這篇有沒有後續那篇...我覺得沒什麼差..因為...墓不要被挖出來比較好..= =
事實上..我喜歡攻快掛那時開始的故事...虐啊...

攻:玄沐羽
受:玄澈
1、顏御
顏御的第一份記憶開始於二歲,黑白的靈堂中,父親熟悉而陌生的容顏被裱在相框之中,母親哭紅了眼,哥哥抱著顏御無聲地流淚,而顏御只是睜大眼看著父親的靈柩,似乎還什麼都不懂。
母親一直很堅強,她帶著兩個孩子開創自己的事業。哥哥很懂事,從小就會幫忙做家務,上高中時就能幫母親處理公司的問題。顏御依然是那個天真可愛的孩子。
然後顏御六歲了,母親告訴兩兄弟她要去看父親,於是母親也走了。病床前,哥哥沒有哭,指甲卻深深扣入掌心,溫熱的血像淚一樣滑落。顏御始終天真地笑著。
天真的笑,純潔的笑,青澀的笑,羞惱的笑,溫和的笑,顏御一直笑著。
“哥哥,祝你們幸福。”顏御看著笑容滿面的新婚哥哥,發自內心的微笑。
優秀的哥哥,穩重的哥哥,溫柔的哥哥……你可知道,你是御心中至高無上的生命烙印啊……這個烙印會陪御一直走下去,可御卻沒有辦法陪著哥哥了……
顏御有些哀傷地想,心頭一痛,在旁人看不見的角落裡吞下幾粒藥丸。
一名女子走來,看到顏御痛苦地皺著眉頭卻又強裝無事的樣子,不由得嘆了口氣,道:“顏御,你還要這樣忍下去?真的不打算讓你哥哥知道嗎?你還能瞞多久!”
顏御等待心痛漸漸過去,才露出一抹笑容,道:“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吧。起碼不應該現在讓他知道不是?大喜的日子……”顏御的目光落在人群中那個偉岸的背影上,眼中透露出無限的敬慕。
“你!”雅娟啞口無言,作為顏御的私人醫生她比任何人都了解顏御的身體狀況,明明已經……
顏御的目光追隨著他的哥哥,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哥哥十二歲的時候吧,我才兩歲,父親走了,哥哥都哭得很傷心。我卻沒有哭,周圍人都以為我還不懂事,其實我一歲半的時候就已經記事。我只是不想哭,哥哥抱著我渴望汲取力量的樣子,我唯一能給他的一點東西我不願意讓它崩塌……
“母親努力工作,開公司,她很辛苦,我知道,哥哥更知道,為了這個他失去了童年,才十五歲的高中生卻每天埋首於文件之中。我才五歲,就算已經懂得人情世故也無法理解那些複雜地算計,我能做的只有當一個天真地孩童,才能給哥哥為數不多的樂趣……
“然後是媽媽,她一直努力偽裝健康,我卻知道在那年秋天時她已經病入膏肓,果然,春天還未完全來到她就走了。她直到死也只對我說些騙人的話。我知道她是不願意讓我傷心,她最後那段日子很痛苦,其他大人告訴我們不能哭,哭聲會把母親吵醒,她就又要痛苦很久……哥哥就站在我身後,沒有哭,血卻一直流……
“哥哥不希望我哭,所以我從來都是笑著的……他失去了很多,為了我,為了這個家。
“你明白嗎?雅娟,從六歲那天起我就發誓,絕對不要讓哥哥為我哭泣。如果可以,我多麼希望我能活得比哥哥長,哪怕一秒也好,只要他不會為死亡傷心就好……”
顏御垂下長睫掩住眼中波光。
雅娟嘆道:“最多三年,三年之後你要怎麼辦?還是不告訴他?”
“三年?不,他最起碼會到三十年之後才會知道……”
顏御一如既往地露出溫和笑容,雅娟卻覺得她一點也不了解眼前的人。
五年後——
“……生日快樂。”
打上最後一個句號,將郵件發送出去,顏御看著屏幕呼出一口氣。這五年裡他一直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靜養,卻用電子郵件成功地打造出一個正在周遊世界的弟弟。他做了很多準備,即使在今天——他的心臟已經脆弱得幾乎不足以負荷任何一個動作——的時候,他也安排好了接下去幾年裡自己的“動向”。“顏御”的一舉一動都會有人用這個郵箱告訴哥哥,讓他相信,他還有一個生龍活虎的弟弟存在於地球的某個角落上……
顏御露出笑容,安然地躺在舒適的長椅上,緩緩闔上眼,沉寂在永恆的黑暗之中……
2、新生
華麗的宮殿中眾多宮人忙碌地進進出出,金紅的帳子中女人的哀叫聲不住傳來。
“娘娘,用力!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出來了!”
中年宮女緊緊握住床上女子的手,焦急地催促著。
“皇、皇上……”女子呻吟著叫出這個至尊的稱呼。
床前的婦人卻微微一滯,隨即馬上說:“娘娘,請用力!孩子馬上就出來了!”
不知道其他母親分娩時是什麼感覺,錦雲只覺得自己痛極了,那個孩子在她肚子中始終不肯出來,她對著尚未出生的骨肉突然多了幾分厭惡和痛苦。這是那個男人的孩子,與那個男人血脈相承。
錦雲在痛苦中慘笑,自己這般痛苦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了那個傷害自己的男人嗎?
下體下意識地用力,然而錦雲卻感覺到自己的意識開始模糊,恍然間,靈魂似乎回到幾年前那個山花搖曳的下午,金色的陽光下黃衣女子與月白青年的凝視……
“啊!是皇子!是皇子!”
穩婆驚喜地叫聲中大淼的第四位皇子終於出生了,然而伴隨他出生的卻是另一聲凄迷的哭喊:“娘娘!娘娘!堅持住啊!娘娘!”
屋外傳來人聲的高喊:“皇上!”
門被推開,一名身著黑色華服的男子邁著從容的步調踱到窗前,看看床上狼狽不堪的虛弱女子,又看看宮婦手中的嬰孩,道:“四皇子?”
宮婦抱著嬰孩仍不忘行禮:“回皇上,正是四皇子。”
皇上順手接過嬰孩。嬰孩和其他剛剛出生的孩子沒太多不同,粉紅色的肌膚有些發皺,閉著眼睛,明明沒有眉毛卻讓人覺得他的眉頭皺到了一起。
皇上盯了片刻,冒出一句:“這孩子……怎麼這麼安靜?怎麼沒哭?”
宮婦忙道:“回皇上,皇子殿下已經哭過了,很響亮的,現在可能是累了。”
皇上應了一聲,又用手戳戳嬰兒的臉頰,面上沒什麼表情,說不出是喜愛還是其他什麼。周圍的人看的都有些忐忑,若是這孩子一出生就不得喜愛那以後的日子……
不知是不是被皇上戳痛了,嬰兒突然睜開眼睛,烏溜溜的眼珠子直直瞪著眼前人,似乎在述說他的不滿。
皇上一愣,隨即抿出一絲微笑,輕聲道:“好一雙眼睛……”說著他突然將孩子舉過頭頂轉了一圈。周圍的人嚇得跪下去,先前抓住娘娘手的宮婦顧不得其他連聲叫道:“皇上!殿下還太弱小禁不得、禁不得……”
所有人都為出聲的宮婦捏了一把汗,皇上卻好像不甚在意,聽了宮婦的話真的將手收回胸前,再看那孩子,雖然孩子的眉心又皺起來了,但烏溜溜的眼睛裡卻沒有恐懼。皇上道:“這個孩子有意思……朕喜歡!”
躺在床上喘息的錦雲朦朧中清醒過來便聽到這麼一句話,不由得苦笑,微弱的聲音從口中冒出:“皇上……名、名字……”
皇上抬眼看一眼自己的妃子。大淼的規矩是孩子滿月後才會有大名,錦妃逾越了,但她仍然堅持,掙扎著說:“皇上,能、能讓臣妾聽……聽聽他的、他的……名字麼……”
皇上垂目思忖片刻後道:“澈,玄澈。”男人看了一眼自己的妃子,又說,“從今天起,他就是我大淼的太子!”
錦雲嘴角勾起,在身邊宮婦的哭喊聲中緩緩閉上了眼睛。
水德173年,錦妃林氏誕太子澈,遂薨。
玄澈以出生就被立為太子讓很多人大吃一驚,私生活糜爛的玄沐羽——也就是當今聖上,玄澈他老爸——對錦妃也不過是點頭的恩情,誰能想到他會突然立一個並不寵愛的妃子之子為太子呢?想那大皇子出生五年也未得其青睞,其母還是玄沐羽最愛的皇后呢——雖然容羽皇后早在五年前就去世了。
小玄澈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睡覺,肉嘟嘟的小臉可愛極了。
玄沐羽坐在床前,也不管玄澈是不是在睡覺,只顧著自己戳那肉肉的小臉戳得很開心,還問:“澈兒會下棋嗎?”
此話一出,所有宮人冷汗直下。
睡夢中的小玄澈微微皺起眉頭,似乎是不耐煩地轉過身去,用屁股回答了玄沐羽。
玄沐羽居然高興地笑了,抱起小玄澈說:“那好吧,從今天起朕教你下棋!”
本是閉目淺眠的小玄澈聽了這句話立刻睜開眼睛,瞪了玄沐羽一眼,小手掌從襁褓中伸出——
啪!
小玄澈一巴掌打在玄沐羽臉上,只可惜軟軟的身體一點力氣也沒有,這一巴掌輕柔得如同在撫摸。
玄沐羽顯然誤會了這一巴掌的涵義,更加高興了,也不管嬰兒身體是多麼的脆弱就用力抱進懷裡,又高舉起來,笑道:“澈兒喜歡父皇嗎?”
小玄澈翻出意義不明的白眼,不再理會這個瘋子。
本以為玄沐羽只是一時興起開開玩笑,卻不想玄沐羽真的在東宮裡添上了一套棋具,每天早早就將還在睡眠中的小玄澈從床上拉起,開始傳授棋藝。
玄沐羽讓小玄澈坐在自己懷裡,捻起棋子在棋盤上落下,一邊說:“這是天元……”
玄沐羽說了很多,最後問了一句,“明白嗎?”
玄沐羽低頭去看,卻見小玄澈已經睡著了。
不知道是不是嬰兒都是如此,睡著的小玄澈紅潤的嘴脣嘟起,皮膚早已退去了紅皺變得又白又嫩,看起來就像一個可愛的包子。玄沐羽也不管下棋了,又開始蹂躪小玄澈的臉,一邊有感而發:“澈兒真可愛呢……”
小玄澈被弄醒了,鑒於上次一個巴掌打不響的經驗,這次他不再做這類無用功,改在玄沐羽懷中轉了一個身,用實際行動表示:你給我安靜點,少發神經!
不過顯然小玄澈轉身的方向錯了,轉身之後變得面朝玄沐羽。這個微小的錯誤直接導致了玄沐羽自戀行為的誕生,他再一次舉起小玄澈,快樂地說:“澈兒果然是喜歡父皇吧!”
小玄澈懶得管這個瘋子,閉目養神。
玄沐羽抱著小玄澈在皇宮裡到處溜達,小玄澈只是抱著他的脖子,趴在他身上假寐,對於皇宮裡美輪美奐的景色似乎沒有太大興趣。
玄沐羽很喜歡抱著小玄澈到處走。為什麼呢?因為小玄澈只有在這時候才會緊緊抓住或者抱住玄沐羽,肉肉的小手連帶肉肉的小臉貼著自己的感覺,讓一向對孩子不感興趣的玄沐羽也懊悔自己原來錯過了這麼多了去。
不過以前似乎也抱過澈兒的哥哥,似乎就沒有這麼有意思呢?玄沐羽想,覺得澈兒果然是不同,那雙眼睛,那種抗拒,像極了她啊……
不過玄澈會環抱玄沐羽的的真相是什麼呢?
嬰兒的骨頭很軟,再加上協調神經還沒有發育完全,一旦失去依靠就無法自主行為,所以如何正確的懷抱嬰兒是一門很高深的學問,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嬰兒今後一生的殘疾。
但玄沐羽是皇帝,他怎麼會帶小孩呢,總是用自己喜歡的姿勢抱著小玄澈,而宮人又不敢指責皇帝的不對。於是,為了讓自己不要因為玄沐羽的愚昧而落下殘疾,小玄澈不得不選擇緊緊抓住玄沐羽的衣襟,如果高度比較剛好的話,他更願意抱住玄沐羽的脖子——因為這個世界的衣服還真是相當的寬鬆呢,令人沒有安全感。
小玄澈的自保行為讓玄沐羽覺得小玄澈很喜歡粘著他,雖然不理解為什麼只有在自己抱著他走路的時候才粘著自己——或許是澈兒喜歡散步?反正玄沐羽總能找到理由來解釋小玄澈的行為。
玄沐羽走著走著突然問:“小孩子都這麼嗜睡嗎?”
太子的乳娘瓊姨笑道,“哪能呀,一般男孩子從小就比較調皮得很,還沒學會走路的時候就喜歡到處亂爬,只是太子殿下似乎特別安靜。”
“是嗎?”玄沐羽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心裡卻想到:因為是她吧?她在自己面前也是如此的安靜……
瓊姨見皇帝沉默,自以為失言了,怕皇帝不喜歡安靜的太子,又忙說:“太子殿下是奴婢見過的最乖巧的孩子。太子從小就不哭不鬧,渴了餓了都會叫人了,很懂事呢。”
玄沐羽看了一眼還在睡的小玄澈,片刻後笑起來,在小玄澈臉上狠狠親了一口,說:“澈兒這麼小就懂事了!?”
小玄澈立刻睜開眼怒視著玄沐羽,不過玄沐羽顯然無視了這個眼神,又拉起小玄澈的手指咬個不停。
可憐的小玄澈,豆腐就是這樣被吃掉的。
在小玄澈與玄沐羽捍衛自己“清白”的戰爭中,抓周的時候到了。
寶劍、詩經、佛經、算盤、糕點、棋盤、金銀首飾,甚至還有玉璽,各種各樣的東西擺了一地,將小玄澈圍在中央,皇帝連同后妃以及諸多大臣虎視眈眈地瞅著這個小孩,想要知道小小太子究竟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小玄澈環顧四周,佛經、算盤、糕點、棋盤、古琴、金銀首飾這些自然是不能選的,否則人家會認為你沒出息。還有那小小人偶和小小錦被,估計不會是什麼好的意向。而剩下的,寶劍代表武力,詩經則是文治,至於玉璽……大位?
小玄澈猜不透皇帝此舉的意思,選擇寶劍會不會讓人覺得有勇無謀,而選擇詩經又怕別人給他定義仁善怯弱,玉璽倒是文物雙全了,但野心也頗為不小。
小玄澈思慮再三,終於邁開了步子。在眾目睽睽之下,他走向了玉璽。
不知別人是什麼心思,小玄澈卻在余光中看到了玄沐羽眼中閃過的一絲情緒,說不清道不明,但顯然不會是讚賞。
畢竟是皇帝吧?
小玄澈心念流轉,徑直從玉璽旁走過去,來到玄沐羽腳下,小手慢慢伸出,抓住了玄沐羽的衣擺。
滿堂寂靜,所有人都愕然地看著小玄澈的選擇。
他、他選擇了什麼?自己的父皇?!
玄沐羽錯愕之色一閃而過,抱起小玄澈,笑問道:“澈兒喜歡父皇是嗎?”
若不是你不喜歡我選擇玉璽,而玉璽周圍只有一個你,我至於選擇你嗎?!小玄澈在心中腹誹,但面上卻沒什麼表情,只是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靜靜地看著玄沐羽,似乎是默認了。
玄沐羽高興地親一口小玄澈,道:“父皇也喜歡澈兒!”
小玄澈偏頭,讓本應該落在腮幫子上的親親落在了耳朵上,響亮的吻弄得他耳膜生疼。
最初的驚愕過去之後,大臣們的馬屁立刻洶涌而來,忽略小玄澈黑掉的臉,果然是一派其樂融融的皇家之象。
太子從小就不同,抓周便抓住了這天下最高貴的人。
兩歲半的小玄澈站在花園裡玩弄著可憐的小花,他也不願意做這麼無聊的事情,但問題是玄沐羽就坐在身後不遠處的涼亭裡,用自以為充滿父愛的慈祥目光看著自己,但小玄澈始終認為,這個目光與其說是一個父親在看心愛的孩子,倒不如說是一個孩子在看心愛的玩具。
好想睡覺呀……
小玄澈低頭注視著那朵在普通不過的白色小花,心中埋怨著玄沐羽的任性。一大清早玄沐羽就跑到東宮把他叫醒,一會兒說要教自己下棋,一會兒說要品茗。
真見鬼了,兩歲的孩子哪裡會下棋品茗?而且那奇怪味道的茶喝下去沒噴出來就不錯了!
這裡的茶決不是那種開水衝一衝就散髮著清香的茶,而是將一團茶葉扔進鍋裡,再放上生薑、蔥、醋之類的東西調味煮成的湯。對於這裡的人來說,這似乎是一種美味,但是對於小玄澈來說,這簡直比煮糟的酸辣湯還要折磨人。
雖然對於茶,小玄澈並沒有特別的愛好,但面對跟酸辣湯一樣的茶湯,小玄澈突然無比懷念起前世。
哥哥……現在如何了?嫂子會照顧好他吧?這個世界已經過去兩年了,那個世界呢?哥哥知不知道自己的死訊了?時間能衝淡一些東西吧……
小玄澈突然有些傷感,最放不下心的還是哥哥。
“澈兒,你在想什麼?”
玄沐羽不知什麼時候走到身邊,大手撫上小玄澈的臉頰,難得收起了他看玩具一樣的眼神,換上一目關切。
玄澈看了一眼玄沐羽,不說話,視線再次回到小花上。對於這個名義上的父親他談不上什麼孝心,要他一個精神年齡二十七的男人認比自己還要小兩歲的男人做父親是不可能的,況且顏御有自己的父親,雖然那個父親在二十五年前就成了一張黑白照片。
玄沐羽又問:“怎麼了?生病了嗎?”
玄澈搖頭。
“為什麼不說話呢?”玄沐羽問,眼中似乎藏著一絲哀傷。
他在為自己憂心嗎?玄澈心想。也是,別的小孩一歲就會說話了,自己都兩歲半了卻還沒有開過口,他的耐心也要到極限了吧?終究是皇帝,那麼多孩子,不可能只瞅著一個。
想了想,玄澈開口:“兒臣沒事。”
玄澈說出了來到這個世界後的第一句話,有些生硬,畢竟不是自己熟悉的那個身體。
玄沐羽微微眯了眼,將小玄澈上下打量一番,道:“澈兒終於肯說話了?”
玄澈再次抬頭看向玄沐羽,但精緻得小臉上連一點細微的表情也沒有,說是令人看不出端倪,卻又讓人覺得端倪就在其中。
玄沐羽的指尖撫過玄澈的眉目,道:“為什麼澈兒以前不說話呢?”
玄澈抬眼,清澈的黑眸中沒有泄露任何情緒,淡淡道:“沒什麼好說的而已。”
“那父皇和你說話你也都不應?”
“兒臣聽了記住就是了。”玄澈說。
玄沐羽沉默了很久,久到玄澈幾乎以為自己的這一世馬上就可以結束於宗人府了。玄沐羽卻又突然笑起來,將玄澈摟進自己的懷裡,說:“來,澈兒親父皇一下,父皇就不治你犯上之罪!”
玄澈頓時黑了臉,用力吐出兩個字:“不要!”
玄澈會說話之後,玄沐羽的態度也變了——變得比較像父親了,而不是一個喜歡玩具的孩子。
三歲的時候,玄沐羽突然問:“琴棋書畫詩歌賦,澈兒要學什麼?”但沒等玄澈回答,玄沐羽自己又說:“那就都學吧!”
對於玄沐羽的自作主張玄澈僅抬了抬眼,沒有反對。
玄沐羽最愛的是棋,早在七年前,他就是天下無雙的棋者,不過他顯然不是一個好的圍棋教師,各種各樣的專業術語從他嘴巴裡蹦出來根本無法理解,玄澈不得不一再打斷他的興致,要求他解釋清楚。
如此教了一個月,如果將玄澈看作是一點基礎也沒有的小孩的話,自然是進步飛快,玄沐羽大愛,又開始教琴。
玄澈前世是學過音樂的,雖然算不上很有天賦,不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浸淫了二十多年,多少有點成果。或許是因為音樂總是相通的,玄澈學琴甚快,讓玄沐羽驚喜不已。
又是教了一個月的琴,玄沐羽轉而又讓玄澈學習書法。
可憐我們的小玄澈,三歲的孩子連毛筆都提不穩,更無倫說認識這些和前世已經有了差別的古文,寫起字來簡直如同蝌蚪跳舞,這一個月就比不上前面兩個月來得讓人驚喜。玄沐羽倒不在意,玄澈卻皺起了眉頭,看著自己醜陋的字,他開始了一日百字的練習計劃。
不過,玄沐羽可不讓他就此淪陷於書法的世界,很快又讓玄澈轉戰其他學問。
玄沐羽就像一個孩子,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喜歡的東西拿出來賣弄,好讓大家都一起喜歡。玄澈也驚訝地發現玄沐羽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天文地理、醫卜星相,無一不曉,無一不精,竟是聰明至極的人物!
但玄沐羽不上朝不理政,每天早早來東宮,夜夜遲遲回寢宮,玄澈畢竟還是個小孩的身體,哪受得了這樣折騰,被他搞得暈頭轉向、疲憊不堪。
當某一天玄沐羽天未亮就出現時,玄澈終於忍不住翻出一個白眼,問:“父皇,您每日都這樣清閒嗎?”
玄沐羽不明其意,但好歹也聽得出玄澈口中的不滿,笑道:“澈兒不喜歡每天和父皇在一起嗎?”這倒是有點像她呢。玄沐羽一邊說,一邊這樣想著。
玄澈自然是搖頭,道:“不是不喜歡。但是,父皇,您每日天未亮就將我叫醒,直到月上樹梢才讓我睡下,這樣兒臣根本沒有辦法保證充足的精力來學習。”
這是玄澈對玄沐羽一次性說過的最長的話,也是最認真的一次。玄沐羽啞然,突然看見玄澈泛黑的眼眶,終於意識到自己的任性給對方帶來了多大的麻煩。
玄沐羽低頭想了想,最後說了一句:“朕知道了。”
玄澈還在奇怪玄沐羽知道了什麼,誰知過了兩天,玄沐羽的口諭就到了——
“……太子澈自小聰慧……茲事體大……著其不日入太學院……指山子落為師……欽賜!”
太監尖細的聲音讓玄澈的耳膜接受了一場嚴峻的考驗,暈暈乎乎地聽了一遍,才發現玄沐羽那傢伙竟然把自己趕到太學院裡去讀書了!
3、太學
太學院是給貴族子弟讀書的地方。一般皇子們年滿四歲才送到太學院讀書,每位皇子上午跟著專門的老師學習文化課,下午和其它的孩子們一起習武。某種意義上說是皇子們從小培養自己勢力的舞台。
大淼國很少這麼早就立太子,玄澈的情況特殊,玄沐羽找了個什麼“太子責任重大要早日教導”的藉口把三歲的玄澈給扔了進去。
玄澈一邊猜測那人打的什麼主意,一邊去了太學院。
太學院裡有許多獨立的院落和房間,其中最大的自然屬於太子。玄澈的老師叫山子落,乃中書侍郎領“參知機要”銜,是幾年前通過九品中正舉薦上來的,據說是極有名的博學者。
玄澈進門時只看到一個灰衣青年坐在那兒。青年正低著頭,如此看過去十分平凡,哪想到那青年抬頭與玄澈目光交接的一霎那,玄澈仿佛墜入了一口幽深的古井,那雙眼睛竟黑得讓人看不到底,眼前青年沒有特色的五官此刻顯出了脫離世俗的超然,幽遠得不似凡人。
山子落?!
玄澈驚訝的同時山子落也不平靜,他沒想到一個三歲的小孩與自己目光相觸之後也只是挑挑眉尖,雖面露驚訝之色,但那雙眼睛卻還是沉靜的很!
兩人的第一眼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山子落上課就是純粹的“放羊”,說了句“不懂來問”,又扔了聲“看完背下來”,最後把一疊書甩到玄澈面前。玄澈一看:四書五經。
來這個世界三年,玄澈了解到這個世界的歷史似乎在東漢之前和前世都是一樣的,文化基調相同,經典論著相同,來上課之前玄澈就猜測這裡的書生是不是也要讀四書五經。如今一瞅,果不其然。
四書五經玄澈前世是看過的,他一直認為作為中國人不能把老祖宗的東西給扔了,不過現代人的“看”和古人的“看”差太遠了!
古人看書是很可怕的,看一本背一本,特別是這種經典。可怕的是這些古人是真的可以把所有書都背下來,而且終生不忘——雖然古時候書籍不如後代豐富,但玄澈始終認為古人在語言方面和後世人比起來簡直是雲泥之別,後世那些傢伙們不要說出口成章,不出口成“髒”就萬幸了。
而現在,玄澈萬分佩服的“語言能力”終於落到自己身上了,他只覺得頭疼。不論是顏御還是玄澈,都只是一個有點聰明但絕對稱不上天才的人物,過目不忘的本事他是沒有的。難道真要一本一本背下來?
渾渾噩噩看了一上午書,玄澈鬱悶地回到東宮。
下午習武。
皇宮裡有一個校場專門供皇子們習武,騎劍射是基礎,一般由禁軍統領教授,不過那些大家族裡選出來的精英子弟們往往在進宮之前就接受過專門訓練,到這裡之後並不一定接受統領的教導,反倒是陪各位皇子的任務更重些。
玄澈一到校場便受到了眾人的矚目,原本的“頭頭”——皇長子頓時受了冷落。
皇長子玄沃排行第二,上面有個姐姐。玄沃是過世的容羽皇后的孩子,嫡出的皇長子,母后又是皇帝最愛的女人,按理來說太子非他莫屬,可惜玄澈的出現打破了很多東西。
跟在玄沃身邊的還有一個孩子,那是三皇子玄渙。玄渙的母妃只是個不起眼的美人,沒權沒勢的他成了大皇子的跟屁蟲,以尋求庇護。玄渙也看著一進門就被眾人圍住的弟弟,眼中透露出的卻是羡慕和怯弱。
眾星拱月之中,玄澈看到站在一邊的玄沃對著自己露出怨毒的神色,看來自己和這個哥哥日後是不會善了了。玄澈頗覺無奈。對於“哥哥”這個身份他有著別樣的感情,如果可以,他絕對不希望和“哥哥”反目。
學院裡約有二十來名的孩子,那些貴族高官子弟多是在六歲之後才進入太學,在場的孩子都比玄澈大了兩歲以上,一個個錦衣華服,圍繞在玄澈身邊喳喳地介紹自己、尋找話題。
玄澈雖有些嫌吵,但仍然是耐著性子聽他們說完,直到統領到來。
禁軍統領衛青蘭身高足有一米九,這在古代是相當驚人的高度,站在一群小孩子裡跟塔似的,投下的陰影就能把玄澈完全蓋掉。偏生這巨塔長的頗為眉清目秀,小麥色的肌膚,細長的眉毛,細長的丹鳳眼,鼻子小巧而堅挺,兩片薄脣呈現出少女的粉紅,這麼大塊頭的人皺起眉頭時竟有些哀怨。
衛青蘭皺眉的時候玄澈剛好在拉弓。玄澈才三歲,平日也沒怎麼鍛煉,哪怕他已經挑了武場裡最小的弓也很難拉開,所以衛青蘭稍稍皺了一下眉頭。衛青蘭若是眉頭緊擰也就算了,偏偏就是那麼若有似無、欲迎還休的來了一下,哀怨之氣頓生。不巧玄澈余光瞄到——
一隻大熊面露哀怨?!
玄澈驚得手一抖,弓弦便不受控制地彈出去,那隻箭射出去飄飄忽忽地落在玄澈身前不足三米的地方。
一片靜默。
一個比玄澈高出一個頭多的大孩子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一臉悲痛地附在耳邊說:“殿下,我理解你!”
其他孩子也都在沉重地點頭,連隨統領而來的多名侍衛也是面色怪異。
禁軍統領的殺傷力果然不同凡響……
衛大統領大概也很明白自己的殺傷力,露出很無奈的表情,告訴玄澈先不用練箭,去做基礎訓練——扎馬步。
初次扎馬步的人往往連五分鐘都堅持不住,玄澈一個頭還沒有人家巴掌大的小屁孩不要說五分鐘,單是站了一分多鐘大腿就開始晃,到了三分鐘的時候已經跟篩子似的抖個不停。一般三四歲的小孩到這裡不暈過去也求饒了,但玄澈心理年齡都二十七了,性子內斂又倔強還死要面子,咬著牙不啃聲硬挺著。等那隻哀怨的大熊想起這邊的時候他連伸腿都不會了。
到了回去的時候玄澈腳都抬不起來,但他不喜歡旁人攙扶,咬著牙搖搖晃晃地摸回東宮,晚上僕人給他按摩的時候疼得死去活來,後來昏昏睡死過去,連玄沐羽來了都沒感覺。
只是剛入夜,玄沐羽便來探望玄澈,但玄澈已經睡下了。
床上的小人兒側躺著,秀眉微皺,手邊還散落著一本《大學》。
玄沐羽輕輕為玄澈撥開落在臉上的青絲。玄沐羽知道這個要強的兒子今天是真的累壞了,平時自己來時只要往床前一站,不消片刻這孩子就會驚醒,而今天自己都已經撫上臉龐了卻還沒有反應。
玄沐羽將書放到一邊桌子上,為玄澈掐好被子才悄悄走了,心想如果明天玄澈請假他一定准。
不過玄澈第二天並沒有請假,一瘸一拐地去上課。
進了書房發現等待他的居然不是山子落而是玄沐羽!
玄澈詫異:“父皇?”
“朕和子落輪流來教你。”玄沐羽笑著說,看向玄澈的目光又愛又憐,“腿還痛嗎?下午就不要去了吧?”
“不用了。”玄澈淡淡地說,卻滿是堅決。
玄沐羽也不再說什麼,開始繼續他隨行而至的素質教育課。
下午還是扎著馬步,回去時玄澈依舊要強。
晚上慘叫聲不見了,用力傾聽,只能聽到背書聲——雖然其中不時夾雜著悶哼。
玄沐羽來時依舊看到玄澈微皺著眉頭沉沉睡去,手邊依舊是那本《大學》。
第三天,山子落出現,讓玄澈背書。
“……小人閒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後厭然,掩其不善,
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曾子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誠其意。”
清脆的童音在房間裡響起,每一個字都似珠玉點地,玄澈咬字清晰,流暢自如,更沒有錯誤。
山子落有些驚訝,眼中異彩一閃而過,隨後就讓玄澈自己再去看書。
下午扎馬步。
晚上背書連悶哼。
每逢山子落上課都不忘讓玄澈背書。
這樣豬狗不如的日子持續了將近一個月,玄澈漸漸適應了扎馬步帶來的不適。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開頭痛苦,熬過去了,就是苦盡甘來。也不知是不是小孩子腦袋好用,背書也輕鬆很多,讀兩三遍就能背下,離過目不忘的偉大本事又靠近了一點。
晚上玄沐羽來看望玄澈,意外地看到床上的人坐在床上看書,被這麼一雙烏黑髮亮的大眼睛定定看著,玄沐羽笑了笑。
玄澈攏攏衣裳,將長髮撩到身後,想要下床行禮但被玄沐羽阻止了。
“累了就休息吧。”玄沐羽說。
玄澈也不客氣,半倚在著床頭,道了聲:“父皇。”
玄沐羽在玄澈身邊坐下,憐愛地撫摸著他的臉龐,道:“每天那麼累了就不要讀了。”
玄澈偏頭避開對方的撫摸,淡淡地說:“山先生要求的不是嗎?”他用天經地義的口氣說著看似天經地義的事,但顯然怨念深重。
玄沐羽不禁笑起來,道:“他是為你好。”
“唔,兒臣知道。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者也,他在傳道。”
玄澈陰陽怪氣地說,肉肉的小臉鼓起腮幫子,好不可愛。
玄沐羽笑得更開心了,心裡卻想到“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者也”這句話說的精煉。
看玄沐羽笑得差不多了,玄澈也恢復了淡淡的神情。
玄沐羽也想出有什麼要說的,便道:“你好好休息吧。”
“嗯,父皇也早點休息。”
玄沐羽回到清涼殿,山子落在等他。
山子落神情漠然,但禮數還是行得足了:“陛下。”
“坐吧。”玄沐羽說,“覺得他怎麼樣呢?”
“聰明,乖巧,特別。”山子落回答得簡練而乾脆。
玄沐羽應了一聲,低頭抿上一口茶,片刻後又有些遲疑道:“那他……會是楓兒嗎?”
山子落的嘴角勾出一抹冷笑,不無嘲諷道:“陛下多慮了。”
“是嗎?”玄沐羽仿佛沒有看到山子落的冷笑,也沒有聽到那聲嘲諷,卻道,“可是那雙眼睛,真的很像……”
山子落毫不留情地打斷他的話:“陛下,您不也試探過了?姐姐最擅長的畫,他並無天賦;姐姐愛好的詩經,他可有可無;姐姐無所謂的書法,他卻執著追求;姐姐最厭惡的四書五經,他背的滾瓜爛熟。姐姐雖然倔強,卻非要強,姐姐熱情,而他冷漠,姐姐好動,他安靜,更不用說他身上根本沒有那道痕跡。太子和姐姐根本就是兩個毫無關聯的人。陛下,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
山子落頓了頓,沉了聲音,冷然道:“況且,姐姐她就算轉生,也決計不會再轉入皇家——哪怕是作為您的兒子!”
玄沐羽默然,他無法反駁一個個鮮活的事實。
他不是楓兒。玄沐羽知道的,只是無法放下罷了。
十年前的那一天就像一場夢,不期然地闖入玄沐羽的世界。
滿天紅楓之中,白衣獵獵,黑髮飛揚,少年手拈一抹火紅立於風中,陽光是他的披風,白雲是他的短靴,風兒為他歌唱,花兒為他舞蹈,然而這一切都無法融去黑眸中的寂寞。忽而少年又笑了,蔥白的手指鬆開,紅楓化為精靈在他身周徘徊,似乎他就是自然的寵兒,天地間所有的榮光都凝聚成那抹笑容,永遠地占據了玄沐羽的心。
玄沐羽知道自己完了,淪陷了,無法放手了,放任自流十六年的感情全部灌注在了這片刻的笑容之上。
玄沐羽以為自己要為天下之大不韙封一名男子為後,卻沒想到上天給了他一份天大的禮物:“少年”竟是一女子,北方世族之女,碧玉年華,待字閨中,玄沐羽從未覺得世界如此美好。
封後大典之上,鳳冠霞披的少女就像那日的漫山楓葉,紅的似火,美的驚心。玄沐羽牽起那雙玉手的時候從未想過,楓葉燃燒之時也是它要凋零之際……
山子落看著眼前的孩子,想起十年前同樣看到的笑顏,卻不覺得那人與眼前這人有何處相似。那個人是那樣火熱的性格,是紅楓,是烈焰,而這人卻是沉靜如水,竹子的清幽,寒潭的寂寞,兩個人根本沒有相似之處。
山子落又嘆出一口氣。
玄澈終於煩了,將目光從書移到山子落臉上,注視著那雙深不可測的黑眸,緩緩開口:“先生今日為何如此煩躁?”
山子落又想到那人決不會這樣說話,她一定會跑上來拍著自己肩膀笑嘻嘻地說:“皺什麼眉頭呢!”想到這裡不禁露出會心一笑。
山子落陷在自己的記憶裡不可自拔時,玄澈聲音又響起,仍然是那清脆的卻也冷清的嗓音:“先生可是想起了什麼人?”
山子落一驚,抬頭對上玄澈的目光,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在外人面前失態了,而且還被對方看出來了!然而最讓他吃驚的卻是,眼前這人還只有三歲!
玄澈本不想說什麼,但山子落的情緒大大影響到他看書了,他不得不提醒一下對方。
玄澈索性合上書,在山子落面前站定,道:“先生為何這般煩惱?若是想到什麼人了,不妨說出來,一些事情壓在心中就了就會變硬變沉,我們的心——”玄澈指指自己的心臟,“——很小,負擔不起那麼多東西。”
山子落愕然地瞪大眼。
“我現在只是三歲小兒,不懂很多東西,卻能聽很多東西。當我長大了,懂的東西越來越多了,能聽的東西就越來越少。”玄澈頓了頓,對上山子落的目光,“先生,你願意讓我聽聽嗎?”
書房裡很安靜,爐中的火炭偶爾爆出一聲“■啪”,山子落能聽到彼此呼吸的聲音。山子落也不知道這樣和對方對視了多久,再開口時他卻知道自己被一個三歲小孩說服了:
“我曾經有一個姐姐……”
山子落聽到自己這樣說,幽幽的口氣,帶著落寞和思念。
“她並不是最美的,但當她笑的時候卻讓人無法移開目光。她的名字裡有一個楓字,她也特別喜歡楓葉,特別是秋日裡紅色的楓葉,像火一樣的顏色,灼得人眼睛發燙……”
玄澈突然想到東宮裡滿園的楓樹。
“後來她嫁給了一個男人,結婚那天鳳冠霞披,女人最美的日子裡,她就像一團烈焰……那個男人很愛她,總是盡量滿足她的要求,給她所有他有的東西,除了一個——自由……”
玄澈突然開口,聲音沉沉的:“後來你姐姐死了對嗎?”
山子落的神情定格在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盯著玄澈,眼中似乎寫著不可思議。
很好猜的結局,關在籠裡的山鳥,最後抑鬱而死。
玄澈看向庭院,那裡只有一株松柏,翠綠的色澤在金秋裡特別突兀。
玄澈回眸道:“山太傅,或者我也可以叫您國舅?”
秋天來時,東宮裡便是滿天的紅葉。
玄澈回到東宮的時候並沒有看到滿地紅葉,下人已經將落葉打掃乾淨。
宮裡要種什麼樹都不稀奇,稀奇的是東宮裡的幾株楓樹都集中在庭院的東南角裡,又零零散散,雜亂無章。
中國古典藝術雖不像西方那樣要求規則的幾何美感,但“天人合一”的境界也是需要雕琢的。東宮中的楓樹卻好像是隨意種上的,與宮中嚴謹的人工美感完全不同。
“瓊姨,這些楓樹是宮人種的嗎?”
玄澈問身後的中年女人。
瓊姨道:“應該是吧,聽說是當年陛下親自派人種下的。”
“那怎麼這麼散亂?”
“這我也不知道,不過聽說本來整個東宮都要種上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又突然停止了,因為東宮一直空著就沒人打理,最後就變成現在這麼模樣了。殿下不喜歡嗎?”
“不,我喜歡,紅楓很美。”玄澈說了一句,又問,“是幾年的事情了?”
“八九年前吧。”瓊姨隨口說。
玄澈看看眼前的楓樹,想起剛才山子落說的話。
楓啊……
“瓊姨,你知道皇后娘娘叫什麼名字嗎?”
瓊姨笑道:“殿下怎麼突然對娘娘感興趣了?娘娘走了都快九年了吧,那時姨還沒有進宮呢,怎麼會知道娘娘的名諱?而且,皇后娘娘的名諱不是我們這些下人可以稱呼的。”
“哦……”
過了些時日,東宮裡的楓樹倒了幾株,上了些竹子。宮裡對這小小的變化自然不會有人說什麼,玄沐羽夜裡來了,看了也只是淡淡地問一句玄澈是否是不喜歡楓樹。
玄澈看看他,見玄沐羽似乎也無不悅,便說:“楓樹太紅了,看人讓人迷醉。”
玄沐羽聽了也只是點頭,看著竹子,說:“果然還是竹子比較適合你,楓葉太艷了。”
玄澈聽了有些好笑,楓葉本是凄涼之物,卻不知哪裡來的艷,與其說是楓葉艷麗,倒不如說是自己太過素靜了吧?玄澈又想了想,發覺自己對這個世界還是有些隔閡。自己對這一世的人,似乎就只有眼前這個喜愛沒事找事的父皇還有些感情。
不過面對玄沐羽平淡的反應,玄澈也頗覺奇怪。
玄沐羽對自己感興趣應該只是出於移情作用,但從山子落口中的描述聽來,也不知自己和那女人有和相似,性情聽來也是南轅北轍,難道是樣貌?也不知一個三歲小孩的臉上能看出什麼相似?
玄沐羽應該是情根深種,非楓葉不愛,楓葉落了了他也走不出秋日,可沒有楓葉的秋日便是了無生趣。若非如此,也不至於玄沐羽雖然終日不理政事,但皇宮裡依然聽不到管弦之音。
只是如此又說不通自己移了楓樹他為什麼半點反應也沒有。
玄澈看看一心走棋的玄沐羽,發覺這個男人真的難懂的很。
玄沐羽似有覺察,抬眼來看,問:“怎麼了?”
“不,沒什麼。”玄澈恢復了淡淡的神情,“這棋局兒臣不懂,要怎麼說?”
玄沐羽像聽到了心愛的人的名字一般,自得一笑,將玄澈抱到自己腿上,捻出白子,道:“這棋便是這樣……”
玄澈再次為自己孩子的身體哀嘆。
4、刺客
水德178年,太子五歲,這年即將入春之時發生了一件大事,很輕易地改變了一些人的命運。
刺客夜闖東宮,太子被俘得救。
侍衛將黑衣人團團圍住,手中的火把將整個東宮照得通亮,然而他們沒有一個人敢上前一步,因為那個黑衣人手中抓著用匕首頂著的正是當今太子!
玄沐羽被護在侍衛之中,看著陷入危險之中的玄澈,臉上的表情說不出的複雜,焦急憂慮自然少不了,卻似乎又多了一些不該有的情緒,比如——猶豫?
玄澈不知道玄沐羽有什麼好猶豫的,就算是投鼠忌器也不是這個表情。不過他總算清楚地認識到一點,這個時候,自救比較現實。
玄澈開口道:“刺客大哥,麻煩你把手下移一寸。你再這樣緊緊勒著我的話,我的肋骨會斷的,到時候斷骨插入心臟讓我死掉的話,我就失去人質的意義了。”
玄澈露出一個風清雲淡的笑容,當然身後人看不到,但是面前的侍衛看到了。玄澈安定的情緒感染了在場的所有人,每個人的心都平靜不少。
黑衣人稍稍猶豫之後將手移到腰部,但頂在咽喉上的匕首卻沒有移動半分。
玄澈似乎是滿意地點點頭,為了保持自己身體的平衡,雙手搭在了黑衣人的手臂上,又說:“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我們不妨談談?”
“你想做什麼!”黑衣人將匕首往前一送,玄澈白皙的脖子上頓時出現一個紅點。
玄澈雖然吃痛但依然從容,安撫道:“我能做什麼,一個五歲的小孩而已。宮裡的侍衛都在這裡了,我就算拖延時間也等不來什麼後援,而且你手上有我,他們不敢動。你不要這麼緊張。”
感覺到身後人僵硬的身子似乎略有放鬆,玄澈道:“說說你為什麼來這裡吧,殺人,還是偷東西?”黑衣人不出聲,玄澈便說:“說出來,說不定能有你意想不到的解決方式呢?”
黑衣人冷冷一哼,充滿鄙視:“唯一的解決方式就是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我死了你也活不了。”玄澈淡淡地提醒黑衣人這個事實,在黑衣人發狂前又說,“說說緣由吧,我想我這短短五年的生命應該惹不到你,不知道我的父皇或者母妃做錯了什麼?”
黑衣人微微沉默後,道:“你的母妃是林錦雲?”
看似疑問句,但語氣卻很肯定。
玄澈大方地點頭:“是的,不知她與閣下有何瓜葛?”
“她進宮之前曾在悠雲庵隨柔安師太修行……”
“這我不知,但曾聽聞母妃好佛學。”玄澈實話實說。
“他有一個師妹,竹憐,但她在林錦雲下山之年死了……”
玄澈沒聽過這件事,不接話,不明白這和自己有什麼關係。
“竹憐是我妹妹!”
玄澈被黑衣人暴漲的聲音給震得耳朵生疼,卻沒明白這之間有何關係,不得不出聲問:“請問我母妃和那姑娘……”
“是她,是林錦雲那個賤人殺了我妹妹!”
黑衣人手臂驟然收緊,圍著的侍衛一緊張忍不住上前要搶人,卻被狂暴中的黑衣人用匕首在玄澈脖子上一劃,鮮血順著雪白的脖頸留下妖異非常。眾人嚇得不敢動。玄澈只覺得脖子上有些涼,倒不覺得有多痛,只是腰被黑衣人手臂死死箍著幾乎要被勒斷,一口氣上不來小臉唰的慘白,眉頭都皺成了一團。
“閣、閣下……稍、少安毋躁!”玄澈好不容易擠出話,“閣下,有什麼證據說明是我母妃殺了令妹?”
“我妹……竹憐……”
黑衣人一時神情恍惚,玄澈當機立斷,一手扣住黑衣人手上麻穴,一手不知何時背到了背後,抽出藏在腰間的匕首狠狠刺入黑衣人肋下,直沒刀柄。
黑衣人措手不及,肋下吃痛,不由得松了手,但過於逼近的匕首卻在玄澈鎖骨上狠狠劃了一道。玄澈顧不得疼痛,鬆開匕首,又是一記手刀劈在黑衣人頸部。黑衣人眼前一花禁不住後退一步,等他伸手想再抓人的時候玄澈已經滾出兩步遠。
周圍的侍衛層層護住太子,當即擒下黑衣人。
玄澈被黑衣人抓出來的時候就只著一件裡衣,此刻白色的裡衣混合著血跡和灰土皺爛不堪,看起來好不狼狽,但饒是如此,這小小的玉樣人兒仍然沒有放棄他的驕傲,他強忍的疼痛緩緩站起,理一下衣裳,撫一下長髮,眉頭微擰,長睫低垂,眼中卻光華灼灼,站在火光之中竟華貴得讓人無法直視。
周圍的侍衛這時才真正意識到,眼前站著的不只是一個五歲孩童,更是大淼的太子!
玄沐羽本要上前,卻在邁出一步後生生止住,注視著玄澈的眼中除了擔心還有惶恐和愧疚。
這時玄澈突然想明白玄沐羽剛才的猶豫是什麼,因為自己像那個皇后,所以要再借此機會試探,甚至想知道自己死了會不會迎來另一個靈魂?玄澈在心中冷笑,父皇,您倒是深情得很。只是,皇后的靈魂真的進入這個身體,您如何能面對身為你兒子的愛人?!
站在金字塔頂端的父子靜靜地對視著,他們之間似乎有一股氣流將不相關的人都排擠出去,在他們身周形成一道真空地帶。侍衛長在擒獲刺客之後本想上來報告卻被這詭異的氣氛逼得不敢上前,剛才還喧鬧的東宮此刻死一般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眼神交匯在瞬間或者是永恆,沒有人知道這兩人之間是怎麼了,但還是有人仍不住上前打破寂靜,玄沐羽的貼身太監、大內總管寶德不得不站出來提醒:“陛下,殿下的傷……”
話輕輕地響起,重重地炸響,眾人才意識到玄澈受傷了,鎖骨上的刀傷涌出鮮血,將半身白衣染的暗紅,猙獰可怖!孩子的氣度竟然讓人忘記了重傷!
玄澈似乎也是這時才想起自己受了傷,注意力轉移到自己身上,皺著眉頭看看鮮血淋漓的自己,突然覺得胃部翻騰幾欲作嘔,手腳更是冰涼,身子發虛,微微一晃再也支撐不住倒下。然而卻沒有感受到想象中的冰冷堅硬,一個溫暖的懷抱將自己的緊緊摟住,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澈兒!快傳御醫!澈兒,澈兒……”
玄澈陷入一片黑暗。
玄澈清醒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傍晚了。
金色的餘暉灑落床前,玄沐羽卻非神邸般的榮耀,他神色憔悴,眼眶浮腫,一向注重儀容的他竟然讓自己的下巴上冒出了胡渣。
看到這樣的玄沐羽,本來因為他有意見死不救的玄澈也沒話說了,終究是皇帝,終究是個深情的男人,想要重獲心愛之人的心情也可以理解吧。
玄澈見玄沐羽因為自己的醒來而面露驚喜,暗嘆一口氣,碰碰玄沐羽的手,道:“父皇,兒臣沒事了,您去休息吧。”
玄沐羽似乎是愣了愣,才握住玄澈的小手,笑說:“父皇不累。”
“您眼睛都腫了,怎麼會不累?”玄澈不動聲色地抽回手,說,“兒臣沒事,接下去也是躺著休息,父皇守著還不如去休息吧。”
“嗯,好。”玄沐羽這樣應著,卻又說,“等你吃了東西我再走。”
玄沐羽讓宮人端來稀粥和藥湯,親自喂玄澈一點點吃下去,等玄澈全部吃完了才離開。
玄澈也累了,雖然傷得不重,但是割到了喉下靜脈,血流了不少,現在身體虛弱,不得不用睡眠來補充體力。
玄澈又是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晨醒來時沒看見玄沐羽,房間裡也沒有其他人。
“瓊姨。”
玄澈喚了一聲,從床上坐起。身體還是虛軟無力,傷口有些疼,不過應該沒有大礙。
沒人應,卻又一年輕太監入內,是玄澈的貼身太監,年錦。
年錦連忙上前扶住玄澈,為他墊上幾個靠墊,好讓玄澈小小的身體能舒適地看在床頭。
玄澈問:“年錦?瓊姨呢?現在什麼時候了?”
年錦道:“殿下只睡了一個晚上,這會兒剛天亮。瓊姨她在前夜受了傷……”
玄澈卻聽出年錦話中閃爍,皺眉道:“重傷?”
年錦點頭,澀聲道:“命危。”
瓊姨自小照顧玄澈,雖說對這個女人並沒有太多的感情,但瓊姨畢竟還是個好人。但乍一聽到這個女人命危的消息,玄澈不免愕然,但隨即便是悵然和迷茫。
吃了藥,讓年錦幫著自己穿上衣物,玄澈決定去探望瓊姨。
瓊姨躺在床上,面色灰敗,氣若游絲。
玄澈做在床邊輕聲道:“瓊姨。”
瓊姨聽到了,勉強睜開眼,看清了眼前人,虛弱地應了:“殿下……”
玄澈一時無話,有些尷尬地看著對方。
瓊姨似乎也覺察了,微微一笑,道:“殿下,傷……好了嗎?”
“差不多了。”玄澈說。
兩人又是無話。
玄澈想了想,為瓊姨掐好被子,說:“瓊姨多休息吧。”
說著,玄澈便起身,卻不想被瓊姨突然拉住,瓊姨似乎是爆發了所有的力氣大聲叫道:“等一下!”
玄澈回眸,對上瓊姨期冀的目光,又坐下了,只是面無表情,依然不說話。
瓊姨大口喘著,好半天才回過氣,艱難道:“殿、殿下,瓊姨大概是不行了……能求你件事嗎?”
玄澈道:“瓊姨說吧,能做的我一定做。”
瓊姨慘笑,道:“殿下還是……這樣謹慎……”
玄澈微微蹙眉,但沒說什麼。
瓊姨強笑了兩聲,道:“殿下,可還記得郁美人?”
“不記得。”玄澈倒乾脆。
瓊姨也不在意,道:“不記得是自然……她原先也是錦妃娘娘身邊的,後來……她是你五弟的母妃……前夜,郁美人被刺客殺了,剩下泠殿下一人……孤苦伶仃……”
玄澈聽到這裡已經能猜出瓊姨的意思,便問:“瓊姨希望我照顧五弟?”
“正、正是……”
玄澈不語。
如果只是弟弟,玄澈一定會照顧,但現在他們是在皇家。
太子之位並非穩固,玄澈現在羽翼未豐,所得之勢皆來自玄沐羽的寵愛。然而帝心難測,玄澈始終沒能明白玄沐雨究竟是因為自己像皇后而寵愛他,還是寵愛他這個單獨的個體。若是前者,玄澈和山楓畢竟不是同一個人,哪怕現在相似,但總有一天會變得不一樣。若是後者,玄澈就更無法理解一向對孩子沒興趣的玄沐羽怎麼會突然喜歡自己。
有朝一日自己失寵,只怕要連累到那個無辜的弟弟。
給人希望再摧毀,倒不如從頭到尾就不要給。
“殿下……”瓊姨似在哀求。
玄澈想了很久,只說:“我盡力。”
瓊姨無奈地笑,知道這是玄澈所能給她的最大的承諾。
玄澈的傷不算太嚴重,不過小孩的身體脆弱了一點,接下去幾天裡他發起了低燒,人有些昏沉。每每清醒之時總能看到玄沐羽守在身側,難得一個皇帝一勺一勺地喂藥喂粥,只可惜玄澈不領情,他實在無法忍受自己一副軟弱的樣子接受著另一個大男人的照顧。
日子渾渾噩噩地過去,等玄澈痊愈已經過去半個月了。那個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來行刺的黑衣人被關押在天牢裡,只會說“還我妹妹”這麼一句話,玄澈雖然恨他,但看到這樣一個場景也實在不知怎麼恨。
其實這事蹊蹺的很,起碼玄澈就不相信林錦雲——傳聞中溫婉賢良的大家閨秀——會殺人,且不說林錦雲是否有殺人動機,重要的是,憑林家的勢力殺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不可能留下把柄。更何況黑衣人武功卓絕,皇宮守衛都視若無物,這樣的人的妹妹就這麼簡單的死了?更要命的是,自己一個半大小孩居然能把他敲暈。
過了幾日就聽到黑衣人死亡的消息,玄澈心有不解,但想想覺得煩悶便不欲多想。
等玄澈終於被玄沐羽允許下床的時候,他就想起了瓊姨口中的那個泠。
5、融水(大改)
大淼五皇子玄泠,他的母妃郁美人原先只是錦妃娘娘身邊的宮女,由於不知名的原因被玄沐羽看上眼了——估計又是哪裡和皇后有相似吧。總之這位宮女在被臨幸一次之後誕下了玄泠,不幸的是,皇子的出生並未吸引來皇帝的注意,因為那時候皇帝正在和太子玩得不亦樂乎。
不過皇子的出生還是讓宮女晉封為美人,入住碧藍宮,而那位皇子則住在臨淄宮中。
那夜刺客來襲,途經碧藍宮,因為被半夜難眠的郁美人撞見,便將她順手解決了。於是郁美人的一生就這樣結束,留下一名皇子孤苦伶仃。
而瓊姨之所以會關心玄泠,原因是郁美人當年做宮女的時候和她關係甚好,即使封做了美人,兩人也一直有來往。瓊姨總歸還是個善良的女人,一時動了惻隱之心,便打上了太子的主意。
不受重視的主子居住的地方也不好。玄泠所住的臨淄宮相當偏僻,說是宮,其實不過是個四合院似的小院,院中滿是落葉,花草亂糟糟的無人打理。再看樓前匾額,金漆斑駁,居然還在角落發現一張蜘蛛網。走入屋中,不說那陳舊的傢具,連布製品都出現了破損。
整個臨淄宮裡好不冷清,竟不像有人居住。
玄澈心中惻然,他是從小就長在東宮的太子,又得玄沐羽疼愛,錦衣玉食,前呼後擁,竟沒有想到自己的庶出弟弟會過著這樣的生活。
沿路只看到兩個小宮女,兩個宮女看到一個男孩穿著玄色衣物、腰中系著金龍寬腰帶,心知是太子,竟嚇得連禮都行不清楚了。玄澈當然不會計較,只是心中壓抑。主子尊不尊貴,看下人就知道了,尊貴得寵的主子能分到受過高等訓練的好奴才,眼前這兩個相貌一般舉止卑微的奴婢都是大主子們挑剩的“殘品”。
推開老舊的房門,迎面撲來一股子藥味,刺鼻腥臭。呵,連太醫都區別對人了。東宮裡絕不會有這樣難聞的藥味。
玄澈寒著臉走入房中。
一個婦女上前行禮:“太子殿下。”
眼前這誠惶誠恐的婦女正是玄泠的乳娘,這三年來即使玄泠的一點地位也沒有,她仍然盡心照顧,是個好人。
“免禮。”
玄澈應了一聲,目光已經飄到床榻上。被褥拱起一個小小的人形,一張蒼白的臉露在外面,眉頭緊皺,喘著粗氣,似乎很不舒服。
“他怎麼了?”
玄澈以目光示意,婦女忙說:“泠……六殿下他前日受了涼,高燒不止。”玄澈一時沒作聲,那婦女雙脣一咬,撲通一聲跪在玄澈面前,哭喊道:“求太子殿下救救殿下吧!泠、六殿下快不行,他已經燒了一日了!”
“怎麼不叫太醫。”
“那些人……”婦女咬著脣不說,年錦卻附上耳朵輕聲說:“主子忘了,六殿下是庶出……”
“所以連太醫也不願意來?”
年錦低頭默認。
玄澈不欲多說,坐到床邊。年錦知趣地退了出去叫人去找太醫。
床上的人只有三歲,本應該是粉嫩嫩的小臉卻瘦得不成人形,眼眶發青,兩頰塌陷,露在外面脖子清楚地突出青筋。似乎感覺到什麼,玄泠吃力地睜開眼睛。
玄泠乾裂的嘴脣輕顫一下發不出聲音,玄澈卻好像聽到了他想說的話,輕輕撫上他的額頭,道:“我是玄澈,你的四哥。”
澈……玄泠在模糊的意識裡記下這個名字。
泠,從今天起我會照顧你、保護你,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你、傷害你……
泠,你要好起來……
玄泠昏迷之前似乎聽到有人用輕柔的嗓音附在耳邊對他這樣說。
玄泠醒來時發現頭頂的羅帳嶄新而華麗,他雖年幼卻懂事極早,立刻知道這裡決不是自己的臨淄宮,掙扎著要坐起來卻看到一個黑衣孩子和一個青衣少年走了進來,突然想起昏迷前聽到的聲音,一時驚訝叫出聲:“太子?”
黑衣孩子淡淡地點頭在床邊坐下,那青衣少年立刻端上一碗藥,黑衣孩子接過藥碗用湯匙緩緩攪拌,道:“還記得我叫什麼嗎?”
玄泠怔怔地被青衣少年扶起來靠在床頭,猶豫著吐出一個字:“……澈……”
玄澈點頭,說:“這是東宮,你這段時間就在這兒住吧,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再讓你搬出去。”說著他舀了一勺溫度剛好的藥汁送到玄泠口邊。
玄泠心中微酸,含下藥,道:“太子……”
“你可以叫我哥。”玄澈打斷他。
玄泠心中更酸,咬著脣喚了一聲:“太子哥哥……”
玄澈微微皺眉,勉強接受了這個稱呼,又舀一勺藥汁,道:“我讓年錦跟著你,你有什麼需要就和他說。年錦,過來見過泠殿下。”
那青衣少年便從玄澈身後走出,對玄泠深深一躬,道:“泠殿下。”
玄澈對年錦說:“今天起泠殿下就是你的主子,你要好好照顧他,知道嗎?”
“是。”年錦恭順地說,轉而又對玄泠躬身,“主子。”
玄泠說不出話,只能看著玄澈,後者依然是淡漠的神情,看不出什麼情緒,然而他接下去說的話卻讓玄泠的心頓時冰凍:“我乳娘瓊姨日前去了,臨死前她希望我要好好照顧你……”
接下去玄澈說了什麼玄泠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只看到他的雙脣一歙一合,滿心中充斥著只有一個念頭:只是交待,只是交待而已……
晚上玄澈靠在床頭看書,果然等來了玄沐羽。
玄沐羽進門看到玄澈在看書,皺了皺眉頭,抽走了玄澈手中的書,略帶責備道:“受傷了還不早點休息?”
玄澈也不急著拿回書,只說:“一直躺著無聊,就看點書。”
玄沐羽無奈地嘆氣,頓了頓,突然問:“東宮怎麼多了一個人?”
玄澈知道他說的是睡在隔壁房間的玄泠,十分懷疑玄沐羽是否見過房中人,如果見過他是否知道那是自己的另一個孩子?
見玄澈沒有馬上回答,玄沐羽心裡不太是滋味,忍不住問:“裡面是誰?”
“父皇進去過?”
“沒有。”不知為什麼玄沐羽似乎有種罪惡感,自己並沒有作什麼不對的事吧?!
玄澈眉毛微抬,道:“父皇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見玄沐羽居然低頭思考,玄澈不禁嘲笑道:“他是你的孩子,兒臣的五弟——玄泠!”
“五……泠?”
玄沐羽的神情簡直是茫然,玄澈幾乎要懷疑他是否知道自己還有這麼一個孩子。
好半天玄沐羽才再次出聲:“他怎麼在你這兒?”
“他病了,留在那種地方兒臣不放心。”
“那種地方?”
玄澈真的有種想打人的衝動,從師徒的角度上說他很喜歡眼前這個才華橫溢的男人,但如果從父子的角度上說,他簡直要恨他了——替玄泠恨他!
“父皇,陛下,您真的應該去臨淄宮看看!”
6、武奴(大改)
玄澈告訴玄沐羽他要讓玄泠搬出臨淄宮,玄沐羽當然不會說什麼,他聽得出昨晚的玄澈有些動氣了,認識到這點玄沐羽心中惶恐,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玄沐羽就是不希望玄澈生氣。
玄澈將玄泠安排在融水宮,離太子宮不算很近,吃穿用度吩咐下去認真辦理,又挑了幾個細心機靈的太監宮女送過去,還讓年錦跟在玄泠身邊做了貼身太監好生照顧。而玄澈身邊的太監則換成了一個叫森耶的少年。
對於玄澈這番作為很多人對此都不以為然,一個沒有外戚勢力又體弱多病的幼童,一個還懵懵懂懂的太子,能起什麼風浪?但對於皇帝的縱容,一些人還是心有戚戚。
確實沒有什麼風浪,太子和五皇子都很平淡的過日子。但隨之而來的口諭卻掀起一起不大不小的波瀾:玄沐羽下旨讓太子進秋宮任選貼身侍衛。
皇宮裡有這麼一群人,他們大多是孤兒,被宮中收養加以訓練,日後則成為皇室守衛力量的一員。這些孩子在結束訓練之前都聚集在秋宮之中,宮裡人將這些孩子稱為“武奴”。每個皇子年滿六歲之時都有資格挑選一到兩名武奴隨身伺候。太子選武奴本算不上大事,不過在這敏感時期,皇帝提前到來的口諭卻讓一些有心人揣測起來。
其實玄沐羽的意思不過是,希望能給玄澈找那麼一兩個肉盾,免得再碰到那夜的事罷了。
玄澈管不了那些沒事找事的人說什麼,他只知道口諭自己接了就是,武奴什麼的早選晚選都差不多。況且這時候送兩個人過來倒合了他心中的想法,自從那夜驚魂之後,他意識到有些事情自己要去做了。
一進秋宮就是個足球場大的操場,操場的另一端有一月門,透過月門隱約能看到一排屋子,大概就是武奴們的住所。
操場上聚集著從四歲到十七八歲年齡不等的各色男童,這些男孩有的身著粗糙武裝,有的身著太監服飾,很容易看出他們中哪些是淨過身的。一般皇子都是挑選未淨身和淨身武奴各一名,未淨身武奴出外辦事更方便,也能走在人前,才能高的甚至能進入朝堂成為將軍,而淨身的武奴更容易駕馭,練的功夫多是陰柔一派,用於暗中行動更為合適。像玄沃就是如此挑了兩個人,而玄渙只要了一名淨身武奴。
玄澈阻止了通報的太監,悄聲在角落裡看了片刻,又現身在場中轉了一圈,在幾個出色的人中挑了兩個未淨身的孩童。在他看來這些孩童身手都差不多,性格一時看不出端倪,能力好培養,不如帶兩個未淨身的回去也算救了他們,畢竟宮刑對於任何一個男人來說都是天大的恥辱。
那兩個男孩一個黑且高瘦,叫戎席,另一個叫嚴錦飛,是個鳳眼汪汪的玲瓏小子。
玄澈看這二人身手出眾,性格也呈互補之勢,便定下來。吩咐了管事太監辦理手續,轉身離開之際被一人撞上,一時天旋地轉,等定睛時入目已是湛藍的天空和幾張惶恐的臉。周圍侍從太監們吵吵嚷嚷,各種叱責之聲四起。
被太監們扶起來,玄澈覺得身上並不疼痛,想起來剛才衝撞之人似乎在臨摔前拉自己一把。
一個人被兩個強壯的太監扭到在地,看不見面目,但看身形大概也只有十三四歲。
玄澈問:“怎麼回事?”
秋宮管事的太監連忙上前回話:“回太子殿下,這畜牲不長眼睛衝撞了殿下,小的這就給您教訓他!——來人啊!將這不長眼的東西拖下去!”
“且慢!”玄澈冷喝一聲阻止了上前的人,“孤要看看他。”
管事太監稍一猶豫卻對上玄澈冰冷的目光,想起宮裡的傳聞,心下一抖,忙道:“你們兩個還不快快鬆手,讓太子看清!”
扭壓的兩個太監放鬆了力道,那孩子倔強仰起頭,露出一雙清亮的眼睛,目光與玄澈相接毫不躲閃。
玄澈在秋宮中轉了半個下午見了各種目光,卻沒有任何一道能比眼前這人更攝人,心下起了興趣,便問:“你叫什麼?”
孩子咬著脣不說話,倒是嚴錦飛上前道:“太子殿下,他叫林默言,也是我們這兒的武奴……”說著錦飛突然跪下去,叩地道,“請太子殿下饒他一命,他絕不是故意衝撞殿下的!”
玄澈挑挑眉,道:“理由?”
“他……”錦飛偷偷瞄一眼管事太監,似乎是下了什麼決心,猛地一叩首道,“孟公公(秋宮管事)要將他帶去淨身,默言大哥不願意才會掙脫不小心衝撞殿下的!殿下!默言大哥是我們這裡功夫最好的,求殿下收下他吧!”
說完錦飛又是幾叩首,然後就伏在地上不敢動彈。
林默言掙扎了兩下喊道:“嚴錦飛你說什麼渾話!要你跟太子走你趕快給我滾!”
錦飛又是叩首卻不再說話
玄澈看看面色鐵青的林默言,又看看錦飛,最後目光落在惶恐的孟公公身上,許久才開口道:“孟公公,為什麼要將林默言帶去淨身?”
管事忙道:“太子有所不知。林默言乃罪臣之子,按慣例送入宮中作奴本就是要淨身的,只是送來時身上帶傷,小的怕他身子弱受不住刑才拖到今日……剛才行事太監來將他帶走,卻不想被他掙脫這才衝撞了殿下……”
林默言寒聲道:“我寧死也不受辱!”
玄澈淡淡應了一聲又不作聲。
周圍人連大氣都不敢喘,生怕太子動怒大家都要遭殃。
林默言本睜著一雙星目與玄澈對視,但片刻之後他神色一軟,垂目道:“太子殿下要怎麼樣說就是了,我不懼,嚴錦飛孩子心性一時衝動亂說話,還請殿下千萬不要怪罪!”
伏在地上的錦飛身子一震,抬頭看那默言,顫聲道:“默言大哥!”
林默言不理會錦飛,仍對玄澈道:“太子殿下帶著挑好的人走就是了!”
玄澈忽然明白了先前錦飛的決心和林默言此刻的服軟。
武奴若是不能得到上位者的賞識最後都要送去淨身。如今錦飛被自己挑中了算是擺脫成為太監的厄運,但按慣例一個皇子只能挑兩個武奴,如果按照錦飛說的那樣帶走林默言,那麼錦飛和戎席之間必然捨去一個,眼前形勢看來捨去的多半是錦飛。現在錦飛礙了管事太監的面子,如果被太子捨去的話那日後必然不好過,也許原本屬於默言的命運就要降落在他身上。
玄澈思忖片刻,對管事太監道:“這人能帶走嗎?”他指著林默言。
管事遲疑道:“恐怕與慣例不合……”
言下之意還是隻能帶走兩個。
玄澈想想覺得不可能為了林默言放棄錦飛或戎席,但若不幫默言又會傷了錦飛的心,日後君臣之間必有間隙。雖然玄澈暫時沒有什麼鴻圖霸業,但也不希望看到禍起蕭墻之類的慘劇,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沒有遠見的事他是不屑做的。
想想,玄澈對管事道:“孟公公,孤回去請示父皇,明日再來。若可,孤希望我明天來時看到的是一個完整的林默言,若不可,過了明日他自隨你處置。”
玄澈話音輕緩卻帶著不可違背的冷峻,孟公公頓覺空氣扎人,忙道:“一定一定。”
多要一個武奴其實不是什麼大事,並沒有明文規定皇子只能選取兩個武奴,只是慣例而已。很多事情就是人習慣了就懶得去更改了。玄澈無意多生事端,按照程序上報給玄沐羽,玄沐羽大筆一揮“太子位尊,特賜武奴三名”就完事了,卻不想此舉給人多大聯想。
自然,林默言就這麼到了玄澈身邊。
錦飛跪在玄澈面前起誓效忠,至於當事人林默言卻沒有什麼反應。而一直置身事外的戎席更是保持沉默。
玄澈知道,自己現在已經有兩個人可以用了。
玄澈問:“你們識字嗎?”
三人面面相覷,嚴錦飛和戎席說:“小人不識。”
林默言卻道:“在下曾在家中學過,基本都認得。”
玄澈點點頭,說:“以後錦飛和戎席跟著我學字,默言……你和我來一下。”說完,也不理會嚴戎二人何等驚訝,就將林默言領進了內室。
“我要你出宮給我辦點事。”玄澈拿出一面金色小牌交予林默言,“這牌子,一月可出宮三次。”說著他在書架上翻找起來。
林默言看看手中牌子,卻說:“默言不過剛剛跟在太子身邊。”
“無妨。”
林默言又說:“默言沒有承諾。”
玄澈這才回看他一眼,輕聲道:“你若要背叛,我自然會殺了你。”頓了頓,恢復了正常語氣,問,“還有問題嗎?”
林默言在面前跪下,沉聲道:“沒有,殿下。”
“起來吧。拿著,裡面有我要你做的事。”
玄澈手中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竹筒,放到林默言手中,又說:“有不懂現在問,明日出宮。”
“是。”
林默言擰開竹筒,裡面卷著幾張薄紙,展開看了看,林默言心中驚駭,訝然道:“殿下這是……”
“一個財源,一隻耳朵,一把武器。”
玄澈微笑著,光影之間,鬼魅非常。
7、試刀(大改)
當玄澈吩咐林默言在宮外所做之事大致完成之時,已是水德179年的春天了。
刀打好了,總要找塊石頭試試。於是玄澈想起了那個為了妹妹而瘋狂的刺客。
玄澈給嚴錦飛和戎席布置了課堂小考,來到外面,對林默言說:“默言,我要聽風樓查一件事:一年前的那個刺客。”
林默言一怔,問:“殿下,可有線索?”
玄澈瞥他一眼,神色雖是淡然,但那目光掃在身上如針芒在背,林默言自知理虧,低著頭不敢看玄澈。
玄澈本不打算說,但想了想還是道:“那刺客是為妹妹而來,聲稱當年母妃殺了他妹妹,那麼就先查查當年母妃所在的尼姑庵吧。”
“是。”
“還有,戎席,我要你查他。”
林默言的余光掃過房門,沒說什麼,領命退下。
玄澈看著林默言離去的背影,又在院中站了片刻,正準備回房,卻聽外面太監傳唱:“皇上駕到——”玄澈回頭看去,就見玄沐羽緩緩走進來,似仙人踏水而至,衣袂翩然,無風自舞。玄澈微微眯了眼,愈發感嘆上天對這個男人非一般的偏愛。
玄澈迎了上去,施禮道:“父皇。”
玄沐羽心情似乎很好,笑眯眯地說:“怎麼站在外面?林默言他們呢?”
“默言剛走,錦飛和戎席在裡面考試。”玄澈避重就輕地回答。
玄沐羽並非沒注意到玄澈話中的含糊,但他的興趣集中在另一件事上了:“考試?考什麼?”
玄澈道:“兒臣教他們讀書識字已有半年,今日想看看他們的學習成果如何。”
玄沐羽抱起玄澈,看著玄澈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暈,心中莫名的高興,嘴上卻說:“真搞不明白,你這麼用心教他們做什麼?”
玄澈不喜歡讓人抱他,但在多次反抗無效後他也只能任命,告訴自己等長大了就不會這樣了。這時玄澈雖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掙扎,只拉住玄沐羽的衣袖以防自己掉下去,道:“兒臣只是覺得,太過無知的屬下實在難以溝通。”
玄沐羽不以為然:“這又何必你一個太子去關心,若是嫌下人不好使喚,換掉就是了。”
玄澈微微蹙眉,道:“父皇以為被兒臣退回去的人還能有好下場嗎?他們只是缺少一個獲得知識的機會,兒臣給他們一個機會就好了。”
玄沐羽笑起來,捏捏玄澈的小臉蛋,道:“澈兒太善良了。不過,”玄沐羽頓了頓,突然正色沉聲,“君王不需要這樣善良。”
玄澈看著玄沐羽,淡淡道:“兒臣並非善良,只是知識易學,忠心難得,兒臣沒有必要為了無關緊要的事放棄一個人才。”
玄沐羽聽了這話心中說不出的怪異,似乎眼前說話的並非一個還抱在自己懷裡的稚齡孩童,而是一個能與自己平起平坐的成人,可一個成人又何來如此純澈的一雙眼睛?!
玄沐羽不自覺放下了玄澈,玄澈也有些沉默——他知道自己剛才說的太多了,大為不妥。
兩人在無言中進了屋。嚴錦飛和戎席看到皇帝前來,立刻停了筆上前行禮。玄沐羽並不在意這兩個人如何,隨口問道:“澈兒考了他們什麼?”
“只是默寫某些篇目而已。”玄澈說,他看了一眼旁邊的沙漏——快見底了,便問嚴戎二人:“差不多都寫完了吧?”
“寫完了。”二人齊聲應道。
玄澈轉而對玄沐羽說:“父皇,不如您幫兒臣看看他們卷子吧?”
失禮是失禮了,不過玄沐羽還是很開心。玄澈很少主動請求什麼,就算有,也不會是為了自己的事,玄澈這個的要求讓玄沐羽覺得他們兩人的關係似乎更親密了,真是件令人愉悅的事。
玄澈考的題目很簡單,就是從一些經典著作中抽取一段讓嚴戎二人默寫。這種卷子自然難不倒博聞強識的玄沐羽,只是掃了幾眼,便揪出所有的錯誤,讓還在一句一句慢慢查看的玄澈汗顏。不過玄沐羽也不在意,又將玄澈抱到自己腿上,美名曰幫他一起看,實則是因為玄撤小小軟軟涼涼的身體抱起來實在很舒服。
玄澈看完了,估計了一下分數,對嚴戎二人說:“好,都合格了。以後你們就不用跟著我讀書識字了。”
嚴戎二人欣喜地跪下,道:“多謝殿下。”
玄澈讓他們起來,回身對玄沐羽說:“父皇,您今天來找兒臣是有什麼事嗎?”
“沒有,有空就來看看你。”玄沐羽回答得坦然自若。
真是空閒!玄撤腹誹了一句,卻看玄沐羽明顯沒有一來就走的意思,他又不想老讓人抱著,便說:“那這樣,父皇,我陪您下棋吧。”
過了幾天,一隻鴿子飛進東宮庭院。
林默言從鴿腿上除下一個小管,看看竹管的落痕,便抖出了管中紙卷瀏覽了一遍,進到屋中卻對玄澈使了一個眼色。
玄澈了然,讓嚴錦飛和戎席都到了外面守門。
林默言這才說:“殿下,紅夕來消息。竹憐是在娘娘進宮前幾天死的。不久衙門抓了一個凶手,是當地的流氓,他說他是要強暴竹憐,因為竹憐強烈反抗,心中慌亂,才失手殺了竹憐,於是案子就這麼結了。”
玄澈想了想,問:“那又如何?”
“但是,”林默言道,“庵裡的師太並不相信這個案由,她說竹憐是個很柔弱的女子,身體一向不好,根本沒有力量反抗,甚至連大聲呼救都很困難。不過雖然她這麼說,也沒人去調查。直到一年前有一個年輕男子來找妹妹,一問才知竹憐就是其妹妹。年輕人問了死因,又聽師太說了她的疑惑,便問最後陪著竹憐的是誰。師太告訴她,是娘娘。那年輕人就離開了,極可能是來了皇宮,也就是那刺客。”
“沒了?”
“線索到了這裡就斷了。”
短暫沉默之後,林默言跪下:“屬下無能,請殿下降罪。”
“起來吧。人力不可為之事,無需請罪。”
玄澈淡淡道,抿抿脣,似在自言自語:“總不會因為到了皇宮沒看母妃就來殺我吧?他又如何認定母妃是凶手?碧藍宮……”思忖片刻,轉而對林默言道:“你去查查當時刺客入皇宮之後是從哪裡到東宮的。”
林默言點頭領命,又說:“還有那戎席……他有一個妹妹在宮外的戲班裡,他前幾日稱去看望妹妹,但聽風者卻看到他和二殿下有來往……”
玄澈聽了微微蹙眉,隨即又展開了,只說:“竹憐的事繼續查吧。”
當晚嚴錦飛值夜,玄撤將其叫入房中,拿了一本書放在桌上,道:“錦飛,以後你值夜的時候就將桌面上的書拿去看,但不要帶走,有問題等你白日執勤的時候再單獨問我,可明白?”
嚴錦飛呆立片刻,慌忙跪下,驚喜道:“多謝殿下!”
不日林默言便來報:“刺客是從西邊而來,路上殺了郁美人,後又發生打鬥,聲音引來了禁軍,刺客負傷逃入東宮之中,傷了瓊嬤嬤之後就劫持了殿下。”
“西邊?後宮?”玄澈想了想,道,“默言,你去查查,母妃生前可有與哪位娘娘不和。”
林默言正要應答,本在磨墨的嚴錦飛卻突然插嘴道:“殿下,這錦飛知道!”他眨巴著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巴巴看著玄撤,就等著玄撤讓他開口。
玄澈一笑,道:“那你說說。”
嚴錦飛獻寶道:“錦飛前段時間還聽到幾個老公公說,太子殿下脾氣好,和當年的錦妃娘娘很像。他們說錦妃娘娘和每個人都處得很好,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老和元妃不對付。他們還說,每次都是元妃來搗亂呢!”
“元妃?”
太子輕聲自問:“元妃和母妃又有什麼關係?”
林默言無聲叩首,再次退下。
再次聽到關於竹憐的消息時,卻是嚴錦飛帶回來的。
“殿下!殿下!”
嚴錦飛慌慌張張地跑回東宮,站到太子面前的時候還喘著大氣。
玄澈正在寫字,雖不抬頭,卻溫言道:“怎麼這麼著急?”
“殿下!”嚴錦飛大叫一聲,卻突然發現不妥,連忙壓低了聲音道,“殿下,那個刺客,是元妃指使的!”
玄澈淡淡道:“不要亂說沒有根據的話。”
“不是的,錦飛親耳聽到!”錦飛急道,“默言大哥讓人在雲峰山那兒查得緊了,就有人進宮告訴元妃可能出什麼事了,讓元妃小心。錦飛剛才就聽到元妃和她的侍女說,有人在查當年竹憐的事,又說到那個刺客,就問那個侍女有沒有什麼把柄留下。”
玄澈卻問:“元妃和雲峰山什麼關係?”
嚴錦飛一愣,隨即一拍腦袋,道:“哎呀,我怎麼忘了默言大哥還沒回來!殿下,雲峰山就是當年娘娘修行的地方,當年元妃的家也在山附近。默言大哥聽說了這個消息,就讓人去查元妃和那山有什麼關係了!”
玄澈手中的筆頓了頓,在紙上落下一個碩大的墨跡。
揉掉寫壞的紙,鋪開另一張,玄澈再次提筆,寫下一道濃重的橫。
“然後呢?”
“嗯……錦飛不知,默言大哥不肯和錦飛說。”嚴錦飛可憐兮兮地說,“不過剛才錦飛還是聽到元妃說話,她和那個刺客有見過面的樣子,說不能讓人知道什麼的。”
“知道什麼?”
“對不起,殿下,錦飛沒聽到,那時有一個太監過來了……”
嚴錦飛話才說一半,森耶就進來通報:“殿下,元妃娘娘來了。”
“元妃?她來做什麼?”
玄澈看一眼桌上攤開的宣紙,上面寫著一個大大的“元”字,筆力雖顯柔弱,卻透著一股猙獰。
8、玉席
元妃一身華服,長長的裙擺曳在地上,像是開屏的孔雀,她高傲地站在那兒,似乎對誰都不屑一顧。元妃看到玄澈出來,劈頭蓋臉地便是一通責難:“太子殿下,您是怎樣管教下人的!竟然可以無視宮規,無故傷人嗎!?”
玄澈有些茫然,想到了什麼,回頭看一眼嚴錦飛,果然看到後者面色有郝色地站在那兒扭捏不定。
但玄澈還是說:“不知娘娘此話怎講?”
“哼!太子殿下不必裝糊塗!”元妃盛氣凌人,雖然很難理解她這樣的自信從哪裡來,“你的人傷了我雲霞宮中的太監,此事怎樣算?”
“太監呢?”
元妃冷笑道:“太子的人皆是武藝非凡,手下自然不留活口!”
玄澈瞪了一眼嚴錦飛,喝道:“嚴錦飛!”
嚴錦飛撲通一聲跪下:“屬下在!”
玄澈怒道:“這是怎麼回事!”
“我、我……”嚴錦飛背對著元妃,抬頭看看自家主子,卻見後者面色冷凝,心中一嚇,說不出話來。
玄澈將手背在背後,冷聲道:“你倒給我說話!”
“我……”嚴錦飛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時候森耶挨著嚴錦飛跪下,連連叩首道:“還請殿下恕罪,錦飛只是一時失手!”
“這‘一時失手’倒厲害得很!”元妃嗤笑道,卻沒有注意到森耶貼著嚴錦飛做的小動作。
這時嚴錦飛抬頭咬牙道:“那太監太不知好歹,撞了我不道歉也就罷了,還出口傷人,我警告他我是太子的人,他卻一點也不聽。我看他辱了太子的面子,才一時激憤打了他一掌,怎麼想到他這麼不禁打!”
玄澈聽了這話面沉如水,幽黑的眸子中看不出半點情緒。只聽他說:“元妃娘娘,此事孤已知道,既然是東宮的人犯了錯,便沒理由不罰。不過還請娘娘賣孤一個面子,這東宮的人,就由我東宮處罰,如何?”
元妃不依不饒:“若是太子一味袒護,然後要本宮再來討一次公道嗎?”
玄澈看她一眼,淡淡道:“我玄澈做事向來公允,定會給娘娘一個交代,若是娘娘到時不滿意,不妨再到父皇面前理論一二。”
元妃被太子這麼一眼看得有些發慌,想到這次也算討了個大面子,心中滿意,便趾高氣揚地說:“那本宮就相信太子一次,還請太子不要壞了公允的名聲!”
“這是自然。娘娘好走,孤要料理家事,這就不送了。”
元妃得意洋洋地走了。看她出了東宮,玄澈方道:“錦飛,你快起來吧。”
嚴錦飛起來了,卻是淚眼汪汪:“對不起,殿下……給您惹麻煩了。”
玄澈一笑:“沒什麼。你這事做的倒是時候,我還在想怎麼才能讓你出宮呢。”
“啊?”錦飛一愣,哭喊道,“殿下不要錦飛了?殿下——”
“我沒有不要錦飛。”玄澈說,“不過宮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讓錦飛去做。”
次日,嚴錦飛因恃寵而驕,無故擊斃雲霞宮太監一名,杖責五十,破去氣海丹田,逐其出宮,永不錄用。
玄沐羽也聽到了消息,便來問:“澈兒,會不會罰得太重了?”
玄澈正色道:“兒臣最忌諱下面的人恃寵而驕,此風長不得!”
玄沐羽聽了沒說什麼。
嚴錦飛被逐出宮的消息沸沸揚揚了幾天也就平息了,春去夏來,又迎來了秋天。
今年秋天幾位貴妃心血來潮弄了個賞花會,玄沐羽本是沒興趣參加,不過聽說玄澈也在受邀之列,便欣然去了。
滿園花色關不住,雖是秋天,但奼紫嫣紅也不比春天遜色。
元妃因半月前逼得太子處置心腹而皇帝未置一詞而得意洋洋,在諸位嬪妃之間趾高氣揚,一時也無人敢捋其風頭。嬪妃、公主和皇子們三三兩兩地站著,他們彼此交談,目光卻不住地往園門飄移,今天他們期待的主角還沒有到。
此時,玄澈坐在東宮之中等待,因為幾天前玄沐羽曾說要來找他一起去,玄澈便答應了。
戎席站在門口,林默言從後院回來,進了屋,對玄澈附耳道:“殿下,查清楚了,元妃送上的是一盆紫菊。”
“哦,還是稀有品種,倒還蠻用心的。”玄澈似在自言自語,又說,“可憐了一盆菊花。”
林默言心有不解,想問又不敢逾越,正想著,皇上來了。
雖然是事先就說好的,但是玄沐羽看到玄澈正在等他還是覺得莫名的高興。玄沐羽覺得自己有點不對勁,對這個孩子似乎太上心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歡。
皇帝和太子一同出現在賞花園中,讓一些人差點咬碎了牙齒。
“參見陛下,太子殿下。”
園中眾人施禮,玄沐羽揮揮手示意他們起來。
人群後玄渙惶恐地對玄沃說:“二哥,怎麼辦?父皇他這麼喜歡太子……”
“還是孩子罷了!”玄沃恨的咬牙切齒,卻還是說,“來日方長!”
玄沐羽牽著玄澈慢慢走向涼亭,一路上各種各樣的菊花,有的碩大如盤,有的小巧精緻,有的簡單爽約,有的層層疊疊宛若雍容禮服,有的燦燦如金,有的嫩白似雪,大概這時能開花的菊花品種都匯集在了這小小的院子中,也難為了內心寂寞的妃子們如此用心。
玄澈有些同情這些妃子,玄沐羽可不是一個好丈夫,若是專寵一人也就罷了,偏偏玄沐羽如風過花叢片葉也不沾,而且玄沐羽最大的愛好並非女人,而是男人。獨開了一個水園,圈養孌童若干,幾乎夜夜在那歡愉。玄澈雖沒去過,但想也想到的是如何風景。
入了涼亭,便有茶水糕點等候,又有宮人將花中珍品擺到涼亭附近,以供皇帝賞玩。
一片金黃粉白之中,一抹紫色分外突兀。玄澈看到了,便對玄沐羽說:“父皇,兒臣想看看那盆紫色的菊花。”
玄沐羽立刻令人搬上來,放到玄澈面前。
玄澈左右看看,忽而低吟道:“紫菊披風散晚霞,年年霜晚賞奇葩。嘉名自合開仙府,麗色何妨奪錦紗。”
說罷,玄撤展顏一笑,眼中波光晃動,霎時燦色無邊。
玄沐羽一愣,似乎要為這明媚顏色所蠱惑,片刻後方啜啜道:“從未見澈兒如此笑過……”隨即玄沐羽收斂了心神,對眾嬪妃說,“這是誰的紫菊?”
元妃聽到皇帝詢問,大喜,上前福身道:“是臣妾的紫菊。”
玄沐羽道:“元妃,你的紫菊朕十分喜愛,你可想要什麼賞賜?”
元妃含羞笑說:“能得陛下的讚美臣妾已是心滿意足,哪敢再要賞賜呢?”
玄沐羽不置可否地笑笑,這些嬪妃平日裡爭寵邀功一個比一個厲害,可真到面前的時候卻又一個比一個謙虛,當真虛偽。玄沐羽看看玄澈,後者正在玩賞紫菊,他似乎是感受到玄沐羽的目光,便抬頭來看,眼中波瀾不驚,若有似無地笑了笑,隨即又將目光轉向了其它地方。
這孩子怎麼都不撒嬌呢?玄沐羽心想,有些鬱悶。似乎他的母妃也是如此,淡淡的人。
玄沐羽不再想那些有的沒有的,轉而對元妃說:“那朕就準你到內務府自己挑些東西吧。”
“謝陛下。”這下元妃當真高興了。
賞花會高高興興地開始,皆大歡喜地結束。
第二日元妃就迫不及待地去了內務府挑選賞賜,元妃倒也不敢貪心,挑了幾個珍品便走了。她這邊從內務府前門出去,那邊物品的單子就從後門飛出去落在了太子的書案上。
玄澈看了一眼單子,目光落在“玉席”二字之上,想了想,招來林默言秘密吩咐了幾句,林默言面露驚駭,半天才唯唯應了出去。
一個月後,雲霞宮中傳來元妃身染惡疾的消息,據傳元妃皮膚潰爛,渾身惡臭,夜夜驚叫難眠,太醫束手無策。數日後,又有近身宮女染上同樣惡疾,雲霞宮遂完全隔離,化為一人間地獄。數月,元妃不治身亡,其器物、宮人盡數陪葬,雲霞宮空。
太子宮中——
巨大的書桌後站著一個琉璃孩子,面若芙蓉,黑眸似水,只是這潭水深不可測,冰寒刺骨。
“都處理乾淨了?”孩子說,筆下不停,面無表情。
林默言躬身其後,低低道:“乾淨了。”
“那聽風樓以後就這樣運作吧。”
孩子聽了筆,拎起那方宣紙,吹了吹,半乾的墨跡沉沉地凝出一個“元”字。
注1:紫菊似乎是宋代才出現的,就讓我加快歷史進程吧……
注2:“紫菊披風散晚霞,年年霜晚賞奇葩。嘉名自合開仙府,麗色何妨奪錦紗。”宋代,韓椅,《和崔象之紫菊》。
9、夜宴
時年太子八歲。
除夕——
宮中涼薄,雖同為皇室成員卻難得見面,更不要說團聚。一般過年皇室中多有舉辦宴席,表現一下天倫之樂,順便同大臣們聯絡一下感情。但玄沐羽自從皇后死後就不好這口,平日裡只和太子或寵妃吃吃飯,一家人一起聚餐是從沒有過。
卻說這年安王奉旨進京,鄰國雄單和成國分別派遣高規格使團前來進行友好訪問,於是玄沐羽下旨舉辦國宴。說起來皇室成員還是沾了這些外來人的光,才有機會齊聚一堂。
夜宴設在太極西大殿內。帝位空著,皇帝還沒來,幾個身份顯赫的貴妃坐在鳳座之後,三三兩兩地輕聲說著悄悄話,安王和太子則坐在帝位坐下手第一,往下一桌才是皇子皇女,再往外去則是大臣們,他們多攜帶者家眷,其中不乏青年俊才和美貌女子。
帝位的另一邊坐著兩撥人,一撥人身著草原服飾,五官硬挺,為首的那人面目剛強,有著一雙淺褐色眸子,看著他便能感受到一股殺氣。此二人正是雄單正使:薩朗耶。另一撥人服裝款式與大淼並無太大不同,為首那人似乎是個武將,身著半身輕鎧,懷裡竟攬著個紅衣少年,看那少年五官精緻,穿著闊領長裳,露出精緻的鎖骨,又是言笑晏晏,聲音說不出的婉轉,分明是個男妾。這等場合竟攜男妾對大淼已是侮辱。這攬紅衣少年之人正是與大淼分江而治的成國使臣:顧隆。
大臣中有不忿者,一個青年到顧隆面前敬酒,一杯下肚卻說:“顧大人好興致,竟攜孌童來此大宴之上!”
場面霎時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青年與顧隆身上。但見顧隆坦然處之,反倒是青年見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倒彆扭起來。
顧隆泰然道:“想人生,良辰美景堪惜。大淼人皆如你這般不識樂趣麼?”又挑起紅衣少年的下顎,笑,“還是我的絳蓮惹人疼愛。”紅衣少年聽聞咯咯笑起來,媚態橫生。
聽對方把自己同一個孌童相比,青年面色鐵青,轉而冷笑:“原來成國的一品大將就是這般德行,難怪當年會被我大淼皇祖打的倉皇而逃!”說著對著東方一拱手,似乎是在對那戰績顯赫的開國皇帝致意。
顧隆也不急不惱,瞄了一眼旁邊,悠悠道:“想當年將我們趕出臨澹的人如今也只能傳下這等玩偶。”
眾人順著目光看去,終點竟是玄澈。但見他身著黑色禮服,更襯的粉雕玉琢,長睫下波光粼粼,雙頰艷若桃李,脣不點而紅,真好似一不識人間煙火的水晶娃娃端坐於此。
玄澈苦笑,心說怎麼又扯到我身上了。但眼下情景容不得他超脫事外,雖不願管事但皇室的顏面不能不顧,便回眸道了句:“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玄澈借孔子之言說顧隆以貌取人,謙和得體,為大淼討回一個大面子。大淼大臣無不歡喜,再看顧隆的目光也不同了,充滿了挑釁,似乎在說:我國一個八歲小兒也能讓你啞口無言。
顧隆是真沒想到一個小孩子能說出這樣的話,一愣神眼中泄出一道精光,雖然立刻就斂去了換上懶洋洋的模樣,卻沒能逃出玄澈眼睛。玄澈心想此人意欲拌豬吃老虎,不簡單。
顧隆拱手笑道:“真想不到太子殿下還有如此才學!”他將幾個字咬得極重,讓人一聽便覺得他實在諷刺。
玄澈淡然道:“不及顧大人,見笑了。”
這話若由其他人說來只會顯得理屈詞窮,但玄澈一派雍容淡定,反讓人覺得他一個八歲小兒比一國大將更有氣度,顧隆先前的諷刺倒顯得小家子氣了。
兩度交鋒,顧隆竟然都輸了。但不待他另行反攻,就聽外面太監唱聲道:“皇上駕到!”
大淼諸人紛紛起身深躬,整齊一劃的聲音響徹大堂:“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玄沐羽款款而來,寬闊的黑色禮袍在腰間用金色繡五爪九龍絲帶束起,愈發顯得玉樹臨風,燭火搖曳,光影錯亂,他似從天上而來,沐月光之姿,清冷絕美,高不可攀,他的出場沒有人可以移開目光,直到玄沐羽在帝位坐下說了聲:“免禮平身。”眾人才如夢初醒。
玄澈落座,卻不由得又看了一眼高位上的玄沐羽,今日的他出乎意料的攝人心魄。卻不想回眸正好對上玄沐羽看來的目光,二人皆是一愣,隨即相視一笑,竟說不出的默契溫馨。
雄單和成國使臣同時起身,一改剛才或桀驁不馴或刁鑽散漫的樣子,按本國的禮儀行禮道:
“淼國皇帝長生。”
“見過陛下。”
“兩國使臣遠道而來,辛苦了。”
玄沐羽正在為玄澈的回眸而心悸,隨意說了幾句客套話宣布夜宴開始。
宮廷宴會不見得比尋常家裡的家宴更有意思,只是請的優伶更有名,歌舞更精緻,場面更豪華而已。
安王看一眼身邊的太子,他還充滿稚氣的漂亮臉蛋上卻是不可思議的沉靜,淡然地看著廳中的歌舞,偶爾夾一口眼前的飯菜,舉止優雅到無懈可擊。不過安王卻也看到了剛才那個回眸和微笑,心中也有些怪異。
安王低聲道:“太子殿下,你剛才的表現可是精彩極了。”
玄澈對上安王的目光,頷首道:“皇叔過獎了。”
安王笑道:“怎麼會,我想現在全場的臣子們都以有你這樣的太子感到欣慰!”心中卻想,怎麼不見剛才微笑的柔波?
噢?玄澈不動聲色地低頭吃菜,心中道:只怕你不這麼想。
安王算是見識別人口中“性子淡漠,處變不驚”的太子,這漂亮又聰慧的孩子很讓他的喜歡,只可惜是那個人的孩子,將來……
歌舞進行到一半,突然聽顧隆懷中的紅衣少年說:“大人,這裡的歌舞好無趣!”
絳蓮一改柔柔低語,聲音甚大,不要說坐的近的王公大臣,靠的遠些的臣子家眷都聽到了。大堂頓時安靜下來,目光集中在絳蓮身上,當事人卻好像無知幼兒還在將軍的懷裡撒嬌。
顧隆寵溺地捏捏絳蓮的瓊鼻,道:“那你說要怎麼才有趣?”
絳蓮噘起紅脣似乎是認真地想了想,故作天真地拍手叫道:“剛才那個孩子好漂亮,又那麼聰明,他一定很有趣!”轉而又對玄澈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睛,說,“小弟弟,你說好不好?”
說的正是太子玄澈!
玄澈身為太子怎麼能與優伶同台獻藝,此舉分明是挑釁。
玄沐羽沉下臉來,冷聲道:“大淼太子之姿豈是凡夫俗子所能見識?”
另一邊玄沃也站出來扮演起一個愛護弟弟的好哥哥來,只可惜語言過於蒼白:“大膽!來人將這刁民帶出去!”
果真有侍衛作勢上前,卻沒有真將人綁出去。顧隆也順勢將絳蓮護在懷裡,眯眼看看玄沃,道:“沃殿下,絳蓮乃我成國之人,若有過錯我自會懲戒,有勞殿下關心了。”
安王在一邊淡淡道:“絳蓮公子既然他上我大淼的土地,自當遵守我大淼的刑律。”
顧隆道:“那敢問安親王,不知我的絳蓮犯了何罪?”
“以下犯上之罪!”
安親王眼中射出寒光,顧隆毫不畏懼與之對視,口中道:“絳蓮年幼,說話有不妥之處還請多多包涵。只是這以下犯上之說太過牽強,他可是見獵心喜,誠心請教而已!”
玄沃接口道:“既是請教,必然先‘情’再‘教’,我怎不見他請!”
玄澈聽到這裡罵了一聲笨蛋,果然聽到絳蓮高興地拍手而起,笑道:“那我請了殿下就可以教嗎?”說罷又三兩步跳到玄澈面前,居然拉起玄澈手,道,“殿下,殿下,我向你請教可好?”
玄澈一時未答,就聽安王說:“你是什麼身份,請得動我大淼太子!”
玄沐羽此時見絳蓮拉起玄澈的手,心中極度不快,怒喝道:“大膽刁民竟敢對皇兒無禮!”
絳蓮連忙松了手,卻是小嘴一癟,泫然欲泣,水濛濛的一雙勾魂眼在幾個主要人物身上轉來轉去。
這時顧隆道:“想不到大淼君臣定要和個孩子計較,只有這般度量麼?”
看那絳蓮果真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又作一派純真,說是孩子也沒人能否認,只是能跟在大將軍身邊上台的人都不會是個簡單角色。大淼君臣明知是激將法,但有時候被激的人卻不得不應。
玄澈看戲也演夠了,自己不得不出場了,便抖抖袖子,起身對皇帝和眾人一拱手,淡然道:“既然將軍興致如此高漲,孤也不便掃興,就讓孤即興奏一曲,算是獻醜了。”
玄沐羽本想阻止,卻收到玄澈一個安撫的目光,到了嘴邊的話便改成了:“將琴奉上。”只是這口氣實在不善。
玄澈並不離座,將琴置於腿上起手撥弦三兩聲,未先成調先有情,只是這情卻顯得深沉。
顧隆心中咯■一聲,頓覺預感不好。
果然只聽玄澈清清脆脆的聲音在幾聲琴音中緩緩吟道:
“山外青山樓外樓,
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薰得遊人醉,
直把淮央作中州。”
雖只有四句七言,但顧隆已經失了常態,面色青白。
今時今日成國與大淼分江而治,淼在北,成在南,但當年這中原卻是成國的天下,定都中州,也就是現在的臨澹,卻不想冒出了淼太宗玄清君,把成國君主趕到了長江以南,被迫定都淮央。短短四句詩由敵國太子作來更是諷盡了成國現狀,也難怪老成如顧隆也不得不變臉了。
今日成國使臣只能說是作繭自縛了。
“太子好文采!”顧隆不愧是一品大將軍,這種情況下雖然面目依然猙獰,儀態卻不失半分。
玄澈悠悠然撤了琴,道了聲:“雕蟲小技,讓將軍笑話了。”
第三次交鋒,顧隆大敗。
10、交鋒
夜宴繼續,只是成國使臣這邊偃了聲息,大淼那邊卻是君臣同歡,當然,也有不高興的,比如玄沃,還記著自己那句沒人響應的命令,比如玄沐羽,對於絳蓮拉住玄澈之事念念不忘。
酒水下肚,眾人也漸漸放開手腳,不單是欣賞歌舞,更多的離位與他人聚在一邊聊天,
角落裡匯聚了不少才男才女們,彼此暗送秋波,皇家年夜飯成了牽線搭橋的好場所。
以前宮廷夜宴年年舉辦,處理了不少曠男痴女,可惜這十年來皇帝頭子心情不好,不搞晚宴,直接導致了京城內單身貴族數量的上升。今年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哪裡能輕易放過,男男女女湊在一起眉目傳情,足以想見春日來臨之時又會有多少新婚燕爾。
另一邊是臉比枯樹發如蛛絲的老臣們,他們大多已經遠離了權力中心,致力於充當幕後黑手的偉大事業。平日裡礙於輿論不敢你來我往,現在難得湊到一起了,一時間臭氣相投,狼狽為奸,有什麼能告人不能告人的心思都擠到一塊、擰成一團、搓成一條使勁往對方那兒扔,似乎至此一夜就要把天下大事盡握其中一般。
再一堆則是現今政壇上的中堅力量,名曰君子朋而不黨,三五個人站在一塊還要保持著距離,捻鬍鬚,眨眼睛,盡做仙風道骨之態,故作高深地講著誰也聽不懂的玄機話,偶爾和另外一群人對視,眼神在空氣中產生激烈的碰撞,頓時火花四濺。可轉眼又收回目光,泰然處之,吟詩作對,好象剛才什麼也沒發生過。
至於存在於全場的半大孩子們,鑒於大人們彼此的關係也被生生分作了幾堆,雖然他們未必明白現在分堆的意義,不過有人可以和自己吵鬧也是樂趣。
玄澈身為太子不能隨便離席,只能與安王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安王說:“澈兒小小年紀已是才思敏捷,一首七言將成國諷得體無完膚,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玄澈不敢獨占林升之名,謙道:“前人之功,不敢妄居。”
“不知這詩作何名?”
玄澈不好說是《題臨安邸》,只能說:“興起之作,無題。”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不妨請皇叔賜名。”
安王很受用地摸摸下巴,做思索狀,道:“《夜宴諷成王》可好?”
“謝皇叔賜名。”玄澈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反正今晚之事傳出去他註定成為成國殺之而後快的目標,也不怕再招惹一些。
正說著,突覺光線變暗,抬頭一看,正是林功站在面前。
玄澈起身行禮:“外公。”
這聲外公叫得林功渾身舒坦,伸手虛托,笑呵呵地說:“太子殿下請勿多禮。見過安親王。”最後一句是對安王說的。
安王頷首致意。林功轉而對玄澈說:“殿下的詩做得好!不知可有詩名?”
玄澈道:“安皇叔賜的名,《夜宴諷成王》。”
林功不易覺察地皺皺眉,繼而笑道:“好名,好名,有我大淼之威!”安王笑得很得意,林功拱手又道:“下官與孫兒許久不見,這會兒只好給安王告個罪,借太子殿下一敘了。”
安王拱手笑道:“自然,自然,本王怎好打擾你祖孫二人共享天倫。請。”
安王看著一大一小離去的身影,低頭抿酒,卻說:“皇兄生了個好兒子。”
玄沐羽就坐在安王旁邊,本來聽安王取那麼一個詩名心中不快,只是玄澈答應的快他才沒有插嘴,然而現在玄沐羽卻在聽到安王的讚美後露出笑容,驕傲道:“朕的皇兒嘛!”
安王瞥一眼自家兄弟,見玄沐羽滿是憐愛自豪的目光落在玄澈的背影上久久不肯離開,不由得微詫,卻不表現出來,只輕笑說:“只可惜皇兄卻不是一個好父皇。”
玄沐羽面色一冷,壓抑著怒氣沉聲道:“此話怎講!”
“呵呵,皇兄以為呢?”
玄澈隨林功出了大殿,清冷的空氣迎面撲來,大廳中人聲鼎沸所帶來的煩悶頓時一掃而空。
守在門外的林默言、戎席立刻跟上。年錦走後替上來的小太監森耶捧上一件裘披:“主子,外面冷。”
“唔。”玄澈應了一聲接過裘披抖開,卻是為林功罩上,道:“外公,天寒。”
玄澈雖口氣淡淡,但手中動作已經讓林功感慨萬分,退下裘披又罩在玄澈身上,道:“殿下有心就好了,殿下年幼,受不得寒。”話音落下,旁邊一林府小廝送上外衣,玄澈見林功自有準備便不再多言。
又想起大殿上玄澈的表現,林功不由感慨道:“有子如此,我復何求啊!”
玄澈默然,臉色微紅。
二人行於御花園中,林功道:“今日之事傳出去,必然引起轟動,屆時又將有大批才子俊傑會聚於太子座下。如此一來,太子稱得上是文武雙全了!”
林功說的“武”正是三年前的驚魂一夜。玄澈後來才知道,那晚之事輾轉流傳之後,自己成了擁有“談笑間,灰飛煙滅”之氣度的人物,不少壯士豪傑前來投奔,朝中更是讚譽有加,一時間太子黨形勢大好。
而今日之事又會被傳什麼模樣?一詩擋千鈞?
玄澈苦笑著搖頭,道:“外公高估澈兒了。”
“殿下太過謙虛了。”林功認真地說,又皺了皺眉頭,“只是那安王不安好心,那樣的詩名傳出去,只怕成國上下皆要視殿下為眼中釘肉中刺了!”
玄澈淡然:“算了,不論有沒有這麼一個題目,我都不能安生。”
“殿下……”
玄澈卻打斷他:“再說了,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這……”
林功還要說什麼,卻看到玄澈展顏一笑,美則美矣,卻也銳利非常。林功知自己這個外孫非一般黃口小兒可比,也不再說什麼。
祖孫倆漫步於小徑上,且行且談,行到暖亭,見傅曙與一青年坐於亭中,兩人便上前寒暄。介紹一番,才知那青年乃兵部侍郎、燎原將軍鄭志鐸之子,鄭關。
鄭關常年隨其父鎮守邊關,今年因妹妹出閣特請旨回來祝賀,正好趕上難得的宴席,就代表燎原將軍出席。他見到玄澈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曾聽聞太子殿下五歲已有大將之風,今日一見果然氣度非凡!”
鄭關年約二十七八,卻長著一張娃娃臉,說這話時比之故作單純的絳蓮更顯得率真,很容易引人好感。玄澈友好地微微一笑,拱手自謙。
傅曙說:“殿下有陛下當年之姿。”
玄澈或淡漠或微笑的神情終於出現了變化,眉尖微挑,瞪大眼看著傅曙,一臉的好奇。
難得見到露出孩子氣的玄澈,大家也都頗有興致。林功在一邊接上話:“當年陛下也不過八九歲,當時先皇攻下後虞,俘虞主歸京,陛下作詩一首暗諷,不日虞主飲鳩自盡,此事當時可是轟動一時。”
玄澈聽得發愣。
且聽林功吟道:“國破家亡山河在,朝為君王暮成虜。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濮桑間。”
玄澈暗自驚訝,當年意氣風發的玄沐羽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莫非真的是“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玄澈不信。
傅曙又說:“陛下曾於軍前七步成詩,後又領五萬大軍破後燕、收多羅,引多少豪傑折腰,只可惜……”
大淼臣子皆嘆出一口氣,似在惋惜什麼。玄澈依然睜著大眼期待下文,這些人卻不說了,突覺亭中氣氛沉默,回頭一看,又見幾人行來,衣飾奇特,正是雄單使臣。
“薩朗耶大人。”以林功為首的大人們拱手致意。
薩朗耶笑容滿面,卻站到玄澈面前,高大的身軀投下陰影將玄澈完全籠罩在裡面,周身殺氣騰騰,道:“太子殿下!”
林功在一旁臉色微變,但他城府極深,和傅曙交換一個眼神,站在一邊靜觀其變。
玄澈在薩朗耶的壓迫下很不舒服,他雖然淡泊鎮定,但真正面對殺氣卻是頭一遭。
沒上過戰場的人永遠沒辦法想像在面對血肉橫飛時是一種什麼狀態,血流漂杵、屍橫遍野,眼裡看見的只有紅色,耳朵裡聽見的只有殺聲,鼻子裡聞到的只有鐵鏽的腥臭,空氣鹹濕粘稠,你感覺似乎每一個毛孔都被血垢堵塞了。更令人膽寒的卻是,這種場景之下一把利刃就橫在你的喉頭,隨時能把你化為無頭屍身。
玄澈此刻就是這種感覺,可他不能退縮,林功和傅曙就站在一邊,他們可以化解這種逼迫卻不上前,他們要看,看這年幼太子能做到什麼程度。
時間似乎在這一刻停止。
玄澈緩緩抬頭,眾人眼中似有一朵似在幽然綻放的牡丹,綻放之初還顯得羞澀,卻已經有了王的鳳姿,他在盛開,在嬌艷欲滴的花瓣中漸漸露出的淳淳花心,他美得雍容華貴,他傲得芳華絕代,他矗立於百花之中,無愧於王者的稱呼。
玄澈不再是溫和輕緩的顏御,而是那個臨危不懼、笑退敵意的大淼太子!只見他微微一笑,天地間冰消雪融,寂靜之間眾人屏息凝視。
“薩朗耶大人。”
玄澈明亮的嗓音平穩響起,話音落下,薩朗耶的殺氣隨之退去,林傅二人相視而笑,只有鄭關還在一頭霧水。
鄭關抓著腦袋喃喃自語:“怎麼回事?”
眾人笑起來,連看似凶惡的薩朗耶也笑了,這時的他五官柔和不少,轉眼成了個成熟俊朗的男人,那雙淺褐色的眸子更顯光華四溢。
薩朗耶道:“太子殿下好風采。”
盛開的牡丹陡然閉合,玄澈又成了淡漠的孩子,平靜道:“大人過譽了。”
薩朗耶心中為玄澈的突然轉變而驚詫,面上卻是不動聲色笑說:“太子殿下不必過謙。我在雄單便聽聞太子的威名,此次特地請旨前來,便是要看看傳聞是否屬實。太子殿下果真非同一般,比之陛下當年有過之也無不及。”
玄澈微微皺眉,這人話說的好聽,卻實在挑撥君臣,自己要應了落在皇帝耳中,治個意圖不軌也叫你怨不得。這廝剛才看大淼與成國勾心鬥角好不高興卻只言不發,又是一個心思深沉的人。還以為草原部落會比中原人來的魯直,如今看來做高位的都是肚子裡千回百轉的傢伙。
心中念頭轉過不過是一瞬間,玄澈接著薩朗耶的話說:“父皇當年一曲催命,在下自忖無可企及。”
暖亭中幾人談笑風生,卻不知其中多少明槍暗箭。玄澈面上應對著心中卻覺得煩悶。他本不是熱衷權利的人,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身周種種都逼迫他陷於勾心鬥角的沼澤之中。
玄澈正考慮要用何種藉口脫身之時,一邊森耶上前附耳低語幾句。只見玄澈面色微凝,起身施禮:“諸位大人告罪了,皇弟身體偶有不適,在下先行告退。”說罷便轉身離去,看他身形雖穩腳下卻是匆匆,看來情況並不怎麼樂觀。
薩朗耶看玄澈遠去,轉而也對其它人說:“幾位大人還請見諒,團中還有些事,薩某這也先行一步。”說罷也和玄澈往一個方向去。留下兩隻狐狸高深莫測,一個愣頭青滿臉納悶。
玄澈急急趕回大殿,卻在御花園門口碰上了玄泠,見他雖面色略白,但也不見虛弱之色,心中微異,摸摸玄泠額頭,道:“我聽森耶說你不舒服,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玄泠拉下玄澈的手,笑道:“我沒事。”
“那……”
玄泠低頭垂目輕聲道:“看太子哥哥坐在那兒很是煩悶的樣子,就找了個理由將哥哥拉了出來,還請太子哥哥不要怪泠弟自作主張。”
玄澈一愣,隨即微微一笑,為玄泠扯緊領口,柔聲道:
“我的好弟弟。”
薩朗耶追上時看見玄澈與一瘦弱少年輕聲細語,雖不知其說什麼,但見玄澈眼中少有的溫柔和少年臉上的幸福,這在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溫馨足以將人感染,任石人也要露出會心一笑。
薩朗耶有些羡慕地想,正猶豫著是否要上前打破這幅美麗的畫時,玄澈看了過來。
“薩朗耶大人,你也出來了?”
玄澈眼中的溫柔還未逝去,這一眼綿得讓人沉溺。
薩朗耶道:“太子殿下都離開了,在下在那兒也甚是無趣。”
玄澈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此時他已換上一貫的漠然,薩朗耶在心中喊了聲可惜,對於再見那道溫柔產生了些許期盼
薩朗耶索性上前,笑道:“在下見太子殿下鍾靈毓秀,若非身屬雄單,倒真想與太子殿下作一對忘年之交。”
玄澈道:“異國之交有何不可?更何況雄單與大淼之間乃是臣屬關係,你我皆一國之民。”
薩朗耶眼中寒光一閃,笑道:“好一張利嘴!只是不知太子的劍是否也同這張嘴這般犀利。”
玄澈道:“孤想大淼的軍劍會讓大人明白什麼是犀利。”
薩朗耶臉色陰沉,收斂的殺氣又釋放開,玄澈不懼但玄泠卻受不住,臉色青白地軟在玄澈懷中。玄澈冷聲道:“大人這等威風不妨等上了戰場再耍開,只怕你沒有這個機會!”
時間似乎產生了一個短暫的定格,當指針再啟動之時,大殿的鐘聲響起。
敬酒的時間到了,一場無形的交鋒終於落下帷幕。
注1:“教坊猶奏濮桑間”,這個“濮桑間”的意向是取自《禮記…樂記》:“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
11、身份
第二日,也不知薩朗耶是如何對玄沐羽說的,玄沐羽竟答應讓玄澈隨雄單使臣逛臨澹。
臨澹舊稱中州,是大淼定都之後應五行之命才改的名,乃是三朝古都。街市繁榮且充滿了特色。
玄澈帶著林默言,薩朗耶帶著一名年輕侍衛,四人走在路上,玄澈與薩朗耶齊肩並行,談笑風生,完全看不出這二人昨天晚上還是劍拔弩張。
薩朗耶換了一身中原服飾,寬袍大袖,頭髮束髻,殺氣收斂,笑容款款,也有幾分儒雅的味道。他道:“殿下,你可知這臨澹哪裡的美食最妙?”
玄澈道:“聽說‘太和’美食天下為最。”
“以太和公為名的酒樓麼?那我倒要見識見識。”
“大人也知太和公?”
“中原典故我略有知曉。”
“大人博學。”
“過獎。但我聽聞臨澹城內有多座太和酒樓,不知哪家為最?”
“這我不知,只是聽人說臨江的太和酒樓最為風雅。”
兩人說著來到澹江邊上,一座三層小樓立於江邊,不見得華麗,卻猶如青松蒼柏,卓立於世。
“見這樓便知其味定然不凡。”
薩朗耶說著走到酒樓門前。酒樓大門上方匾額以小篆橫書“太和”,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
溪雲初起日沉閣
山雨欲來風滿樓
兩行大字寫得剛勁清瘦,意在疏朗俊逸,形如屈鐵斷金,正是兩年前風靡大淼為無數才子臨摹的瘦金體。這瘦金體書法大家多有讚譽,卻不知是何人所創,眾家摹寫往往不得其精髓。但這太和樓前的對聯卻寫的舒展、遒麗,工整而不板滯,勁健而有彈性,露其精而不失其神。
薩朗耶見此字不由大呼:“漂亮!真乃大家之作!”
玄澈為薩朗耶的讚美而心中詫異,卻不動聲色。門口一小二聽到薩朗耶的讚譽,迎上前自豪地說:“這位公子好眼力,這幅字可是許侑許先生也讚不絕口的好字!幾位客官可要上來小坐?”
薩朗耶道:“不知這字是誰寫的?太和樓倒是好大的面子,能請得動這方大家留筆。”
小二笑道:“這位公子是外地人吧?我們太和樓不論哪家分店,門前的字都是我們東家自己寫的,許侑大人與我們東家可是神交已久呢!”
幾人隨小二上二樓入座。這太和酒樓的二層寬廣,角落裡放著翠竹盆景,周圍四面皆是大門。料峭春風二月寒,雖已入春,但臨江的風依舊有些刺骨,四邊大門大多關著,透過一扇開著的門看出去,外面是一圈走廊,能看見一江澹水滾滾東去。
“這太和樓也無太大不同。”薩朗耶道。
小二卻說:“這位客官有所不知,我們太和樓在臨澹分為春夏秋冬四樓,此處為夏樓,故名思義,就是夏天來的樓。現在正是冬末春初,無法領略著太和夏樓的精妙呀!”
薩朗耶奇道:“這有何區別?”
小二道:“客官不是見了門前題字?‘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說的就是我太和夏樓的極致之景。”
“呵。這倒有意思。不知春樓的極致之景是?”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那秋樓又如何?”
小二笑道:“太和樓只有春夏冬三樓有題字,本來東家只是興起為夏樓題了一幅,誰知寫的好,那些看官便紛紛要求他在其它三樓也題上。我們東家熬不過,就又給冬樓題了一聯,卻不肯再寫。東家說了,誰能以春秋二樓景致為題寫一好聯,他便親自提筆給那兩樓寫上。到如今也只有春樓讓人做了一聯,秋樓卻是無人能道出其中精妙。”
薩朗耶道:“哦?這倒稀奇,你東家究竟為何人,他的字竟受到如此追捧。”
“這我不知。只是聽少東家稱呼他做主子,姓甚名誰無人知曉,但也有一些好事之人稱其隱公子。”小二老實答道。
薩朗耶想想卻想不出這號人物是誰,便問:“那你說說冬樓的題字又是什麼?”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小二答。
“好意境。”薩朗耶笑道,轉而對玄澈說,“這東家非凡人,小二也不簡單。”
小二在一邊接話:“大人這話可折煞小人了,小人哪稱得上這等評價呀!”說是這麼說,但小二早已笑得滿臉開花。
薩朗耶道:“怎麼夠不上?我倒不知道哪家小二像你知道這麼多,是讀過書嗎?”
小二害羞道:“小人哪讀過什麼書啊。只是東家規定了,要在這兒做小二就要把太和樓的各種情況都記清楚了,若是有客人問絕不能含糊,不然要扣工錢的。”
薩朗耶撫掌道:“這東家有趣。”
玄澈淡淡一笑,不作答。
小二在一邊適時問:“幾位客官可要點什麼?”
“你這兒有什麼?”
“這位客官可為難小的了,我們這兒東西多的數不過來,您讓小的怎麼給您說呀!”小二突然一拍腦子,說,“哎,瞧我這記性!我這不是有菜譜麼!”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本薄冊子遞到薩朗耶面前,道,“這裡面記的都是我們這兒的好菜,您儘管選。”
薩朗耶打開冊子,裡面以楷書工工整整寫著各色菜名,菜名後還跟著價格。葷菜、素菜,蒸、煮、烹、調、炒、拌、爆、燒、■、燴、炸,飯、粥、菜、湯各自分開,一目了然。薩朗耶贊了聲妙,轉而問:“這‘炸’是什麼?”
小二道:“這‘炸’是我們東家新發明的一種煮法。熱上一大鍋油,把食物裹了麵粉放進去滾一滾,出來時就是金黃酥脆、鮮香熱辣,是我們這兒的特色菜,客官要不也來一份?”
薩朗耶合上菜譜道:“你自己看著辦吧,特色的上一份就好了。”
“好叻,客官稍等。”
小二帶著菜譜下去。薩朗耶對玄澈說:“這太和樓妙得很。”
玄澈抿一口清茶,道:“大人來臨澹也有數日,不曾來過麼?”
“在下初到臨澹就病了,躺了兩天才好,毫無胃口,怎麼會來這裡。”
玄澈聽了這話神情怪異地看了薩朗耶好半天,又是搖頭又是嘆氣。
薩朗耶不滿道:“你這是什麼表情。”
玄澈說:“我以為大人是不會生病的。”
“這是什麼話,在下生病又有什麼奇怪。”
玄澈歪頭道:“閣下健壯如牛,凶猛似虎,氣勢磅礡,中氣十足,真不像會生病的模樣。”
薩朗耶這話聽了不是滋味,說是誇獎偏偏不是那麼個味道,說是貶損可又都是好詞。薩朗耶只能悶悶坐那兒不開口。
小二端著菜上來,兩人各吃了幾口。短暫安靜之後,玄澈放下筷子認真道:“說實話,你真不像會生病的人。”
被這雙水晶雕成的眼睛定定看住,薩朗耶只覺得心裡一陣發慌,不等他想清楚,身體已經開始辯解:“我也不是生病,就是……”說到這裡薩朗耶猛然清醒,住口不講。
玄澈卻很奇怪,追問道:“就是什麼?”
薩朗耶稍稍猶豫後,緩出一口氣,淡然道:“就是被人追殺。”
玄澈盯著薩朗耶靜靜看了片刻,道:“你兄弟?”
“是……你怎麼知道?!”
薩朗耶從椅子上彈起來,他身後的侍衛立馬握住劍柄,但卻被林默言按住了動彈不得。薩朗耶意識到不妥,又坐下來,聲音卻壓得很低:“你知道了什麼?!”
玄澈端著茶杯目光落在杯中那片上下沉浮的茶葉,淡淡道:“我什麼也不知道。只是聽說雄單王年邁體衰,又聽說他有三個兒子,同時也聽說雄單有一種易容術可以改變人的瞳色。”玄澈又看向薩朗耶,似笑非笑,“當然,我還聽說那三個兒子中有一個特別壞,愛欺負小孩。”
薩朗耶本是陰沉著臉,聽到最後一句卻啞然失笑。
“你真是……”薩朗耶哭笑不得,平復了情緒,道,“什麼時候知道的”
“昨天。”
“破綻?”
“沒有。”見薩朗耶不信,玄澈很認真地說,“只是聽…說。”
玄澈將“聽說”二字咬得極重,薩朗耶一愣隨即明白,露出一臉不可思議,要說什麼卻被玄澈打斷:“你帶我去另一個地方可好?”
“什麼地方?”
“月露坊。”
薩朗耶正要說什麼,卻被旁邊一個聲音打斷了:
“咦?太子殿下!”
霎時間,整層樓的客人們都將目光投到了玄澈這張桌子上。
12、佳人
玄澈無奈回頭,這個聲音,這種語調,這麼不知收斂——
“鄭大人。”玄澈對一臉燦爛的鄭關頷首,目光落在鄭關身後的青年身上,視線交錯,玄澈微微點頭致意。
那青年顯然想不到當今太子會主動和他打招呼,面露驚異,但神色倨傲,只是拱手道:“殿下。”
鄭關便介紹道:“這是我朋友,吳耀。”
薩朗耶也轉過頭來,鄭關臉色一沉,悶悶地道了聲:“薩大人。”
玄澈覺得鄭關這臉變的有趣,將愛恨情仇表現得這麼明顯的,即使是武將也是少見。
玄澈道:“一道過來坐麼?”
鄭關看看青年,見後者淡然,想了想便搖頭道:“不了,在下和友人約好……”
“哦!這不是太子殿下麼!”
一聲高呼打斷了鄭關的話。
尋聲望去,但見一美貌少年打著扇子從樓上徐徐走來,不過十三四歲,卻是秀眉飛揚,一雙桃花眼彎成一輪玄月,秋波盪漾,鼻梁英挺,薄脣呈現出誘人的桃紅,完美的臉部線條在下顎勾出一個尖角,引得人想伸手去挑逗。
美貌少年一攏扇子拱拱手,道:“太子殿下,小人真是失禮了,竟沒認出您,這會兒才來見禮,真是多有得罪!”
美貌少年吐字若珠,卻是句句帶刺,聽得旁人都皺起了眉頭。
玄澈不溫不火地點點頭:“好久不見,錦飛。”
來人正是嚴錦飛,幾年前的小男孩如今長成少年,小小璞玉已成和氏璧,其間變化之大令人驚嘆。
嚴錦飛似笑非笑:“確實是好久不見,這幾年小人可是度日如年,日日夜夜不敢忘記太子殿下當年的恩德呢!”
玄澈微微蹙眉,並不接話。
薩朗耶聽出這美貌少年似乎與玄澈認識,便問站在一邊的林默言:“這少年與你家主子熟識?怎麼好像來者不善?”
林默言瞥一眼玄澈,見主子沒有阻攔的意思,便道:“嚴錦飛當年也是東宮的侍從,因為犯了錯,被殿下趕出了宮。”
嫉恨?薩朗耶看一眼美貌少年。
桃花一般的人物,美的帶上了妖氣。
薩朗耶想起大淼的那位皇帝,天人一般的人物,相比之下,眼前少年美則美矣,但眉眼帶笑,內斂不足,輕佻太多,遠不及那位來得雍容華貴。薩朗耶忍不住朝身邊人看去,雖是孩童,但眉目間已有那位天人的八分鳳姿,少一段高不可攀,多一分淡漠縹緲,長大之後又是一名絕色。
可惜是太子,不然……不過這孩子聰穎非常,也不容易駕馭。
薩朗耶胡思亂想間,錦飛又說了一句什麼,玄澈仍舊面無表情毫無反應,錦飛不悅,撇撇嘴,道:“既然太子殿下喜歡我家公子的美食,那在下就不打擾了,還請太子殿下好好享用。”說罷便轉身下樓,離去前只看了一眼林默言,竟完全不將太子放在眼裡。
薩朗耶皺眉道:“這人怎麼這樣無禮?他家公子是誰?”
“他家公子應該就是太和酒樓的東家隱公子了。至於他,大概是跟了一位好主子,打磨成器了。”
這話是玄澈說的,口氣淡淡,卻讓人覺得他的心情未必如此淡淡。
冷冽的氣息蔓延開,二樓陷入一片壓抑之中,沒人敢大口喘氣。
鄭關似有覺察,抓耳撓腮,遲疑片刻,道:“殿下……不如和我們一同游湖?”
臨澹有一山一江一水,楓山秀美,澹江壯闊,秦湖嫵媚。
開春時節,京城貴族皆以游湖為樂,此時雖說時節尚早,但為了一個月後就要返回邊疆的鄭關,出來體驗一次料峭春風的滋味也不錯。
玄澈的玲瓏,薩朗耶的偉岸,林默言的冷漠,鄭關的明亮,吳耀的沉穩,五般模樣,五種風情,竟引來不少風流人士青睞,不時有游舫靠來似乎是想結識。
玄澈的臉色並不怎麼好,他有些暈船。
“鄭關,你的理想是什麼?”玄澈隨意地問,只是想找個話題緩解暈船的痛苦。
“我?”
鄭關立於船頭,閉目展臂,任涼風將他衣袂吹得獵獵作響,這一刻他感到自己似乎能化身為鳥,在這風中自由翱翔。
“我要做大將軍,像我父親一樣讓敵人聞風喪膽的大將軍!”
玄澈挑挑眉尖,對這個答案並不意外,但有些感懷地說:“將軍征戰百戰死呢……”他不希望這個難得的純粹消失在某片黃土之上。
鄭關笑道:“那又如何?我父親告訴我:雖千萬人,吾往矣!”
玄澈怔怔:“吾往矣嗎?但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鄭關擰起眉頭思索片刻,忽然笑道:“殿下會成為一個好皇帝。”
“怎麼說?”
“‘一將功成萬骨枯’——殿下會這麼想,就一定不會為了自己的私慾而窮兵黷武了。”
“哦?是嗎?”玄澈淡淡地笑,“可是對於大淼來說,成國還在呢。”
鄭關認真道:“沒關係,殿下等我,等我成為和父親一樣的大將軍的時候,我會用最小的代價為殿下拿下成國!”
一直不表態的吳耀在一旁皺起了眉頭。
玄澈一愣,隨即大笑。這傢伙真可愛,這樣的話怎麼能亂說,放在別人耳中他這可是在發誓效忠呢。但玄澈卻知道鄭關只是有口無心而已,他喜歡的正是這份有口無心。
鄭關啜啜道:“殿下應該多笑笑,殿下笑起來很好看……”
“是嗎?”玄澈似笑非笑地看著鄭關的臉慢慢漲紅,連耳根都紅得發燙,好可愛的人。玄澈忍不住逗他,道:“鄭關笑起來也很好看。”
鄭關害羞地笑了笑,卻說:“可是我不喜歡好看,我希望能像父親那樣英武。”
玄澈又笑,笑聲引來其他人,薩朗耶好奇道:“不知道殿下為了什麼笑的這麼開心?”
玄澈笑而不答,一臉“你猜”的神情好不可愛。
一行人說說笑笑,待到遊船開到南岸時玄澈卻說要下船。
看一眼南岸上的鶯紅柳綠,鄭關尷尬道:“殿下要在這兒下船?”
玄澈忍耐著胃中翻騰,道:“真是抱歉,在下有點……暈船!”
眾人一看果然,玄澈面色灰暗,一雙琉璃大眼也失去了神采,顯然是忍耐暈眩已久。林默言連忙上前扶住玄澈,低聲問道:“殿下,你……”
“沒事……下船就好了。”玄澈擺擺手扯出一個笑容讓其他人不要擔心,轉而又問薩朗耶,“薩朗耶大人可要隨在下一同下船?”
薩朗耶臉色也不怎麼好看,他這種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人潛意識裡對水就沒有好感,聽到玄澈這麼也點頭:“好,在下送殿下回去。”
無奈,遊船隻能在南岸停靠。玄澈和薩朗耶四人下了船,鄭關和朋友有約便開走了。
一下船便是撲鼻的脂粉氣。
薩朗耶微微皺眉:“這裡……”
玄澈道:“你可知這條街叫什麼?”他指著由北向南的道路,自問自答:“這條街叫小秦淮,是臨澹的紅燈區。”
“紅燈區?”薩朗耶不解。
“就是勾欄院。”玄澈露出一絲自責解釋道。
薩朗耶舉目看去,鶯花隊、羅綺叢;玉軟香嬌、翠翠紅紅,入目皆是滑脂凝膚、硃砂絳脣,一條街裡美色浮動,女香蠢蠢,不時有穿著袒露的年輕女子拋來媚眼。
不等薩朗耶發問,玄澈又說:“薩朗耶大人可記得在下在太和樓時曾和大人說過什麼?”
“什麼?”薩朗耶靈光一閃,“月露坊?”
“正是。”
玄澈笑得很狐狸。
寧願醉死溫柔鄉,不慕武帝白雲鄉。
薩朗耶看看月露坊門前的聯子,笑道:“這話真是直白。”
“若是來的人能做到這個境界,這月露坊就算成功了。”玄澈說。
一名龜公看見二人,雖然驚奇玄澈的年齡,卻還是盡職地迎上來:“二位公子第一次來麼?可有相好的姑娘?”
薩朗耶看向玄澈,玄澈微微一笑,林默言便遞上一物,道:“我家公子來看弄影姑娘。”
“哎喲,這位公子可說笑了,弄影姑娘今兒休息,不待客呀……”龜公一邊接過那物一邊招呼,然而他一嘴的說詞卻在看清手上那物之後全吞回了肚子裡。
這只是一方琉璃板,比掌心略小,邊角圓潤,通體粉紅,卻又纏繞著絲絲幽綠,最奇特的是綠絲糾纏之間構成了一個秦篆的“顏”字。
龜公瞪大了眼將手中之物翻來覆去看了又看,終於確認了,將琉璃板交還給林默言,諂媚笑道:“不過弄影姑娘的事小的做不了主……”
“你帶我們上去便可。”
“那二位公子請。”
玄澈對有些發愣的薩朗耶做一個請。
薩朗耶疑惑地隨玄澈跟著龜公往裡走,穿過前庭,又過了後堂,順著迴廊曲曲折折,行了約有半盞茶的時間,不知怎的繞到一座小樓後院裡。將二人領到院門前那龜公就匆匆退了下去。
眼前是座二層的精緻小樓,後園內藏有一波清池,兩隻鴛鴦在上緩緩游動,池邊是一株桃樹,風過之際暗香浮動,如同樓中幽幽傳來的琴音,通過飄蕩的蘇幕隱隱傳來,如泣如訴,如怨如慕。
玄澈上前逗弄其屋檐下的一串掛物,指尖撥過叮咚作響,也不知有什麼韻律,裡面的琴聲戛然而止,只等了片刻就有一紅衣少女來開門。
紅衣少女開門先是看到玄澈,面露疑色,緊接著看到林默言,面上一喜,笑道:“默言哥哥今兒怎麼來了?還帶了人來?”
林默言道:“我家公子來看弄影。”
紅衣少女顯然是一驚,看看玄澈,又看像薩朗耶和那名年輕侍衛,疑色更重,但仍然對二人一福,恭敬道:“二位公子請。”
薩朗耶隨玄澈進入二樓暖閣中,那名年輕侍衛卻被林默言攔在外面,紅衣女子也不知去了哪兒。
房內擺設很簡單,一道白紗蘇幕將房間隔作兩半,紗簾那邊一個窈窕身子影影綽綽,酒香彌漫,氤氳寥寥。聽到人進來的身影,沙簾那邊的人影似乎是站起來福了一福,道了聲:“顏公子。”
“弄影姑娘。”玄澈淡淡地回了一聲。
薩朗耶怔了怔,道:“想不到臨澹最大的青樓竟是……顏公子的產業。”
玄澈看他一眼,道:“大人不必改變稱呼,我的身分她知道,只是習慣了‘顏公子’這個稱呼而已。至於這產業——雕蟲小技而已。”
“殿下的雕蟲小技很不少。”
“蟲子多,沒辦法。”
薩朗耶啞然,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不過眼前這個看起來只有八歲的小孩。
沙簾後的女子輕笑出聲,玄澈也笑笑,說:“技多不壓身,我若沒有這些小技如何幫大人您?”
薩朗耶不動聲色:“此話怎講?”
玄澈道:“莫非大人想一輩子遊蕩在雄單之外嗎?”
薩朗耶警惕地看看玄澈,又瞄了一眼隔著紗簾溫酒的女子。玄澈笑道:“大人盡可放心,沒有她今日之事還不好談下去。”看薩朗耶疑惑,玄澈便問:“你可知月露坊管事的是誰?”
“不是老鴇嗎?”
“這麼說也沒錯。但這只是明面上的,坊裡的閒雜瑣事自然是她管著,然而真正重要的事卻是由這位——”玄澈對白紗後綽綽身子努嘴,“弄影姑娘管著。弄影,你來。”
薩朗耶這才認真注意看向那層紗簾。
只見一隻玉白的手從簾中伸出,紗簾緩緩撩開,一抹雪色身影隨之出現,一步一蓮步之間,羅裙輕動,搖曳生態,僅是這麼一個身姿已然讓人留戀不肯離去,目光落在裙擺之上便似陷入了柔情綿意之中無法自拔。再看一縷青絲滑落,隨著腰肢盈盈舞動,慢慢地,輕輕地,風過似乎有幽香襲來,那發便化作了霧化作了青絲,將人身子連著心一起糾纏在了一起。
看到這裡,薩朗耶有些不願去看那張可能傾國傾城的臉蛋。裙擺已如此纏綿,烏絲已如此動人,又有如何一張面容能配得上?
弄影露出真容,凝脂滑膚自不必說,明眸善睞只是普通,脣不點而紅也不過是年輕女子的通貌,說是美麗卻非禍水之色,眉宇間從容娟秀,如同春日裡的碧螺春,幽香淡雅又令人酣然沉醉。
弄影款款而來,行至玄澈面前,福了一福,聲若出谷黃鶯:“見過公子,見過大人。”
薩朗薩看的呆了、聽的痴了,直到玄澈輕咳連連才猛然驚醒,對上玄澈似笑非笑的目光不由得紅了臉。
“弄影,你過來坐。”玄澈招呼弄影坐下,又對薩朗耶說,“殿下,耽於美色可不好。”
薩朗耶居然一掃羞愧,理直氣壯地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玄澈算是服了他的厚臉皮,也不逗他,說:“弄影姑娘雖然名義上是月露坊的花魁,但她更是我的得力助手——大人可明白?”
薩朗耶知道這是玄澈在警告他:不要對弄影玩什麼手段。
薩朗耶收斂心神,正色道:“明白。”
“兩位公子請。這是月露坊有名的‘佳人’,溫潤不傷,小公子也可嘗一點。”弄影為二人斟上酒,盈盈笑語緩解了稍有凝固的氣氛。
玄澈舉杯:“大人請。”
“請。”
薩朗耶抿了一口,道:“好酒,不過比不上我草原佳釀的濃烈。”
玄澈道:“家鄉酒再好,回不去又有何用?”
薩朗耶肅然道:“公子想說什麼不妨直說。”
“在下助大人回去,甚至可以幫大人掌權。”
“你能幫我什麼?”
“人,錢,情報。”
薩朗耶沉默不語,似在思忖,又似在打量眼前人是不是有能力做到這三點。
玄澈挑挑眉毛:“我相信,在下是大人最好的選擇。”
薩朗耶大笑:“殿下口氣真大,真要選擇,我不可以選擇大殿下嗎?!他的勢力並不比殿下小吧!”
玄澈淡淡道:“我相信大人不會那麼愚蠢。我與二哥孰優孰劣大人應該看的很清楚。”
薩朗耶默然。
“條件?”
“三個。”玄澈展顏,舉起他白嫩的小手,漂亮的指頭一根根豎起來,“停戰,通商,通婚。”
13、三侑
玄澈回到宮中已是掌燈時分,森耶為玄澈換下衣物,待他出去後,林默言問:“殿下,今天夜鷂……”
“我知道。”玄澈知道他想說什麼。
林默言便不再多言,但過了片刻他又忍不住道:“殿下,屬下有一點不明白。”
“關於薩朗耶?”
“正是。就算他是雄單的王子,殿下這樣做……”
玄澈玩弄著手中茶杯,看杯中清茶映照出因為心機而猙獰的臉,自嘲地笑笑,道:“你覺得如果我幫他,雄單這場紛爭最後結果會怎麼樣?”
林默言不解。
“大王子心狠手辣,二王子……呵,”說到這裡玄澈輕蔑一笑,又說,“不過二王子有‘狼牙’幫忙倒是略勝一籌。父皇沒有趕盡殺絕的心,雄單經過小小混亂後又是一隻驍勇的惡狼,到時只怕大淼邊境要告急了。”
“殿下……”
“薩朗耶雖然才智過人,論手段和心機還是差了點,不過我們可以幫他。讓他勝出不難,難的是不能讓另外兩隻老虎都死了……”
林默言打了一個寒顫。
玄澈垂下長睫,又有些黯然:“戰爭還是少點好,那個人,還不想讓他走……”
林默言想了想:“所以要提那三個要求?”
“你明白那三件事的意義嗎?”
“……不明白。”
“呵呵,以後你就明白了。”玄澈輕輕一笑,“這是後人的智慧。只是,我也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
林默言還想再問,卻聽到窗外發出幾聲輕響,告了罪出去一趟再進來手上多出了一卷小紙。看一眼紙上落痕,道:“是夜鷂。”
“哦?我看看。”
玄澈接過紙條看了一眼便勾起嘴角,將紙條送入火燭中,道:“夜鷂來哭訴了。”
“嗯?”林默言只發出一聲簡短的回應,恰如其分地表現了他的好奇和謹慎。
“說是他不要再演今天的戲碼。”玄澈輕輕地笑,孩子氣地歪歪腦袋,“就如他的願,下次換個戲碼。默言,你幫我回信。”
翌日,山子落入宮看望玄澈。
“山先生。”玄澈睡眼惺忪,小孩的身體需要比較長的睡眠,昨夜睡的晚了,山子落來的早,他還沒起床。
說起來也奇怪,山子落怎麼突然就跑來了。
“太子昨晚沒睡好嗎?”山子落笑眯眯地說,“看來我來早了。”
玄澈道:“山先生有事嗎?學生記得這幾天不用上課。”
“和上課無關。”山子落還是笑笑的。
玄澈想了想,不覺得有什麼事情需要勞動這位傳說中的國舅大人前來,不過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山先生那天怎麼沒來赴宴?”
“你說除夕?有事就沒去了。”山子落說的輕描淡寫。
玄澈笑道:“山先生不來,學生可被人欺負了。”
山子落大笑:“殿下不欺負人就不錯了,怎麼輪得到別人欺負殿下?殿下的《夜宴諷成王》早已傳遍京城,殿下還要抵賴嗎?”
“哦?一天就傳遍了啊……”玄澈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說,“前人的智慧而已。”
山子落微微眯起眼睛,道:“我還不知道前人有這等智慧。”
“先生今天是來和學生論史的?”
“呵呵,當然不是。”山子落笑笑,道,“昨日殿下和錦飛發生衝突了?”
玄澈面色微沉,淡淡道:“算不上衝突。”
“呵,我知道,他挑釁,殿下沒回應就是了。”
“所以?”
山子落眯著眼似乎在回憶什麼,搖搖頭道:“當年竟沒看出他是個心胸狹窄的人……”
玄澈冷冷一哼。
“不過當年的事確實鬧得挺大的……”山子落想起現在七情冷落的雲霞宮,話鋒一轉又說,“不過他那位新主子隱公子似乎不簡單。”
玄澈垂目沉默片刻,抬眼時憤憤之色已去,又是一片清亮的黑眸,道:“學生知道了。”
山子落微笑道:“哦?知道了什麼?”
“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
“哦,我的學生很聰明。”
山子落笑著說,但玄澈卻從這雙深不可測的目光中看出一些不滿足。不待玄澈再說什麼,山子落又開口道:“殿下見過許侑先生嗎?”
“書家許侑?不曾見過。”
山子落道:“我曾拜師許先生門下學習書法,過幾日就是老師的六十大壽,殿下願意和在下一起去麼?也讓老師看看我的得意弟子。”
玄澈看他一眼,卻道:“在下算什麼得意弟子。”
山子落但笑不語,一雙眸黑的眸子盯著玄澈瞬也不瞬,像是要從中看出個窟窿。
玄澈道:“先生這般看我又如何?”
山子落道:“你當然是我的得意弟子,三歲便能寫一手漂亮的正楷,四歲習得草行書,六歲能識大小篆,不久前似乎還對鳥蟲文也多有涉獵。我相信這些陛下是不曾教過的……”
玄澈一愣,隨即垂下眼簾,掩住眼中異芒。
此刻玄澈腦中轉過無數念頭,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竟在不經意間露出了諸多破綻,他前世好書法,來到這個古代這個純純正正的書法史代自然忍不住就用上了,卻不知這時考古學哪比得上後世發達,文獻也少得多,更無論一個六歲孩子寫得一手老練籀文有多可怕;其次便想到這山子落城府如此之深,三歲所見之事竟然忍到現在,而且若不是他主動說出,自己至今未覺;最後玄澈心中竟動起一絲殺念,只是立馬就被他給摒棄了。
空氣陷入一種奇怪的泥沼中,粘稠得不能動彈。
千萬思緒轉過只是一瞬間,玄澈緩緩抬頭,眼中異芒已逝,空氣也恢復了流動。
玄澈面色如常,淡笑道:“先生繆贊了。”
山子落盯著玄澈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移開過,見玄澈如此只是微微一笑:“好說,好說。那許侑先生的壽筵……”
玄澈勾起嘴角:“先生不怕學生獻醜,學生去便是了。”
山子落點點頭:“好,那在下就先告辭了。”
“先生慢走。”
玄澈送山子落出了東宮,回頭只看到森耶和戎席跟著,便問:“默言呢?”
森耶回話:“剛才林大人來了,見主子在和山先生說話,就和默言說話去了。”
森耶正說著,就看到林默言從拐角走出來。林默言看到玄澈也是一愣,隨即上前行禮:“殿下……”
玄澈微微一笑,只問:“林大人呢?”
“在偏廳。”
玄澈應了一聲往偏廳去,進偏廳看林功坐在那邊便施禮道:“外公。”
林功連忙起身不敢受禮,笑道:“哦,殿下回來了。山先生可好?”
玄澈道:“還好。先生邀請孫兒後天參加許侑先生的壽宴。”
“咦?許侑先生?”林功很是驚奇,“許先生邀請的?”
“不知道,只是山先生說要孫兒去。”
林功捋著鬍子思忖一二,道:“也好,許侑先生可是書學派的領袖人物之一,若是能得到他的認可,也是一樁美事。不過這許侑先生向來認字不認人……”
玄澈道:“外公多慮了,在下只是一介孩童,湊個熱鬧罷了。”
林功點點頭又搖搖頭,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最後張口卻是問:“殿下……昨天去了小秦淮?”
“月露坊。”玄澈乾脆點名了準確去處。
林功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殿下你這是!唉!”
玄澈道:“薩朗耶大人要去,孫兒只能奉陪。”
“這……話是這麼說……但你要知道昨日一事引來不少非議啊!”
“外公放心,孩兒自有分寸。”
好容易打法了因為逛妓院一事而來說教的外公,還不等玄澈緩個一緩,森耶就來通報玄泠來了。這邊森耶話音剛落,那邊又是一個尖細的唱聲:“皇上駕到——”
玄澈心說今個兒怎麼都趕一塊了。出門接駕就看到院子裡站著玄泠,另一邊玄沐羽大步而來,面上表情說不出是急還是怒。
“玄澈!”
還沒等玄澈行禮玄沐羽就是一聲大喝,真把玄澈嚇了一跳。聽出話音中飽含的怒氣,玄澈只覺一頭霧水,不等他想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引來玄沐羽這麼大怒氣,就感到身子一輕,再看已經被玄沐羽抱著進了書房。
可憐的大門被大力甩上,聲音之大幾乎要讓人以為它要喪生在玄沐羽的怒氣之下了。
門外三宮人馬戰戰兢兢,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個面面相覷,誰也不知發生了什麼。
門內一片寂靜,玄沐羽與玄澈大眼瞪小眼。玄澈是不知要說什麼,玄沐羽卻好像是不知該如何說。最後還是玄澈打破了沉默,他被困在玄沐羽懷中,勉強整了整被拉扯歪斜的衣物,道:“父皇,可是兒臣做錯什麼了?”
玄沐羽像是強壓著怒氣說:“你昨天去了月露坊!”
肯定的語氣。玄澈略為驚奇:昨天發生的事今天就傳到宮裡了啊,這消息傳播速度比之前世也無不及啊。
“正是。”
“弄影姑娘好看?”
“好看。”
“你!”
面對玄澈的直言不諱玄沐羽神色複雜。
玄澈揣測著玄沐羽為何如此生氣:恨鐵不成鋼?怕兒子驕奢淫逸?
玄澈便說:“父皇請放心,兒臣對風月之事並無興趣。”見玄沐羽依然面色不豫,又說,“昨日只是陪薩朗耶大人去,聽了一段曲子喝了幾杯茶就回來了。”
玄沐羽聽了似乎有所消氣:“當真?”
“當真。”
玄澈坦蕩蕩:就算有什麼非份之想,一個八歲小孩的身體管什麼用?
玄沐羽盯著瞅了半天,終於嘆出一口氣,摟緊了玄澈,想說什麼又沒說。玄澈心知此刻不宜招惹玄沐羽,雖然不願被人這麼抱著,但還是順從地伏在身後人懷中。其實玄沐羽的懷抱還是挺舒服的,玄澈這麼安慰自己。
玄沐羽靠在玄澈耳邊輕輕說:“以後不要再去那種地方了。”
說話間熱氣呵在耳垂上癢癢的,玄澈不禁飛起兩道紅霞,像只可愛的小蘋果,美味誘人。
玄沐羽心裡一跳,忍不住在小蘋果上輕輕啄了一口。
三十一歲的男人親昵一個八歲的男孩會奇怪嗎?理論上是不奇怪的,但現在的問題是八歲男孩身體裡住了一個三十三歲的靈魂。
玄澈唰地從臉紅到脖子,連鎖骨都泛起了粉紅,大眼睛瞪得圓溜溜的,似乎是不可置信地看著玄沐羽。
“怎麼了?”玄沐羽捏捏玄澈的鼻子,失笑道,“眼睛瞪得這麼大,眼珠都快掉出來了。”
玄澈連忙埋下頭,扭捏地動動,心說:兩個大男人的哪能亂親呀!就算我現在看起來是個小孩也不成啊!
看到剛才氣勢洶洶闖進東宮的玄沐羽在不到一頓飯的功夫後就言笑晏晏走出書房,三宮人馬都對太子殿下露出了高山仰止的欽佩。
目送玄沐羽離去,玄澈一抹因為害羞而熱出的細汗,余光卻看到玄泠垂首立於廊柱下,黯然失色。
“怎麼了?不舒服?”
“不……”
玄澈不解地看著玄泠,忽見後者低頭掰弄著手指眼睛不時往宮門方向飄,心下登時雪然。
玄沐羽啊玄沐羽,你的心裡究竟裝著什麼……玄澈望著那抹俊美背影消失的方向,幽幽嘆出一口氣。
14、壽筵
有這麼一群人,他們多是當世大儒或書畫大家,自詡清流,美名曰不幹政,卻在政壇之外用自己的聲望聚攏了一股不大不小的勢力,或多或少地影響著政壇走向,更在士子中產生廣泛的影響。於是就有人稱這些人為“書學派”。
書家許侑就是書學派中領袖人物之一。
雄單使臣走的那天許侑過六十大壽,玄澈上午參加完送別使臣的儀式,下午就參加宴席。
許府壽筵請人不多,基本就是書學派中的名人及他本人的得意學生,但送禮來的人卻不少。玄澈與山子落到達許府時,許府外已經是一派車水馬龍的熱鬧景象。相比那些拎這大包小包禮物的客人們,手上拿著一方錦盒的玄澈顯得很不起眼。
“老師!”
山子落上前行大禮,玄澈也跟著深深一揖。
許侑是個瘦瘦小小的老者,留著一撮小白鬍子,看到山子落立刻笑得鬍子都翹起來了。
“哦,子落,你來啦!呵呵,來了就好,好久不見,為師很是想你。”
山子落介紹道:“老師,這是我的學生,玄澈——也就是太子殿下。”
玄澈再次行禮道:“晚輩拜見許先生。”
許侑細長的眼睛裡露出一道精光,悠悠道:“太子殿下光臨寒舍,令敝府蓬蓽生輝啊。”
玄澈不理會許侑話中的刺,只說:“先生稱呼晚輩澈便可。”說著奉上錦盒,道,“聽聞許先生對秦皇刻石很感興趣,特找來一本先秦刻石拓本獻與先生為賀,區區薄禮還請先生笑納。”
許侑面有疑色地接過錦盒打開,柔軟的絲綢上平坦著一紙卷軸。許侑展開一看卻是吃了一驚:
“嶧山刻石!”
眾人大吃一驚,大堂內數十雙眼睛都落在了許侑手中的卷軸上。
嶧山刻石又稱嶧山秦篆碑,乃秦皇時李斯以小篆所書。原碑立於嶧山書門,但因李斯小篆聞名於世,慕名前來摹拓的文人墨客、達官顯貴絡繹不絕,導致當地官民常疲於奔命送往迎來。後世南國立國皇帝便將其焚毀,從此不可摹拓。
嶧山刻石在焚毀前的完整拓本如今僅存三份,其中大淼皇室藏有兩份,其價值不可估計。
玄澈這份心意豈是“區區薄禮”!
這禮太過貴重,玄澈身份又敏感得很,許侑收也不是,可不收心裡又實在癢癢,還是山子落在一旁說:“先生儘管收下,只是徒兒心意而已。”山子落將“徒兒”二字咬得頗重。
許侑還是有些猶豫。玄澈便笑道:“前輩若是覺得太過貴重,不妨改日也送晚輩一幅手書,百年之後其價值比之這拓本也不遑多讓,我皇室更多一份珍品。”
許侑聽玄澈這麼一說就笑了,想想也覺得是,他本就是隨性的人,坦蕩不拘,便笑呵呵地收下拓本,再看玄澈更覺得這小子可愛得緊。
大堂突然安靜下來,玄澈回頭看去,不期然看到嚴錦飛翩然而來。
錦飛換了一身青色衣物,面上掛著淡淡的微笑,少了外露的妖嬈,他更像一塊真正的美玉,光華內斂,秀美卓然。他姍姍行來,引得人移不開眼。
錦飛一路與旁人微笑致意,卻看也不看太子,徑直走到許侑面前,深深一揖,道:“我家公子行動不便,無法親自前來賀壽,特遣錦飛前來拜見,還請許先生見諒。”
“無妨,無妨。”許侑捋著鬍子笑說,眼中透出一抹關切,道,“你家公子身子可好?”
“家中公子……”
錦飛並不把話說完,只是露出些許悲戚與無奈之色。旁人見了都不禁扼腕,都想好好一個才華橫溢的公子卻不知身患何疾命運多舛,便都不再多問那位隱公子的消息。
許侑一直想看看究竟是何等鍾靈毓秀的人物能寫出那樣一手好字,他雖與著隱公子神交已久,也時有書信來往,卻始終不得一見。此次親下請帖本想結識一番,卻不像聽到如此噩耗,心中不免慚愧。
許侑道:“可惜,可惜……老夫唐突了……”
嚴錦飛道:“許先生切勿自責,並非什麼大事,我家公子自小如此,早已習慣了。只是錦飛見公子平日出門多有不便,不免疼惜而已。”嚴錦飛說得似是而非,更引人往深處想。
許侑點點頭道:“是了,是了,你家公子胸懷寬廣非一般人可比,倒是老夫世俗了。”
錦飛微微一笑,雙手送上一幅字畫,道:“公子說,許先生高傲自潔,一般金石玉器只能是污了先生的眼,可傳世至寶公子又拿不出來,只好自書一幅字畫聊表心意,還請先生千萬不要怪他小氣。”
許侑大笑:“怎麼會,你家公子的字現在可是奇貨可居!”說罷展開畫卷,但見其中竹枝迎風而立,工筆精妙,栩栩如生,清高韻味流卷而出,果非凡品。又見畫中題字——
淡煙古墨縱橫,
寫出此君半面。
不須日報平安,
高節清風曾見。
詩書之以狂草,灑脫自然,飄逸不羈,自有風骨,恰如詩中意境,又似寫出了許侑的為人。
“好字!”
“這詩正如許先生!”
旁人紛紛撫掌叫好。許侑樂不可支,捻著鬍子直說:“你家公子有心了!”
錦飛道:“先生喜歡就好,先生喜歡錦飛這趟也算不辱使命了。只是錦飛俗事纏身,這便要離去,還請先生恕罪。”
“呵,錦飛無需這般客氣。”許侑道,“錦飛這就去吧,代老夫向你家公子問好。”
“錦飛一定帶到。”
錦飛拱手退下,經過玄澈身邊時卻停住,斂去笑容平平道:“太子殿下。”
玄澈微微頷首算是受了錦飛的禮。
錦飛冷冷道:“太子殿下,前日錦飛多有得罪,還望太子殿下大人有大量不要計較。”
“無妨。”玄澈回以同樣冷淡的聲音。
錦飛又說:“那日回去我家公子便責怪小人,說小人不應該小心眼撓了太子的虎鬚,小人心想也是,給公子添了麻煩甚是不妥,幾日來心中惶恐,今日特向太子殿下告罪。”
“無妨。”玄澈還是這兩個字。
兩人目光在空氣中交錯,嘴上怎麼說都可以,眼神卻騙不了人,傻子都看得出這兩人間氣氛不對,想起這幾日的傳聞,更加肯定了太子與隱公子得力助手不和的消息。
許侑看這二人,錦飛桃花眼被怨恨蒙上了灰色,反倒不美,而太子雖冷漠卻也淡然,神色坦然無畏。不論這二人之間發生了什麼,誰對誰錯,就此刻看來心境上錦飛差之太多。
這太子倒也不凡……許侑心想。
名人辦壽筵就跟演戲一樣,許府成了一個大舞台,你方唱罷我方唱。
錦飛才走沒多久,就聽到外面先後有人來報安王和大皇子到。
安王只是派人將禮物送來,送禮的人進來拜見了一番便匆匆離去。看來這安王也知自己在書學派上下再大功夫也沒用,乾脆做個表面人情就算了。
另一邊玄沃富麗堂皇地就進來了,在看到玄澈時只是微笑點頭。他給許侑作揖,一旁有人捧上一盆玉雕的竹子盆景。比巴掌略大的竹子以墨玉雕琢而成,通體靈光流動,雕琢精巧,纖毫畢現,竹下又以黃玉作土,紅玉為盆,當真是稀世珍品。然而這份禮比之拓本不顯其貴重,比之字畫又輸了風雅,加之許侑雖愛竹卻不愛這等金玉之物,玄沃這份禮送的真是不討人心。
玄沃才亮出禮物就聽到旁人議論,他是特意來討好許侑了,卻不想精心準備的禮物竟然落了下乘,恨得咬牙切齒,怪玄澈出來攪場,又怨玄沐羽偏心,居然把僅存的大內藏品給了玄澈送禮,卻也不想根本不是玄沐羽不給他,而是他沒這份心思而已。
不過人發怒的時候是沒有理智可言的。
玄沃是不請自到,按照計劃只是來送個禮表個態就走人了,他才走到堂門口,那邊成國使者又到。
顧隆與玄沃迎面撞上,二人頷首致意擦肩而過。顧隆進了大堂也看到玄澈,眼中光芒閃了閃,仍然是微笑拱手。玄澈自然也回以善意。
這次顧隆沒帶著絳蓮,他倒也知道這種場合帶個男寵是要壞事。顧隆送上名家張芝的手書,沒想到許侑竟連字也沒展開一口拒絕,正色道:
“老夫身在淼國,不便受大人的禮物。”
玄澈聽了悄聲問身邊的山子落:“許先生一向如此剛正?”山子落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道:“不然你以為呢?”
玄澈知山子落心中想什麼,輕輕搖頭,道:“太過剛直反倒不好。”
又聽顧隆道:“在下今日便要回國,僅送一幅字畫以表心意,請先生千萬不要推託。”
許侑道:“顧大人乃是成國的一品大將軍,位極人臣,哪怕是私人的禮物在下也不便收取。”
“這……”顧隆面露難色。
這時玄澈起身道:“許先生,可願聽晚輩一言?”
許侑看看玄澈,吃不準這小孩要說什麼,遲疑著點點頭。
玄澈微微一笑,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舉座皆驚,嗡聲迭起。
顧隆驚異且不解地看向玄澈,許侑卻是若有所思。其時佛教早已傳入中原,只是顧隆畢竟是一個武將,就算知曉文學也不能理解其中禪意,許侑卻是書家和雜學大家,對於佛教不說精通起碼也是粗通。此時聽到玄澈吟出這四句詩,心中明悟,霎時一片雪然。
看一眼玄澈,許侑對顧隆拱手道:“老夫執著了。顧大人的心意老夫在此心領,字畫老夫收下了,日後定當日日掛於堂前,時時提醒老夫,還有半壁江山淪於大淼之外!”
許侑這番話說的鏗鏘有力,落地有聲,只聽得顧隆瞠目結舌,心裡打翻了五味瓶一般說不出的複雜滋味。
很多年後,當真實被時間衝刷了無數遍只剩下一個個閃著光輝的形象,太子澈和許侑的這段話仍為文人所傳頌,人們記住的便是一個少年的智慧和一名老者的風骨。
“主子,您怎麼知道許侑大人會作出那番反應?”
“呵,你主子又不是神仙,怎麼能知道。不過他若不那樣反應,日後我也沒有必要和他來往了。錚錚鐵骨並非不好,不過竹子麼,能彎才不倒。”
注1:嶧山刻石,原秦嶧山篆碑,立於嶧山書門。唐《封演聞見記》云:此碑後被北魏太武帝登嶧山時推倒。但因李斯小篆盛名遐邇,碑雖倒,慕名前來摹拓的文人墨客、達官顯貴仍絡繹不絕。當地官民因常疲於奔命送往迎來,便聚薪碑下,將其焚毀,從此不可摹拓。到了唐代,有人嘆惜秦碑被毀,便將流傳於世的拓片摹刻予棗木板上。因此,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中有“嶧山之碑野火焚,棗木傳刻肥失真”句。所以現在看到的嶧山刻石早已失去了最早的古韻了。
注2:“淡煙古墨縱橫,寫出此君半面。不須日報平安,高節清風曾見。”清,鄭板橋,《竹石圖》上題詩。
15、迷夜
玄澈賣弄的結果就是被許侑拖住直到深夜才脫身回宮,困得他哈欠連連。森耶提著風燈為主子照亮道路,林默言和戎席跟在玄澈身後半步遠的地方。
行到某處御花園外時,林默言的腳步突然頓了頓,他與戎席交換一個眼色。
玄澈看了一眼林默言,道:“怎麼了?”
林默言猶豫了一下,道:“在下好像聽到哭聲。”戎席也在一邊緩緩點頭:“似乎是從御花園中傳出。”
玄澈停下腳步,看一眼黑乎乎的御花園洞門,垂目不語,似在傾聽。
森耶緊張地看著主子,又看看御花園,又對著林默言抽抽嘴角。
玄澈注意到森耶的小動作,便道:“森耶,你在幹什麼?”
森耶身子打抖,顫聲道:“我、我……我怕……”
“怕什麼?”
“怕、怕……鬼!”
玄澈看著森耶,微微一笑,白皙的臉蛋在搖動的燭火下明明暗暗,十分詭異。森耶嚇得腿軟,差點就要坐到地上。還是玄澈扶了一把才沒摔。玄澈說:“怕什麼。我們過去看看。”
“殿、殿下要過去看?”森耶似驚似怕。
“你不走就留在這兒,燈籠給我。”
玄澈說罷便往御花園裡走,森耶連忙跟上,
靜謐之中,嚶嚶泣聲隨風飄來,讓人毛孔悚然。玄澈沒什麼表情往前走,饒過假山,只見一個小小的黑影蜷在一株桃樹下輕輕顫動。
玄澈靜靜看了片刻,周圍人不敢發出半點聲音。哭泣的黑影似乎感覺到什麼,猛地抬頭露出一張驚恐的臉。
藉著燭光玄澈看清了黑影的模樣。一個小傢伙,只有三四歲,瘦小的身軀包裹在不合適的寬大衣物下顯得更加孱弱。搖晃的燭火照不亮他的樣貌,但那雙眼睛卻比繁星還要璀璨!世間萬物此時此刻竟抵不過這雙眼睛的光芒!
玄澈微微一滯,暗暗吸一口氣,好容易回神突然意識到黑衣是皇族才能穿的服色,眼前這孩子……
“你叫什麼?”
小傢伙的身子一顫,神色畏懼不敢說話。
玄澈慢慢走過去,蹲下身子讓視線與小傢伙持平,輕聲道:“我沒有惡意,你叫什麼,為什麼在這兒哭?”
小傢伙璀璨的星眸定定看著玄澈,又慢慢將頭低下去,幾乎要埋到胸膛裡了,才從嘴裡低低溜出一個聲音,“我叫玄浩……”
“玄浩?”玄澈微微皺眉。玄沐羽好男色,所以子嗣不多,據玄澈所知只有五男二女,淑、沃、渙、澈、泠、浩……
“六弟?”玄澈試探地喚一聲,看到小傢伙身子一頓心知自己猜的不錯,便問,“你什麼在這兒哭?”
“我、我……”
玄浩聲音哽咽地說不出話,似乎也不願意說。玄澈不忍看到這雙美麗的眼睛再被淚水蒙上,掏出絲絹為他拭去眼淚,安撫道:“來,不哭了,你住哪個宮,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誰知玄浩慌張地搖晃起腦袋:“不不不,我不要回去!我不回去!”說著他伸手要推開玄澈。此時玄澈已藉著森耶手中靠近的燭火看清小傢伙的脣角、眼角分明帶著瘀青,心中一緊,連忙將他摟在懷裡,拍著他的背:
“好,好,我不送你回去,你想去哪兒,我帶你去好不好?”
玄浩還是搖頭,隱約聽到他嗚咽:“我沒有地方去……我要在這兒……”
玄澈聽到這裡不禁心疼,解下自己的披風將其裹緊,道:“那你去哥哥那兒好不好?”
好不容安定一點的玄浩聽了這話卻是很驚恐地大叫,手腳並用大掙:“我不要!我不要!”
玄澈一時不察被玄浩抓了一下,脖子上留下四道紅血印,冷風吹在上面呲呲生疼。
森耶在後邊看的真切,嚇了一跳,忙上前說:“他……主子將這孩子交給小人吧!”說著他就要伸手將玄浩抱過去。玄澈看森耶一眼,屈指點了玄浩的昏睡穴,任森耶將小傢伙接過去。
“森耶,將他帶回去。默言,你去查查這小傢伙怎麼回事。”
玄澈又看一眼森耶懷中已經昏過去的小傢伙,無奈地搖搖頭。
回到寢宮,森耶為玄澈換下出宮的衣物,看到主人脖子上的四道血痕,眼神不禁閃了閃,偷看一眼太子,見對方似乎沒發現什麼,連忙低下頭整理手邊的衣服。
森耶忐忑地做完一切,正要退出去時卻突然聽到玄澈叫了一聲:“森耶……”
森耶嚇得整個人都是一跳,見玄澈背對著他,心稍稍回位,連忙應道:“主子!”
玄澈緩緩轉過身,目光落在森耶變幻不定的臉上,微微一笑卻是寒氣浮動,輕聲道:“下次不要再做這種事。”
森耶腿一軟跪在地上,聲音顫抖得連話也說不清了:“主、主子……”
玄澈道:“你起來吧,不過——沒有下次。”
森耶連忙叩頭:“謝主子!謝主子!”
“你退下吧。”
森耶幾乎是爬著出了房間。玄澈看他倉皇的背影覺得有些好笑,他從來不知道自己這麼可怕。笑容稍展即逝,坐在床榻之上,他對角落無人處道:“願意說了嗎?”
林默言鬼魂一般從角落裡轉出來,跪在玄澈面前,低頭道:“對不起,殿下……”
玄澈擺擺手:“直接說原因吧。”
林默言這才道出原委。
玄浩,六皇子,今年三歲,生母只是一個小侍昭,被皇帝臨幸一次之後就徹底遺忘了,沒想到生下玄浩,不過後來死了。玄浩的出生對於整個宮廷就好像一片枯葉落在水面上,蕩出輕微的漣漪,很快就消失了,以至於玄澈對這位弟弟一點印象都沒有。
玄浩的身世和玄泠有些像,不同的是郁美人認識了一個善良的女人,那女人又不巧正是太子敬愛的乳娘。而玄浩的存在比當年的玄泠還要卑微,在瀟雨宮倍受欺辱,不但大大小小的主子們欺負他,連那些太監嬤嬤也看不起他,只有一個名叫綠塵的小宮女護著他。但綠塵只是一個無權無勢的使喚丫頭,玄浩還是逃不出被欺負的命運。
前幾日夜宴,按旨三歲以上的皇子都要出席,綠塵好容易挑出一套最上得了檯面的皇子禮服希望主子能把握這次機會翻身,卻沒想到在路上遇到玄沃和玄渙。這二人極盡冷嘲熱諷之能將玄浩弄哭,又弄花了他的禮服,玄浩不願再去跑回了瀟雨宮。這幾天瀟雨宮的太監就著這件事明裡暗裡地說玄浩無用,玄浩又委屈又氣憤。
至於玄浩怎麼到了御花園,又引來了玄澈幾人,卻是森耶和林默言的主意。
綠塵心疼主子,聽說過玄泠和玄澈之間的事,就抱著一線希望來找太子。但那天玄澈和薩朗耶出去了,綠塵只找到森耶。森耶年紀不大,還帶著幾分熱心和童心,聽綠塵說了事就拍胸脯說給他解決這事。
森耶找到林默言,林默言本是不同意的,但森耶又說多一個皇子也是多一份力量,林默言想想算是默認了森耶的意見。於是森耶一邊讓綠塵將玄浩引到御花園,一邊演了一出“夜半哭聲”的戲碼。沒想到森耶心中忐忑,神情漏了底,讓玄澈猜出端倪。
至於戎席則完全不知情,只是身懷武藝也聽到了哭聲而已。
林默言說完這一切,一伏到地,道:“屬下擅作主張,請殿下責罰。”
“為何不直接和我說?”
“屬下怕……”
“怕我不答應,所以合起來騙我?”
玄澈冷冷地說,林默言不敢抬頭。房間裡靜默到了極點,只聽見兩個人的呼吸一長一短。
如此的安靜讓林默言想起三年前,第一次遇見太子,也曾有過這種或許只是一瞬間卻在每個人心中映射了宛若百年之長的沉默。
三年來太子不曾發過怒,也不曾無故責罰過下人,而自己敬畏之心卻越來越重,也許是被他的手段震懾住了,更也許是懾於他那雙始終不離淡漠的眼睛吧……
林默言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不斷加快,手心也變得濕冷。
就在林默言以為心跳激烈的要停止的時候,玄澈開口了,清亮的聲音帶著些許笑意:“那個孩子……還挺可愛的。”
林默言驚訝地抬頭,卻看到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第一次染上溫暖顏色,不同於看向玄泠時淡淡的溫柔,而是讓人會跟著微笑的陶然笑意,似乎整個世界都被裝在那顆心裡,幸福和富足滿滿的要溢出來。
林默言看呆了。
玄澈看他一眼,難得見到這個冰山男孩露出呆傻的表情,甚是有趣,忍不住一陣笑,笑夠了道:“那個小傢伙就留下吧,已經有一個玄泠了,再多一個玄浩也無所謂了。我這東宮都快成了孤兒院了。”
林默言回過神:“那瀟雨宮……”
玄澈便道:“明天我去請示父皇,讓他搬到巍明宮吧。”
巍明宮是離東宮最近的宮殿。
林默言心中高興,但面上還是沒什麼表情,叩首拜謝。
“不過——”
一個轉折讓林默言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玄澈聲色一冷:“我不希望下次再發生這種事,你和森耶自己去領罰。”
“是!”林默言舒出一大口氣,匆匆退了出去。
看著林默言退出去,玄澈又想起那個小傢伙,那雙眼睛啊……
16、立威
瀟雨宮環境比臨淄宮好一些,同樣是一進的小院落,各處建築用器都顯陳舊,但打掃得還算乾淨。
玄澈進去就看到兩個太監拿著掃把站在一邊聊天。看到有人進來他們先是一愣,又看清來人是太子,也不懼怕,一前一後上前諂媚:“小人見過太子殿下。”
玄澈停在院子中央,不語不動。兩個太監不知太子是什麼意思,跪在那兒不敢動。
裡面的人大概是聽到聲音,一陣響動後一個中年嬤嬤和一個年輕宮女走出來,看到玄澈同樣是一愣,然後跪拜行禮。
玄澈依舊不動。瀟雨宮的人不明白這太子是什麼意思,以前也見過其他主子前來,不是前來耀武揚威就是來冷嘲熱諷,心想這太子估計也差不多,心中也不在意,跪在那兒反倒想起要怎麼討好太子來。
過了一會兒南廂的門打開,一個小小的身軀從中走出,正是玄浩。玄浩才跨出門檻就看到玄澈,一愣,隨即目光落在他黑色的太子服飾上,身子一頓就要退回屋裡卻被一雙手推出來。緊接著一個小宮女也從屋中走出。
小宮女硬拉著玄浩走到太子面前,帶著小傢伙行禮,道:“奴婢見過太子殿下。”
玄浩也跟著行禮,啜啜道:“太、太子……”
玄澈多看了一眼舉止不亢不卑的小宮女,見她年紀不過十三四歲,一身半舊宮衣,雙手略顯粗糙,心知這就是林默言口中的綠塵。想到綠塵一直護著玄浩的好,便特別說了聲:“你起來吧。”而其他人還跪著不讓起。
玄澈上前撫上玄浩還帶著淡青的臉頰,柔聲道:“還疼嗎?”
玄浩只覺得太子哥哥的手指輕輕拂過傷口,涼涼的很是舒服,忍不住說:“不疼,哥哥的手涼涼的,很舒服……”
玄澈笑起來,道:“以後浩兒受傷了,哥哥都給你這樣摸摸好不好?”
“真的嗎?”玄浩揚起小臉,睜大了眼,“可是、可是……受傷疼……”說著玄浩眼神又黯淡下來。
玄澈道:“浩兒到哥哥那兒住,以後沒人會欺負浩兒。”
瀟雨宮的下人們紛紛吸氣,這才意識到太子這次不是來欺負人的。
玄浩歪著頭不相信地問:“真的嗎?可是那些大哥哥……”
“以後他們不敢欺負你。”玄澈淡淡地說,卻聽得旁人直冒冷汗。
玄浩不說話,似乎還在想什麼。但綠塵已經忍不住跪下來,道:“謝太子美意,但……”
玄澈抬手,一邊一個中年太監上前,尖聲道:“六皇子玄浩接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著六皇子浩即日遷入巍明宮,具體事宜由太子澈辦理。欽此!”
一道聖旨讓一院子的人都愣住了。玄澈就站在宣旨公公身邊,順手拿過聖旨,道:“麻煩公公了。”
那太監連忙回禮,笑道:“算不得麻煩,看諸位殿下感情這樣好,咱家心中也舒坦。”
玄澈但笑不語。太監立刻知趣地退下去,剩下一群奴才面面相覷。
玄澈抱起玄浩,道:“浩兒以後和綠塵去哥哥那兒住,這些人就不要跟過去了好不好?”
玄浩立馬用力點頭。
玄澈微笑不改,但目光轉到還跪在地上的太監宮女們時已是冰冷徹骨:“你們有誰知道昨夜浩殿下去了哪兒?”
無人回答。玄澈笑容漸斂,又問:“那昨夜可曾有人出去找過?”
仍舊沉默。
“主子不見了,做奴才的一點表示都沒有?好,很好,”玄澈冷笑,“既然你們跟在主子身邊也沒什麼用——默言,將他們帶下去,孤不要再看到這些人。”
“是。”
“饒命啊,殿下!”“奴才再也不敢了,饒命啊!”
默言與隨同前來的兩名侍衛依言上前將他們扭出去。那些太監宮女們哭喊著掙扎著,周圍的人只能漠然地看著。森耶和戎席是知道自家主子從不責罰下人,但若是開口了,則必死無疑。綠塵被嚇到了,玄浩卻是不太能理解眼前這一幕,但他還是知道那些平常欺負他的人必定沒有好下場。
猶豫一下,玄浩拉拉玄澈的衣角:“哥哥……”
“怎麼了?”玄澈看過來的目光已經是溫柔帶笑。
“他們……”玄浩看看那些馬上就要被拖出院門的奴才們,輕聲道,“哥哥是不是要罰他們?”
“他們沒有照顧好浩兒,要受罰。”玄澈簡單地說。
玄浩面色猶豫:“可是,哥哥……懲罰很痛……”玄澈看著玄浩不語。玄浩被看得窘迫,又說:“他們欺負浩兒,浩兒會痛,可是哥哥罰他們,他們也會很痛……那、那……”
玄澈微笑道:“浩兒要替他們求情嗎?”
“嗯……”
玄澈頓了頓,對外面喊了一聲“慢著”,又對玄浩說:“這些人對浩兒不好,浩兒為什麼還要替他們求情?”
玄浩歪著頭想了想,掰出手指很認真地說:“沈嬤嬤替浩兒補過衣服,秋水姐姐把每張桌子、椅子都擦的很乾淨,大寶和來財每天都在掃院子,他們都替浩兒做了很多事。綠塵姐姐說如果沒有他們,這裡就會變得又髒又亂。”
玄澈沉默,手臂緊了緊,將玄浩揉入懷中,他沒想到玄浩會記得這些小事——在皇子眼裡根本不需要在意、也根本就是下人應該做的小事。玄浩是封建王朝的皇子啊,可想而知這位庶出皇子以前過著怎樣的生活。
一邊的綠塵早已紅了眼眶。那邊被按在地的奴才們聽了玄浩這番話也羞愧不已。
玄浩被玄澈抱得有些難過,心有不安,小心翼翼地喚了聲:“哥哥?”
玄澈摸摸懷中人的小臉,道:“既然浩兒替他們求情,那哥哥就饒他們這麼一次。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他們玩忽職守還是要受到懲罰。浩兒不需要再為他們說話了,做錯了事就要接受懲罰,以後浩兒要是做錯了事哥哥也會罰你,知道嗎?”
玄浩不禁神色微黯,但哥哥的撫摸讓他覺得很舒服。玄浩這兩天都在哭,精神疲憊,靠在玄澈懷裡覺得暖暖的很是舒服,就像是記憶中少有的溫暖床榻,不禁漸漸睡了過去。
玄澈抱著玄浩回宮,遠遠看到水榭中玄沐羽正和鄭關說著什麼。
俊美非常的人物坐在碧水金亭之中,陽光灑落,宛若神仙畫卷。玄澈不禁多看了一眼,玄沐羽感應到什麼般回頭看來,剛好對上玄澈的目光。
玄沐羽看清來人頓時神色一喜,立刻招手示意玄澈過去。玄澈本沒有過去的打算,但人家皇帝都招手了他也不能拒絕,想了想,便抱著玄浩過去了,走過水廊時喚醒了玄浩。
玄浩迷迷糊糊地醒過來,就聽一個輕柔的聲音在耳邊說:“浩兒,醒醒,見父皇了。”
玄浩一抬頭看到一個男人站在自己面前,那雙黑眸深邃流光溢彩,玄浩一時看的呆了,直到玄澈捏捏他的小手才回神過來。玄澈在耳邊說:“浩兒,見過父皇。”
玄浩這才知眼前這偉岸的美男子竟是自己的父親,驚愕之下竟說不出話。
玄澈戳戳他的小臉,笑道:“父皇太好看,浩兒看傻了嗎?”
玄浩臉紅紅窩在玄澈懷裡扭捏。玄沐羽本見玄澈與玄浩如此親昵,心中不快,卻聽到玄澈說自己好看,心下頓時愉悅,也就不計較玄浩的失禮了。
玄沐羽對玄澈笑說:“你怎麼又撿了個孩子回來。”
玄澈撇撇嘴:“還不是父皇做的好事!”
玄沐羽尷尬地說不出話。還是難得精細一回的鄭關上來打破了僵局,他道:“陛下,太子殿下,微臣明日啟程,今日就不多作打擾了。”
玄沐羽忙說:“好,你也好好休息一下。”
鄭關退下,臨去之前對玄澈眨眨眼。玄澈莞爾一笑,驚艷了另外兩人,他自己卻沒有自覺,還對玄沐羽說:“父皇,鄭關明天就要回邊關了?”
玄沐羽沉醉在曇花一現的傾城一笑中,有些愣愣地說:“呃,是。”
“父皇?”玄澈心生疑惑,“鄭關明年還回來嗎?”
玄沐羽剛回神就聽到玄澈在關心其他人,不快道:“沒事他自然就不會回來。”
“哦,可惜了。”玄澈沒注意到玄沐羽的異樣,自顧自地說,“這人很可愛。”
玄沐羽心下一慌,試探問道:“澈兒喜歡他?”
玄澈一怔,隨即笑道:“喜歡,為什麼不喜歡,很有意思的一個人。”
眼前絕美的笑容卻是為他人綻放。想到這裡玄沐羽頓時黯然,心似乎被扯了一下,又痛又酸,疲憊道:“父皇累了,你們先下去吧。”
玄澈心中疑惑,但還是乖乖帶著玄浩離去,但一個巨大的疑問卻盤旋在心中揮之不去。
玄浩不住回望,直到看不見玄沐羽了,才扯著玄澈的衣角興奮地說:“哥哥,哥哥,那就是我們的父皇嗎?”
玄澈被他小猴子的模樣逗笑,道:“玄浩喜不喜歡父皇?”
“喜歡!喜歡!”玄浩用力點頭,“父皇好好看!是個大美人!”小腦袋一歪,瞅著玄澈又說,“哥哥也好好看,哥哥剛才笑起來好漂亮,哥哥也是個大美人!”
玄澈笑:“我們的浩兒以後也很好看!”
“真的麼?”
“當然,浩兒現在就已經很可愛了。”
“那浩兒會像父皇和哥哥一樣好看嗎?”
“會比我們更好看!”
……
清朗的笑聲迴盪在皇宮中,為這層層疊疊的紅墻金瓦添上一抹難得的暖意,周圍的下人看到這對兄弟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玄澈看看天,其實天很藍,只是將自己困在一個名為淡薄的籠子裡太久了,天空也變得沒有了顏色。
偶爾放縱一回吧。
17、暖意
轉眼五年過去,五年間大大小小的事情交錯而過。
入夏之際,太子落水一次,幸得護衛及時相救,有驚無險。為此玄沐羽大怒責罰上下近五十人,太子多加勸阻方免去眾人責罰。
水德182年,平陽公主玄淑出嫁,非嫡出的她破例封為長公主,加封戶八百,榮及一時。婚後玄淑與尚書公子伉儷情深,令人艷羡。
同年,玄浩長及四歲,安排太學院讀書。六皇子頑劣,竟氣走了三位少傅,唯有武學一樣稍得人意。太子殿下怒極,訓之未果,乃親自教導。待到六皇子六歲,選武奴蘇行之隨侍。
後宮有了諸多變化,成國送來西鳳公主和親,封為和貴妃,在貴妃位子上做了十年的德貴妃卻因惹惱了皇帝而關入冷宮,不起眼的侍昭張桐封為雅君(見注)。
京城內的變化也不大不小,商行多了幾家,勾欄更加繁華,新鮮事物出了不少,但在世人眼中這些不過是平常事件。
春末難得陽光大好,滿地青草悠悠讓人忍不住就想出屋看看。
俊秀少年走在花園之中,風撩起他的碎發,玉砌的面容籠罩在淡漠之下,一襲黑衣更將此人襯得沉靜非常。少年身後站著一名青衣侍衛,神色冰冷卻也秀麗非常,一路行來都引得下人忍不住抬眼偷瞄。
不遠處翠衣少女端著茶盤緩緩走來,到了少年面前微微一福。
少年問道:“綠塵,六殿下呢?”
綠塵聽了苦笑,道:“回太子,殿下去毓秀園了,說是要和蘇行之比試。”
玄澈淡淡地應了一聲,但站在他身邊的林默言卻感覺到自己主子氣息驟然一斂,這正是玄澈隱有怒氣的徵兆,林默言不禁替六殿下禱告起來,不過又想到太子極寵弟弟,估計最後又是不了了之。
毓秀園裡兩個年紀相仿的男孩正在舞刀弄槍,你來我往,光影交錯,看似激烈,但二人神色之間卻充滿了戲耍。
玄澈站在門口看了片刻,藏在衣袖中的右手向下微扣,幾粒小石子吸入手中,翻腕一彈,石子夾帶著歷歷風聲直飛玄浩與蘇行之要穴,玄澈又出聲喝道:“浩兒!”
清清朗朗的一聲喚卻讓場中少年猛然停了手腳,同時聽到石子奔襲而來的風聲,只覺得周身要穴都在石子籠罩之下,避無可避一時間竟愣在當場。那幾粒石子似乎長了眼睛,擦著兩人的皮膚飛過釘入樹幹。
玄浩偷偷回看一眼,只見身後樹幹上多了幾個小洞,均有半指多深。仍不住打了個寒顫,再看門口來人的臉色,更是一個激靈。
“四、四哥……”玄浩心虛地喚上一聲。蘇行之也趕緊行禮:“太子殿下!”
玄澈面無表情道:“玩的開心?”
玄浩一聽心道壞了,趕忙屁顛屁顛地跑到玄澈面前,抱上玄澈的腰撒嬌道:“四哥,我只是和行之比劃比劃,你不是也說要多經歷實戰嗎?”
“所以就連功課都不上了?”
玄澈嘴角微微彎起,似笑非笑,明麗動人。但玄浩心裡可是打了個突,咽下一口口水心虛道:“沒呀,我只是……馬上……馬上就回去了……”
玄澈在弟弟腦袋上一敲:“哼!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難怪當初會把三個師傅都給氣走了!”
“四哥,人家只是……”
玄澈不理他,又將目光投向蘇行之,道:“蘇行之,六殿下胡鬧你也跟著他胡鬧?”
剛才還笑得燦爛的少年立刻苦下臉來,臉皺得跟黃花菜似的說:“太子殿下,六殿下說小人不陪他打一場他就把我送到蠶室去!”
(蠶室是太監淨身的地方,取意破繭化蝶)
玄澈瞪了一眼還抱著自己撒嬌的弟弟,又是責備又是無奈地嘆道:“你啊!”
玄浩眨眨眼睛討好道:“四哥不生氣,浩兒這不就跟你回去讀書了?四哥最好了,四哥不生氣!”
玄澈搓揉著弟弟額前的碎發哭笑不得。站在身後的林默言看看躲在一邊不出聲的蘇行之,果然看到那傢伙吐吐舌尖做出一個鬼臉。蘇行之也發現林默言看著自己,咧開嘴無聲地笑起來。林默言不由得搖頭:你真當太子是好欺負的?!
果然就聽到玄澈一邊帶著玄浩離去一邊淡淡地拋下話:“蘇行之,你縱容殿下胡鬧也是有錯,自己去衛統領那裡領罰。”
這回蘇行之的臉真的垮了。
太子書房裡,寬大的躺椅上,玄澈半倚著,一手持書,一手書將玄浩攬在懷中。玄浩也很愜意,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窩在哥哥懷中,聽哥哥給他講解經書。兩個人一個清冷妍麗,一個玲瓏鐘秀,連陽光都偏愛地為他們披上金紗,美得讓人離不開眼。
窩在最疼愛自己的太子哥哥懷裡,看著那張完美無瑕的側臉,耳邊是輕緩的話語,玄浩覺得每次聽四哥上課都是一天裡最美的時光——當然,前提是自己有認真完成功課。
那雙深不可測的眸光突然一轉,一隻手在自己腦袋上敲了一下,就聽到溫柔的話語中帶上幾分嗔怪說:“小傢伙,又走神了?”
雖然不疼,但玄浩還是伸出小手捂住腦袋,臉卻蹭到哥哥懷裡撒嬌:“四哥這麼漂亮人家不小心看呆了嘛!”每次走神被發現玄浩就會這麼說。
玄澈又好氣又好笑:“傻瓜!”
玄澈揉揉玄浩的頭髮,玄浩知道這是哥哥心情好的表現,呵呵,每次這麼說四哥就會很高興,玄浩也樂得說些看似天真實則有些肉麻的話讓哥哥高興。
玄澈在與弟弟玩笑間聽到外面窗欞輕響了三聲,片刻後果然是林默言進來。
“太子殿下,六殿下。”
玄澈心中有數,拍拍玄浩的肩膀,慢慢坐直了身子讓弟弟從自己懷中脫出,說:“你去柔音那兒拿盤點心好不好?”
玄浩心裡明白是林默言要對玄澈說什麼自己不方便聽的話,稍稍有些憋氣,但還是很乖巧地出去了。
確定玄浩走遠了,林默言上前低聲道:“西南來消息,說是他們和禁軍有聯繫……”
“有具體人名嗎?”
“沒有完整的。西南的人還不完全信任灰鴿。”
“沒關係。”玄澈神色不動,端起茶水抿上一口潤潤嗓子,道,“小狼最近有說什麼嗎?”
“沒。農夫已經穩固政權,這一年來對果子窮追不捨,不過小狼一直護著果子,沒讓他出事。”
“……讓農夫別逼太緊了,別人的果子要落到我們園子裡就不好了……”
“讓白眼去?”
“弄影也去。”玄澈說到這裡不由得笑了笑,“農夫好像很迷弄影?”不等林默言說什麼,他話鋒一轉又問,“戎席回來沒?”
“沒……”林默言遲疑片刻,忍不住道,“殿下,戎席他……”
“沒關係。他還有用……”
聽到門外傳來的腳步聲,玄澈停下話,使了個眼色,林默言立刻退了出去。就聽到林默言走到門外時玄浩的大嗓門傳來:“默言大哥,你也嘗嘗啊,柔音說這是御廚們新作的糕點,很好吃哦!”
玄澈聽到這裡勾起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又聽林默言應了一聲謝謝,也不知道有沒有吃,然後玄浩就端著糕點盒子蹦蹦跳跳地進來了,叫嚷著:“四哥,四哥,你吃你吃,柔音說是最新的糕點,非常好吃哦!”
玄澈含笑著拿起一塊粉紅的軟糕放入口中。
“嗯。很好吃。”
玄浩眼珠子骨碌碌轉上一轉,道:“大姐今天是不是也會來?”
玄澈垂目道:“今天十五了?大概吧。”
玄浩點點頭,一邊將幾塊糕點挑到另一個小碟子上,一邊說:“那我要把這桃花糕留下,大姐最愛吃桃花糕了,可是尚書府裡沒有,上次大姐還說想念宮裡的糕點呢!”
“嗯,浩兒真乖。”
注1:提一下文中的嬪妃等級,第一是皇后,第二是貴妃,第三是比貴妃低半等的君,第四妃比君再低半等,第五美人,第六待昭。其中君就是男妃,侍昭包括男和女。
18、救贖
夜晚的皇宮黑影綽綽,很是可怖,然而一個少年卻飛奔於長廊之上,晶瑩玉潤的小臉上寫滿了焦慮。
“四哥!四哥!”
玄浩完全不顧宮女太監的阻攔乓地直直撞進太子臥房,進門看見玄澈只著單衣披著長髮坐在床上,神色還有些朦朧,但明顯不是太痛快。宮裡的人都知道,太子殿下最討厭別人打擾他睡眠。東宮的宮女太監立刻跪倒了一地。
但此刻玄浩顧不了那麼多,哭喊著就撲了上去:“四哥!四哥!快救救行之!四哥!”
玄浩還沒進門就大喊大叫早把玄澈吵醒了,本來有些惱小傢伙慌慌張張吵人休息,但現在看他眼眶紅腫,嗓子都啞了,心下一驚,什麼怨氣都沒了,連忙將小傢伙抱到懷中安撫:“怎麼了?行之怎麼了,慢慢說。”
“他、他被大皇、皇兄帶走了!”玄浩喘得厲害話都說不出來,還是隨即跟來的綠塵說清了由來。
原來今天下午玄浩被玄澈帶走讀書後,蘇行之就遵命找衛統領領罰,被統領折騰了一個下午,在準備去東宮找自家主子的路上卻碰到了玄沃和玄渙。先是玄渙看到蘇行之長得眉清目秀楚楚動人就動了邪念,然後玄沃又想起此人乃玄浩的跟班,而玄浩又是太子的跟班,再想起往日裡被太子壓過的威風,頓時惡向膽邊生。於是兩人一拍即合,強行將蘇行之帶走了。
玄沃和玄渙兩人運氣真不是一般的好,押著蘇行之回自家地盤的路上竟然沒碰到太子的人。
話說這頭玄浩讀完書,他回巍明宮後並沒有馬上詢問蘇行之的去向,因為蘇行之時常因為練武而不跟在玄浩身邊。直到天黑了仍不見人,玄浩才覺得有些怪異,問綠塵,綠塵也不清楚。玄浩畢竟還是小孩子心性,問了一句就沒放在心上,還以為蘇行之去哪玩了忘了時辰。還好綠塵心細,差人去找才得知蘇行之竟然被二皇子和三皇子帶走了,這下玄浩才知大不妙,顧不得蘇行之被帶走究竟會發生什麼,立馬來找太子救人了。
如此一折騰,從蘇行之被帶走到玄浩求救已經過了將近兩個時辰,玄澈心知如果有什麼蘇行之大概已經逃不過去了。
合了一件外套玄澈就帶著玄浩和林默言匆匆趕往二皇子所在的黎晚宮。才踏入前院就有四五個宮僕上來行禮。幾個人跪拜在走廊兩側,其中一人見玄澈要進內院,想起自家主子的吩咐,忙道:“太子殿下,二殿下已經休息了,您……”
玄澈腳下頓了一頓,冷冷地掃了那人一眼。那太監頓覺背上如有利刀刮過,冰寒刺骨,身子一顫,準備好的話也說不下去了。帶頭的尚且如此,其他的更不敢出聲。玄澈三人就這麼視如無物地走了進去。
一路上多有太監婢女阻攔,但都在太子冷眼照顧之下閉了嘴。三人行到玄沃寢宮前,兩個守門太監慌忙衝上來行禮,說是行禮實則阻攔,兩個人竟直挺挺地跪拜在路中央,擋住三人去路。
“太子殿下!二皇子已休息了!”
“讓開。”
玄澈冷聲道。
這兩個太監是二皇子和三皇子身邊的心腹,冷眼注視下雖然抖得厲害但也不敢讓開。
玄澈沉默地盯著二人。林默言上前一步拉住其中一個太監,那太監掙扎不斷不肯讓開。玄澈心下不快,抬腳朝另一人身上踩去。
旁人沒想到向來以溫和謙遜著稱的太子竟然會直接採用暴力方式,被這帶上了內力的一腳踏在背上,那太監硬生生地噴出一口血,軟倒在地上,看背部不正常的扭曲看來脊柱是斷了。另一個太監嚇到不敢再動,任林默言將他推到一邊。
玄澈神情淡漠,好象剛才踩到的是一隻螞蟻。玄浩被完全陌生的哥哥嚇到了,僵在原地,還是林默言將他拉扯著才跟上太子的步伐。林默言知道自家主子是真的發怒了,隱藏在淡然外表下的戾氣噴發了。
玄澈耳力極好,還未進門就聽到裡面傳來糜爛的喘息聲,心裡對發生了什麼已經有了數,猶豫著該不該讓玄浩進去,腳下步伐慢了半拍。就是這麼一慢,玄浩已經迫不及待破門而入,然而看到的景象卻讓他呆立在門口。
蘇行之渾身赤裸地跪伏在床榻上,肌膚泛著不正常的粉紅,粘滿了白濁和血液。而玄沃和玄渙則一前一後地操弄著他,玄沃在身後的每一次撞擊都讓玄渙的炙熱更加深入蘇行之的咽喉,蘇行之神情迷離地發出痛苦的呻吟。
玄浩破門而入並沒有打斷這場活春宮。玄沃鄙夷地斜睨一眼玄浩,身下律動得更加激烈。
緊接著玄澈也進來了,看到這一幕冷然道:“二位哥哥玩得可開心?”
玄澈聲音好似刮骨冰刀,玄渙身子一僵放在蘇行之口中的分身頓時射了出去,抓住蘇行之頭的手也軟了,蘇行之上半身無力地落在床榻上。玄沃對太子之位旁落的怨氣減輕了他對玄澈的畏懼,聽到玄澈如此說竟然還用力衝撞了兩下釋放了體內的熱流才退出來,隨手將蘇行之甩在床上,為自己扯過一件外套批上,不慌不忙地說:“太子殿下別來無恙——哦,連六皇弟也來了,看來這具身子很吸引人嘛!”
玄浩氣得滿臉通紅,如果不是玄澈拉住恐怕早已撲上去拼命了。
玄澈看起來很平淡,但眼神卻愈發冷冽。他示意林默言上去將蘇行之帶回來,對玄沃說:“二皇兄看起來很高興?”
玄沃猥褻地舔舔嘴脣,道:“他——很銷魂啊!”
玄澈居然順著點頭,口裡卻說:“既然二皇兄已經完事了,看來也可以跟四弟走一趟了。”
玄沃心中警覺,但嘴上卻還是淫笑著說:“走?去東宮和四弟玩嗎?”
玄沃說的放蕩,玄澈不氣不惱,淡淡道:“自然不是去東宮,不過宗正府卻等著你們。”
“宗正府!?”玄渙驚叫起來。
“自然。罪名——淫亂如何?來人!將二位皇子帶去宗正府!”
不顧呆立的玄沃和癱軟的玄渙,玄澈帶著玄浩拂袖而去,林默言橫抱著昏迷的蘇行之緊隨其後,只留下一群侍衛將二位皇子團團圍住。
將蘇行之帶回東宮,給他清洗、上藥,玄浩哭紅了眼守在床邊,玄澈默然地站在他身後。
蘇行之很快就甦醒了,身體無大礙,只是經此一夜精神大受打擊,此刻睜著眼卻是一片茫然無神,盯住床幔瞬也不瞬,好似木頭人。
玄浩抓住蘇行之的手臂哭道:“行之,行之,你說話好不好……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嗚……”
玄浩哭得不行,嗓子都啞了。蘇行之才有了動靜,他輕輕按住玄浩的手,道:“殿下無需自責,行之、行之……”
“行之!”玄浩哭得更厲害了。
玄澈攬過弟弟,讓他靠在自己懷裡盡情哭泣,對蘇行之說:“行之,你還願意留在宮中嗎?”
蘇行之默然,眼神晃動。
玄浩又撲到蘇行之身上大哭:“行之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行之!行之……”
蘇行之不答。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是我沒有本事,不能保護你,行之你怪我好不好,你不要不說話……”
玄浩哭著呢喃,聲音一頓竟昏了過去。一個八歲的孩子徹夜未眠,身心俱疲,此刻一口氣上不來就昏了。玄澈招來綠塵將他扶到隔壁房間休息,自己在床榻邊坐下。
蘇行之下意識地往裡挪了一點,避開和他人的身體接觸。
玄澈沒有忽略這個細微的動作,不易覺察地嘆出一口氣,又站起身,道:“今夜你就在這休息吧。”
“太子殿下……”蘇行之欲言又止。
玄澈知道蘇行之想說什麼,道:“去留你自己決定,先休息吧,想清楚來找我就是了。”
蘇行之再次默然。
玄澈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道:“今天這件事我現在沒辦法為你做什麼,但那兩個人我是絕對不會放過的。”
玄澈說的平淡,但蘇行之知道那兩個人完了。
出了房門,玄泠和林默言站在門口。今天晚上事情鬧大了,連住的比較遠的玄泠也被吵醒,聽到事情緣由就馬上趕來東宮。
看到玄澈出來玄泠連忙上前:“太子哥哥,行之他……”
玄澈道:“身體修養幾日就好了,但這裡——”玄澈指著心口,“恐怕要留傷了。”
玄泠黯然,請了禮進到房中看望。
玄澈為房中人帶上門,緩步踱到花園中,林默言亦步亦趨地跟著。
“戎席回來沒?”
“沒有,他請了兩天的假,要到明天才回來。”
“又是去綠園?”玄澈見默言默認,冷冷道:“給他最後一次機會,留或去,我不想再廢話了。”
“是……殿下是要——”林默言突然意識到玄澈說了什麼,猛然抬頭,一雙黑眸熠熠生輝。
玄澈撫摸著眼前的竹子,像是詢問又好像自言自語地說:“以前我太放縱他們……”
林默言不敢答話,但心裡是贊同的。
“這次我錯了,我不應該手下留情。”玄澈似乎很留戀竹子光滑的手感,“可惜今天的事發生的太快了……默言。”
“在。”
“從聽風樓裡放兩隻鴿子出來,從今以後,我要知道哥哥們的動向。”
“是!”
林默言的聲音依舊很平淡,但卻讓人感覺得到他心中壓抑的喜悅和憤怒。
玄澈難得笑了,在面對玄浩以外的時候露出直達眼底的笑,漂亮的眼睛微微彎起,明明只是個十三歲的小男孩,明明是板起來還無法掩飾稚嫩的臉,此刻稚氣卻蕩然無存,只讓人看到嗜血的冷酷。他手下剛才還輕柔撫摸的竹子也化作粉末隨風而逝,似乎預示了某些人的命運。
19、戰爭
那夜的事不知是誰透露到皇帝耳邊,玄沐羽大發雷霆,玄沃和玄渙在宗正府各領了十五大棒,同時黎晚殿和華雨殿的下人換了一批。
蘇行之的身體恢復得很好,但那個嬉皮笑臉的少年已經不見了,透亮的眼睛蒙上一層灰霧。玄浩因為自責笑容也少了,時常呆立發愣。
太子似乎也就此作罷,只有林默言能感覺得出自己的殿下越來越深沉了。戎席在第三天負傷回宮。
玄澈注視著坐下的戎席,一身青衣在早已被鮮血染紅,他的臉色慘白著,卻跪著不敢動彈半分,因為林默言就站在他的身後,他若妄動,不需要起身就將身首異處。
玄澈仿佛看不到戎席身上猙獰的傷口,也看不到還在不斷涌出的鮮血,只淡淡道:“戎席,你十五歲跟在我身邊,我對你如何?”
戎席艱難開口:“殿下對戎席仁至義盡。”
“哦,你也說仁至義盡了。”玄澈點點頭,“你每月必請假一日去綠園看你妹妹,我也沒攔過你,還讓林默言給你方便。我倒不知道,我二哥有什麼好讓你一心向著他?”
戎席連僅有的脣色也失去了,他不是不知道太子對自己一直有一點堤防,卻不想原來自己的一切早已被對方看的清清楚楚!但今早被林默言打傷擒回的時候,戎席多少有了覺悟。
戎席嘴脣顫顫,只道:“任憑殿下處置。”
“沒什麼要交代的?”
戎席猶豫片刻,咬脣道:“請殿下照顧我妹妹……”
玄澈只說:“我不理她就是了。”
戎席也心安了,他也不指望太子能照顧,只求不要加害便是。
“戎席再次謝過。戎席罪身,無以回報。”
戎席說吧,抽出一把匕首欲自刎,卻被林默言制住。但聽玄澈一拂袖子轉身,離去之際卻說:“不要污了這金磚。”
不日戎席重傷不治身亡。玄沃跳了腳,過了幾日林默言不經意間提起,戎席的妹妹吊死——雖然絞痕奇怪,但府衙還是判了她自縊。玄澈也沒說什麼,只吩咐林默言要回戎席妹妹的屍身,將她與哥哥一塊葬了。
過了幾日,林功進宮。
水榭之中琴聲悠揚,黑衣少年背對著林功俯身弄琴,另有兩名小小少年坐於身側傾聽,一個清瘦淡雅,一個玲瓏毓秀,皆是非凡之貌。本該是一幅完美的畫卷,可明明陽光大好,園中卻清冷異常,那琴聲落在耳裡便讓心冷上一分,眼前的神仙畫卷也化作了冰雕,清冷的黑色背影凝固在微風之中,看的人寒氣直冒。
似乎是感覺到有人來了,琴聲戛然而止,兩名小小少年同時抬頭看向園門。被兩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才步入園中的林功忍不住打了寒戰。
玄澈並不回身,只是對玄浩和玄泠說:“你們先下去。”
玄浩和玄泠不敢多言,對林功微微一禮便退了下去。林功在玄澈對面坐下,低頭一看,不知何時桌面上已經多了一杯熱茶。林功連忙喝上一口,似乎想要藉著熱氣化解五臟內的冰寒。
“殿下……”
林功的話連頭都沒有完全打開就被玄澈打斷:“外公無需多慮,澈兒自有分寸。”
玄澈淡淡地說。林功不由得語塞。
“可是……”
林功忍不住想要開口,對上玄澈澄空的目光,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太子十三歲了,皇家子弟十三歲也不能說是小孩了!那邊二皇子一黨拉人拉得大張旗鼓,這邊太子卻始終沒有動作,對子自己在外面替他張羅勢力的反應很太過平淡了,好像完全不熱衷於權力。林功雖然一直認為自己這個外孫不像外表那麼簡單,但這次這麼嚴重的事玄澈居然也沒半點表示,說是隱忍也忍過了吧!
玄澈斂目道:“外公,我知道你的意思,不過我現在和他們鬧開可有什麼好處?”
林功張張嘴,又聽玄澈說:“面子嗎?面子固然重要,這個耳光我當然不能白挨,但現在有比面子更重要的東西。外公可知道是什麼?”
林功看看自己的外孫,明明還是孩子的臉卻寫著不符合年齡的沉穩和冷靜。
“安。”林功輕聲吐出一個字。
玄澈點頭說:“老鼠多了一隻只捉起來麻煩,倒不如趕到一起一網打盡。”玄澈低頭喝一口茶,“您說對嗎,外公?”
“可是……”你有實力一網打盡他們嗎?林功面露疑惑。
玄澈淡淡一笑,風揚起他額前的碎發,陽光下這個笑容卻讓人發冷。
林功突然想到,一個擁有如此笑容的人怎麼可能把一切都擺在人前,他一直是看不懂這個外孫的。
玄澈讓林默言送林功出去。快到皇門時林功問道:“太子殿下最近生活可好?”
默言道:“宮中一切俱全,殿下生活無憂。”
林功捋捋鬍子,又道:“高位者切記親賢臣遠小人。”
林默言聽了忽而詭異一笑,對著東宮的方向道:“尚書大人多慮了。主子自有分寸,下人說不得。”
林功一愣,將眼前人看了又看,又看一眼東宮隱約可見的屋頂,心中悚然,道了聲:“老夫多慮了!”說罷便快步離開了皇宮。
林默言回到花園,黑衣少年換了一支笛子靠在櫻花樹下,悠揚的笛聲並不悲傷卻冷得厲害。待林默言出現,玄澈停了吹息,輕輕道:“外公又嘮叨了?”
林默言道:“說了一點可有可無的話。”
“外公才五十幾吧,怎麼話就多了?”玄澈似乎是嘆了一口氣。
林默言頓了頓,道:“林大人還沒老——應該。”
玄澈微微一笑,笛聲再次飄蕩,直到玄泠和玄浩出現。
看到吹笛人的一瞬間玄泠的眉頭不易覺察地微微皺起,玄浩沒注意到五哥的異樣,一路急跑衝到玄澈面前,一把抓住太子的衣襟大叫:“四哥!為什麼!為什麼?”
笛聲又停了,玄澈的目光落在趴在自己胸前大聲叫嚷的少年身上,面色淡然。
玄泠心下一跳,連忙上前拉開玄浩,道:“六弟,不要這樣。”
玄浩眼眶微紅,道:“不要拉我!行之他、行之他那樣你們卻……林大人來四哥也說那樣的話!我……”
玄泠瞄了一眼太子,見後者面無表情不作聲,猜不出是什麼想法,只得道:“皇兄他自有打算……”
“打算!什麼打算?”玄浩叫起來,“四哥,你為什麼不把他們抓起來!他們那樣對行之,他們該死……嗚嗚!”玄浩口不擇言,玄泠連忙將他的嘴巴捂起來:“這樣的話能亂說嗎?!”
玄浩掙扎著要脫出玄泠的壓製,玄泠身體孱弱,哪裡是練武的玄浩的對手,兩下就被掙脫了。玄浩張口又要叫嚷卻沒想到玄澈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手掌和臉猛然接觸發出清脆的一聲,整個院子立刻安靜,每個人都驚呆了。
玄浩仿佛還沒反應過來,臉側著呆滯地看著草地。
“鬧夠了沒有?”玄澈的聲音冷冷響起,割得每個人心底發顫,“要誰死的話是能亂說的嗎?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那兩個人是誰?說話前動過腦子沒有?這四年我白教你了是不是!”
玄澈的語調沒有起伏,但每一下都砸得玄浩心頭直痛,看著眼前不再溫柔的哥哥眼睛一紅馬上又要哭出來。
玄澈這次卻沒有再縱容他,聲色俱厲:“又要哭了?一個男孩子只知道哭?”
玄浩還是嗚咽,卻感到一道目光若有實質在身上巡過,宛若針扎,玄浩不僅汗毛倒豎,勉強抬頭看去,果然對上玄澈冷冷的眼睛,玄浩心中一驚,竟止住了哭。
“哭?哭能解決問題,還是能讓時光倒流?”
玄澈冷冷地說,玄浩不自覺地跟著搖頭。
“那你哭什麼!”玄澈說完輕嘆一聲,將玄浩攬在懷中,為他擦去眼角的淚珠,柔聲道,“發生這種事沒人會高興,可是難過又能如何?浩,想清楚你此刻想要的是什麼,你現在所做的又能讓你得到什麼?”
玄浩埋首於哥哥的衣襟中:“可是……我……四哥你,你什麼都沒做……”
玄澈撫摸著玄浩的背部讓他安定情緒,目光卻落在不可知的遠方。
“相信四哥好不好?你這樣,四哥也很難過……”
日子還是這麼過下去,太子和二皇子之間相敬如“冰”,朝廷裡兩黨之間平靜的匪夷所思。
這時傳來南雄單掠城的消息。
雄單作為草原部落有著一種游牧民族特有的殺掠天性,逢春夏就會騷擾邊境城市。二十年前鄭志鐸率兩萬兵民擋住雄單的侵略,又反守為攻,一把燎原大火燒了雄單最優良的草場,最後集結兵力深入草原將雄單大軍殺的片甲不留,雄單從此一蹶不振,聞鄭軍之名而喪膽,鄭志鐸也因此被封為“燎原大將軍”。
懾於燎原將軍的威名,同時也因為內部的權力爭奪,雄單安分了好些日子。但五年前雄單三王子薩朗耶在消失兩個月後重返草原,並一舉奪得汗位,殺了大哥夫都。但二王子果多禮僥倖不死,率領殘部西遷,雄單就此分裂成以薩朗耶為汗的北雄單和以果多禮為汗的南雄單。
北雄單占據前世所說的大小興安嶺—東北平原一帶,生存環境較優良,又因和大淼通商往來,故而民生恢復較快。
但南雄單就不同,根據薩朗耶和玄澈的攻守同盟協定,大淼對南雄單形成了封鎖政策,後有北雄單,前有大淼,南雄單的日子過得慘兮兮的,這幾年竟打起戰爭的主意。
再說今年鄭志鐸回京述職,留其獨子鄭關守備。本來忌憚燎原大將軍的南雄單立刻坐不住了前來掠城。鄭關雖從小受鄭志鐸教育,文武雙全,但終究年輕人還是太衝動了,中了南雄單的誘敵之計,致使兩萬大軍全軍覆沒,他也戰死沙場。同時南雄單一路突進殺到西北邊關最後一道屏障——斜陽城下。
獨子的死讓鄭氏夫婦悲痛欲絕。只是一天,鄭志鐸便如同老了十歲,不到五十歲的人卻兩鬢斑白,形容憔悴,鄭夫人更是一病不起。
玄澈想起那個笑起來燦如明日的青年,記得那日遊船之上,青年迎風而立、展臂欲飛之態,一字一言猶在耳邊——
“我要做大將軍,像我父親一樣讓敵人聞風喪膽的大將軍!”
“……雖千萬人,吾往矣!”
“殿下會成為一個好皇帝。”
“‘一將功成萬骨枯’——殿下會這麼想,就一定不會為了自己的私慾而窮兵黷武了。”
“沒關係,殿下等我,等我成為和父親一樣的大將軍的時候,我會用最小的代價為殿下拿下成國!”
“殿下應該多笑笑,殿下笑起來很好看……”
“可是我不喜歡好看,我希望能像父親那樣英武。”
……
多可愛的人,如今也只能埋入黃土之中,朝廷中難得的天真爛漫也只能隨風而去。
想到這裡,玄澈黯然失神。
大殿之上,眾大臣低頭不語,只因皇帝問了一句:“誰願帶兵抗敵?”
皇帝的目光從每個人臉上掃過去,每個人都低垂著頭。
死寂之中一個人站出來。
“我願。”
毫無起伏的語調,清冷的聲音,漠然的語氣——太子!
玄澈直視寶座上的帝王,似乎沒有看到後者鐵青的臉。
“你、你……去?”玄沐羽第一次在大殿上失態,他拍案而起,“朕不準!”
“為何?”玄澈毫不示弱。
玄沐羽氣結:“你是太子!”
“對,我是太子,所以我更不能退縮!”玄澈說的每個字都擲地有聲,震懾著群臣的心,“我吃百姓種的糧食,穿百姓織的衣物,百姓遭受災難的時候我卻躲在百姓用血汗修建的宮殿裡,我情何以堪!請父皇准許兒臣為國效力、為民除害!”
玄澈跪在殿前,膝蓋重重地砸在地面上,也砸在每個人的心頭。
父子的目光在空氣中交匯,玄沐羽又急又氣,玄澈毫不動搖。
最後玄沐羽還是妥協了。
水德186年,太子北征。
這時候誰也不會想到一個十三歲的半大孩子能做到什麼程度,大部分人都嗤之以鼻,太子黨內部流露出的更多是擔憂。
東宮——
“四哥,你要去戰場?!”
玄浩一聽消息就跑來了,他拉著玄澈的衣袖不肯放手。
玄澈只是看他一眼什麼話也不說,但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玄浩大叫道:“為什麼,為什麼!四哥為什麼要去戰場,那裡很危險啊!有鄭將軍在,大淼不會有事的不是嗎?四哥不要去!”
玄澈要怎樣解釋:為了一個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純粹,為了一時悲憤?為了建立一個軍功在朝中立威,為了緊握權力?
玄澈撫上玄浩的臉,感受手中的溫度,輕輕道:“浩,這是四哥必須去承擔的責任。”
玄浩不甘心:“為什麼是四哥的責任?其他哥哥不行嗎?不是還有那些將軍嗎?”
是啊,為什麼呢?
“因為我是太子。”
玄泠來遲一步,只聽到玄澈用悠悠的語氣說出這句話,這一刻似乎有一縷名為哀傷的情緒從那張精緻無雙的臉上滑落,化作一聲嘆息碎在空氣中。
離京那日皇帝親自來送。玄澈騎在高頭大馬之上,身披銀色鎧甲,精緻的面容籠罩著肅殺之氣,舉手投足之間竟已像一名軍人。
“陛下請放心,老臣縱死也會護得太子周全!”
“陛下請勿憂心,太子會照顧好自己的。”
臣子在一旁勸,玄沐羽卻始終無法下令讓大軍出發。
最後玄澈下馬單膝跪在他面前,朗聲道:“父皇請回,兒臣定會奉上果多禮的人頭為父皇慶生!”
對上玄澈灼灼目光,玄沐羽終於吐出那兩個字:“出發!”
皇帝的話落下,玄泠的眼淚終於忍不住落下來,而玄浩卻是面無表情地看著那道銀色的身影漸漸消失,無語也無淚,只有緊咬的雙脣泄露了他的心思。
玄澈銀槍白馬十里歡送的威風讓玄沃後悔了,他後悔自己那時候怎麼沒有勇氣上前一步,否則這時在這裡接受歡呼的就是他,而不是那個討厭的太子弟弟!
20、夜火
鄭志鐸回京述職帶了兩千兵馬,後面玄沐羽又撥了一萬五的步兵,玄澈便是率這一萬七千人的步騎混軍前往邊境。因為玄澈和鄭志鐸是統帥,故而和那兩千騎兵先行趕往邊關。
且不說玄澈一路上與將士如何同甘共苦,只道他們一眾一路急行在出發後第十天到達了邊關一小鎮——山鹿鎮。誰知這時遇上了敵人。
山鹿鎮離真正的前線邊塞斜陽城還有百里距離,此時鄭氏騎兵並未做好戰爭準備,卻沒想到在入鎮時與雄單孤軍深入的游騎撞了個正著。這股三千餘人的雄單騎兵本是奉令從關隘的另一邊繞入中原,企圖形成前後夾擊之勢,卻沒想到和玄澈的先頭部隊撞到了一起。
黑燈瞎火的,一個不足百戶的空鎮南北兩方各有千餘騎進入,乍一見面都傻了眼,打了個招呼才知竟然是敵軍,驚愕之間雄單騎兵首先發難,雙方亂成一團,各自為戰,毫無章法可言。
草原民族在馬背上長大,本就善馬戰,中原軍隊向來是靠精妙的軍陣將其克制,但此時上令不通的情況下,要將軍隊集合列陣也是極為困難。饒是鄭志鐸驍勇沉著一時間也無辦法。
此刻雙方打的都是無準備的戰,誰能先行整好部隊誰就能占領先機。
玄澈與鄭志鐸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眼中的焦慮。中原騎兵比之草原騎兵在單兵素質上是遠遠不及,單打獨鬥的打法本就適合雄單,更不要說此刻對方數量還多於己方了,如此下去大淼必敗無疑。
先前鄭關已大敗,此次乃援軍出征首戰,若是戰敗對士氣的打擊不可估量,更何況這是玄澈首次出戰,勝敗對他個人的影響也極為巨大。
於公於私此戰都不可敗!
想及此,玄澈奪過一個火把點燃,又對鄭志鐸說了一句:“請將軍抓好時機!”鄭志鐸還沒反應出玄澈是什麼意思,就見一抹銀色衝出安全地帶,林默言緊隨其後,一銀一暗先後殺入戰場,火把的光芒突兀地出現在黑夜之中,成為敵我雙方最大的目標。
只聽玄澈以內力將聲音遠遠傳出:“大淼軍士以火把為準——列陣!”
眾人皆是一愣,雄單首領首先反應過來:“射!給我射!那是敵軍首領!”呼聲一出,雄單騎兵立刻輓弓射箭。鄭志鐸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了,只見萬箭齊發,黑夜中白弧飛縱,幽光閃閃,銀色鎧甲穿梭其中,火焰的光芒忽閃忽現卻始終不倒。
玄澈面如敷粉、脣若施脂,白馬銀衣,在火光下金紗披身,似有護體金光,萬千箭矢擦身而過卻不傷其半分!
大淼將士無不撼動!雄單騎兵也心生畏懼!
這時鄭志鐸才明白玄澈那句話的意思,心中觸動之餘立刻傳令:“海潮陣!”
大淼軍士頓時醒悟,按著火把的方向擺出陣勢,將陷入軍陣的雄單騎兵絞殺殆盡,又轉入反攻。
當夜一戰,大淼以死傷一百大敗雄單三千騎兵,太子玄澈之名響徹西北大軍,人稱“夜火少將軍”。
消息傳回朝廷,那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這邊太子黨們自然歡喜非常,頓覺自己跟對了明主,個個喜笑顏開,意氣風發,似乎就等太子掌權便可一展宏圖。當然,作為親近的林功、玄泠、玄浩等人,擔憂之情也形於言表,而未能跟去的森耶被嚇得血壓忽高忽低,又哭又笑。
另一方面皇長子派的人則憂慮非常,玄沃此次沒能抓住領兵的機會已經讓他們痛心疾首,本還指望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說不定乾不出什麼,沒想到玄澈比他們所能想到的還要出色。一時間皇長子派中愁雲密布,墻頭迅速長草。
玄沃當初還嫉妒玄澈出征時白馬銀鎧十里歡送的威風,現在聽到消息是既驚且怒卻又無奈萬分,驚玄澈的膽識,怒權勢的衰退,無奈自己就算抓住此次機會上了戰場也決計做不出玄澈這般壯舉。玄沃雖不甘卻也無可反駁。
再看玄沐羽,一聽捷報喜笑顏開,二聽波折焦慮萬分,後又聽了玄澈的作為就只剩一臉呆滯。他此刻是萬分後悔怎麼會讓玄澈上戰場,若是當夜有半點損傷又該如何是好,可轉念又想這是太子抓住權柄的大好時機,一味護在自己羽翼之下反倒不好。種種心情交錯而來,最後只剩茫然。
朝堂上好像打翻了顏料盤一般,各種臉色紛紛登場,紅的,白的,黑的,紫的,綠的,當真是精彩萬分。
戰報上傳只說大捷,太子英武非常,明火執仗笑傲箭雨,旁人只道其中光彩,卻不見軍營中另一幕。
斜陽城內,將軍府——
太子居所的房門緊閉著。
“■!嗯!”
紗布拉開扯下一塊皮肉,玄澈痛得皺起眉頭,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發出一聲悶哼。
林默言手上動作加快,只希望能趕快處理好傷口。
山鹿鎮一夜玄澈並非沒有受傷,戰事即將結束時一道迅猛至極的箭光襲來,玄澈躲避不及被射入肩頭。玄澈借避讓的姿勢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將箭生生拔出,又用著披風將傷口擋住才未被人發現。
戰事結束後玄澈露出傷口,帶著倒鉤的箭頭拔出時將傷口拉大,後又被衣物鎧甲碰磨,傷口血肉模糊,鮮血將內衣浸透,精緻的漂亮人兒成了破損的布娃娃,慘不忍睹。
玄澈不願讓別人知道他受傷的事,只用簡單的藥物處理,以至於從受傷到現在已經七八天了才慢慢收口。
一邊包紮林默一邊說:“殿下,今天青峰來消息。”
玄澈大異:“青峰?他來消息做什麼?”
“西善與南雄單聯盟。”
“什麼!”
玄澈驚得猛然站起來,傷口再次被扯裂,疼得玄澈又是一陣抽氣。
“殿下小心!”林默言連忙扶玄澈坐下,道,“西善糾結了八萬大軍在前日出發,再過兩日就會到達這裡了。”
“沒想到竟養了一隻狼……”玄澈咬咬脣懊惱之色一閃而過,再看時已是面沉似水,冰冷冷的聲音響起,“他要戰,我便讓他再也翻不了身!”
過了兩日果然有前方探子來報:有八萬西善大軍前來,並與南雄單持有聯繫。
東北、西北少數民族眾多,其中最大的就是雄單,現分裂成南北兩大派,而這西善是由原先散居於西北的少數民族統一而成,西北芝山—天山山脈下二十六個大小部族聚集在骨祿王麾下,形成了一股新生的大的少數民族勢力。
其實西善的統一在半年多前就完成,這些年他們的動態玄澈都有所知曉。只是剛剛完成統一的西善無力侵略,玄沐羽統治下的大淼也無心找他們麻煩,玄澈才一再地忽略了,沒想到今天竟讓南雄單和西善狼狽為奸聯合起來了!
軍帳內,所有高級將領都被召集起來商討軍策。
“我就想為什麼這次雄單掠城後沒有馬上離去,原來是找來幫手,想要大撈一票!他奶奶的當我們大淼好欺負麼!”一個武將聽完情況罵罵咧咧地說。
“雄單五萬,西善八萬,都是騎兵,我們只有不到四萬的騎兵,這次不好辦了。”
另一個武將拍案叫道:“不就是八萬人,怕什麼!將軍給我三萬兵馬我將他們殺得片甲不留!”
聽這位仁兄一說,其他武將也紛紛請戰,鄭志鐸只是坐在上位不吭聲。
玄澈坐在鄭志鐸旁邊,低頭不知在想什麼。
鄭志鐸注意到玄澈的沉默,便問:“殿下對此事可有什麼看法?”
帳內安靜下來,十幾雙眼睛都盯著玄澈看。
雖然山鹿鎮一戰改變了不少人對玄澈的看法,不過要說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能說出什麼妙計,這些自負的將軍們還真不相信。
果然,玄澈緩緩搖頭,說:“西善軍來勢洶洶,不容易對付。”
廢話!不少武將眼中都透露出這個訊息,帳內再次喧嘩,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個個爭論不休。
玄澈無奈地勾勾嘴角。現在什麼情報都沒有,叫他能拿出什麼主意?
看鄭志鐸憂慮甚深,玄澈安慰道:“鄭將軍不必過於煩惱,我方乃守方,又是本土作戰,軍隊士氣正高,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必定不會失敗。”
鄭志鐸看一眼玄澈,憂慮不減:“但……”
玄澈微微一笑:“將軍暫且舒心,有什麼事也等前方探子回來了再說。”
21、器物
一日後,西善—南雄單聯軍發動了第一次攻城。
戰爭從上午持續到傍晚,中間十分默契地停了兩個時辰用於吃飯,其他時候打得中規中矩。聯軍來攻,大淼出城迎戰,一個回合後龜縮入城,聯軍展開攻城戰。
聯軍缺少攻城設備,騎兵也不適合攻城,加之雙方都在試探,所以整場戰事不算很慘烈,雙方傷亡都不大。
不知道聯軍那邊情況如何,只知道停戰後大淼這邊將軍帳裡是愁雲一片。
“他奶奶的難對付!”
“人太多了!”
“不利,不利……”
每個人發出的聲音都很簡單,情緒有些低落。敵軍的強大稍稍出乎了他們的意料。
“聯軍已經在砍伐樹木,明天攻城武器造出來後,戰事會更激烈。”一位幕僚在一邊非常冷靜地分析,“將軍,我們不能龜縮。”
鄭志鐸還是沉默,臉色不怎麼好看。
玄澈也保持沉默,他還不太理解這個時代的戰爭,也不太理解這些人的戰爭理念,比如為什麼對方來攻己方就要出城迎戰,比如為什麼對方沒有動靜的時候自己不主動出擊。玄澈只是單純的相信鄭志鐸“燎原將軍”的稱號並非虛名。
第二天聯軍繼續攻城,出現了部分諸如投石器的攻城設備,不過顯然工藝簡陋,射程不遠,雖然給大淼造成了一定程度的麻煩,但在大淼也推出投石器後大局穩定。
站在城頭上看著下面血流成河,玄澈發現自己心境上並沒有太多波動。
玄澈看了半天,道:“將軍,在下想請教幾個問題。”
“殿下請說。”
“這是我們最好的投石器嗎?”玄澈指著身邊的投石器,“為什麼不用設陷馬坑,也不用鐵蒺藜和拒馬等物?”
鄭志鐸一愣,道:“這是最好的了,投石距離可達一百五十步。敢問殿下,何為鐵蒺藜和據馬?”
沒有鐵蒺藜和據馬?!玄澈一驚,不可能啊,這二者在《墨子》中已有記載,現在按時間換算也差不多是隋的年份了,早該有了……
玄澈略一思忖,道:“拒馬……就是銳鑱。蒺藜一鐵鑄造,有四角,可傷馬匹。”
鄭志鐸搖頭:“不曾聽聞。”
玄澈想了想道:“將軍,在下想到一法可稍阻對方騎兵,不知城內會打鐵的有多少人?”
“可是你剛才說的鐵蒺藜等物?”
“正是。”
鄭志鐸面有疑色,這不能怪他,一個十三歲的半大孩子說有退敵之計誰都不可能輕易相信。鄭志鐸轉念想了想,叫來一位副手,吩咐他召集全城鐵匠,按太子的要求製做鐵蒺藜。
玄澈給鐵匠們說明了鐵蒺藜的製作方法,又招來百名士兵,說了拒馬的製作方法。
一切交待完玄澈散去眾人,回到將軍府寫了兩卷小紙分別交於林默言,道:“你將這封信傳給冰嵐和通川,用飛鷹傳送。”
林默言得令下去,片刻之後兩隻黑鷹沖天而去。
鐵蒺藜有4根伸出的鐵刺,長數寸,隨意撒在地上均會有一刺朝上,刺尖如草木植物“蒺藜”,能有效地阻礙軍隊的前進,為了方便攜帶還會在中間穿空。按前世的中國軍事發展進程上,鐵蒺藜在秦漢之後就普及應用了,卻不知為何這個世界到了現在還不聞其名。
至於拒馬,本應始於三代,早期的拒馬大概是《墨子》中的“銳鑱”。後來發展到唐代,拒馬用周徑二尺的圓木為乾,在圓木上安上長一丈的橫木樹根,將上端削尖,設在城門、巷口和要路,阻絕人馬通行。唐代以後拒馬又分大小,大型的叫“近守拒馬鹿角槍”,是用一根圓木,在上面鑿孔,上安鐵槍,前面設四根斜木製成,使用時將其打開用鐵鏈固定在地上,行軍時用牲畜馱載,可隨軍移動。玄澈教給士兵們的就是唐代之後的大型拒馬。
這二者打造起來都很簡單,又恰逢兩天大雨,聯軍停止了攻城,待到日出之時城內已聚集了足夠多的鐵蒺藜和拒馬。玄澈讓人將鐵蒺藜每十個用細繩連成一串,掛在士兵身邊。
第二日雙方出戰,大淼在交戰片刻之後退入城內,走在最後的士兵將掛在腰間的鐵蒺藜撒於地上。後面追擊的聯軍一時不察踏中鐵蒺藜。這裡的馬匹沒有釘馬掌的習慣,頓時整場上戰馬凄厲的嘶叫聲此起彼伏,十之踣七八,前面突然停住人立而起的戰馬更是衝亂了後面的軍隊,一時間聯軍騎兵一片混亂。待到這些人好不容易衝出二三殺到城門前,大淼士兵早已進城,拒馬推出,弓兵藏於拒馬後防禦工事之中,射得聯軍死傷慘重!
聯軍統帥也看出情況不妙,立馬吹響了撤退的號角。戰事僅持續了半日便結束,大淼以七十三人輕重傷大勝聯軍,聯軍單殘廢的馬匹就過了兩千,死傷超過前幾天的總合。
斜陽城內一片歡騰,和聯軍那邊陰雲密布形成鮮明對比。
翌日聯軍再次來攻,這次他們學乖了,派兩千人穿著軟底木屐前來開道,使鐵蒺藜全著於屐上。玄澈也有些驚訝,這招正是當年司馬懿對付諸葛亮的鐵蒺藜時所使用的招數。不過這種方法愚笨了一些,鄭志鐸當下下令以投石器攻之,行動緩慢的木屐士兵根本躲不開。在前鋒死傷過半後聯軍鳴金撤軍,大淼再次獲勝。
停戰一天,第四日聯軍又來。
玄澈更加驚訝地發現他們竟然用草木將馬掌包起以減少鐵蒺藜的傷害,不過看起來是臨時趕制的,雖然有效果,但並沒占到太大便宜。聯軍將領估計也是抱著嘗試的心態而來,見這招有效卻還有待改進,便在攻城一個時辰後招回了軍隊。
下了城墻,玄澈看到鄭志鐸面帶憂慮。
鄭志鐸道:“對方似乎已經找到解決的方法了。”
“唔,是啊。”玄澈看起來並不是很在意。
鄭志鐸有些急:“殿下,你這是……”
玄澈看了鄭志鐸一眼。
雖然先進的科技可以占到很大便宜,不過在沒有領先的技術前大淼不是也和雄單打得好好的?玄澈並不擔心大淼在失去科技優勢之後會戰敗,不過現在看來,鄭志鐸在依靠技術取得勝利兩次後心態似乎產生了一點問題。
玄澈自問雖然懂得一些軍事科技,讀過兵書,戰略戰術知一二,出其不意耍點花槍還可以,但論真的硬碰硬來場會戰只怕自己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日後領兵打戰靠的還是鄭志鐸,若是鄭志鐸以這種心態領軍恐怕大大不妙。
想到這裡,玄澈便道:“鄭將軍在玄澈來之前可曾怕過雄單、西善?”
“當然不曾!殿下……”
事關軍人的榮譽,鄭志鐸反應劇烈,話剛出口就看見玄澈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樣子,心裡一個咯■,頓時明白了玄澈這個問題的用意,神志一片清明,暗道一聲糊塗了!
想明白了,鄭志鐸立刻拱手道:“謝殿下提醒!”
“鄭將軍只是一時糊塗了。”玄澈微微一笑,“不過接下去不能輕易取勝確實有些遺憾……”
話正說著,林默言突然上來附耳道:“冰嵐的人到了。”
玄澈心中一喜,面上卻平靜得很,對林默言點點頭,轉而對鄭志鐸說:“鄭將軍,在下請朋友帶了一點禮物來,將軍隨我一起去看看吧!”
玄澈這話雖是詢問,但鄭志鐸卻聽出其中不可抗拒的邀請,心中也好奇是什麼朋友會在這個送禮物過來,該不會是什麼珍寶吧?鄭志鐸看玄澈不似那般驕奢淫逸的人,心下疑惑,便跟了上去。
軍營前被幾十輛大馬車所擠占,若不是有太子殿下的令牌,士兵們早把這些馬車趕走了。
“這是……”
鄭志鐸疑惑地從覆蓋的氈毯下摸出一截約摸一掌長、直徑比鐲子略大的竹筒,一頭削尖,另一頭去了竹節露出空心,而竹筒旁邊還放著一堆半米來長一頭削尖的竹竿。
“竹筒。”玄澈的解釋惹來鄭志鐸的白眼。玄澈好像在自言自語,有些含糊地說:“以前看到過的一種方法,應該會有效……”
“那這位是……”鄭志鐸看看站在一邊的幾個中年男人,“這裡是軍營,閒雜人等……”礙於太子的面子他沒有將話完全說出來,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玄澈笑笑:“這幾位先生將會給我們帶來很大的驚喜,請將軍不必擔心。”
聯軍似乎有著不屈不饒的蜘蛛精神,休整了一天后又來攻城,馬蹄翻騰之間還能看見金屬馬掌的反光。玄澈暗道想:“……不簡單,只是今天的馬掌只能讓你們陷得更深了。”
聯軍奔至城下,卻不見有大淼軍隊出戰。聯軍還在疑惑,就聽到前方再次傳來人馬的慘叫聲,其凄厲直逼幾日前鐵蒺藜剛出現的盛況。後有兵士來報才知,不知何時城門前竟埋下了無數竹筒,馬蹄踏在竹筒上就會被卡住,慣性之下根本來不及應變,眼睜睜地就看著馬骨折斷,馬上的騎士也飛了出去,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當自由落體運動結束時他很不幸地被靜候在一旁的竹簽戳成了糖葫蘆。
大淼守軍就這樣不花一兵一卒弄殘了聯軍三千多匹馬,晚上加餐馬肉。
西善將軍帳內——
骨碌王暴躁地在帳內走來走去,伸手所及之物都被掃落在地,帳內一片凌亂。旁邊一名年輕男子完全不顧跪在地上的大鬍子男人的眼色,淡淡地看著這一切,似乎不打算勸阻。
骨碌王突然從暴怒中清醒,道:“骨裡曼達,你今天怎麼一句話都不說?”
那青年男子道:“王心中不快,適當地宣泄也有好處。”
“哼!”骨碌王不滿地冷哼一聲,但破壞的動作卻停止下來,看一眼跪在下面的大鬍子,道,“普利善,你起來吧!”
大鬍子連連叩首道:“普利善無能,請王責罰!”
“漢人狡猾,我不怪你。”骨碌王嘆出一口氣,“骨裡曼達。”
“臣在。”
“這種情況沒有解決的方法嗎?”
“竹筒……”骨裡曼達眼中閃過一絲異彩,“方法巧妙,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這邊正說著,外面一陣沸騰,門口侍衛才叫了一聲:“不可……”話音還未落下,就有一人揭帳闖了進來。來人進門便咆哮道:
“妥羅木達,你是什麼意思!讓我們南雄單去送死嗎?!”
帳內人定睛一看:原來是南雄單可汗果多禮。
面對慘重的損失果多禮再也坐不住了,每次衝鋒衝在最前面的都是他們,損失最慘重的自然也是他們。今天他終於忍不住縱馬奔入西善軍營,前來興師問罪。
骨碌王本來因為戰況不佳心情就不好,現在又看到這個白痴前來鬧場,頓覺顏面掃地,心中不快,冷聲道:“汗王難不成還要說我西善和漢人聯手欺負你們嗎?”
“我!”
果多禮不善言辭,被擠兌得說不出話。還是外面一個南雄單將領隨之追進來解了圍,他一掀簾子立馬對骨碌王賠禮道:“大王還請息怒,可汗只是心急了。”
骨碌王冷冷一哼,道:“汗王急難道本王就不急了!我軍千里迢迢趕來相助,軍資耗費巨大,到現在可向汗王抱怨過半分?漢王不領情就算了,還說這樣傷感情的話,實在讓本王心寒!”
果多禮語塞,又是那將領說:“骨碌王還請不要說氣話,王的心意可汗怎麼會不了解?可汗乃純厚之人,焦躁之下一時失言還請王不要計較。但這幾日本國的損失實在太大,可汗是心急了,也請骨碌王多多見諒。”
這番話說出來,骨裡曼達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這個年輕將領,對方長的並不完全像雄單人,似乎是混血,深褐色的眸子,卷曲的頭髮,面部線條卻有著漢人的柔和。
骨裡曼達想了想,站出來說話:“王請息怒。”同時對骨碌王使了一個眼色。
骨碌王心領神會,強壓怒氣,沉聲道:“汗王心意本王明白,這位小將無須如此多禮。”
果多禮冷哼一聲,對自己的屬下說:“骨碌王都發話了,你就起來吧!”
骨碌王與骨裡曼達交換一個眼色,骨裡曼達說:“王其實也十分憂心汗王的處境,本打算明日攻城由我們充當先鋒……”
果多禮眼色一亮,道:“骨碌王好氣量,本汗小人了。”
骨碌王擺擺手,故作無奈地說:“汗王的心情本王也很理解。不如明日就請汗王稍息片刻,讓我們西善表演一番。”
果多禮氣悶地回到南雄單軍營中,不快地說:“那骨碌王算什麼東西!我果多禮在草原上稱霸的時侯他還在山溝裡打轉!”
先前為他解圍的侍從說:“汗王剛才衝動了。骨碌王老奸巨滑,他身邊那個人不像善與之輩,現在我方軍力遠遜於他,又有大淼在旁威脅,此時不宜和他起衝動啊。”
果多禮嘆氣道:“我怎麼不知道,這不是一時忍不住了,這幾天死傷慘重,薩朗耶那傢伙還在後面盯著……”說著他神色漸漸陰狠起來,“若讓我得了勢,定叫這些人不得好死!”
那侍從應了一聲,卻不答話,低頭垂目,嘴角帶出一抹微笑,只是沒人看得到。
入夜——
兩隻小小的黑色身影飛入斜陽城,倒掛在將軍府太子房前的屋檐下。
“內訌,西善攻城。”
“內訌,果不滿。”
玄澈看看手中紙條,照例將它燒掉。看著火苗舔食紙條,玄澈道:
“默言,讓工匠們放緩組裝速度,明天不需要那麼多鮮血。”
22、神臨
第二天西善來攻,這次他們做足了準備,將馬掌進行改造,使之即使踏在竹筒上也不會陷落。而大淼這邊竹筒雖然起的作用不大了,但卻多了漫天箭雨迎接敵軍。戰況看起來雖然十分激烈,但當西善退兵的時候卻發現,大部分人都只是受傷,真正的死亡並不多,一般都是馬匹被射死後,騎兵不得不放棄攻擊。果多禮顯然也發現這個情況,只是這次他沒有再衝入西善軍營。
第三天西善與南雄單同時來攻,兩國軍隊的攻勢都談不上激烈,但死傷卻十分慘重。
看著兩百多步外就被利箭射穿的敵軍,鄭志鐸開心地笑了,佩服地對玄澈說:“太子殿下,在下實在沒想到天下還有這般神兵利器!”
是時普通弓箭有效射程不過百步,但玄澈現在讓士兵將各種看似奇怪的零件拼裝後形成的弓,卻能在射出二百四十餘步後仍能入榆木半笴,不可不謂之駭人!
玄澈微微一笑。宋朝神臂弓,即使沒有經過韓世忠的改進也威勢懾人。
戰況一邊倒,玄澈和鄭志鐸下了城墻,玄澈道:“大人有想過反攻嗎?”
“怎麼不想呢!”鄭志鐸感慨道,“但現在我們騎兵太少,正面對上十分不利啊!”
“騎兵太少嗎……”玄澈自言自語,回頭看了一眼,忽道,“不知道如果敵軍只剩下一半,大人有沒有把握將他們趕回草原呢?”
鄭志鐸一怔,看玄澈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靜,不像在開玩笑,不由得苦笑:“殿下這是什麼話,怎麼……怎麼可能突然只剩下一半?”
玄澈莞爾一笑,光彩奪目,卻也令人不寒而慄。
接下去幾天裡斜陽城城門緊閉,軍營這邊忙得熱火朝天,斜陽城周圍的樹木被砍禿了一大片。聯軍也不來攻,大概是前幾天的慘敗讓他們十分心寒。
風平浪靜地過了五天,終究還是聯軍最先忍不住了。
出乎意料地,大淼這次出城迎戰,但是出城的只有兩百多人,每人手裡拎著一把斧頭,他們面前擺著一排長3米,寬、高皆達1.5米的推車,這些推車模樣的東西在前面有一塊厚實的木擋板,後面則密密麻麻的緊繃著近百根繩索,除此之外,它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完全密封的木箱。這些木箱在城墻上也擺滿了,令人搞不明白用處。
不等鄭志鐸發出疑問,聯軍的衝鋒號響起,大地傳來隱隱的震動。
聯軍的衝鋒一如既往的凶悍,但大淼始終沒有動靜,直到聯軍大軍行到距離城下八百米的地方,才聽到玄澈特有的讓人平心靜氣的冷清聲音響起:“全體準備——卸下防護板!”
城上城下的軍士們同時動手,經過無數次訓練的他們迅速卸下推車前的擋板,露出了木箱前端九九八十一個密密麻麻的洞口,裡面隱隱閃爍著箭頭的寒光。
再看前方聯軍已經衝到不足六百米的地方,玄澈厲聲喝道:“城下注意——射!”
話音落下,兩百多把斧頭齊刷刷地抬起落下,推車後面緊繃的繩索應聲而斷,手推木箱破裂成碎片。寒光晃花了鄭志鐸的眼,而接下去的景象卻讓他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天空變黑了,幾萬隻長達兩米的巨大弩箭劃破天空,黑壓壓的一片,像是集體遷徙的烏鴉,遮天蔽日,用尖銳的叫聲歡唱著死亡之歌。所有有幸見到這一幕的人都呆住了,甚至連本應按照計劃退入城中的城外士兵也只剩下一臉呆滯,傻傻地看著自己親手造就的陰雲,久久不能回神。
兩萬多支利箭匯成一片陰雲將聯軍完全籠罩。時間仿佛突然停止了,聯軍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黑雲籠罩,看著黑雲又幻化成一支支長箭將自己貫穿,他們看到紅色液體慢慢地染紅草地,感到身體的溫度漸漸喪失,一股稱為死亡的疼痛在身體裡蔓延,低頭只能看到一桿烏黑的箭柄露在自己身子外面,他們甚至還保持著衝鋒的姿勢。
一生的各種場景在腦海中飛速閃現,生命的最後一刻變成了一組慢鏡頭,直到黑色的屏幕上打出一個“End”,世界完全消失在視線之外。
可怖的寂靜中,一聲嘆息輕輕滑落。
又是一聲冰冷的“射”,天空再次陰雲密布。
只是不到一盞茶的時間,數萬條人命散落在斜陽城外不到六百米的土地上,黃土化為黑土。
“收兵吧。”
依舊是那清冷的聲音,帶著匪夷所思的平靜。
不久後前方傳來統計數據,對方兵馬死傷過兩萬,而己方,分毫未損。
消息傳入城中,太子所過之處皆是詭秘的沉寂,目光中有敬慕有驚奇,但更多的是恐懼。
無人處,林默言無聲地奉上一卷紙條。
紙條上只有兩個字:神臨。
玄澈一手玩弄著紙條,且行至小院中,忽道:“默言,你怎麼看今天的戰鬥?”
林默言身子輕微一顫,頓了頓,才說:“大淼勝了。”
“呵呵,是啊,大淼勝了。”玄澈低頭輕笑,垂下的長睫擋住了他目中華彩,讓人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麼。
“大淼勝了,究竟是天神降臨,還是惡魔復甦呢?”
林默言一驚連忙跪下:“殿下……”
玄澈笑了笑,衣袖輕拂,一陣風將林默言溫柔地卷起。
輕輕一握,再攤開手掌時,任手中的灰燼隨風而去。
“默言,讓聽風和通川的人把握好風向,我可不希望大淼的勝利將太子推入地獄,你明白麼?”
林默言怔了怔,方道:“屬下知道。”
“默言,給青峰和小浪去信,要他們燒點竹子準備好。”
看著西天緋紅的晚霞,玄澈勾起一抹微笑。
神臨麼,前奏才剛結束呢……
當天晚上聯軍營地裡氣息低迷,連骨碌王也只能頹然地坐在裘毯中發愣。果多禮卻是暴躁極了,如果不是屬下攔著他恐怕會將整個軍帳都破壞得無法居住。
忽聞軍營中出現喧嘩,骨碌王和果多禮都衝出軍帳。且說這邊骨碌王正要訓斥,卻被一道冷光晃花了眼,身子被一股大力推到一邊。一陣劇痛讓他從突變中回神,伸手一摸,滿手是血,手臂多出了一桿長箭,其長度比之今日早上所見也毫不遜色。
“王……”
微弱的呻吟聲從身邊傳來,骨碌王才發現剛才那股大力是侍衛將自己推開造成的,而那侍衛卻被數只長箭貫穿,如同一隻刺蝟。若不是侍衛捨命相救,只怕現在做刺蝟的就是他了!
“王、王進帳!”
侍衛掙扎著說出最後一句話就斷了聲息。
骨碌王左右環顧,零星有箭矢飛來,還攜帶了一些小陶罐。那些陶罐落在地上碎開,流了一地液體。骨碌王心中疑惑,就發現那液體竟散髮出白色的濃煙,風吹過更是帶來一陣刺鼻的惡臭。
骨碌王才剛剛皺起眉頭,那邊骨裡曼達和幾位高位將領以布捂嘴跑了過來。
一個將領扶起骨碌王,骨裡曼達遞上一塊用水弄濕的帕子,又為骨碌王草草包紮了傷口。
另一個將領說:“王!淼國夜襲!”
骨裡曼達說:“請王快跟屬下離開!淼國不知用了什麼,這種白煙讓很多士兵都倒下了!”
骨碌王一驚,才發現白煙籠罩之下西善士兵都倒在了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整個軍營一片混亂。南雄單那邊更是火光搖曳殺聲陣陣,顯然是大淼軍隊已經衝進了軍營。
骨裡曼達拉過馬匹道:“我們的軍營比較靠後,淼國還沒有過來,請王速速離開!”
骨碌王還要猶豫,那邊將領已經說:“王快走吧!我們斷後!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骨裡曼達又加上最後一根稻草:“王,您若殞身於此,你讓小王子如何自處?沒了王,那些族長的狼子野心遲早會吞了小王子的!”
骨碌王心一狠,跨上馬,道:“骨裡曼達,你跟本王一起走!”
“王請先走,普利善已經在外接應!”骨裡曼達道,“在下和諸位將領斷後,隨後就跟上!”
骨碌王一咬牙拍馬而去。
再說南雄單。
大淼在以強攻射入毒氣罐之後,率軍從北邊襲營。這次大淼不單是夜襲,更是壓上了所有的騎兵,準備一舉摧毀聯軍,他們首先接觸的就是南雄單的大營。
南雄單這幾日損失慘重,五萬人只剩下不到兩萬,又被白煙毒倒了一片,大淼軍隊所過之處銳不可當。果多禮出帳一看形勢不對,早在侍從的護衛下突圍而去,但除去斷後人馬,跟在他身邊的僅剩五千多人。
果多禮帶人往西北方向逃竄,路上遇到骨碌王的人馬。
骨碌王本有八萬人,雖然幾次攻城死傷大大超出預料,但因為陣線靠後,而玄澈為了離間聯軍又特意放了水,今夜襲營西善的損失也不如南雄單來的嚴重,因此他此時分了兵馬斷後還剩下三萬多人跟在身邊。
果多禮看到骨碌王竟然還剩三萬多人,再看看自己身邊只有五千人,心中驚疑更甚。但他還算有點腦子的人,五千對三萬絕對沒有勝算,更何況大淼的軍隊還在後面追擊。只得委曲求全靠上骨碌王的隊伍,道:
“骨碌王!這下可怎麼辦?”
骨碌王被這聲喝問弄得心情煩悶,但他畢竟是統一了大西北的梟雄,冷靜了一下,道:“如今只有先走再說!只要入了西北大地,我骨碌王何嘗怕他區區五萬人馬!”
果多禮無法,若是想回南雄單的領地就必須從東北行走,勢必對上大淼追兵,不要說五千對五萬有沒有突圍的可能,單說今日那片陰雲就嚇破了他的膽,要他回頭那是萬萬不可能。雖心有不甘,果多禮也只能跟上骨碌王往西北去。
骨碌王卻是另一番心思,他被骨裡曼達的那番話觸動了心弦,想起後方還有虎視眈眈的族長們,那些人當年被自己兼並心中或多或少心存不滿,這些年各種小矛盾層出不窮,都是自己以強硬手段鎮壓著。自己若是不能趕回去,只怕家中幼子命有不保!
骨碌王雖一手完成了兼並戰爭,創造出一個龐大的少數民族政權,卻在生死之間對自己以往疏忽了親情感到懊悔。此刻他只想快點擺脫後面的追兵,回家擁抱心愛的孩子。
骨碌王瞄一眼身邊六神無主的果多禮,心想:“果多禮,不要怪我不仁不義,只是我若不帶著這三萬人回去,就算回去了也救不了愛子,反正你這五千人就算回到草原上也只能被你兄弟吃掉,倒不如成全我!”
23、無間
過了一天,骨裡曼達和兩位高級將領帶著幾十人追上了骨碌王的大部隊。
骨裡曼達浴血而來,腰間被利刃劃開一個口子,好在不傷及性命。他武藝出眾,機智鎮定,以近侍的身份呆在骨碌王身邊盡參謀之職,面對群狼也能談笑風生的他何曾這樣狼狽過。
骨碌王擔憂地看這骨裡曼達的傷口:“你的傷……”
“不礙事!太子玄澈和鄭志鐸帶兵五萬追擊。”骨裡曼達一下馬就急著匯報軍情,“距離我們不到半天的路程!”
骨碌王皺起了眉頭,看看自己的殘部,又看看太陽升起的方向,最終只能無奈地搖頭嘆氣。
“沒想到我妥羅木達也會有今天。”
連續三天,大淼軍隊都不緊不慢地綴在逃軍後面不足半天的距離上,也不緊追,可每當逃軍停下時大淼軍隊就上來騷擾,幾天下來弄得逃軍人心惶惶,一個個筋疲力盡。
大淼趕鴨子一般驅使著逃軍向邊境行去。
如此折磨著逃軍到了第五天,逃軍進了一個山谷。
山谷中,漫天星辰注視著緩慢行軍的西善和南雄單殘軍。
骨碌王坐在馬背上,面色青中發白,他的傷口時好時壞,極大地消耗了他的體力和精神力。身體狀況直接影響了他的判斷力,行在山谷中,難得的微風讓他舒適得直想休息,卻忽略了山谷中不正常的安靜。
誰能想到,傳說中一直綴在逃軍身後的五萬大軍已經靜立在山頭上了呢?
玄澈與鄭志鐸並立。看著谷中晃蕩而過的一長串黑點,鄭志鐸露出一個微笑。
“殿下,下令攻擊吧。”
雖然最開始在旁人看來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作主帥只是掛名,不過幾日來的表現已經沒有人敢輕視它了。鄭志鐸也願意聽取眼前這個令人難以捉摸的孩子的意見。
玄澈沉吟片刻,道:“鄭將軍,等會兒您率軍攻擊的時候請讓南雄單的人馬逃出去,特別是果多禮和他身邊的近侍。”
鄭志鐸奇道:“這是為何?”
玄澈微微一笑,輕聲道:“對於戰後的大淼來說,有隻蟲子消耗一下北雄單的精力是件幸事。”
鄭志鐸一頓,將目光落在下面的小螞蟻身上,道了一句:“五年前殿下不過八歲,關兒就與我說要將來做個大將軍輔佐殿下,我只道他年少輕狂不懂事,如今看來,他竟是獨具慧眼……”
玄澈一時錯愣,鄭志鐸已抬手向下一揮,喝道:“斷繩!”
落雷的轟轟聲中,逃軍驚恐地看到無數巨石和原木從天而降,發愣之際身邊的戰友已經被砸成了一堆肉醬,鮮血和肉泥濺在身上,粘稠得讓人動彈不得。山谷裡頓時亂成一團。
鄭志鐸見時機大好,揮刀大吼一聲:“衝啊!殺了他們!為我們的兄弟報仇!”
“殺——”
大淼軍士衝下山谷,勢如破竹,本來就混亂的逃軍更是潰不成軍。
看著身邊的侍衛越來越少,果多禮臉色發青,心中一片灰暗,看到刀砍來甚至連反抗都懶得反抗。還是他身邊的侍衛拉了他一把才把他從鬼門關前救回來。那侍衛看一眼周圍的敵軍又看一眼山上,顧不得尊卑之分,一巴掌扇在果多禮臉上,吼道:“王清醒點!逃出這裡!逃出這裡我們就可以回草原了!”
“可能麼,可能麼……”果多禮此刻是萬分絕望,只剩下苦笑和呢喃,“喬,你不需要安慰我……”
喬用力搖晃果多禮的身子,喝道:“王!我們還有士兵,你還有我!回到草原就是我們的天下了!”
果多禮慢慢凝聚了視線,注視著眼前俊朗的年輕侍衛,冷笑道:“我真的還有你嗎?喬……呵呵,還是我應該叫‘狼’?”
喬的臉色唰的慘白。
果多禮慘笑道:“你對我倒一直很忠心,幫我出謀劃策,幫我逃出生天,呵,我都不敢相信你居然是大淼的奸細……”
喬顫顫脣說不出話。
“喬,你幫我護我是因為那個人的命令吧?”
“王,我……”
“呵,你什麼都不必說,是或不是現在都沒有意義了。你只告訴我,今天你要護我回草原也是那個人的命令是不是?!”
“我……”
“你只回答我是還是不是!”
喬咬咬脣,最後還是點了頭:“是!”
果多禮猛地一把推開喬,喊道:“既然這樣我們就沒什麼好說的了!那人要什麼,我偏不給他!我不給他!”
“王!”
喬治只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叫,就看到果多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刀架上自己的脖子,狠狠地割下去!像是一個被擠爆的橘子,鮮血從血管中飛濺而出,盡數噴在喬身上,染紅了那片烏亮的鎧甲,繪出凄楚的絕筆。
“呵,我、我……不給他!”
果多禮憤然噴出一口血沫,看喬的眼睛也被自己染成了紅色,緩緩勾起嘴角,終於怒張著雙眼死去了。
“不——”
喬迸發迸發凄厲的喊聲,他衝上前一把抱起果多禮,連身周的刀光劍影也顧不得了。若不是一個軍士上前護著他,只怕他也要隨果多禮而去了。那軍士喝道:“狼牙,你不要命了嗎?!”
喬猶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緒,對那軍士的喝問不聞不問。
那軍士見狀只能將他與屍體分開,強拉他上馬,道:“狼牙,不要忘了殿下的命令!”
喬身子一震,渙散的目光終於慢慢凝聚,卻流連在果多禮的屍身上不肯離去。那軍士無法,吹了幾聲節奏奇特的尖銳哨音,就有大淼士兵靠上來,又有幾個手臂上綁著綠色綢帶的雄單兵跟上。軍士穩住喬的身子強行將其帶走,臨走前對部分大淼士兵吩咐道:“南雄單,殺無赦!
果多禮與骨碌王離的並不遠,那邊突然發生的一切骨碌王看得一清二楚,雖不知果多禮和喬最後說了什麼,但看果多禮的自殺和那軍士的出現,心中多少猜到了什麼。他心中一驚,下意識地想要回頭去看身邊的人,卻突然覺得後心一涼,低頭竟看到一柄冰寒的劍透胸而出,那劍身上的鳥獸圖騰異常眼熟,分明是年前自己賞賜給骨裡曼達的那把。
只聽骨裡曼達的聲音一如既往的爽朗平穩,愉快地從背後傳來,熱氣噴在脖子卻讓人從心底發起寒:
“抱歉了,王。”
隨著話音的飄散劍也從後心迅速抽出,帶出一泊血。骨碌王不可置信地慢慢扭身對上身後人幽深的雙眼,向來素淨的骨裡曼達胸口暈著一朵巨大的血玫瑰,那鮮艷地色彩灼燒者骨碌王的眼睛。
“你……背叛我……?!”
骨裡曼達輕笑道:“呵呵,王錯了。骨裡曼達可沒有背叛您,骨裡曼達的心從來不在王這裡,而在——”骨裡曼達看向山頂,在那裡似乎有一個俯視著蒼生的無上身影,骨裡曼達的眼睛裡亮起少有的崇敬光彩,像是看到了自己追求了一輩子的偶像。
骨碌王的目光順著看過去,心中似乎明白了什麼。
“看在您如此賞識我的份上,不妨再告訴您一個秘密。”
骨裡曼達緩緩抬手伸入自己的衣領裡,片刻摸索後似乎找到了什麼,輕輕一揭,一張肉色的皮落在地上。骨裡曼達露出一張純正的漢人的面容,清秀俊雅,和他那雙眼睛渾然天成。
骨碌王終於完全軟倒在在地,視線投向漆黑的夜空,漫天星辰似乎化作了愛子的笑容,一個稚嫩的聲音在那邊嬌聲呼喚:阿塔,阿塔……
看看死去的骨碌王,骨裡曼達摸摸腰間的傷口,微微一笑:妥羅木達,你一定不知道,這傷不是大淼士兵帶來的,而是你那些敬愛的將軍給我的——殺他們可不容易呢!
不再理會地上的屍體,骨裡曼達跳上身邊一名士兵備好的馬,同時也掏出一個哨子吹出另一種節奏的哨聲,一路斬殺西善士兵,朝那帶走喬的軍士離去的方向追去,陸續有綁著綠綢帶的西善士兵跟上,前後約摸二十多人朝著山谷外衝去。
玄澈站在山上看著下面的亂局,這樣的高度只能看到不同服色的人混成一團,濃重的血腥味彌漫在山谷裡,熏得人發悶。
天上落下一隻蝙蝠,林默言伸手取下它身上的小管,從中倒出一卷小紙,展開一看,上面竟寫著:庭爭,神器,疑謀反!林默言一驚,連忙將它遞給玄澈。
玄澈看了一眼,面色有些凝固,思忖片刻,方道:“告訴他,翰林院的藏書閣裡有一本書叫《諸葛藏器》,大概有點舊,裡面寫著一些兵器。若是看不懂,可以問冰嵐司徒。”
林默言點點頭,退到一邊準備回信。
玄澈看看殘酷的山谷。
下面大局已定。
這功勞就全留給山谷裡的人吧,前幾日自己的風頭太勁了,出現了不好的風向……玄澈暗暗苦笑著想。人心啊,果然是微妙的東西。
“走吧……”
“殿下!”
玄澈轉身離去之際突然感到背後寒毛倒聳,下意識地回頭察看,卻聽到周圍侍從的驚呼。
一支長箭破空而來,聲勢驚人。玄澈心頭一凜,這羽箭、這威勢——正是山鹿鎮那夜將自己射傷的人!
電光火石之間,玄澈幾乎是以肉眼不可及的速度抬手握向箭柄!
時間在這一刻產生片刻的暫停。
嘀嗒。
時間再次啟動。泛著藍光的箭頭停在離咽喉不過一指寬的地方,粘稠的液體順著箭桿滑落,落在泥土上,其實並沒有什麼聲音,但在場的每一個人卻覺得那血是滴在了自己心頭,砸出一聲聲的巨響。
或許匿藏在黑暗中的偷襲者也被這驚鴻一握震住了,竟沒有發動第二輪攻擊。
“保護殿下!”
林默言高喊一聲擋到玄澈身前,周圍的士兵也反應過來,立馬將太子護得水泄不通。
玄澈緩緩鬆開握箭的手,帶起一片模糊的皮肉,他卻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不理會手傷,反而從身邊侍從那兒取過一張弓。
“殿下,你這是!”
林默言看到玄澈竟然輓弓搭箭不免驚呼出言,卻被玄澈漠然的目光封住了嘴。
玄澈只是看了一眼林默言,就將目光投入樹林之中,拉到滿的弓箭指向一個不知名的黑暗角落。
咻——
箭矢激射而出,彈回的弓弦又一次帶出鮮血。
玄澈射箭之後就只是低頭垂目,像在傾聽什麼。
一片寂靜之中,似乎有一聲心臟破裂的聲音崩塌在黑暗中,落在耳裡格外清脆。
林默言微微變了顏色,玄澈依舊淡然。
不多時,有侍衛從林子中拖出一具屍體,若是有西善士兵再次便會認得,這人便是西善有名的大力神箭手、骨碌王的得力戰將——普利善。箭矢穿過心臟將他狠狠釘在樹幹上,雙眼圓睜,似乎想要看清究竟上天賦予了那個對手什麼樣的恩澤。只可惜他的長生天並不給他這個機會。
山谷一役,大淼大獲全勝,為整場戰爭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世界的另一邊,南雄單在堅持了兩個月後終於被北雄單吞併,而西善政權也在成立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崩潰,天山一脈紛爭再起。自然,這些對於現在的大淼來說都是題外話,此間按下不表。
將軍府的小院中,太子盯著那被平淡無奇的清茶暗暗出神,直到林默言在一旁出聲提醒才回神:
“殿下,狼牙和青峰迴來了。”
兩個人從外面進來,走在後面正是喬,而走在前面的不是撕了韌皮面具的骨裡曼達又是誰?!
“屬下青峰(狼牙)參見殿下。”
二人並不行跪禮,而是微微躬身,右手在胸前比出一個奇特的手勢。
玄澈看看二人,道:“你們辛苦了。”
骨裡曼達——也就是青峰微微一笑,道:“辛苦倒不至於,只是殿下的神器實在太厲害,害屬下半點發揮的餘地都沒有了。”
玄澈道:“你也給我找了不少麻煩,那些木屐、馬掌的是你想出來的吧?”
青峰笑道:“終於要和殿下見面了,總要表現一下才不至於讓殿下小瞧了屬下不是?只可惜小智慧上不了檯面。”
“單憑你在西善的作為我就不敢小瞧你。”玄澈輕笑道,目光轉向始終沉默的狼牙,見後者面色凄哀,想起那日屬下所報之事,便使了個眼色給林默言。林默言心領神會,不動聲色地引青峰退下,青峰也知情識趣,隨林默言去了後院。
玄澈看著狼牙,千言萬語在喉間轉了又轉卻也不知說什麼才好,半晌只道了一聲:“對不起。”
狼牙連忙跪下道:“殿下請勿自責,屬下……屬下實在沒有怪罪殿下的意思。兩軍交戰他本來、本來就……”說到這裡,狼牙卻哽咽得說不下去,那句“罪有應得”終究是說不出口。處了近六年,那人對自己卻始終照顧有加,說沒感情那是不可能的,如今卻……
玄澈托起狼牙,兩人相對無言。
片刻沉默後,狼牙再次開口:“殿下,我……以後……”
狼牙顫著脣吐不出聲音,說不出口的話卻是玄澈替他說出:“你這樣的狀態,就算你要堅持我也不願讓你再去做那些違心的事。你雖不可能完全脫出‘聽風’,但日後你可以選擇你喜歡的地方做你喜歡的事,我讓默言替你安排,如此可好?”
狼牙只有再次跪拜:“殿下日後若有驅策,狼牙定當效命!”
“起來吧。不論以後你做出什麼樣的選擇,這段時間你就當去散心吧。”
“謝殿下。屬下……先行告退。”
狼牙退了兩步卻突然想起了什麼,又上前道:“殿下,有一件事……關於鄭關的。”
玄澈心下一跳,陡然抬頭:“什麼?”
狼牙道:“不知殿下知不知道一個叫吳耀的人?”
“吳耀?吳耀!”玄澈想起了太和樓上那個倨傲青年。
“正是。他是……果多禮的奸細!”
“什麼!”玄澈第一次失態地打翻了茶杯,茶水暈濕了前襟他卻一點感覺也沒有,滿心滿眼只剩下一張燦爛的笑容和一抹倨傲的笑,“怎麼會,怎麼會……”
狼牙道:“我本來也一直不知道。但那日鄭關在輝水河畔……當夜我就看到吳耀來找果多禮,他們慶祝,果多禮還將吳耀介紹給屬下,屬下才知道……”
“可惡!”
玄澈一掌拍裂了石桌。
狼牙吃了一驚,愣了愣,又道:“後來屬下就再沒有見吳耀來找過果多禮,也不知他的去向……”
前院的巨響驚動了後院的兩個人,林默言與青峰驚疑不定地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出同樣的心思:難道狼牙心懷怨恨……
林默言擔心主子立馬飛奔而出,青峰也是緊追而上,只是與其說他擔心太子,倒不如說他更擔心那挑釁太子的人。
二人飛入前院,卻只看到一地殘骸和正準備回房的太子,太子前襟濕了一片,但看起來似乎沒有發生不愉快的事。至於狼牙早已不見人影。
林默言立馬上前:“殿下,屬下聽到聲音……”
玄澈只淡淡說:“不小心弄壞了桌子,你讓人換一張,錢從太子府裡扣。”
林默言應一聲表示知道了,卻忍不住又問:“剛才……”
“沒什麼,一時情緒失控而已,和旁人沒有關係。”
玄澈說的輕描淡寫,林默言卻震驚非常。他跟在玄澈身邊八年的時光裡,這位年僅十三歲的少年太子從未失態過,因情緒對身邊物、人施加過暴力的時候更是少之又少。究竟狼牙說了什麼竟然讓玄澈失態到以內力震裂了石桌?
林默言突然想到什麼,看向太子的右手,果然,紗布上又滲出了血跡。
察覺林默言的視線,玄澈也看了看自己的手,紗布上的紅色花骨朵在迅速綻放,他卻好像感覺不到疼痛,盯著那朵血花愣愣出神。
林默言仍不住出聲提醒:“殿下……”
玄澈的目光穿過了血花,落在不知名的時空中,許久才放下手,輕聲道:“沒什麼。”
注:阿塔,少數民族語言,即“父親”。
24、歸朝
太子那日,沸騰的百姓一路從內城延續到城外一里外,百官夾道迎接,皇帝更是親自出城迎接。皇帝下令當夜取消宵禁,舉城狂歡,為一個新神話的誕生而慶祝。
歡騰屬於大淼的,屬於太子的,卻未必屬於玄澈。
玄澈淡然地看著一切,波瀾不驚。只有在玄沐羽親手將他抱下馬背,既苦又喜地說“你瘦了!”的一瞬間,心臟不期然地狂跳了起來。玄澈不喜歡與人過於親近,然而在這一刻他卻無法抗拒玄沐羽溫暖的擁抱。
太子午時歸朝,下午皇帝將其召入御書房聽其回報具體戰況,直至夜宴方出得門來。
玄澈是不知道自己講了一下午的戰況玄沐羽聽進去了多少,他只知道玄沐羽這樣緊緊地抱著他實在很熱,忍不住拉松一點衣領卻被玄沐羽摟得更緊,脣瓣輕滑過臉頰,鼻尖在脖子上輕輕的摩挲,弄得他麻癢難當,當傍晚從御書房裡出來時已經是一頭熱汗,雙頰都悶得緋紅。
玄澈第一次這麼懷念有空調的世界。
回到東宮就被玄浩掛上,這小傢伙樹懶一樣抱上來,弄得玄澈只能對站在兩步開外的玄泠微笑頷首表示問好。
玄澈拍拍玄浩的小腦袋,說:“快下來,晚宴快開始了,哥要沐浴更衣了。”
“不要不要我不要,四哥一走就是兩個月,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玄浩這麼說著但還是放開了手,卻跟著玄澈進了浴室。玄澈脫衣下水,露出光潔無瑕的後背,脊柱在象牙色的肌膚上畫出一條完美的曲線,霧氣凝結成細密的小水珠反射出夕陽金中帶紅的光澤,迷濛而緋糜。
玄浩忍不住咽下一口口水。“四哥~”他粘粘地叫一聲,換來玄澈一個微笑,“四哥,我好想你!”
玄澈莞爾一笑。
玄浩說:“四哥,我幫你按按!”說著他就把魔爪放在了玄澈肩膀上,一邊輕輕重重揉按起來,一邊問:“四哥,你有沒有想我?”
玄澈笑道:“有。”
“真的?”玄浩眼珠子骨碌碌地轉,露出甜甜的笑容,又說,“那四哥每天想浩幾次呢?”
“浩又想四哥幾次呢?”
玄浩雙手環抱著玄澈的脖子,整個人都趴到了玄澈背上,如果不是玄澈支撐著他就要落到水裡了。玄浩甜甜膩膩的嗓音靠在耳邊說:“浩無時不刻都在想哦!”
玄澈扶他起來在池邊坐好,笑道:“那浩豈不是都沒有心思放在讀書上了?”
玄浩小臉一垮,撅嘴嗔道:“四哥!”
玄澈輕輕地笑,從池子裡出來裹上一塊大羊毛布,戳戳玄浩鼓起的腮幫子,道:“哥若也像你這樣無時不刻地想人,那浩現在就見不到四哥了。”
玄浩大眼睛眨了眨,從地上跳起來,扯過準備好的亞麻布,說:“四哥的頭髮好漂亮,浩給你擦頭髮!”
玄浩小心地擦拭著濕發,似乎是在對待什麼珍寶。烏黑的長髮從羊毛布上輕輕滑過,像是最頂級的絲綢,柔順得讓人抓不住。玄浩突然說:“四哥這麼厲害,即使每時每刻都想著浩也能打退那幫野蠻人的!”
鏡子反射出玄浩無比認真的臉蛋,玄澈不禁笑了起來,霧氣朦朧間美得缺乏真實。
從浴室出來,玄泠還站在外面等。玄澈歉意一笑,帶著兩個人匆匆趕往太極西大殿。
今夜太子是主角,沒有人可以遮蓋他的光輝。兩個月結束戰爭,大敗敵軍十三萬,傷亡不足三千,完全摧毀南雄單勢力,讓西善再次陷入分裂,這樣的功績將太子完全推上神位。即使玄沃的目光再陰毒也只能埋沒在觥籌之中。
阿諛奉承的,真心祝賀的,將玄澈圍得水泄不通,讚美的話洶涌而來。若不是玄沐羽前來解圍,玄澈真要死於“看殺”了。
玄澈與玄沐羽避開眾人,往御花園走。
玄沐羽道:“澈兒,這次仗打得很漂亮。”
玄澈道:“全仗器物之利而已。”
玄沐羽看他一眼,道:“那些器物是你想出來的?”
“不是。”玄澈搖頭,“一本古書上記載的。”
玄沐羽停下腳步,看著玄澈:“山太傅給你的書?”
“不,藏書閣裡偶然看到的。開始還以為是異想天開,不過這次看來……先人的智慧果然很了不起!”玄澈微微一笑,清淡悠遠。
玄沐羽也笑了,帶著某種舒緩。
“父皇,生日快樂。”玄澈突然說。
玄沐羽一愣,又聽玄澈滿懷歉意地說:“對不起,父皇,沒能遵守約定,還是錯過了父皇的生日……”
玄沐羽笑起來,抱著玄澈的小臉蛋親了一口,道:“你就是我最好的禮物了!”
玄澈頓時紅了臉。
二人行到花園,玄浩和兩個小女孩在那兒說什麼。
“那當然,四哥是天下最漂亮最溫柔最最最好的哥哥!”
“哼!我大哥才是天下最好的哥哥呢,太子殿下一定打不過我大哥!”
“會武功算什麼!我四哥動動腦子就能殺死敵軍十三萬才厲害呢!四哥最聰明了!”
“才不是!雲姐姐才聰明!她能過目不忘,看過好多好書,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鳶兒!”
玄澈走近了,就聽到玄浩與其中一個只有六七歲的小女孩爭吵什麼,而那年長的少女只有在最後才拉扯一下同伴的衣袖,輕聲細語,看起來很害羞。
玄浩不屑地哼氣,頭扭到一邊,剛好看到玄沐羽和玄澈走來,蹭蹭蹭跑過去,行禮道:“拜見父皇、太子哥哥!”
那兩個女孩也注意到了來人,先後行禮:“臣女雲昭(傅鳶)見過陛下、太子殿下。”
“都免禮吧。”玄沐羽沒什麼表情地說。他對玄澈以外的孩子都差不多模樣,像一個威嚴的君王。
玄浩偷瞄一眼父皇,隨即鑽到玄澈手邊,拉著哥哥的衣袖揚起水汪汪的大眼睛無聲地撒嬌。玄澈好笑地捏捏他的小鼻子,道:“說什麼呢,爭的面紅耳赤的。”
玄浩驕傲地說:“我再說四哥是天下最好的哥哥!”
那自稱傅鳶粉衣女孩一步衝上來,大聲道:“才不是!我大哥才是!”
玄澈笑笑不說話。玄沐羽在一邊突然問:“你大哥又是誰?”
傅鳶一點也不怕皇帝,大刺刺地說:“我哥哥是傅清川。”
玄沐羽想了想,說:“傅曙的孩子?”
傅鳶點頭:“是啊!陛下也認識大哥嗎?”
“有點印象。”玄沐羽看起來心情很不錯,居然和小女孩對話,“你大哥現在在哪裡?好像很久沒有聽傅曙提起他了。”
傅鳶瞪大眼睛,說:“大哥去青雲山跟著無雲道長學武啊!都走了快八年了呢!不過大哥明年就要回來了呢!”傅鳶高興地說。
玄沐羽應了一聲就不再說話。
傅鳶瞪著眼睛將玄澈上下打量了好幾遍,才呼呼氣說:“太子殿下果然很好看呢!難怪昭姐姐老說你呢!殿下這次打了勝仗回來昭姐姐更……哎呀,昭姐姐你幹嗎老扯我呀?”
雲昭早在一邊羞紅了臉,一個勁地拉扯傅鳶的衣角讓她別再說,誰知傅鳶的神經比她的辮子還粗,居然大大咧咧地就把什麼話都說出來了。
玄浩在一邊得意地揚起嘴角。玄澈看雲昭臉紅得跟番茄似的,頭都埋到領子裡了,就差沒當場挖個洞鑽下去,雖然知道這時代的人都早熟,十三四歲做媽的都不少,不過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在玄澈眼中實在只能歸到孩子那一類去。玄澈看她窘迫,便解圍道:“雲姑娘謬讚了。”
傅鳶叫起來:“才沒有呢!我也聽說了呢,殿下製作的弓箭和那個什麼木箱都很厲害呢!不費一兵一卒就把那些蠻族打得屁滾尿流,太精彩了!”說這她還揮動著小拳頭,劍眉微挑,仿佛上戰場的就是她一般,還說,“以後我也要以殿下為目標!”
玄澈大感興趣:“小妹妹要做巾幗英雄、女將軍嗎?”
“怎麼不可以!?我從小就跟著父親學武,我還看兵書,我也很厲害的!”傅鳶瞪大了眼睛瞅著玄澈,似乎只要對方說不可以她就要撲上來吃人一樣。
玄沐羽說:“小姑娘家就這麼凶,小心以後嫁不出去。”
傅鳶卻說:“那有什麼關係!如果嫁不出去……陛下,以後讓我和昭姐姐一起嫁給太子殿下好不好?”
玄沐羽奇道:“為什麼要嫁給太子呢?”
傅鳶道:“因為我和昭姐姐一起嫁給太子,那我就可以出去給太子打戰,而太子就可以天天和昭姐姐在家裡吃好吃的,然後每天彈琴做詩啊!多好對不對?!”
玄澈第一次聽到這樣奇怪的說法,幾乎是前世女子獨立意識和這裡夫綱制度的完美結合,看傅鳶年幼天真可說話一點也不含糊,還一臉認真,不由得輕笑出聲。
玄浩看到玄澈因為傅鳶的話而心情愉悅,大感不快,跳出來喊道:“四哥才不會天天和這女人彈琴做詩呢!”
傅鳶挑眉:“你說什麼?”
玄浩護住自家寶貝一樣抱住玄澈,嚷道:“四哥要天天和我在一起讀書練劍!才不會陪你們呢!女孩家家到處嚷嚷著嫁人!丟人,丟人!”
傅鳶大怒,張牙舞爪地就撲上來:“你胡說!”
玄浩躲到玄澈後面扮鬼臉,玄澈身邊就是玄沐羽,傅鳶雖然年幼還不止分寸但起碼皇帝不能冒犯的概念還有,一時不敢衝上去,只能衝玄浩齜牙咧嘴。兩個小孩這邊鬧得歡,玄澈無奈地嘆一口氣,再看雲昭,卻發現後者眼眶紅紅的幾乎要哭出來了,這才想起玄浩剛才說的對傅鳶可能只是鬥氣的話,對這神經娟細的少女卻是致命的打擊。
玄澈看看玄沐羽,見他沒什麼表示,只得對雲昭說:“六弟不懂事,還請雲姑娘不要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雲昭連忙掩去淚光,說:“太子殿下請不要這麼說,雲昭、雲昭……”她支吾了兩聲,卻突然抬起頭,目光灼灼,堅定地說,“雲昭確實很仰慕太子殿下!從小就聽父親說太子殿下謙和有禮,也聽聞殿下五歲那年的作為,當時只以為是世人誤傳。但五年前那場夜宴,雲昭看著殿下談笑間震懾敵國,才知道天下間真有這樣的王子可能像傳說一樣不可思議!自那時起,雲昭就深深地愛慕著殿下,每日習詩書鼓琴瑟。雲昭不敢妄想能讓殿下鍾情於此,只希望如果有一天有一個機會擺在所有人的面前時,雲昭能以最完美的姿態出現在殿下眼中,哪怕殿下並不喜歡雲昭,雲昭到時也能心甘情願地退出這場追逐!”
雲昭的聲音不大,但抑揚頓挫之間每一分感情都表達得淋漓盡致卻又進退得宜,不失分毫。傅鳶和玄浩早已停止的哄鬧。傅鳶呆呆地看著雲昭,不敢相信這是平日裡連大聲說話都會臉紅的雲姐姐。
玄澈看看玄沐羽,帶著微笑,溫和地說:“雲姑娘,我想你這段話最足以證明了你的優秀。”
雲昭驚喜地睜大了眼,雙頰飛上兩道紅霞,讓她在強韌之外更添嬌柔。
玄沐羽說:“澈兒意下如何?”
玄澈道:“如果一定要選,兒臣當然選擇雲姑娘這樣聰慧而有勇氣的女子。”
玄沐羽在片刻沉默之後,緩緩道:“那雲姑娘還要再等五年,澈兒成年之時再舉行立妃大典吧。”
玄澈微微一笑算是默認了,他這種人的婚姻很少能超脫於政治之外,既然如此,倒不如選擇一個自己欣賞的女子。
傅鳶興奮地大叫起來,雲昭再次變成熟番茄。玄浩卻咬住下脣,拳頭緊緊握住,連指甲刺進肉裡也不覺得痛。
傅鳶笑夠了叫夠了,又撲上來說:“陛下,陛下,那我呢?我也要嫁給太子!”
玄沐羽看向玄澈。玄澈笑笑,道:“你還是安心做你的女將軍吧。”
傅鳶眨眨眼,道:“不嫁給太子也可以做將軍嗎?”
玄澈笑道:“如果你真的能指揮千軍萬馬的話。”
傅鳶一點也不擔心自己的能力,大聲歡呼:“太好啦,可以不用嫁給太子嘍!”
玄澈只能看著玄沐羽苦笑,聽起來,嫁給自己似乎是件很讓傅鳶為難的事情。
25、鬥角
除了皇帝,任何人私藏軍工都可能是謀反大罪,即使是太子也一樣。
御書房寬大的御座上玄沐羽面無表情,但誰都感覺得出他心情不好。大淼國裡舉足輕重的大臣分列兩排:尚書令及吏、戶、禮、兵、邢、工六部尚書,御史台左右御史大夫和兩位御史監察,身在京城的燎原、烈陽兩位將軍,還有幾位中書省裡的“中書侍郎”,其中就包括太子太傅山子落。(詳見下一章“政府組織與軍事制度”的解說)
寶德太監將一本奏摺送到玄澈面前,在其他人看不見的角度使了個讓他放心的眼色,又垂手退回玄沐羽身後。
玄澈看到今天的陣勢,聯想到在邊關時收到的京城傳書,便猜到將要發生什麼,打開奏摺一看,果然是有人彈劾自己私藏武裝力量,意圖謀反。再看一眼署名的地方涂了一個墨塊,心中冷笑兩聲,想到剛才寶德太監的眼神和昨天玄沐羽的話,當下了然,並不慌張。
合了摺子,玄澈目光在幾位大臣身上走一遭,最後落在玄沐羽身上,緩緩開口道:“父皇,兒臣冒昧相問,如果在兩個月前有人和您說,有弓箭在射兩百米後仍能將人洞穿,又或者是有一種武器可以在瞬間殲滅兩萬大軍,您會信嗎?”
玄沐羽明白玄澈的意思,很自然地搖頭,壓抑地氣氛似乎有所減緩。
玄澈又看向大臣:“那敢問諸位大臣,你們相信嗎?”
有人遲疑,但更多的是搖頭。
玄澈道:“諸位大人皆是學識淵博、見多識廣之人,你們聽了都不會相信,那麼一個孩子乍一看到這些駭人聽聞的東西又怎麼會相信?”玄澈對皇帝拱手道,“這些武器不過是兒臣幾年前在一本古書上看到的,當時只做笑聞,如果不是戰事膠著,兒臣也不會貿然嘗試。”
玄沐羽沒有作聲。工部尚書班萬站出來,說:“陛下,在下以為太子殿下所說有理。但是,能不能請太子殿下將這本古書借臣一覽?”
玄澈道:“當然可以。書在翰林院的藏書閣中,書名好像是《諸葛藏器》。”
寶德太監立馬下去吩咐。
工部尚書又問:“不知書名中的‘諸葛’寓意為何?”
玄澈道:“似乎是說,書裡的器物多出自一個姓諸葛的人手裡,所以以此命名。”
兵部尚書馮宗元站出來問:“不知書中除了殿下拿出的鐵蒺藜等物,還記載了什麼?
“還有一些攻城器具。”玄澈看兵部尚書眼睛大亮,便說,“大人等書來了一看便知,孤在這裡也難以一一形容清楚。”
一時無話。玄澈將目光投向玄沐羽,這場爭辯中最關鍵還是皇帝的意志如何,雖然有把握玄沐羽是偏向自己的,但皇帝的心思向來多變,一些話還是說清楚比較好。
“父皇,其實兒臣若真有謀反之心,完全可以不必使用這些武器。這場戰爭輸了兒臣只是折損一些名聲,贏了卻暴露了自己的實力和野心。既然如此,還不如藏起來以待逆謀。若真是如此,試問到時又有哪支軍隊能在倉促之間與兒臣相持?如此想來,今日兒臣所做豈不是愚蠢?”說罷,玄澈俯首道,“還請父皇明鑒。”
眾臣都將目光集中在皇帝身上。
玄沐羽頓了頓,才淡淡道:“朕當然相信澈兒,只是有些人一定要聽個解釋,就讓澈兒多費點口舌吧。”
玄澈對上玄沐羽的眼睛,斷然道:“澈兒只需要父皇的信任!”
轟地一聲巨雷在腦中炸響,玄沐羽只覺得心臟瘋了一樣叫囂著要跳出來,世界似乎是從末日突然恢復到了開天闢地,第一道陽光落下照亮全世界,那種萬物復甦的激動,日月星辰光華驟現的震撼,難以言喻的美妙心情充斥了整個身體,左衝右突拼命地尋找宣泄!
所有人感覺到了皇帝情緒上的陡然變化,雖然微妙得很,卻帶動了整個書房都明亮起來。
不少支持太子的大臣們都暗暗抹了一把汗。謀反啊,任何皇帝的逆鱗,再多的疼愛都無法掩蓋的大罪。剛才下朝時皇帝面色陰沉地把大臣叫進御書房,問的居然是關於太子謀反,這些人的心全提到了嗓子眼裡,就怕皇帝一個變臉什麼都毀了。如今見皇帝心情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雖然還沒表示什麼,但已足以讓人舒心了。
皇帝還是喜愛太子的。
這場鬧劇本應該在這裡結束,等書來了再說一些武器打造的問題就可以皆大歡喜地收場,但偏偏就是有人不甘心。
一個聲音響起,帶著些許尖銳,讓人聽了就覺得不舒服:“敢問太子,既然殿下已經證實了武器的威力,為什麼不一舉摧毀西善甚至是雄單勢力呢?!”
勾結敵國?這個罪名可不比謀反小。
書房裡氣氛再一次凝結。
玄澈掃了一眼說話的人,不慌不忙地說:“如果宋御史說的武器是多孔弩車(就是那個可怕的木推車)的話,那麼孤得說,這種武器並非沒有弱點:一是它結構複雜,從采料到成品需要三天的時間,二來過於笨重,不便移動,每次都需要一馬一人才能順利推動,完全不能隨軍行動;三者,這種弩器使用後會自動碎裂,無法再次使用,雖然杜絕了被敵軍拾獲而泄漏技術的危險,但同時也使得我軍每使用一次就要再造一批,大大增加了攻擊時間。因此,這種木車只能用於守城,並非無敵。”
宋剴又說:“聽說殿下讓所有參與武器製造的工匠都離開了?”
大家的耳朵又支起來。
玄澈道:“大人多慮了,大人完全可以去問問參與製造的工匠,他們究竟知不知道製造了什麼?孤相信,就算有人在裡面製作一輩子都不可能學會如何製造武器。”
宋剴不甘心地說:“殿下何以有如此信心?”
玄澈抬眼盯著他看了片刻,看得宋剴全身毛孔倒聳幾欲後退才收回目光,淡淡而不容置喙地說:“宋大人完全可以進去試上一個月,看看大人能不能依樣畫葫蘆造一個出來。”宋剴還想分辯,卻被玄澈一句反問給封了嘴:“還是說,大人認為自己不如那些工匠?”
封建士大夫永遠不會承認自己不如一個目不識丁的工匠。
宋剴沒話說。玄澈又對玄沐羽說:“關於製造方法是否會泄露的問題,父皇完全可以放心。多孔弩車一共由一百多個零件組成,形狀用途各不相同,兒臣讓每個人專門負責製作其中一個零件,一來可以提高速度,二來當戰爭結束後這些人也只會製作其中一個零件而已,根本無法製作完整的武器。”
“若是有人將這一百多人都抓走了呢?”山子落突然開口。
玄澈知道這人有時候愛和自己唱反調,但並沒有惡意,便耐心道:“山先生請放心。即使零件全部製作出來,他們也無法完成組裝。每輛弩車的零件製成後,前後共需要三十一個人進行拼裝,最後形成兩個大零件,至於這最後一步的拼合,乃是由學生、鄭將軍以及將軍帳下可靠的親兵完成的。若他們抓走親兵,孤想這些忠勇的士兵自然會以身殉國。如若有人能抓走學生或者將軍——那學生想這場戰爭也沒什麼好打了。”
玄澈又轉向工、兵兩部尚書,道,“至於日後,兩位尚書完全可以安排少量的人從事最後一步拼合工作,並將這些人加以保護和隔離。”
工部尚書想了想,點頭道:“果然是個好辦法!”
這時去藏書閣的小太監回來了,看他一頭汗的樣子,看來不容易找。
書只有薄薄地幾十頁,書頁泛黃脆弱,邊角卷曲,部分還有破損,看起來果然是放了很久的書。打開第一頁,上面寫著兩行字:“古有諸葛氏,妙意無窮,今人不及,故集此書,以振器綱。”再看裡面,前幾頁寫都是書中所提到的度量衡標準如何計算,又解釋一些術語,這才進入真正的器物描繪。每件器物都配有多副插圖,一邊是細緻的說明,包括應如何製作,注意事項,器物的優缺點,適合哪些情況等,很是詳細。但也正因為足夠細緻,因此整本書只介紹了有限的十幾種攻防器物,除去部分攻城器具和玄澈已經用過的,剩下的大淼大多已經擁有類似的設備,雖然細節不太一樣,但造成效果並沒有太大差別。
工、兵兩位尚書粗粗瀏覽下來,發現與自己的期望差得有些遠,不禁露出些許失望之色,但總的說來還是有了不少驚喜。
接著幾人就著書說了些武器製造的話題,玄沐羽對此沒有興趣,吩咐尚書令領工、兵、戶三部酌情辦理,便將大臣們趕出了御書房,獨留太子一人。
26、勾心
班萬走在出宮的路上,小心地護著懷裡的書,對他來說,書房裡的那些糾紛遠沒有這本書來的寶貴。馮宗元和他並排走著,商討著關於新型武器的分配問題。兩個人說得眉開眼笑,似乎那可怕的武器已經成百上千地出現在了面前。
宋剴從後面追上來,叫道:“二位大人請留步!”
班馮二人停下腳步,疑惑地互看一眼。因為怕這些尖酸刻薄的御史彈劾,所以朝中官員與御史的關係大多不好,見到御史也是能避就避,生怕被抓到把柄。班馮二人與宋剴都不熟悉,不知此時宋剴叫住他們為了何事。
宋剴走到二人面前施禮之後,壓低了聲音道:“二位大人可要大禍臨頭了!”
“什麼?”班萬還以為自己聽錯。馮宗元則皺眉道:“宋御史此話怎講?”
宋剴沉聲道:“御座之下你二人駁了太子的面子,太子聲勢日大,二位大人以為自己今後還可以平安度日嗎?”
班萬聽得一愣,道:“在下……”
宋剴打斷他的話:“尤其是班大人您!班大人今日質問太子古書一事,不但要求太子將書拿出,還問得那麼詳盡,這分明是在說太子殿下不曾看過這本書,是大大得罪了太子啊!還好太子拿出了書,若是拿不出大人又要太子怎麼下台?”
“我……”班萬隻說了一聲就沒了下文,他要書之時並沒有想這麼多,只是單純地對新技術感到強烈好奇。
班萬本來是司天監的小官,偶然被尚書令大人看中調入工部,又得了提拔。坐在尚書的位子上才半年,埋頭做事之外就是醉心器物之術,加之上面有人護著沒怎麼碰到波瀾,以至於他對一些權謀之事還看不清楚,算得上官場裡少有的“蠢人”。
這下他聽宋剴這麼一說,想起前不久聽人說起過的宮中瑣事,再配合戰爭中太子的表現,如果真得罪了他,只怕……
想到這裡,班萬頓覺冷汗直下。
馮宗元本在一旁不作聲,他在官場打滾二十多年,從七品芝麻官慢慢爬上來,對這種紛爭看的多了。他對宋剴這番話不敢說完全不信,但要馮宗元就此認定自己身處危地也是絕不可能。現在看宋剴在這耍花槍,班萬還真得怕了,便道:“宋大人多慮了。且不說太子是不是這等心胸狹隘之人,單說太子真對在下等人有異,我堂堂從一品大員也不是輕易就能貶剝的。”
宋剴冷笑道:“憑大人現在說的話,太子就有一萬個理由將您發配!”
“能為國效力乃是下官畢生的榮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馮大人果然乃是大淼的棟梁!”
“不過馮大人要失望了,太子的氣量稍微大了點,大人若要發配邊疆,還須多多努力啊!”
馮宗元的話引來兩聲喝彩,前一聲渾厚有力,後一聲沙啞蒼老,雖帶著些許調侃的意味卻雜糅了不可抗拒的威嚴。三人看去,竟是尚書令和燎原、烈陽兩位將軍走在一起,出言調侃的正是尚書令晏子期。
尚書令統領六部,乃是文臣中的最高長官。雖然從制度上說,尚書令僅僅是執行皇帝的命令,並沒有參議政事的全力,但這執行官的權利在皇權衰弱的時候就會膨脹。比如現在——
晏子期是從玄沐羽當太子時就跟著的老人了,本以為跟著當年意氣風發的太子登基之後可以有一番大作為,沒想到天縱英才竟然因為一個女人成了蔫白菜,對政事整一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心態,重要的事情過問一下,其他東西全扔給了大臣,首當其衝的就是他這個尚書令,於是尚書令的權利迅速膨脹。
晏子期今年六十有餘,在尚書令上做了十七年,深得皇帝信任,說權傾天下也不為過。這時候他開口說太子的好話,其影響不言而喻。
班萬連忙施禮:“晏大人!”
馮宗元拱手道:“大人說笑了,以太子的為人,像今天這樣的得罪只怕再多都不夠讓我發配。”
晏子期哈哈大笑。鄭志鐸說:“馮大人,在下可很期待這麼一天,到時我一定要向陛下請旨,讓大人到鄭某那兒去喝喝西北風。”傅曙卻笑說:“馮大人這樣的人才到西北豈不是屈才了?倒不如乾脆辭官,到在下身邊做個幕僚吧!”
馮宗元佯怒道:“好哇,你們兩個,都希望我被貶是吧!”
幾人說說笑笑,班萬也因為晏子期的出現而忘記了宋剴威脅的言論,一時間宋剴竟被晾在一邊。宋剴鐵青了臉,就算是二位將軍對自己也要多有顧忌,可尚書令卻不是他這小小御史所能撼動的,且不說晏子期自身品行如何高潔,單說他深得聖眷十七年而不衰,整個朝廷被整合得如同鐵桶一般,就是左御史大夫站到他也只能矮半截說話。
宋剴克制住自己的情緒,道:“諸位大人好興致,在下就不多做打擾了。”說罷便要離去,卻不想被晏子期叫住。晏子期捋著他短小的鬍子,說:“還請宋大人代老夫給平王問個好。”
宋剴一怔,乾笑道:“晏大人此話怎講,下官怎麼進得了平王府。”
晏子期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一道精光閃過,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道:“那真是麻煩宋大人特意跑一趟了!”
宋剴咬著牙道一聲:“不麻煩!”便疾步而去。看他匆匆離去的背影,傅曙和鄭志鐸忍不住對視一眼。
馮宗元雖然對宋剴沒有好感,但也沒有摻合到太子這邊的意思,便拱手道:“晏大人,下官也在此告辭了。”晏子期點點頭不說什麼。班萬也要開口,卻被晏子期留下:“班萬,你隨我走一段如何?”
班萬受寵若驚:“大人有意,學生自當跟從。”
晏子期微笑地點點頭,看向鄭傅二人,傅曙當下便說:“我與鄭大人還有軍事商討,不便久留,這就稱罪告辭了。”
晏子期道:“好,好,傅將軍與鄭將軍慢走。”
“大人,學生剛才……”
班萬偷偷瞄一眼晏子期的臉色,不知該如何說話。
晏子期拍拍他的肩膀,道:“班萬啊,我也算得上你的老師,這裡說你一聲蠢笨,你可接受?”
“這……”班萬紅了臉,支吾道,“大人這樣說學生自然……只是,學生不明白,這……”
晏子期道:“你啊,老夫就知道不該這麼快讓你坐在這個位子上,風大浪高啊!”
班萬似明白又似疑惑。
晏子期搖搖頭,無奈道:“為師只告誡你一句,任何人的話都別輕信,連自己的眼睛都不要輕易相信。千萬別摻合到這紛爭裡,若太子……唉,老夫也未必保得住你!”
27、舊塵
宋剴坐在馬車裡越想越不甘心,也越想越是心驚,便對外面馬夫吩咐道:“去平王府——後門!”
平王府便是玄沃的王府,他今年一滿十八歲,就迫不及待地在玄澈出征期間搬出了皇宮。對他來講,在皇宮中妄圖以博得玄沐羽歡心而上位的道路已經完全行不通了,那倒不如搬出去另謀出路。
玄沃搬出來之後頓感天地無比寬闊,玄沐羽對他不管不問,他也樂得輕鬆自由,雖然在謀士的規勸和自己的克制下還沒做出什麼“大事”,但尋歡作樂卻是少不了。宋剴到了平王府卻聽說平王去了小秦淮,他看看時辰還不到午膳時分,心想殿下此時也做不了什麼,便回府換了再普通不過的軟轎,順便帶了些點心一路吃點,改道去了小秦淮。
小秦淮有兩處地方最為出名,一是青樓月露,二是南館菊苑。玄沃自開府以來就常常流連其中,最近更是迷上了菊苑中的小倌九雛。
宋剴進到菊苑的客房中,看到玄沃正以嘴對嘴給九雛喂酒,九雛單薄的衣物斜斜地掛在身上,露出大片冰肌玉骨,房內一片春光燦爛。
宋剴乾咳一聲提醒還在嬉鬧的主子,低眉垂目地行禮道:“王爺。”
玄沃不滿地看他一眼,道:“坐吧。”
宋剴在玄沃對面坐下,看看面色微紅的九雛。
九雛確實是個美人,有著少女的柔美又不失少年的俊秀,細長的丹鳳眼只需一個眼神就能勾去你的魂魄,那片紅脣總是水潤飽滿,總讓人想起他無限柔軟的身子,雌伏在身下時能緊緊地纏繞住你,又從脣齒間發出媚人的呻吟。
似乎是感覺到宋剴的目光,九雛若有似無地拋去一個媚眼,弄得宋剴心裡一陣癢癢。
玄沃一邊在九雛身上撫弄,弄得九雛嬌喘連連,一邊對宋剴說:“有什麼快說。”
宋剴雖然有慾火上身的趨勢,但還有理智,為難道:“這九公子……”
玄沃不在意道:“沒關係,說。”
九雛伏在玄沃懷裡嬌聲道:“殿下,九雛可不要聽,無聊死了。九雛給王爺去拿郁娘新釀的雪花酒來,王爺可是第一個品嘗的人噢!”
玄沃在九雛的翹臀上捏了一把,拍拍他說:“那你快去快回,別讓本王等急了!”
待九雛出去合了門,宋剴才今日之事說了出來,又憂慮地說:“連尚書令大人都替太子說話了,不好辦!”
“哼,有什麼不好辦!”玄沃憤憤道,“父皇、傅將軍、鄭將軍,還有那班老傢伙,一個個都喜歡太子喜歡到骨子裡了!多一個尚書令也不多。什麼謙和大度,呸!他真以為他那點手段別人看不透?小小年紀心思毒辣的很!”
宋剴第一次聽玄沃說出這種話,不由得眯了眼,道:“王爺此話怎講?”
玄沃看他一眼,道:“告訴你也沒什麼,都是陳年舊事了。”只聽玄沃說:“母后逝世之後,父皇寵幸的孌童雖然更換頻繁,但一直就只有德、錦、元三位貴妃。後來錦妃生太子的事後因為難產死了,就只剩下兩位貴妃。”
宋剴聽得鬱悶,心道這宮廷瑣事說了做什麼,又想了想沒想出個源頭來。
玄沃突然問:“知道嚴錦飛麼?”
宋剴道:“隱公子手下那個?聽聞他和太子鬧得很不愉快。難道這裡有什麼矛盾?”
“哼,矛盾大著呢!”玄沃道,“當年太子帶那個人回去後大約半年,嚴錦飛就和元妃發生了矛盾。元妃說嚴錦飛因為一點小過錯擊殺了她的太監。這種恃寵而驕的事讓太子很生氣,就將嚴錦飛狠狠責罰一通後趕出了宮。於是嚴錦飛就怨恨上了太子。”
宋剴聽罷便道:“嚴錦飛似乎太不知好歹了。”
玄沃說:“你是不知道,當時嚴錦飛以掌力擊殺了太監,太子怕他出去之後仗著武藝胡作非為,便在趕出宮之前被破了他的氣海。嚴錦飛一身武藝毀於一旦,以後也再不能練武!你說他能不怨恨嗎?”
“這……倒也難怪了。”宋剴頓了頓,又問,“可這……”和太子心狠手辣有什麼關係?
“嚴錦飛出宮約半年……”
玄沃正要說,門卻被敲響,進來的是九雛。他手上抱著一小個酒壇,看到房中兩人都沉默地看著他,九雛放下酒壇輕笑道:“唉,瞧我,都忘了吩咐石榴給王爺做幾個下酒小菜了。”說著他又要出去,卻被玄沃一把拉入懷裡。玄沃在他身上又捏又揉,說:“別出去了,你也沒什麼不能聽的!”
九雛為難地看一眼宋剴,宋剴不出聲,算是默認了九雛的存在。九雛只得在一邊坐下奉酒。
玄沃逗弄兩下九雛,繼續說:“嚴錦飛出宮大約半年後,元妃就病死了,她宮裡的太監宮女全部殉葬。”
“啊?!”宋剴咋一聽到出人意料的結尾,驚訝得嘴都忘記合攏。
玄沃看他樣子可笑,大笑道:“那元妃死之前病了一個多月,每夜驚叫不絕,據說最後的時候她瘦得只剩一層皮包在骨頭上,整個人蜷成一團,頭髮脫落,皮膚爛成一片,渾身惡臭,那些服侍元妃的一些宮女太監也有了類似的癥狀。太醫說這病會傳染,雲霞宮既不讓人進去也不讓裡面的人出來,而元妃死後更是整個雲霞宮陪葬,那雲霞宮到現在都還是禁地!”
不顧宋剴的錯愕,玄沃抿上一口酒,繼續說:“開始本王也沒想太多,但下葬那日,本王偶然聽到一個大太監對下人再三強調,一定要把玉席給燒掉。那怪病會傳染,燒掉雲霞宮裡的東西也不稀奇,只是這大太監強調得太過頻繁了,倒讓本王起了疑心。就讓人偷偷拆了玉席子的一角拿了回來。”
“可是這病……”
“哼,什麼傳染病,那元妃根本是中毒而死!”玄沃語出驚人,“開始本王還真有點怕。後來把玉塊拿給太醫檢查,才知道根本不是傳染病,而是玉席在砒霜中浸泡過,元妃日日睡在上面自然要死!”
宋剴大驚:“什麼?!”他立刻將目光投向九雛,凶惡地簡直要殺了他!
九雛卻不懼怕,只是往玄沃懷裡縮了縮,嗔道:“王爺,您再說下去宋大人就要將九兒看殺了!”
玄沃笑道:“宋大人無需如此緊張,九兒是我放在這兒的釘子,藉著小倌的身份收集情報的。”
宋剴一怔,收回了目光,又問:“那玉席難道是……”
玄沃不答,只說:“我也這麼懷疑,就順著查下去。但卻發現那席子是父皇給元妃的一批賞賜中的一件,所以元妃才特意鋪在每日必睡的床塌上。”
“那陛下……”
“那時父皇已經將近十年沒有臨幸過元妃了,賞賜玉席是因為那年秋日賞花時,元妃養的一盆花讓太子殿下誇讚了一句,父皇一高興就封了賞賜,但之後也沒有去過雲霞宮。”
“什麼?”宋剴更加震驚,“僅僅因為太子的一句誇讚?!”
玄沃斜睨一眼他,似笑非笑道:“才知道呢!?父皇對太子……哼!本王倒要看看這兩個人最後要怎麼收場!太子絕非池中之物,父皇又正值壯年,真要等父皇百年之後,太子恐怕都子孫滿堂了,本王也想知道太子是不是真像他表現出的那麼淡泊,能忍到那個時候!如果忍不住……呵,不知到時父皇會有什麼樣的心情呢!”
宋剴回味了一番,又回到那個主題上:“那玉席……”
“席子本身和太子沒關係,玉席本來就在大內庫藏之中,會賞賜元妃這件寶貝也只是剛好而已。”玄沃道,“單從這點上看,太子確實是半點嫌疑也沒有,加上嚴錦飛那件事根本就是嚴錦飛自己惹出來的,以太子一貫的表現來看倒不會因為一個不聽話的手下而對元妃下殺手。不過……
“本王當時一心想借此事致太子於死地,所以不肯放棄,又往下查。” 玄沃眸光一轉,嘴角勾起小小的弧度,他本也是俊美之相,如此看來邪氣非常,令宋剴打了個突。
“本來一直沒什麼頭緒,後來偶然聽說當年元妃和錦妃不和。印象中錦貴妃的性子柔順恭謙,在父皇寵幸的那段時間裡也是個極淡雅的女人。但不知為何元妃就是愛挑釁錦妃。
“錦妃快臨盆之際從台階上摔下,差點胎死腹中,宮中都傳聞是元妃做的,不過沒有證據,最後不了了之。
“當時本王有點紅了眼,聽到這個消息就叫人去查。果然查出了一點苗頭。”
宋剴聽到這裡精神一振。玄沃看他萬分期待的樣子,嗤笑道:“還記不記得太子五歲那年夜遇刺客一事?”
“怎麼會不記得?太子的英名就是從那夜開始流傳的。”宋剴道,“怎麼突然……”說這個?
玄沃冷笑幾聲,說:“那刺客當時說,因為錦妃殺了他妹妹,所以才來報仇。被捕之後就瘋了,就知道‘妹妹’‘妹妹’地哼嘰。”
宋剴忍不住問:“這和太子什麼關係?難道那刺客……”
“不是。”玄沃斷然道,也不解釋,“我讓人去調查元妃,就查到元妃進宮之前就住在雲峰山附近,那雲峰山上有一寺一庵,其中悠雲庵就是錦妃當年學佛之地。錦妃有一個師妹,叫竹憐,是庵主撿回的孤兒。調查到這裡,我就想起了刺客那件事。”
宋剴發出一聲驚疑:“咦?”
玄沃道:“元妃待嫁閨中之時名聲並不太好,都傳她與山上羅覺寺和尚私通,不過元妃的家族在當地是大家族,所以這些傳聞都給瞞下了,入宮正身的時候似乎也沒出什麼問題。但竹憐剛好就死在元妃進宮之前,不免讓人心生懷疑。調查的時候也發現,在離家的前一天元妃有上山一趟,極可能是去她的姘頭私會……”
宋剴聽到這裡頓時有所了悟,道:“難道是元妃與姘頭私會被竹憐看到,所以他們……”宋剴做了一個割脖子的動作,又說,“而錦妃剛好是竹憐的師姐,所以元妃擔心事情敗露,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試圖除掉這個隱患?”
“可能吧。”玄沃淡淡道,“那刺客確實是竹憐的哥哥,當年他們走散了,後來哥哥打聽到妹妹的消息,卻發現妹妹死了,大概是聽說最後陪在竹憐身邊的就是她師姐林錦雲,那哥哥就一路追殺到了皇宮。至於後面就是你所知道的故事了。不過這些都是猜測,當本王想再往下調查時,所有的線索和痕跡都沒了,連那悠雲庵裡對當年之事略知一二的人都在一夜之間消失不見!”
“這、這實在是……”宋剴驚愕莫名,“元妃當年就是因為這個所以才……”
“大概吧。那人當年不過六歲,就有這樣的手段,實在令人佩服!”玄沃冷笑兩聲,狠狠灌下一口酒。
宋剴將整件事仔細回想了一番,不禁打了個寒顫,猛然又想起今日御書房內太子盯著自己看的那個眼神,頓覺透體冰寒,冷汗淋漓,才知大禍臨頭仍不自知的乃是自己,而非他人!
玄沃看宋剴這樣子,又是冷笑,道:“宋大人,你也無需如此驚慌。太子雖說動起來手來冷酷無情,但卻不是輕易動手的人,就你這點小小把戲他根本不會放在眼裡。今日之事,本王看他是早有準備,根本有恃無恐,否則他那樣一個滴水不漏的人還會留你到今天?宋大人起碼暫時是性命無憂,不過宋大人若是實在怕的話,就此離去,本王也不會說什麼。”
宋剴忙道:“王爺言重了!下官雖心有戚戚,但自從跟隨王爺以來就沒有想過要退卻,只是此刻不得不重新審視太子的實力而已。”
玄沃竟然說:“不審視也罷。本王安心做個閒散王爺也無不可,反正以太子的性子,就算心有不甘也會好好養著本王。”
宋剴急道:“此事萬萬不可啊,王爺!您想想上次蘇行之的事——”他偷偷看一眼玄沃的神色,果然後者面色漸漸黑沉,宋剴趁熱道,“您想想太子睚眥必報的性格,他若登基怎麼可能放過王爺呢?!”
玄沃臉色陰沉,悶聲灌酒,連手上不自覺地用盡都沒察覺,捏得九雛暗暗生疼。
玄沃開府以來向來逍遙快活,本是有心推出這場皇位的爭鬥,卻不想忘記了蘇行之那件事,現在被宋剴提起來才覺得自己現在是不爭則死,頓時心情煩悶,連喝花酒的興致都沒有了。趕跑了宋剴,和九雛雲雨一場便覺得無趣,當下悻悻而走。
宋剴和玄沃相繼離開之後,在人面前鶯鶯燕燕的九雛卻一改嬌態,神色漸冷,關窗關門,提筆寫了一卷小紙,伸手在床腿上抹了一下,床腿上竟露出一個小孔,剛好將紙卷扔進去。九雛做完這一切又恢復了媚態,打開房門,盈盈走了出去。
“寶媽,備水沐浴!”
28、雷雨
清瑜宮——
玄澈捻起一枚白子,望著黑白交錯的棋盤,思緒卻不知道飄到了那裡……
玄沐羽從御座上下來,他的每一步都能生出一朵蓮花。
玄沐羽的眼睛很美,當世間萬物的幻影折射在這雙眼睛中時,它可以魅惑任何一個人。
玄沐羽在面前不足一臂的距離站定,沉默半晌,才說了一句:“回宮吧。”
他在猶豫什麼?他在焦慮什麼?難道因為曾經懷疑過自己而焦慮不安?
不可能的,他是皇帝啊……
“太子殿下?”
柔柔的嗓音響起,喚回了玄澈的思緒。
玄澈脫口問了一句:“怎麼?”
雅君道:“太子的大龍已死。”
玄澈低頭一看,果然一片黑白交錯中,自己的白子殘缺破碎,早已失了勢。玄澈微微一笑,乾脆放下指尖的棋子,道:“這局我認輸。”
雅君一邊收子一邊淡淡道:“今天太子殿下心思不在這棋上,自然贏不了。”
“對不起。”玄澈對自己褻瀆了棋道表示歉意,但思緒卻依然渙散。
收了棋,雅君起身將棋盒放入書架,頓了頓,又坐回太子對面,道:“太子殿下究竟在煩惱什麼?這可不像您。”
“我?”玄澈自嘲地勾勾嘴角,“那怎樣才像我呢?”
“太子殿下應該是洞若觀火、冷靜超脫的。”雅君說,“太子曾說,真正的王者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在桐心中,太子就是這樣的人。”
玄澈看他一眼,道:“呵,桐高估在下了。若真有泰山崩塌而我面色不改,那絕對是被嚇傻了。”
雅君淡淡一笑,奉上一杯清茶,說:“那不知今日太子殿下為何色變而目側?”
玄澈接過茶杯,沉默良久,方道:“桐相信世界上有什麼感情可以顛覆一切嗎?”
雅君心臟一滯,隨即若無其事問道:“殿下所指的‘一切’又是什麼呢?”
玄澈不答,只瞬也不瞬地看著對方。
雅君垂目看那茶水之中光影晃動,片刻之後抬眼道:“桐以為,殿下應該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睛?”玄澈哂笑道,“若是眼睛能相信,世間又哪裡來那麼多誤會?”
“那便相信自己的感覺吧。”雅君回之以溫柔的微笑。
玄澈似乎是思索了片刻,忽而道:“在下今日多有打擾了,改日再與桐切磋棋藝吧。”
對於玄澈的突然告辭雅君有些疑惑,但還是說:“桐的清瑜宮隨時歡迎太子殿下。”
“在下先告辭了。”
玄澈起身離去,走到門口之時卻突然停下腳步,回眸,道:“其實,桐的心已經亂了。”
雅君一愣,再回神時玄澈已然消失在門外。
書架後走出一人。看到這人,雅君上前行禮:“見過陛下。還恕張桐剛才失禮。”
玄沐羽一言不發輓起他的手舔弄著,似乎在品嘗茶水的清香,直到蔥白的指尖被吮成了淡紅色才慢慢鬆開。玄沐羽一把攬過雅君,低頭在粉色的脣瓣上烙下情慾的吻。
玄澈並不知道自己身後正在上演一場雲雨,林默言在他耳邊低聲說:“雛菊來的消息,說二皇子知道了當年元妃那件事。”
“元妃?”玄澈的神色在一瞬間閃過茫然,隨即恢復清醒,“不是都處理乾淨了嗎?”
林默言道:“似乎是最後了斷的時候讓二皇子跟上了線索,不過他並沒有查到確實的證據,只是猜測。”
“那錦飛的事他知不知道?”
“只知道錦飛恃寵而驕,被殿下廢了武功。”
“那就不要管他了。”玄澈說,有些疲憊地揉揉額頭,“二哥那種人,實在構不成威脅。”
林默言頓了頓,又說:“雛菊說,二皇子似乎有退出紛爭的意思,只是蘇行之那件事……”
“嗯?”
“我們要不要……”
“不必說了,沒有那種可能。”玄澈淡淡道,“他想參與最好,如果不想,我們也要逼著他想。”說罷,玄澈又嘆出口氣,“我倒寧願他當初沒做過這種事,不過……既然發生了,他就必須負責。”
回到東宮,不意外地看到玄浩,蘇行之自然也跟在後面。
玄浩越來越粘人,幾乎是寸步不離地貼著玄澈。只不過今天早晨玄澈去御書房,他無法跟隨而已。看到玄澈進來,他立刻抱上來,磨蹭著撒嬌道:“四哥,你怎麼現在才回來?浩兒都等你好久了!”
玄澈笑笑,拍拍他的頭,又繼續往前走。
沒有聽到往日裡的寵溺話音,玄浩微微一愣,隨即小跑跟上。玄澈進了臥房,林默言卻把玄浩攔在了外面。看著房門在眼前閉合,玄浩瞪大眼睛表示他的不滿。林默言道:“六殿下,太子今天很累了。”
玄浩眼珠子轉轉,問:“父皇責備四哥了?”
“朝廷上的事,屬下不便多言。”林默言說,“殿下還是去找五殿下或者行之玩吧,不要再鬧太子了。”
玄浩爭辯道:“我才不是鬧呢!”
林默言道:“殿下若真的喜愛太子,就該早點懂事,不要再讓太子操心了。”
玄浩猛地抬頭,怔怔看著林默言。
林默言見話既然已經說了,乾脆就把話說開:“六殿下從三歲跟在太子身邊,至今已有五年,這五年來太子對殿下的寵愛大家有目共睹。可殿下您呢?您對陛下的失禮,您在太學院的搗亂,您的種種胡鬧都是太子給您善後,殿下可曾想過太子為此擔了多大的風險?”
玄浩聽到這裡已是淚光閃閃,但林默言沒有停止的意思,他還要繼續,卻不想房門突然拉開。玄澈站在門內,看著林默言淡淡地說:“默言,住口。”
林默言立馬停了聲音,躬身站在一邊。
玄澈轉而對玄浩溫言道:“浩兒,進來吧。”
玄浩卻是咬咬脣,一言不發地跑開了。蘇行之連忙追上去。
看玄浩跑開,玄澈也沒有追,只站了片刻對門外人說:“默言,你今天多話了。”
向來寡言的林默言卻說:“屬下只是不想見殿下如此疲憊。”
玄澈本已經轉身回房,聽到這話不由得頓了一頓,也不知想到了什麼,輕輕地嘆出一口氣。
玄浩一路淚奔出東宮,一頭撞上正要進東宮的玄泠。
玄泠看到玄浩眼眶紅紅心中大為不解。正疑惑間玄浩一把抱住他,大哭道:“五哥,五哥!”
玄浩和玄泠關係不能說不好,但也絕不似玄浩和玄澈那樣親昵。玄泠被突如其來的擁抱給嚇了一跳,連忙看向蘇行之,但蘇行之只是一臉無奈。
玄泠只得拍拍玄浩的背,道:“怎麼了?”
玄浩只是嗚咽,玄泠給他擦眼淚,將他哄回了巍明宮。綠塵看到自己主子滿臉淚痕地回來吃了好大一驚,連忙上前,看向蘇行之,後者無奈搖頭。
回到房中,玄浩睜著一雙紅通通的兔子眼,問玄泠:“五哥,浩兒是不是很煩人?”
玄泠詫異道:“六弟怎麼這麼說?”
玄浩抽泣著不說話。玄泠看向蘇行之,蘇行之又是搖頭。玄泠猜不透這搖頭的意思是不知道還是不能說,只得輕聲細語地哄了一陣。玄浩哭倦了漸漸安靜下來,玄泠讓綠塵帶玄浩上床休息,看玄浩差不多睡了才離去。
蘇行之送玄泠出去後折回主子房中,卻看見玄浩醒了,瞪著雙紅眼睛。綠塵在一邊說:“太子這麼喜歡主子,一定不會覺得主子煩的。”大概是玄浩剛才又問了綠塵同樣的問題。
玄浩看到蘇行之進來,便問:“行之,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不懂事?”
蘇行之躬身道:“屬下不敢。”
玄浩眼眶更紅:“行之,你不是行之,我的行之才不會這樣對我說話……”
蘇行之靜立不動,半晌才道:“殿下一定要屬下說的話,屬下以為殿下懂事或者不懂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是否喜歡殿下。殿下不懂事,太子喜歡殿下的天真;殿下懂事了,太子喜歡殿下的體貼。這就夠了。”
玄浩聽得發愣,又聽蘇行之說:“林默言說的固然有道理,但要殿下一夜之間成長,喪失了原本的樣子,對於殿下,對於太子,都未必是好事。”
綠塵也跪在一邊,道:“殿下現在便是最好的。”
玄浩靜默著,等二人再看時,他已經睡去。
玄泠出了巍明宮便轉向東宮,路上又遇到林默言。林默言向來不離玄澈左右,然而這會兒卻一個人出來了,玄泠覺得奇怪便問了一句。林默言道:“太子殿下讓屬下到六殿下那兒一趟。”
玄泠想到玄浩是從東宮哭著跑出來的,難道這其中和太子有什麼關係?便說:“六弟哭累了,已經睡下了。”
林默言應了一聲,又補充了一句:“太子吩咐了,如果六殿下睡下了,就讓屬下給蘇行之或綠塵留個話。”但還是往巍明宮的方向去。
玄泠點點頭,又問:“六弟剛才怎麼了?太子哥哥責罵六弟了?”玄泠雖這麼說,卻不這麼認為,宮裡人人皆知太子極愛六皇弟,六皇弟上次那樣衝撞太子,太子雖然動了手卻還是溫言撫慰,按理說這會兒應該沒什麼事會惹太子大動肝火才是。
就聽林默言道:“不,是屬下失言了。太子殿下讓屬下前來道個歉。”
玄泠更覺奇怪:“你失言?”
林默言道:“太子心神疲憊,屬下不忍見太子被打擾,便說了六殿下幾句……”
玄泠頓時明白。太子寵愛六皇弟,六皇弟雖然還沒至於恃寵而驕闖大禍,但各種麻煩卻也惹了不少,每次都是太子善後,就算太子沒有怨言,但想必這位忠心護主的林默言也心有計較了。
但玄泠現在更關心另一個問題:“那太子哥哥現在呢?”
“在房裡休息。”林默言看他一眼,道,“五殿下若是沒有要事,還是下次去吧。太子今天真的很累了。”
“是父皇他……說了什麼?”
“那倒不是。不過主子間的事,屬下不便議論。”
玄泠應了一聲,看看東宮的方向,終究還是折了回去。
玄浩睡到傍晚被一道雷驚醒。窗外傾盆大雨,一道閃電劃過,映得整個皇宮通體明亮。待閃電過去,又是草樹婆娑,窗紙上黑影綽綽,偌大的臥房裡森冷陰惻。
玄浩本不怕電閃雷鳴,但他現在看到外面大雨瓢潑而至,似乎關於四哥所有的美好都被雨水衝刷殆盡。內心的恐慌蔓延開,玄浩終於忍不住跳下床,只穿著一件裡衣赤著腳就跑了出去。
綠塵看到主子衣裳不整地跑出來,打了傘想追上去已經來不及。玄浩年紀雖小,說是一無是處偏偏武功練得不錯,內裡流轉之下跑得飛快,哪裡是一個普通宮女能追上的,連蘇行之也只能在玄浩進入東宮之前堪堪趕上。
玄浩帶著一身的雨水一路跌跌撞撞闖入東宮,看到玄澈正站在走廊上和林默言說著什麼,想也不想就一頭撲向玄澈,死死抱住玄澈喊道:“四哥!四哥!”
玄澈聽到腳步聲便回身,剛好被玄浩撲了個正著。玄澈天生不喜歡潮濕,非常不喜歡,眼下衣服濕了一片貼在皮膚上冰冷粘膩,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該生氣還是該無奈,想到下午林默言對玄浩說的那番話,心裡一軟,拍拍玄浩的背,安撫道:“怎麼了?這麼大雨跑過來,衣服也不穿……怎麼還光著腳?”
玄浩抬起濕漉漉地臉,帶著哭腔說:“四哥不要討厭浩兒!”
玄澈愣了愣,道:“我不討厭浩兒。浩兒不要哭了。”
玄浩嗚咽:“四哥真的不討厭浩兒?”
玄澈脫下自己的外套將玄浩裹好,又抱起來,說,“當然不討厭,四哥最喜歡的就是浩兒了。你看你都濕透了,四哥帶你去洗澡。還有你的腳——”玄浩一路光腳跑來,白嫩的小腳丫子早就被石頭磨破了皮,混合著泥水,慘不忍睹。玄澈看了只有嘆氣,說:“快去洗個澡,我給你上點藥。”
玄浩緊緊圈住玄澈,一邊輕微地抽氣,一邊將頭伏在玄澈脖頸間使勁磨蹭。
玄澈瞪一眼林默言,似乎在說:都是你亂說話。轉而抱著玄浩去浴室。林默言看著自家主子的背影,只能和蘇行之相視苦笑。
玄浩腳上受傷不能碰水,玄澈便把他放在池邊,自己拿了濕毛巾為小傢伙擦拭。
玄浩低著頭,喃喃說“四哥是不是覺得浩兒很煩?浩兒老是給四哥找麻煩,四哥一定覺得浩兒很煩……”
玄澈嘆氣道:“四哥若真能煩浩兒倒好了,也不用替你收拾那麼多殘局。”
玄浩抬起頭,晶亮的眼睛撐得渾圓。
玄澈摸著他的小腦袋說:“浩兒不要胡思亂想,四哥很喜歡現在的浩兒,浩兒不需要改變。”
玄浩抿抿脣,突然說:“我以後會好好讀書!”
玄澈笑道:“你要讀書還不是折騰我?”
玄浩扁起嘴,一臉委屈,但已經不哭了。
玄澈為玄浩洗乾淨,又把自己弄清楚,為兩人換上宮女準備好的衣物,將小傢伙抱出浴室來到臥房。玄澈讓玄浩坐到床上,他取來傷藥為玄浩塗抹。
涼涼的膏藥在手指的輕輕揉按之下均勻的涂在肌膚上,玄澈溫柔的神色讓玄浩覺得受傷也是一件很快樂的事。
外面打過一個雷,玄浩立刻可憐兮兮地說:“四哥,讓我和你一起睡好不好?我怕……”
玄澈看看他,又看看外面風雨交加的夜晚。
一道閃電打下來,雷聲轟然而至,玄浩縮起肩膀往玄澈懷裡鑽。
玄澈拍拍他的頭,道:“你原來不是不怕麼?”
“四哥……”
玄澈默默無言,半晌終於無奈地說:“現在雨大,你就在這兒睡吧。”
玄浩連忙點頭,飛快地扯掉外衣鑽到被窩裡,睜著大眼睛盯著玄澈直瞅。但玄澈並沒有上床的意思,只說:“浩兒先睡,四哥還有事。”玄浩不甘願,但是乖乖地躺下去,看玄澈出了房門。
不知等了多久,玄浩等得累了也睡得有些迷糊的時候,突然聽到身邊有響動。玄浩睜眼一看,原來是玄澈回來了。玄浩立刻化身八爪章魚抱上玄澈磨磨蹭蹭。
玄澈又好氣又好笑:“幹嘛呢,跟樹懶似的。”
玄浩抬起頭眨巴著大眼睛,這汪潭水在燭火下燦若星辰,映射出一張絕美的容顏。玄浩手腳不放好奇道:“什麼是樹懶啊?”
“一種整天抱著樹的動物。”玄澈刮刮弟弟的小鼻子,“就像你這樣!”
玄浩撇撇嘴:“人家才不是那種東西呢!四哥也不是樹啊!”
玄澈笑笑不說話,閉眼假寐,任由玄浩趴在自己身上“上下其手”,好在玄浩還不算重,不然玄澈真要把他扔下去了。
玄浩愜意地抱著哥哥。哥哥的身子始終是溫涼的,悶熱的夏末抱在懷裡也不覺得難受,身上更有一種奇特的淡香更讓人忍不住想湊近,好用力將所有香氣都吸入肺腑。
常年練武讓玄澈的肌肉呈現漂亮的線條,柔中帶剛,既不硌人也不會綿軟無力。玄浩忍不住捏了兩下,手感果然很好。
“你睡覺不能安分點嗎?”玄澈無奈地說。
玄浩又露出小鹿班比的大眼睛,一臉委屈:“人家很安分啊!”玄浩說著,手指隔著單薄的衣服在玄澈胸前畫圈圈。玄澈癢到不行,只能抓住他的手將玄浩整個人從身上拉到一邊床榻上,戳戳他的腦門,道:“你若再不睡,我就趕你回去。”
“不嘛,不嘛!”
玄浩說著又鑽進玄澈懷裡,死賴著不肯出來。玄澈無法,只能鬆手。玄浩抬頭揚起一個勝利的笑容。玄澈裝作沒看到,翻過身去不理他。玄浩小臉一垮,隨即手腳並用從玄澈身上爬過去,又到了玄澈的正面。
玄澈看弟弟一眼,再一次翻身。玄浩於是爬啊爬……
29、出宮
兩兄弟折騰了半個晚上終於以玄澈的妥協告終,玄浩所在玄澈雙手環出的小空間裡甜滋滋地睡過去。睡到第二天早上。玄浩又像樹懶一樣扒住哥哥。
玄浩揉揉惺忪的睡眼,暗香飄入鼻中,入眼是一片象牙色的肌膚,光滑細膩,玄浩忍不住在上面蹭起來。才蹭了兩下,玄浩就覺得腦瓜子熟悉地一痛,抬眼果然看到哥哥哭笑不得地看著自己。
“一大清早就放我身上洗臉呢?”玄澈說。
玄浩只知道傻笑了。
玄澈拉下玄浩,和衣起身。玄浩這才發現玄澈明顯是醒來很久的模樣,神色清朗,長髮束在一邊,套了一件中衣,只是不知為什麼前襟被自己拉開了,露出一片胸膛被自己磨得有些發紅。玄浩看得面色一紅,慌忙垂下目光,落在床邊的一本摺子上,偷瞄了一眼又移開視線,這回他就不知道放到哪裡好了。
玄澈系好衣物回頭卻看見玄浩低頭垂目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面色潮紅,神色飄忽,像是犯了錯的小孩不敢面對家長似的。玄澈好笑道:“又做什麼壞事了?”
“沒呀!人家才沒呢……”
“沒做壞事就趕快起床。”玄澈將玄浩從床上抱到地上,招來綠塵為他洗漱更衣,一邊整理著自己的發絲,一邊道,“最近我對你太放鬆了,你可是越來越懶散了。”
玄浩連忙吐出漱口水,大聲爭辯:“人家才沒有!”
“沒有?”玄澈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那我今天要考考你,上次布置給你的作業你都完成了嗎?”
玄浩聽到這茬立馬臉色就垮了,出征前玄澈給玄浩布置了作業,說過回來時檢查。現在看起來他完全把作業之事給忘記了。但玄澈終究還是沒能檢查,因為他剛起來不久,寶德太監就來傳話,皇上請太子去御書房。結果這一去就是一整天。
行走在臨澹的街市上,玄澈有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多少年沒有這樣行走過了?嗯,似乎只從八歲那年陪薩朗耶來過一次以外,就再沒有好好看過這個繁華的城市。
看看身邊的玄沐羽,這個男人的心思令人難以琢磨。他比自己召到御書房僅僅是為了換一套衣服然後出宮遊玩!?
兩個人並排走著,卻無言以對。
玄沐羽突然說:“澈兒……還在生氣嗎?”
玄澈詫異地看了一眼玄沐羽。
玄沐羽低頭對上玄澈的眼睛,他的目光帶著一種隱忍的悲傷,讓玄澈在一瞬間感覺到心中一根弦被鬆動了。
玄沐羽輕聲說:“氣父……父親懷疑你嗎?”
玄澈張張嘴,低聲道:“不,並沒有。父……親……”
“可是澈兒看起來很不高興。”玄沐羽手指撫玄澈眼睛,“你的眼睛比以往還要沉靜。”
“我只是……”玄澈遲疑了一下,道,“只是想到兒……子尚且如此,那些將軍更是……在外浴血奮戰,回朝卻要面對明槍暗箭,未免替他們傷心。”
“……”
良久玄沐羽方嘆出一聲:“這就是朝廷。”
沉默地順著街市走,二人身周形成一個小小的氣場,將熱鬧隔絕在外。
前方似乎有人在表演雜耍,引來了無數人的觀看。玄澈看一眼玄沐羽,後者立刻領會了他的意思,不需要語言,他們之間似乎有一種默契。
被人群圍住的是一道士,他身邊放著一裝滿泥的竹畚,周圍數百個圍觀者,他讓幾個靠得近的人自取泥如豆納入口中,又問:“諸位想要什麼?果實、佳肴或是飴蜜?不需要時節、土地所應之物。按著自己的意思說便可。”
於是一人說:“我要李子!”另一人說:“豬肉!”
那道士微微一笑,仰空吸氣,呵入各人口中。那些人口中的泥丸果然發生了變化,要李子的變成了李子,要豬肉的變成了一塊豬肉,其他人也是各邊所需。
玄澈看的發愣,難以置信,看了又看。旁人又說要了什麼,那道士再呵一口氣,原本應該是泥丸的東西就又有了變化,果真是千變萬化,無有窮極。
玄澈一時驚訝過了頭,竟拉扯住玄沐羽的手,詫異道:“這是幻術?!”
玄沐羽感受著掌中涼軟的小手,心情大好,道:“澈兒沒有見過?”
“怎麼可能見過?”
玄澈下意識地反應出自己的前世,那個世界自然沒有這種東西。但聽在玄沐羽耳中卻覺得玄澈是在說自己終日在宮中自然看不到這種東西,想到自己自楓兒去世之後就再也不碰這類淫巧玩樂,連帶著整個皇宮也都陷入一片沉寂,心中不免愧疚,道:“我讓這道士回家,天天給澈兒表演好不好?”
玄澈這才記起自己的身份,想抽手才發現手被玄沐羽緊緊握住,便說:“不用了,父……親!”玄澈差點說漏嘴,硬生生地拐過來,聽得玄沐羽只覺好笑。玄澈輕聲道:“澈兒只是一時驚奇,忘乎所以了,還請父親恕罪。”說著,他又試圖將手拿回,但玄沐羽就是不放手。玄沐羽捏捏玄澈的手,若無其事地說:“沒關係,我們現在只是普通百姓而已。”
玄澈也不再多說,繼續看道士表演。
道士的表演根據的是道家無中生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哲理,說是幻術,本質上應該是魔術的一種。只是任玄澈怎樣觀看,都無法猜透其中奧妙,反而越看越覺得驚奇,又想到這些幻術到了前世怎麼都沒有了?
雖說泥丸千變萬化,但路子是一樣的。玄澈又看一會兒覺得夠了,抬頭去看玄沐羽,想問他還要不要再看,沒想到正好碰上玄沐羽的目光。玄沐羽根本沒有看表演,只是盯著玄澈看個不停,在他眼中任世間再美好的東西都比不過這張側臉更完美。此時接觸到玄澈的目光,心領神會,拉著他的小手退出了人群。
退出了這個人群,前面還有更熱鬧的,乃是一村民打扮的人物在戲耍狐狸,那隻狐狸皮毛通紅,在笛聲中揮舞著短小的四肢,身子扭來扭去,倒真像是一紅衣舞姬在跳舞,憨態可掬,惹得周圍人轟然叫好。
就在玄氏父子湊近了觀看時,那狐狸突然不聽笛聲指揮,噌地一下跳到人群中,竟是撲到了玄沐羽身上。那狐狸在玄沐羽肩膀上跳來跳去,肥大的尾巴還在他臉上抹上一把,吃了一口豆腐。玄沐羽眉頭一皺,正要出手把狐狸給丟出去,沒想到那狐狸又跳到玄澈身上,四肢扒拉在玄澈衣服上,小舌頭伸出來舔了一口玄澈脖子,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啊轉,好像在撒嬌。
耍狐狸的村民連忙上前道:“二位大人請勿見怪,小狐狸是見二位大人美貌,才撲上來的。這小畜牲就這毛病,忒好色!”
這番話說得周圍人都笑起來,再看這被狐狸纏上的二人,果然是天人之姿,舉手投足間皆是光華四射。
小狐狸通人性,聽到村民這麼說,不滿地用尾巴掃了村民一把,又往玄澈懷裡鑽。
玄沐羽不高興地伸手去拿狐狸,狐狸狡猾,在玄澈身上跳了兩下都不讓人抓到。玄澈笑說了一句:“父親。”玄沐羽便停了手。那小狐狸居然得意地向玄沐羽揮揮爪子,宣告自己的勝利。玄沐羽大怒,還是玄澈輕輕握住他的手掌,又叫了一聲“父親”,玄沐羽才沒有繼續動作,只是有些氣鼓鼓地瞪著狐狸。
看堂堂皇帝竟露出孩子氣,玄澈不由得輕笑出聲,看呆了周圍的人。
玄澈將狐狸遞到村民面前,溫和道:“給,你的狐狸。”
“謝謝這位小大人!”村民連忙接過小狐狸,但小狐狸不領情,刨了他一爪子又要跳回玄澈身上,卻被玄沐羽彈指擋了一下,指風不輕不重地打在狐狸肚子上,讓它滾回了主人懷裡。
玄澈被玄沐羽拉著急急出了人群,心中大為不解,難不成這位皇帝討厭動物?
玄澈試探道:“父親不喜歡狐狸?”
玄沐羽瞪他一眼,卻又無奈道:“沒有。只是不喜歡那隻狐狸!”好色的狐狸!
頓了頓,玄沐羽又問:“澈兒喜歡那隻狐狸?”
總覺得玄沐羽說這話時小心翼翼的,玄澈納悶道:“挺可愛的小狐狸。”
玄沐羽酸溜溜道:“要不我讓人把這狐狸買下來?”燉湯喝!玄沐羽咬牙切齒地想。玄澈搖頭道:“不了,這等小生靈還是留在外面好……”美好的東西不見得都要留在身邊。但後半句玄澈沒有說出來。
想到不用和狐狸搶人,玄沐羽頓時心情大好。
世界上總是會有一些不長眼的人,玄氏父子的外貌太過驚人,玄澈的展顏一笑更是傾倒眾生,竟引來登徒子的垂涎。
看看眼前超過二十人的圍堵隊伍,玄澈立刻想到一個問題:怎麼出來的時候沒有易容!
玄澈一摸身上,因為是突然間換的衣服,結果什麼東西都沒有帶,不要說太子的令牌,連和自己的勢力通信的信號、防身的匕首和一些迷幻藥物全落在宮裡了!
好吧,請問皇家守衛在哪裡?玄澈不動聲色地看看四周。小動作落在玄沐羽眼裡,玄沐羽道:“不要找了,我沒讓他們跟來。”玄澈十分懷疑眼前這人有沒有當皇帝的自覺,又想起另外一事:“幽影呢?”“也被我留在宮裡了。”
面對十三萬敵軍都沒有一絲表情的玄澈終於翻出白眼,忍不住腹誹了一句。
玄沐羽捏捏玄澈的手,輕笑道:“對父皇這麼沒有信心?”
玄澈瞪大了眼睛,居然看見玄沐羽從腰間抽出一柄黑色軟劍,手腕一抖,那軟劍鏗地挺起來,沉似水的光澤宣告了它的本質:嗜血!
那富家公子模樣的人絲毫沒有意識到一個以軟劍作武器的人的危險性,仍然是囂張地說:“還會功夫?更好,這樣身子更柔韌,本大爺喜歡!給我上!”
那些家丁圍上來,倒也不缺章法,看來平日裡訓練有素。
玄沐羽在玄澈嘴角落下一吻,道:“看父皇為你清除這些礙眼的人。”
玄澈還沒從被非禮的震驚中回神,就看到玄沐羽提劍而上,根本不需要什麼身法,僅僅是隨意地揮劍,黑光所過之處便是橫屍滿地,而玄沐羽面上卻是半點表情也沒有!只是眨眼的功夫,那富家公子連同二十多個家丁就已經化身屍首倒在地上。
玄沐羽站在鮮血與屍體之中,身上的銀白長袍依然潔淨如新,只有長劍下緩緩滴落的血珠昭示這場屠殺的凶手。
玄澈這才想起,這位天神般俊美的人物當年也是天縱英才、勇冠三軍。
呵,奪位戰爭中勝出的皇帝永遠不會是純淨的人。
“怕嗎?怕父皇嗎?”
玄沐羽捧起玄澈的臉蛋,輕輕地問,幽遠的聲音帶著魅惑的力量。
怕?
玄澈微微一笑:“不怕。”
我怎麼會怕?你讓我明白了一件事:我們都是同一種人,只是,你比我更主動罷了。
“我很喜歡父皇。”
這就是朝廷,和朝廷上的人。
番外一 狐狸的世界
30、狐狸的煎熬生活
我是一隻漂亮的紅狐狸,我叫梅花,因為我是被長老從一株梅花樹下撿來的。
我本來住在一個被雲霧繚繞的山上,族裡的長老告訴我,要好好修煉,才能化為人形。但我總是很調皮,不肯好好修煉。結果別的狐狸五百歲就可以化形了,而我都六百歲卻還是一隻狐狸。
長老說我紅塵未了,封了我的妖力把我趕下了山。
我下山之後被一個農夫救了,長老說過有恩要報恩,才不會影響心境的修行,於是我就跟上了這個看起來不怎麼好看,還喜歡叫我“小畜牲”的農夫。他會吹笛子,他發現自己吹笛子的時候我會跳舞,有時候會帶我到街市上讓我給人表演,以便賺一點錢。
算了,出賣色相讓他賺一點生活費,也算我報恩了。
有一天我在街市上跳舞的時候有兩個美人來看,我只看了一眼就愛上了他們。那個大美人長的很俊朗,我喜歡他,於是就跳上去了,可是他不喜歡我,想要把我扔開,我就跳到了小美人身上。
小美人大概只有十三四歲吧,精緻的面容還殘留著幾分稚氣,他的眼睛很亮很黑,是我見過的最美最透澈的眼睛,像是長老愛不釋手的那顆黑珍珠。他身上有一種香味,淡淡的,貼近的時候才能聞到,所以我喜歡鑽到他懷裡。他笑起來很溫和,有一點點淡漠的疏離,可是我不在意,因為我被這笑容迷住了。
我抱著我的珍珠美人,他的皮膚是象牙色的,滑得像絲綢,讓我想到長老給我喝過的瓊漿玉液,我忍不住舔了一下,果然味道好好。
那個農夫竟然說:“二位大人請勿見怪,小狐狸是見二位大人美貌,才撲上來的。這小畜牲就這毛病,忒好色!”
破壞我的聲譽,哼,看我不掃你一個尾巴!繼續賴在我的美人懷裡。
大美人不高興,竟然要伸手來捉我,討厭!我跳,我跳,你抓不到!
還好我的珍珠美人護著我,他叫那個大美人一聲“父親”,甜甜軟軟,溫溫涼涼,叫得連我都要麻痺了。
珍珠美人,我愛你的聲音!
我對著大美人揮舞拳頭,雖然知道他們聽不懂我說什麼,但是叫了兩聲:“珍珠美人是我的!”
大美人果然不高興了,又想把我扔掉,可是珍珠美人又叫了一聲讓人酥軟的“父親”,於是大美人挫敗地住手了。
我還以為珍珠美人喜歡上我了,沒想到珍珠美人竟然把我遞回給農夫,還說:“給,你的狐狸。”
“謝謝這位小大人!”農夫連忙接過我。
討厭,我才不是他的狐狸呢!我給了農夫一爪子又想跳回珍珠美人身上,卻被一道指風給打了回去,抬頭看才發現大美人竟然惡狠狠地瞪著我。
“大美人,你討厭!我要我的珍珠美人!”
我不滿地抗議,但不等我把話說完,珍珠美人就被大美人拉出了人群。
我不甘心我要追上去。
狐小腿短,跑跑跑,我跑了很久終於追上了,可是我居然看到大美人提著帶血的劍,他的另一隻手還抓著我的珍珠美人!
“不許傷害我的珍珠美人!”
我憤怒地衝上去一爪打在大美人身上,然而大美人僅僅是一個反手就把我丟了出去。我第一次這麼恨自己沒有好好修煉,不然我現在早就化形了,根本不用怕這個人類!
“小狐狸?”珍珠美人轉過來看我,離開大美人的掌控過來將我抱起,“小狐狸,你怎麼跑這裡來了?”
我對他哭訴:“珍珠美人,我要你!”
珍珠美人似乎是懂了我的意思,笑起來,迷眩得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只聽珍珠美人對大美人說:“父皇,我們把這隻狐狸帶回去吧。”
大美人的臉立刻黑得跟鍋底一樣。
我對他揮拳頭,叫嚷道:“讓你打我,我的珍珠美人會給我報仇的!”
珍珠美人用他溫涼的手指輕輕撫摸我,好舒服,我都快要睡著了,珍珠美人,我要你天天這樣撫摸我……啊,不行了,好困……
珍珠美人又和大美人說了什麼,我不知道,因為我已經睡得有些迷糊了,沒辦法,失去妖力的身體總是有點嗜睡,更何況珍珠美人的懷抱這麼舒服……
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看到了一頂豪華的簾幔,珍珠美人就躺在我身邊,他長長睫毛偶爾輕輕顫動一下,讓落在臉頰上的新月陰影也晃動起來,雙脣似乎是用胭脂水凝出的,又好像涂了一層蜜汁,我忍不住湊上去舔了一下……
好甜……
忍不住再舔一下……
好……痛!
我沒有品嘗到想象中的芬芳,卻覺得皮被人揪起來了,再看居然是大美人滿臉怒容地瞪著我。
“死狐狸!如果不是澈兒喜歡你……看朕不把你燉湯喝了!”
大美人惡狠狠地說,聲音卻壓的很低,似乎是怕吵醒珍珠美人。
我發現現在是半夜,於是我揮舞拳頭控訴他:“你這混蛋美人!你半夜來找我的珍珠美人幹什麼!”
可大美人不聽我說話,竟然把我扔到一邊,自己卻在珍珠美人身邊坐下。他凝視著珍珠美人,目光好溫柔,連我都快淪陷了。不行!珍珠美人是我的,不許你用這麼溫柔的目光看!
珍珠美人似乎感覺到什麼睫毛顫了顫,大美人就伸手在美人脖子上撫了一下,珍珠美人原本已經有些加快的呼吸再一次變得綿長沉穩。
我知道,那個叫昏睡穴。
大美人看了一會兒,突然俯身慢慢湊近那雙涂了蜜的紅脣,他伸出舌尖在上面輕輕地舔吻,描繪出珍珠美人的脣線,四片脣瓣相接,那根靈活的舌頭也慢慢伸進去……
什麼?伸進去?
“混蛋美人!”我又要撲上去,誰知混蛋美人連頭都沒抬就把我彈到了一邊。
“混蛋美人!那個是你兒子!”
大美人不理會我的規勸。我百分百肯定,大美人是野獸派的!
珍珠美人似乎咬著牙齒,大美人的舌頭伸不進去,於是大美人把手伸進珍珠美人的衣服裡,先是鎖骨,然後順著胸線往下,最後落在那兩顆粉紅的小點上。大美人似輕似重地擰弄,珍珠美人不自覺地張開嘴,於是大美人壞壞的舌頭就伸進去了。
“啊!我的珍珠美人!”我慘叫著又要撲上去,但是大美人微微抬頭給了我一個冷眼——
嗚……珍珠美人,我對不起你,我沒能維護你的清白,可是大美人好可怕……
珍珠美人被吻得喘不過氣來,銀液順著嘴角滑出,卻又被大美人吮掉。珍珠美人的雙頰變得緋紅,白皙的脖子也變成了粉紅色,精緻的鎖骨也變得比往日還要勾人……
不好!鼻血出來了!
我用力抹掉,繼續看!
大美人終於放開珍珠美人的脣,那兩片脣鮮艷得能滴出血來,大美人開始轉移攻擊對象,他含住珍珠美人的耳垂,他吻珍珠美人的身體,他用舌頭在珍珠美人胸前畫圈,撕咬粉紅的小點,直到粉紅色變得和脣一樣紅艷,他往下,往下,往下……
大美人停住了,一臉欲求不滿地抬起身子。
倒!
爬起來。好吧,我承認,大美人你不但硬件比我強,操作嫻熟,而且軟件也非常先進,還安裝了防沉迷插件——我都看得噴鼻血了你居然能忍住!佩服,佩服!
本狐狸有著常狐所沒有寬廣胸懷,既然珍珠美人在你懷裡更誘人,我就暫時容忍你偷偷吃我的珍珠美人,不過——
我要旁觀!你不準把我趕走,不然我就把你的惡行告訴珍珠美人!
大美人時不時就來吃一回珍珠美人的豆腐,但珍珠美人都被點了昏睡穴,完全不知道大美人的惡行。
珍珠美人對我好好,我每天都飽受心靈的煎熬,猶豫著要不要告訴珍珠美人大美人的惡行,不告訴,總覺得對不起珍珠美人,可是告訴他,以後就看不到這麼讒人的美景了……
我一直煎熬,煎熬到了這篇番外出來還是沒有說。
31、狐狸的憤怒生活
“珍珠美人是我——和大美人的!我才不允許你這個小色狼染指!”
我憤怒地對眼前的小色狼叫囂,但是小色狼卻笑咪咪地一手一隻,抓住我的前爪,扯得我跳起奇怪的舞蹈。
狐狸果然打不過狼麼?
小色狼說:“小狐狸,你別以為你是隻狐狸,我就會放過你。四哥是我的,我才不準你天天趴在他身上吃豆腐!”
我更憤怒了:“吃豆腐的是你!”
小色狼還想和我說什麼,珍珠美人卻走過來了,小色狼立刻把我扔到一邊,飛一樣撲到珍珠美人懷裡,一邊上下其手,一邊胡亂磨蹭,還用可以讓人嘔吐的甜膩聲音說:“四哥!今天怎麼回來這麼遲,浩兒好想你呢!”
我呸!你天沒亮的時候就偷偷站在東宮外偷看我的珍珠美人去上朝,你以為我不知道?想個鬼頭!
我毫不示弱地跳上珍珠美人的肩膀,對著小色狼做鬼臉。
令我無數次傷心的是,珍珠美人居然對小色狼露出寵溺的目光,還任他抱著,雖然無奈但還是笑著叫了聲:“浩兒。”
小色狼跟打了興奮劑一樣,兩隻眼睛比塞了太陽還要亮:“浩兒把今天的功課都做完了哦,四哥要不要檢查?!”
珍珠美人好像很開心,笑容裡綻放的光芒比那兩個太陽還要燦爛,說:“浩兒真乖。”
乖什麼乖!你沒看到這頭色狼的手在你身上亂摸嗎?!
珍珠美人檢查功課的時候,小色狼就會在珍珠美人懷裡亂鑽;
珍珠美人檢查完功課,小色狼就拉著珍珠美人去洗澡——嗚,我的珍珠美人,你的裸體是屬於我的!!!於是我也跑進了浴室……
珍珠美人洗澡的時候,小色狼更過分了,居然貼在上面狂吃豆腐——嗚,我的珍珠美人,你的豆腐是我的!!!於是我也趴上去親親咬咬……嗯,從大美人那兒學來的——含住耳垂!
珍珠美人洗完澡,如果外面沒有下雨,小色狼就要珍珠美人給他晚安吻。
這怎麼可以!珍珠美人你的吻是屬於我的……還有大美人的!於是我也湊上去討吻……嘻嘻,大美人,你就不行了吧,珍珠美人會主動吻我,可是你只能偷吃!吱吱,我是幸福的小狐狸!
等珍珠美人給了吻,小色狼才會依依不捨地回到他自己的地方去。於是夜晚來臨,我就可以不時地欣賞到大美人和珍珠美人的春色滿室,可惜大美人始終不敢深入……可惜,可惜……人家很期待呢!
但如果碰到下雨天,小色狼就會冠冕堂皇地要求和珍珠美人一起睡。
在這裡,我不得不說你啊:珍珠美人,你太沒有立場了!怎麼小色狼一撒嬌你就答應了呢?不要以為他還小就可以放任啊,狼子春心已經在萌芽了啊!珍珠美人,我的珍珠美人,你不等我化形成人你的豆腐就要被人吃光啦!
小色狼留下睡覺,不但會把我扔到床鋪外面,而且大美人就不會來了,嗚……我的“春色滿室”。
番外二 東宮瑣事
32、政府組織與軍事制度
關於大淼的官制,主要是中央部分,地方部分因為文章還為涉及,不做多說。
大家有興趣就看,不了解也不妨礙對故事的理解。
大淼的中央政府類似唐代的三省六部一台制,但不完全一樣。
先說唐代的三省六部一台。
三省乃中書省、門下省和尚書省,六部是尚書省下的吏、戶、禮、兵、邢、工(六部的次序多有變化,這裡所列的順序其實是王安石變法時的順序,我自己好記而已,無須多計較),一台則是御史台。
作用。
按照我的理解:中書省就是皇帝的參謀班子,對國事提出意見進行規劃(或者是按皇帝的思路做出具體方案),他們寫摺子、提策劃,然後給皇帝簽名,那麼就成為命令(唐代稱“敕”),然後這個命令要下發門下省審核。
命令給門下省這種情況,類似於現在的人大代表向大會提請議案,而門下省就是一個這個議案的審核部門,具有駁回權。門下省不同意就駁回中書省,同意了才轉給尚書省執行。換句話說,一道命令理論上要由中書、皇帝和門下三者都同意才能執行(當然制度總是會被人破壞的,唐代也有不走尋常路的命令,但這不是重點)。
至於尚書省,這最龐大的機構只具有執行命令的權力,而沒有參與規劃的權力。只不過尚書省的長官左、右僕射經常會領“參知機要”“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銜,有這個帽子就可以參與國事制定。
(三省的實質就是把宰相的權利一分為三,以加強皇權)
御史台沒什麼好說,就是監察機構。
再說官官設置。
中書省和門下省的官員設置都比較簡單,從高到低,前者是“中書令”+“中書侍郎”+“中書舍人”,後者是“侍中”+“侍中侍郎”+“給事中”。
尚書省就比較複雜,本來應該是最大的“尚書令”,但因為唐太宗曾擔任過這個職務,所以唐代的尚書令一職都是空位,尚書令的副手“左僕射”和“右僕射”成為最高官職。為什麼分左右呢?因為尚書省的辦公廳是雙子星大樓,分為左右兩廂,吏互禮三部在左,他們的頂頭上司就叫“左僕射”,兵刑工在右,自然就由“右僕射”管著。至於六部下面的二十四司我就不多說了。
御史台的長官是左、右御史,分別監管中央和地方,中央的監察官員叫御史監察,而地方上的叫監察使。
再說文中大淼的官制。
中書省保留,畢竟皇帝需要一個參謀班子,但官員只設中書侍郎,官位不大,但領“參知機要”銜即可參與國事制定。
沒有門下省,也就是沒有了駁回機關,相權三分變為了兩分。
執行機關仍然是尚書省,但因為沒有了唐太宗所以尚書令還在,六部次序暫且不提,其功能和唐代基本沒有區別(有的話以後文中再說)。
如此看來命令只要皇帝和中書同意就可以了,但是因為玄沐羽撒手不管事,所以特別得到信任而且擁有“參知機要”的尚書令理所當然地成為命令的制定者之一,而且由於他人老、官大、抓著所有的執行權力,因此這時候尚書令的權力變得無比龐大。
御史台的長官改作左、右御史大夫(這是漢代副宰相兼檢察長官的名稱,我喜歡,所以這裡沿用),至於中央和地方御史的官職名稱不變。
以上是文職,再說軍事制度。
漢代是全民皆兵,每個人都要服三種兵役,一是到中央作“衛”兵,二是到邊境作“戍”卒,三是在原地方服兵“役”。前兩種從二十三歲開始,第三種從二十歲開始,這種年齡的安排有著中國社會傳統理念和社會環境的必然因素,這裡不說了。
漢代中央軍分南、北軍,南軍保護皇宮,北軍保護京城,換成現在的說法,南軍是中南海保鏢,北軍是首都武裝部隊。
邊境的“戍”,每人只要服三天即可。現在聽起來一定覺得很荒謬,但這是沿襲古制。還沒統一的時候,每個國家的國土都比較小,去邊境可能來回只要兩天,加上戍邊的三天,一個人只要帶上五天的乾糧就搞定了,很輕鬆。但秦統一了,卻沒改制度,一個人來回在路上花去的時間可能就要半年,所以就爆發了陳吳起義。到了漢代就變化了,還是三天的兵役,但是你可以通過交錢免疫,這些錢就由政府發給另外的人,由那個人代服兵役。
至於在原地服的“役”,則是每年秋天的時候由當地的軍事長官集合,統一操練,根據當地的地理環境,訓練不同兵種,凡壯丁皆要參加。
除了兵役之外每個壯丁還要去服力役(就是去為國家義務搞建設),以及不論有沒有收入,都要繳納人口稅。這些制度造成的後果就是漢代有兩多:窮人多和奴隸多。
再說唐代。
眾所周知唐代行府兵制(後來崩潰了,變成了募兵制,這和大淼沒有關係,我們不說)。
先說什麼是“府”。府是在地方行政區域之外的另一種軍事區域的名稱,比如北京市的“市”是地方行政區域,那麼整個北京市作為一個軍事區域的話就叫做“府”,府差不多就等於我們現在的軍區。那時候所有的“府”都叫“折衝府”,按人口規模分為上中下三等。朝廷覺得哪裡重要就在哪裡設府,越重要就設越多的府,不重要的甚至沒有府。
再說軍人的來源。當時戶口本按財富多少分九等(就好像現在分農和非農),只有上等和中等的人可以當兵,這些人自願當兵的就去報名,然後由政府挑選。當兵人家的租庸調(唐代的稅)都豁免了,此外不發餉給,一切武裝須由軍人自辦。不過這不是問題,因為這些軍人出身都比較好,家境殷實,完全可以負擔。這些軍人集合上一千二百家,就組成一個上府。少一點一千人就是中府,再少一點八百人就是下府。
好了,你成為府兵了,你平常都在自己的“府”裡耕田為生,於農隙操練。然後根據政府的安排,你要到中央宿衛一年,其間更番數次(具體不說了,很複雜),或者是去邊境守衛,時間到了就可以復員。
這是士兵,再說軍官。
中央直轄十六個“衛”,各“衛”都有一個大將軍,打仗了就由大將軍統領出征。戰爭結束,兵歸於府,將歸於衛。(平時在本府的軍事長官“折衝都尉”僅僅是負責日常訓練)。這些軍官立功以“勛”獎勵(比如封你作子爵、男爵之類的)。軍官其實是有勛無職,除了最高的在朝作大將軍,其他的都回家種田,並不參與政治。回家種田的帶勛軍官自然有他的榮耀和優惠,所以大家也願意當軍官。
至於後來府兵制的崩潰則源於士兵地位的下降(沒有皇帝陪著訓練了,還要被貴族拉去免費蓋房子)、戍邊的漫長而無法復員(參見杜甫的《兵車行》)以及人口統計上的人事怠慢(死了不除名,新生不登記),此間暫且不提。
文中的大淼兵制則取漢與唐兩者相結合。
基本上下層士兵的來源與府兵相同,設府,但全民徵兵,最後由政府挑選,農閒時在本府訓練,他們輪番上中央和邊境“衛”“戍”。至於保衛皇宮裡的“禁軍”,一部分是京城的大家子弟、一部分是武奴,還有一部則是軍隊中的佼佼者。
軍官的設置,則是皇宮的“禁軍”長官為“禁軍統領”,京城的守衛軍成為“大將軍”,比如傅曙的烈陽大將軍(一般平日都只是稱“將軍”)。而地方上,有帶領日常訓練的折衝都尉,也有守邊的“大將軍”和“將軍”,比如“燎原大將軍”鄭志鐸,和他手下的將軍們。
33、顏川
今天是四十歲生日,他很高興,因為下午的時候就可以看到弟弟顏御了。
從顏川三十歲結婚後不久,顏御就去周遊世界。
周遊世界是顏御一直以來的夢想,還記得御十六歲那年斜倚在窗台上望天時的模樣,像一隻鳥渴望著藍天,他緩緩側過頭,輕輕一笑,說:
“真希望有一天能走遍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顏川覺得當時自己像是被雷劈到了,從此發誓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讓弟弟實現夢想!
為了讓弟弟更放心地去玩,顏川埋首工作,十幾年來兢兢業業,公司規模不斷擴大,成為世界上有名的企業。別人問起他工作的動力,顏川只是說:“希望御在世界的另一邊能玩得更快樂。”
顏御除了每隔幾天發來的E-mail便沒有其他聯繫。他總說世界各地的到處轉,老換電話麻煩,便只用mail聯繫。顏御的來信往往不會太長,說一些在世界看到的奇聞趣事,最後一定要問候一下哥哥和嫂嫂,信雖然簡短,卻讓人看的暖心。
十年沒有看到弟弟了,顏川覺得自己快想瘋了,派人去追尋卻總是慢了一步,這次他特地通知弟弟一定要回來慶生。雖然顏御這次足足等了五天才回信,但他還是答應了:
“我會回來的。”
顏御不讓顏川去接他,他說要自己回去。
顏御是下午一點班機,現在應該快到了。
顏川不斷地看表,不知為什麼,隨著時間的來臨,一種莫名的恐慌在侵蝕心房。妻子溫柔的勸撫一點用也沒有。
顏川越來越煩躁,開始不斷在房間裡走來走去。
叮咚——
門鈴終於響起。顏川迫不及待地去開門,心中卻生出一個疑問:御沒有鑰匙麼?不可能,我不是給他了……
顏川帶著無限的期望看著門打開,心似乎也隨著門而敞開,陽光落進來,照亮了房間。顏川覺得心臟快要跳出來了,喜悅地情緒不斷衝刷著他的神經,然而當他滿懷期望地抬頭時,門外站的卻不是顏御。
“林小姐?”
對於門外的人顏川感到驚異莫名。林雅娟,顏御十分親密的一位女性朋友,一度以為他們會結婚,然而他們卻始終以朋友自稱。
顏川的目光落在雅娟一身黑衣上和她手上的白玉盒子上,恐慌再次蔓延,這次洶涌得幾乎要將他覆滅。
林雅娟神色平靜,平靜得如同死人!
林雅娟以波瀾不起的聲音說:“顏先生,今天是您的生日,御讓我給您帶一聲‘生日快樂’,只是,這句話,他不能親自來說了。”
顏川抓住雅娟的肩膀:“御呢?御在哪裡?他為什麼不能來了?他從來不會失約的!”
林雅娟垂目,輕輕撫摸著那個白玉盒子,輕聲自語:“是的,御從來不會失約,只是,那是活著的御……”
“你說什麼?!”顏川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字眼,忍不住鬆開手退後一步。
林雅娟抬起眼,對上顏川的眼睛,捧上那個白玉盒子:
“御走了,五年,五年前的今天,在他給你發出最後一封生日賀電之後。御不讓我告訴你,我自作主張用白玉雕了一個骨灰盒,我想,只有這種溫潤純潔的玉才能配得上他……”
顏川終於再也無法支撐,喉頭一甜,噴出一口鮮血,那血落在白玉上,明艷動人。
34-35、(無關跳過)
36、默言
水德181年,太子八歲,和雄單使臣薩朗耶奉旨閒逛臨澹後一日,山子落前來看望。
林默言站在門外,看到太子的外公戶部尚書林功緩緩行來。
林功笑眯眯地說道:“默言,太子這麼早就醒了?”
林默言躬身道:“山太傅和太子在裡面。是否需要屬下進去通報?”
“不用了,默言,不若你陪我說說話吧。”
“大人有此興致,默言自當奉陪。”林默言面無表情。
林功緩步踱到花園中,林默言始終跟在他身後半步遠的地方。
林功停下腳步,回身笑道:“默言無須如此拘謹,算起來,你也是我林家的子孫。”
林默言依然是面無表情:“自父母去世之後,默眼便忘記了自己的姓。”
林功一頓,還是溫和地說:“默言,當年的事……”
林默言打斷他的話:“往事隨風過,還請林大人無須再提。”
林功沉默片刻,道:“默言真的不考慮老夫所提之事?”
林默言詭異一笑,道:“林大人以為默言還會為林家做事麼?”
林功愕然。
只聽林默言輕聲道:“父母當年被捕,大人可有念過半分同宗之情出手助過?不曾。默言自那日起便對自己說,默言,你只叫默言。那些人將我送入宮中,如果不是默言剛剛受過刑,身體虛弱,只怕等不到太子出現便要和這宮人一樣了。那時大人又可曾想過還有這麼一個林氏子孫在秋宮之中?”
林默言說著這番話,目光中只有死一般的平靜,那些往事都與默言無關了。他只是在複述一個曾經以死抗辱的男孩的心境罷了。
林默言望著林功,緩緩說:“呵,林大人,自從太子那日在秋宮對我伸出手起,這世間便只剩下一個太子的默言。”
林功無言以對。
“請大人回偏方等待吧。”
林默言不再理會這個老人,行回書房,卻在拐過長廊的一刻對上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再看他身邊森耶的眼神,林默言知道太子已經知道他的去向了。
林默言沒由來的心中一慌,上前行禮,嘴巴不自覺地就要辯解,但他只說了一個開頭就被太子打斷。
太子微微一笑,只問:“林大人呢?”
笑容輕易地安撫了躁動的心,林默言知道是被信任的,無條件信任的。
林默言聽到自己的聲音恢復了沉穩,在說:“在偏廳。”
太子背影淡淡,看不出喜怒或哀樂,卻能讓人平靜。林默言又想起三年前的那日,黑衣的孩子對他伸出晶瑩玉潤的小手,清冷的聲音落在心裡只剩下溫柔和憐惜:
“跟我走吧,默言。”
從此,這世間便只剩下一個太子的默言。
37、落水
(水德181年,太子八歲,因為和雄單使臣薩朗耶去了一趟勾欄院,而引來皇帝訓斥。太子溫言相訴,皇帝最終平息怒氣,暴怒而來,舒心而去。)
太子書房中,玄澈把玩著一卷小紙,對林默言說:“默言,你的武功如何?”
林默言道:“殿下要屬下和誰比呢?”
玄澈說:“會不會有人一直跟著你,而你卻完全感覺不到呢?”
“並不是沒有可能。”林默言坦言道,“屬下的功夫在同一輩中算得上上乘,但畢竟年齡所限,內功不可能太過精深。而有些人擅長追蹤匿藏之術,輕功卓絕,這等人屬下就很難發現。”
“那如果你知道有人跟著你,那你刻意去找,能找到嗎?”
“一般是可以的。”
玄澈輕輕一笑,道:“那默言就找找我們身後的影子吧。”
五月——
漸漸變熱的天氣似乎讓人也容易煩躁起來。
“殿下,屬下找到那個影子了。”
“哦。”
“他始終跟在殿下左右。”
“默言,你去書房。還有,讓周圍的人都退下去。”
“殿下?”
“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是。”
林默言離去,連帶著本來就如同幽靈一般隱藏的太監宮女們也都消失了。
玄澈站在湖邊,看著魚兒在水中嬉戲。
湖水看不到底,大概有三四米吧?湖邊有欄桿,雖然十分矮小,不過看起來並不容易掉下去。
怎麼樣才自然地落水呢?
玄澈沿著湖走了兩步,突然跳到欄桿上,誰知腳下一個打滑,撲通一聲落了水。
玄澈在水中掙扎了兩下,腳點不到底,他不得不呼救。
事情就是這麼簡單而順利,太子落水,周圍沒有人,所以一個本應該隱藏的侍衛不得不現身。一個普通侍衛打扮的人從陰暗的角落裡詭異出現,展身掠到湖面,彎腰拎起太子的衣服,腳尖在水面上一點,又輕飄飄地折回了岸邊。
太子渾身濕透,頭髮散落,濕潤的烏絲貼在白皙的脖頸上,其實看起來並不怎麼狼狽,反讓人想到了美人出浴的艷麗。事實也是如此,太子總是從容不迫的。
然後默言到了,其他的宮女太監也到了,最後連皇帝也出現了。
皇帝很生氣,要責罰所有御花園裡當值的宮人,不過太子勸阻了。皇帝本不聽,但當他看到那侍衛時,他愣了愣,抱起太子便不再說什麼。
“父皇,他叫什麼?”
“幽影。”
有些事情,大家心照不宣。
若干年後,皇帝第一次帶著太子單獨出宮,驚人的美貌竟然引來了登徒子。
太子一摸身上,太子的令牌、信號彈、匕首和藥物一個也沒有,看看身邊的父皇,他不得不再次提起那個名字:“幽影呢?”
“被我留在宮裡了。”皇帝很自然地回答他。
38、出嫁
“父親,孩兒與平陽公主情投意合,請為孩兒向陛下請婚!”
年輕人對面前威嚴的老人說。
老人皺起了眉頭:“平陽公主?太子的姐姐?一個不得勢的公主……朝兒,為父替你另謀一場婚事。”
年輕人第一次揚起灼灼目光對上父親的注視:“不!朝兒此生非公主不娶!”
半月後,禮部尚書終於熬不住兒子以死相逼,上書請婚。
東宮——
玄沐羽正在和太子下棋,禮部尚書求見。
“平陽公主?”玄沐羽十分疑惑地反問一句。太子在一邊說:“就是澈兒的大姐,平陽公主玄淑。”玄沐羽這才一臉恍然大悟。
禮部尚書心往下一沉,愈發後悔這場婚事,最好陛下不要答應……
禮部尚書還是說:“家中痴兒對公主一往情深,還請陛下恩准。”
玄沐羽道:“那問問公主的意思吧。寶德,去請公主。”
少時,平陽公主到。
玄沐羽看看眉目柔順的女兒,問:“淑兒,你願意嫁給禮部尚書之子……”
“崔朝。”太子一邊提醒皇帝忘記的名字。
“哦,尚書之子崔朝,”玄沐羽對太子溫柔一笑,又問公主,“你願意嗎?”
玄淑大喜過望,跪下道:“女兒願意!”
玄沐羽點點頭:“那崔尚書就看著辦吧。”
“是。”禮部尚書面無表情地答應了。
太子看一眼尚書和公主,道:“父皇,您就這樣把大姐嫁出去嗎?”
玄沐羽奇道:“那澈兒說呢?”
太子笑道:“大姐習慣了宮中的吃穿用度,澈兒擔心大姐到了外面會不習慣,父皇難道要看大姐嫁出去之後受苦嗎?況且澈兒就這麼一個姐姐,姐姐就這麼嫁出去,澈兒也會想念的。”
玄沐羽略有所思地看看禮部尚書和女兒。
待二人退出去,玄沐羽攬過太子,捏捏他的小鼻子,道:“你這顆七巧玲瓏心!誰的心思都明白。”只是為什麼就不明白我的心思呢?
太子只是微笑。
水德182年,平陽公主玄淑出嫁,破例封長公主,加封戶八百,特准其每月十五回宮述情,寵及一時。玄淑與尚書公子伉儷情深,令人艷羡。
39、後宮
妙曼紗帳之中,兩具肉體糾纏不休。
“皇上……不要了……嗯,嗯!嗯……”
“月兒受不了了……皇上……”
哀求不斷從紅脣中逸出,玄沐羽卻好像沒有聽到,只是不斷律動著慾望,目光似乎穿過了眼前的人落在另一張容顏上。
玄沐羽有很多這樣玩具,只要他喜歡都可以壓在身下舒解慾望——除了那個人,可是他最想得到的卻只有那個人。
身下的玩具和那個人有著相似的眉眼,那個人被慾望埋沒的時候是不是也會讓霧水矇住了眼睛,迷離得讓人發瘋呢?
不會的,那個人的眼睛永遠是透徹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使用水晶雕成的,折射出五彩的光芒,讓人看著便陷進去了。
玄沐羽終於不願再在這個替身上浪費時間,釋放了慾望之後便抽身而出,不願再多停留片刻。
水園——裡面住著許多這樣的玩具,每具皆不同,可也每具皆相同。
在水園的門口,玄沐羽看到德貴妃。
德貴妃當然是個漂亮的女人,雖然算不上一個溫潤的女人,只是她很清楚什麼樣的人才能在這個皇宮更好地活下去,然而在聰明的人也會有不聰明的時候。
德貴妃本只是想在後宮中走走,卻不知不覺——或許也是下意識地走到了皇帝流連的水園。
德貴妃驚愕地看著院中的美少年們,驚叫道:“皇上?!”
玄沐羽皺了皺眉頭,他不喜歡別人到水園來,因為這裡藏了一個不可以被發現的秘密。
然而德貴妃的理智被突如其來的震驚吞沒了,她竟然叫道:“皇上,您在想什麼?!他是你的兒子,親生兒子!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閉嘴!”
玄沐羽冷冽如冰。
“皇上,你不可以……”
“朕讓你閉嘴!”
德貴妃被猙獰的皇帝嚇住了,入宮十幾年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皇上。
“管好你的嘴——如果你還想活命的話!”
玄沐羽只冷冷地丟下這句話,處理德貴妃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但他不想因為這麼一個女人而破壞了自己在那人心中的模樣。
很難想象還有人可以和那人有著近乎相同的背影。看到亭中的身影,玄沐羽找到了新的玩具。
“你叫什麼?”
“張桐。”
張桐外貌只是清秀,但他的清秀總是籠罩在淡淡的落寞之下,他的氣息清幽的、寧靜的。其實落寞和平靜有著很大的區別,再清幽再寧靜也無法與那遺世獨立的身影相提並論,但在玄沐羽眼中,這已經夠了。
就為了這個一個背影,一個朝臣的小兒子只能成為一名倖臣。
張桐擅棋道,雖然在玄沐羽看來棋力尚弱,但玄沐羽願意與張桐下棋,因為張桐凝神思考的模樣和那個人很像。
玄沐羽在御花園中與張桐對弈,遠遠地看到太子走過,便讓人傳話將太子帶了過來。
“拜見父皇。”
太子的聲音永遠是的清清淡淡的,如同微風拂過心頭,和他讓人心安的氣息一樣。
“澈兒也過來走一局吧。”
玄沐羽將太子抱起來放在腿上,看他與張桐走棋。
太子的脖頸白皙而修長,優雅的如同天鵝;
太子的耳朵小小的,耳垂泛著淡淡的粉紅,精緻宛若春天的櫻花瓣,含在口裡就會化開;
太子的身子清瘦而柔軟,抱在懷裡似乎是抱住了一隻小動物,讓人忍不住疼惜;
太子的手修長圓潤,落在黑子之中,像是一塊溫玉雕琢的工藝品;
太子的身體散髮著幽幽的清香,猶如在引誘著人將鼻尖埋入衣領之中細細品嘗;
太子凝思時會皺起秀氣的長眉,貝齒輕輕咬住紅脣,鮮艷得能滴出水。
玄沐羽貪婪地攫取懷中人每一縷芳香,卻又要克制著自己的慾望與衝動。他知道不可以,太子會拒絕,會厭惡自己,如果與他終究只能是兩個人,玄沐羽寧願就這樣一輩子地看著他。
張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看了一眼對面的人,手中的棋子就要在棋盤上落下,不想手被太子捉住。
太子的小手柔軟中帶著鋼骨,溫涼滑爽。
太子微微一笑,如三月春風。
“桐真的要走這兒嗎?”
張桐回神看了一眼棋盤,才發現自己選擇的落子真是臭到不能再臭,甚至連初學者都不會選擇這麼一個大敗筆的走法。
太子說:“桐再考慮一下吧。”
張桐還是走了下去:“落子便不悔了。”
太子笑了笑,帶著些許小孩式的得意,悠然的氣息瞬間變得靈動,整個御花園都變得鮮活起來。
“那我就不客氣了。”
太子落下一子,奪去了張桐半壁江山。
張桐愣愣地看著棋盤,心中只想到:這樣的人,半壁江山換他一笑又如何?
一局走罷,太子離去。
玄沐羽拉過張桐執棋的右手,吻了又吻怎麼也不願罷休,最終將張桐帶入房中。
張桐想起剛才皇上看著太子的目光,心中頓時了然。
玄沐羽在張桐身上落下點點吻痕,撫弄他的下身,迫不及待地要求進入。
張桐咬住下脣,痛楚而又歡愉的呻吟還是不可抑制地偷跑出來。玄沐羽看著他強自忍耐的模樣,又想起了那個人。
“皇上、皇上就這樣……渴望嗎?”張桐克制著呻吟的慾望斷斷續續地說,“皇上愛上那個人了吧,呵,水園的少年……”
玄沐羽猛地停止,陰郁地注視著張桐。
張桐勉強扯出一抹笑容:“陛下又從桐身上看到了那個人的什麼?在下從來不知道桐和那人有何處相似……”
玄沐羽惻惻一笑,再次開始律動,只是動作失去了溫柔,只留下獸性的狂野,更用力,更深入,幾乎每一下都要將張桐貫穿。張桐被淹沒在痛楚和快感的狂潮中,迷離中感覺到一隻知熱的手掌撫過身體,玄沐羽的聲音遠遠傳來:
“是啊,你的五官與他完全不同,可是你卻是與他最像的,淡漠的,安靜的,你的背影像極了他,你的氣息有著他的味道,你的眼睛也和他一樣總是清澈的。我以前只想著看他的容貌,如今卻想知道,他那樣的清淡在慾望中會變得怎樣……也會和你一樣,清澈的眼睛蒙上霧水嗎?是不是也會倔強地咬著脣不肯呻吟,卻又控制不住自己,讓手腿纏上來……茱萸是不是紅得宛若能滴出血,身體是不是也會變成粉紅色的……青芽是不是會變得堅硬,是不是會落下愛液,是不是明明想要抗拒,身體卻還是緊緊咬住……是不是即使疼痛仍然會感到快樂,是不是在觸碰到那點時身體會緊縮,是不是腳尖會不受控制的崩起來……他的細腰是不是也會折斷一般地晃動,是不是……”
呵,陛下,為了你的幻想,就可以讓我放棄所有夢想,只能雌伏於一個男人身下婉轉呻吟麼?可是那個人,恨不起來……
玄沐羽突然想起了德貴妃,雖然那個人不會與她接觸,但或許自己還是應該去看看,免得有什麼不好的話落在那個人耳中。
德貴妃冷靜了許多,卻是高聲嘲諷:
“皇上愛上了自己的兒子,多麼可笑!”
“皇上對那樣的小孩會有慾望嗎?呵!是不是想到那樣一具肉體能糾纏在身上便會興奮呢?!”
“皇上找了那麼多少年關在水園之中,也不怕他‘不小心’就發現了?”
“或許皇上就是希望他發現吧!一切都揭開了,皇上也不需要那麼多偽裝,直接傾訴慾望就好了!那樣的孩子,嘖,果然是極品吧!”
啪!
玄沐羽忍無可忍一掌將德貴妃打落在地,他不允許任何人侮辱那個人。
“你打我?好,你打我!”
德貴妃似乎瘋狂了,竭里斯底地叫囂著:
“你打啊,你打啊!我入宮二十年,從未受過恩寵,先是皇后,後是孌童,我都忍了,現在連太子都能搶去皇帝的心了!”
“我也不需要什麼榮華富貴了,皇上既然這樣絕情,我也不需要再端什麼貴妃的身分!”
“玄沐羽!我倒想知道,如果太子知道你對他的慾望,他會怎麼做!”
玄沐羽面沉似水:“來人,將這個瘋女人拖下去!朕不要再見到她!”
有侍衛上來押住德貴妃,另一個太監來報:太子駕到。
玄沐羽本不想讓太子進來,但太子已經走到門口了,德貴妃看到太子更加瘋狂地咆哮:“太子!你又知道什麼!你應該恨他,恨他!你知道你的父皇……”德貴妃喊到這裡被侍衛打昏過去,如果再讓他說下去,恐怕這裡所有的人都要陪葬。
太子莫名其妙地聽完德貴妃的叫囂,不解地問玄沐羽:“父皇,德貴妃他……”
“沒事,她瘋了。”玄沐羽不願意再對這個問題進行糾纏。
太子疑惑道:“可是德貴妃……她在說什麼?”
玄沐羽稍稍沉默了一下,抱起太子,問:“澈兒愛父皇嗎?”
“呃?”太子一怔,臉紅了紅,說,“當然愛。”
雖然知道懷中人的愛與他所期待的完全不同,但玄沐羽還是很高興。
“那就行了,父皇也很愛澈兒,不要理會那個女人。”
“哦,好。”
太子順從地坐在玄沐羽的懷抱裡,儘管心裡被問號塞滿。
太子被皇帝帶去找張桐下棋,一直到點燈時分才才回到東宮。太子想到白日的事,便對林默言說:“默言,你去查查今天德貴妃說的是什麼意思。”
“殿下擔心陛下?”
“那倒不是。父皇……似乎很喜歡太子。”太子展開一抹笑顏,帶著甜甜的暖意,“不過被隱瞞的感覺不太好。”
“是。”
然而第二天林默言卻回報說:“德貴妃宮裡的人昨天下午都被處死了,德貴妃也被打入冷宮,昨夜自縊身亡。”
太子聽得一愣。
“原來父皇昨天拉我下棋是為了綁住我的手腳嗎?父皇,你究竟在隱藏什麼?”
太子專注於自己的思緒,卻沒看見林默言眼中上過的憂色。
水德183年,德貴妃觸怒龍顏,入冷宮,不日自縊身亡。臣子張桐冊君,號雅。
40、玄泠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不是那個名為瓊姨的好心女人,是不是我將在三歲那年病死在臨淄宮中。
我的母親只是一個美人,僅比那些連皇帝的面都沒有見過的女人好一些,她的生命如同她的名字——郁美人——一樣,憂鬱而傷感,這也是我對她唯一的印象。長大後我常想,她沒必要為了那個男人而神傷。
如果沒記錯的話,我似乎兩歲就懂事了,若是受寵的皇子,大概會被稱為天才之類的吧,只可惜我不是,我只能拖著殘破的身子蜷縮在自己的宮殿裡,像被人遺棄了。
三歲那年,我又一次病倒了,耳朵什麼也聽不到,只有一個個嘶鳴聲此起彼伏,我想這或許是地府裡鬼魂的哭喊,他們在召喚我。我仿佛還聽到了母親的聲音,她大概也想念我了。
或許這樣死掉也不錯。
我躺在床上,睜著眼睛,但除了幔帳模糊的青黑色,我什麼也看不到。
光影微微晃動,可能是乳娘來了,我閉上眼睛裝睡,睡眠中的我比清醒的我更不容易讓她擔心。既然是要死的人,何必再給別人找麻煩呢?
可是熟悉的女人氣息沒有出現,反而一個異常沁涼的幽香躲在苦澀的藥味中鑽入鼻子,伴隨著這股幽香來到的是一個輕盈而陌生的腳步。我的嗅覺和觸覺早就已經麻木了,我很驚奇,居然自己能聞到這股芬芳,聽到這個腳步。
纏繞著幽香的人在我床邊坐下,我睜開眼睛想去看看是誰,會是那個父皇嗎?
我只看到一個不大的黑色身影,朦朧的視線裡一張玉白的臉,我看不清,但是我應該感覺到了他的美,那種直接觸及心靈的美。他伸手撫上我的額頭,冰涼的手軟軟小小的,他的嗓音清亮而沉靜:
“我是玄澈,你的四哥。”
我很震驚我居然在一片魔鬼的嘶鳴中聽到了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宛若一涓清泉洗去了死亡,身體突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鬆。
他是仙人嗎?為什麼一句話就可以把我從死亡中解救?
不,他不是,他說他是我四哥,澈。
“泠,從今天起我會照顧你、保護你,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你、傷害你。”
“泠,你要好起來。”
四哥的聲音沒有起伏,像在敘述一個已經發生的事實。我沒有力氣去聽,因為身體很輕鬆,軟綿綿地似乎在渴求一個好夢……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看到了一頂繡著五爪金龍的黑色幔帳,心中一驚,掙扎著想要離開這個絕對不屬於自己的地方。那股幽香再次飄來,一個黑衣哥哥走進來,神色淡然,一雙黑眸裡沒有太多的感情。
我很奇怪,為什麼今天我可以看得如此清楚,我當然也看清了他的衣飾——
“太子?”
我的聲音沙啞而難聽,想起曾經聽過的宛若泉水的沉靜聲音,我突然覺得自己在他面前如同螻蟻一般卑微。
太子在床邊坐下,旁邊一雙手端來一個碗。我這時才發現旁邊還有一個人,之前我的注意力都被太子吸引走了,竟沒有發現他身後還跟著一個青衣太監。
太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攪拌著碗裡的東西,我猜測那可能是藥或者粥。
我有些惶恐,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他似乎說過什麼,但是我好像記不起來了。
“還記得我叫什麼嗎?”
太子問。我依稀記得他說過,四哥……什麼的,但我不敢直呼他的名字。我猶豫了很久,才說:“澈……”
我以為這幾乎連我自己都聽不到的音量一定不能讓他滿意,但顯然他並不計較,點點頭,微微一笑,對我說:“這是東宮,你這段時間就在這兒住吧,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再讓你搬出去。”
我想,我的命運改變了。
太子只是受他乳娘所托照顧我。但太子對我真的很好,好得讓我幾乎想要逾越本分向他撒嬌,會想提一些無理的要求試探他對我的好,我知道,這些無理的要求若是他能做到他一定會為我去做,然而這卻並非愛我,倒更像是一種責任。
其實我在他心中並沒有多少分量吧?
“泠,怎麼站在外面吹風?”
太子從後面走來,看到我站在露台上,他這麼說。秋末的時候風確實有些大了,還透著涼意,然而我只穿著夏天裡最單薄的外衣。太子一向是細心而體貼的,他自然不會忽略這樣的小細節。
我要給他見禮,但是太子已經脫下他自己的披風為我披上,很自然地阻止了我的施禮,說:“別著涼了。”
披風帶著他的餘溫和暗香,並非多麼暖和的衣物,但是卻軟了我的心。
“太子哥哥。”在他面前我終究是自卑的,說話也無法大聲,像個在大人面前的孩子,或許在他眼中我也只是個孩子,“你的披風……”我想解下來還給他,但是太子拉住我的手,摸摸我的臉頰,說:“你身體這麼差,還要和我謙讓?”
你的手才更加冰涼吧?
我心裡想,但我也知道太子的手一直都是涼著的,即使夏天裡劇烈運動之後也不過是常人的溫度。父皇曾讓太醫給太子檢查過,可沒有一個人能說出為什麼,似乎也讓太子進補過,但顯然沒有效果。
“進去吧。”太子說,他的聲音依然沒有什麼起伏,一如三年前我所聽到的一樣,“剛才想什麼呢,那麼出神,下次多穿點衣服,否則你這麼站在外面一邊吹風一邊想事情是要生病的。”
我應了,卻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我病了,你是不是還會像以前那樣天天來陪我?
我的身體不好,娘胎裡帶出的問題。搬入融水宮後調養了很久才漸漸好轉,但若是不小心或是季節變化,還是會容易生病。每逢我生病,太子就會在每天下課之後來看我,喂我喝藥,喂我吃粥,又或者為我切些水果,看我悶還會給我講些外面發生的或書上寫的故事。
我想我是感動的,然而每次感動時卻又看到那雙沒有波瀾的黑眸,我又不安了,我想這一切不論多麼體貼都是一種責任吧,那個叫瓊姨的好心女人交給他的責任。
我想著這些,有點走神了,突然感覺到額頭上一涼,我驚惶地想要避讓,卻發現自己被人抱在懷裡。在我更加驚惶失措的時候,暗香襲來,我突然意識到,我是被太子抱著。我坐在他的腿上,他一手摟著我,一手搭在我的額頭上。
涼人的手在我額頭上搭了片刻,他自言自語了一句:“果然有些發熱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這句話影響了,我也覺得自己的頭暈暈的,我想我逾越了,但還是順勢靠在了太子懷裡,鼻尖縈繞著奇異的清香,心臟跳得很厲害,呼吸有些困難,但即使這樣我還是不願意離開。
太子似乎是愣了一下,摟著我的手緊了緊,先前搭我額頭的手撫摸上我的臉頰,他說:“是不是累了?難受嗎?”
太子的的聲音很輕柔,讓我察覺到細微的關懷和心疼,貼著太子的地方都在發熱,後腦發麻,心臟跳得更厲害,雙手不由自主地抱緊了他。我想聽到這樣的聲音更多更多。
“沒事……只是……有點暈……”
我本來想說沒事的,而且我也確實沒事,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話到嘴邊又改了。
隱約感覺到太子皺了皺眉頭,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謊言被他發現了,他是不是會討厭說謊的我?我恐慌的時候,聽到他說:“我帶你去休息。”然而他又對身邊的太監說:“森耶,你去請太醫!”
心稍稍放下,我被他抱回床上,幫我脫衣,為我蓋好被子。他看著我,一向平靜的眼睛裡蒙上了些許擔憂。我突然有些愧疚,我不應該騙他,不應該讓他為我擔心。我想彌補,我掙扎著想起來,說:“太子哥哥,我沒事……”
太子抱著我,一下下的撫摸在背部,安撫我的焦急,他只嘆息一聲:“泠……”
當時我不明白這聲嘆息的含義,後來才知道,太子是覺得我太乖巧了。
會鬧的孩子才有糖吃。我一直明白這個道理,只是我不敢鬧,也不知該如何去鬧,又覺得即使不鬧太子也會對我好。後來浩出現了,我才真正明白“糖”是什麼。
太子抱起白胖胖的浩,用力親上一口,笑著說:“浩兒,今天有沒有不聽話?”
浩的回答是什麼我不用聽也知道,我只在意,太子從不曾對我露出這樣的笑容,開懷的,不用淡漠掩飾的笑。
浩喜歡纏著太子,喜歡趴在太子身上折騰,喜歡隨性做一些無理的事,然而太子總是縱容他,任由他抱著自己撒嬌,任由他將自己衣服拉開在身上亂咬最後留下一灘口水,任由他逃學氣走師傅,結果向老先生道歉的是太子,好說歹說重新為他找來師傅的還是太子,甚至於毫無辦法之下太子親自教授他的功課。
其實這些我也可以做,太子也會這樣縱容我,但我知道他縱容我和縱容浩是不一樣的。
有一天太子對林默言感嘆:“還是泠乖巧,浩——真是鬧!”
儘管太子在說到浩的時候翹了嘴角,不自覺流露出的喜愛讓人看了都會嫉妒。可是我還是忘不了他的前半句話。
我記得我迎面走上對他行了禮,說:“太子哥哥。”
太子心情很好,他對我展顏一笑,說什麼我沒聽清楚,因為我已經看得有些呆,根本顧不得那笑容之外的東西。太子經常是笑的,卻都是不帶感情的淡淡的笑,他對我的笑多少夾雜了溫柔,如春風拂面,卻很少對我這樣笑,像夏日的艷陽一樣,光彩奪目。
回神的時候太子已經離開了。我又想起他剛才的話:“還是泠乖巧。”
太子喜歡我的乖巧嗎?因為我不像浩那樣肆無忌憚地向你撒嬌嗎?
我有些自嘲地笑,一直以來最讓我自卑的特質卻被他認為是優點。
也罷,就讓我維持這個優點吧,只要他喜歡。
太子的目光漸漸被浩引走,我知道浩並非故意爭寵,他只是和我一樣喜歡這個哥哥,不自覺地用自己的方式讓他喜歡而已,就像我,佯裝的乖巧,宛若我真的這樣只是乖巧,其實不過是怯弱。
有時我會揣測太子的心意,我想我總是猜得準的,就像很多年前我將他從煩悶的勾心鬥角中騙出來一樣,他驚訝的目光讓我有一種成就感,每每如此,他目光中對我的疼愛就會更多。這讓我覺得自己也很狡猾,又有點自得。
某天晚上我正在睡覺,卻突然被年錦搖醒。年錦是當年太子派給我的貼身太監,他盡忠職守地悉心照顧我。
我有些不解地看著他催促宮女給我梳洗穿衣,然後他在一邊說:“蘇行之出事了。”
我一愣,蘇行之是浩唯一的武奴,更是浩最要好的朋友,浩有太子護著,誰敢動蘇行之?
年錦似乎看出我的疑惑,也或許是他本來就只是頓了頓準備繼續說,他道:“蘇行之今天下午被二皇子和三皇子帶走,被……”年錦猶豫了一下,神色有些閃爍,我立刻明白了,宮裡那些污穢的事我並非不知道,甚至於我比太子知道的還要清楚。我點點頭,示意他繼續往下說。年錦才說:“太子殿下剛剛過去救人,現在可能差不多要回來了,主子您過去看看比較好。”
我驚愕,一時不能反應出年錦說的是什麼意思。年錦照顧我的生活,除非我問了,他會和我說一些我想知道的事,平時很少主動對我說話,更不用說提什麼建議了。當然,我的生活至今為止也簡單的基本不需要什麼“出謀劃策”。
大概是看我愣著,年錦屏退了宮女,一邊替我整理衣襟,一邊壓低了聲音說:“主子,您太過安靜了,若是以前太子只有你一個弟弟也無妨,但現在浩殿下……您這樣終究會被太子忘記的!”
“年錦!”我大喝一聲止了他的話。我不知道當年太子將年錦安排在我身邊有沒有監視的意思,但年錦今天的話過了。
年錦的目光卻直視入我眼睛,道:“泠殿下,八年前太子將我調到您身邊,只吩咐我好好照顧您,我就知道我和那些在其他大人身邊的眼睛不同,他是要我真心真意地服侍你、忠於你。從我第一聲叫您‘主子’開始,我就不再是太子身邊的年錦。殿下您不得皇帝寵愛,自身也無勢力,您現在能依靠的只有太子。我很高興看到太子也是喜歡您的,這樣我就不用在忠和義之間搖擺。年錦此舉逾越了,但是主子您始終這樣默默無聞讓年錦心疼了!年錦不得不請求您,也耍點心機,也說些無理的話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聽完這番話的,只記得自己渾渾噩噩地被年錦帶到了東宮,直到太子那雙冰冷的眼睛看過來我才猛然清醒。
太子並非對我冰冷,他只是怒了,他就是這種人,越是憤怒就越是冷靜,黑眸被冰封,只看到青色的火焰在隱隱燃燒。太子看清是我,神色稍微緩了緩但沒有說話。
我連忙上前詢問蘇行之的狀況。
太子簡單說了兩句。
我知道他不願在此多說,便向他告了禮進房去。進房的時候我想到的並不是要如何安慰蘇行之,而是想到在這樣春初的微涼晚風中,他卻沒沒有注意到我單薄的衣裳,更沒有像以前一樣問我冷不冷。我很早就注意到這種虐待自己的單薄穿法是年錦故意為之,以前我一直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今天卻知道了,他是想用這種方法吸引太子的注意。我有些苦笑,太子的注意力又豈會真正停留在這種小事上呢。
我緊了緊衣襟,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蘇行之。他已經被打理乾淨,然而一動不動地平躺在那兒,並非死氣沉沉,卻是陰暗無光。
蘇行之大概是感覺到我,轉過臉來,定定地看著我,什麼話也不說,自然什麼動作也不會有。
我有些無措,剛才的走神讓我現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又不敢碰他,怕他剛剛經歷了那種事會反感別人的觸碰。
我們兩個人沉默了很久,蘇行之突然開口說:“泠殿下。”
“行之。”我對他點點頭,遲疑了一下,才問,“還……好嗎?”
蘇行之勾起一抹冷笑,說:“身體養養就好了。”
這不是我熟悉的蘇行之,我想起了進門前太子指著心口所說:“恐怕要留傷了。”
蘇行之見我不說,又是冷笑,說:“泠殿下,你知道嗎?其實被男人上的感覺很好,雖然開始有點疼,但後面卻只有強烈到讓人麻木的快感。”
我說不出話,在蘇行之的眼睛裡我看到了一個張著嘴一臉驚恐的人。
蘇行之的冷笑又擴大了:“泠殿下,這些話行之不需要也不敢對太子殿下和浩殿下說,不過,泠殿下,以你對太子殿下的心意,這些話行之倒是可以與你一說。想來太子殿下也決計不會是在下面的人。”頓了頓,他又補了一句,“浩殿下也不會是。”
我駭然,以為自己掩飾地很好,以為自己一直遠遠地看著浩對太子撒嬌,自己沒有多少機會去表露這份心意,卻不想竟然還是被人看穿了。
蘇行之說:“太子終究是太子,生於東宮,長於東宮,哼哼……”
我沒去理解他說這句話的意思,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甚至不知道是如何離開東宮回到融水宮的。
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面對太子,害怕被他看出端倪,然而不去面對他卻更加怪異。
其實我並不明白這份感情就是什麼,只知道眷戀他的懷抱,眷戀他的暗香,眷戀他對我說話的溫柔。有時候看到太子對浩笑,我會有些嫉妒,會惡毒地想如果沒有浩……可是如果沒有浩,太子也不可能像現在這樣笑。
太子在遇見浩之前始終是沒什麼情緒波瀾的,平靜的眼神,淡然的笑,哪怕夜宴上與成國交鋒的時候也是很漠然,似乎沒有什麼可以影響他的心境。他就像是一個從來不會出錯的機械人偶,這樣的太子讓人仰望,卻親近不得。每次這樣想,我就會感謝浩,是他讓太子變成了人,一個有血有肉有喜有怒的人。
後來我也漸漸平復,不論這份感情是什麼,我和太子也是不可能的。若是對哥哥單純的仰慕和眷戀那是最好,我會一直這樣愛著他;若是不是,我也會將它藏起來,懷抱著這份感情遠遠地看著他,幫助他。
某天早上,年錦突然告訴我戰爭爆發了,太子可能要出征。
我嚇了一跳,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像是一場美夢突然被冷水潑醒的感覺,心臟叫囂著要跳出胸腔,透骨的冰涼。
很快太子出征的消息就被確認了,我趕到東宮時,只看到太子撫摸著浩的臉,漠然地說:“因為我是太子。”
出征那日,太子戰袍加身,美麗的面容上籠著一層寒霜,仿佛再次看見了五年前的太子。我畏懼他,但這樣的太子似乎沒有什麼是做不到的。太子沒有看我們,卻在看向父皇的那一刻露出些許無奈和柔情。
我心裡一顫,沒能弄清是什麼感覺。
大軍出發,不出幾天就有捷報傳來,接下去幾乎每天前線都會傳來振奮人心的消息。我看著二哥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心中暗喜。
後來太子拿出了一個可怕的武器,頃刻間將幾萬人射殺於戰場之上,臨澹城裡出現了兩種聲音,一種認為太子神勇無敵,一種認為太子私藏這種可怕的武器不忠不仁。
若是太子或者林默言在這裡,我想這些事情他們都能很好的處理。但是現在兩個人都在前線,我有些擔心那些謠言會不會傳到父皇的耳朵裡。我不了解父皇,卻聽過他當年的事跡,我不認為他是昏庸而無能。
“父皇不理政事多年,卻沒有人敢違抗他的權威。父皇的手段高超而毒辣。”
太子曾經這樣和我說過,他說這話的時候露出了一個微笑,眉眼彎起,宛若明月清潭,晃動著我不曾見過的柔光。那一刻我很羡慕父皇,但也知道自己無法成為父皇那樣的人。
我想到這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幫太子做些什麼,比如平息謠言,可是我似乎沒有這樣的勢力。我無措的時候,浩來找我,他說:“五哥,我們要幫四哥!”
我的注意力被他身後的蘇行之吸引去。蘇行之垂著眼簾,遮去半道眸光,但我卻看到了其中的陰毒。
這是蘇行之?那個嬉笑怒罵肆無忌憚的蘇行之?
我一直以為他是單純的——雖然在這道圍墻裡沒有人會是單純的。那日蘇行之所說的我沒有認真去想,如今卻不期然地闖入腦海,我是不是看漏了什麼?一個與以往看到的完全不同的蘇行之?
“五哥!”
浩的一聲叫將我從自己的思緒中喚醒,我看向浩。浩盯著我,一臉的認真和堅毅。我不由自主地問:“你要如何做?”
浩說:“我們沒辦法讓謠言平息,但我們不能讓謠言進入父皇的耳朵,最起碼,我們不能讓父皇被謠言影響!”
我有些驚訝,並非為浩說出這番話而驚訝,而是為了自己居然聽浩說完這番話卻一點也不驚訝而驚訝。恍然悟出原來浩在我心中從來不是一個單純的孩子。
後來浩有沒有做什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還未來得及想出該做什麼,大臣們已經在早朝上吵得不可開交了。二哥的勢力瘋狂反撲,這讓父皇的情緒很不好。但在庭爭後第二天,父皇的情緒就平復了,準確地說,父皇的情緒在當天下午就恢復了,只是到了第二天我覺得他似乎是開心,據說是那天早上他收到了太子的來信。按時間算來,應該是在太子使用多孔弩車的當天就發出的信。
沒幾天,謠言就平息了,臨澹城裡只剩下對太子的讚美聲。
年錦和我說:“太子殿下幾乎掌控了整個大淼的輿論。”年錦又和我解釋什麼是輿論,我聽了只有一個想法:是不是太子想在這時候登基也能讓全國都表示支持呢?
年錦又和我說:“太子殿下手下的的情報系統,不論身在何處,任何消息從發生到他知道不會超過三天,然而即使是朝廷的消息網,也需要五天。”
太子的力量比我想的還要大,在他手裡似乎沒有什麼是鞭長莫及的。
其實我有點想問年錦怎麼會知道這些,他還聽太子的調遣是嗎?但我終究沒有問出來,我覺得他不會背叛我,況且即使背叛原因也只會是太子。但若是太子想殺我,倒也不需要年錦動手,只要他一句話,我自然會了斷。我的命從三歲那年就屬於他了。
七月底的時候太子凱旋。父皇親自率領文武百官前往迎接,太子騎著馬緩緩行來,背對著夕陽,我看不清他的樣子,卻也知道他的目光從來沒有落在我和浩身上,他始終看著父皇,沒什麼表情。
“唉,你又瘦了。”
父皇將他從馬上抱下時這麼說,我看著太子波瀾不驚的黑眸裡蕩起一汪秋水,波心冷月,惑人心神。他慢慢伸出手抱上父皇的脖子,嘴脣動了動,我似乎聽到他喚了一聲:“父皇。”
其實太子一向是不喜歡與人親近的,任何時候與人說話都隔著距離,他會溫和地說話,眼睛裡卻始終透著疏離。或許喜歡賴著撒嬌的浩是一個例外,我卻不知道父皇也是一個例外。
和出征那日一樣,心尖被擰了一下,但這次我似乎有些明白這是什麼感覺了。
41、行之
“嗯……”
男孩跪伏在地上發出難耐的呻吟,一個男人在他身後聳動,青紫的慾望進出間帶出媚肉,白濁混合著血液順著男孩大腿流下。
這是一個齷齪的下午,在陽光照不到不到的地方,黑暗污穢蔓延。
“果然還是你的身體最過癮!”那個男人說。
男孩呻吟著,似乎發出了兩聲輕笑。
看著男人離去,蘇行之掙扎著爬起來為自己穿好衣物。下身的白濁已經乾涸,雖然不舒服,但總比弄濕了外衣來的好。
蘇行之冷冷地笑了笑,來到後屋為自己清洗身體。
秋宮,這個皇宮裡最齷齪的地方之一。
不論想得到什麼總是要拿些東西出來換的。蘇行之一直知道這個道理。他本是一個乞丐,有一天一個面白無須的男人問他願不願意入宮做侍衛。蘇行之沒見過皇宮,但也見過城裡那些衙役,哪個不是威風凜凜,起碼也是衣食無憂。蘇行之自然是答應了,一時竟忘了那個道理。
入宮之後蘇行之才知皇宮的侍衛不是那樣好當的。他只是普通乞丐,沒有任何武學功底,又不是天縱奇才,在秋宮裡他常常無法跟上其它孩子的習武進度,最後只能落得一頓打。若只是打也便罷了,可蘇行之卻知道若是無法出頭,日後就要閹去做太監。
蘇行之可不想做那不妖不人的東西。
他又想起了那句話,他要付出一點東西去換取。他選擇了身體,總算他那不知名的父母還給了他一張稱得上俊秀的臉。
他只有七歲,甚至無法燃起情慾,但還是有一些人喜歡稚嫩的身體。那個男人是這個武場的教練,與他交換總是有些好處,像是進度跟不上也不怕被打得厲害,或者是日後只要不差得太厲害,也能通過他推薦混入侍衛的隊伍。
第一次和男人做,蘇行之有些緊張,男人還不算太粗暴,稍稍做了一些準備工作,也用熱水充當了潤滑劑,便將粗大的分身用力塞進了下面。撕裂的痛,非常痛,從身體痛到心,但很快就有快感傳來,當疼痛漸漸麻木,快感就愈加強烈。
蘇行之突然覺得,其實和男人做也並非那麼困難的事。只是那一次他三天無法下床,傷口好不容易好一點了,卻不得不和男人再次發生關係,於是那傷口反反覆復耽擱了一個月才痊愈,這時,蘇行之的身體已經完全適應粗大的慾望了。
想著這些無聊的事,蘇行之清理完了身體,忍著下身的鈍痛行回秋宮的武場,就算有人袒護,表面的樣子還是要做一點的。
但今天的武場和平日不太一樣,每個人看起來都格外賣力,孟公公陪著兩個玄色身影在場子裡走著。蘇行之無法透過層層人去看清那兩個身影的模樣,卻清楚地看到了其中一個身著純黑服飾,腰中系著一條金腰帶。蘇行之眨眨眼,確定自己沒有看錯:太子!
太子來選武奴的時候,蘇行之還沒有入宮,自然無緣見識。但蘇行之也聽旁人說了當年的事,著實羡慕被帶走的三個孩子,也時常幻想著自己是不是也能像他們那樣幸運。只是蘇行之也知道這不太可能,不論是林默言、嚴錦飛還是戎席,當年都是這院子裡一等一的好手,也正是因為如此,相貌出眾的林默言和嚴錦飛才沒有受過侵犯——要說的話,這院子裡相貌好的孩子有幾個是清白的?!
只是此時已經十一歲的太子又來這裡做什麼?
隨著那群人的移動,蘇行之漸漸看清了核心人物的模樣。太子果然如同傳聞中一樣秀美清冷,但他牽著的那個孩子也是鍾靈可愛。那孩子拉著太子的手,一會兒指指這個一會兒指指那個,也不知說什麼,興高采烈的。而太子始終微笑,目光中流露出的寵愛。
蘇行之有些惡毒地想,難道太子也喜歡幼小的孌童嗎,那孩子果然是漂亮,卻也太小了一點吧!
旁人有人在議論,蘇行之聽了聽,才知道那孩子是太子最寵愛的弟弟,浩,六皇子。
原來不是……蘇行之有些失望,卻又覺得自己沒什麼好失望的,難道太子喜歡孌童還會喜歡到自己身上嗎?不可能,又不是天人之姿,也不是淨潔之身。
麻雀變鳳凰那種事,不可能的。
蘇行之靠在墻上,冷冷地注視著這群來“挑白菜”的貴人。
玄浩看熱鬧一般看了很久,卻突然看到了站在角落裡的蘇行之。他覺得這個人目光冷冷的,倒有點像四哥,卻又不像四哥那樣清澈如水,像是籠了一團黑霧。一般人看到這樣陰森的眼睛往往選擇避讓,但玄浩卻來了興趣,或許從本質上說他們兩個並無不同。
玄浩直直瞅著蘇行之。蘇行之也感覺到了。蘇行之突然想到了什麼,眼中陰雲盡散,展出一個明媚如春的露齒微笑。
玄浩一愣,拉拉四哥的手,指著蘇行之說:“我要他!”
太子看了一眼那明若春光的笑容,沒說什麼,點了頭,同意了。
蘇行之沒想到自己竟然就是這樣幸運,他從來不相信的麻雀變鳳凰發生在了自己身上,而且原因不明。
很久以後,蘇行之才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向玄浩問出了這件事。玄浩笑說:“那時我也不明白,後來才明白,你那個笑讓我知道了你是一個真正陰暗的人,正如我的骨子裡也是漆黑的一樣。我喜歡你這樣的表裡不一。”
蘇行之跟著玄浩,做起了似乎單純的蘇行之,笑罵無忌,因為他知道太子喜歡這樣的人。就像他的主子一樣,並不是一個完全不懂事的孩子,卻非要裝得天真無知。蘇行之是不了解太子的想法,或者像他那種高深的人總是希望旁邊的人單純一點,不需要太多猜忌吧。
隨著秋宮裡一些人的死去,蘇行之塵封了那段不光彩的記憶,或許有那麼一段時間,他真的以為自己是單純的。
不過生活終歸不是那麼平靜,塵封的東西總有被揭開的一天。
下身被衝撞著,熟悉的痛楚和快感再次襲來,蘇行之倒有些感謝面前那個把分身塞入自己嘴巴的人,若不是如此,迷離的呻吟又要出來了,那麼這具身體的不幹淨豈不是要暴露了?
蘇行之不知道自己被兩個人玩弄了多久,直到太子和主子的到來。蘇行之並沒有昏迷,但他渾身酥軟得無力動彈。他聽著太子和兩位哥哥的對話,突然覺得自己欺騙太子真不是一件好事。
太子很生氣呢。
聽著太子冰冷的話音隱約飄入耳朵,蘇行之在林默言懷裡的時候這樣想著。
蘇行之其實是倦了,畢竟這種事就算是承受方也是要消耗不少體力。蘇行之迷迷糊糊地在林默言的臂彎裡睡著了,後來突然想到,如果被太子知道了自己竟然享受了情慾只怕後果不堪設想,不由得驚醒,才發覺自己已經被清理乾淨,躺在素雅的床上。玄浩在旁邊哭,太子沒什麼表情,但顯然心境不再平靜。
那兩頭沒有經驗的豬,竟把自己弄傷了,但這也好,總比被太子懷疑來得好。
蘇行之這樣想著,做出了一個普通男孩被人強暴後最正常的反應:失神。
玄浩的自責在蘇行之聽來沒什麼觸動,在他看來,這時候玄浩與其自責倒不如回去練武,就算去討好太子也比在這兒哭泣有用,不論是自身武藝高強還是依靠太子勢力,終歸能給他報仇不是?自家的主子還是個孩子。蘇行之感嘆,注意到太子漠然的神情,他卻又覺得太子鎮定得過分。
太子還只有十三歲吧?其實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卻成熟至斯。在太子面前,蘇行之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孩子,而太子卻是那威嚴的長輩。
太子臨走前許了諾言,但在蘇行之看來,這或許是他能光明正大拋開仁義之名與兩位哥哥作對的名頭。不久,似乎是五殿下來了,蘇行之在房裡隱約聽到太子說了一句:“……但這裡恐怕要留傷了……”
蘇行之心中好笑,在心中說了一句後來忍不住當著玄泠說的話:“太子終究是太子,生於東宮,長於東宮……”他沒說出的另外半句卻是:太子終究不懂得我們這些人的污穢。
在旁人看來,蘇行之似乎是受了打擊才變得寡言陰沉,蘇行之卻知道這不過是恢復真實的自己。偽裝終究是偽裝,他還是累了,有這個機會變回自己倒也不錯。
然而蘇行之卻也發現自己的主子真是個演戲的料,看著冷漠的自己,玄浩卻說:“這才比較像你。”然而一回頭,他又趴在太子懷裡痛哭,說著根本是無理的話,還被太子打了一巴掌。蘇行之沒想到,大概玄浩也沒有想到。
是為了表現您的天真和幼稚嗎?
未免過吧。
看著玄浩錯愕卻不委屈的表情,蘇行之差點笑出來。
唉,我的主子,您還是太嫩了。
束縛(第二卷)左手+番外 BY Erus


42、朝堂
草長鶯飛,萬物並作,轉眼已是四年過去。
太極殿中,戶部尚書林功的聲音蒼老而有力:“……遼陽於今年春末遇特大洪水,遼陽太守折請撥款十萬兩。這是遼陽太守所寫的賑災預算,已經戶部核算,請陛下定奪。”
奏摺由寶德太監從林功手中取來送到皇帝玉案上。玄沐羽並不翻看,轉頭看向右手邊的太子:“澈兒以為呢?”
群臣都將目光轉向龍椅的右邊,玄澈正坐在那兒。
自四年前太子北征大勝而歸,朝堂之上、大位之左就多出了一張金椅,不日太子上朝坐於其中。能坐在皇帝身邊本就是極大的榮耀,更想不到的是自太子出現在大殿上之後,每遇大事,陛下皆問之太子,並往往採納其意見。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明白皇帝的心意。
玄澈道:“由父皇定奪。”
玄沐羽便對林功說:“著戶部辦理。”
“是。”林功退回列班,忍不住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太子。
退朝之後,皇帝與太子進入上書房辦公。
太極殿分中東西三大殿,中殿用於上朝,西殿用於慶典,而東殿則是退朝之後皇帝和大臣們集中辦公之處。
東大殿分前後二殿,尚書令、中書侍郎及幾位領“參知機要”或“同中書省平章事”銜的臣子都在前殿議事辦公,皇帝則在後殿辦理朝政,因此後殿也叫上書房。
玄沐羽流連美色,已有多年不曾進如果上書房。但自從太子臨朝以來,每日辦公時分,玄沐羽就會攜太子一同進入上書房。雖然玄沐羽依然不管事,一般都是太子領群臣商議各項措施方案,皇帝僅僅是在一旁觀看最後再在敕書上簽字。
太子的出現給辦公帶來了一些新變化,比如奏摺必須言簡意賅,比如在奏摺封面貼一個小條子表明主要內容,比如奏摺要分類擺放,比如哪些奏摺由大臣處理而哪些奏摺又由皇帝親批……這些要求在太子杖責了一位將奏摺寫得華麗無比卻毫無內容的大臣之後,得到了確實地執行。小小的改動確實讓政事處理變的輕鬆許多,大家也就樂得接受這些不損害自身利益又簡單易行的小變革了。
玄澈翻看著奏章,不時在上面寫下批語,再遞交給玄沐羽,玄沐羽並不認真研看,在看過太子的墨批之後寫上硃批,就轉呈尚書省辦理。對玄沐羽來說,能靜靜看著玄澈的各種模樣,才是他來到上書房的最大意義。至於朝政,太子自然會和大臣們商議,商議出來的結果往往就是最優解決方案,用不著他操心。反正十幾年來一直是這樣的,還有一個令人放心的晏子期撐著呢。
嗯,讓太子處理國事果然是聰明的選擇。玄沐羽有時會這樣誇獎自己。又可以光明正大地天天在一起,又可以名正言順地做甩手皇帝。
玄澈看得累了,忍不住皺起眉頭,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為他輕輕按捏額頭。玄澈抬頭一看,果然是玄沐羽。四前年不小心被“非禮”又沒有反抗之後,這傢伙似乎有些愛上擁抱自己的兒子了。玄澈心想,夏天真熱。
“累了就休息吧。”玄沐羽心疼地說,這時候他又有些後悔:讓他處理國事果然是太辛苦了。
“可是這些奏章要在上午之前處理完。”玄澈無奈地看著桌面上超過一臂高的文書,又不滿地說,“父皇在一邊也太清閒了吧。”
玄沐羽笑笑,將玄澈攬入懷中,一邊替他按揉太陽穴,一邊說:“我在看你批過的奏章啊。”
玄澈無語了,正想要用委婉的手段掙脫玄沐羽的懷抱,但有人——準確的說,是有隻狐狸替他完成了這項艱巨的任務——
一道紅色的光芒從屋頂跳下,剛好落在玄沐羽與玄澈之間。定睛一看乃是一隻火紅的小狐狸。小狐狸拿大尾巴狠狠地掃過玄沐羽的臉,又在玄沐羽手上輕咬一口,發出吱吱的抗議聲。
玄澈順勢脫出玄沐羽的懷抱,抱起小狐狸,笑道:“小梅花,你怎麼又跑來了?”
被喚作小梅花的紅狐狸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淚光閃閃,趴在玄澈懷裡吱吱地亂叫。
玄澈道:“浩兒又欺負你了?”
小狐狸忙不迭地點頭,提起玄浩就一副仇深似海的勞苦大眾模樣,又討好般地在玄澈脖子上舔啊添,一點也沒發現身後多了一張黑得跟鍋底一樣的臉。
玄澈拎起小狐狸不讓他舔自己的脖子:“小梅花不鬧,我還要做正事。”
“對,太子很忙,你這狐狸不要搗亂。”
玄沐羽適時地插話,同時一把揪起打破他春夢的萬惡狐狸,不由分說地往外丟。
玄沐羽用力不小,小狐狸直接變成一道紅弧線飛出書桌五米之外,但小狐狸極為靈活,在空中打了兩個轉就安安穩穩地落了地,一雙黑眼睛滴溜溜地轉,爪子揮舞起來,衝著玄沐羽吱吱叫嚷,似乎在宣告他的不滿。
玄澈無奈搖頭,這一人一狐怎麼也處不好。
這小梅花就是四年前出宮時在街市上看的那只會跳舞的好色狐狸,本來玄澈已經將他還給雜耍小販,但不知為何小狐狸又跟上他們,不依不饒纏著玄澈。玄澈見他可愛就帶回皇宮養起來。
至於小梅花這個名字卻是小狐狸自己取的。小狐狸通人性,玄澈問他什麼名字,小狐狸居然跳到書桌上拿爪子沾了墨在宣紙上蓋了個爪子印,玄澈看了便隨口說:“難道小傢伙叫梅花麼?”沒想到小狐狸還真的點頭。於是玄澈以後就都叫這小傢伙作“小梅花”了。
宮裡人都喜歡小梅花,偏偏就是玄沐羽和玄浩老和這狐狸不對盤。玄沐羽自不用說,每次想“發展”點什麼的時候就會有隻狐狸跳出來壞事,正常男人都會憤怒,至於玄浩,一會兒把狐狸前爪拎起來在空中跳舞,一會兒壓著狐狸的大尾巴當枕頭,雖然在玄澈看來不過是小孩子愛玩,不過在小狐狸看來玄浩簡直是一個活動災難體。
小狐狸一邊抗議一邊又跑回來跳到玄澈腿上,找了個舒服地姿勢仰臥著,用前爪扒住玄澈的手放到自己的肚皮上搔搔。玄澈笑笑,輕柔地抓撓小狐狸的腹部。小狐狸果然露出一副極度愜意的模樣,還做一個貌似打哈欠的動作,兩眼一闔,竟然躺在玄澈身上睡過去。
玄沐羽恨得那叫一個咬牙切齒,偏偏表露不得,只能在心裡把地獄十八酷刑給小狐狸上了一遍又一遍,紅燒清蒸炸了再炒炒了再剁,一個也不能放過!
玄沐羽這邊浮想聯翩,玄澈那邊已經開始辦公。玄澈一手撫摸著小狐狸,一手執筆寫批。玄沐羽被這安靜的側臉吸引了,放棄了對狐狸的惡毒聯想,開始欣賞玄澈的模樣。
玄澈的五官和玄沐羽有七分相似,只是與玄沐羽華貴流瀉的張揚氣質不同,玄澈的氣質是淡淡的,些許的冷漠,些許的溫和,些許的疏離,些許的平靜,雜糅出一個溫玉般的可人兒。看著這樣的一個他,你能感覺到心靈的平靜,即使是燥熱的夏天也似乎有一縷涼風撫過。
然而這僅僅是安靜時的玄澈,玄澈的笑,玄澈的怒,玄澈的哀,他的一舉一動都能撼動肺腑,讓你暖,讓你冷,讓你痛。和他在一起你的情緒也被影響了,世間就只剩下這麼一道美麗的側影……
“澈兒……”
“父皇。”
玄沐羽一時不察逸出一聲輕喚,卻不想剛好對上玄澈回頭說話,一時兩個人都愣住。玄澈首先回神:“父皇有事嗎?”
玄沐羽搖搖頭,道:“沒什麼,怕你太累了。”
玄澈展顏一笑:“沒什麼,馬上就處理完了。只是這裡有一份奏摺——”玄澈將一份奏摺放到玄沐羽面,說,“安王寫的。”
玄沐羽眉頭皺了皺,對這個兄弟,他的感覺一直很不好,九年前的那番話又不期然地浮上心頭——
“只可惜皇兄卻不是一個好父皇。”
“將孩子護在羽翼下……皇兄以為自己的羽翼寬厚到可以擋住所有風雨了嗎?還是,皇兄根本就不打算讓這隻小鷹長大呢?只留下一具粉紅的肉體,每日雌伏於皇兄身下……”
“呵呵,皇兄不需要這麼急著否認。皇兄的目光,臣弟可看得很清楚。”
“皇兄倒不若想想,若是小鷹長大了,想要翱翔天際了,卻有一隻老鷹擋住了他的視線,你以為這隻小鷹……”
“皇兄,您的目光要收斂噢!”
想到那個男人,玄沐羽忍不住握緊了拳頭,突然發現玄澈還在看著自己,他不自然地扯出一個笑容,道:“安王說什麼?”
玄澈將疑惑藏在心裡,說:“安王要撥軍款,說是成國蠢蠢欲動。”
“不給!”玄沐羽回答得異常乾脆。
玄澈苦笑:“父皇……”
玄沐羽還是說:“不給。”
玄澈想了想,目光落在那道奏摺上,幽幽道:“父皇,不如今年之內處理好這個隱患吧。”
玄沐羽為這個念頭心動,看一眼那沉靜的眉眼,道:“澈兒看著辦就好了。”
“那錢糧要不要給呢……”
玄澈手中的毛筆在硯台上沾了又沾,卻遲遲不能下筆,沉默了片刻,他嘆出一口氣,終於放下筆,靠在椅背上,揉著額頭,滿臉疲憊。
戰爭,又要開始了……
43、誘反
中國的古人一向有一種奇怪的觀念,就是見不得地方比中央好。若是哪片土地的GDP超過了全國指標,八成會成為出頭鳥被打出去,特別是當這片土地屬於某個同姓王或異姓王的時候,謀反的大帽子就會扣下來。於是中央猜疑地方,地方不得不反,就有了一個詞,叫做“”。
當年玄沐羽做太子時殺兄弟殺得太狠了,老皇帝看不下去,找了一個藉口把僅存的皇子玄沐華趕出了京城,入巴蜀封安王。玄沐羽一時殺不到就停了手,沒想到這一停手就停了十幾年,安王藉著巴蜀之地民生富足又易守難攻,把自己養成了大淼的一匹狼。如今看來,這成為玄沐羽和他皇帝老爸淼安帝一生最大的敗筆。
要說的話,或許安王最早籌集兵馬的意義僅在於不希望被皇兄一刀切了,但當雪球越滾越大的時候,就誰也無法阻止了。
所以,人啊,要學會控制自己的慾望。
當朝廷第三次駁回安王請求軍款的摺子,並附帶了一紙要求收回賦稅權的敕令的時候,安王終於暴走了。
從四年前太子上朝,要求撥款一律提請預算以來,安王的日子就變得不太好過。預算寫粗略了,朝廷名正言順地駁回;預算寫詳細了,自己揩油水的機會就少了。如果只是這樣也就罷了,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四年來安王的幕僚們從預算制度中摸出了貓膩,油水比之從前也還算豐厚。
可到了今年再次提交預算的時候卻被朝廷駁回了,理由是國庫空虛,要求縮減軍費。於是安王府的幕僚們奮戰數日,再次提出一個壓縮了金額但油水仍在的預算。沒想到朝廷再次駁回,這回理由換成了成國無力起兵,軍費仍然過巨。安王此時已經憤怒,打翻三個茶杯,摔了四個花瓶,撕毀了五卷書畫,痛斥了六個侍衛之後,終於在幕僚的勸諫下慢慢平息,最終決定再次提請預算。這次預算寫的是精煉無比,從最早的三百萬兩一直縮減到現在的一百萬兩,安王看著這份短小精悍的預算都要讚嘆自己一聲:真乃聖人也!
沒想到朝廷還是駁回了,這次連理由都不需要,還順帶了一份要求收回百分之五十賦稅權的敕令。
當年玄沐華封王巴蜀,除了親王的年俸外,還可獲取巴蜀境內百分之十五的賦稅。巴蜀物產富饒,百分之十五的賦稅不算少,但這些賦稅卻要負擔整個巴蜀境內所有的市政建設和軍隊給養,再加上巴蜀境內名山大澤、鹽鐵金銀銅錫、別都宮室園囿都不以封,如此一來,真正能進入安王口袋裡的銀子便不多了。淼安帝當初如此安排也算是破費苦心,就是希望玄沐華能有自保能力的同時又不至於危害中央。
如今朝廷說要收回百分之五十的賦稅權,也就是落在安王手裡的賦稅將不超過全巴蜀賦稅的百分之八,即是這樣他還是要維持市政和軍隊。難怪安王要跳腳。
安王暴怒著,甚至已經跨上戰馬想要衝入軍營直接領兵造反。還是他的幕僚司蒼死命攔住他,說:“王爺萬萬不可!朝廷此舉就是要逼您起兵啊!”
安王狠狠瞪他一眼,道:“難道本王就要在此隱忍?朝廷收走了一半的賦稅,讓本王用什麼養兵馬?與其到時候餓死,還不如現在和他們拼了!”
司蒼和另一個幕僚華衛連忙拉住韁繩,華衛道:“還請王爺再隱忍幾日,且讓屬下為王爺做好準備再起兵也不遲啊!”
安王聽完這話稍微冷靜了一點,但仍是怒道:“要做什麼準備?要多久?”
華衛道:“王爺,此處不是說話的地,不如回到書房,待在下與司先生向王爺細細道來?”
安王不是笨蛋,他的情緒已經慢慢平復,當然知道就此起事極為不智,既然華衛給了他一個台階,他也樂得順著下來。安王下了馬,扔下韁繩,憤憤道:“那本王且聽你說說!”
華衛舒出一口氣,與司蒼對視一笑。若是安王執意不聽勸告,難保華衛不會使用暴力讓安王“冷靜”下來。
進入書房,華衛對安王說:“王爺,我們現在的準備還不夠充足,朝廷這紙突然來到的敕令極大地影響了我們的發展計劃,而且如果我們按照朝廷所說的返還賦稅權,那麼我們將沒有足夠財力支撐兵馬給養,最後不得不裁撤軍隊。”
安王不耐煩道:“華先生說的本王怎麼會不知道!”
華衛與司蒼相視一眼,司蒼微微一笑,道:“王爺莫急,且聽司某為王爺說上一番。”
“說!”
“王爺若是此刻起兵則過於倉促:一來兵馬不足,不能與朝廷對抗;二來武器匱乏;三來儲存的錢糧也不足以支撐整場戰爭。換句話說,王爺缺的無非是時機、武器和錢糧。”司蒼不急不緩的口氣很容易讓人平靜下來,只聽他說,“而這三點如今讓王爺自己解決,不免有些困難,但我們完全可以假借他人之手為我方造勢。”
安王來了興趣:“此話怎講?”
司蒼道:“先說這時機。我方兵馬不足,不能力敵,只能智取。安王可想過平王和怡王?”
安王皺了皺眉頭,道:“本王那個兩個侄兒?”
“正是。”司蒼道,“從四年前開始,平怡二王就與太子交惡,此事可為我所用。”
安王道:“司先生可是說武奴那件事?這又如何?難道你要本王藉助這兩個人的力量?”安王不屑道,“這兩個侄兒本王略知一二。沃還有點肚腸,只可惜有野心沒實力,至於那個渙,不過是他屁股後面一條蟲而已。要他們和太子鬥實在太瞧得起他們了!”
司蒼道:“太子非常人,要二王與之抗衡自然是不可能。但二位小王爺既然在皇城內,要聯絡個禁軍或者是帶幾個人進皇宮,與我們的大軍來個裡應外合的,倒也不難……”
司蒼露出詭譎一笑,安王一怔,隨即大笑:“司先生果然好計策。只是這平王會不會答應本王?不是傳聞他自開府就始終流連勾欄,連早朝都不願參加,這樣的人能成什麼事?”
司蒼笑道:“王爺放心,這二位小王爺就算不想也得想。太子曾親口說過絕對不會放過這兩位皇兄。看太子近年來的動作,雖然沒有明著對二位小王爺下手,但暗裡可沒少下絆子,如今二位小王爺在朝中可謂孤立無援,依在下之見,只怕不出三年,這二位王爺不要說當個閒散王爺,只怕連消失了都沒人會多說一句。太子的手段高超啊!”
“唔,確實。”安王沉吟片刻,突然想起一事,便道,“太子還不是占著皇兄的寵愛!皇兄的心思……哼哼。”
司蒼與華衛交換一個眼色,華衛禁不住問:“王爺,這皇上他……”
安王道:“二位先生不知道,我這皇兄可是愛上了他的兒子!”
司華二人大吃一驚,剛想再問,卻見安王擺擺手道:“本王一時三刻也說不清皇兄他的心思,這些宮闈秘聞二位先生還是不要聽的好,要是有風聲走漏出去可是大不妙。”
“是。”司華二人齊聲應道。
安王道:“司先生還請繼續說。若是平怡二王願意共同起事自然好,到時裡應外合算是解決了時機問題,那錢糧和兵器又該如何?”說到這瑞安王的眉頭擰出了一個深深的川字,“二位先生可想過多孔弩車該如何對付?這太子拿出的武器可凶悍啊!”
司蒼笑道:“王爺請安心,朝廷曾給了我們一百台多孔弩車,幾日前經工匠不懈努力研究,已經能仿造了,雖然一次只能齊射七七四十九支箭矢,用過即報廢,但已經可以批量製造了!這是今日工匠剛剛報上來的消息,司某還未能與王爺講,還請王爺恕罪。”
安王大笑:“天助我也,果然是天助我也!司先生無須如此,今日本王暴躁,司先生自然沒有進言的機會。”
司蒼微微一笑,又說:“至於錢糧之事,我們也找到解決的辦法了。”他看一眼華衛,華衛接上話:“日前通川商行的人來與屬下說,希望能與王爺合作。那人自稱因為自家主子和太子有隙,故而家中產業時常受到朝廷的打擊,如今不堪其擾,希望能與王爺共商大事,他願意提供錢糧,並利用行商之便為王爺提供情報,只希望王爺能在榮登大寶之後給他們提供一個寬鬆的經商環境。當時朝廷收權之令尚未到來,屬下以為商賈之人不足為謀,便沒有馬上答應,不過現在看來,這通川商行完全是解了我們的後顧之憂!”
“這倒是好。”安王想了想又憂慮道,“只是這通川商行是什麼來歷?能信任嗎?”
“屬下也是這麼以為,所以派人去查了商行的底細。這是調查的結果。”華衛遞上幾頁紙,“通川商行與我們一向有來往,我們的不少物資都是來自商行,價廉物美。它的東家人稱隱公子,具體是何人無人清楚,所有生意都是他手下一個名叫嚴錦飛的人打理著。這嚴錦飛原是東宮的人,多年前因為恃寵而驕犯下小錯,被太子廢去武功又逐出皇宮,幸得隱公子收留。但嚴錦飛與太子間隙甚深,多次在公眾場合出言不遜,太子雖退讓,但還是面露不豫,想來這也是太子打擊商行的原因之一。”
安王想起十年前在臨澹所見之事,點頭道:“所言不錯。”頓了頓,又說,“太子城府極深,因為一個少年挑釁而面露不豫,想來心中怒氣極大。”
華衛又道:“這通川商行崛起不過十來年,卻隱隱有大淼第一商行的勢頭,其所擁有的酒樓、當鋪、商行遍布全國,產業龐大。不要說他財力幾何,當是這份力量組成的情報網就不可小覷。”
司蒼在一旁也道:“而且這位隱公子人脈極廣,他才華橫溢,精於各派書法,擅音律,好丹青,通儒釋道墨法陰陽縱橫各家經典,為人謙和寬容又仗義直疏,在文人和名士大家之間廣富盛名,一言一行皆受人推崇。若是隱公子能站在王爺這邊,日後王爺登基,他對諸派的撫慰作用也是不可忽略。”
聽了這話,安王反而面露有色:“這樣的人……”
華衛再說:“又聽聞隱公子雖是天縱奇才,卻身有殘疾,無功名在身也無子孫繼業,說來說去也就是一商賈,他日若是此人有異心,王爺也可輕易將其——”華衛抬手做了一個下劈的動作,面上閃過一絲猙獰之色,“那通川商行龐大的家業還不是盡歸國庫,也杜絕了尾大不掉的隱患。”
“好好好,此乃妙計!”安王撫掌大笑,“二位先生已為本王考慮周全,就按二位先生所言去辦的,本王靜待二位先生的好消息便可。”
司蒼笑道:“那還請王爺稍安勿躁,讓司某為王爺寫份回覆的摺子,安撫一下朝廷的心。”
收到安王的回覆摺子,諸多大臣皆是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萬萬想不到安王竟然如此平靜地就接受了朝廷的要求。想象中,這時候收到的難道不應該是安王起兵造反的消息嗎?
“太……太不可思議了!”
班萬半天冒出這麼一句話,雖然壓低了聲音,但在安靜的書房內還是讓人聽得清清楚楚,周圍不少大臣都不自覺地點頭表示贊同。
一位中書侍郎道:“陛下,不如借此機會一舉削藩,方可保我大淼今後太平!”
話出口,立馬有人附議。
馮宗元卻說:“陛下,此時削藩太過急躁,不宜將安王逼的太緊。”
也有人點頭稱是。
那位中書侍郎道:“陛下對安王寬大,安王今年卻越來越狂妄。他私自開銅山鑄錢、招兵買馬已不是一年兩年,正是準備叛亂,不如趁早削了他的封地。”
另一人說:“魏大人此言差矣,朝廷在此時一再壓迫安王,豈不是逼著王爺造反?”
魏姓侍郎便道:“諸侯存心造反的話,削地要反,不削地將來也要造反。不如趁現在禍患還小盡早拿下,免得將來安王的勢力更加雄厚,禍患更大!”
大臣們爭成一片。玄沐羽只是淡然觀之,聽得煩了便看了一眼太子,卻看到後者微微皺起眉頭。玄沐羽想了想,便開口道:“晏愛卿以為呢?”
皇帝開口,下面自然一片安靜。
晏子期捻著鬍子緩緩道:“臣以為削藩一事還需從長計議。”
玄沐羽向太子投去詢問的目光,玄澈猶豫了一下,才說:“父皇,兒臣只是擔心,皇叔表面恭順,暗地裡卻……”
大臣們都凝重了神色。
關於安王和削藩的議論到此為止,在安王沒有下一步舉動前,這些大臣們也說不出一二三來。
例行辦公之後,皇帝與太子在清涼殿一同用膳,當然,小狐狸也不會錯過午飯時間。
小狐狸挺著圓鼓鼓的肚皮倒在玄澈腿上,拉著玄澈的手指讓他給自己抓撓皮毛。玄澈一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小狐狸,另一手執棋,垂目看著棋盤,漂亮的眉頭擰出一個小小的疙瘩,似乎在凝神苦思。
玄沐羽見玄澈遲遲不肯落子,便問:“澈兒怎麼考慮這麼久?”
玄澈輕輕嘆氣,放下棋子,道:“兒臣在想安王的事。他的反應這樣平靜,反倒讓兒臣擔心。”
玄沐羽道:“澈兒的鳥兒們飛不進安王府嗎?”
玄澈聽得一愣。他心裡一直明白玄沐羽知道自己有一個獨立的情報系統,就像自己知道對方有一支影子部隊一樣。只是關於這點,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點破,卻想不到在這個時候被玄沐羽以這樣平靜的口氣道出。
玄澈一時沒反應過來,怔了怔,才搖頭道:“並不是飛不進府,而是飛不進書房。那日灰鴿來信與兒臣說,安王收到朝廷敕令時十分憤怒,幾乎就要直接起兵,卻被他最信任的兩位幕僚勸下。他們三人在書房中密談半日,再出來時安王已是平復了情緒,當晚其中一個幕僚就匆匆離開,看樣子似乎是要遠行,卻不知去了哪裡。”
“哦。”玄沐羽點點頭,“澈兒是怕那幕僚暗中行事?”
“明槍好躲,暗箭難防。”玄澈抿抿脣,忽道,“父皇的影子也進不了安王府嗎?”
玄沐羽說:“朕不知。當年確實放了幾個人在安王身邊,但後來……消息都由暗影管著,朕很少過問。不若朕找來暗影,澈兒直接問他吧。”
“也好。”
“暗影。”
玄沐羽輕輕喚一聲,話音未落就有一黑衣人跪於堂下,那人嗓音低沉,緩緩地說:“參見陛下、太子殿下。”
“起來吧。”玄沐羽說,“把你知道的告訴太子。”
“是。”暗影站起來,對太子抱拳一禮,方道,“稟告太子,安王府內本有三名影子,但現在一人在軍中,一人級別不高,還有一人已在多年前身亡。”
玄澈面色淡淡的,看不出思緒。
暗影又說:“前幾日在軍中那人來消息,稱安王已經能夠仿製多孔弩車,雖然威力略小,但數量頗多。”
玄澈不屑道:“難道他要用那玩意兒和我對射嗎?真好笑!”
玄沐羽見玄澈撇嘴翻白眼的樣子甚是有趣,忍不住露出微笑。
暗影道:“安王與通川商行一直來往密切。”
玄澈搖頭:“不要管它,它……不是威脅。”
暗影遲疑了一下,道:“可是通川的嚴錦飛……”
玄澈不答,只問:“你知不知道安王的幕僚司蒼去了哪裡?”
暗影道:“我們的人跟著他往西去了一段路程,卻被甩開了,如今司蒼已不知去向。”
玄澈微微蹙眉,自語了一聲:“這下麻煩了。”
暗影退下去,玄澈陷入沉默。司蒼的去向無人得知,玄澈為此感覺很不好,卻無可奈何。玄沐羽勸慰他:“不要這麼煩惱了,你的眉毛都快皺成一團了。”說著又坐到玄澈身邊,摟著他按揉他的眉頭。
玄澈難得溫順地靠在玄沐羽地肩頭,閉上眼睛任其撫按。說不上為什麼,司蒼的消失就像是什麼噩耗的前兆,讓他心中煩躁不安,雖然面上沒有表現,但向來淡定的他已經失了常態。
玄澈突然想到了什麼,睜眼說:“父皇,那個錦飛……是兒臣的人。”
“嗯,朕知道了。”
玄沐羽的反應比想象中的還要平淡。
玄澈應了一聲,再次閉上眼睛。
脫離掌控的感覺——或許只是多心了……
44、軍營
玄澈在清涼殿休息了一會兒就回了東宮。作為太子,他上午要處理朝政,下午要輔導弟弟學習,晚上還要翻閱林默言整理好的情報,一點也不能得空。
玄浩如今已長成個俊秀少年,年僅十三歲的他只比玄澈矮了一個頭,玄澈無法再讓他像樹懶一樣掛住,玄浩乾脆就墊起腳尖,雙臂勾上哥哥的脖子貼著身子撒嬌。
玄澈今天回來遲了,玄浩早已在東宮等候。他看到玄澈回來就迫不及待地撲上來,嚇得小狐狸從夢中驚醒跳上玄澈的肩膀。
玄浩勾上脖子蹭了蹭又下來,搖晃著玄澈的手,道:“四哥!你答應過今天要陪浩兒練劍的哦!”
玄浩雖然讀書不行,武學上卻是極有天分,如果不是年齡尚小,內力不足,那絕對是一等一的好手。不過玄澈與他對招向來是一分攻九分守,任玄浩劍法再凌厲詭異也難以突破玄澈的防禦,這點讓玄浩很挫敗了一陣。
玄浩像一頭猛虎,張牙舞爪,步步緊逼。玄澈卻是一陣風,輕輕地掠過,優雅得不落半點痕跡,令人無法捕捉。不過今天玄澈有點心不在焉,好幾次玄浩地劍都遞到面前了才被他險險撥開。
玄浩猛地停住,將劍往地上一甩,氣惱道:“哥!你都不認真!”
玄澈歉然道:“對不起,哥……今天有點心事。”
玄浩眼珠子轉轉,上來抱住玄澈,道:“哥有什麼心事和浩說呀!浩給你分憂!”
“你?你不給我添麻煩就很好了。”玄澈笑道,但他頓了頓,還是說,“最近朝廷和安王的關係比較緊張,我有點擔心。”
這話玄浩聽得懂也聽不懂,他努力墊起腳尖,磨蹭著玄澈的臉頰說:“四哥不用擔心,四哥這麼厲害,不用怕那個安王。”
玄澈搖頭道:“若只是起兵我自然不怕,我是擔心安王背地裡搞什麼小動作……浩兒,你這段時間不要亂跑知道嗎?”
玄浩可憐兮兮道:“人家才沒有亂跑。”
玄澈敲敲他腦袋:“你還說沒有?是誰沒事老往禁軍裡跑,還和人家傅清川打架的?!”
玄浩委屈道:“那不是打架,是和他切磋!切磋!”
“是,切磋了一身瘀青回來!”玄澈稍稍拉開玄浩的衣領,果然露出一片青紫,他輕輕撫過青紫,嘆氣道,“痛不痛?清川的武藝不知比你好了多少,你沒事幹嘛招惹他呀。”
玄浩眯起眼,又是愜意又是幸福地說:“四哥摸了就不痛了!”又說,“我也沒招惹他呀,他武藝好我才和他打的嘛!四哥和默言不能陪我,蘇行之又不敢和我打,人家一個人練劍很無趣啊!”
玄澈只是搖頭。
玄浩說:“五哥每天都在讀書,我看他那麼努力,那我又不愛讀書,乾脆就練武嘍。以後我和五哥一武一文幫助四哥呀!”
玄澈笑道:“泠說要幫助我我還相信。你?還是算了,就你這一不懂戰略二不懂戰術的小傢伙,你要上戰場我哪裡敢把軍隊給你啊!”
“四哥!”玄浩揮舞起拳頭,羞惱地大叫,“誰說我不懂的!我現在就去讀,我現在就去讀!”玄浩突然臉色一轉,諂媚道,“四哥教我啊!”
玄澈搖頭道:“我教不了你,你若要學,我讓傅將軍或者其它將軍教你。”
“為什麼四哥不教我?四哥那麼厲害,四哥教我!”
“你要學製造兵器四哥還能教你,你要學戰略戰術——”玄澈無奈道,“那不是四哥的強項,四哥知道的也不過是書本上的東西,你若要成為名將,需要的是經驗,這些只有那些身經百戰的將軍們才能教你。”
玄浩鼓起腮幫子道:“四哥騙人,當初四哥還不是把雄單和西善打得落花流水?!”
玄澈刮刮玄浩的鼻子,道:“你仔細想想,四哥怎麼打敗雄單的?鐵蒺藜、據馬、竹筒、長簽、強弓還有多孔弩車,你可見四哥用過什麼戰術?最後的夜襲、追擊和山谷圍殲也是鄭大將軍完成的,四哥可是一點也沒有參與。”
玄浩歪著腦袋想了想,說:“可是四哥也說過在絕對的力量前一切陰謀都是無用的啊!”
玄澈說:“所以啊,你若要學兵器製造,我就教你,但這都是理論的東西,你學了肯定嫌枯燥。”
玄浩沮喪地撇撇嘴,道:“那我努力練劍,我不帶兵,我殺敵就行了!”
“算了吧,哪個將軍敢把你堂堂皇子當小兵用啊!”玄澈笑著捏捏玄浩的臉蛋。玄浩不服氣道:“誰說沒人敢的?四哥讓清川傻瓜當將軍,他一定把我當小兵用,還會用的不亦樂乎!”
玄澈嘴角抽搐了一下,終於忍不住笑出來。
不過玄浩的話讓玄澈想起了兩個人:玄泠和傅清川。
說是想起人並不準確,應該說是想起了關於這兩個人的事。
算來玄泠今年也要十六了。按照大淼律制,皇子年滿十六即可當朝議政。像玄澈這樣十三歲便上朝的只是例外,而玄沃那般自開府以來就懶於上朝也不多。
玄澈忽然聽到玄浩提起玄泠,便想到似乎許久不曾見過玄泠了。自玄浩出現以來,他對玄泠的關心明顯減少了。倒不是說玄澈偏愛誰,只是玄泠這樣不爭不吵的性格很容易讓人忽略,玄澈又忙於政事,不可能分出太多心思去特別關心誰。玄澈心中有些愧疚,當初答應過要好好照顧他,現在卻冷落了。
第二天沒有早朝,把皇帝丟在上書房處理政務,玄澈抽空去了趟融水宮,果然看到玄泠在看書。玄泠看到玄澈突然到來,很有些吃驚,臉紅紅地就把書藏到了背後。
不會在看什麼不好的東西吧?玄澈不免惡劣地猜想,似笑非笑地瞅著玄泠。玄泠臉越來越紅,頭越埋越低,終於忍不住說:“太子哥哥……你不要這樣看我啊……”
玄澈還沒說話,小狐狸從懷裡跳出來,噗地跳到玄泠的肩膀上,一個滑滑梯落在他背後,叼走了那本書。玄泠還未反應過,書已經落在玄澈手裡了。
玄澈一看書名:太子傳奇。翻進去一看,寫的竟然是自己。也不知道是哪個無良作者胡編亂造的,把他說的天上有地下無的,天神轉世都尤有不及。玄澈自己看了都要臉紅,心想:這還是我麼?
偷窺被抓現行,無怪乎玄泠要變成熟西紅柿了。
玄澈把書扔到一邊,說:“下次不要看這種奇怪的書了。外面人以訛傳訛,你天天和我在一起,難道還以為我是什麼曲星轉世嗎?”
玄泠低低地應了一聲,很不好意思。
玄澈想到等會兒還有事,便直接切入主題:“泠,你再過幾個月就滿十六了,我想讓你上朝,你願意嗎?”
玄泠驚喜地抬頭,可又猶豫:“可是我……不是很懂那些東西……”
玄澈說:“沒關係,沒人是一開始就懂的。”
玄泠小聲道:“可是太子哥哥好像從一開始就什麼都懂啊,泠……”無論如何都只能望著你的背影,怎麼也追趕不上……玄泠有些黯然地想。
那是因為我比你們多活了二十五年。玄澈心想,這話他當然不會說,只說:“你如果願意,就從下個月開始上朝吧。我聽浩兒說你看了很多書,我想對於朝廷的東西你很快就會理解的。”
“嗯,好。”
玄澈又說了幾句便離開了。
玄泠依舊是站在宮門口靜靜地看著他漸漸遠去,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玄澈要去找傅清川。
傅清川是傅曙的大兒子,他與太子的孽緣開始於太子進入太學院的第一天。太子因為一隻哀怨的大熊而放了空箭,一個大男孩毫無拘束地上來拍打太子的肩膀,一臉悲痛地說:“殿下,我理解你!”於是玄澈就記住這個初次見面就敢拍太子肩膀的男孩——傅清川。
傅清川比玄澈大了三歲。他在拍完太子肩膀後不久就被無雲道長看中收去做了徒弟,在青雲山上住了八年,練得一身武藝回來。後來傅清川就到了禁軍裡,現在已經是千騎長了,也不知他是不是遠離塵世久了,腦子轉不過來,人有些單純,都二十多的人還敢拍著太子的肩膀說:“嘿,太子,好久不見啊!改天我們切磋切磋呀!”
估計在傅清川口裡,“太子”和“澈”兩個稱呼沒有本質區別。
玄澈當然也喜歡這個會用朋友口氣和自己說話的大男孩。
傅清川今日不當值,他在自家院子裡練劍,看到太子來了,竟然提劍而上,一劍直刺遞到太子面前。劍風吹起了玄澈的幾屢碎發,玄澈只是微微一笑,輕飄飄地蕩開身子,避過攻擊。
傅清川一招不成便停了手,不快道:“太子,你怎麼不接招啊!”
玄澈笑道:“你的招我接不住。”
“太子,你連試都不試就說接不住,太不夠意思了!”傅清川一臂勾過玄澈的肩膀,道,“太子上次說要與我過招,結果到現在都沒兌現!你這回可是自己送上門來,逃不掉了!快,選把兵器和我打一架!”
玄澈瞄一眼一旁的一排兵器,果然是十八般兵器樣樣俱全,目光落在一柄軟劍上,玄澈心中一動,過去提起劍,暗暗運氣將內力注入軟劍,但軟劍僅僅是顫巍巍地挺了一下便軟了下來。玄澈微微搖頭,放下了軟劍。
傅清川在一旁奇怪道:“太子你怎麼選軟劍啊?軟劍很不好控制的,又沒開鋒,如果內力不足連舞都舞不起來啊!太子,不是我說啊,你這麼年輕,內力肯定不夠的。”
玄澈微微一笑,取了一柄普通長劍,道:“我就用長劍吧。”
傅清川自學成歸來,其武學造詣放眼朝中年輕一輩無人能敵,而且他不會放水,玄澈一心防守與之周旋方能不敗,身形雖然依舊清逸卻不似與玄浩對招時那般輕鬆。終於在百招之後,玄澈一劍使老,讓傅清川得了空子直取門面,玄澈無奈之下只能下腰避讓。
本來玄澈下腰躲過這一劍再起身或後翻都可無事。傅清川也不知中了邪,叫了聲“小心!”竟然伸手去攬玄澈後腰。可他這麼一攬反而壞了玄澈的重心,玄澈身子一沉無法再起,傅清川力道不對,也沒把玄澈給拉起來,結果連帶著自己也一起倒了下去!
傅清川壓在玄澈身上,很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支支吾吾道:“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怕你摔,所以……”
玄澈只說:“你很重,快起來。”
傅清川連忙慌手慌腳地爬起來。
玄澈倒不急著起來。練功的花園裡種著厚厚的草皮,稍微有點濕潤,背上涼涼的,太陽曬在身上卻是暖暖,躺在上面很舒服,玄澈愜意地微眯起眼睛。
傅清川在一旁看著太子。從第一次看到太子,就知道這人長大後定是傾國傾城的美貌,不過再怎樣想象無法想象到離別八年後再次見面時的驚艷。晶瑩剔透的人,背著陽光,看不清容顏,耀眼的令人無法直視。轉身而過,只留下一個淡淡的背影,如何伸手也無法捕捉,註定只能跟隨。
玄澈突然側頭看向傅清川,道:“清川,你隨我出府吧。”
傅清川聽到這話立馬高興道:“好啊!去哪兒?”
“我想去看看禁軍和城防軍。”
傅清川道:“禁軍好說,我帶你去就是了,不過城防軍要我父親批准……嗯,不過太子的身份應該可以進去吧。”
玄澈不易覺察地皺了皺眉,只說:“那你先帶我去禁軍看看。”
果然如同傅清川所說,他帶著喬裝的太子輕易地進了禁軍駐守的期門宮。
禁軍是專門保衛皇宮的,大約有四千人,最高統帥為禁軍統領,又稱萬騎,下屬十六個左右千騎長,每個千騎長下領十個百騎長,至於普通禁軍則統稱飛騎,等級比一般士兵高上半等。這些士兵是輪流換防,輪到休息了便到東西南北四個期門宮中休息,故而他們又稱期門軍。
傅清川乃是東門的左千騎長,玄澈喬裝成一個普通士兵模樣跟在他後面。傅清川亮了招牌,那守門的士兵就將他們二人放了進去。
禁軍一般是巡邏一個時辰休息一個時辰,全天候待命。雖然不能要求禁軍在休息的時候也繃緊神經,不過如果是在期門宮中聚眾賭博似乎也太過了。
一群人圍在那兒吆喝,只聽了兩句玄澈就明白了事由,眉頭隨即皺起。
傅清川很敏銳地感覺到太子心情的變化,因為是自己率領的禁軍,頓時覺得面子上難看,正要上前喝止賭博的人,不想被玄澈拉住。玄澈對他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出聲。
他們二人在這群人身後站了一會兒,玄澈突然轉身出門,將宮門口的大鑼■■■地一陣亂敲。鑼聲響徹整個東期門宮,頓時整個宮裡一片雞飛狗跳,叫罵聲此起彼伏,一會兒你踩了我的腳,一會兒桌子擋了路,折騰了足足一盞茶的時間一個粗糙的列隊才漸漸成型。也不只是誰看到了敲鑼人,突然大吼一聲:“誰他*的在那兒亂敲的!”
這麼一聲吼院子裡頓時靜下來,幾百雙眼睛盯著玄澈。
又有人叫起來:“你哪來的,只不知規矩,在這兒搗什麼亂呢!”
另一人罵道:“他*的有沒有搞錯!那鑼是能亂敲的?!”
也有人看到自家千騎長黑著臉站在那兒,心知事情不對頭,不敢做聲。
玄澈緩緩走回傅清川身邊,傅清川支吾道:“殿下……”
玄澈冷聲道:“這就是禁軍?!”
傅清川不敢正視玄澈的眼睛。
玄澈對那些士兵說:“我不愛管你們休息時候在做什麼,就看你們光集合花了多少時間?隊伍呢?序列呢?在哪裡!”
玄澈一聲怒喝震得人耳膜生疼,那些士兵還不知道眼前這人究竟是誰,但在氣勢上已經被壓住了。
玄澈森然道:“再看看你們現在的樣子,幾百個人的氣勢還比不過我一個人!這就是禁軍?!”
“你又是什麼人?”一個人不甘心地扯著嗓子喊道。
“你說我是什麼人?”
玄澈舉起一個黑色玉佩,纁朱綬,赤黃縹紺,赫然是太子印綬!
前面離得近的士兵都看的清清楚楚,想到剛才自己的表現,“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後面的人看到前面的人跪下再看那印綬模樣的也知道大事不妙。
“參見太子殿下!”
一地的人呼啦啦地行禮。
玄澈收了腰牌,只對傅清川說:“清川,你可要我治你失職之罪?”
傅清川跪下,道:“屬下認罪!”
玄澈冷哼一聲,到了聲:“跟我來。”便拂袖而去。
傅清川連忙跟上,二人縱馬出了皇宮,直奔城防軍大營。
二人的馬離軍營還有十多米,那守門的士兵便提起兵器,待到二人行至門前,一個士兵出聲喝問:“來者何人!”
玄澈使了個眼色,傅清川上前道:“我乃傅將軍之子,還請開門!”
那士兵不讓,道:“可有將軍令牌?”傅清川頓了頓,那士兵便說:“沒有令牌一律不得進!”
傅清川道:“我來找我父親。”
那士兵毫不退讓:“將軍有令,就算皇帝來了,沒有令牌一律不得進!”
傅清川無法,折回玄澈身邊。
玄澈不理他,下了馬,遞上自己的腰牌,道:“還請通報將軍一聲。”
士兵一看手中腰牌頓時傻了眼,愣了愣才說:“還請殿下稍等,小的這就去通報!”
玄澈斜睨一眼傅清川,道:“知道你父親如何治軍了?”
傅清川羞愧。
少時,傅曙便迎了出來,看到太子顯然很詫異:“參見太子殿下,不知殿下此次前來……”
玄澈道:“沒什麼,帶一個笨蛋來看看真正的軍隊應該是什麼樣的。”
傅曙這才看到自己兒子,愣道:“清川?”
城防軍大營裡一切井然有序,訓練的認真地訓練,休息的也規整地休息,不要說聚眾賭博,連大聲喧嘩的都很少,最多兩三個人湊在一起插科打諢幾句,號角一響,立馬起身列隊,不過幾息的時間一個百人的小隊就能清楚站好,幾個小隊彼此靠攏一番就成了一個大隊,整個過程迅速利落。
傅清川看得面色發紅,窘迫難當。
玄澈說:“你應該好好跟你父親學學如何治軍。”
傅曙雖然不知道這二人之前發生了什麼事,不過聽太子這麼兩句話也多少明白了一些,便道:“在下疏忽了犬子的教育,還請殿下勿惱。”
玄澈看他一眼,道:“我不是惱,我是緊張。西南的人那麼不安分,我們的禁軍卻是這個樣子,你要我如何安心將父皇的安危放在他們手裡?”
傅曙心裡一個咯■,不敢接話。傅清川要說什麼也被父親用眼神制止了。
玄澈說:“傅大將軍,你是忠於皇上的,所以有些事情我不妨在這裡提前說,安王——今年之內我一定會讓他消失!希望傅將軍和城防軍作好準備。”玄澈瞥一眼傅清川,“清川,還有你的禁軍也是。”
目光森冷的太子令人陌生,傅清川忍不住打了個突,突然想到父親警告過自己的話:太子已經不是當年任你勾肩搭背的孩子了,你要學會收斂!
45、逼迫
玄澈從城防軍大營裡出來,讓馬兒在臨澹的大道上隨性小跑。臨澹道寬,人也多,馬兒跑不快,但這樣悠悠閒閒的感覺也很不錯。玄澈越來越覺得自己的神經繃得太緊了,每日周旋於陽謀和陰謀之間,算計人再避免被別人算計,生活讓人疲憊不堪。
玄澈忽而想起玄沐羽,不知道那個懶散的父皇此刻有沒有好好處理政事呢?大概又是把一堆問題丟給晏子期吧?想到這裡玄澈不由得彎起嘴角。
怎麼會想起那個男人?玄澈突然反問自己,難道真的日子過久了開始有“戀父情結”了?
玄澈無奈地搖搖頭,覺得自己有點傻了。
那個傢伙可不是什麼好父親。
玄澈在街道上慢悠悠地行了一陣,左邊太陽穴一跳,下意識地抬頭,卻對上一雙深沉的眼睛。見到玄澈回頭,那雙眼睛的主人便微笑舉杯致意。玄澈稍一錯愕,隨即回以微笑。
只是這麼一個照面,馬就跑了過去,回頭想想,似乎除了眼睛深得讓人看不穿以外,那人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中年文士。
認識麼?好像不認識,大概是臨澹的一些文人名流吧。
玄澈搖搖頭不再考慮,卻沒想到只是這麼一個一閃而過的念頭差點讓他懊悔終身。
看著太子遠去的身影,中年文士露出微笑,對桌子對面的人說:“沒想到臨澹城裡隨便一個騎馬而過的少年都是如此風神俊秀。”
文士對面的年輕人笑問道:“司先生可知那人是誰?”
中年文士奇道:“莫非他大有來頭?”
“呵,豈止是大有來頭,他可是當今太子。”年輕抿了一口酒,又說,“比之十年前,他可是更加光彩奪目了。”
中年文士又回頭看了看太子離去的方向,似乎在那條街道的盡頭還有一個清俊的背影騎在馬上悠然遠去。中年文士嘖嘖道:“想不到,想不到,太子竟是如此超然脫俗的人物。”
青年笑道:“司蒼先生才知道麼?是不是後悔站在安王一邊了?”
“那不至於。”司蒼淡淡道,“安王於我有救命之恩,我還犯不著為了一個美少年而背叛他。姚公子當年不也一樣麼?為了你的救命恩人,殺了你的知交。不過,如果不是如此,今天你也不會與我坐在這裡飲酒清談。”
姚姓公子臉色微變,沉聲道:“當年之事我雖有愧疚,卻不曾後悔過,若是讓我再選擇一次,我也不會改變我的選擇。”
司蒼微微一笑,道:“這番話姚公子心裡自己明白便可,無須說與司某聽。”
姚公子臉色很不好,但卻沒有再說什麼。
司蒼看著杯中清酒,又想到那太子,說起來,西面的那位主子比起這年僅十七歲的太子,氣度上倒真是遜色不少,也無怪乎那麼多人願意追隨在太子左右了。不過太子又如何,超然又如何呢?最終還是逃不出宮闈紛爭。
對司蒼的驚鴻一瞥就像是一片落葉在玄澈的腦海里打了個漂,蕩起一道漣漪後便再也找不到痕跡,不論日後玄澈會如何銘記司蒼這個名字,至少現在他是把這人埋到了記憶垃圾場裡。
玄澈回到宮裡就遇上晏子期,晏子期看到太子立刻迎上來道:“太子殿下。”
玄澈總覺得晏子期這聲招呼裡充滿了歡喜的味道,似乎看到自己就如同看到了什麼珍寶。莫非父皇主持的辦公讓他飽受折磨?玄澈異道:“晏大人好,晏大人剛剛離開太極殿?”
晏子期笑說:“正是,正是。太子殿下不在,陛下將所有事物都推到尚書省,老夫一直從上午忙到現在,腳都停過。”
玄澈笑起來,道:“晏大人辛苦了,我會去勸勸父皇的。”
晏子期無奈地搖頭:“陛下這樣已經二十多年了,老夫也認命了。”
玄澈想到玄沐羽名正言順偷懶的樣子也忍不住露出笑意,很難想象國家在這樣一個皇帝的帶領居然還能不衰敗,甚至略有發展。
晏子期見玄澈心情甚好,便道:“殿下不妨多接手些朝政,也好讓老夫輕鬆輕鬆。”
玄澈奇道:“在下現在接觸的還不夠多麼?”
晏子期眯眯笑道:“太子殿下此言差矣,陛下多年不管事,難得遇上殿下這樣的奇才,難道殿下不應該接觸得更多麼?殿下現在只是在陛下詢問時方出言相對,老夫以為,這還不足以展露殿下的英才。”
玄澈心下一沉,漸漸斂了笑容,道:“父皇若是不問,自然是他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做兒臣的何必干擾父皇的思路呢?”
晏子期捻著鬍子搖頭道:“太子殿下什麼都好,就是太過謙遜了。自古高位有能者居之,殿下有這樣的才華,又何必隱藏呢?”
玄澈冷笑道:“在澈兒心目中,父皇便是隱藏在雲朵之後的真龍,凡人不見其輝,只是因為那是凡人罷了。”晏子期還要說什麼,玄澈已是面無表情,淡淡道:“時辰不早了,孤還要陪父皇用膳,晏大人請好走。”
晏子期心中一凜。太子無論是發怒還是冷笑他都能坦然面對,唯獨太子面無表情之時卻是最令人恐懼,尤其是那清亮的嗓音說出淡淡的話的時候,不論是墜入冰窖還是冬日潑下一盆冷水,都不足以形容這種刮骨的刺寒。而支撐這種冰寒的,更是隱藏在少年淡漠神色下的決絕手段!
本以為太子心高氣傲才華洋溢,定然不會甘居於人下,卻沒想到……
晏子期不敢再多言躬身告退。
玄澈看晏子期匆匆離去的背影,藏在袖中的手緊了緊。
“也不知這樣想的有多少人……權力,真是誘人的東西。希望自己不要成為被‘誘反’的那個才好……”
玄澈心裡想著,目光落在太極殿刺眼的琉璃磚上,輕輕嘆出一口氣。
調整了心情,玄澈進入清涼殿,意外地看到玄沐羽在和小狐狸“玩”:小狐狸張牙舞爪地撲向玄沐羽,玄沐羽指尖一彈,小狐狸就被指風打得後退一步,小狐狸不甘心,又跳起來企圖從空中襲擊,玄沐羽在小狐狸眼看就要碰到自己的時候伸手一抓,可憐的小狐狸的尾巴就被他拿在半空中。玄沐羽非常無良地拎著尾巴把小狐狸甩出門。
小狐狸被丟出半空,本來想打幾個滾落在地上,卻看到玄澈站在門口,乾脆身子一轉,剛好撲到玄澈懷裡,大大地黑眼睛直直地瞅著玄澈,眼淚在眼眶邊打轉,那神情好像在控訴玄沐羽的無德。
玄澈本還以為玄沐羽是在和小狐狸玩,還覺得驚奇呢,再多看幾眼就發現玄沐羽根本是在欺負小狐狸。想也是,一直不對盤的兩個傢伙怎麼會突然玩到一塊去了。
玄澈無奈道:“父皇,您別欺負小梅花呀。”
玄沐羽不知把一張什麼紙收到懷裡,從容道:“朕可沒欺負它,這狐狸不聽話要搶東西,朕才小小教訓他一下。”
小狐狸吱吱大叫。玄澈摸摸它的小腦袋,說:“小梅花,你不聽話了?”
小狐狸突然跳到玄沐羽身上,往他懷裡扒拉。玄沐羽不高興地揪起小狐狸的皮毛,又把狐狸扔了出去。這回是玄澈主動伸手接住了小狐狸,小狐狸趴在玄澈懷裡,露出一臉委屈,吱吱地訴說冤情。
玄澈走到玄沐羽面前,看看他的話裡還露出一角的紙張,道:“父皇不會搶了小梅花什麼東西吧?”
玄沐羽的臉色十分可疑地紅了一下,還是嘴硬道:“朕能搶一隻狐狸什麼東西!”
玄澈撇撇嘴,但他也不能逼玄沐羽交出什麼,只能安撫小狐狸:“好了,小梅花,不生氣了,我下次給你煮魚羹。”
小狐狸抱著玄澈的脖子吱吱叫了兩聲方才作罷。小狐狸直起身子看看玄澈,突然一湊頭在玄澈嘴脣上“吻”了一下,順道舔了一口。
玄澈一愣,玄沐羽已經一把揪起小狐狸的尾巴怒道:“朕要把這狐狸燉湯!”
玄澈回味了一下事情經過,似乎自己不小心就被一隻狐狸給非禮了?!玄澈皺起眉頭,第一次沒有在第一時間從玄沐羽手裡搶救狐狸,而是對小狐狸說:“小梅花,你在幹什麼?”
小狐狸被倒吊在空中,血衝腦門,眼睛都紅了,聽到玄澈這麼問,只能無力地吱吱叫兩聲,企圖博取同情。
玄澈從玄沐羽手中接過狐狸,他的眉頭雖然已經舒展開,但臉上沒了笑意。玄澈看著小狐狸,口氣淡淡地說:“小梅花,下次不要這樣——我,不喜歡。”
這是玄澈第一次明確地說出自己的不滿意,在此之前,不論是誰做了讓他為難或不快樂的事,他都不曾開過口。小狐狸和玄沐羽都意識到玄澈這次是真的惱了,不同於生氣或者憤怒,就是不喜歡,小狐狸的行為觸及到玄澈的底線了。
玄澈放下小狐狸,一臉平靜地取出絲巾擦試嘴脣,然後一臉平靜地將絲巾扔掉!
玄澈再看一眼小狐狸,又重複了一句:“小梅花,記住了嗎,我不喜歡。”
小狐狸弓了身子,眼淚掉個不停,不時伸出爪子摸一把,望著玄澈,吱吱地叫了兩聲,似乎在認錯。但玄澈並不理他,而是看向玄沐羽,說:“父皇,兒臣想要改革禁軍。”
玄沐羽還在發呆,玄澈剛才的舉動不但嚇到小狐狸了,也驚到他了。玄澈最後看狐狸的那一眼,驟然間神色冷漠地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把你完全地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這個眼神玄沐羽見過,十四年前,第一次遇見這個孩子的時候,那個眼神也同樣的拒人於千里。
一旦想到如果自己也被這樣的眼神注視,玄沐羽就沒有來地發慌,心中千萬思緒轉過,竟然沒有聽到玄澈說了什麼。
“父皇?”
玄澈疑惑地又叫了一聲,玄沐羽這才回神,他看看眼前人,卻道:“澈兒很氣小狐狸嗎?”
玄澈收了表情,淡淡道:“沒什麼,只是不喜歡它這樣做而已。”
小狐狸大哭,眼淚在桌子上積了一灘。玄沐羽神色複雜地看一眼小狐狸,輕聲道:“小梅花只是喜歡你而已……”
“兒臣知道。但是兒臣不喜歡。”玄澈冷漠地說,話鋒一轉又問,“父皇,您剛才聽到兒臣說的話了嗎?”
玄沐羽見玄澈不願再多說,只得順著他的話問:“呃,什麼?”
玄澈說:“我要改革禁軍。”
“嗯—嗯?”玄沐羽一時不能反應。
玄澈揚起他秀美的長眉,神色中是不可更改的堅定:“兒臣不能讓一群窩囊廢保護父皇。兒臣知道父皇有一群優秀的影子,但這不夠,在面對數量足夠的軍隊時,他們並不能保護父皇。兒臣要除去安王,但兒臣不能讓父皇陷入危險!”
玄沐羽呆了呆,終於完全消化了玄澈的話,他看著玄澈,似乎在審視什麼。玄澈坦然地與他對視,水晶般的眼睛裡只透露出一個訊息:我只為了保護父皇!
玄沐羽凝視著這雙眼睛,緩緩地點頭。
“好,就按澈兒的意思改吧。”
太子改革禁軍的敕令一出,舉朝沸騰,有大臣企圖上言阻止,排除那些陣亡在太子森冷目光下的膽小鬼,其餘跳出來做出頭鳥的也被皇帝趕了回去。
雖然皇長子繼位的希望在太子臨朝後就被生生掐斷,但是太子即將掌握禁軍的事實還是讓某些人極度絕望。玄沃倒是有點死老鼠不怕開水燙的意思,聽到這個消息只是哦了一聲,其態度之超然令人匪夷所思。
太子要親自調教禁軍的消息讓東期門宮裡的一些人很是惶恐。太子的威名始於十二年前一個刺客的刀下,在四年前的大淼邊境上登上頂峰。太子的出場迎來眾多軍士的高呼。在軍人的心目中,強者即為王。看起來太子屬於這個強者的範疇。
太子立於高台之上,看著黑壓壓的一片人頭,目光在每一個人臉上掃過。喧雜的廣場漸漸安靜,直到悄然無聲。太子神色漠然,清冷的聲音遠遠地蕩開:
“不論你們之前怎樣看待禁軍這個名字,在我心目中,禁軍是精英中的精英,是保衛父皇的最後一道屏障。可是,幾日前,我卻看到了一群只知道聚眾玩樂的廢物!在這裡,我不會處罰任何一個兵士,因為那不公平,除非我要將你們全部上刑!
“我只給你們一個選擇:要麼,現在就給我滾出這裡;要麼,給你們三個月的時間——三個月內,成為皇宮的精英,或者,下…地…獄!”
廣場內鴉雀無聲,每個人都感覺到頭上懸著一把利劍,太子不會開玩笑,太子向來言出必行。精英或者地獄,生存或者死亡。沒有其它選擇。
傅清川在人海中看著台上神色冷酷的少年,這一刻他可以想象得到,如果自己不能成為那名精英,命運和其它士兵不會有區別:
下…地…獄!
46、貪污
太子以洪水猛獸的姿態出現在軍士面前,然而訓練的過程卻很讓人無語。雖然訓練項目有些奇特,比如站立或者是左右轉向,已經大聲喊些奇怪的口號,但這並不妨礙讓禁軍們認為這是一項輕鬆的練習。太子也很少來操場巡視,一切訓練仍然是由衛青蘭統領帶領。
上書房裡,玄澈抱著小狐狸批閱奏章。那日他與玄沐羽說完了正事小狐狸還在哭,小狐狸的眼睛都哭成了紅色。玄澈終究還是心軟了,抱起小狐狸柔聲勸慰。小狐狸傷心地抓著玄澈的脖子使勁磨蹭,實在哭得倦了才昏昏沉沉地睡過去,醒來了就只會用哀怨的眼神看著玄澈。玄澈親它臉頰,吻它的小爪子,給它道歉,終於把小狐狸哄得開心。玄澈也不知究竟生氣的是自己還是小狐狸了。
一人一狐雖然和好了,但還是看得出痕跡,小狐狸不太敢再隨意親吻玄澈了,平日裡總膩在玄澈懷裡一刻也不肯離開,似乎一離開玄澈就會消失一樣。
玄澈放下一本批好的摺子,拿起下一本。奏章剛拿起來就覺得不對勁——特別沉。玄澈看了一眼:天,又是一本萬言書。玄澈最恨人把奏章寫的又臭又長,辭藻華麗偏偏什麼內容也沒有。經過他這幾年的強調,這種長篇大論已經很少見了,咋一拿在手上還真不習慣。
但玄澈還是抱著負責的態度翻開看了。摺子的署名是遼陽無銅縣監察使沈從海,上面的墨跡很奇怪,是灰褐色的,用的是行書,內容竟然是痛斥遼陽太守貪污賑災款,致使遼陽境內民不聊生,一個個血淋淋的事實呈現在摺子裡,看了都讓人心寒。
玄澈並未再多看內容,只是將摺子反覆打量。這摺子紙頁有些發黃起皺,筆跡雖然行得漂亮,卻也十分急促,到了後面甚至喪失了筆力,漸漸成了失敗的草書。玄澈看著暗褐色的墨跡心念一動,喚醒了小狐狸,說:“小梅花,你幫我聞聞,這是不是血跡?”
小梅花湊近嗅了兩下,果然點頭。
玄澈面色迅速沉了下來。
如果是用硃砂墨書寫的字跡,在幾年之內都能保持鮮艷的紅色。但如果是用血寫成的字,新鮮血液在經過一天之後,顏色就會由暗紅色變為無光澤的褐色乃至暗褐色,最後變成灰褐色。
這是一本血書,真正的血書!
看字跡由行及草,筆力由強漸弱,這寫書人……
“父皇,您看看這本摺子。”
玄澈將奏章遞給玄沐羽,玄沐羽看了兩眼便明白了事由。
玄沐羽問:“澈兒要辦理遼陽太守嗎?”
“兒臣不知。”玄澈說,“兒臣不能因為一面之詞就辦理一個地方大員。況且這沈從海只是縣監察,彈劾郡太守已是越級,按律當刑。可即使這樣他仍然上血書,兒臣擔心遼陽郡的郡監察……”
玄沐羽倒是很平靜:“嗯,是啊。如果監察使不失職,太守要做到這個程度也不容易。”
玄澈憂慮道:“不知道這份摺子是誰呈上來的,上面竟沒有右御史大夫的署名。難道連右御史大夫也不可信了嗎?”
大淼御史台有左、右御史大夫兩位長官,左御史大夫監察中央官吏,而右御史大夫則是率領地方監察使。一般從地方上來的監察使彈劾要先經過右御史大夫的批覽才上呈皇帝。可是這本血書上卻沒有右御史大夫的署名,那只有一種可能:摺子是被人私自混入奏章之中的。而能這麼做的,除了上書房的行走小太監,就只有玄沐羽和玄澈的貼身太監:寶德和森耶!
玄沐羽與玄沐羽對視一眼,分別招來了寶德和森耶。兩個貼身太監連同上書房的行走小太監一同跪在書房內。
玄沐羽將血摺子扔在二人面前,發話道:“這本摺子是誰放進來的?”
寶德跪在地上不敢抬頭,另外兩個太監偷偷去瞄著子,卻沒人敢應。
上書房裡一片沉默,行走小太監禁不住地打抖。玄澈靜立片刻,卻走到寶德面前:“寶德公公,是不是你?”
“不是老奴,不是老奴。”寶德嚇得連連叩首。
玄澈溫言道:“寶德公公,這件事如果是你,孤與父皇也不會治你的罪。還請公公照實道來緣由,這很重要。”
寶德身子僵了僵,終於垂首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放入摺子的正是老奴,還請陛下和太子殿下開恩!”
玄澈屏退了其餘二人,讓寶德起來,詳細問了摺子的來歷。
原來寶德入宮之前乃是遼陽無銅人,前日有一鄉中舊識尋到寶德在京城內購置的宅子,說是有一本十萬緊急的摺子一定要當面呈給皇上或太子。寶德哪敢帶一個陌生人進宮,只說讓那人將摺子交給御史大夫或者其它大人。但是那人卻說,右御史大夫不可信,寫摺子的人千萬交待一定要直呈龍案,他不敢有違託付。那人又請求寶德看在同鄉的份上一定要幫這個忙。寶德被他逼得沒辦法,最終答應將摺子混入太子要批閱的奏章中,至於結果如何,他就不管了。
玄澈聽了便問:“你可知這摺子裡寫著什麼?就敢答應呈上來?”
寶德又跪下哭喊道:“太子殿下,老奴大字不識一個,確實不知道這摺子裡寫著什麼。只是那位同鄉說,這事關大淼百年基業,老奴不幫忙就是天下罪人,愧對列祖列宗,要為萬民唾棄,又說什麼他日陛下和殿下若是知道老奴今日有所推託,定要讓老奴死無全屍……老奴看不懂摺子的內容,那人說得這麼凄慘,老奴哪裡還敢不答應啊!陛下,殿下,奴才冤枉啊!”
玄沐羽聽了“噗呲”一聲笑出來,說:“你起來吧。那人倒是好口才。他說得也不錯,你今日若是不把這摺子混入,日後還真要給萬民唾棄。”
寶德停止了哭泣,一雙小眼睛瞅著皇帝和太子直打轉。
玄沐羽對玄澈說:“澈兒你就不要罰他了。”
玄澈卻搖頭:“父皇,賞罰要分明。寶德公公私自混入摺子乃是死罪,您不能因為他混入的摺子於百姓有利就忽視了他逾越的罪責……”寶德聽到這裡又是哭喊著跪下求饒,卻聽玄澈話鋒一轉又說:“雖然功過不能相抵,但罪是罪,功是功,父皇,您要罰他,但也要賞他。”
玄沐羽有所悟地點點頭,道:“寶德,你自己去領五個大板。不要耍花樣,你們太監司的花樣朕知道,朕要你結結實實地挨上五個板子,聽到沒?”
“是!謝陛下開恩,謝太子殿下開恩!”寶德聽說自己不用死了,激動地把頭磕得咚咚響。
玄澈又說:“罰也領了,賞也不能少了你的。父皇,您看要怎麼賞他?”後一句是對玄沐羽說的。玄沐羽有意讓玄澈做好人,便說:“澈兒自己看著辦便好了。”玄澈微微一笑,反問寶德:“寶德公公,你希望得個什麼賞?”
寶德說:“老奴犯了大錯,免了死罪已是千恩萬謝,怎麼敢再討賞。”
玄澈道:“公公既然不肯說,那孤就自作主張了。公公先起來吧。”玄澈轉而對玄沐羽說,“父皇,遼陽太守貪污一事事關重大,兒臣想親自去一趟。”
玄沐羽愕然:“澈兒要去遼陽?”
“正是。太守、郡監察使,甚至右御史大夫,這件事牽涉得太廣,如今國內不安定,澈兒不放心。”玄澈頓了頓,又說,“另外澈兒也想去看看地方軍到底如何,可不要到時……拿不出一個人來勤王才好。”
玄沐羽思忖片刻,道:“澈兒要不要和晏子期他們商量一下?”
玄澈搖頭:“不了,雖然晏大人可信,但其它人兒臣卻不敢肯定。既然這件事能瞞這麼久,想來朝廷上也有不幹淨的人。和他們說了反而走漏風聲。父皇只需稱孩兒病重便可。”
玄沐羽反對:“此去遼陽沒有兩三個月不可能回來,難道‘太子’要病重三個月?那天下的御醫都當斬了!”
玄澈笑道:“無需病重三個月,‘太子’只需病上一個月,再修養幾日,就可以對天下公布:太子要到遼陽巡視災情。這一個多月裡,兒臣早已進入遼陽境內,該知道該看到的也都知道、看到了,接下去的事亮出身份即可。”
玄沐羽想了想,卻說:“澈兒還是不要去了,太危險了。”
玄澈沒想到說了半天竟然換來這麼一個回答,只得無奈地叫一聲:“父皇!”
玄沐羽很認真地說:“父皇不希望澈兒陷入危險。”
玄澈一怔,隨即道:“兒臣不會有危險的。”
玄沐羽不再說話,目光落到一邊。玄澈知道他是默認了,為皇帝的彆扭輕輕一笑後對寶德說:“剛才說要賞賜公公,想來普通財物公公也看得多了不希罕,既然公公是遼陽人,不如這次就讓公公陪孤一同去趟遼陽吧?”
寶德一副受寵若驚地模樣跪拜:“謝殿下!”
玄澈看他虛假的樣子也不多說,只是笑了笑。
接下去幾天裡,太子的面色都不太好,上朝時時常能看到他皺眉的模樣,在上書房中,大臣們也會聽到太子的咳嗽聲。果然不日太子就病倒了,接下去的一個月裡都沒有上朝。這可苦了晏子期為首的大臣們,皇帝依然不管事,原本有太子分擔的政務再次推下來,忙壞了一群人。
太子雖然病倒了,但禁軍的訓練沒有停止,七天一次的考核沒有半點防水,陸續有人因為不合格而被趕出軍營。
平王府一個清幽的小院子裡,司蒼與姚姓公子低聲交談。
那姚姓公子說:“司先生知道太子改革禁軍的事了吧?”
“鬧得那麼沸沸揚揚,司某怎麼會不知道?”司蒼笑笑,“只是沒想到皇帝還真敢把禁軍放到太子手裡,莫非……”
“莫非什麼?”
“沒什麼。宮闈瑣事,不值一提。”
司蒼想到安王的話,不願多說。
姚公子也懶得追問,勾起嘴角輕輕一笑,道:“皇帝大概以為自己交了權,太子就不會拿他怎麼樣吧。”說著他又皺皺眉,“司先生可知太子改革的內容?”
司蒼不鹹不淡道:“據說沒什麼變化,就是多了些站立和轉彎的訓練,走路時要喊話,訓練比起從前還要輕鬆。”
姚公子卻面露憂色,道:“司先生可知禁軍現在每七天要進行一次考核,考核一次不合格者降級備用,兩次不合格者逐出軍營。若只是如此也罷了,但是兩次考核下來,我們在禁軍中的不少人不是被驅逐就是被降級……”
司蒼異道:“姚公子所安插的人似乎也太過愚笨了吧,怎麼都趕上考核不合格了?”
“司先生怎麼這麼說話!”姚公子不快道,“平王殿下不上心此事,我們下面的人很難行動。司先生此來倉猝,我們臨時能拉攏到的人多半是禁軍中的渣子,本來就只是打算借他們製造混亂而已,怎麼會想到太子殿下突然要進行改革?我們的樁子也並非都通不過考核,那些優秀的自然留在軍隊裡,只是從人數上說,樁子已經大大減少了而已!”
司蒼不急不惱道:“姚公子無需激動。司某這不是正在和姚公子商討對策麼,司某總要知道個情況嘛。”
姚公子不滿地冷哼。
司蒼笑道:“好好好,總是我的錯行吧。司某剛才失言了,還請姚公子恕罪。”
姚公子撇他一眼,氣呼呼道:“司先生過禮了。”
司蒼笑笑不答。
姚公子平復了一下情緒,道:“司先生那邊的人如何?”
“還好。”司蒼說,“都是幾年前就埋下的人,雖然也有被淘汰,但並不多。”看姚公子似乎不太服氣,司蒼便補了一句:“我們發展的人都屬於中上層,因為講求穩固,所以人數並不多。剩下的大概不會比姚公子那邊的多。”
姚公子聽了這話略有舒心,說:“司先生,太子此次所謂的改革莫不是為了拔樁子吧?”
司蒼道:“難說。太子心機深沉,向來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若從改革內容上看,新的訓練對於禁軍戰鬥力的提高毫無作用,卻多了考核,太子似乎真的是要將樁子拔掉。司某比較憂慮的是,太子所淘汰之人是剛好拔了我們的樁子,還是特意的。若是後者,太子對禁軍的監控恐怕不是一朝一夕了啊!”
“姚某所擔心的也正是這個。”姚公子眉頭緊鎖,“真不知有多少眼線在我們周圍……”
司蒼想到太子可能埋下的樁子數量,不免有些心寒,猛然想到一事,立馬起身對姚公子拱手道:“姚公子,司某想到一事需與家中主子聯繫,在此先行告辭了,還請公子恕司某失禮了。”
司蒼匆匆辭去平王府,回到住所,招來信鴿寫下一卷小紙:
速查通川,疑為奸細!
注:監察使,就是地方上的御史。
47、巡查
玄澈秘密出行遼陽,隨同的除了寶德太監,還有林默言、森耶和一個叫沈煜的年輕人。
沈煜便是將血書交給寶德的人,他到了臨澹之後一直住在寶德府邸中。玄澈因為決定去遼陽,便招他來見。
沈煜是沈從海的堂弟,讀過書習過武,平日裡算半個游俠性質的無業良民。那日沈從海突然叫他前去,他到了那裡就看到哥哥割破了手腕,十分虛弱地將那本血書交給他,臨死前託付他一定要將摺子面呈皇上或太子。說罷,他哥哥就用盡最後的力量舉劍自刎而死。
沈煜拿了血書還未出府,就碰上有一群人上前圍堵。沈煜搞不太清楚事情經過,但還是看出形勢不妙,拼死跑出了沈府,一路南下,路上遇到多次追殺,最後身負重傷趕到臨澹。沈煜的武功不足以潛入皇宮,但是哥哥又交待不可以交給其它大臣,想來想去只想到了寶德太監。
沈從海曾在臨澹做過御史,與寶德太監有一點交情,沈煜聽哥哥說起過此事。當時沈煜瞧不起太監,聽了就沒上心,現在事態緊急也只好急病亂投醫。幸虧沈煜巧舌如簧,又碰到寶德還有點良心,才讓血書上了龍案。
沈煜跟在太子的隊伍裡,面色蒼白,情緒低落。寶德和林默言並排騎行,寶德沒心情說話,林默言不愛說話,兩個人都沉默得很。森耶是個愛鬧的主,耐不住寂寞拍馬而上,把自己憋了幾天也參不透的問題向太子問出:“主子,森耶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
“你說。”
森耶問:“為什麼那天主子就肯定是寶公公把摺子混了進去?”
森耶這麼說,跟在後面的寶德也豎起了耳朵。那日他根本沒想到會被發現,被叫進去時一點心理建設都沒有,咋一聽還真有點傻了,腦子轉轉剛想抵死不承認,沒想到就被太子點了名,心裡一慌就全招了。寶德自今也沒想明白自己究竟是哪裡露了馬腳。
玄澈睨他一眼,道:“怎麼,難道要我把十八般酷刑給你上一遍才高興?”
森耶抓耳撓腮道:“那當然不是,只是、只是想不明白。主子怎麼這麼神呀?!”
玄澈道:“那日父皇將摺子扔在你們面前,你和小青(上書房行走小太監)都不自覺地看了一眼摺子,只有寶德公公始終低著頭看也不看。他不看只有兩種可能,一是他識字,曉得厲害不敢看;二是他早就知道了是哪本摺子,所以不需要看。但寶德公公不識字,就只可能是他早知道了有這麼一封摺子。而且我看他垂頭跪在那兒,惶恐中還有些發愣,大概是在想著怎麼推託吧?寶德公公,可有錯?”
寶德聽了一頭冷汗,忙說:“殿下聖明!”
森耶拍手叫好,一直木然的沈煜也側目多看了一眼玄澈。
這番對話算是幾人一路上最長的對話了。森耶偏偏憋著一肚子話說不出來,眼珠子直打轉。玄澈看他悶得慌,便叫他過來耳語幾句。森耶聽罷點點頭,湊到寶德身邊去聒噪。
寶德剛挨板子沒幾天,騎在馬上屁股隱隱作痛,再加上遼陽雖然是他家鄉,但他對家鄉並沒有多少感情。玄澈說是賞賜他帶他回家鄉,可在寶德看來這算不得什麼賞賜,還不如隨便打賞些金銀財寶呢,反正皇宮的東西沒一個是次品。
森耶在一旁唧唧呱呱說個不停,寶德不愛理會但又礙於太子的面子不能發作,只能忍耐著往下聽,卻聽森耶說:“寶公公你說那個什麼太守的,貪污了那麼多銀子,家裡一定很多財寶吧?”
寶德聽到財寶就條件反射地眼睛一亮,隨即想到那些財寶又不是自己的,神色一黯,淡淡道:“是啊,十萬兩呢。”
“那如果辦了他,能從他家裡找回全部麼?”森耶笑笑地說,將“全部”二字咬得特別重。
寶德一聽就愣了,不自覺地抬頭,恰好對上玄澈一個微笑,其中深意妙不可言。寶德頓時心下一片了然,屁股也不痛了,精神也好了,家鄉之行變得燦爛無比,一下子情緒高漲起來,也有了興致和森耶攀談。
森耶最高興地就是有人能和他說話,況寶德作為大內總管對宮裡的奇聞軼事知之甚詳,兩人談起來也頗為有趣。五人的隊伍因為多了這兩個人說話的聲音變得熱鬧不少。
一路避開城鎮往遼陽急行,不過十天日程就進入了遼陽境內。既然是微服,到了人家的地盤裡便要小心行事。玄澈、沈煜和林默言都易了容,玄澈化名林澈,沈煜化名嚴立,林默言便稱莫言,玄沈人以朋友相稱,寶德和森耶為了掩蓋太監的身份,在臉上也抹了點妝,這兩人一人是管家一人是僕人,默言依然是護衛。
剛進遼陽郡,玄澈就看出了不對勁,連續經過兩個村莊都是空無一人,農田荒廢不說,裡面還都是淤泥,大概是被水淹了還沒有清理。
朝廷的撥款不但是用於購買糧食賑濟災民,還在於組織民眾對受災地區的農田水利設施進行修復,眼前這狀況顯然是當地政府沒有進行有效的災後工作。
又往前行,就看到不少官兵在驅趕平民。那些平民面色土灰,衣衫襤褸,走在碎石道上割得雙腳鮮血淋漓。即使這樣那些官兵還在不住地驅趕。
有一個老者倒在地上,那官兵便是幾個皮鞭狠狠抽下去,呼喝著讓他起來。但老者大概是實在動不了了,手腳掙扎了兩下卻沒有起來。官兵又是幾鞭下去,老者身體挺了挺就不再動彈。官兵碎碎念了幾聲“晦氣”也不再理會,估計那老人是死了。旁邊有孩童上前哭喊,卻被一個婦女強行拉走,那婦人還說:“再不走你也要死了!”果然,官兵又過來,舉鞭就要抽打孩童,還是婦女護著求饒才躲了過去。
沈煜在一旁早已握緊了拳頭,他難以自持要衝上去,卻被玄澈拉住。
玄澈冷眼看全了這一幕,他只問沈煜:“你要救一個人,還是要救整個遼陽郡?”
沈煜不是笨蛋,聽了這話便明白其中意思,只能壓製住憤怒,將胯下馬匹拉扯得嘶嘶鳴叫。
玄澈吩咐道:“莫言,你去問問,為什麼要驅趕這些平民。記著不要惹事。”
“是。”
默言上前問了幾句便回來了。事情很簡單,遼陽郡裡活不下去了,平民要逃到別的郡,但一來別的郡怕流民帶來災禍,二來遼陽郡官員也怕流民出去朝廷要治他們的罪。所以遼陽郡和臨近的幾個郡達成協議:如果有流民出郡便要趕回來。眼前這批就是先前從遼陽逃到平頂的流民。
沈煜怒道:“怎麼可以這樣!難道他們不能養活百姓,百姓還不能自己找活路嗎?!”
“這種事每逢災禍就會發生。”玄澈淡淡地說,“人就是這樣,誰也不想擔責任。”
沈煜憤憤道:“那就要這樣算了嗎?”
玄澈冷冷一笑:“你忘了我來是幹什麼的?遼陽太守失職之罪是逃不掉了,至於貪污,現在看來也八九不離十。至於其它郡的太守——偶爾也要殺雞儆猴才行。”
一行人繼續深入,走了兩天才看到一座比較有人氣的大城。這年頭是有錢都買不到食物,還好玄澈他們帶足了三天的乾糧,不然巡視不成,太子先要餓死了。
城門外聚集了大量的難民,多是瘦弱婦孺,大概青壯年早已賣身為奴了。城門守衛不讓他們進去,結果城門外到處是死人和快死的人,呻吟哀號之聲不絕於耳,腐敗作嘔之氣衝刺鼻腔,說是人間煉獄也不過如此。
入城門的時候又聽人說,剛開始時還有一戶好心人家布粥,但是因為難民太多,粥不夠,導致難民哄搶,還傷了布粥人,結果就再沒人敢來救濟災民了。
玄澈聽了只是搖頭,沈煜的神情說不出是哀痛還是慚愧,或者二者都有。
其實沒什麼好慚愧的,死亡面前沒幾個人記得謙讓。
因為難民都被擋在城外,城中的狀況看起來還可以,除了平民多有菜色,街道有些冷清外,倒也太平。轉了一圈,商鋪大多關門,有規模比較大的米糧店還開著,問一下價格,貴得離譜。
雖然沈煜看起來很憤怒,但玄澈卻沒什麼表情。
災區就是這樣,情況甚至比玄澈想象的還要好,起碼這些長官們將貴族保護得很好。這話說出來並非玄澈冷酷或袒護貴族,只不過如果貴族都被難民壓垮了,再後誰來放血賑災呢?又如何讓太子打壓這些日漸坐大的地主豪強呢?
豬總是要養肥了才能宰殺。
再走了幾天,玄澈終於到了潼陽——遼陽郡的省會,當然也是我們可愛的郡太守所在地。
如果忽略城外餓殍遍野的景象,光看看到眼前的繁華的話,玄澈還真要贊這太守一句“治民有方”了!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大概就是對眼前景象的最好描繪。
幾人在潼陽裡包了個小別院住下。玄澈不緊不慢地休整了幾天,每日就是逛逛街,上茶樓喝點茶,除了在幾家米糧店裡詢問價格的舉動讓人覺得他是此次反貪兼賑災的欽差以外,沈煜幾乎要以為這位太子是來度假的了!
三日過去,沈煜終於沉不住氣,逮了個機會攔住玄澈,道:“殿下,在下實在不明白殿下這次來究竟是幹什麼的?遼陽可不以茶出名!”
玄澈微笑道:“立,我可不叫‘殿下’,你叫我林澈或者澈我都會很高興。”
沈煜憋了口氣,悶聲道:“林……公子!”
“太見外了,一點也不像結伴同行的朋友。”玄澈搖頭道。
沉煜瞪大眼睛,揚聲叫道:“林澈!林澈!林澈!這總可以了吧?!”
“不要這麼大聲,我聽的到。”玄澈輕輕地笑,看沈煜快爆發了,才說,“你不是問我來幹什麼嗎?剛好這會兒我要出門,你跟我一起來吧。”
看玄澈笑得雲淡風清,沈煜一肚子火沒地方瀉,嘴脣抿了半天,終於一跺腳跟在玄澈後面。
玄澈慢悠悠地走在路上,雖是一身青布衫,絕色容顏也被遮去,但只是這背影依舊讓人移不開目光。沈煜走在後面看著這清幽的背影,心裡不由自主地反問:這便是太子?
玄澈忽回頭道:“嚴兄,你過來我和你說事兒。”
沈煜腳下一頓,加快兩步和玄澈並肩走,微微拱手道:“殿……澈,何事?”
玄澈指著幾家並立的酒樓說:“你看這幾家酒樓,如何?”
沈煜看了看,道:“這三家生意比較好,那家不好。”
“可知為何?”
“不知。”
“那你再看那邊的鋪子。”
沈煜順著看過去,玄澈所指的只有一件大門緊閉的屋子,不過從一旁所掛的招牌來看,能瞧出這原來也是一家酒樓。
玄澈問:“看出什麼了?”
沈煜搖頭。
玄澈又帶他往另一條街走,讓沈煜留心沿途的米糧店。如此過了三條街,沈煜忍不住問:“澈讓在下看這些有什麼意思?”
玄澈笑笑,道:“遼陽災情如此,能把食肆鋪子和米糧店開到現在的都是大商家。”
“那又如何?”
“剛才我讓你看的鋪子,分別屬於通川商行、平頂趙家和堯安容家,還有一些遼陽的本地商販。”
沈煜依然是不明白。
玄澈道:“通川商行的生意遍布整個大淼,財力雄厚,從別的地方運些糧食來賣自然沒什麼稀奇。趙家和容家本家在遼陽的周邊郡縣,平頂和堯安雖算不上糧食產地,但要運些糧食來也合情合理。但這些遼陽的商販們,沒有門路,也不是就近郡縣人士,嚴兄難道不奇怪他們的糧食來源嗎?遼陽郡內可是半顆糧食都沒有了。”
沈煜一愣,沉聲道:“官商勾結?”
“不。”玄澈搖頭,“那些官員雖然腐敗,不過最多就是玩忽職守、縱容投機而已,他們是拿不出這麼多糧食來賣的,糧食另有來源。”
沈煜略微一想,便道:“定是那些豪門大戶!”轉而又說,“澈既然已經知道,為什麼還不動手?!”
玄澈道:“貪要抓,災要賑,我若只是普通欽差大臣,做到這裡便可以了,可我不是。木頭被蟲子蛀空了,一味地用蠻力抓蟲只會讓木頭斷裂,房屋也會隨之倒塌。這種事我做不得。貪官抓了,換一批廉吏又如何?糧食價格居高不下,從外調糧依然會有投機分子從中作怪。土地都被兼並了,青壯年全成了奴隸,百姓沒有土地、沒有種子、沒有勞動力,剩下一群婦孺望田興嘆,他們能靠什麼過活?國庫有錢有糧,但不能都投在賑災上。朝廷只能引導百姓,而不能‘買’下百姓。所以,我們需要一些人的‘支持’。你明白嗎?”
玄澈指著不遠處的一扇朱門,沈煜明白了。
沈煜盯著那朱門,憤憤道:“那幫吸血鬼,怎麼可能叫他們支持?!”
“呵,這就要看我的手段是否有效了。”玄澈微微勾起嘴角,妖嬈的笑在平淡無奇的臉上顯得很詭異,“他們吸百姓的血,我就叫他們吐出來,不但是吸進去的要吐出來,連他們自己的血,我也要給放乾淨。這才不辜負你哥哥的一番苦心不是?”
玄澈回眸淡淡地笑著,身子沐浴在夕陽的餘暉中,鮮艷的似乎剛剛浴血而出。
48、意外
玄澈和沈煜回到別院已是掌燈時分。
玄澈才進院子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長廊的另一邊傳來,那聲音甜而清亮,還帶著幾分稚嫩。
“澈哥哥!”
玄澈還未反應出來人是誰,就有一漂亮少年飛奔而來。玄澈本要出掌擋開來人,卻聞到鼻尖飄過的一縷芳香,心念一動,改拍為抱,攬住撲到自己的身上的人兒。兩片紅脣在眼前嘟起,甜美的聲音嬌嗔道:“澈哥哥這樣一點也不好看,我喜歡澈哥哥原來的模樣!”
說罷,少年就把手伸到玄澈衣領裡稍一摸索,隨即抬手一剝,玄澈明麗的容顏頓時出現在眾人面前。
少年拿著人皮面具歡叫道:“還是這樣好看!”
玄澈雖沒阻止少年的動作,卻也在打量少年。殺年紅脣白齒,膚若凝脂,水靈靈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轉。再一看少年左右晶瑩的耳垂上各有一個小小耳洞,這哪是個漂亮少年,分明是個俏皮的少女!這眉目也是熟悉得很:不是傅鳶又是誰?
玄澈看清了來人,異道:“你怎麼跑來了?”
傅鳶噘起小嘴,不滿道:“澈哥哥太壞了!來這裡玩也不叫上人家!”
“我哪裡是來玩?”玄澈苦笑,放下勾在自己身上的傅鳶,道,“你就這麼出來了,傅將軍同意了?”此次雖是秘密出訪,但朝中還是有幾人知道的,比如晏子期,還有傅曙。只是傅曙應該不是多話的人,傅鳶應該是到宮裡去玩卻沒看到人才得知的消息。
傅鳶支吾了兩聲,沒回答。玄澈更是驚奇:“你是偷跑出來的?只有你一個人!?”
傅鳶倒放大了聲音,說:“才沒有呢!我可是留了書的。而且我不是一個人噢,澈哥哥,我可帶了一個人來,你猜猜是誰?”
玄澈隨口道:“難不成是你大哥?”
傅鳶瞪眼:“誰要帶大哥啊!是昭姐姐!昭姐姐啦!”
“什麼?!”
玄澈大吃一驚,抬頭看去,只見長廊盡頭站著一名綠衫少女,少女眉如黛畫,嬌而不羞,柔而不弱,靜靜地凝視著自己的心上人,似乎已看了千萬年般,眷戀竟化為一種信仰停留在長廊的那一邊,深沉得讓人心顫。
雲昭緩緩行來,綠衣翩翩,明明是輕盈得如同蝴蝶一般的身姿,卻讓人看到了她每踏出一步的堅定。
“雲……昭!”
玄澈難以置信地看著少女。
雲昭在玄澈面前站定,明眸藏在長睫之下,面浮紅雲,口中透出羞澀的軟音:“殿下……”
玄澈愣了片刻,半天才冒出一句話:“雲昭你……也留書出走!?”
雲昭臉紅得更厲害了,幾不可見地點點頭。傅鳶在一旁興奮地嚷嚷:“澈哥哥,鳶兒好吧?把昭姐姐都帶來了哦!你們好長好長好長時間都沒有見過面了呢,昭姐姐可是很想澈哥哥的,澈哥哥一定也很想昭姐姐對不對?!”
玄澈也不知自己該反應出什麼表情才好。他與雲昭每年除了元旦宮廷夜宴上會見一次以外,其它時間兩人基本沒有交集。玄澈對雲昭也談不上什麼愛情,只是覺得這女子合他的性子,既然都是要結婚,和這樣的女子共度一生也不錯。
這次也不知傅鳶腦子怎麼想的,竟然翹家尾隨而來,還把雲昭給拉來了。傅鳶“志向遠大”,習得一身好武藝,成天跟著他大哥在外面野,出趟遠門自然不怕。可雲昭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小姐,又生得美貌,在外行走實在是危險。
玄澈既有感於雲昭的心意,又對這兩個小丫頭的舉動很無奈,最終只能苦笑,拉起雲昭的小手,柔聲道:“路上辛苦了。”
雲昭輕輕牽住玄澈的手,用無聲的動作表達了內心的顫動。
玄澈對傅鳶說:“你這小丫頭,自己闖禍還不夠,還要拉著人家雲昭和你瘋。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險?”
傅鳶不服氣地說:“澈哥哥真壞!就允許你們男人闖九州島走四海,就不允許我女兒家四處看看啦?你自己也說以後要讓我當將軍的,我不到處看看,我怎麼領兵?父親說過的,整天關在書房裡帶不出好兵!”
沈煜一直站在旁邊聽這幾人的對話,聽到傅鳶這麼說不由得驚奇道:“你要當將軍?”
傅鳶一如四年前瞪著玄澈的模樣瞪上了沈煜,道:“幹嗎?看不起女人啊?!”
沈煜撇撇嘴,道:“女人能打什麼戰?”
傅鳶毫不示弱:“哼!就你這破落書生能打戰?在戰場你還和我鬥不過三回合呢!”
“我破落書生?”沈煜瞪大了眼,“你看清楚,我和那些小白臉才不一樣!我會打不過你——太笑話了!”
“敢不敢來試試!”
傅鳶從腰中抖出軟鞭甩得啪啪響,軟鞭抽在地上,青磚上就留下一道白痕。傅鳶自小習武,師從名士,一條軟鞭使得如蛇似龍,就沈煜那三腳貓的功夫真和傅鳶打起來,未必能占到便宜。
玄澈按住傅鳶執鞭的手,道:“小鳶,你一來就要鬧事了?”
“我才沒有!”
傅鳶還要擺脫玄澈的控制,玄澈只說了一句話就讓她沒了動作。
“你若不聽話,我就讓你父親接你回去。”
玄澈似笑非笑偏偏又口吻淡淡的模樣讓傅鳶想到了狐狸,傅鳶只能不甘心地放了手,但還是指著沈煜說:“澈哥哥,你替我教訓他,他看不起我!”
玄澈捏捏她的鼻子,笑道:“就你這搗亂的模樣,誰相信你會帶兵?”
傅鳶不滿地撇嘴,嘟囔了一聲:“就知道欺負我!”
玄澈笑笑,招來森耶替二女安頓。
“小鳶你來。”玄澈拉過傅鳶,認真地問道,“你是怎麼知道我這次出來的?”
“我到宮裡去找你啊,可是那些人說你病了,我要看你,他們又不讓,最後還是臭小浩告訴我的!”傅鳶不依道,“澈哥哥太過份了,出來都不叫人家!”
玄澈又問:“那是你告訴昭姐姐我的出來的事嗎?”
“是啊!”傅鳶眼珠子轉轉,說,“澈哥哥放心,昭姐姐只告訴了雲叔叔。”
玄澈不易覺察地皺皺眉頭,讓傅鳶回去,留下林默言回到書房看今天交來的情報。
先是臨澹傳來消息,說遼陽太守上書稱無銅監察使沈從海死於暴民之手,折請朝廷追贈其其榮光。摺子裡把沈從海寫的聖人一個,其行跡當真是聞者傷心,看者落淚。
玄澈看了不由得發笑,若不是血書和沈煜的到來,他還真要相信遼陽太守是一個為民請命的好官了。只是此刻這封摺子卻愈發顯得他的虛偽和狡詐,倒給玄澈提了個醒,這遼陽太守也是隻老狐狸。
然後是就是傅曙向皇帝請罪的消息,原因自然是那個留書聲稱“要追隨太子步伐”的小女兒傅鳶了。
玄澈便吩咐林默言:“給傅將軍和雲御史去信,告訴他們小鳶和雲昭在我這兒,讓他們不用擔心。還有告訴父皇,立刻昭告天下,太子巡視遼陽。”
林默言遲疑道:“可是……”
“雲昭都來了,肯定瞞不住消息了。不過消息傳到這裡還有好幾天……”玄澈目光閃了一下,“只希望雲昭父親不要做傻事。”
其次是通川商行來的消息:安王對他們查得緊,雖然還沒查出什麼端倪,但不得不提醒太子要小心。
“看來這次賑災的任務又多了一個。也不知把血抽光了,夜鷂會不會生氣?”玄澈自言自語了幾句,在一旁的紙上記下一筆:重點打擊通川。
又有一些瑣碎的東西,最後就是林默言送上的關於遼陽郡的情報。
其一,遼陽郡下屬四十三個縣,其中大縣一十一個,小縣三十二個。其二,遼陽大小縣分成了四個折衝府,其中大府一個,小府三個。其三,遼陽郡內有一條大河,便是今年泛濫的徐河,河上有兩大糧幫,分別是玉紅幫和青沙幫,這二幫手握運糧船水手過望,占據整條徐河,若是他們不願意,遼陽當真是半粒米都進不了郡。其五,遼陽郡裡叫得上名字的商販就有百多家,雖說每家拿出去都不是什麼大角色,但放在遼陽郡裡他們盤根錯節的勢力足以讓人頭疼,這百多家裡又以溫家、秦家、宇文家共稱“遼陽三大豪門”。
遼陽郡的情況簡單地說就是如此,只是這些豪門望族、官員商人之間的恩恩怨怨卻非一朝一夕所能說完。玄澈光看手中厚厚的一沓資料,便覺得頭疼。
玄澈閉上眼睛揉揉太陽穴,恍惚間一雙手撫上自己的額頭。玄澈心下一跳,想起了那個常在上書房為自己按揉的男人,溫暖的大手總是能恰到好處地緩解自己的焦躁。只是他怎麼可能在這裡?!玄澈猛地睜眼看去,卻看見雲昭站在自己身邊。
“雲昭?你怎麼……”玄澈的目光落在案幾上,那兒正擺著一碗銀耳羹,林默言不知何時已經退了出去。玄澈當即明白,拉下雲昭的手,讓她在自己身邊坐下,道:“雲昭,你怎麼不早點去睡?今天跟著那傻丫頭東奔西跑,不累麼?”
“殿下不也沒睡嗎?”雲昭的聲音永遠是輕柔的,“雲昭怕殿下太累了,就去廚房煮了紅棗銀耳。殿下休息一下吧。”
“嗯。”
玄澈端過銀耳慢慢吃著,雲昭在一邊靜靜地看,目光很是溫柔。
大概對於雲昭而言,幸福就是看著心愛的人吃自己親手做的夜宵。玄澈心裡想著,忽而想起顏御也捧上一碗夜宵遞到徹夜工作的哥哥面前,又想起曾幾何時,似乎玄沐羽也端過一碗燕窩粥放在東宮的案幾上。那時自己只想到皇帝也會幹這種事真希奇,卻沒想過玄沐羽當時是什麼心情呢?
唔,他是一個偏心的父親。
這一晚玄澈與雲昭算得上情意綿綿,卻不想沒兩天就傳來噩耗。
誰說“紅顏禍水”來著?玄澈太佩服發明這個詞的人了。
玄澈才交待傅鳶不要到處亂跑,不要惹事生非,太子現在是微服,不能暴露身份。哪想到傅鳶才出門就拖了一屁股債回來。
玄澈正面對著一堆的文件,雲昭在一旁磨墨添茶。雖然玄澈不一定會愛上她,他們也許終其一生都只能是如此平淡地面對,但起碼這一幕洋溢著無限的溫馨。哪裡想到,門外傅鳶甜亮的嗓音追魂而來:
“澈哥哥!澈哥哥!”
傅鳶還沒進門就是一陣嚷嚷,門被砰地推開,傅鳶跳進來。她依然是扮著男裝,換了一套映花淺藍衣物,看起來嬌俏之餘又多了幾分英氣,只是這身價格不菲的衣裳破了幾處,下擺成了爛白菜,皺巴巴的像是被無數人蹂躪過。傅鳶身後還跟著一個髒兮兮的孩子,蓬頭亂發,也不知是男是女,是美是醜。
玄澈看她這模樣便知沒有好事,再看她帶回來的小乞丐,心裡騰起不好預感,心裡祈禱希望不是最惡俗的情節……
可惜佛祖不聽玄澈的禱告,傅鳶看到玄澈便喊:“澈哥哥!太可怕了!他們居然要吃小白!”
玄澈無奈道:“小白是什麼?”
“小白是他!”傅鳶指指身後黑乎乎的小乞丐,又說,“剛才我在街上看到有人要把他和別人交換孩子,說是要用來吃!我就上去把他救下來了!”
玄澈不相信事情就這簡單:“就這樣?沒其它的了?你救他的時候說了什麼?”
“沒了!我給了那個要賣人的女人一些銀兩。”傅鳶想了想,突然扭捏起來,小聲道,“澈哥哥,不過小鳶好像說了一句不該說的……”
“你該不會說‘太子來遼陽了,大家不要驚慌’之類的吧?”
玄澈看傅鳶扭扭捏捏就知道自己說的不錯,想到遼陽郡裡錯綜複雜的情況,頓覺頭疼,無力道:“你啊!你真是……”
傅鳶扁嘴道:“對不起嘛,澈哥哥,人家一激動就……”
玄澈聽到傅鳶不認錯不覺有些惱火,挑眉道:“‘一激動就’?你這樣還想當將軍?你現在一激動就讓整個遼陽郡陪你去死,以後你要做了大將軍是不是要讓整隻軍隊、整個大淼都陪你去死?!”
玄澈語氣漸冷,傅鳶眼眶泛紅,眼見著就要哭出來。雲昭在一邊勸道:“殿下,鳶兒她也不是有心的,就不要追究了……倒不如想想現在怎麼辦吧。”
現在責怪傅鳶也無濟於事,玄澈也只能嘆氣搖頭,走傅鳶到面前,為她擦去眼淚,輕聲道:“好了,不要哭了,我不凶你。”
傅鳶拽著玄澈的袖子,低聲道:“對不起,澈哥哥,是小鳶不對……小鳶要做大將軍,小鳶以後不會再衝動了。但是……澈哥哥,你不要趕走小白好不好?他真的很可憐的……”傅鳶撐著紅通通的兔子眼向玄澈請求。
玄澈拍拍她的頭,看看還伏在地上的小白,道:“你就叫小白?”
小白連忙叩頭,道:“小人姓白,沒有名字,平日裡叔叔嬸嬸的都叫小人小白,所以小姐才叫小人小白。”
小白聲音清亮,怎麼聽也不像個孩子,玄澈看看他的身形卻只有十一二歲的模樣,便問:“你幾歲了?”
小白回道:“小人今年十六了。”
“讀過書?”
小白忙說:“小人兒時家境還算殷實,所以識過兩年字。”
玄澈他不想在這個敏感時候收留來歷不明的人在身邊,只是傅鳶的請求又不好拒絕。他招來森耶,吩咐道:“森耶,帶這人下去梳洗,給他一點吃的,再拿點銀兩給他,讓他走。”
森耶正想答應,卻不想小白將頭在地上敲得咚咚響,喊道:“求公子不要將小人趕走!小人如今舉目無親,手無縛雞之力,拿著銀兩走出去也只能被其它人搶走,最終還是難逃一死,公子就收留小人吧!求你了!公子,求求你了!小人什麼都可以做!粗活重活小人都會做的!”
小白的額頭在地上嗑出一片血紅。
看玄澈只是微微皺眉,嘴脣微張似乎是要拒絕,傅鳶連忙扯住玄澈袖子,用水汪汪的眼睛無聲地哀求他。雲昭心軟,也說:“殿下,這孩子可憐,就留下他吧。”
沈煜本在外院練劍,看到傅鳶風風火火地衝進門,一時好奇就跟了上來,事情聽了個七七八八,聽到居然有人要將孩子拿去吃,憤怒之餘對小白萬分同情。此刻看玄澈似乎要趕走小白,也不禁開了口求情:“殿下還是收下他吧,他太可憐了!”
玄澈心中猶豫了一下,就聽林默言輕輕地說:“殿下,屬下以為還是留下他的好。”
“原因?”林默言難得主動提出意見,這人的話倒應該聽聽。
林默言說:“他知道我們曾住在這裡,若放他出去難保他不會一時不察說漏嘴,若是如此,殿下今後要如何行事?”
玄澈想了想,又細細打量了一番小白,最終說:“森耶,帶小白下去梳洗吧。”
傅鳶緊張地問:“那小白他……”
“留下掃院子吧。”玄澈揉揉傅鳶的小辮子,笑道,“麻煩是你帶來的,若是掃不幹淨,我就罰你去掃院子。”
傅鳶開心地笑起來,拉起小白的手,高興地叫:“聽到沒有,以後要好好掃院子!”
小白連忙抽回手,磕頭說:“謝謝公子!謝謝小姐!”
森耶帶小白下去梳洗,玄澈慢慢收斂了笑容,回到書桌後面,看著傅鳶淡淡道:“傅鳶,你要孤怎麼罰你?”
傅鳶一怔,咬咬脣單膝跪地,道:“任憑殿下責罰!”
玄澈道:“孤關你禁閉,每日抄寫《韓非子…大體》十遍。沒有我的吩咐你不準踏出這個院子一步,聽到沒有?”
傅鳶抬起頭,睜著淚汪汪的眼睛無聲地哀求,要她不能出門簡直比死還難過。但玄澈無動於衷,傅鳶向雲昭求救。雲昭只能無奈地搖頭,她無法改變太子的決定。
“是。”
傅鳶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了。
傅鳶出去,玄澈的心思回到此次賑災的事情上,雖然傅鳶惹來的麻煩雖然突然,但也不乏方法補救。
大約一頓飯的工夫,森耶帶著大力妥當的小白來見。
只見森耶身後跟著一名青衣少年,面容清麗,身姿妖嬈,完全像不出就是剛才那個泥猴子似的孩子。
“小白拜見主子。”
少年盈盈拜下,好似扶風垂柳,說不出的柔媚婉約。
玄澈看著眼前的柔媚少年微微皺眉,漂亮的手指在桌面上扣出三聲輕響,每一聲都讓人心緊。
49、現身
太子到遼陽賑災的旨意剛到遼陽,遼陽太守就聽說了有太子侍從在城門外救人的消息。
遼陽太守田鏡聽到這個消息整個人都跳了起來,像只火燒屁股的耗子在屋裡打轉,直到潼陽縣令張開文到來。
田鏡一看到張開文就急急道:“這下可如何是好,這下可如何是好!太子此來為何?莫不是知道了沈從海……”
張開文連忙制止田鏡說話,沉聲道:“田大人無需如此驚慌!我們的摺子不過剛剛送上去,這會兒朝廷都還沒有回覆呢,太子此來必定不會是為此事。田大人切莫自己亂了陣腳!”
田鏡這才稍稍心安,又問:“那太子這時候突然跑來做什麼?還有上次那沈煜……”
“大人勿慌,在下已問過上面的人,這段時間並無御史的彈劾。皇帝和太子殿下也從未過問。”張開文道,“遼陽這次發大水,災情嚴重,朝廷十分重視,我們又在摺子上了有暴民作亂,太子此來說不定正是為了這事。”
“是是是,定是這樣,定是這樣!”田鏡六神無主,張開文說什麼他便點頭什麼,“那我們要如何應對?那銀子可都……”
“大人莫不是迷糊了?”張開文笑道,“賑災銀子我們可是每一分每一釐都用在了災民身上啊!這些帳本上可是記的清清楚楚。只是災民過多,雖皇恩浩蕩,仍免不了有死傷不是?”
田鏡兩眼珠子一轉,憂心道:“只是太子廣有賢名,不近女色更不好錢財,這萬一……”
張開文說:“太子也是個人,是人就一定會有弱點。我們且看看太子究竟如何,日後只需投其所好便可。田大人盡可放心,在下會安排好此間事宜。”
從消息傳出不到三天,太子便到了潼陽。
豪華馬車停在郡衙門前,衙門前兩排官員的翹首以盼。
趕車的老奴對立面說了聲:“殿下,這遼陽郡府到了。”
裡面傳來一聲應答,過了片刻,簾子方被撩開一角。一個少年從車中露出身子,只見他貌若溫玉,身若扶柳,一顰一笑間媚態自成,卻偏偏生了張純情的小臉,讓人不覺遐想。眾人還不及驚嘆少年的美貌,又見一少年下來。這後下來的少年生的冰肌玉骨,朱脣微翹,眉目間透著股靈氣,舉手投足間比之前面的美少年更多了一分爽朗,似乎就是鄰家小弟般惹人喜愛。
兩個美少年已讓諸位看得目瞪口呆,卻不想又下來兩人,前一人面目白淨,清秀可人,後一人身材修穎,神色冷漠,容貌端的是秀麗非常,好似一朵冰雪紅花,又是艷麗又是冰寒。
四人站在一起便讓人眼前一亮,好似春夏秋冬四種風情,各有各的妖嬈,各有各的媚骨。
眾官員都瞪大了眼,還在疑惑自己是不是接錯了人,就聽那清秀小斯對馬車裡說:“主子,請小心。”
一隻晶瑩剔透地手伸出來,搭在清秀小斯藍色的綢子上,好似一塊被絲絨包裹著的美玉。那手上的指甲似乎是用花瓣做的,細長的形狀,粉嫩的顏色,仿佛還能聞到淡淡的芬芳。
僅是這麼隻手便引得眾人拉長了脖子,只為了更早一點看到手的主人。
太子下車來,微微一笑,便是以月的風度點亮了日的光芒。人世間似乎所有的悲歡離合都匯聚在這雙明眸之中,眸光流轉間已換過風情萬種。然而這魅人的風華只是一個瞬間,太子站定,又幻化成一株清幽淡遠的紫竹,看著他,就只能想到“任憑風吹雨打,勝似閑庭漫步”這樣的句子,他是那視萬物為芻狗的清竹,泰山崩塌也只能讓他稍稍顫動枝葉抖去塵泥。他的眼神仿若天地,包容了萬物,接納了萬物,有著無限的深遠和廣闊。
眾人看得呆了,幾十名大小官員竟沒有一人記得行禮。
太子並不說什麼,但第一個下來的美少年已經喝道:“你們這是什麼規矩?見了太子也不行禮了嗎?!”
這時眾人才恍然大悟,紛紛下跪行禮:“微臣拜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田鏡伏地說道:“太子殿下天人之姿,臣等一時時態,還請太子殿下恕罪。”
先前開口的美少年道:“真是沒有禮貌!太子殿下的天姿是你們可以窺視的嗎?”
田鏡忙說:“還請殿下恕罪!”
太子緩緩開口:“田大人,你起來吧。白,你太沒有規矩了。”最後一句乃是對美少年說的。那美少年聽了這話,一臉委屈地縮緊太子的懷裡,嗔道:“殿下,人家還不是為了您!”
太子微微一笑,溫柔而寵溺,他攬住美少年的纖腰江少女揉入自己的懷抱,低頭笑道:“小白這麼快就忘了教訓?”
這話本沒什麼,普通主子教訓奴才時也都這麼說,可從太子口中說出來卻讓人覺得曖昧至極。白小公子從臉頰紅到耳根,愈發顯得嬌媚誘人,太子只是低低地笑,別有一番意味。
田鏡與張開文對視一眼,都露出一絲放鬆的笑。
“白可是累了?”太子附在美少年耳邊輕輕說,看白的眼睛蒙上一層霧氣,似乎能滴出水來,呼吸有些急促,紅脣間逸出輕微的呻吟。太子笑笑,轉向那幫官員,道:“孤的侍從累了,可有地方休息片刻?”
田鏡咧開每個男人都懂的笑容,諂媚道:“有,有,下官早已為太子殿下準備好了別院,還請殿下屈尊移駕。”
太子微笑地接受了田鏡的請求,隨著他往後院走去,可抱著白的手卻始終不曾放開過。田鏡在一旁看了,笑得愈發的狐狸。
進了別院,等那幫官員退下之後,玄澈笑容立刻消失不見,他摸摸自己的臉,似乎剛才的笑讓他的面部肌肉承受了巨大的負荷。
玄澈本要鬆開摟著白的手,卻發現白整個人都貼在自己身上,自己一鬆手白就往下滑。
“怎麼了?”
玄澈見白小臉通紅,身體虛軟,只得扶著他的後腰免得白摔倒在地。
白的聲音好像蚊子在叫:“殿下……我,我腳軟站不住……”
玄澈微微一愣,突地橫抱起白。白雖自稱十六,可身形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很是輕盈。玄澈輕輕鬆松地抱著他走向臥房。白在玄澈懷裡看清了去向,面色更是如火燒一般,又紅又燙。
森耶拉拉林默言的衣角,林默言會意,又去對那冰肌紅脣的美少年說:“傅公子,屬下帶您去休息。”
傅鳶看看玄澈,又看看森耶和林默言,不滿道:“我要和澈哥哥在一起!”
森耶道:“主子這會兒有事,公子不如先休息一會兒吧?”
傅鳶不甘心,但她為先前壞了太子的計劃而心中有愧,想到自己若是再任性打擾了澈哥哥……傅鳶只得隨森耶出去,到了自己的廂房休息。
玄澈抱著白進了臥房,將白放在床上,他自己卻自己只是坐在床邊,說:“你先休息一會兒。等晚宴的時候我讓人來叫你——怎麼臉這麼燙?”玄澈摸摸白的額頭,露出些許擔心,“我讓人給你叫大夫吧。”
“不,不用!”白卷進被子裡,半掩著臉只露出一雙眼睛,急促道,“殿下,小人沒事……”
“哦……那你好好休息吧。”
玄澈也不多說,溫和地笑笑,為白放下床幔便退了出去。
玄澈出了臥房看到林默言站在一邊,問道:“白的來歷你查了沒?”
林默言道:“查了。白家當年確實是潼陽的富戶,只是碰到災荒,家道中落,他也被賣到南館之中,調教了兩年,又做了兩年的小倌。今年碰到大饑荒,小倌館開不下去了,他便逃出來投奔了一個遠房親戚,只是這遠房親戚也過不下去了,就要將他和別人交換孩子互吃。”
“當過小倌?難怪身體那麼敏感……”
玄澈想到自己不過是將手放在白的腰上,白就已經站不住,剛才自己抱他回房只怕也惹他誤會了吧?難怪害羞成那模樣。玄澈想到這裡不免覺得好笑。他雖然和白演了一齣戲,卻從未想過要和一個男孩調情。
玄澈不歧視小倌,卻一直覺得小倌是一種很“奇特”的職業。
作為一個男人,卻在另一個男人身下婉轉呻吟。會痛吧?身體痛,心裡也會痛。
張桐和父皇……張桐會怎麼想?依稀記得他原來是大臣的兒子……
父皇似乎太殘忍了。
玄澈胡思亂想著進了書房,林默言合了門,才說:“傅小姐和雲小姐的消息已經告訴將軍和御史大人了,傅將軍和雲御史都說要派人來將二人接回去,並向殿下請罪。”
玄澈收斂了心神,道:“只怕小鳶不肯回去。讓將軍別來了,小鳶既然有那樣的志向,出來磨練一番也好。”
林默言頓了頓,勉強壓抑住心中的震驚,輕聲道:“殿下真的要……讓傅小姐……上戰場?”
玄澈看他一眼,說:“你覺得小鳶不行?”
“傅小姐的功夫雖然不錯,可是她是……”女人怎麼能打戰?!林默言沒把後半句話說出來,因為他看到自家主子勾起了嘴角,眉峰微挑,這似笑非笑的模樣他再熟悉不過了。太子每次要嘲弄人的時候就是這幅表情。果然聽到太子說:“因為她是女人嗎?我倒不覺得女人有什麼不如男人的。花……武……呂……唉,算了。小鳶若真有心,沒什麼做不了的。”
玄澈本要說花木蘭和武則天,卻想到這個世界沒有這兩個人,又要換口拿呂后舉例,卻想到呂后式的存在對皇家而言是個忌諱,若那她與傅鳶相提並論,只怕話傳出去小鳶就要惹上一堆的麻煩,便住了口。
林默言跟在太子身邊已逾十年,太子只需說個開頭他便能聽音而聞雅意,雖不明白“花”“武”為何,卻也知道這“呂”指著誰。看到太子在如此一個細節上都維護著傅鳶,分明是打定主意要遂傅鳶的將軍夢了。他一直以為太子縱容傅鳶的“大言不慚”不過是玩笑,卻沒想到太子竟真有此意,一時驚得說不出話。
“況且也未必需要她有什麼能力……”
玄澈低語了幾個字,卻沒有說出下面的話。但林默言已經從愣神中清醒,問道:“雲小姐怎麼辦?”
現在雲昭和寶德一起留在先前的別院中,雲昭只是個弱女子,玄澈很擔心她會出事,接下去搞不好是要動武的。
“雲昭還是回去好。”玄澈說。
夜幕降臨的時候,迎接太子的洗塵宴如期舉行。
參加宴席的官員除了遼陽太守,還有遼陽郡內十一個大縣的縣令,潼陽折衝府的折衝督尉,以及諸位監察使。太子坐在最高位上,白坐在他的旁邊,二人之間雖沒有過多親密舉動,但眼神的交匯卻騙不了人。一眾官員看的心知肚明。
田鏡與張開文交換一個眼色,田鏡舉杯敬太子道:“太子殿下突然前來,下官有失遠迎,還請殿下恕罪。”
玄澈微笑道:“田大人無需多禮。這次是孤任性了。”
“太子殿下折煞微臣了!”
田鏡誠惶誠恐道,一個廳的大小官員也紛紛請罪。玄澈托起田鏡,道:“田大人快快請起。父皇此次遣孤前來視察災情,千萬吩咐萬萬不可擾民。只是孤身邊小廝實在無禮,還是驚擾了各位。這本該是孤道歉,各位大人請免禮。”
張開文道:“太子仁義之名聞名天下,今日一見,令微臣心折!”
“張大人謬讚了。”玄澈笑笑,抿上一口白奉上的酒,道,“孤奉父皇之名前來視察救災情況。但孤一路行來,似乎情況頗為不樂觀。朝廷已撥款十萬兩用於救災,可是農田損毀,物價高漲,不知是不是各位大人有什麼難言之隱?”
田鏡惶恐道:“殿下英明!我等雖傾力而為,難為救災工作繁重,耗費巨大,而往往見效甚小。微臣辦事不力,造成遼陽郡內民不聊生,還請殿下降罪!”
田鏡又跪到了地上,連帶著一干官員也跪下。
“無妨。”玄澈說,“孤在沒有調查完全之前,不會隨便治諸位大臣的罪。若真是人力之不可為,諸位大人盡心盡力,也只有功沒有過。”
“謝殿下寬厚。”
官員們齊聲稱讚,卻在一片溢美之詞中傳出了一聲冷哼。
玄澈順著聲音瞥了一眼,一個黑臉縣令正毫不怯縮地瞪著自己。玄澈並不理會他,對田鏡說:“今日孤乏了,這接風洗塵之事到此為止。在座的大小縣令,明日將各縣的情況提份報告給我。田大人,孤要你將那十萬兩救災銀的賬本寫個清楚交上來。諸位可有困難?”
田鏡稍稍猶豫後說:“還請殿下多寬限幾日,災情複雜,只怕一時半夥寫不全。”
玄澈點頭:“好,就給你們兩日時間。三日之內若是不見文書,你們直接脫了官服,也不必來見我了!”
“是!”
太子攜白退場,留下一干人大眼瞪小眼,
沉默半晌,田鏡開口道:“各位大人說說,這太子究竟是來做什麼?剛才那個就是他的侍從在潼陽救下的人?”
“他不是說了,來視察災情唄!”無銅縣令朴志遠撇嘴道,“那太子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什麼不近女色,原來是好男風!”
張開文卻說:“朴大人此言差異。太子軍功顯赫,治國有方,據說其性子雖淡薄謙和,手段卻是極為高妙決絕,今日一看果然是自持有禮之人,又是天神之姿,若沒有半點喜好豈不是完人一個?朴大人難道不怕?”
另一肥胖官員也點頭:“是啊是啊,而且好男風也不時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嘖,那白公子果真是妖嬈多姿!我就說堂堂太子怎麼管起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原來是個美人,嘿嘿。”
眾人不屑地撇過頭去,心中都說:你喜好孌童,當然這麼說!
卻見先前冷哼的黑臉縣令站起來怒道:“下官就不信太子是這樣不堪的人!今日他已表明來意,更要查你們的賬,我倒要看看你們這些人要怎樣應對!”
田鏡盯黑臉縣令一眼,張開文在一邊笑眯眯地說:“張大人這話說的不對。我等清者自清,何須懼怕太子殿下的查問?”
“那你們就在這兒清者自清吧!”
說罷,黑臉張便拂袖而去。
張開文看黑臉張離去的背影,對田鏡說:“田大人,我看張豎留不得。”
田鏡不以為然:“他能翻騰出什麼?若無證據,太子也不能將我等如何。”說著,田鏡又稍顯緊張低聲道,“張大人那賬……”
張開文笑道:“田大人放心,下官已準備就緒,任殿下如何翻查,也決計看不出端倪!”
“那個張豎就這麼拂袖而去了?”
臥房裡,玄澈一邊退下衣物一邊聽林默言報告自己走後那幫官員的動靜。
“正是。”林默言說,“但是那些人後面的動靜就看不到了,門上了栓,那折衝督尉功夫不弱,屬下不敢貿然靠近。”
玄澈微微皺眉:“折衝督尉也和他們混到一塊了……難道一幫子人裡只有一個張豎?”玄澈頓了頓,又說,“只是此人太過直拗,反倒不好。”
玄澈揮手讓林默言退下,正準備上床,傅鳶卻來了。
傅鳶在那小院子裡關了三天,都快悶死了,今天好不容出來,那叫一個興奮。傅鳶看看只著單衣的玄澈,再看看床上的白,不快道:“澈哥哥!你怎麼可以這樣,昭姐姐還在潼陽呢你就和別人亂來!”
玄澈失笑道:“我怎麼亂來了?”
“你、你和白!”傅鳶指著白紅了臉,跺腳道,“羞!羞!白是男的,你也是男的,你們怎麼能……嗯!”
玄澈啞然:“我若不和白一起睡,今天的戲豈不是白演了?”
傅鳶失口叫道:“那你可以和我一起睡啊!”
玄澈愕然,隨即笑道:“小鳶是女孩子,哥哥怎麼可以和小鳶一起睡?小鳶以後要嫁人的。”
傅鳶紅臉道:“那我以後嫁給澈哥哥。”
玄澈卻說:“以後我要娶你昭姐姐,怎麼能再娶你?”
“可是你們男人不都是三妻四妾的?”傅鳶認真地說,“她做大,我做小。澈哥哥放心,我會和昭姐姐相處得很好的!”
玄澈稍稍沉默,方道:“小鳶不可以這麼想。哥哥只娶你昭姐姐,只有她一個妻子,我要疼她寵她一個人,讓她幸福快樂。小鳶也一樣,你會有一個只疼你只寵你只愛你一個人的相公。小鳶不可以委屈自己知道嗎?”
傅鳶瞪大眼睛,她雖是將軍之女,雖做夢都想著要做大將軍,卻也從小接受三從四德的教育,從未有人說過這樣的話。她想到將有一個人一輩子都只疼著昭姐姐,會只寵她只愛她,那個人美麗的眼睛只看著她,滿心滿眼的溫柔能將人淹沒,便覺得昭姐姐會好幸福。自己應該為昭姐姐感到高興,可是傅鳶卻又覺得自己很悲傷,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打破了,流出酸酸的液體,侵蝕了心。
“可是……可是我也想讓澈哥哥疼我寵我……”
傅鳶低低地說,玄澈還沒有反應過來,傅鳶已經跑出去了,看不出傅鳶究竟是什麼表情,只是那個背影讓人覺得有些孤單。
玄澈愣在原地,慢慢地從傅鳶的話裡回味:莫非這小丫頭愛上我了?
隨即玄澈又搖搖頭,只是小女孩的懵懂而已。
50、抽血
第二天再看到傅鳶的時候,這小姑娘又和沒事人一般,依舊是調皮搗蛋。玄澈認真注意她,確定傅鳶是真的沒事了,才放下心來。
下午太子會見遼陽郡內的豪門大戶,說了些有的沒有的話,表達了希望大戶門能開私倉賑災的意願。太子開口了,大戶們自然不可能不答應,一個個說的信誓旦旦,一轉眼又可憐兮兮地說自己也是如何如何的慘,地主家也沒了存糧,忽的又是一副慷慨就義的模樣,說要捐多少糧食出來。最終把這一百多戶人的捐糧合計一下,還不夠一個潼陽的災民溫飽。
太子也不急不惱,微笑地表達了謝意,讓大戶們盡快將糧食送來,便讓他們回去了。
這些商人前腳剛走,太子後腳也跟著出去了。
玄澈易了容,成了一個普通模樣的青年,帶著同樣易容的林默言從後門悄無聲息地溜出去,一路走走逛逛到了青沙幫的總壇門前。
青沙幫的總壇就在潼陽城內,從外面看過去似乎就是一個普通大戶人家的門面,進去了才知道裡面別有洞天。玄澈塞了一兩銀子讓門人通傳,等了許久才讓人請進了偏廳,稍等片刻,一個消瘦的中年男人走出來。
玄澈開門見山道:“我找你家沙幫主。”
那男人看來人臉生,便拱手道:“兩位少俠有何貴幹?幫主俗務纏身,若有什麼事不妨相告何某,何某定當轉述幫主。”
“何童,青沙幫大管家。”玄澈淡淡地說,“你還不夠身份和我談,叫你們幫主出來。”
何童第一次被人這麼不放在眼裡,平日裡就算是太守也要與他客氣三分,眼前這相貌平平的青年口氣卻大的很。何童不免提高的音量硬聲道:“這位公子有事告訴在下便可,在下自會轉達幫主!”
玄澈睨他一眼,從懷中掏出一塊系著彩絛的玉佩在人眼前晃了晃,依然是那句話:“叫你們幫主出來。”
何童本不以為然,卻見那玉佩墨黑,纁朱綬,赤黃縹紺,心中一嚇,想到這幾日傳得沸沸揚揚的事,再看眼前這兩位青年雖平凡得緊,氣度卻都不可小覷。心念一轉,忙道:“兩位公子還請稍等片刻,在下這就去請幫主。”
不消片刻,一個魁梧大漢就跟著何童走了出來,那大漢出來一見玄澈,開口便說:“不知太子殿下駕到有何貴幹?”
玄澈看這人一點也不客氣,微微一笑,道:“沙幫主別來無恙?”
沙子龍不亢不卑道:“有勞太子殿下關心了。太子殿下突然造訪,可是有何要事?”
“沒什麼,就是和你做點生意。”
玄澈拂了個袖子,偏廳的大門應聲而關,也不知何時,林默言已沒了人影。沙子龍一看周圍,何童連帶著小廝都不見了。沙子龍麵色一沉,道:“太子殿下這是何意?”
玄澈微笑道:“孤這是為了沙幫主的人生安全著想。接下去要說的事,只怕讓別人聽見了,還要勞煩沙幫主動手清理門戶,孤豈不是很過意不去?”
沙子龍為之語塞,道:“久聞太子殿下淡泊謙和,今日一看——哼!”
玄澈微笑不改:“沙幫主,太子這位子可不好做。孤謙和倒沒什麼,只是不能連累了身邊的人陪著孤辛苦不是?”
沙子龍看一眼玄澈,不說話。
玄澈道:“沙幫主,今日來是找你合作的。”
沙子龍嗤笑道:“呵,太子這話真好笑,有聽過強盜和官兵合作的嗎?!”
“沙幫主是要說自己是強盜嗎?”玄澈笑容依舊。
沙子龍瞪眼道:“我就是強盜又如何?”
玄澈彎起眉眼,笑道:“不如何。那今日就讓沙幫主親自參與一次強盜與官兵的合作。”玄澈不給沙子龍張口拒絕的機會,就說下去,“沙幫主不要急,你聽聽這事對你有什麼好處,再拒絕也不遲不是嗎?”
沙子龍想想也是,就不再不出聲,算是默認太子繼續說下去。
“這兩年,你青沙幫在玉紅幫身邊做的不開心吧?”玄澈不讓沙子龍發火,說,“兩年裡被搶走了三成的生意,滋味可好受?”
沙子龍沉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玄澈道,“這兩年裡,你與溫家和秦家合作,玉紅幫卻靠上了通川商行趙、容、宇文四家的大船,青沙幫的各項水運生意是一落千丈,時至今日,徐河上的船隻水手只有不到四成在青沙幫手上。我可有說錯?”
“你!”沙子龍黑著臉,“殿下究竟想說什麼?”
“沒什麼。這次孤與你合作,你給孤運糧,孤讓你一舉扳回劣勢,你願意不願意?”
玄澈笑的很溫和,沙子龍卻看得膽戰心驚。這太子不是省油的燈,與這種人合作,可不要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才好!
沙子龍冷笑道:“殿下這麼好心?要養肥我這一眾的強盜?”
玄澈淡淡道:“此事合則兩利,分則兩弊,只是這弊恐怕對青沙幫更為甚深。你不答應,我也有我的門路運糧,雖然慢些小些,倒也無不可。而你卻要與玉紅幫鬥下去,只怕孤這邊騰出手了,下一個收拾的就是你們這幫不知趣的水賊。沙幫主,你是要和玉紅幫鬥個兩敗俱傷讓孤來個漁翁得利,還是要把自己養大養壯了再和朝廷來看井水不犯河水?”
“你威脅我?!”
“呵,沙幫主言重了。”
沙子龍看著太子笑眯眯的模樣,心裡也有些猶豫。卻見太子突然起身,道:“沙幫主,孤府中還有些閒事,此刻就不多打擾了。只是今日之事還請沙幫主放在…心…裡…慢慢想想。這事也不急,沙幫主不妨在這幾天看看動靜,想想孤說的對不對,過幾日,孤再來聽聽幫主的答覆。”
玄澈意有所指地咬下幾個重音。沙子龍了悟地點點頭,道:“太子請。”
從後門回到太子府邸,森耶就來報撫鄧縣令張豎和容涵縣令徐拓已等候多時。
好容易等到太子回來,張豎和徐拓立刻上前行禮。太子只是不鹹不淡地為自己的遲遲沒有出現表示了歉意,請他們坐下,便問他們何事。
張豎和徐拓分別奉上兩本帳簿,道:“這是下官所轄區域內的賑災帳簿,請殿下過目。”
太子接過兩本薄薄的冊子,隨意翻看了兩眼,道:“這麼快就做好了?二位大人真乃國家棟梁。”
張豎冷聲道:“多謝殿下誇獎!下官與徐大人所得賑災銀不過五百兩銀子,所作帳目自然簡單!”
“哦?這麼少?孤記得撫鄧縣似乎是遼陽的第二大縣吧,至於容涵縣似乎也不小。”太子合了帳簿淡淡地說,“莫非是二位大人所轄之地內災情輕緩,故而賑災款項也隨之減少?”
張豎咬牙道:“我撫鄧縣尚好,但容涵縣卻是受災最嚴重的區域之一!那田狗賊私吞了賑災銀,下官與他不和,自然分不到銀子!”
太子將帳簿往桌上一擲,巨大的碰撞聲嚇人一跳,厲聲道:“誣衊朝廷命官可是死罪!”
張豎離座在太子桌前跪下,卻是昂首怒聲道:“太子殿下,下官所言句句屬實!”
徐拓也在一旁跪下,道:“請太子殿下明察。”
太子放緩了聲音,說:“可有證據?”
“沒有……”
張豎才說出兩個字,就被太子叱喝打斷:“沒有證據還敢在這裡大放厥詞!”
見太子面色不善,徐拓忙說:“太子殿下請息怒。田鏡等人狼狽為奸,陰險狡猾,我等只是縣令小官,要拿他們的證據實在很難!只是下官敢用人頭擔保,張大人所言句句屬實,絕無虛假,還請太子殿下明斷!”
徐拓說罷伏在地上不敢起身,張豎卻是■牛一般揚著腦袋與太子對視,毫不示弱。徐拓為朋友擔心,生怕張豎惹惱了太子,直諫不成反倒成了刀下魂,那才一個冤字。
書房陷入一片靜默,氣氛詭異的嚇人。
張豎雖然直性子倔脾氣,又是膽大包天,此刻在太子的注視下也是冷汗連連,也不知是不是跪得久了,腳竟然有些發顫。
許久,太子才緩緩收回目光,轉身之際淡淡一笑,道:“你們起來坐吧。”
張徐對視一眼,二人相互支撐著站起來,不然酸麻的腿根本站不住。二人坐下,看到太子從書架中抽出幾張紙放到他們面前。
張徐二人不明其意地看了看,只看了開頭幾眼便是冷汗淋漓,所見之物比剛才的靜默還要駭人!那紙上竟然記錄著撫鄧、容涵二縣的災情,各項數據竟比縣衙門裡所登錄的數據還要精確詳細!
張徐二人心中駭然,對視一眼又在桌前跪下,齊聲道:“太子殿下恕罪!”
“起來吧。孤沒要給你們降罪。”太子將二人托起,又讓森耶上了兩杯茶,方道,“二位大人僅用五百兩白銀就可以將偌大的縣的災情控制在尚可接受的範圍內,可這潼陽作為郡首卻是如此慘淡的景象,孤怎麼會不知其中貓膩?”
張徐二人連連稱是。
太子又說:“你們二人是忠臣、廉臣、能臣,卻不是良臣。可知為何?”知道這二人不會開口,太子自己接著說下去,“抓貪官可不是這麼抓的。衝到上位者面前叫叫嚷嚷就可以解決嗎?這回欽差若不是我,換個人來,只怕你們二人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給你們個教訓,各自去領杖五下。”
張徐不敢多言,當即下去領罰。他們剛離開,玄澈便找來森耶吩咐:“讓下面的人把皮肉打開了,但別傷了筋骨。”森耶會意,一溜小跑下去吩咐了。
撫鄧縣令張豎和容涵縣令徐拓因為以下犯上就這麼被太子杖責五棒。那棒子用的是千挑百選的重木製成,每棒都用三四十斤重,十棒就能打死人,張徐二人被打了五個大棒下去兩股之間是一片血肉模糊。不知這二人心中如何感想,總之遼陽官場上的不少人是偷笑的厲害。
翌日,陸續有官員前來交付帳簿,大家都想表現得出彩,一個上午就將帳簿交了齊。他們還在洋洋得意想著太子要怎麼誇獎他們的時候,當天下午徐河邊上就發生了災民暴動。
無數災民圍堵在河口,哄搶著糧船上的糧食,甚至和水手發生了衝突。等到衙門差役前來鎮壓秩序的時候,災民早就跑了個沒影,留下一群被踐踏得慘不忍睹的糧幫眾人。那些差役只能將這些糧幫人員帶回去審訊。反正當市鬥毆雙方都免不了責。
這場暴亂真是來得快走得也快,可糧幫就損失慘重了。遭搶的兩隻糧船都是玉紅幫的船,而後抓走的糧幫人員中又有不少是幫中高級幹部。一時間玉紅幫中出現了不大不小的混亂,讓青沙幫得了個小便宜。
這場暴動讓太子狠狠地批了一通遼陽大小官員。這變遼陽官員才被罵得脫了三層,那邊又傳來災民攻擊郡衙門的消息。當真是一陣雞飛狗跳,郡太守剛露頭就差點被義憤填膺的災民生吞活剝,最後還是太子出面好言相勸,散去災民。
太子書房裡——
“田大人,不需要解釋一下今天的事嗎?”
太子坐在高位上,絕美的容顏上沒有半分表情,幻影千變的的眼睛裡只剩下一層寒冰,他神色淡然地看著一眾官員,白玉砌出的手指上把玩著一根小小令箭。那令箭每轉動一下都讓下面的人畏懼一分,只因為那令箭上寫著一個字:斬!
田鏡跪在地上顫抖,今兒的禍闖大了,暴動、圍攻衙門,太子現在只要一句話就可以讓他腦袋分家!
玄澈看一眼滿頭細汗的田鏡,發出一聲冷哼,讓一屋子的人都打了個顫。玄澈又看向潼陽折衝督尉,依然是淡淡的口吻叫道:“陳督尉。”
“下、下官在!”陳楊保一個激靈跪倒地上。
“田大人沒話說,你有什麼話說沒有?”
“下、下、下……”
太子的聲音聽起來懶洋洋的,卻隱藏著一股冷鋒,扎得陳楊保心直抖,嘴脣都了半天抖不出第二字。
太子不滿道:“‘下’什麼?覺得下面的身子多餘了是不是?你要嫌多餘,孤現在就給你埋土裡去!”
陳楊保嚇得直叩頭:“殿下饒命!殿下饒命啊!”
太子輕輕一笑,口吻卻是冰寒入骨:“陳大人,孤是不是還要稱讚你一番?若不是你平日訓練不精,只怕今日衙門已破,孤也沒力氣在這兒和你說話了。”
陳楊保心中一片灰暗,只能哭喊道:“殿下饒命!殿下饒命……”
“哼!”太子笑容一斂,如冰雕一般散髮著迫人的寒氣,“陳楊保,你說孤該賞你未卜先知,還是罰你瀆職無用?說!”
“殿下饒命……”陳楊保只會說這麼一句話了。
太子冷笑著從上位走下來,道:“讓孤饒你?行,先把你皮扒一層下來示眾再說!林默言!”
林默言鬼魅一般飄出來:“在!”
“拉下去,扒了皮再遊街示眾!”
太子指著跪在地上陳楊保,林默言立刻上前捉人。誰知陳楊保無限絕望之時竟暴然而起,直攻太子而去。然而太子僅僅是微微側身,右手成拳狠狠打在陳楊保軟肋之上。陳楊保噴出一口鮮血就倒在地上不動了。而太子,依舊是那份淡然的模樣,銀色的長袍上不染半分血塵,如謫仙一般飄然獨立。
眾文官看的膽戰心驚,這才真正領會到曾領千軍萬馬的“夜火戰神”是什麼樣子!
陳楊保被帶下去,恐慌混合了血液的味道,壓抑得讓人幾欲崩潰。
太子冷冷地發話:“去偷去搶去騙,孤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糧食、藥草、衣物,該要什麼比你們比我清楚,兩天之內不能安撫住災民的情緒——哼!孤讓你們的頭看著身子下葬!”
太子勒令以田鏡為首一眾官員,兩天之內籌措糧草安撫災民情緒,否則提頭來見。反倒是張豎和容涵,因為傷重在身,準其將具體事宜移交下設官員處理。
看來對於遼陽的大小官員來說,今夜註定無眠。
送走一票令人作嘔的官員,玄澈就在後院看到了沙子龍的大管家:何童。
“太子殿下,此時造訪實在很冒昧,不過我們當家希望能盡快與您商討一下關於合作的事宜。”
何童畢恭畢敬地說。
月上樹梢之時,玄澈送走了何童。
玄澈疲憊地坐在椅子上,端起一杯已經涼了的茶送到口邊,準備平復一下躁動的情緒,順口問道:“默言,這幾天宮裡有什麼消息?”
林默言上前道:“殿下,這兩天宮裡有點亂。”
玄澈聽到這話心臟猛地一縮,整個人頓在那兒,驚愕道:“亂!?”
林默言忙說:“屬下失言。是最近陛下和六殿下情緒很暴躁,整個皇宮都被攪得一團糟。”
玄澈的心這才歸位,道:“浩兒向來不安分,父皇又是怎麼回事?”更年期到了?玄澈疑惑地想。
林默言目光閃了一下,雖然極其細微,但也沒逃出玄澈的眼睛。在主子的盯視下林默言只得說:“主要是因為殿下前幾日的事。”
“前幾日?”
玄澈不解,林默言只得再說:“就是殿下和白……”
“白?”玄澈想了想,還是不太明白,“父皇不喜歡我和小倌來往嗎?只是演戲而已。”
來往?您都和白睡一起了……林默言腹誹,卻知道自家主子的事自己說不得,便默不作聲地站在一邊。
玄澈搖搖頭,自言自語道:“回去再和父皇解釋吧。”
林默言忍不住道:“殿下,不如您現在就修書一封解釋一下吧。”玄澈看著林默言尋找答案。林默言不得不說:“陛下很擔心您……”玄澈還是看著林默言不眨眼。林默言無奈又道:“清涼殿的物件和下人都換了好幾批了……”
玄澈一愣,輕笑道:“父皇在生哪門子火?他不喜歡我入煙花之地,自己卻圈了個水園,真不講理。”說到這裡玄澈又好氣又好笑地搖頭,卻不知自己這話讓身邊的人心臟漏跳了好幾拍。
林默言小心道:“殿下去過水園了?”
“沒有。”玄澈隨意道,“父皇不喜歡別人接近那兒,我就沒去了。不過裡面有什麼還是聽說過的。”
林默言暗暗舒出一口氣:沒去過就好。
玄澈忽道:“默言,你在瞞我什麼?”
“屬下不敢!”林默言連忙跪下。
玄澈拉起他,笑道:“你不願說就算了,等回去了我自己去水園看看就是了。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藏了什麼在裡面。”
玄澈眼睛彎起,黑亮的令人無法直視,看得出他的心情很好,否則決不會這樣和林默言說話。林默言卻輕鬆不起來,埋首站在那兒,不知該如何才能阻止太子進入水園。
“對了,殿下,有件事……呃,關於薩朗耶的。”林默言突然想起一件事,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猶豫了好半天才開口,“薩朗耶說他想要……”
“想要什麼?默言,你今個兒怎麼這麼婆婆媽媽的?”
玄澈抿上一口茶,就聽林默言說:“殿下,薩朗耶說他要迎娶弄影。”
玄澈一怔,問道:“弄影不是從良了嗎?”
“一年前那良人死了。”
玄澈暗自責怪了一下自己,問道:“弄影的意思呢?”
林默言不作聲。玄澈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玄澈笑道:“弄影能找個好歸宿是件好事。如果薩朗耶真的喜歡弄影的話,就答應他吧。”
林默言本要下去回信,卻又被玄澈叫住:
“等等,默言,讓他們再等幾個月。既然弄影要嫁人,我就要讓她風風光光地嫁過去,我的人怎麼能受半點委屈呢?”
玄澈微微地笑,艷麗絕倫。
51、民憤
第二日城門上果然掛出一具人皮,旁邊張榜公布了陳楊保玩忽職守、貪贓枉法的幾大罪狀,現將其治罪,以儆效尤,其督尉職權暫由御前侍衛林默言接管。
陳楊保平日裡欺善怕惡,藉著練兵的名頭盤剝鄉里,早已引人怨恨。此刻大家看到這人已被剝皮判罪,頓時紛紛叫好,更有甚者叫囂著要將其它遼陽官員也一併治罪。
但太子卻給遼陽官員吃了一顆定心丸:擢遼陽太守田鏡全權負責救災事宜。又說:“辦好你們的事,自然少不了封賞。”
遼陽官員這顆定心丸吃了下去,稍稍安撫了被那具人皮嚇走三魂七魄,兩天裡腳底抹了油地打轉,就為了籌措一點安撫災民的錢糧。
遼陽郡內一百一十二戶大門的代表人集聚一堂,而坐在最高位的正是遼陽太守田鏡和潼陽縣令張開文。堂門緊閉,透過窗紙射進大堂的昏暗陽光映照著每個人各不相同的表情。
田鏡拍案而起,怒喝道:“秦欽,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以為我們倒台了你還能好過嗎?”
被喚作秦欽的中年男人看也不看田鏡,不緊不慢地說:“田大人,您這是什麼話?我們我們只是正經商人,可不比您,讓太子抓了尾巴就要跳腳。”
另一個白淨胖男人笑道:“我們自然知道田大人的麻煩,不過我們這不也面臨困境嘛。家裡沒有餘糧哪!”
“你!”
田鏡又要開罵,卻讓張開文擋下,張開文道:“秦先生、溫先生此言差矣。別人不知你們家底子有多厚,我們還不知道嗎?莫要說開倉借點糧安撫災民,只怕救濟整個遼陽郡也非無稽之談吧!?”
白淨胖男人笑道:“張大人這話可抬舉溫某了。”
田鏡冷笑道:“溫如玉,今個兒我請你們來可不是來和你們打馬虎眼的。這災荒一鬧,本太守讓你們賺的可不少,如今我們遭了難,你們準備見死不救是不是?這糧食,你們出不出?”
“瞧你這話說的。”白淨胖男人滿臉的肥肉堆出一個欠打的笑,“怎麼是您讓我們賺了呢?這話可不能亂說,要遭罪的。”
張開文涼涼道:“遭罪?難道溫爺以為這話不說就不遭罪了嗎?來人啊,把東西拿上給幾位爺看看。”
旁邊有人捧了個匣子上來,在溫如玉等大戶面前打開,溫如玉只望裡面看了一眼額上就出異地冷汗。
秦欽沉聲道:“大人這是威脅我們!?”
張開文笑笑不說話。
秦欽冷道:“這玩意拿出去,只怕先丟帽子的是你們。”
田鏡冷笑道:“我們最多是玩忽職守,丟個帽子,你們呢?偌大的家業都被收去,很有意思吧?!”
堂內一片沉默。
張開文在一旁溫言道:“也不是讓諸位白出這份糧食,也知道諸位困難,我和田大人自然會給予一定的補償,只是這是多是少,就要看諸位的態度了。”
話說到這份上,蜜糖也出來了,再坐的商人們也無話可說。
坐在溫如玉身邊卻從來沒開過口的年輕公子悠悠道:“田大人籌糧賑災也是義舉,在下能與大人合作,是宇文家的榮幸。”
秦欽和溫如玉雖心有不甘但也沒有辦法,只能悶聲答應。那百多家小戶本來就只是跟在巨頭後面的小浪花,翻不出什麼花樣,三個巨頭都點頭了,下面自然也是跟從。
張開文笑道:“既然如此,還多靠諸位幫忙了。”
兩天裡遼陽的官員們為了自己的頂戴花翎還真籌了一批糧食出來,不多不少,用來安撫一下聚集在潼陽城外的災民倒還可以撐上兩日。只是另一方面,遼陽郡內的糧價又漲了一點。
糧價上漲不到一天,就有大批糧食由水路進入遼陽,一時間遼陽糧價暴跌,回到了比正常水平還要再低的價格上。無數商家暗中叫苦,卻又不肯降價,只等著等這批糧食賣完了,遼陽糧價還是他們的天下。可這由青沙幫運入並負責銷售的糧食卻好像沒有盡頭一般,源源不斷。
有人沉不住氣,找上青沙幫,希望青沙幫暫停這批糧食的輸入和銷售,幾大商行會補貼青沙幫的損失。但人家幫主聽了只是笑眯眯地說:錢要賺,但人命也不能不顧。
也不知是誰把沙子龍這話傳了出去,頓時青沙幫的名聲大好,原先對這些糧幫沒太多好感的民眾們都打出了“支持青沙”的旗幟。
玉紅幫總堂中——
美艷女人一瞪眼,對面前的中年男人道:“你以為我不想嗎?老娘我縱橫水上十多年,沙子龍那東西算什麼玩意!但最近幫中屢屢招來橫禍,單船隻就損毀了十艘!那幫小兔子崽子也不知聽誰說的,說幫裡船惹火了老天爺,再走下去要天怒人怨,現在來水都不敢下,你讓我怎麼鎖了青沙幫那群混蛋的船?!”
美艷女人■裡啪啦一串話出來說得中年男人啞口無言。
美艷女人緩了一口氣,又說:“現在青沙幫囂張的很,那幫傻瓜災民只知道跟在沙子龍屁股後面跑,搶糧砸船,他*的!老娘的路子都快給他封死了,幫裡上下幾千人沒飯吃,我都自顧不暇了還管你們那麼點破事?!滾滾滾,老娘沒空和你們在這兒瞎扯!”
中年男人就這麼被趕出了玉紅幫。
玉紅幫幫主肖紅玉趕走了中年男人,眼珠子轉轉,也跑了出去。
革命形勢一片大好,沙子龍坐在青沙幫的總堂裡笑得合不攏嘴,卻聽到讓他膽戰心驚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沙子龍,老娘造訪,你還不趕快給我滾出來!”
高亢的女聲直貫大腦,沙子龍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還沒站定,大門就被人從外一腳踹開,瞧那門板在墻上猛烈地撞擊還能反彈的架勢,估計回頭就要壽終正寢了。
一身火紅的美艷女人叉腰站在門口,渾身都噴著火地瞪著沙子龍。沙子龍稍稍整理一下儀表,沉聲道:“肖幫主,好久不見……”
“你少給我來這套文縐縐的玩意兒!老娘不吃這套!”肖紅雨開口便罵,“你活膩歪了,跟老娘玩什麼手段?!”
沙子龍乾咳一聲,周圍的人立刻知趣地退下去,順便帶上了門——雖然那門在肖紅玉的暴力下已經搖搖欲墜了。
沙子龍走到肖紅玉面前,諂媚道:“紅玉……”
“閉嘴!”肖紅玉毫不留情地喝止。
沙子龍尷尬地整整衣領,正色道:“肖幫主,這事由不得你我。”
肖紅玉鳳眼一瞪:“什麼意思?”
“此上意也。”沙子龍伸手指指天花板,故作高深。
從中年男人被趕出玉紅幫又過去一天,遼陽大戶們的日子更難過了,他們現在是大批糧食囤積在手裡,遼陽郡裡高價賣不出去,低價不甘心,想走水路送出去,且不說這裡面成本要增加多少,就青沙玉紅二幫也不肯幫他們運,青沙幫把糧食運進來都來不及了怎麼會再接其它生意,而玉紅幫卻說自己犯了劫,不肯開船。
“主子,宇文家家主宇文霖在外面。”
森耶通報後偷偷看一眼主子的反應,就看到太子嘴角微微彎起,露出了邪魅的算計笑容。
“讓他進來。”
宇文霖被人領入書房,看到太子正埋首文案,便站在一邊安靜等待。可太子似乎完全忘記了還有這麼一個人的存在,直到半個時辰後太子抬頭看到他,才如夢初醒般地說:“宇文公子?抱歉,孤忙忘了。”
宇文霖佯不在意道:“殿下公務繁忙,是在下打擾了。”
太子笑笑,也不請宇文霖坐下,端起一杯清茶抿上一口,才悠然問道:“宇文公子所為何事?”
宇文霖道:“殿下,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殿下直接說希望宇文家如何吧。”
太子微笑道:“宇文公子怎麼這麼說呢?”
宇文霖眯起眼,道:“殿下可不要對在下說,災民的暴亂、源源不斷的新糧還有玉紅幫的不肯下水,都和殿下沒有關係啊?”
太子笑容不變:“宇文公子難道要說這些都是孤一手策劃的嗎?”
宇文霖勾起嘴角,道:“災民雖然群情激奮,做出哄搶米糧、圍攻衙門之事,卻不曾闖出大禍,來得突然走的也及時,這對早已餓昏頭的災民來說很是難得啊。”
太子笑笑:“看來災民中有能人。”
宇文霖又說:“在下聽聞災民中有兩人深得人心,一人姓嚴名立,另一人喚之肖小公子,身形嬌小身手卻是不弱,一尾長鞭深具名家大氣。”
太子挑挑眉。
宇文霖還在說:“似乎又有一些無知愚民在玉紅幫的堂口上說,玉紅幫助紂為虐,惹來了天怒人怨,故而出船必遭難。弄得現在肖紅玉心有戚戚,不敢拿手下的性命開玩笑,連船也不出,徐河似乎快要被青沙幫給占了去。”
太子笑道:“青沙幫心計不少。”
宇文霖說:“何嘗不是呢?只可惜沙子龍直通通的一根腸子也給扭出了十八彎。”
太子垂目喝上一口茶,長而濃密的睫毛在臉頰上落下一片新月,嘴角似乎在微微翹起卻又找不出弧度,光影浮動間令人無法猜透他的心思。太子再抬頭,已是面無表情,道:“孤只要你低價售糧。”
宇文霖斷然道:“我們是商人!”
太子微笑道:“孤可以給你一個爵位。”
大棒加胡蘿蔔,大棒很重,胡蘿蔔也很大。太子的條件太讓宇文霖動心了。爵位,哪怕是最低最小的爵位也足以改變宇文家的地位,這可不是用金錢能換來的榮耀。
“殿下……此話當真?”巨大的利益之前宇文霖也開始犯傻。
“孤向來言而有信。”
“好,殿下,我答應你!”
太子笑得很驚心動魄,擺明了挖一個大坑放你面前,但宇文霖還是義無反顧地跳下去了,很快,坑裡又出現了兩個人。
太子對溫如玉說:“你小兒子頗有才情,可擔縣令之職。”
溫如玉一頭栽倒,拜謝聖恩。
太子告訴秦欽:“事成,孤給你徐河水運的兩成。”
秦欽當即點頭。
當天,遼陽郡內米糧回落到正常水平,同時太子在各大城門外張榜公布:不論老幼婦孺,凡接收官府組織進行救災善後工作的災民,一律免費發放生活生產資料。
在太子的監督下,災後工作迅速展開。疏導災民,修繕農田水利,發放生活物資,一切都井井有條。反正出錢出物的不是那些大小官員,他們也樂得體現一下能力以博得太子的歡心。
另一方面遼陽三大豪門諄諄“勸導”,大部分的富戶也不得不表露自己的“良心”,不然 等待他們的極可能是因為“激奮”而“不知輕重”的“災民”。
那些“災民”總是成百上千地出現,進度有度,頗和章法,富戶有蓄養農奴的也拿其沒有辦法。尤其是“災民”中為首的兩名青年:一個巧舌如簧,能把黑的說白、死的說活,他站在那兒不出一炷香的時間手下農奴就要叛變一半;另一人手持長鞭,打在身上就是半條命,沒叛變的那一半農奴看到他就兩腿發軟。
至於一些大戶兼並侵占的土地,那就更不用說了,“災民”總是能用團結的力量將他們奪回來。
“災民啊災民,人民的力量果然是無窮的。”
太子在書房裡發出這樣的感嘆。
52、收網
“災民”如同蝗蟲一般咬過豪門大戶之時,通川商行在遼陽的負責人也被“請”進了衙門大牢,罪名麼,自然是投機倒把、坑害百姓什麼的。所以通川商行也不得不加入“義務賑災”的行列,捐糧捐錢捐衣捐種子,連商行大門前的石頭都拿去修了壩,商行大院裡那叫一個凄涼。
通川遼陽失意,巴蜀卻得了意。
安王收到嚴錦飛的信,上面以極大的憤慨痛訴了通川商行在遼陽碰到的窘境,商行資金在太子的打壓下產生了巨大的斷鏈,可這邊安王卻拖拖拉拉,每每商及合作事宜,華先生都顧左而言他,始終不肯表態。如此姿態實非成大事者,若是再不給與答覆,通川將放棄這次合作,孤身力抗太子之壓。
安王看得莫明其妙,和通川的合作他早就答應了,卻不知道嚴錦飛為何有“拖拖拉拉”“顧左而言他”之說。再一讀信,才曉得是華衛從中作梗,便找來華衛相問。
華衛如實稟告:“這隱公子身份神秘,司先生擔心是太子的障眼法,故而讓在下再三探查……”
安王不耐煩地打斷他:“通川商行與我們來往已久,隱公子名聲卓絕,有多位大家曾見過其人,據傳乃是一雙腿殘疾的瘦弱青年,絕不是太子。本王養的鴿子眼睛瞎了,那些名流的眼睛也瞎了嗎?!”安王揚揚嚴錦飛的來信,“答應通川,趁現在通川陷入困境,好好地與他們談談條件。”
華衛查隱公子的身份遍查不到,早已不願再在此事上多做糾纏,只是司蒼始終不肯放棄,故而拖到了今天。現在有了安王的話,他自然也是頗為高興,立刻將司蒼的飛鴿傳書扔到一邊,開始了和通川合作的具體事宜。
華衛臨走之前道:“王爺,此次太子賑災手筆頗大,朝中傳來消息說是國庫為此已有空虛之像,不若我們……”華衛作了一個特別的手勢,看起來就像是將軍即將動兵的模樣。
安王捻捻鬍子,開心地笑起來。
遼陽——
巴蜀飛來的鴿子:安王蠢蠢欲動。
“看來戶部裡果然藏著眼睛。”玄澈揉了紙條,對林默言說:“默言,讓外公帶著他的人潔身自好,可不要讓遼陽的火燒到他身上了。”
“是。”
玄澈想到自己這次動用的力量,便問:“夜鷂有沒有說這次通川虧損了多少?”
“基本沒有虧損。”林默言道,“這次用的糧食都是幾月前低價購進的陳糧,先前高價賣出的時候已經賺了不少,而現在的價格也略有盈利,這部分的利錢都用在賑災上了,所以基本上不盈利也不虧損。”
玄澈蹙眉道:“夜鷂怎麼會突然去買陳糧?”
林默言道:“是商行裡的一個老先生告訴夜鷂今年會有大災,讓夜鷂做點準備,夜鷂故而購入一些陳糧以備不時之需。”
玄澈大異:“這老先生如此厲害,是誰?”
“賈思勰。據稱是滬川郡益東縣人,曾做過縣令。”
玄澈一頓,臉上的表情精彩極了。
賈思勰?錯亂的歷史裡還能出現正確的人。只是這賈思勰不是搞農業的嗎,怎麼成了個水利專家?果然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玄澈揉揉額頭,無力道:“快讓夜鷂好生對待賈老先生,要錢給錢,要人給人,全力支持他。”
“是。”林默言雖有些疑惑,但還是飛快地答應了,又道:“這幾天不斷有人彈劾殿下勞民傷財,而且還私刑地方大臣,不過都被陛下壓下了。”
“勞民傷財?是不是安王藏在戶部的眼睛們說出去的?哼!”玄澈不屑地撇撇嘴,“死刑地方大臣,陳楊保嗎?放心,回去給他們一個完整的陳楊保。默言,記下這些人的名子,回頭一塊兒收拾。”
“是。”
“宮裡有什麼消息嗎?父皇最近如何?”
林默言暗自抹一把汗,說:“自從殿下的書信入宮,陛下的心情已經好很多了。”
“那就好。”
玄沐羽那傢伙又是一堆爛攤子丟給晏老頭了吧?還是快點回去好,免得又要被晏老頭囉嗦。玄澈微微一笑,指尖在木椅扶手上緩緩地敲了三下,最終似乎是下定了什麼決心。
“把沈煜和小鳶叫回來吧,還有雲昭和寶德也叫過來。該是收網的時候了。”
傅鳶歡歡喜喜地就回來了,進門就嚷嚷:“澈哥哥,這次我做得好吧,可以將功補過了?!”
雲昭看著傅鳶紅撲撲的笑臉,笑道:“鳶兒,你看你,都曬黑了。”
傅鳶翹起嘴角,拉過沈煜指著自己的臉問:“我黑了?”
沈煜看傅鳶擺出一副“你敢說是我就吃了你”的模樣,便笑道:“怎麼會,還是一樣白嫩嫩的可愛。”
傅鳶得意地揚起臉,像只驕傲的孔雀。
玄澈目光在傅鳶和沈煜身上轉了轉,會心一笑,道:“小鳶,玩的開心?”
“是呀是呀!那些傢伙都胖得流油,一個個囂張得不得了,不過本小姐一出馬他們就不行了,一個個跪地求饒,哈哈!”
傅鳶興奮地跑上來拉起玄澈的手搖晃撒嬌,卻被沈煜抓回去。沈煜向太子瞪瞪眼,嘴裡卻是對傅鳶說:“不可對太子無禮。”
傅鳶撅嘴道:“什麼有禮無禮的,澈哥哥才不會介意呢。”
玄澈也伸手去牽傅鳶,笑道:“是啊,澈哥哥不介意。”
“我介意!”
沈煜紅著臉大叫一聲,嚇壞了不少人。可回過神來,一個個都開始掩嘴偷笑。玄澈壞笑著調侃傅鳶:“小鳶,沈煜介意呀,怎麼辦?”
傅鳶小臉紅得跟蘋果一樣,呀哎哎兩聲說不出話,慢慢地連脖子都紅了,最終一跺腳轉身跑了出去。沈煜要去追,卻被玄澈叫住:“沈公子,別急,小鳶只是害羞了,跑不出這個院子。倒是沈公子你,是不是應該考慮一下自己的問題呢?”
沈煜道:“我有什麼問題?”
玄澈笑得很像一隻狐狸,他說:“小鳶是大將軍的女兒,怎麼也不可能嫁一個平民寒士,你說你應不應該努力一下呢?”
沈煜是個聰明人,只問:“那殿下希望沈煜做點什麼?”
“沒什麼,讓你到田府把你哥哥落下的帳本弄回來。”
沈從海之所以要死,就在於他弄到了田鏡等人貪贓枉法的證據——傳說中的黑賬本。而沈煜逃出千里仍被追殺,原因則是這賬本上記錄了不止是遼陽官員的污穢,還有那些給遼陽作保護傘的人的罪孽。
沈從海寫下血書之時,賬本已經被田鏡一夥奪走,沈從海只能告訴太子,有這麼一本黑賬,並且這本賬本應該還在田府中,同時他也告訴太子:田鏡此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並不是個難纏的角色,反倒是潼陽縣令張開文是個陰毒的傢伙,切莫不要讓張開文把田鏡推出來做了替罪羊,而他自己卻脫了身。
月黑風高,正是梁上君子活動的時候。
“這是……”
沈煜看著手中詳盡的地圖,覺得自己似乎被下了套。
“田府的地圖。你可要記好,免得到時候跑不出來,孤是不會管你的。”
玄澈的聲音很好聽,像是泉水流過青石,輕柔的讓你不知不覺就入了迷,沈煜覺得自己就是被這個人畜無害的聲音給騙了!
沈煜咬牙道:“為什麼我一定要去?!”
“將軍的女兒不會嫁給無業遊民。”玄澈一如往常地微笑,說出讓人痛恨的話,“一路走好,如果不幸殉職了,孤會替你照顧好小鳶的。請放心。”
“不用你照顧!我會回來的!”
沈煜扔下話“咻”地飛走了。
林默言向玄澈行禮告別:“屬下去了。”
“嗯,小心點。”玄澈頓了頓,又說,“幫著點沈煜。”
林默言露出一抹笑意,隨即去了。
沈煜手上功夫一般般,輕功卻是不錯,不然當初也不能從官府的追殺中逃生。他悄無聲息地翻入田府,潛行至田鏡的臥房。此刻田鏡正在書房,臥房裡只有一個小廝在整理床榻。
林默言打了一個手勢,沈煜摸入房中,門開合之際發出一聲“吱”叫。小廝驚覺身後有人,剛想回頭卻只看到一個巴掌越來越大,最後落在自己脖子上,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沈煜跨過小廝,在房間裡翻得一團糟,又退了出去,就在他退出房門了一瞬間,林默言在窗外用石子將小廝彈醒。
那小廝醒過來,就覺得脖子酸痛不已,再看老爺的房間竟然亂七八糟,顯然是剛剛被人搜過的模樣。小廝大驚,抬頭又看到一個人影從門外飛快地竄除去,當即急急忙忙地就跑去書房。
田鏡一個人坐在書房裡不知在寫什麼,就看到自己的小廝慌慌張張地跪到自己面前,道:“老、老爺,不好了,房裡遭了賊了!”
田鏡從椅子上跳起來,驚道:“遭了什麼賊?”
小廝道:“小人不知!剛才小人正在整理床榻,就有一人從後面將小人打昏。小人也不知昏了多久,醒來時房間已經被翻得亂七八糟,又看到一人從窗外逃去。小人不敢再想,趕著就來了!”
田鏡的所有家當都藏在臥房的密室中,聽到臥房遭了賊立刻慌了神,連忙趕到臥房。他手在床頭摸索到一個微微突起的石子,上下晃動一番,床榻翹起,露出一個進容一人進入的開口,裡面竟是一個足有兩米深的大坑。
田鏡往下面一看,還好,金銀財寶都在,還有幾本灰皮子的帳簿也完好無損。
正在田鏡舒出一口氣,準備合上床榻的時候,卻從旁邊伸出一柄劍按住了他的肩膀。
“田大人。”
黑衣人輕輕地喚了一聲。他的聲音很熟悉,田鏡戰慄著抬眼看去:每時每刻都能在太子身邊看到的冷峻容顏——林默言。林默言身邊還站著一個自己也認識的人——
“沈煜!”田鏡驚呼出聲。
沈煜低低地笑,露出很猙獰的一張臉:“田大人,別來無恙。”
田鏡腳下一軟癱倒在地,腦子裡只剩下兩個字:完了!
林默言與沈煜架著田鏡出了田府。玄澈和男裝的傅鳶都站在外面,他們身後站著百名精壯民兵。看到二人出來,玄澈微微一笑,給傅鳶一個眼神。傅鳶立刻按照先前說好地抬手一揮,喝道:“封鎖田府!所有人都帶回去!”
第二天,太子請遼陽大小官員喝茶。
說是“喝茶”,果然是喝茶。幾十個人坐在那兒,田鏡也在其中,每人面前一杯茶。太子說了聲“請”,自己就先端起茶水抿上一口。一眾官員受寵若驚,雖不明其意但還是跟著喝起了茶。
這茶一喝就是半個時辰,太子始終保持著微笑,白坐在他旁邊不時地添茶又或者是遞上糕點,兩個人看上去叫一個“甜蜜”。可下面的官員卻極不是滋味。
張開文對田鏡悄聲道:“田大人,太子是什麼意思?”
田鏡今天大汗淋漓沒有停過,臉色慘白中透著灰暗,他哆嗦著說:“張、張大人……本官也不知……”田鏡說完這句,就感受到來自上位的視線,偷瞄過去果然是太子。
太子微微一笑,田鏡差點從椅子上滾下去。
張開文看出田鏡不對,便道:“田大人這是……”
田鏡連忙扶著把手穩住身子,勉強扯出一抹難看的笑,道:“沒、沒什麼,天氣有些熱,身子……不太舒服。”
張開文疑惑地看了兩眼田鏡,不再說話。
過了些時候,林默言湊到太子耳邊說了些什麼。太子綻開絢麗的笑容,抬手拍了三掌,立刻有人從外面將門窗帶上,一片安靜中還能聽到上鎖的聲音。門窗突然閉合,大堂內的光線頓時昏暗,一如眾位官員的心一般往下沉了一沉。不等他們反應過來,就有無數武士從出現在大堂四周,將眾人圍得水泄不通。
田鏡一看這陣勢當即跪倒在地,整個身子抖個不停,口裡喊著“太子饒命,太子饒命”,額頭上的汗水在青石轉上滴出一大片水漬,兩隻手撐著地方也浸濕了一片。
張開文起身道:“殿下這是為何?”
“沒什麼,拿你們歸案而已。”太子說的雲淡風輕,就好像在說中午吃什麼。
已有官員開始慌亂,張開文卻沉聲道:“太子此話怎講?下官自問上對得起青天,下對得住百姓,不知何罪之有?”
太子笑笑,對田鏡說:“田大人,張大人說他無愧於天地,那就是你誣陷朝廷命官嘍?”
田鏡忙道:“罪臣不敢!罪臣不敢!張開文、張開文確實有罪!那本賬簿上記的清清楚楚!真的!真的!請殿下明斷!”
張開文眼中閃過一絲不屑,對太子道:“殿下,田大人的話下官不明白。什麼帳簿?”
太子從桌子上抽出一個灰色冊子扔到張開文面前:“張大人可以自己看看。”
張開文撿起冊子打開,上面每一筆賬的來龍去脈都記得清清楚楚,其中不乏遼陽乃至中央的官員名字。張開文心中冷笑,這賬每一筆都是他親自授意下寫的,防的就是今天,上面決不可能出現自己的名字。他隨意翻看了兩眼就合上,道:“這其中並未提及下官。”
“哦?那就是我拿錯了。”太子笑笑,抽出另外一本扔給張開文。張開文依舊是漫不經心地打開。賬簿裡面是空白的,只夾著一張信紙。張開文定睛一看,略顯陳舊的信紙上分明是自己的字跡,正是他與田鏡某次交易時所做的聯繫,內容足以證明他的貪贓枉法!
張開文眼前一黑,差點就要跪下,卻突然強作鎮定,合上帳簿,跪地對太子道:“殿下,這紙上雖是下官的字跡,卻並非下官所寫。不知是誰這般惡毒,竟然要以這種方式置下官於死地!”
“哦?不知張大人所指的‘惡毒的人’是你的師爺還是你的夫人呢?”
太子溫和地說,兩個人被帶上來。張開文抬頭一看,正是與自己最知根知底的師爺和夫人。張夫人哭哭啼啼地撲上來,喊道:“老爺,家裡都被官兵圍了!他們要妾身交出賬簿和信,否則就要誅九族,妾身、妾身……”
張開文再也聽不下去,軟倒在地,他這才知道太子請自己這幫人來此“喝茶”是為了什麼,才知道剛才林默言去幹了什麼……
其它官員看連張開文都已無力抵抗,更是惶恐無力,紛紛叩首求饒。太子對這些官員露出他們這輩子所見過最美也是最令人恐懼的微笑,清淡的聲音飄入耳中:
“默言,將這些人收監吧。”
水德190年,太子澈出巡遼陽,遼陽上下大小官員七十八人獲罪,共抄出白銀近百萬兩,奇珍異寶無數。無桐監察使沈從海因公殉職,立烈士碑,封三公,謚文正。其弟沈煜遷遼陽監察使。原撫鄧縣令張豎遷遼陽太守,封“直公”,原容涵縣令徐拓認潼陽縣令,另有宇文霖、沙子龍、溫賀蘭等人獲勛。
短短一個月內,整個遼陽官場上下大換血,官風為之一變。然而這一系列遼陽郡內的官員變動僅僅是一場政治清洗風暴的前奏,隨著太子的歸來,中央朝廷將刮起另一場颶風。
53、歸家
車輪悠悠碾過泥土,夏末的日頭還是有些毒辣,馬背上的三個人都被曬出了細汗,只有玄澈仍舊是一臉清爽。也不知是不是“借屍還魂”的緣故,玄澈的體溫總是偏低,即使大熱天抱著也會覺得清涼。
寶德突然從車廂裡探出腦袋對太子說:“太子殿下,這日頭大,您要不進來休息一會兒吧?”寶德這次以“監查”的名義負責抄家事宜,在太子默許的範圍裡得了不少好處,心裡那個歡喜,對太子更是殷勤了。
玄澈搖頭拒絕了寶德太監的好意。寶德便說:“太子殿下英武非凡,但還是要注意身體啊!”
玄澈微微一笑道:“多謝公公關心,在下只是覺得車廂比較悶。”
寶德不再多言,縮回了車廂。
玄澈苦笑。他是自家事自家知道,前世的顏御就是坐車暈車、坐船暈船的主,到這世也沒見好轉,只是汽車變成了馬車,輪船變成了寶船,凡是在這些交通工具上呆著超過一個時辰,玄澈就只能繳械投降大吐特吐。為了維持一個太子的良好形象,也為了不讓自己陷入狼狽,玄澈只能選擇看起來很瀟灑其實腰部以下都會被顛散的騎馬。
寶德坐迴車廂,白看了過來,眼神裡分明問著:如何?
寶德無奈地搖頭。
白一臉失望地垂下頭去,手指絞著衣角,啜啜道:“公公,殿下是不是……討厭白了?”
寶德還挺喜歡這個嘴甜甜的小男孩,安慰道:“白公子莫要多想。殿下向來不喜歡乘坐馬車,並不是討厭公子了。”
“可是……白讓太子生氣了……”
白又想起了臨走前的那個晚上,太子的冰冷第一次暴露在溫柔外表之外……
賑災結束,貪官被抓,玄澈無需再和白做戲,當天晚上玄澈就和白分了房。玄澈本吩咐森耶在遼陽為白找一戶好人家,白卻不願意,想跟著太子去臨澹。玄澈也沒說不可以,只是說回到臨澹再給白找個人家。沒想到,當晚白竟然爬上了玄澈的床。
房門被打開的那一刻,玄澈就醒了。玄澈認出進來的是白,便不作聲,想看看他要做什麼,卻沒想到白竟然坐到了床沿邊。玄澈不得不睜開眼睛,看著略顯驚慌的白,柔聲道:“怎麼了?”
白沒想到玄澈會醒過來,一時無措,揉著衣角在那兒支吾。
玄澈起身看看窗外:天氣很好啊,月朗星稀的。白也不是小孩子了,總不會怕黑吧?
玄澈疑惑地看著白。
白輕聲道:“殿下,白想跟著你……”
“我是要回宮的。”
“沒關係。”
玄澈道:“那你知不知道入宮代表什麼?太監,你要麼?”
白身子一僵,頭埋得更低,聲音如同蚊子叫:“白、白可以……服侍殿下……不論怎樣,都可以的……”
“服侍”的意義玄澈認為自己沒有理解錯,只可惜他不好此道。
臥房裡陷入一片沉默。
白感覺到太子的目光始終停留在他身上,卻是很淡漠的那種。白抿抿脣,伸手解開衣帶,揚起一雙動人的眸子,修長的手勾上玄澈的脖子,溫熱的身子貼上玄澈的胸膛,兩顆茱萸若有若無地隔著衣物摩擦,朱脣中吐出軟軟儂語:“殿下,讓白服侍您好不好?”
白細嫩的身子暴露在月光中,流動著情慾的粉紅。
玄澈一動不動,很平淡地問:“為什麼?”
白的小臉被緋紅侵占:“讓白跟著您,不論什麼,白都願意……”
玄澈嘆出一口氣,拉起白脫下的單衣將白裹好。白卻掙開玄澈的手,整個人撲上來——
四片紅脣相交,玄澈還未來得及推開白,一條濕潤的小蛇撫上脣齒之間……
如果不是林默言聽到動靜進來,白敢肯定自己絕對會被太子殺掉!
美麗的眼睛不再溫柔,只剩下嗜血的冷酷,太子居高臨下看著他的模樣,似乎是在看一個死人!恐懼瘋狂地在四肢百骸中蔓延,手腳冰冷不能動彈。白懷疑自己剛才瘋了,怎麼會去惹惱這樣一隻陰暗的巨獸!
想到太子當時的神色,白忍不住往角落裡縮了縮身子。
寶德不曾見過太子的另一面,他眼中的太子是那個有點淡漠、手段高妙卻始終溫和有禮的美麗青年,是讓自己的陛下在倫常和愛戀中糾纏的可人兒,他不能理解白為何幾乎無法抑制地流露出恐懼。
寶德笑道:“白公子杞人憂天了,殿下對我們這些下人向來很寬容,殿下責罰你一下就過去了,他對你還是會很好的。”
若是有責罰就好了……白在心裡嘆氣。因為林默言闖入並好言相勸,太子斂去了殺意,只讓林默言將他帶回房間,第二天再見時也只是面無表情,令人看不出心思。這一路行來太子雖神色入場,卻從不和他說過半句話。白很害怕,他以色犯忌,他怕只要太子一句話,他就不得不再回到南館的那種日子……
寶德不知道前因後果,猜不透白的想法。他看白憂心忡忡的樣子,便曖昧地笑說:“白公子,還有一日就到臨澹了,到時白公子可要好好把握啊。太子身邊除了雲姑娘雲太子妃,可是沒有半個人,白公子此去前途無量呢!”
白聽得愕然,心中只剩苦楚:“沒有半個人”,太子肯定是不會“留下”自己了……
玄澈對於白那夜的舉動確實很生氣,他極度地厭惡脣齒被舌頭舔過的感覺,溫熱過後是濕冷粘膩,似乎還帶著唾液的氣味,渾身的毛孔都聳立起來。這時候玄澈總是會不期然地想起前世。
可愛的小顏御被一個奇怪的男人“親”過不到兩天,就看到那個男人滿口是血的倒在廢棄工地裡,一條還騰著熱氣的舌頭落在一邊。小顏御能容忍那個帶有非禮性質的“親”,卻無法接受一條舌頭單獨出現的視覺衝擊,尤其是他還能看到舌頭在痙攣性地抽動。
顏家的兄弟向來是護短而陰險的,顏川叫一幫手下剁掉一根非禮過自家弟弟的舌頭實屬很正常,只可惜防風措施沒有做好,不小心讓弟弟留下了一點小小的陰影。
白不是小梅花,玄澈可以在生氣之後對小梅花賠禮道歉,但對白他卻有些難以忍受。有一瞬間玄澈真有殺了白或者將白扔回南館任人凌辱的念頭,只是玄澈畢竟不是這樣隨心所欲的人,因為一個自己厭惡的舉動而致人於死地,似乎他還做不出來。
一路行至臨澹,玄澈的心境漸漸平復。
要他留下白是不可能的,白的能力不適合自己所組建的任何一種勢力——除非白想回到南館以美色換情報。更何況父皇不喜歡白,玄澈不會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讓父皇不高興——內務府的小金庫可禁不起清涼殿裡三天換兩批物件的折騰。
玄澈還是按照原計劃,埋去白的過往,將其送入一戶好人家撫養,至於白日後如何發展,就不是玄澈要考慮的問題了。
入了宮,玄澈有一種很怪異的感覺,似乎每個人看到他都是萬分高興的模樣。
玄澈可不知道,他離開的這一個月裡,皇宮裡已經快被兩人一狐鬧翻天了。
玄澈意外地在自己房裡看到玄沐羽。玄沐羽背對著門,對著墻上的一幅字畫發呆。玄澈看看那幅畫:一個人站在庭院中對著一株竹子發呆,那背影華貴孤寂,又透著某種無奈。這是玄澈幾年前興起時畫的玄沐羽,當時看到玄沐羽靜靜地站在庭院中的背影,心弦觸動之餘就畫下了這幅畫,事後森耶將其裱了掛起來。玄澈一直沒覺得有什麼,如今看到玄沐羽對著畫發呆,卻不由猜測玄沐羽看到這卷畫會怎樣想?
玄沐羽看得出神,竟沒有注意到身後有人。
玄澈輕輕喚了一聲:“父皇?”
玄沐羽身子一震,慢慢回過頭來。這短短的一個回身卻似乎經歷了千萬的漫長,玄沐羽覺得自己在害怕,怕身後叫自己“父皇”的人不是朝思暮想的那個他,可聲音又是那麼熟悉,令人迫不及待地要捕捉那份清涼。
熟悉的身影就站在那兒,背著光讓人看不清他的模樣。玄沐羽卻知道面前的人一如既往地在微笑,流光溢彩的眉目會微微彎起,長長的睫毛或許還在輕輕顫動,令人忍不住想要伸手觸摸。他就站在那兒,清幽淡雅的一抹身影,似乎門外射進來的那抹陽光就能將他帶走。
“澈兒……”
“嗯,父皇。”
玄澈看到玄沐羽驚喜非常卻又好像患得患失的模樣,心中有些甜滋滋的竊喜。回家見到想念的人的感覺就是這樣吧。遠離玄沐羽的日子,才會想起平日裡讓自己想要掙脫的擁抱其實很讓人放鬆,才會想起他偷懶的模樣是生活最好的調劑,才會想想起那雙略帶粗糙的手指在額頭上按捏的舒適,才會想起不論自己做出怎樣的決定都會有一個低沉的聲音靠在耳邊說:“就按澈兒的意思做吧”。
思想上的理解和平等,心靈上的尊重和信任,玄澈要的不多,卻只有眼前這個人可以給他。
玄沐羽伸手撫上玄澈發鬢,一個月不見,外面的世界讓這雙眼睛更加絢麗多姿。玄沐羽有一種恐懼,怕眼前的人有一天會像天上的太陽一樣,那樣的遙遠和逼人,令人只能仰視而無法靠近。
多麼令人戰慄的猜想!
玄沐羽終於忍不住將玄澈狠狠揉進懷裡,用力之大似乎要將玄澈捏碎了溶入骨血一般。玄沐羽貪戀著懷中的味道,想要一點不留地占有,想要無所顧忌地攫取,可玄沐羽卻知道自己不行,這份不倫之戀會嚇壞他,會讓他厭惡自己。玄澈曾給與小狐狸的冰冷眼神玄沐羽不能忘懷。
玄澈有些吃痛,卻又覺得很幸福。兩顆心臟隔著衣物咚咚地跳動,胸腔的共鳴,體溫的傳遞,和四年前一樣,這個懷抱依然讓人安心和放鬆。
玄澈慢慢環上玄沐羽的腰,頭枕在玄沐羽的肩膀上,閉上眼睛收起了所有的光芒,輕輕地說:“父皇,我回來了。”
幸福就是這樣簡單,前進的時候一個聲音在支持,後退的時候有一個肩膀可以依靠。這份幸福無關身份和年齡。
玄浩站在窗外看著四哥靠在父皇的懷裡,秀麗的容顏退去了所有的冰霜,不是那個高高在上淡漠決絕的太子,也不是笑容溫和寵溺著弟弟的四哥,就是玄澈,一個全身心都放鬆在自己信任的人的懷裡的男子。
玄浩發現在自己在嫉妒,嫉妒自己名義上的父皇,嫉妒他可以有一個寬厚的胸膛讓那個人依靠,嫉妒他可以得到那個人一心一意的信任。
玄浩同時也發現他在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軟弱無力,痛恨自己只能獲取那個人寵溺的目光,卻不是平等的交流和信任。
玄浩覺得自己要瘋了,被嫉妒和自我厭惡逼瘋了!
你沒有資格嫉妒,你根本沒有資格嫉妒!
你要變強!
玄浩咬咬牙,淡去了所有聽到那個人歸來的欣喜,揮走了毫無用去的嫉妒,只剩下滿腔的自我厭惡。
你要和那個人站在同一個高度,才有資格嫉妒,才有資格去擁抱他!你要變強!
玄浩突然感覺到有視線停留在自己身上,抬頭果然對上玄沐羽深不可測的眼睛。兩個人目光交匯,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思。玄沐羽將懷中人抱得更緊了,玄浩嘴脣無聲息地顫動兩下,玄沐羽卻能在心裡清楚聽到自己的孩子在對他說:
我不會放棄的!
玄沐羽眼中閃過一絲陰霾,卻克制住自己的殺意。他不可以這麼做,再完美的陰謀也無法逃出澈兒的眼睛,他會從此痛恨自己。
玄浩留下一個挑釁的眼神轉身離去。
玄澈感覺到玄沐羽微妙的情緒波動,睜眼看看窗外——空無一人。玄澈疑惑地看向玄沐羽:“怎麼了?”
“沒有。”玄沐羽展露出他最完美的笑容,“狐狸來了。”
玄澈可愛地歪歪腦袋,果然一抹火紅竄出來撲到他的懷裡。
小狐狸的身子更加的肥圓了,捧在手上似乎是托著一個毛線球。玄澈逗它:“小梅花,你怎麼又重了?”
小狐狸委屈地吱吱叫,扭動著腰身,似乎想要展露它的靈活,只是圓溜溜的身體實在靈活不起來,看起來倒好像是企鵝在走路。小狐狸也發現了這個問題,挫敗地扒住玄澈手指頭,淚汪汪地瞅人,似乎在說:人家不可愛了,你會不會不喜歡人家了?
玄澈完全無視玄沐羽酸溜溜的眼神,在小梅花臉頰上輕啄一口,笑道:“小梅花還是一樣可愛,一樣招人喜愛。”
小梅花吱吱地笑,突然跳到玄沐羽肩膀上。玄澈很自然地抬頭,卻迎來玄沐羽在他眼角的輕輕一吻,就聽玄沐羽說:“不要和小狐狸鬧了,你一路車馬奔波一定很累了,快去沐浴吧。”
“嗯?嗯……”
玄澈愣愣地被玄沐羽推著走。玄沐羽把他推進浴室,扔下一句話就走了出去:“好好休息一下,晏子期等了你一個月了。”
玄沐羽轉移話題的伎倆果然得逞了,提到晏子期玄澈腦袋嗡地就大了,被小吃豆腐的事情立刻扔到了腦後,滿心只惦記著怎麼收拾玄沐羽扔下的爛攤子。晏子期那傢伙,自從太子參政以來就越來越懶了,也不知這一個月下來會留下多少事情需要處理……
“哦!晏子期!”
太子在浴室裡咬牙切齒地叫,一人一狐躲在外面偷笑。
玄沐羽給小狐狸抓抓肚子,笑道:“不錯,今天表現很好。”
小狐狸得意地揚揚爪子,用狐狸的語言說:“那當然,我是誰啊——六百年的狐妖呀!”
看起來,在玄澈不知道的時候,一大一小兩隻狐狸達成了某種戰略協定。
哎呀,生活將要更加多姿多彩了。
54、風暴
晏子期這老傢伙再次在太極東大殿看到太子時,感動地痛哭流涕。
玄澈一見晏子期老淚縱橫的模樣頓覺不妙,進到上書房一看:各類奏摺都堆滿了書桌。玄澈差點當場暈過去。
“父皇!”玄澈忍不住埋怨,“您怎麼能放任這些奏摺在這裡無人處理呢?!”
玄沐羽笑眯眯地說:“這不是有澈兒嘛!況且這些事情都不急,急的已經讓晏子期暫代處理了。”
玄澈低聲道:“父皇,您才是皇帝,這是您的工作啊!”
玄沐羽頓了頓,拉起玄澈的手,輕聲道:“澈兒忍心看父皇辛苦嗎?”
玄澈甩開玄沐羽的手,背過身去翻出一個大大的白眼,抱起一疊奏摺塞到玄沐羽懷裡,道:“父皇才智過人,這點問題一定難不倒您的!”說完就自顧自地處理其它摺子,不理會玄沐羽欲言又止的苦瓜臉。
玄沐羽看看手中的奏摺,無奈之餘勾起一抹不為人知的微笑。
手頭的事處理的差不多了,玄澈拿出一份名單遞給玄沐羽,道:“兒臣準備處理掉這些人,父皇覺得呢?”
玄沐羽會意,拿過來卻沒有看,而是叫出了暗影,將名單給暗影,問:“裡面有我們的人嗎?”
暗影看了兩眼,道:“有兩個。”
玄沐羽看向玄澈。玄澈便說:“圈出來。兒臣避開他們。”
“是。”
暗影標記出自己的人後退了下去。玄沐羽問道:“這些人是怎麼回事?”
“有的是這次遼陽貪官的保護傘,有的是安王的眼睛。”玄澈解釋道,“兒臣準備借這次反貪的後續行動將這些人除掉。”
“聽說安王最近蠢蠢欲動。”
玄澈點頭,毫不避諱:“是的,安王的警覺性很高,一直到前幾天兒臣和錦飛在遼陽演了一出廝殺的戲,錦飛才獲得他們的信任。現在他大概是覺得後勤物資有保障了,準備行動了。”
“後勤物資?糧草嗎?噢。”玄沐羽這些年也聽玄澈說了不少新名詞,開始有點現代解詞的觀念了。他聽到“做戲”二字突然想起一件事,語氣不經意間沉了沉,道:“你在遼陽收了一個小倌?”
“白?”玄澈聽到這個名字就想起那天晚上的事,眉間不易覺察地滑過一絲厭惡,垂下眼簾不願讓玄沐羽看到眼中的陰郁,淡淡道,“是小鳶救回來的人,在遼陽幫兒臣騙騙那群貪官。回臨澹的時候兒臣讓森耶給他找了一戶人家。”
玄澈說著下意識地用拇指背在嘴脣上擦了又擦,似乎幾天前的討厭感覺還殘留在上面。
玄澈細微的情緒沒有逃出玄沐羽的眼睛。玄沐羽早已從幽影的口裡聽說了,離開遼陽的前一夜白私入太子房中,引得太子大怒。如今玄沐羽看到玄澈這個動作,心中一動,聯想到上次小狐狸親舔玄澈時,玄澈也是用絲巾將嘴脣擦了又擦,眉目間盛忙了厭惡和冰冷。
難道那個小倌……
玄沐羽想到這裡就很不高興,心疼地撫過玄澈被擦揉得有些發紅的脣瓣,道:“不要再擦了,都腫了。”
玄澈覺得腦子有什麼東西“啪”地繃斷了,僵直著身子慢慢轉過去,低聲道:“沒事,沒事……”
玄沐羽看著玄澈泛紅的耳垂偷偷地笑。
誰也沒有想到太子一回來,第一天早朝就扔下了一個重磅炸彈:徹查貪官!
很多人都想到太子這次回來肯定會處理幾個“罪無可恕”的首惡以儆效尤,甚至幾大勢力都準備好了替罪羊,卻沒想到太子甩出的名單長達八頁,大批高官上榜,清洗之風席捲二省六部,從一品大員到七品小官,沒一個放過。
太子上台以來大淼GDP顯著增長,在不過分增加國庫負擔的情況下,已經三次提高官員年俸,基本上官員的生活能達到小資水準,即使是兩袖清風的晏子期也能穿的光鮮亮麗。理論上,這些官員完全不需要通過受賄來滿足普通生活物質需求。
不過,所謂貪官,就是不論你用多少肥肉填塞都無法滿足他的胃口。成了“小資”還要做“大資”。當慾望無法控制的時候,人會走上一條絕路,太子所做的只是從背後給這些已經站在懸崖邊的人再推上一把。
“貪官名單”的公布引來了大批官員的強烈反彈,甚至有人上書要求廢除太子。但這部分強硬分子都成了城防軍和禁軍的良好試驗品。實踐證明,改革後的禁軍戰鬥力和忠誠度都是很不錯。禁軍本身就是從軍隊裡挑選出的精英,個體素質卓越,在經過一個月的“特訓”後,唯一缺陷的軍紀軍風上也得到了極大的提高,軍令如山倒,為這次廉政行動作出了巨大貢獻。
強硬分子被關進了大牢,另一部分人採用迂迴戰術,聲稱大批官員的落馬會影響政府的正常運作。
太子微微一笑,放下四個字:精員簡政。
結果衙門裡吃飽了就沒事乾的閒人“小小的”裁撤了一批,這部分節省下的俸祿則用來提高其餘官員的福利。一邊是禁軍的利劍,一邊是高官厚祿,每個人都知道該怎麼選擇。反正這次的改革僅僅是去除一些“邊角料”,無損各大勢力的根本利益,大家也樂得順水人情。
大批官員的突然缺失不但沒有影響到行政運轉,通過九品中正制和往屆科舉儲備下來的人才上崗試用,朝堂格局發生小幅度變化。過程中排除異己、扶植黨羽這種事自然少不了,但更重的是大批有才能的人被提拔上來,達摩克利斯劍就懸在頭上,朝廷上下人人自危,工作效率節節攀升,生怕被太子說上一句“沒用”,便要放棄優越的生活條件回家種田!
僅持續了半個月的廉政行動,讓朝廷裡除了無黨派人士就幾乎只剩下皇帝和太子的人。皇帝和太子感情融洽,這兩幫人馬自然也處於“蜜月期”,親密無間,合作愉快。
這次廉政之風的另一個副作用就是,貪官的家底狠狠地衝擊了一次國庫和內府。皇帝都不得不感嘆:再多抓幾個貪官宮廷裡就可以任意揮霍了。
初秋的風涼爽中帶著暖意,帶著不知名的花香,吹拂在身上讓人覺得懶洋洋地。在庭院中擺上一張藤椅,沏好一壺清茶,一卷古書在手,愜意地想眯眼。
玄澈斜坐在靠椅上,享受著秋日的洋洋灑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扮演一個好太子耗費了他太多心力,各種事情告一段落,片刻的休憩顯得彌足珍貴。
“澈兒。”
玄澈眯眼看過去,似乎看見了一個金色的神。本該沉悶的黑色帝王服飾除了增添玄沐羽的尊貴之外,不能減損他半分的光輝。他今年四十了吧,正是男人最輝煌的年齡,俊美的五官上沒有歲月的痕跡,時間只留下了成熟的風韻。身材修長碩潁,保持著最完美的比例,足以令每個男人嫉妒。
玄澈任性地不想起來,心念一動,綻開笑容,蔥白的指尖輓起一縷微風伸展在身前,輕綿的嗓音撒嬌般地發出邀請:
“父皇。”
任何禮儀規矩在這片刻的柔情面前都顯得微不足道,玄沐羽的眼裡只剩下一個惑人心神的笑容,低柔儂語在指尖上打一個轉,順著那抹清風纏繞在他身上,幻化成一張羅網將他緊緊捆住。玄沐羽覺得自己就是被困在羅網裡的獵物,生死只能任由那隻狡猾的獵人主宰。
玄沐羽情不自禁地捉住玄澈玉琢的指尖,輕聲嘆息:“你是個禍害……”
“嗯?”玄澈眨眨眼,滿目不解。
玄沐羽自知失言,淡去了瞬間的恍惚,微笑道:“澈兒把那幫大臣們害慘了。”
玄澈歡快地笑起來,織網的惡魔化身聖潔的天使,妖嬈與純真並存,千變萬化的光采令人目不暇接。
“父皇心軟了?”
“不,只是怕那些老傢伙們不甘心。”
“呵呵,不會的。”玄澈撩起耳際的長髮,眸光轉闔間媚影若現,“二臣避開了他們的根本利益,殺小雞嚇大猴,大棒和胡蘿蔔,聰明的他們知道怎麼選擇。”
玄沐羽笑道:“他們再聰明也只能受你控制。”
玄澈不滿地皺皺鼻子,像只俏皮的小狐狸。
玄沐羽撫摸著玄澈柔軟的指腹,笑道:“其實,澈兒做的決定父皇都會支持。”
玄澈神色微閃,伸出的手順著玄沐羽的手指反握上他的手掌。與自己沁涼的手不同,這雙大手乾燥而溫熱,散髮著淡淡的檀香氣,指節修長分明,因為長年練武而留下厚厚的繭子,摩挲過會有奇異的酥麻手感順著指尖爬上心尖。就是這隻單看著就能讓人感到心安的手,在過往的無數個日子裡無條件地支持著自己。
玄澈知道自己不是堅強的人,從來不是,總是要有人站在身後才敢向前走。以前是哥哥,現在是這個男人。
玄澈起身走到男人面前,靠在他的肩膀上低聲嘆息:“真高興還有父皇……”
玄沐羽的心跳亂了。他覺得自己真可笑,帝王之尊,隱忍、退讓、付出,竟然為的就是一聲嘆息。可偏偏別人就是說的再多、做的再多也比不過這片刻的心悸。
澈,你真是個禍害,是個妖孽,偏偏我這個傻瓜就是這樣義無反顧地撲進你點火裡,你織的網已經捕獲我了,我逃不掉了,你也不要想退出。
玄沐羽輕輕抱住玄澈,在他耳邊無聲地說了一句:澈,我要你。
這天下午玄澈看書看到一半突然覺得很不對勁。放下書左看右看,東宮裡的擺設和以往沒有任何不同,風裡依舊夾帶著竹子的氣息,林默言安靜地站在外面……
——安靜!
玄澈恍然大悟,就覺得耳邊突然清靜了很多,這才發現原來是玄浩不見了。平日這時候纏人的小傢伙總會準時出現,最近卻不見了蹤影,似乎自從遼陽之巡迴來就很少看到他了。
玄澈百思不得其解,問森耶,森耶也說不知道。
“去巍明宮。”
玄澈擔心玄浩是不是生病了,進了巍明宮卻看到玄浩在看書,而且看的還是兵書,安靜的側臉看起來有些像一個人。
玄澈有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錯愕地出聲:“你在……讀書?!”
玄浩這才驚覺四哥來了,聽到玄澈這麼說不滿道:“四哥這是什麼話!我就不能讀書了?”
玄澈笑道:“是啊,浩兒讀書很少見呢。”
玄浩面色一紅,啜啜道:“人家長大了嘛!”
“哦,長大了。”玄澈笑眯眯地點點頭,充滿了調侃的味道,不等玄浩開口又道,“玄浩喜歡看兵書?”
玄浩抿抿脣,低聲道:“五哥看了那麼多書,已經能在朝堂上幫四哥了,他是個出色的文官,那浩兒要當個好武將。”
“哦……武將嗎?”
玄澈略有所思地點點頭。玄浩心下一跳,垂目遮去微閃的眼神,再抬頭時已經換上小鹿斑比的汪汪大眼,抱上玄澈的腰,撒嬌道:“澈哥哥,教人家打戰嘛!”
玄澈摸摸他的腦袋,道:“我讓傅大將軍教你好不好?”
玄浩歪著腦袋眨眨眼,撇嘴道:“傅將軍的兒子好沒用,傅將軍不會教人!”
玄澈好笑道:“那是清川從小就出外學武,沒能學到傅將軍的治軍精髓。”
玄浩低著腦袋似乎是很認真地思考了半天才抬頭,一臉心不甘情不願地說:“那好吧!”
“得了便宜還賣乖!”
玄澈笑著敲他腦門,沉聲警告道:“這次我可不許你再跟傅將軍撒潑,知道沒有?”
“知道了!”
玄浩笑得甜滋滋的。他踮起腳尖,勾上玄澈的脖子,下巴靠在玄澈的肩窩裡,故意讓自己呵出的熱氣噴在哥哥的耳輪上,看著敏感的耳垂慢慢變紅,滿意地說:“四哥,不準你下次再瞞著我偷偷跑出去。”
“四哥是出去巡查的。”
玄澈解釋道。
“不準就是不準!”玄浩強硬道,“四哥到哪裡,浩兒也要到哪裡!”
玄澈寵溺地笑笑,不搭話。
玄浩盯著玄澈的眼睛,他不喜歡哥哥對他露出寵溺孩子的笑,他渴望得到那日庭院裡他對父皇展現的魅惑笑容。或許哥哥並沒有發現,他在無意間織的網已經羅進了兩個人,可為什麼父皇可以得到那樣的特別,為什麼父皇總是比他快一步,為什麼自己只能裝成一個孩子偎在他懷裡,為什麼自己只能遠遠地看?!
四哥,你說過,永遠不要嫉妒別人,不論尺長寸短,善於利用就能變成自己的優勢。
四哥,我和父皇不一樣,我沒辦法讓你依靠,但同樣的,父皇也不可能這樣抱著你。
“四哥,你說過做錯事就要受罰。四哥這次騙了浩兒,浩兒也要罰你。”
玄浩一字一頓地說,可由稚氣的童音說出來就像在撒嬌。
玄澈不在意地笑道:“那浩兒要怎麼懲罰呢?”
雖然心裡已經想好了,但玄浩還是轉轉眼珠子,噘起紅脣軟軟道:“我要親……”
玄浩話還沒說完,一個紅色的毛線球不知從哪裡飛出來蓋在他臉上,堵住了他下面的話。仔細一看,這紅色“毛線球”竟然還有一條大大的尾巴,四隻短小的爪子從兩邊伸出來,在玄浩留下幾道小紅印子,一個小腦袋扭了扭,露出一雙黑亮的圓眼睛。
玄澈吃驚道:“小梅花?”
玄浩顫抖著手拎起小狐狸的脖頸,在被狐狸肥胖的身軀所擋住的角度,漂亮的小臉猙獰地扭曲著。玄浩嘴脣顫顫,別人聽不到,小狐狸卻清楚地讀出其中的意思:“你找死!”
小狐狸的尾巴打在玄浩手腕的麻穴上,趁著玄浩手勁松懈的當口跳到了玄澈肩膀上。在玄澈看不到地方,小狐狸露出挑釁的嗤笑。
少了狐狸的遮擋,玄浩猙獰之色立去,鼓起腮幫子,像個孩子在生氣。
玄澈不知其中變故,只笑說:“父皇和小狐狸都和好了,你們怎麼還在鬧彆扭呢。”
玄浩撇過頭去,滿臉地不屑,心裡恨得直咬牙。
小狐狸尾巴一卷掛在玄澈脖子上,舌頭在玄澈下巴上舔了舔,發出吱吱的討好聲。
玄澈撓撓小狐狸的皮毛,正想說話,外面卻有宮人通報:“皇上駕到——”
玄沐羽從外面走進來,徑直走到玄澈身邊,說:“澈兒,暗影報來消息。”
“父皇。”玄澈見禮之後,微微皺眉,輕聲問道,“安王的?”
玄沐羽點點頭:“嗯,終於忍不住了。”
“大概是朝廷上所有的眼睛都沒了,忍不住開始急了吧……”
玄澈低頭沉思,所以他沒有看到在玄沐羽與玄浩的對視。
玄浩看到小狐狸的時候就預料這個男人肯定會出現,他不知道這一人一狐背地裡達成了什麼協議,卻隱約發現小狐狸在幫這個男人追求玄澈!玄浩看到自這個男人進來,玄澈的注意力就全部集中在對方身上,他們的一言一行都形成一個無形的氣場,讓旁邊的人插不進半分!就算自己就靠在玄澈懷裡,也清楚地感覺到隔絕!
玄浩與玄沐羽的對視已經不是孩子與父親、臣子與君王的對視,他們兩個就像針鋒相對的情敵,彼此都在傳達一個訊息:他是我的!
玄澈從思緒中慢慢回神,就發現周圍氣氛不太對,抬頭看去——雖然玄沐羽勉強改變回來的笑容有點傻,玄浩強行扭曲的目光很是奇特——但玄澈還是認為自己看到了一對“相親相愛”的父子。
人有一種奇怪的能力,對於自己潛意識裡不想知道的東西,總是會巧妙地迴避。
玄澈完全無視這兩個人彆扭的模樣,正色道:“父皇,請秘密下達勤王令吧。”
玄沐羽糾正了錯誤的表情,道:“好。澈兒去擬旨吧。”
玄澈點點頭準備離去,走了兩步卻又停住,回頭道:“父皇,先不要讓大臣們知道可以嗎?”
玄沐羽奇道:“為什麼?安王的人不是已經除掉了嗎?”
“兒臣希望讓安王以為他是以有心攻無備,這樣勤王軍的出現給他的打擊才能達到最大。”玄澈解釋道,“另外,兒臣也希望借此考驗一下新上任的年輕官員,看他們究竟能否堪當重任。”
“照澈兒所想即可。”
玄澈微微一笑,旋身離去。
巍明宮裡只剩下玄沐羽和玄浩。玄沐羽陰郁地盯著玄浩,玄浩毫不示弱地反瞪回去。他們都明白彼此的心思。
“放手,不要逼朕。”玄沐羽首先開口。
玄浩勾起一抹不屑的笑:“父皇敢嗎?可沒有什麼陰謀可以瞞過四哥的眼睛。”
玄沐羽冷冷道:“你四哥的權力是朕給的,朕隨時可以收回。”
“父皇不會的。”此刻的玄浩一點純真也沒有,美麗的大眼睛微微眯起,眼角上挑,說不出的邪氣,他嗤笑著說,“四哥的羽翼已經豐滿了,他若不願意收手,父皇未必鬥的過他。”
“哦,你以為你四哥會在意權力?”
“是,他是不在意權力,但是他在意在權力之外卻需要權力來保護的東西,比如——我。”
玄沐羽默然,他們都很了解玄澈。
玄浩低頭撫捏著自己的指尖,嘴角泛起一絲詭笑,道:“更何況,父皇若真的能這麼做,還需要等到今天嗎?”
玄沐羽一怔,玄浩的臉在眼前驟然放大。這張與玄澈有著三分相似的臉卻如同惡魔一般鬼魅。玄浩對著玄沐羽輕輕吹出一口氣,眼中透出不屬於少年的陰沉,微笑道:“父皇若不想讓四哥知道水園的事,最好還是不要輕舉妄動。”
玄沐羽一手掐上玄浩的脖子,森然喝道:“你敢?!”
“為什麼不敢?”玄浩毫不在意地拉開玄沐羽的手,吃吃地笑,“父皇,父子相戀可是有違倫常的,您以為四哥會接受嗎?”
玄沐羽輕笑出聲:“那又如何,他也是你的親哥哥。”
“那可不一定。”玄浩卷起一縷發尾,低低笑道,“兒臣的母妃只是一個小小的宮女,父皇您也只臨幸過她一次,兒臣的血脈很難說呢……要證明兩個人沒有血緣關係的方法可不止一種噢,父皇。”
玄沐羽哂笑道:“若真如此,你現在就得去死。”
玄浩挑起眉毛,有恃無恐道:“哦?是嗎?我相信疼愛弟弟的太子一定會救下我這個可憐的孩子的。還是說——父皇想要背著太子動手呢?”見玄沐羽默然,玄浩滿目都是得意,卻偏偏露出一臉哀怨,嘆氣道,“反正兒臣不需要皇位,不是您的孩子也沒有關係,可是父皇呢?難道您要昭告天下將來要坐上皇位的人只是一個雜種……”
啪!
玄浩的臉被扇到一邊,臉頰上浮出一個鮮紅的掌印。
“閉嘴!”
玄沐羽氣急敗壞地叫,玄浩卻笑起來,他撫上臉上的五指印,嘲弄道:“父皇這樣就忍不住了?看來這麼多年將您憋壞了吧?四哥的味道真的很好呢,父皇您見過四哥的身體嗎?玉一樣完美無瑕的身體如同蜜糖一樣讓人貪戀……父皇,夜晚偷吃的感覺刺激吧?呵呵,兒臣心臟不好,還是喜歡光明正大地與四哥共浴……”
玄沐羽雙拳緊握,再次揚起手,卻被玄浩叫住:
“父皇!您這一巴掌還是不打的好,不然您讓兒臣怎麼向四哥交待?因為不小心說穿了父皇的心思所以被掌了嘴嗎?”
玄沐羽冷笑:“你有本事就去和他說,朕有違倫常,你以為你就乾淨嗎?!”
“對,我是不幹淨。可是——”玄浩再次露出他魔鬼般的笑容,“我只有十三歲——十三歲的孩子,我說愛,他會相信嗎?四哥那樣可愛的人只會當做童言無忌吧?可是父皇您呢?您說愛,您以為他還能傻乎乎地將這一切看作是父愛嗎?
“父皇,你我都很清楚,四哥並不是感受不到我們的心意,甚至於他並不是不愛我們,他只是不能接受而在逃避,明明是愛情卻硬要當做親情。四哥他能將任何陰謀算計看得清清楚楚,卻唯獨不願對我們睜開眼睛。這樣聰明又傻瓜、深沉又單純的四哥,不就是我們愛的嗎?
“可是,父皇,你認為一旦這層紙捅破了,四哥會怎麼想?
“父皇,我們都了解他,所以我們都在忍耐。
“父皇,勸您還是多多包容我這個不孝的兒子吧,不然,您失去的可絕對比我多!多得多!”
55、叛亂
五天后——
晏子期拖著年邁的軀體,在工部侍郎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趕來,才進門還未站穩便跪下大聲喊道:
“陛下!太子殿下!安王叛亂了!”
皇帝正在和太子下棋,聽到這句話都回過頭來,又對視一眼,各自勾起一抹微笑。晏子期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兩只可怕的狐狸,明明笑得傾國傾城,卻偏偏讓人膽戰心驚。
“陛下……殿下?”
晏子期試探地喚一聲,太子對他微笑道:“請晏大人通知中書省擬旨勤王,各部官員做好平叛準備。請大家不要驚慌。”
叛軍打出的旗號是“清君側”——就是要把太子和晏子期給清了。理由是太子軟禁皇帝把持朝政,晏子期獨攬大權欺君罔上大逆不道。
玄澈看著前方傳來的諜報,笑呵呵地對玄沐羽說:“父皇,兒臣軟禁您了呢。”
玄沐羽有一種衝動想指著自己的心對眼前的人說:“是,你把我的這裡給軟禁了。”不過玄沐羽還有理智,只是刮刮玄澈的鼻尖,笑道:“看吧,惡事做盡,要被‘清君側’了吧?”
玄澈只是搖頭故作可惜地說:“可憐晏大人一把年紀了還要受這麼大刺激,也不知他的身體能不能受得了。”
玄沐羽搖搖頭:“就你這樣嚇他,晏子期沒事都要給你折騰出事了。”
玄澈笑笑,找來林默言吩咐道:“讓錦飛抽身吧。”
嚴錦飛收到太子消息的時候,安王的六萬軍隊已經已經出了巴蜀三天。
安王的軍營裡,通川商行的人在一夜之間人間蒸發的,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只有安王的軍帳裡多了一張信紙:
“太子所屬嚴錦飛拜上。”
安王當場將紙撕得粉碎,華衛慘白著臉跪在地上。不知道在臨澹的司蒼聽到這個消息會怎麼想,悔恨交加,還是扼腕痛哭?
現在安王面臨了一個巨大的困境:輜重供應突然斷絕,其它的支持短時間無法到達,軍隊所帶糧草僅能支持半個月,然而從他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到達臨澹就要用去十天。也就是說如果不能在五天之內攻下臨澹、登上大位,他們所面臨將會是因為斷絕了糧草而士氣低迷,甚至直接讓軍心不穩的士兵們選擇投降。
但是安王現在可以回去嗎?不可以,旗號已經打出來了,路也行了一半,難道還能讓軍隊像龜頭一樣伸縮自如,再次回到巴蜀的龜殼裡嗎?那當真要連著龜殼一起被敲碎了。
兩難之下,安王只能選擇前進。前進還有一線生機,臨澹裡還有他的一個幕僚和兩個無能的小王爺。
有時候一粒米能決定一場戰爭。
九日後,安王在玄澈授意的放行中,終於趕到了臨澹城外。雖然路途的順利讓安王暗生疑竇,但此刻攻下臨澹才是最重要的。
血的時候終於還是來了。
臨澹的城門已經緊閉,城防軍占據了城墻,每個人都繃緊了神經嚴陣以待。
皇帝和太子攜同百官出現在城墻上,太子清亮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擁有讓人穩定情緒的魔力。他與皇帝之間融洽的氣氛讓所有的謠言都不攻自破。
安王下午到達臨澹城外,整軍休息了兩個時辰,終於發動了進攻。
戰鬥從黃昏開始,在夜幕降臨時結束。安王的軍隊從西而來,城防軍面對著落日,眼睛幾乎無法睜開,戰鬥很不順利,但所幸占著地利,情況不算太糟糕。
次日清晨城防軍主動進攻,顯然安王也想到了城防軍的這個策略,雖然東升的旭日影響了叛軍的視線,但叛軍的軍陣絲毫不亂,城防軍沒有討到便宜。
太陽升起來之後,所能借用的陽光優勢失去,傅曙就退了兵,他已經從太子那兒得知安王的糧草僅能支撐六天,沒有必要和安王硬碰硬。
到了下午,急躁的叛軍動用了他們自製的多孔弩車,密集的箭雨一度讓城防軍無法抬頭,但城防軍龜縮在堅硬的城防建築後面,強弩拿他們也沒有辦法。叛軍一陣急攻之後,城防軍也推出了他們的多孔弩車,只是這些弩車與先前在邊境戰爭時所用的有了巨大的變化,雖然車身體積不變,但重量明顯減小,同時在一輪強弩發射後弩車並未損毀,成了可以重複利用的武器!
玄澈對玄沐羽解釋道:“這是工部後來改進的,在弩箭發射的衝擊下,這種弩車最少可以重複使用十次,而且十次之後之需要替換部分零件就可以繼續使用。”玄澈頓了頓,又說,“不過弩車發射之後仍然需要半個時辰進行填裝。”
若是以前的玄沐羽他一定會為這劃時代的凶器感嘆,但他現在只是微微一笑,進入他眼裡只有玄澈在提到新武器時眼中流動的華彩。
遮天蔽日的箭雨仍然是那麼震撼人心,相信這場叛亂之後臨澹的市民們將增加不少茶餘飯後的談資。
兩方強弩的對射,顯然城防軍更占便宜。城防軍居高臨下,弩車更多更強,同時擁有堅固的防禦措施,箭雨損傷不到百分一,而叛軍卻不得不暴露在防禦工事之外,靠著自己的運氣躲避攻擊,死傷頗為慘重。
安王緊急退兵,城防軍並不追擊。眼前殺死的都是大淼的士兵,安王可以肆無忌憚地驅使他們送死,朝廷卻不能無所顧慮地射殺。否則叛亂之後國家就只剩下一個空殼子可不是玄澈想要的結果。
傍晚日薄西山之時,叛軍再次攻城,戰事膠著了半個時辰,各自退兵。
玄澈很悠閒地在清涼殿裡和玄沐羽下棋。他只需要這麼不緊不慢地拖上六天,安王就不得不因為陷入糧草斷絕的困境,士氣低迷,軍心渙散,朝廷可以用最小的代價拿下叛軍。
不過安王缺糧的情況除了領軍的傅曙和統帥百官的晏子期知道,其它大臣並不知情,朝廷上下彌漫著一股子緊張氣息。玄澈就是想看看,在不久前廉政風暴中提上來的年輕官員們,究竟能做到什麼程度。若是這些人無法達到玄澈的預期水準,那麼玄澈不得不考慮抓一抓大淼官員的培養問題了。
唔,或許發展義務教育和職業培訓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要開一個黨校嗎?
不知道馬克思在這個年代有沒有市場呢?玄澈惡意地猜想,洗腦啊洗腦,用唯物主義給這幫傢伙們洗洗一次腦或許會造成很有意思的結果呢。
玄澈想到一幫子中老年人身著官府正兒八經地坐在學堂裡接受職業培訓的模樣,就忍不住笑起來,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把玄沐羽迷得七葷八素,差點就要變身大色狼把他撲倒了。
玄澈在這邊開心,安王卻快急瘋了!
糧草在一天天地減少,安王卻連要求士兵“省吃儉用”都做不到。一旦士兵發現了自己所要面臨的困境,基本上不需要朝廷來打,這些傢伙就要投降了。
安王在為糧草擔憂的時候,又看不透玄澈的心思。
按理說太子這時候應該把軍隊缺乏糧草的消息散布出去打擊軍心太對,可太子沒有這樣做,只是讓戰事膠著,如此“安分”讓安王更加不安。他覺得自己似乎只是太子手上的一粒棋子,不論進攻還是撤退,都在按照太子的設想進行著。
或許這場叛亂在太子眼裡根本是一場鬧劇?!
不,不可能的!安王這樣告訴自己。
太子這樣做,一定是要藉助自己的手除掉某些人,比如——皇位上的那個。
就在太子態度的曖昧讓安王焦慮的時候,司蒼來了消息:希望安王發動大規模的進攻,將太子和城防軍引出去,他將引導平怡二王發動逼宮。
裡應外合,這真是一個好主意。反正一旦除去了玄沐羽和太子,擺平那兩個無用的侄子輕而易舉。
第二天黃昏時分,叛軍突然吃錯了藥一般瘋狂地進攻著,城墻上的城防軍幾快要擋不住了。
太子終於出戰——領著三路多達三萬人的勤王軍隊。
大量的勤王軍的出現讓安王著實吃了一驚,他一直以為勤王軍還在路上,甚至於一部分已經被自己的後續部隊給消滅了。這三路突然從南門和北門衝出的部隊讓他措手不及。
安王稍微有些慌亂,華衛在一旁說:“王爺不必驚慌,此刻司蒼已經在城內開始行動,一旦皇帝落在我們手上,這個太子再驍勇也無濟於事。”
“你又知道什麼!”安王急道,“太子做事決絕,說不定反而趁機機會除去皇兄也未可!他若是第二個劉邦又如何?!”
華衛道:“王爺請放心,只要皇帝活著在我們手上,以太子自詡仁義的行事作風,他決不會眼睜睜看著皇帝去死。食父之羹的事情太子做不出來。”
安王冷靜一下,知道自己剛才亂了方寸,道:“華先生說得對。本王浮躁了。”
勤王軍只有叛軍的一半,雖然奇襲造成了一定的效果,但是當叛軍回過神之後,兩方軍隊陷入了拉鋸戰。勤王軍只是地方的民兵,各方面都無法與正規軍隊比較,在與叛軍的戰鬥中勤王軍漸漸趨於下風。
玄澈在戰場中殺敵,很難想象,他揮劍將人劈成兩半時神色還是那麼平靜,似乎剛才劈開的只是一根蘿蔔——或許旁人劈蘿蔔都不如他來得平淡。玄澈斬殺身邊的敵人,心思注意著整個戰場的動向,他很快就發現叛軍雖然作戰還算勇猛,卻好像在拖延著什麼。
他們想做什麼?
玄澈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皇宮的方向。
還能搞鬼的也就是那兩個皇兄了吧?應該不會有事的,已經吩咐過禁軍嚴加防範。父皇的武功深不可測,如果有什麼刺客應該也能應付……
還能有什麼呢?
應該沒有疏漏了。可玄澈總覺得心頭有些不安。
“殿下!”
林默言策馬奔來,神情有些慌亂。玄澈心下一緊,就聽林默言衝到身邊壓低了聲音道:“殿下!平王黑燕來消息:平怡二王要逼宮!”
“什麼!”
玄澈大驚失色,再看向皇宮的方向,只覺得夕陽下的金瓦紅磚仿佛涂了血一般的鮮艷!
56、(章節多餘,跳過)
57、逼宮
玄沐羽坐在他的清涼殿裡,雖然他很想站上城墻注視那抹美麗的身影,但是玄澈卻希望他呆在清涼殿裡。理由麼,玄澈沒說,他只是輕輕咬脣,垂下眼簾擋住眼中的色彩。然而玄沐羽卻知道了:澈不希望自己看到他血腥的一面。
其實生活在這道圍墻裡的人沒有一個是乾淨的,澈根本沒有必要在意。但玄沐羽就是愛上了他這份可愛。
澈兒希望能把他最純淨美麗的一面放在自己的面前——這個猜想多麼令人心悸。
玄沐羽擺弄著手中的棋子,笑得甜滋滋也傻呼呼的。
一個宮女端著糕點進來,福了福,道:“陛下,這是太子臨行前讓奴婢送來的點心。太子吩咐,讓陛下別等餓了。”
玄澈離開前玄沐羽說過,要等澈兒回來一起用膳。
玄沐羽沒想到玄澈大戰之前還記著這點小事。
“放下吧。”玄沐羽看了一眼那宮女,道,“你叫什麼名字?那個宮的?”
宮女道:“回皇上,奴婢柔音,東宮的。”
玄沐羽微微點頭,記下了這個人。揮退了柔音,玄沐羽從盤中挑起一塊翠綠色糕點,這是他愛吃的翡翠糕,再看看其它:白糖糕、粉玲瓏、玉麻酥,每一樣都是他愛吃的。想到自己平日裡無意中透露的喜好都被澈兒一一記下,玄沐羽的心像吃了蜜一般甜。
玄沐羽笑眯眯地吃著糕點,卻不期然聽到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父皇,別來無恙。”
玄沃從外面走進來,笑得很詭異。玄渙跟在他身後,頭微微低著,目光漂移,似乎在躲避什麼,顯得有些侷促。
玄沐羽面色微沉,道:“放肆!誰允許你未經通報就進來的?!寶德!”
玄沃笑道:“父皇不必喊了,寶公公此刻應該在和閻王喝茶吧。”
玄沐羽心下一驚,冷冷地盯著玄沃。
玄沃得意地笑:“父皇不問兒臣此來為何嗎?”
“逼宮罷了,難道你還會來護駕嗎?”玄沐羽淡淡地說,看玄沃一臉的不甘心,輕輕笑起來,道,“這等事父皇當年又不是沒有做過。怎麼?沃難道以為父皇不問政事二十多年,就連這點思考能力也沒有嗎?”
玄沃不屑道:“兒臣怎麼知道呢,或許父皇沉溺在四弟身上不想起來了。”
玄沐羽的眼神陡然陰郁,殺機畢露。他緩緩站起身,籠在袖子裡的手凝指成掌,卻在流轉內力之時覺得一陣暈眩襲上腦門,腳下一個不穩差點向後摔去。玄沐羽一驚,連忙伸手扶住桌子,這才勉強站住。
“呵,父皇,您是不是覺得頭暈,無法使用內力呢?”玄沃嗤嗤笑起來,“化功散的味道如何?”
玄沐羽想起剛才吃的那盤糕點,心中冰寒。
失去功力的玄沐羽如同出生的嬰兒一般沒有半點反抗的力量。玄沃慢步走到玄沐羽面前,伸手撫上玄沐羽金色的衣襟,低聲道:“父皇,四弟為您準備的糕點味道很好吧?”
玄沐羽冷笑道:“要挑撥朕和澈兒嗎?別說澈兒不會做這種事,就算做,也不會和你聯手。”
“父皇還真了解四弟呢。哈哈。”玄沃似乎是聽到什麼很不可思議的話,歡快地笑出聲,忽而面色一獰,道,“父皇就這麼相信四弟?連我這個‘愚笨’的兒子都看出的感情,四弟那麼聰明會看不出來?他早就想除掉您了!這是多好的一個機會啊!事成之後所有的罪名都由我來背,他還是那個明如日月的賢德太子!”
玄沐羽笑起來:“你若不說這些話,朕倒還真有可能相信澈兒會害朕。只可惜,你說錯了。澈兒是很聰明,任何陰謀都瞞不過他的眼睛,可他卻又傻乎乎的,明明朕都將一顆心捧出來了,他卻死活不願意睜開眼睛看看,硬要說那是親情。多可愛的人,讓人忍不住就想抱住他悉心呵護。不像你,將愛自己的人看得清清楚楚,無時不刻想著如何利用他們,卻看不透自己的敵人。自以為聰明的人,實則蠢笨至極!”
玄沃恨地直咬牙,明明,明明皇宮裡不會存在的信任那個人擁有了;明明,明明是不可能得到的愛戀卻讓人嫉妒;明明,明明是個冷酷無情的傢伙為什麼卻讓人愛的那樣深沉!智慧、美貌、疼愛、信任、權力、榮耀,為什麼世間所有美好的東西都眷戀他!
玄沐羽仿佛看穿了玄沃的心思,輕笑道:“知道為什麼你只能在這兒咬牙嫉恨,而澈兒卻可以擁有世間一切的光輝嗎?”
“為什麼?!”玄沃立刻中了套。
玄沐羽的目光穿過玄沃落在城外的那抹身影上,溫柔的令人沉醉:“澈在對手心中永遠是那個精明深沉的智者,然而,在他所愛的人面前卻單純的如同一張白紙,他的眼睛總是像孩子一樣清澈,卻凝著憂傷,他愛用堅強掩飾脆弱,收藏所有的傷害而將柔情留給別人。他是個讓人心疼到骨子裡的孩子,他的美好無關容貌,如果他能再任性一點,如果他能再自私一點,如果他能擁有更多的慾望,我也不會這樣愛他……”
“愛他?愛他!多麼可笑的愛!”玄沃放肆大笑,“你們是父子啊!父子!”
玄沐羽收回了目光,微微地笑,像一個得到糖的孩子,道:“父子又如何?我從不曾把他當作過孩子,他也沒有把我當作過父親。澈是很奇特的人,從小他的眼睛就沒有變過,似乎一生下來就能讀懂所有人的心思。他的靈魂與我是平等的,我們與其說是父子,倒不如說是朋友。你又明白什麼?我從來沒有關心過你,卻也是一點點看著你長大,我看著你的眼睛從無知到混濁,從渾渾噩噩到乞求疼愛再到渴望權力,你已經被慾望填滿,容不下半點空白。你一定恨我為什麼從小就不疼你?因為你是楓兒的孩子,你的出生帶來了她的死亡。我知道這不應該怪你,我試圖去愛你,可你一點也不像楓兒,沒有她的堅強也沒有她的睿智,更不用說她的純真。你一點也不像她,我每次一想到是你這麼一個污濁的人帶來的了楓的死亡,我就沒有辦法愛你……”
玄沃不屑道:“你又何嘗愛過四弟以外的孩子?!”
“對,我沒有愛過。”玄沐羽直言不諱,“因為你們沒有一個能像澈那樣,擁有一顆純淨的心。”
玄沃恨恨道:“你又怎麼知道他有?你難道沒看到他的手段嗎?絕情冷酷!血流成河他卻連眼皮都不眨!這只是四年前一個十三歲的少年,現在呢,難道他現在還會善良嗎?!”
“是啊,絕情冷酷,但他又有哪一次是為了自己而絕情?”玄沐羽說,“他從小就知道我是皇帝,但他仍然會肆意挑釁,不矯情不討好,一點也不因為我是他的父皇、是這個國家的皇帝而改變自己。換作是你,你敢嗎?”
玄沃暗自問自己:你敢嗎?答案很顯然:不敢。
“呵,你不敢,這個皇宮裡除了他和你的母后,沒有人敢。”玄沐羽輕輕地笑,“單這點,就沒有人比得過他!”
清涼殿裡陷入一陣沉默。
半晌,玄渙才上來碰碰玄沃,低聲道:“二哥,我們要不要快些動手?”
玄沃一愣,這才回神。他與玄沐羽說這麼多做什麼!
玄沃冷冷一哼,掏出一把匕首頂在玄沐羽腰際,沉聲道:“父皇,他究竟是不是您心目中的水晶,等會兒就知道了。父皇,走吧!”
玄沐羽頓了頓,順從了玄沃的威逼。
玄沃脅迫著皇帝走出清涼殿,天色已經黑了,路上碰到巡邏的禁軍,都因為皇帝的性命掌握在玄沃手上而沒有人敢輕舉妄動,因為太子曾特意強調過:
“若是父皇有半點閃失,孤就要你們全部殉葬!”
每位飛騎都還記得,太子說出這句話時的冷酷,沒有人想挑戰太子憤怒的極限,那可能是件比死亡還要恐怖的經歷。
越來越多的禁軍將皇帝父子三人圍住,幾百雙眼睛的注視下,玄沃拿著匕首的手也開始有些顫抖,但即使這樣,他還是劫持著皇帝退入了太極正殿。這是他與安王約定的匯合地點,只是看起來安王在城外進攻的很不順利。
“父皇,我們且看看你的澈要如何吧!”
玄沃冷笑著,讓一名禁軍去城外通知交戰雙方:皇帝在他的手上,讓太子立刻退兵、打開城門!
那名禁軍正要離去,人群裡好像有一雙大手將人撥向兩邊,開出了一條大道。
“不必了,我來了。”
清朗的聲音散布在太極殿的每一個角落,讓禁軍安心,讓皇帝緊心,更也讓玄沃驚心。
身披黑色斗篷的青年從人群中緩緩走出,點點鮮紅的血漬點綴在象牙色的肌膚上妖異非常。
青年行地很慢,每一步都夾帶著凜冽的氣勢將人推到一邊。
玄沃看著他慢慢走來,竟忍不住後退半步。
青年在玄沃身前不過十米的地方站定,看著玄沃和玄沐羽沒有表情,目光平淡的似乎只是在看一件再普通不過的物什。
“皇兄,好久不見。”
青年淡淡地說,注視著玄沃。玄沃強迫自己與他對視,卻在一秒鐘後不得不狼狽地移開目光。青年那雙沒有感情的黑瞳似乎能將人吞沒,玄沃受不了這種被侵蝕的壓迫感。
玄沃強自笑笑,嗓子因為乾澀而沙啞,低聲道:“四弟,好久不見。”
“嗯,只是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相見。”玄澈平淡地說,“想怎麼樣呢?”
玄沃嘶啞著嗓子輕笑道:“不想怎麼樣,也想做做你那個位子而已!”
“哦?”玄澈微微挑起眉尖,似乎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我還以為二哥更喜歡父皇那個位子。”
“真正想坐的是四弟吧?!”
玄澈不置可否地勾動嘴角,似乎是在笑,帶著些許的嘲諷。
玄沃覺得時間產生了片刻的停頓,心臟似乎被巨大的榔頭狠狠一捶,一時間呼吸困難,禁不住後退一步才穩住身形。
玄澈道:“二哥身體不適嗎?還是站穩些好。”
玄沃冷冷一哼,匕首架在了玄沐羽的脖子上,鋒利的刀刃立刻在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玄澈看了一眼那道血痕,周圍的火光淡去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慌亂和仇恨。玄澈依然是那個淡然的青年,道:“你給父皇吃了什麼?”
“沒什麼,化功散而已。十個時辰後藥效自然會散去,只是……”玄沃印惻惻地笑,“不知道父皇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呢!”
玄澈抬起手,周圍的禁軍紛紛拉弓搭箭,玄澈展開他到來後的第一抹笑容,明艷不可方物:“這裡有兩百多名弓箭手,一人一支箭就可以將你射成刺蝟,二哥要試試嗎?”
“你敢嗎?!”玄沃推出玄沐羽,自己躲在後面,獰笑著對玄沐羽說道,“看吧,這就是你疼愛的太子!”
玄沐羽與玄澈的目光在瞬間交會,隔著禁軍,隔著太極殿的大門,隔著玄沃和他鋒利的匕首。
玄沐羽突然感覺到,不論這時候玄澈做什麼,那不會是為了傷害自己。他們之間有一種默契,這種難以言喻的默契告訴他:玄澈不會傷害他,就像他不會傷害玄澈一樣。
玄澈的目光僅僅是在玄沐羽身上滑過去,甚至沒有停頓,他平靜地說:“我愛父皇,但是如果要為了一個人而讓千萬人陷入水火,倒不若現在就讓我背上大逆不道的罪行。痛苦,我受;責難,我擔;地獄——我去!”
玄澈的聲音低低的,緩緩流過每一個人的心,帶走了什麼,沉澱了什麼。微妙的變化,沒有人能說清楚,卻知道,手中的箭不會再顫抖,看向殿中三人的目光也不會再飄忽。
同樣感覺到周圍人的變化,玄沃的臉色變得很難看,慘敗中透著青灰,他看向玄沐羽,卻發現後者竟然也是神色自若。
玄沃有些瘋狂地叫喊:“為什麼!為什麼?他要殺你,他要殺你啊!你為什麼還能這麼鎮定!”
玄沐羽看他一眼,露出一個輕蔑的笑。
“澈要做的事,朕從來不曾反對。”
玄沐羽無聲地比出口型,不論別人怎麼看,但他知道那個人懂了,這就夠了。
玄沃驚恐地看著玄澈再次抬高了他的手臂,隨之動作的是禁軍的弓箭相繼瞄準了自己,雖然明知道這些箭矢一旦射出,皇帝也必然受傷,但他們的動作卻沒有半分遲疑!
完了!玄沃突然感到絕望。他沒想到玄澈真的可以冷情到這個程度。他一直以為玄澈多少會顧及一點玄沐羽,卻沒想到……
就在玄澈的手即將揮下之際,異變突生!
一支烏黑的箭突然從後面穿出了玄沃的胸膛,血液噴濺而出,順著箭頭緩緩滴落。玄沃呆呆地看著透胸而出的箭,似乎還不能反應出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箭頭上泛著幽藍的光,昭示了見血封喉的劇毒。片刻之後,玄沃保持著驚愕的表情倒在了地上。
事情應該就此結束,卻不想一直站在一邊默不作聲,幾乎要被人忽略的玄渙突然掏出一把匕首,直挺挺地捅向玄沐羽!
玄沐羽內力盡失,手腳無力,連反應都慢了半拍,竟然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閃著寒光的匕首朝自己襲來卻無法動彈。
玄澈大驚之下展開身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上去,右手一把將玄沐羽拉至自己身後,左手扣向玄渙握著匕首的手腕——
棉帛的撕裂,金屬割開肌肉的摩挲——細微的動靜以不可能的音量衝擊著每個人的耳膜。
玄澈靜靜地看著玄渙驚慌失措的臉,斗篷擋住了眾人的目光,看不清究竟是玄澈制住了玄渙,還是玄渙刺中了玄澈。
在這靜立的霎那間,又是一支烏黑的箭羽奔雷而至,狠狠地射穿玄渙的咽喉,巨大的衝力將玄渙帶離原地直釘入地面!玄渙僅僅是掙扎了一下就不再動彈——死了。
“殿下!”
林默言手持巨弓從房梁上跳下來,急切地試圖察看玄澈的傷勢。
玄澈的面色在火把的映照下緋紅一片,他微微一笑,對林默言擺擺手,轉而看向玄沐羽,輕聲道:“父皇……您沒事吧?”
“不……我沒事……”玄沐羽盯著玄澈的左手,愣愣地說不出話。
“嗯,那就好……”
玄澈漸漸垂下眼簾,動作輕緩地似乎是在播放慢動作。
玄沐羽怔怔地看著玄澈一手捂著腰部,在林默言看不見的斗篷下,鮮紅的液體從指尖泊泊涌出,染紅了白玉的手,濺落在地上,似乎還能騰出熱氣。
玄澈軟軟地倒下,死亡在靠近,他卻依然優雅高貴,似乎是即將凋謝的一片花瓣,若有似無地連結著花蕊,最終將在一陣風中悠悠地飄落……
玄沐羽的靈魂在玄澈倒下的瞬間抽離了身體,他只來得及下意識地伸手接住這具輕盈的肉體,恍然間,聽到一個屬於自己的聲音撕心裂肺地喊著:
“澈!澈——”
58、我們
在皇帝的主持下,大勢已去的叛軍很快就被鎮壓,安王被打入大牢,只等秋後問斬。平怡二王在叛亂中被御前侍衛林默言射殺,禁軍在平王的地牢裡發現了安王的幕僚司蒼。誰也想不到,一向只知玩樂的平王竟然在最後關頭萌生爭奪大寶的念頭,為了防止安王的人從中作梗,平王選擇了囚禁司蒼。或許從三王合作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叛亂的失敗。
另一方面,成國始終沒有動靜,雄單有心無力,大淼在這場叛中後除了損失了將近一萬的士兵,並沒有傷到元氣。
關於叛亂的一切善後都很順利,可是整個皇宮卻被陰雲籠罩了。
太子的傷勢並不僅僅在腰腹上那個幾乎可以伸進一個手掌的巨大傷口,還在於左肩上直挺挺地插著一根木棍。這根木棍本是一支長箭的一部分,在射入身體之後,被太子砍去了頭尾,原因只在於太子不希望露在身體以外的凶器引起軍心不穩和——玄沐羽的擔心。
逼宮的消息進入太子耳朵的時候,太子正在面無表情地殺敵,一向淡定的他卻在聽到消息的一瞬間亂了分寸,執意回馬入宮,卻不想忽略了一支從後而來的冷箭。於是,肩膀上就多了一根木棍。
太子已經昏迷了五天了,五天來氣若游絲,藥食不進。太醫告訴玄沐羽,太子失血過多,脈象虛浮,如果不能在今天之內清醒,只怕……
玄澈蜷縮在黑暗中,周圍暖暖的氣流輕輕撫摸著他的臉,與記憶中媽媽的手重合,舒服得讓人想就這樣一睡不起。
好累了,為什麼要這樣呢……為什麼要走到這一步,明明可以不用的……
玄澈想就此睡過去,再也不要醒來,醒來就要面對這樣那樣的人,這樣那樣的事,清醒著就要壓抑自己,要欺騙自己。
不想醒來,不想面對,卻有一個聲音纏繞在耳邊始終不肯散去。
“澈,醒來吧……”
不要這樣溫柔而悲傷地叫我,心好痛……
“澈,浩和泠就在你身邊啊,你看看他們,他們很傷心……”
浩,泠,他們傷心……我為什麼要在意他們的傷心?
“澈,梅花已經哭暈了,你快醒來安慰它好不好……”
小梅花……它應該回到屬於它的世界,我不應該約束它的……
“澈,你不願意再見到父皇了嗎……”
父皇?
“澈,你的夢想還沒有實現……晏子期堆了那麼多奏摺在書房裡,你怎麼能丟下不管,你若不管,我也不要再理會了,你不醒來,我就毀了這個國家,你真的忍心看到你千辛萬苦建立的國家滅亡嗎?百姓會受苦,你這樣善良,不願意的對不對……”
國家?百姓?義務?呵,我又不是聖人,我幹嗎要在意,好累了,我不要再管了……
“澈……求求你,睜開眼睛……我不要你救我,我不要你這樣睡過去……”
我救了誰?啊,我救了你,可是,你卻不需要我救你……你為什麼不相信我,是不是信任就這麼難?既然不相信為什麼又要說那樣的話讓我開心?我累了,不要再玩試探的把戲了……
“澈,我錯了,你醒過來好不好……我知道的,權力、榮譽這些都不會左右你,可我還是不放心,澈,你醒來,我認錯好不好……我們不要再猜疑了……”
錯?不,你沒有錯,錯的是我。是我太笨太單純,弄不明白你們的遊戲規則,是我自不量力,以為一個人可以改變一個世界。可是我連身邊的人都改變不了,我又怎麼去改變這個世界!
父皇,我終究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不要再抓著我了,讓我回去好不好……
“澈,你若不醒來,我就在你耳邊說愛你,告訴你關於水園的一切,說那些你不愛聽的話。我知道你在逃避。你說過有一種鳥叫鴕鳥,會在面臨危險時時會把頭埋到沙子裡。你就是那鴕鳥,其實你能明白一切的,你卻故意不去明白……澈,快醒來,快醒來好不好,醒來我們依然是父子,你不醒來,我就要天天這樣抱你,吻你,我要讓天下每一個人都知道,我玄沐羽愛上了他的兒子……澈……我愛你,我愛你,澈,我快要無法忍受了,你若不醒來,我就殺了玄浩,澈,我愛你,我愛你,醒來啊……”
你在說什麼……我不要聽,我聽不見,聽不見……
玄沐羽伏在玄澈耳邊反覆說著“我愛你”,一聲比一聲深沉,一聲比一聲悲傷,突然他感覺到手掌中的手指輕輕動了一下。玄沐羽連忙抬頭看去,只見玄澈的睫毛微微顫動著,似乎想要睜開,卻又被什麼重物壓住了。
玄沐羽從未覺得時間可以這樣漫長,或許只是一個呼吸的短暫,卻停頓了長達百年的漫長。玄澈的眼睛緩緩睜開,乾裂的脣瓣幾不可聞地吐出兩個音:“父皇……”
玄沐羽驚喜交加:“澈!”
玄澈半睜著眼注視著眼前的人,朦朧中只看到一張憔悴的臉,眉宇不再飛揚,眼睛失去了星辰的燦爛,下巴上滿是青色的胡渣,他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光芒四射的帝王,只是一個為心愛之人傷神的普通男人。
玄澈微微側過臉去,闔了眼簾,不願再看。
小狐狸蹲坐在枕邊,看看玄沐羽,用柔軟的大尾巴騷動玄澈耳朵,希望能引起他一點反應,可是玄澈只是看了小狐狸一眼,勉強笑笑,又閉上了眼睛。
玄沐羽不由得扣緊了玄澈手。
兩隻手十指交纏,卻只有玄沐羽在用力,玄澈纖瘦的手指無力地蜷曲著。
“澈……”
玄沐羽低低地呼喚,滿腔的悲傷不可抑制地溢出。玄澈像是一具失去生命的玩偶,心在悲傷的洪流中沉浮,身體卻無動於衷。
玄沐羽的心在滴血,他傷到玄澈了,不論身體還是心靈。
玄沐羽的手撫上玄澈發鬢,臉頰貼上他的臉頰。玄澈的臉頰蒼白而冰涼,沒有生氣,就像他的心,用冰封閉自己,蜷縮在自己的世界裡,隔開別人企圖給他的溫暖,拒絕關心,拒絕交流。
“澈……”
“父皇……”玄澈突然動了動,睜開的迷濛眼睛裡盛著淚光,他悲傷,他怨恨,他幹澀的嗓子裡只能發出嘶嘶的氣音,卻還是明白無誤地低語著,“父皇,你為什麼要這樣……”
“澈……”
玄沐羽從未覺得心還可以這樣痛。
“父皇……我恨你……”
玄澈低低地說,眼淚順著眼角滑下,落在玄沐羽的眼睛裡,玄沐羽覺得自己也在哭。
玄澈吃力地抬起右手環在玄沐羽的肩膀,手掌壓著玄沐羽不讓他抬頭。玄澈的手沒有半分力氣,玄沐羽可以輕易地掙開,可他不願意也不能這麼做。
“父皇,為什麼要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玄澈的話裡帶著泣音,鹹澀的液體順著臉頰滑到玄沐羽的嘴角,一滴一滴,冰冷冷的,“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默言跟我說你被玄沃挾持時,你可知我有多慌亂?我怕,怕自己只要慢了半步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怕抬手的時候會看到你悲傷的眼睛,怕默言那一箭只要偏上半分……怕自己若是反應慢一點就無法制住玄渙……看到你沒事我有多慶幸,什麼百姓國家都不重要……可是,心安的那一瞬間我卻發現自己真傻,我為什麼要怕,您有暗影,您根本不需要我保護……父皇,你和我,既然不相信為什麼又要說相信我那樣的話……”
玄沐羽的心被揪起來,忍不住想說:“澈,對不起……”
“我不要你的對不起!”玄澈啞著聲音打斷玄沐羽,胸膛劇烈地起伏,聲音卻不斷地走低,“不是你對不起,是我太傻,看不透人心,猜不對規則……呵呵呵呵……咳!”
玄澈凄涼地笑,忽地一聲咳中斷了所有的聲息,情緒突然都消失不見,心口不再起伏,搭在玄沐羽肩上的漸漸無力地滑下……
“澈!”
玄澈靜靜地閉著眼,滿臉淚痕,脣邊溢出一道黑血,他帶著笑,卻是從未有過的凄楚。玄沐羽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裡,慌忙扣上玄澈的脈搏——雖然微弱,卻還在跳動。玄沐羽心稍稍下落,緊接著大叫:“太醫!太醫!”
五天來一直守在門外不敢擅離職守的老太醫連滾帶爬地進了門。
“太子剛才醒了,怎麼又昏過去了!?”
“請、請允許老臣為太子殿下把個脈。”
見玄沐羽允了,老太醫顫顫巍巍地搭上玄澈的手腕,片刻之後,方退回階下。玄沐羽急切道:“太子如何?”
老太醫道:“回陛下,太子已無大礙,只是太過疲憊又睡過去了。待老臣開一副補氣養血的方子,靜養之餘喝上兩月便可。只是……”老太醫遲疑了一下,偷偷抬眼卻接收到玄沐羽殺人的眼神,慌不迭道:“只是太子這次肩上傷勢過重……太子當時貼著肌膚平平削去箭笴頭尾,又沒有及時治療,後來取出時……”
玄沐羽不耐煩地打斷老太醫的話:“太子究竟怎麼了!”
老太醫忙道:“太、太子的左手從此不能提攜重物,心脈也受了損,日後切記不可讓情緒大起大伏,也要盡量避免勞碌心神。還有腰上的那一劍傷了脾腎,太子日後要忌食油膩,遠酒肉,同時房事也要節制……”
玄沐羽想到剛才玄澈那聲戛然而止的慘笑,心神俱痛。
“太過激動會如何?”
“會、會……”老太醫瞄一眼太子嘴角猶在的血痕,“會嘔血而……亡!”
玄沐羽只覺眼前一片暈眩,整個人在瞬間被悔恨吞沒。是他不該!不該被小人亂了心神,不該心存疑慮,不該存心試探!若不是他……
玄澈安靜地睡著,失去血色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緒,玄沐羽的左右與玄澈的左右十指相扣,緊緊地不願放開。
玄浩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床前,他溫柔地看著床上的人,卻在目光移到玄沐羽身上時瞬間冰凍。玄浩盯著玄沐羽的眼睛冷冷道:“父皇,這下您可滿意了?”
玄沐羽身子一震,依然凝視著玄澈。
玄浩自顧自地說:“心脈受損,脾腎虧虛,從此四哥真的要清心寡慾了。父皇要的不就是這個結果?”
“住口。”玄沐羽低聲說,“你又有什麼資格說朕?你站在清涼殿外冷眼旁觀的時候,可曾想過會有今天?”
玄浩咬咬脣。
玄沐羽嘲弄道:“你以為朕沒有發現你嗎?你倒是說說當時打得什麼主意,不就是希望朕就此身亡你好獨占他嗎?哼,當時你若是出手,又怎麼會有今天這個結果?!朕若是主犯,你就是幫凶!”
“是啊,我是幫凶,我害了他……”
玄浩喃喃自語著,痛苦地捂上臉。是他的自私害了哥哥,他被嫉妒和怨恨燒光了理智,明明知道四哥是那樣在意這個男人,卻還是選擇見死不救……
小狐狸從一邊飛出來,先是落在玄浩肩膀上給了他一爪子,又立刻跳到玄沐羽身上,對準他的脖子狠狠地咬下去。在兩個人身上都留下傷痕之後,小狐狸才回到床上,對著兩個人怨恨地瞪眼,然後蜷縮在玄澈脖子邊,黑亮的眸子裡盛滿了心疼,大尾巴覆蓋在玄澈臉頰上,似乎想要給他溫暖。
玄沐羽看著這一切,卻對玄浩說:“我們甚至比不上一隻狐狸。”
誰也不會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
玄澈靠坐在床上,喝了藥,抬頭對玄沐羽微微一笑:“謝謝父皇。”
玄沐羽痛徹心肺,這不是那個會對他伸手撒嬌的玄澈了。
“澈……”
“怎麼了,父皇?”玄澈靜靜地微笑。曾經用防備和孤高偽裝自己的孩子,如今學會了用微笑掩飾。
“澈……”玄沐羽很痛苦,心中有千言萬語,可除了這麼一聲輕喚他再也說不出第二個字。
玄澈的笑容漸漸淡去,低垂著眼簾,不讓人看到他眼中的流光。
房間裡兩人相對無言。時光緩慢地流逝,太陽從東邊轉到西邊,餘暉透過紙窗,將皇宮暈染上溫暖的黃,卻融不化東宮裡隔閡的冰。
我們……或許回不到從前了……
玄澈輕輕抽動左手的手指,無聲地嘆息。
日子一點一滴地度過,太子本來就稀少的熱情似乎隨著他左手的力量一起失去了,溫和地微笑,平靜地說話,無論何時何地都是一塵不變的淡漠。
四年來朝廷每天都在發生的微小變化似乎也停止了。早朝變得沉悶,上書房裡總是彌漫著莫名的壓力。皇帝的脾氣漸漸有些暴躁,而太子卻不會用溫柔的似乎在撒嬌的口氣說:“父皇”,少了這份溫情的撫慰,大臣們不敢再在皇帝面前大聲說話。
這一切的變化都發生在三王的叛亂之後,沒人能理解這其中發生了什麼,捨身救駕的太子難道不應該更受寵嗎?可是有心人也發現,並非皇帝不再寵信太子,而是太子拒絕了這份恩寵。
雖然失去了力量,但玄澈的手還是那樣完美,溫涼如玉,剔透若冰。他在下棋,對面坐的卻是玄浩。
“你輸了。”
玄澈說著落下一子,完全占據了江山。
“啊!又輸了!四哥,你怎麼都不讓讓我!”
玄浩沮喪地說,他棋藝很爛,棋品卻很好,嘴上這麼說手上卻在認真地覆盤。
玄澈微笑不答。
玄浩抬眼看看哥哥,心裡一疼,忍不住說:“四哥,你不要再這樣笑了。”
玄澈一愣,摸摸自己的臉,道:“有什麼不對嗎?”
“那個笑好假!”玄浩停下手中動作,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玄澈,認真地說,“四哥,和父皇和好吧!”
玄澈笑笑,輕聲道:“哥和父皇一直都很好……”
“騙人!”玄浩大聲地喊出來,“四哥你在騙誰!騙我還是騙你自己?!已經半年了,難道還是不能釋懷嗎?”
玄澈怔怔地看著他從未見過的弟弟,半天才擠出一句話:“沒有什麼不釋懷的……”
玄浩高聲叫道:“四哥!你知不知道這半年來你的笑有多難看?簡直像哭一樣!既然這樣難過,為什麼還要為難自己,你不是在懲罰什麼人,你在懲罰你自己!”
玄澈默然,他不知道。
玄浩咬咬牙,走到玄澈面前,抱住他,低低地說:
“四哥,父皇很愛你的,你不要生氣了……”
半晌,玄澈說:“你不懂。”
沉悶的生活裡,朝廷還是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就是平叛過程中出現的奇女子夏弄影出嫁雄單。
在平叛的第五天,她領導一干民眾將叛亂殘軍引入朝廷所布下的埋伏圈中,讓勤王軍得以用最小的損失殲滅了所有的負隅頑抗的敵人。因為平叛有功,弄影姑娘被皇帝收為義女,封平安公主,封戶一千。數月後雄單王薩朗耶前來求親,平安公主下嫁,明艷的花車照亮了從臨澹到草原的道路。此二人終其一生相親相愛,這樁婚事被後世傳為美談。
第二件事,就是太子大婚。
“父皇,再過兩個月兒臣就十八了。”
某一天,玄澈突然這樣對玄沐羽說。玄沐羽愣了愣,沒明白玄澈的意思,這才驚覺,他們之間的默契竟然已經消失殆盡。
玄澈看著玄沐羽的反應,淡淡地補上一句話:“雲昭已經等了五年了。”
玄沐羽覺得心好痛,痛得不能呼吸。
太子的大婚是大淼二十年來最盛大的典禮。
醮戒那日,御奉天殿,百官侍立,太子頭戴通天管,身著墨紗袍,款款行來,風華絕代。至丹陛四拜,司爵插佩圭玉,太子飲過盞中祭酒,來到皇帝御座前跪下。
玄沐羽聽到自己的聲音木然地在說:“往迎爾相,承我宗室,勖帥以敬。”
太子恭敬地回答:“兒臣謹奉制旨。”
太子又俯伏於地,平身,走下丹陛,再向皇帝四拜。
皇帝回宮,太子出殿。
終於等到迎親這日。
大型儀仗拱衛之下,太子妃的車輿進入皇宮。
太子妃身穿褕翟花釵,鮮艷的色彩,華麗的稚羽,從沒想過素雅的雲昭也可以擁有如此驚艷的一面。太子一身黑色袞冕衣冠,莊嚴氣派,看到雲昭到來,他微笑地伸出手,溫柔低語:“昭,我的妻。”雲昭飛霞滿面,幸福不可言喻。
二人進入昭陽殿,在皇帝面前行合■之禮。
玄沐羽沉默地看著這一切,胸腔裡的滔天巨浪幾乎要將他淹沒。為了壓抑自己隨時可能迸發的衝動,玄沐羽耗去了全身的力量,再沒有力氣多說一句話。
玄浩沒有參加婚禮,他在玄澈往雲家下聘的那一天離開了臨澹,站立在哥哥曾經站立過的城墻上,玄浩告訴自己:你該長大了。
當合■之禮結束,太子妃被送入東宮,太子則進入太極殿接受大臣們的祝福。
酒宴上觥籌交錯,這是一個大喜的日子,每個人都很高興。大婚,意味著太子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親政了——只要皇帝願意。
狂喜地大臣不斷向玄澈進酒,玄澈微笑著喝下每一杯酒,美麗的眼睛漸漸染上醉意,鼻尖透出微弱的紅,雙頰如同火燒一般緋麗。
“四哥。”玄泠低著頭,舉起酒杯,低聲地說,“祝你和嫂子永結同心,和和美美。”
“謝謝你,泠。”
玄澈又喝下一杯酒,身體輕輕浮起來,他覺得自己可能快醉了。
“澈,不要再喝了。”
玄沐羽按下玄澈即將送到口邊的酒杯。
玄泠看父皇和哥哥了一眼,沉默地退下。
小小的角落裡只剩下兩個人。
“父皇……”玄澈眯起眼,眼角上挑,化作一個小鉤,勾人心魄。
玄沐羽心悸且心痛:“不要再喝了,你的……身體不好,不能多喝。”
“哦……”
玄澈順從地放下杯子,垂目不語。
兩個人再次相對無言。自從那日,他們之間似乎就只剩下了沉默和尷尬。
片刻之後,玄澈說:“父皇,時辰到了,兒臣該回去了。”
玄澈轉身離去,卻不想被一隻手拉住,緊接著自己撞入了一個寬厚的懷抱裡。
扣在手腕上的那隻手還是那樣溫熱乾燥,熟悉的溫度從手腕蔓延到心間,粗糙的繭子摩挲在皮膚上產生奇異的酥麻。玄澈甩不開,他的左手依然沒有力氣。
“澈,我們……不要再這樣了。”
玄沐羽用力地抱著,聲音就在耳邊,低沉的,帶著哀求。玄澈覺得心被狠狠地擰了一下,又酸又痛,讓人想哭。
兩顆心臟隔著衣物咚咚地跳動,胸腔的共鳴,體溫的傳遞——似乎一切都和從前一樣。
溫柔是最鈍的刀,一下下砍在心上,痛不欲生。
父皇,是不是所有的傷害都可以用一句對不起來抹平?
父皇,你不明白你對我有多重要,所以你也不會明白,我有多痛。
父皇,我們回不到從前了……
玄澈不言不語,沉靜的眼睛注視著玄沐羽。玄沐羽以為這雙眼睛會藏下千萬語,然而玄澈卻只說:“兒臣告辭了。”
話音落下的一刻,玄沐羽聽到自己心中的天地塌陷了。
日子還是這樣不鹹不淡地過,什麼都沒變,卻也什麼都變了。
嬌妻的模樣令人心動,然而玄澈卻沒有太多感覺。
這就是婚姻,這就是夫妻嗎?玄澈有些疑惑,他明白性,卻不明白情。
少了玄浩的日子變得很清靜,玄泠依然是那個沉默寡言的孩子,小狐狸看到玄沐羽就憤憤地瞥過頭去,一定要面對時便是藏不住地怨恨。玄澈撫慰它,小狐狸只能淚汪汪地舔舐玄澈的臉,似乎在告訴他:你讓我心疼了。
沒有了皇帝和太子的相視而笑,皇宮變得冰冷而寂寞。
59、隔閡
中國歷史有一種很奇怪的發展邏輯。黑格爾說:“中國的歷史從本質上看是沒有歷史的,它只是君主覆滅的一再重複而已。任何進步都不能從中產生。”
任何讀史的人看到這句話都會心痛。
滿朝文武爭得面紅耳赤。從據理力爭到相互攻擊,從公務到私生活,沒有一樣不可以抨擊。這就是中國的文人。
太子突然冷冷地蹦出一句話:“內鬥,有意思麼?”
大殿裡頓時安靜,每個人都驚詫莫名地看著太子。
“父皇,兒臣累了。”
玄澈淡淡地說,然後離開了太極正殿。他一向淡定優雅的背影,在這時看起來是那樣憔悴無力。沒有人計較太子的失禮,平時他們敬畏的背影此刻讓他們心疼,卻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裡錯了。
“澈!”
玄沐羽匆匆散朝,在太子進入東宮之前追上了他。
“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玄沐羽關切地問,雖然知道這個問題已經問不出真實的答案了。
果然,玄澈平靜地說:“兒臣只是累了。”
想起了玄澈脆弱的身子,玄沐羽神色黯然,伸手想要撫摸玄澈微皺的眉頭,卻想起他已經喪失了這個權力,訕訕地收回手,堂堂帝王此刻看起來很是無措。
玄澈並不是沒看到玄沐羽的侷促,卻執意地忽略了。
“父皇,兒臣先回宮休息了。”
玄澈離去,消瘦的身子,蒼白的肌膚,陽光下他似乎隨時都會消失。
太子不應該是這樣的,他應該猶如神邸般接受太陽的膜拜,言能惑人,笑能傾國。
玄沐羽按著心口,這裡已經疼得麻痺。
事情的開始其實很簡單,最早是一個監察使彈劾某地方官員貪污,那官員反咬一口聲稱這名監察使受賄,兩隻狗互咬了一陣,最後那名官員落敗。但是官員所屬的勢力不甘心,群策群力,拖了那名監察使下水。如果事情到這裡打住,也不過是兩隻狗互咬的醜聞。可沒想到監察使身後也站著一群人。於是兩幫人馬開始群毆,戰爭漸漸升級,最終在中央朝廷裡正式交鋒。
早朝上某朝廷大員因為作風問題遭到彈劾,就此開始了一場廷爭。相互攻訐謾罵,打擊面迅速擴大,不但文官牙尖嘴利,連一些武將都參與進來。
玄澈冷眼看著這一切,為這些內鬥內行、外鬥外行的官員噁心。
玄澈知道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不過十九年,開始掌權不過不四五年的時間,要改變整個國家風氣是不可能的,甚至這個美好的願望終其一生都不可能完成。但親眼看到就是這樣一群人引導著中國歷史漸漸走向屈辱,玄澈還是心冷了,如果能以殺止風,他一定會毫不留情地將這些人全部推出午門。偏偏即使殺盡了這批官員,下批官員上來還是一個模樣。
心冷也沒有用,該去做的還是要做。
玄澈與玄沐羽分開後,他進入東宮只是在前花園裡站了片刻,便回頭去了上書房。
上書房裡,玄沐羽很認真地批改著奏章。如果是在一年前看到這一幕,玄澈一定會覺得很驚奇,但現在再看到只覺得諷刺。如果不是自己受傷,如果不是自己不能過於勞心,玄沐羽又怎麼會主動分擔政務?!
玄澈摸摸肩膀,不知道這傷是給自己帶來了痛苦,還是給國家帶來了福音。
聽到腳步聲,玄沐羽驚訝地抬頭。玄澈見禮道:“父皇。”
玄沐羽忙問:“你累了,怎麼還來?”
“沒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玄澈淡淡一笑,拿過一疊奏章坐到屬於自己的書桌前開始批閱。
玄沐羽的目光開始在奏章和玄澈之間游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可以像以前一樣靜靜地注視那張側臉,在自己出神的某一刻,澈會抬頭對他微微一笑,顏如秋水,惑人心神。
然而玄澈始終沒有抬頭。玄沐羽終於輕輕嘆出一口氣,將注意力投注在奏章上,以至於他沒有發現在自己嘆氣的霎那,玄澈的左手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
上書房安靜得可怕,靜謐催促著兩個人快速處理完所有公務。
不久,小狐狸出現,玄澈逗小狐狸玩玩,然後就抱著小狐狸與玄沐羽在清涼殿用膳。
一桌子的清淡素食,玄沐羽陪著玄澈吃,味道其實不差,只是吃在嘴裡總有點苦澀。玄澈看起來倒不覺得有什麼,他一點點地吃,不論玄沐羽夾什麼給他,他總是微微一笑,然後一點不剩地吃掉。他的儀容總是保持著極致的完美,讓人看了便覺得是一種享受,可玄沐羽卻覺得壓抑。
用過膳,森耶送來煎好的藥。補氣養心的藥一天三碗,快趕得上正餐了。濃稠的黑色藥汁,光聞就讓人作嘔,玄澈慢慢喝下,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似乎喝下去的只是白水。玄澈說,習慣了,就不覺得苦了。
飯後,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玄澈可以和他說上一個下午,微笑有禮,措辭嚴謹舒適,然而話題始終離不開今天的天氣和朝政。天氣永遠是“不錯”,朝政永遠是“如此甚好”。
話題用盡,他們開始下棋。墨玉做盤,白玉做子,兩杯清茶,一縷暗香,一切都如從前,只有玄澈執棋的手換到了左手。彆扭的姿勢,像個初學下棋的孩子。玄澈說,他應該多鍛煉鍛煉左手。
夕陽西下,玄澈離去,金色的餘暉落在他身上,沒有了絢爛,只剩下清瘦和孤獨。
上朝、議政,用膳、閒聊,品茶、下棋,從前也是這樣的過,現在也是這樣的過。太子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每天重複著同樣的事情,機械性地與外界交流。
玄沐羽當然不會知道什麼是機器人,他只知道這樣的日子讓他很痛苦。澈不會與他對視,不會進入他身周一臂的範圍;澈會微笑,但不會嗔怪也不會開懷;澈說話都用陳述句,甚至連反問句都少有;澈盡可能地使用左手,仿佛失去力量的是他的右手。有意無意、每分每秒、一言一行,似乎一切都在提醒玄沐羽:你曾經這樣地傷害了一個人,而這傷將伴隨他一輩子。
玄澈回到東宮,疲憊地靠在軟塌上假寐,直到感覺到一個人站在面前。
玄澈的耳朵沒有受傷,他聽的出是誰的腳步。輕柔虛浮,不緊不慢,東宮裡只有一個人是這樣的步伐。當腳步在前方一步遠的地方停下,感覺到來人溫柔的視線,玄澈不想睜眼,如果可以,他寧願自己在夢中將這道視線想象成另外一個人的。然而玄澈也知道,如果現實中真的是那個人的溫柔目光,自己卻又會避開。
人就是這樣矛盾的動物,玄澈恨那個人,卻更恨自己,是自己傻卻還自以為聰明。
“澈。”
來人溫柔地輕喚,不給玄澈沉迷的機會。
玄澈頓了頓才睜開眼,注視著眼前的美人,坐起身,溫柔地微笑:“昭。”
儘管成婚已經半年,面對玄澈雲昭仍然會羞澀地笑。
雲昭說:“澈,該用晚膳了。”
玄澈卻搖頭說:“你先吃吧,我不餓。”
“那怎麼行,太醫交待過你一定要按時用膳。”雲昭勸說,“澈,吃一點吧,等會兒你還要吃藥。”
玄澈沒有胃口,但他不想辜負雲昭的好意。草草地吃了一點,森耶又端來一大碗藥。看著烏黑的液體,玄澈很想將它打翻,可他知道自己的任性會讓一些無辜的人承受玄沐羽的怒氣。
既然會生氣,會痛苦,會懊悔,為什麼還要那樣做?
好吧,那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我錯把你的溫柔當成了麻藥,硬生生挖開自己的心給你看,麻藥散去才發現心痛欲死。
第二日,兩班大臣又在早朝上爭辯起來,不過鑒於昨天太子突然離席的教訓,他們今天的態度相當文雅。
文縐縐地吵了一陣,不知是哪一方的人說了一句“請陛下和太子聖斷”的話,大家都安靜下來,看向皇帝和太子。若是以前他們會都留意太子的反應,但是現在皇帝和太子之間的分工變得很混亂,太子似乎不想管事但皇帝卻常常要將決策權給他,而皇帝放出權力的同時又主動承擔了一些決斷,很多奏章上往往沒有了太子的墨批只剩下皇帝的硃批,令人難以揣測什麼樣的事取決於皇帝,什麼樣的事取決於太子。
玄沐羽偷偷瞄了一眼玄澈。玄澈似乎是感覺了,又或者剛好是也回頭,總之兩人的視線交匯了。然而太子只是漠然地看了一眼,又回過頭去,對森耶點點頭。森耶立刻從懷裡掏出兩封摺子似的冊子,分別送到兩位大臣手裡。這兩位大臣就是爭吵雙方的領軍人物。
太子道:“你們誰能解釋清楚手上的東西,孤就為誰做主。”
兩名大臣疑惑地打開冊子,才看了兩行,冷汗就全出來了。
“罪臣該死!”
兩名大臣異常默契地跪下呼喊,連帶著在這二人的示意下,後面一幫子人全跪下。
太子冷冷一笑,不再說話。
大臣們匍匐在地上,用眼角偷偷向皇帝求救。事實上,在懲戒官員方面,皇帝比太子仁慈很多。有時候,太子會讓人覺得他明亮的眼睛裡容不得半點沙子。
玄沐羽並不知道玄澈究竟給大臣們看了什麼,讓大臣們如此驚慌失措,無非就是他們平時私下所犯的罪吧。但玄澈在做出這個動作之前完全沒有與他知會,甚至於剛才眼神交錯的時候,玄澈也沒有任何表態。玄沐羽不知道自己這時候應該是憤怒還是無奈。
玄沐羽最終選擇了無奈,他在心裡嘆出一口氣,對大臣說:“你們起來吧。”
大臣們不敢起來。
玄沐羽看看玄澈,玄澈無動於衷。玄沐羽再說:“太子既然沒有選擇將你們查辦,就是希望你們能由此警戒。起來吧。”
大臣們這才顫顫巍巍地起身。
事情就這麼結束了,兩群狗終於不再互咬,彈劾的事情也不了了之。
下朝之後,玄沐羽問玄澈:“你給他們看了什麼?”
“他們的一些罪狀。”玄澈簡單地回答,繼續埋首於奏章之中。稍後,玄澈又抬頭說:“父皇想看的話,兒臣讓默言再拿一份給您。”
玄澈說這話就像在問玄沐羽要不要再添一碗飯一樣,十分的平靜。問題是如此平靜地對你說要不要看別人是怎麼死的,反而讓人覺得怪異。玄沐羽期期艾艾地搖搖頭,說:“不用了。”
“哦。”
玄澈應一聲,又開始批閱奏章。
今天的玄澈似乎有什麼心事,看起來特別的沉默,眉宇間總是若有若無地蹙著,一份摺子會看上很久。中午玄澈陪玄沐羽用過膳,卻沒有留下聊天下棋,稱有事就離去了。
玄沐羽想問又不敢問。其實他也知道,問也問不出什麼了。
連續三天,太子都在午膳後回到東宮,一個人下午都在書房裡不知道寫什麼,晚上又點了蠟燭弄到半夜,第二天卻很早就上朝或去上書房。任憑太子妃如何勸說,太子依然我行我素。
玄澈向來是不熬夜的,甚至極少在夜幕降臨後忙碌,對於他這種經歷過電氣化時代的人,在搖晃的昏黃燭光下寫字簡直難以忍受,而夜明珠——據說因為放射物質而放光的東西——玄澈更是不碰。玄沐羽不知道玄澈不喜歡在夜晚忙碌的原因,卻清楚地記得他這個習慣。如此反常的行為讓玄沐羽覺得自己快被逼瘋了。
“你究竟想要做什麼?懲罰我還是懲罰你自己?!”
玄沐羽終於忍不住拉住玄澈質問。
玄澈因為睡眠不足精神不濟,被猛地一拉眼前一黑,撞到玄沐羽身上,卻一下子清醒過來。玄澈後退一步,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行禮:“父皇。”
玄沐羽盯著他,逼著他開口。
玄澈無奈道:“沒什麼,兒臣只是突然想到一點事情要去做而已。”
玄沐羽又氣又急:“什麼事要你用這樣的身體去熬夜!林默言呢?嚴錦飛呢?他們都在幹什麼?!”
玄澈垂目不答。有些事本可以不用這麼急,可現在他必須把時間從每一個縫隙裡壓榨出來,少一秒都讓人可惜。有些事只有他可以做,這個世界或者說這個皇宮裡,沒有人可以幫他。或許曾經有一個,那個人不一定明白他在做什麼,但他會聽自己說,會默默地支持,可現在連支持也沒有。
玄澈不想這麼說,光想已經讓人心痛,說出來會撕毀他脆弱的心臟。
看到玄澈甚至連是什麼事都不肯說,玄沐羽氣急敗壞地扳過他的肩膀,怒道:“你說啊,究竟是什麼事!”
玄澈任憑玄沐羽搖晃身子,暈眩一陣陣襲來,眼睛已經看不到那個人焦躁的臉,只剩下一片黑花,耳鳴得厲害,聽不到那個人在說什麼。心口又傳來熟悉的痛楚,十九年前的生命每日每夜都在承受這種威脅。
“父皇,兒臣沒有時間了……”
玄澈不知道自己說的這句話能不能讓人聽到,他只覺得這句話說完就再沒有力氣了,眼前徹底黑去,失去了意識。
玄沐羽眼睜睜地看著玄澈慢慢軟到他的臂彎裡,時間仿佛回到了逼宮那夜,慘白的臉,虛弱的氣息,血將整片地磚染紅,毫無預警地昏過去,再醒來時,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
“澈!”
玄沐羽終於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然而他只會在事後叫喊這個名字,無補於事。
60、融冰
太子一暈就是兩天兩夜,醒來後仍然要靜養半個月,經不得半點辛勞和刺激。
皇宮被低氣壓環繞,整個太醫院雞飛狗跳。
太子昏迷不醒的時候,老太醫跪在床前,冒著死亡的危險對皇帝說:“太子身體虛弱,切不可激動,更不可以勞動心神,最好任何劇烈的行為都不要做,盡可能避免外界的刺激……”
皇帝黑著臉握緊拳頭,老太醫的裡衣已經被冷汗浸透,生怕一秒會聽到皇帝說“治不好就拿你殉葬!”。關鍵時候太子醒了,太子強打精神笑說:“張太醫,若按你這樣說孤豈不是每日都要臥床休息才好?張太醫你不要嚇父皇了,孤的身體孤知道,還死不了。”
太子醒的那個及時,老太醫簡直要將太子供起來拜了。
不論怎樣,太子帶著太醫們在鬼門關前走了一回,最後大家都高高興興地回來了,太醫們擊掌相慶。
太子能下床了又開始忙碌,哪怕玄沐羽不讓他管理太多朝政,太子仍然能從他自己的組織裡找事做。後來玄沐羽才知道玄澈那三天裡在忙碌什麼:堂堂太子竟然在給一個商行策劃如何開辦學院!
這個學院有點特別,由通川商行聯合冰嵐山莊共同建造,設文學院和理學院。文學院又分蒙學、中學和大學,分別招收從5歲到20歲的學生,統一發放教材,據稱教授的內容很特別。而理學院則分基礎班、高級班和技術班,基礎班分數學、物理、化學、生物、地理和天文六個課程,高級班則在六個學科的基礎上讓大家選擇一到兩門進行更加深層次的學習,而技術班卻是由冰嵐山莊的大師們教授學生各種製造技術,包括煉鐵、鑄造、紡織、刺繡、醫藥等十多門專業技術。
玄沐羽難以理解玄澈究竟要做什麼,這個學院的設置和內容是很特別,文學院就算了,但理學院裡那些淫巧怎麼值得他耗費這麼多心血去規劃!
玄沐羽氣勢洶洶闖進東宮,卻看到玄澈睜著大大的眼睛坐在書桌後面,像失去靈魂的漂亮人偶無神地注視著前方,因為生病而消瘦的臉讓眼窩更加深邃,雙頰上猶帶著淚痕。聽到有人闖進來,他稍稍側頭,眼珠僵硬地轉動過來,木然地看瞄了一眼,又恢復到了原來的姿勢。
玄沐羽心疼了,他走到玄澈的面前,握住他冰涼的手,低聲地哀求:“澈,你要恨就恨我,要折磨就折磨我,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不好,你的身子根本經不起折磨。”
玄澈停頓了一下,看向玄沐羽,搖頭道:“兒臣沒有。”
玄沐羽提高了聲音:“那你是在做什麼?為了一個學院將自己搞成這樣?!”
“父皇,您不明白。”玄澈說,“兒臣在做一些不得不做的事。”
玄沐羽手一下子縮緊:“什麼究竟是你不得不做的事?你想要什麼?權力?名譽?還是這個位子?!你要什麼朕給你,你究竟要什麼?”
玄澈的眼睛似乎在瞬間睜大了一下,一絲哀痛轉瞬即逝,他輕聲說:“父皇,您到現在還說這樣的話……兒臣若是要那些東西,也不用搞成現在這個樣子……兒臣要的東西,父皇,您給不了。”
“澈……”
玄澈沉默了一下,說:“父皇,其實您那日的選擇沒有錯,您是皇帝,在以前的十幾年時間裡,您給兒臣了超越君臣的信任,兒臣應該慶幸了,只可惜兒臣自詡聰明其實還是沒能看透你們的規則,過分沉溺了。我們之間的信任建立在泡沫,這個泡沫名為‘皇家的親情’,經不起戳,一戳就破,一破信任就崩潰。兒臣以前一直覺得,我和您之間的信任不應該是這樣的。但前幾日浩給我寫信,他說,其實兒臣和父皇這十九年來,誰也沒有了解過誰。兒臣一味地索取您的溫柔,卻不知道你的想法;您一味地支持,卻一直不明白兒臣究竟想要什麼。浩說,我們之間缺乏真正的溝通。沒關係,兒臣今天說給您聽,說兒臣究竟想要什麼。”
玄澈終於再一次直視著玄沐羽的眼睛,無神的眼睛裡點亮了些許光亮。
“父皇您剛才問我為什麼要為了學院搞成這樣了。或許在父皇心中,這不過是一個玩弄奇巧的地方,在兒臣看來,這卻是燎原的一顆火星。
“我們的國家有著各種各樣的問題,因為我們的制度有著巨大的缺陷,然而造成制度缺陷的卻是我們的文化。兒臣不是要否定我們的文化,我們的文化豐富多彩,然而東西一旦大了就必然會出現漏洞。
“看我們的貪官。朝廷總是在反貪,然而官卻越反越貪。為什麼?因為我們皇家就是他們最大的榜樣。我們匯集了天下的財富,營造了龐大的排場和威勢,他們懼怕我們,卻又羡慕我們。當年秦始皇出巡,聲勢浩大,項羽看了說“吾可取而代之”,劉邦則想“大丈夫生當如此”。古人說,學而優則仕。又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形成我們的文人‘官本位’思想,每個人讀書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做官,做了官要學皇家的排場,但他們的俸祿不足以支撐這種奢侈,怎麼辦?貪污,受賄。
“看我們的帝王。我們的帝王居然不希望官員十全十美,總是希望他們有一點缺點,可能是好美色,又或者喜歡貪小財,這樣有缺點的人才好控制。當年的蕭何,明明是乾乾淨淨的宰相,卻偏生要做些欺田霸民的事情才能得到劉邦的信任。受益的是帝王,遭殃的是百姓。
“看我們的朝廷。我們的朝廷、我們的國家不懂得如何去維護百姓的利益。朝廷拿百姓做權力工具,朝廷和百姓不是一個利益共同體。百姓與國家沒有共同利益,他們就不會在意究竟是誰在統治他們,他們不會從心裡擁護國家和朝廷,我們在外力面前會變得很脆弱。
“看我們的信仰,我們自以為是世界的中心,自以為天朝上國,自以為地大物博,輕視工業,鄙視商業。我們東邊是大海,北邊是極地,西北是荒漠,南北是高原和叢山峻嶺。我們出不去,別人進不來。我們安穩,卻也被困在這片小小的土地上。我們的百姓只知道面朝黃土背朝天,目光如豆,心胸狹窄,沒有探索精神更沒有競爭意識,卻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廣闊!希臘的文明早在幾千年就超越了我們,而幾千年後又將有一個英國用利炮鐵船敲開我們的國門。而我們,只知道在自己的世界裡咬來咬去,最終咬得精疲力盡。
“看我們的百姓。我們的百姓眼裡只有朝廷沒有國家。百姓眼裡沒有國家,他們就不知道什麼是愛國。我們的朝廷使用愚民政策,然而這種政策最終將報應在朝廷身上。我們的百姓都成了一群奴隸,他們的一生只有兩個時代:想做奴隸而做不了的時代,和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百姓的腦子被我們掏空了,不會思考,百姓的脊梁被我們打彎,不懂得挺立。人是一個民族的基礎,然而基礎都已經彎曲了,一個民族又如何屹立?
“父皇,這只是其中的很小一部分,您無法想象,這小小的一部分將會給我們帶來多大的災難。而這些,都是我想改變的。所以我要去做一些事,去開辦一個商行證明商人的重要,去創建一個山莊引導科技的發展,去建設一個學院從思想上改變我們的國民。
“父皇,君王要的是版圖、是物產,是天下太平地位穩固,而我要的卻是一種精神,一個能讓整個民族進步的精神!我們的民族,是世界上最聰明的民族,她美麗而深沉,她應該充滿了活力,她會蒙受災難,但她卻會在災難中涅盤,每一次烈火焚身都只能讓她更加壯麗!不論過去、現在還是未來,我們的民族都會屹立在世界之巔上,光華奪目!”
玄澈的眼睛閃爍著玄沐羽所不曾見過的絢麗色彩,斑斕多姿,幾乎點亮了整個世界。以往玄澈所展現動人在這瞬間面前也不過是米粒之珠,言語無法形容的輝煌,任何光芒都無法與之媲美!
玄沐羽震驚不已,幾年來他看玄澈不斷在各種微小的地方改變著整個朝廷,他知道玄澈有著一個遠大的理想,或許是一統中原,或許是千古流芳,然而真正聽到時才覺得不可思議。
玄沐羽稍稍錯愕,卻看到玄澈捂著心口喘息,他眼中的光華慢慢淡去,神色間似乎承受了巨大的痛苦,然而這份痛苦卻不是來自肉體。玄澈緩慢地說著:“我從沒想過自己一個人可以改變一個民族,卻還是盡量去做。也許歷史無法改變,但我仍然希望後人在翻開歷史的時候,即使悲痛,卻還是能欣喜地看到,曾經有一個人為了這個美好的心願而努力過。他們能在那些斷言東方文化無法產生現代公民的人面前,拿出微弱但卻真實存在的火苗。
“我們的文化寬廣得幾乎能容納一切光彩,同樣也深沉地能埋沒所有光彩。五年根本改變不了什麼,甚至五十年都無法改變什麼。我本以為我可以用三十年的時間去引導這個國家,用二十年時間教育下一代,再用十年的時間監督和糾正他們。但是現在不行,我無法確定我是不是還有時間去監督我的孩子,甚至不敢確定我是不是有能力教育出我所期望的孩子。
“我怕在我死後所做的一切都將被顛覆。我沒有那麼多時間,我必須和時間競爭,我要在我離去之前將一些東西固定下來,將一些東西埋到我們的文化裡,我在著急,我一度強迫自己去壓榨生命。但是我現在累了,好累好累。
“我不喜歡說話,因為有些東西無法說出口,可以說出口的又沒有人會懂,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浪費口舌。後來我才覺得不是:就是有一些人,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彼此所想,掌心相扣就能汲取力量;有些話,並不一定要對方清清楚楚地了解什麼意思,只需要信任和支持就夠了。
“我不是聖人,我忍受不了‘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寂寞,也無法承受‘千萬人吾往矣’的決絕。我不勇敢,我的堅強有限度,我會累,會絕望,會輕言放棄,我總是需要有人支持才能往前走。其實我知道,父皇很多時候並不明白我在做什麼,或者說不明白我所做的究竟有什麼意義,但是父皇還是無聲地支持我。我一度以為自己只要回頭就可以看到您,您會對我笑,會對我伸手,會說:我相信你。可我卻發現不是……
“浩兒要我跟您和好,他說您很愛我;晏子期要我和您和好,他說您的地位對我很重要;默言要我和你和好,他說我還需要您的支持;只有張桐說要我和您和好,因為現在的我看起來很痛苦。四個人勸我,卻有兩個人是因為你的權勢和地位。我不需要這些,我要這些的話那夜就不會趕去清涼殿,不會中箭也不會擋刀。
“他們說的我都知道,但是我做不到。他們不明白你的信任對我有多重要,更不明白那一劍對我來說是毀滅性。你對我,就像一根脊梁對於一個民族一樣重要,你是我的精神支柱,那一劍抽掉了我的支柱!”
玄沐羽心碎了,他知道自己傷了澈,卻從未想過是這樣嚴重。他一直恐懼著倫常,恐懼著慾望,以至於看不清自己在澈心中的分量,他忘記了兩人曾有默契,忘記了澈從不對他人展現的孩子氣,忘記了澈向他伸來的手是冰涼的,澈不是在賜予溫暖,而是在祈求溫暖。
玄澈痛苦地喘息著,精神的痛,肉體的痛,疊加在一起令人無法承受。肩膀和腰部的傷口又在隱隱作痛。一口血氣往上衝,玄澈壓抑著自己,卻仍然沒有辦法阻止鮮血從嘴角溢出。
“是我太傻,我不懂您。您太溫柔,讓我忘記了您不但是我的父親,還是我的君王。呵,‘父皇’‘兒臣’,這個稱呼無時不刻都在提醒我,我卻傻乎乎地當成耳邊風……最是無情帝王家,您是高高在上的君王,我、我……我不配……”
“不!不是的!我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不是的……”玄沐羽慌亂地叫喊,卻只勾起玄澈一抹自嘲的微笑。
玄沐羽終於忍不住將玄澈揉入懷中。病痛將玄澈折磨得異常消瘦,抱在懷裡有些硌人,他的腰身只需要一節手臂就可以環過來,身子冰涼涼的,虛軟無力,那顆心跳,微弱而混亂,血順著嘴角流下,劃過雪白的脖頸最後沒入衣襟,形成一道驚心動魄的線條。
“澈,我們不要再這樣了……你和我說你的理想,說你的想法,我們一起完成,好不好……”
玄沐羽的聲音低沉地回響在耳邊,是哀求,是憐惜。玄澈將臉埋在玄沐羽地頸邊,神情木然著,眼睛似乎脫離了身體獨立出來,淚水不斷地涌出,卻悄無聲息。
沁涼的液體淹沒了玄沐羽的心,悲傷漩渦深不見底。
太子不能激動,激動要傷身,傷身則難愈,難愈就必須靜養。結果太子病剛好又不得不臥床。
“父皇,你會理解我嗎?”
“父皇,我們和好吧,我不想再一個人走下去。理想太過龐大,我一個人承受不起。”
“父皇……”
玄沐羽注視著玄澈安靜的睡臉,他的話似乎猶在耳邊。
澈的話,玄沐羽並不完全理解,澈有太多的秘密,他從小就與別的孩子不一樣,他似乎生而知之,眼睛裡藏著超越年齡的淡漠和睿智,他的目光總是透過高墻穿越到另一個天涯,他的思想像是站立在另一個峰頂向下俯視。他的心中有一個想法,那個想法在微小的變革一點點地體現,可是沒有人懂他。他應該是寂寞,因為沒有人站在他身邊。
那聲“支柱”撼動了玄沐羽,玄沐羽覺得自己很卑微,卑微的思想才會去懷疑澈的清澄。
“澈,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玄沐羽的聲音穿過夢境落在玄澈的心裡,或許這句話不會在他的記憶裡留下半分痕跡,但玄澈卻下意識地點頭了。
父皇,我們重新開始,不要再猜忌了。
東宮裡——
“唔……好苦!”
玄澈喝了一口藥汁,眉毛頓時擰成了一團。真不知道以前是怎樣一天三碗地喝下去,看來人有依靠的時候果然會變得軟弱。
玄澈看向玄沐羽,可憐兮兮的像個不愛吃藥的孩子。
玄沐羽心裡甜滋滋的,好笑道:“喝完了再吃糖。”
玄澈扁扁嘴,一咬牙,把一整碗藥灌進了肚子裡,苦得連膽都縮了起來。玄澈張口想要喘氣,卻突然伸過一隻手往他嘴巴裡塞了什麼。玄澈下意識地閉嘴伸舌一卷,發現舌尖甜甜的,原來是一塊糖。
玄沐羽連忙收手,指尖上似乎還殘留著玄澈舌頭濕軟得觸感,身體已經被電麻了,小腹裡火苗苗噌噌地竄,他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地笑說:“怎麼連朕的手都咬了。”
玄澈不好意思地笑笑,吐吐舌頭,道:“對不起,父皇。”
玄沐羽眼睛裡只剩下那兩片粉脣和不經意間露出的香軟小舌。
好想吻,激烈地吻,吃掉他……
玄沐羽痛苦地掙扎,沒發現自己的身子已經不受控制地向前傾。就在距離玄澈不到一個拳頭的地方,他突然對上了玄澈的目光。玄澈不明其意地看著他,眼睛清澈如水。玄沐羽一驚,生生拔高身子將吻落在玄澈額頭上,然後用哄騙寶寶的口氣說:“喝了藥就好好休息。”
玄澈眨眨眼,孩子氣地撇撇嘴,用臉頰蹭過玄沐羽的臉頰,輕聲說:“知道了,父皇。”
玄沐羽咬牙切齒地肯定,這個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在宮裡流行的親昵動作,絕對是從澈身上開始的,因為只有他在做出這個動作時輕易地勾動天雷地火!
玄澈完全沒有發現自己作的孽,很聽話地鑽到被子裡睡覺去了。
唉,你這個妖孽!
玄沐羽很無奈地看著玄澈安靜的睡臉,為他掖好被子,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了。他必須去找一桶冷水或者是一個人來解決一下生理問題,不然再在這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做出令人後悔的事。
玄沐羽和玄澈的生活真的回到了平叛之前,他們的記憶就像是電影的膠片,從平叛開始的一年時光都被人剪去,看成片時似乎一切都完美地連結著。
什麼都沒有發生,一切都沒有變過,仿佛玄沐羽所說的所做的都從玄澈的記憶裡消失了。玄澈依然是那只可愛的鴕鳥,聽不見,看不見。
玄沐羽希望感情能像一團泥,如同管道升所寫的那樣:
“把一塊泥,捏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起打破,用水調和,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若是如此,那麼玄沐羽情願將以前的他們都打破。可感情與其說像一塊泥,倒不如說像一塊陶瓷,打了就碎了,任你怎麼彌補,也是會留下痕跡。就像玄澈會嗔會怪會笑會哭,卻不會再用右手捻棋。
遠在邊關的玄浩聽到這個消息也不知該喜還是該憂,他當然不希望看到玄澈和玄沐羽“如膠似漆”,但他更不願看到玄澈眉宇間凝聚著憂愁,否則他也不會寫下那封信勸說玄澈。玄浩陷入兩難境地,只有蘇行之告訴他:“殿下,您若真喜歡太子,就應該趕快變強,只有這樣,您才有和陛下競爭的資格,也才有資格站在那個人身邊。”
於是,斜陽城裡多了一個瘋狂訓練的皇子。
61、五年
太子和皇帝的關係變化之快令人莫名其妙,但這對於大部分的人來說,這比久逢甘露還讓人欣喜。由於不知名原因,忽略其過程,總之大家高興地看到皇帝和太子之間恢復了融洽的關係,朝堂上一掃沉悶,恢復了多姿多彩的可喜局面,簡直要讓人撒花慶祝。
太子回歸朝堂,變革的車輪再次緩緩運轉起來,當官員們習慣了每日一小變,每月一大變的日子後,就會發現沒有變化的日子是多麼枯燥。太子的命令總是能給人帶來驚喜,心跳加速,促進血液循環,延緩衰老。
咳,當然也會人心跳加速過猛,血液循環過快,陷入心肌梗塞、高血壓的危地。
清涼殿裡,玄澈看著浩的來信,突然說:“父皇,我們或許應該建立一個軍校。”
“軍……校?”玄沐羽覺得自己的腦子停頓了了一下。
“是的,軍事學校。”玄澈想了想,補充道,“現在可以只針對軍隊裡現役中上級軍官進行軍事培訓,日後有需要的話再向全國有意擔任軍隊將領的人招生。”
玄沐羽不解道:“為什麼突然有這個想法。”
玄澈道:“父皇記不記得六年前我們和西善、雄單的那場戰爭?鄭將軍回京述職,聯軍立刻攻破關隘,直達斜陽城下。除了鄭將軍,其它的高級將領或者有勇無謀,或者沒有大局觀,整個西北都靠鄭將軍一個人支撐,如果鄭將軍不在了,那誰能補上那個位子?我們軍隊有一個很大的問題:軍事人才儲備不足,同時,我們的軍隊缺乏有效的危機應對系統。”
玄沐羽低頭沉思。
玄澈又說:“除此之外,歷朝歷代都面臨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將領擁兵自重。軍校的建立能改善這個問題。軍校教育將讓將領‘為某一個人效忠’轉變為‘為國家效忠’,將領只聽從國家的命令,換句話說,軍隊只屬於國家最高領導人——也就是皇帝。只要武將不叛國,皇帝就無需擔心他的忠誠問題。”
玄沐羽承認,武將忠誠問題的解決讓他很動心。
“嗯……最好再改變一下軍隊的訓練方式……”玄澈低語。
“換成禁軍那種嗎?”玄沐羽對於禁軍新增的奇怪訓練項目很感興趣,“據傅曙說,他按照那種方法進行訓練,士兵令行禁止。”
玄澈點點頭,又搖搖頭:“這麼說也是可以的,但禁軍的訓練方式還不完善。”
“如何才是完善?”
“不知道,關於軍事,兒臣只知皮毛。”
玄沐羽看著他,忽道:“想不到澈也有不知道的東西。”玄澈聞言一愣,又聽玄沐羽說:“是誰說過‘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什麼是‘希蠟’?什麼是‘英國’?什麼是‘炮’?什麼是‘鐵船’?為什麼幾千年後這個什麼國家會用船和炮敲開我們的國門?‘東方文化’?‘現代公民’?為什麼說‘你們’?澈在用誰的眼光、用哪個朝代的標準在衡量?澈,你告訴我。”
玄澈這才驚覺玄沐羽強有力的手臂困著自己的腰身,兩個人緊緊貼著,他不得不抬頭直面玄沐羽的質問。玄沐羽深邃的眼睛裡不是猜疑,而是哀痛,因為自己欺騙了他嗎?玄澈不敢確定。膠片剪掉了還會留下斷痕,更何況感情。
玄澈沒想到自己激動的時候竟然不顧一切地說了這樣多不該說的話,或許當時是想死了吧。玄澈更沒有想到玄沐羽會記住他所說的每一個字。
要怎樣彌補?告訴他這是從書上看的嗎?那幾千年後的預言要如何解釋?再玩一次六年前的把戲嗎?不,他不想。
玄澈的眼簾在慢慢下垂,玄沐羽看得出他眼裡的遲疑。澈還是有事瞞著他,很大很大的一件事,或許這件事才是藏在他心中最隱蔽、絕不允許他人觸碰的秘密。玄沐羽感到悲傷,他們之間還是隔著什麼對不對?
“父皇……”
玄澈輕輕地開口,卻被玄沐羽伸手按住嘴脣。玄沐羽說:“不想說就不要說了。我……不想聽你騙我。”
“父皇,兒臣不騙你。”玄澈直視著玄沐羽,認真地說,“請給兒臣一點時間,以後,兒臣會告訴您的。”
玄沐羽發現自己很開心,澈沒有把他擋在心外面。
“嗯,我知道,我相信……”玄沐羽抱著他,附在耳邊低聲地說。
玄澈安靜地枕在玄沐羽的肩膀上,心中蕩起些許漣漪。
你相信,真的相信嗎?
大淼的第一所軍校——西京第一軍事學院在水德193年春初建立。學院裡匯集了眾多廣富盛名的軍事名家,他們或曾縱橫沙場英勇殺敵,或曾隱身幕後運籌帷幄,為大淼建立了輝煌的功勛,在他們年邁的時候,又將通過軍校的課堂再次為大淼做出貢獻,培養出一批又一批卓越的軍事人才。
同年春末,大淼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所理科大學創辦,以培養和發展數學、物理、化學、生物、天文、地理、醫藥學等科學技術研究型人才為宗旨,招收十六至二十二歲青少年入學,首先加入預備級,補習各科基礎知識,合格者晉升本科。由通川商行所辦的物華理學院畢業的學生,可直升本科。物華理學院的辦學方向也逐漸由半理論半應用型轉向實際應用型。
夏末玄沐羽生日,玄澈拉他看煙火。煙火很簡單,不過是多了幾種色彩。煙火沒什麼好看的,但煙火下的玄澈卻讓玄沐羽忍不住在他嘴角落下一個吻——雖然他更想讓吻落在那兩片粉脣上。為了應對玄澈驚異的目光,玄沐羽不得不偽裝成一個激動的父親形象,不過心裡還是美滋滋的。
入秋之際,五皇子玄泠開府,封睿王。
待到冬天來臨,六皇子玄浩領兵出征西善,重創西北少數民族勢力,同時收穫錢糧無數,打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場不需要朝廷支付戰爭費用的非正義侵略戰爭。玄浩此舉在朝廷上下飽受非議。但不論大眾評論如何,御史對於六皇子的彈劾卻全被太子壓下,皇帝也表示默認。玄浩雖因擅自出兵受到責難,但同時也因功勛卓越晉升一級。
第二年,水德194年夏,玄浩再次出兵西北,掠回——瓜果種子無數。
“竊聞四哥嗜西北瓜果,乃因鮮果難存,故送上種子若干。以四哥之能,必能淮北為橘。——最愛四哥的浩敬上。”
玄澈才在朝廷上聽說了玄浩再次擅自出兵的消息,回到東宮就看到了一封信和滿院子的種子。
“這個任性的傢伙。”
玄澈笑得很無奈卻也很幸福。他真正體會到了杜牧吟出“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時的感受,皇家人的任性啊。
不過父皇也很喜歡吃西瓜,不若試試溫室種植?
究竟能不能用溫室大棚種出冬天的西瓜?種子怎麼培育?大棚怎麼蓋?沒有溫度計,溫度如何控制?在這個沒有玻璃沒有塑料的時代又怎麼做大棚?難道要為了種西瓜去弄出玻璃嗎?
玻璃的化學反應式玄澈不是不記得,但一來他前世並不是理科生,只從高中書本上看過一點相關內容,實際操作起來恐怕問題多多。二來他不希望讓前世的工業技術衝擊這個世界,某種平衡一旦打破就很難再恢復了。
玄澈猶豫了很久。
父皇愛吃西瓜啊……真的要打破平衡發明玻璃?
父皇……平衡……
呃……其實玻璃還可以製造望遠鏡不是?大棚還可以種其它蔬菜嘛,泠的胃不好,如果能一年四季都多吃點結球甘藍也不錯。嗯,浩不喜歡房間裡黑黑的,點蠟燭空氣不好,有了玻璃就可以把窗戶紙給換掉。
玄澈決定了:讓冰嵐山莊製造玻璃,種植大棚蔬菜!
玄沐羽來的時候,就看到玄澈抱著一包種子傻呵呵地站在那兒笑。
玄澈也看到了玄沐羽,沒頭沒腦地冒了一句:“父皇,等冬天的時候兒臣給您吃西瓜。”
玄沐羽沒聽明白,冬天怎麼能有西瓜?心裡只想說:你給我吃豆腐吧。
玄浩收到玄澈私人回信的時候正在西北某部落裡吃水果。他雖然掠奪了西北不少部落的物資,但也因此和另一些部落成了“好友”,用玄澈曾經教導的話說就是:打擊大部落,安撫中部落,拉攏小部落。
玄浩聽到來信了噌地就跳了起來,看了信,拍拍那部落首領的肩膀說:“嘿,呱啦呱,我四哥說了,不準我再打你們。不過嘛,有什麼好東西我們還是可以互通有無的嘛。呱啦呱,我們做生意吧!”
“幹嗎要和你做生意?”“呱啦呱”一邊吃水果,一邊不屑地回答。
玄浩一瞪眼:“你敢說不?要是讓我四哥覺得我沒完成好他布置的任務,你就等著被我打得連你媽都不認得!”
“呱啦呱”看著玄浩,可憐兮兮地點了頭。
玄浩立刻換上笑臉,熱切道:“就是嘛,我就說你呱啦呱是我的好兄弟!嘿嘿!”
“呱啦呱”苦哈哈地陪笑,他相信,一定要不了多久,“玄扒皮”的大名就會傳遍大西北。
其實玄澈讓玄浩在西北所做的“生意”和大淼在雄單所做的差不多,收購原材料再出售成品,利用貿易剪刀差,和平掠奪西北資源,同時傳播中原文化,最終將其並入版圖。當然,前提是商隊的後面站著一隻強大的軍隊。
這年玄澈送給玄沐羽的生日禮物是一個用透明玻璃作燈的精緻小燈,如同含苞待放的蓮花燈罩的底座上,用金絲鑲進了一行小字:祝父皇生日,愛你的澈。
結果玄沐羽抱著這燈過了一個秋天加一個冬天。
水德194年就這麼過去了,玄沐羽養豬似的喂了玄澈一年的豐盛藥膳,再次找機會抱的時候終於感嘆:果然還是胖一點抱起來舒服啊!
冬天的時候西瓜還沒出來,弄得玄澈一段時間裡看到玄沐羽就躲。
水德195年,玄泠結婚,娶了一個侍郎的女兒,說不上多漂亮,但為人溫柔嫻靜,善琴蕭,寫得一手好字。
同年傅鳶擅自跑西北找戰爭玩,結果被沈煜心急火燎地抓回來訂了婚。雖然沈煜因為先斬後奏、擅離職守被罷了官,不過他看起來還是挺高興的。不久,沈煜被調入軍中擔任涉外文職,和躲在軍隊裡玩的傅鳶日子過得美滋滋的。
夏天過去的時候,小狐狸突然不見了,留下了一張畫,畫上有一座山,山上有一株梅花,旁邊寫了一行字:為君求藥。玄澈感動到把玄沐羽的生日給忘記了,玄沐羽氣得將小狐狸詛咒一百八十遍還不肯解氣。
這年冬天,西瓜終於長出來了。雖然比不上真正的西北大西瓜,但玄沐羽仍然覺得冬天的西瓜特別甜。當然,一起出來的還有結球甘藍。玄泠在府上看到宮裡送來的一籮筐甘藍,有種想哭的衝動。
水德196年。
春天的時候小狐狸回來了,只可惜兩手空空,它看起來很沮喪,看到玄澈立刻撲上來抱著他脖子哭,吱吱地表達著自己的歉意。玄澈特地給了它一個吻作為安慰兼獎勵,為此小狐狸背地裡向玄沐羽多次示威。玄沐羽開始研究狐狸的十二種烹飪法。
夏天是個讓人躁動的天氣。太子妃仍然沒有懷孕,太子還沒著急,大臣們已經忙著想給太子納妃了,結果被皇帝和太子同時喝止。
玄沐羽覺得自己容忍一個雲昭已經夠胸懷寬廣了,再來三千佳麗他可保不定做出什麼“驚人之舉”。玄澈卻知道雲昭不孕八成是自己的原因,加上他對雲昭有一種愧對感,更是一夫一妻制的堅定擁護人,自然不允許那幫沒事找事的大臣瞎摻和。
太子拒絕納妃,苦壞了一群人,卻也高興了四個人:玄沐羽那是一定的,雲昭也倍感幸福。
其實玄澈因為平日裡都和玄沐羽在一起的關係,陪雲昭的時間很少,雲昭不可避免地感到寂寞,所幸玄澈的溫柔和體貼彌補了這些。現在玄澈拒絕納妃,讓雲昭始終有些不確定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女人啊,無非就是想找一個疼她愛她的男人依靠,玄澈做到了,再寂寞雲昭也認了。
還有遠在邊關的玄浩,他發誓回去要把那幫大臣打一頓。
至於另一個,就是沒事偷著樂的玄泠了。
夏末的時候玄沐羽過生日,玄澈親手做了一塊蛋糕表示慶祝,把玄沐羽美得走路都飄起來了。
冬天裡玄浩冒進西北,結果是被傅鳶帶兵突襲給救了回來,傅鳶因此從一個在軍中玩耍的將軍之女成了朝廷特封的“巾幗將軍”。從此傅鳶見了玄浩就跟貓見了老鼠一樣,趾高氣揚的。玄浩恨的那個咬牙切齒。
水德197年,玄浩終於要回來了。
注1:“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出處是元朝鄭廷玉的雜劇《金鳳釵》第二折:“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所以玄沐羽所在的時代應該是沒有聽過這句話的。可玄澈卻和他說是“古人”說的,故而玄沐羽有此一問。
注2:“東方文化”那是西方人的說法,俺們中國人向來認為自己是中央之國,要說也是說“中原文化”。至於“現代”這個詞的說法更是非常遙遠之後才會有的。
注3:“炮”作為某種具有攻擊性質含義的文字應該很早就有了,以前的鞭炮就叫“炮仗”,而鞭炮在西漢就出現了(那時候是“爆竹”,把竹節放到火裡燒,發出爆裂的響聲),、。所以玄沐羽能正確猜出“火炮”的“炮”是“炮”,應該沒有問題。
注4:中國古代一直認為只有木頭才能造船,中國古代的船隻上甚至連一根鐵釘都沒有,全部是用契合的方法拼裝的(真是驚人的思維方式),直到慈禧的時候,中國的官員還不明白為什麼鐵能浮在水上。所以玄沐羽不能理解什麼是“鐵船”。
基本上我認為玄澈說的那番話裡,會讓玄沐羽不理解提出疑問的就是這些。至於其它的“科技”等詞彙,玄澈好歹和玄沐羽共事四五年了,“後勤”這樣的詞都聽過了,一些新詞彙玄沐羽並不是不能接受的。
62、歸來
夏天馬上就過去了,風過的時候能帶起一陣涼爽。書房隔熱的簾子被卷起,陽光灑落,將一切都染成了金色,而這些,卻都比不上書桌前那安靜的身影來得動人。
“殿下,再過十天六殿下就回來了。”林默言遞上摺子的同時輕聲說道。
玄澈終於從摺子中抬頭,看看墻上那副歪七扭八的“浩”字卷軸,這是前年玄澈生日時玄浩寄來的,聲稱四哥絕對不可以忘記他。玄澈微微一笑:“這麼快就五年了。”
林默言頓了頓,說:“這次殿下回來應該就長大了。”
“哦,長大了呢……”
玄澈輕輕地說,再次埋首於奏章之中。
玄浩會在中秋前一個月趕回來。
自從當年三王叛亂落得接連身死之後,皇宮裡的人就少了很多。旁系的皇族見識了太子的厲害,都安分地守在自己封地的府邸裡兢兢業業,而直系的皇室血統除了嫁出去的皇女,就只剩下的玄沐羽和澈、泠、浩三位皇子,於是每年到了中秋,太子便召集這些直系皇族們過個團圓節。浩因為鎮守邊關已經連續五年不曾回來,今年自然不能再錯過。
玄浩帶著一千騎兵回來,回來當日,太子率百官出城迎接。
玄澈站在城門口注視著由遠及近的沙塵,一道烏亮的身影一馬當先,所有的塵土都被揚在他身後,陽光也被烏色鎧甲的光芒逼退三尺。
烏亮似乎是直衝著太子奔來,甚至在不足百米的地方仍然沒有停下的意思。然而太子卻只是面帶微笑地看著這一切,直到黑馬在他面前不到一米的地方嘶鳴著人立而起,太子臉上微笑也不曾變過。
烏鎧戰士坐在馬背上靜靜地看著太子,太子也這樣的靜靜地抬頭看他。風無聲地流過,帶起些許交纏的綿柔。他們之間的視線是平行的,他們的光芒交相輝映著。
靜默片刻,烏鎧戰士終於展開一個漂亮的笑容,道:“四哥!我回來了!”
玄浩長大了,圓潤的臉部線條變得消瘦剛毅,那雙燦比繁星的雙眸更加幽深,混合著無盡的墨黑藏在深邃的眼眶中,白皙粉嫩的肌膚曬成了古銅色,身材挺拔高挑,背挺得筆直,張揚著沙場上的肅殺之氣。
玄澈面對著陽光,暈染了一身金色,他伸出手,纖長白皙的手指攬著天地間的流光溢彩,他淡淡地微笑,清朗的嗓音帶著無限的溫柔:“歡迎回來,六弟。”
玄浩看得呆了,他從小就知道自己的四哥是天下絕美的人物,他以為離開五年或許會淡化那份奇特的愛戀,可以減退對這份美麗的執著。然而他還是忘記了眼前人的美不是一幅畫、一段文字所能形容的美,他比太陽更耀眼,比月亮更穩,他是星空中的星辰璀璨迷離,又是冬日裡的大海深沉遼闊,他可以化身天神你擋風遮雨,也可以墜入魔道引人犯罪。
五年的分別只會讓自己更加眷戀這份溫柔,他在馬背上時就知道了,看到城墻他就忍不住飛奔,那樣衝動只是為了更早一點再早一點見到他!
玄浩下馬痴痴地看著哥哥,直到隨後而來的軍隊在他身後整隊完成才回神。
副官上前報告:“太子殿下,將軍!整隊完成,隨時可以駐紮!”
玄浩猛然清醒:是啊,我是將軍了,我擁有了可以站在他身邊的力量了!
玄澈溫和地對那副官說:“請這位將軍安排好諸位軍士的駐紮吧。”
那副官紅了紅臉,慌忙行禮道:“是!太子!”
玄浩不快稍稍移動身形站到副官前面,對那副官說:“你趕快下去吧!”
“是!”副官很聽話地下去了,只是臨走前不忘再偷瞄一眼天人一般的太子,正好對上太子輕微一笑,面色霎時漲紅,慌不擇路地離開了。
“四哥!”玄浩不滿地喚一聲,“我和四哥一起回去!”
“好。”玄澈笑。
玄浩拉過韁繩,道:“四哥,這是我從草原上找來的寶馬墨影噢!四哥和我一起騎好不好?!”
隨行而來的幾位老臣大惶恐起來,紛紛要出言阻止,卻聽到玄澈溫和的聲音說:“好。”
“四哥先上馬。”
玄澈雖然因為身上的傷很久不曾騎馬了,而身上服飾又略顯拖沓,但還是很優美地上了馬。見玄澈坐穩,玄浩也一個大跨飛上馬背,從後環住玄澈,一甩韁繩喝道:“墨影,走!”
黑馬嘶鳴一聲,噌地竄出去,周圍侍衛掉頭想要跟上的時候墨影已經跑出了二三十步,速度之快匪夷所思!
玄浩挑人少的大道朝皇宮騎去,他緊緊環抱著玄澈,前胸貼著玄澈的後背,下巴枕在玄澈肩膀上,如同十年前的玄澈北征回來時那樣,撒嬌般地說:“四哥,我好想你呢!”
玄澈輕輕地笑,說:“都大將軍了,怎麼還跟小孩子一樣。”
玄浩見後面已經跟不上侍衛了,便放慢了速度,下巴蹭了兩下,說:“我在哥哥面前就是孩子啊!”
玄澈還是笑,說:“那我這長不大的弟弟甩開侍衛又是為何?”
“我要和四哥倆個人一起,才不要哪些礙眼的東西跟著!”玄浩說的理直氣壯,隨之又黯然說,“四哥,我這次回來你不會把我趕到什麼將軍府去吧?我要在宮裡和四哥一起住!”
玄澈笑說:“皇子成年了就要開府,更何況你是將軍,哪有住在宮裡的道理呢?”
“可是不住宮裡就沒辦法天天都見到四哥了啊!”熱氣噴在精緻的耳輪上帶起一片紅暈,玄浩痴迷地看著淡粉紅色的耳垂,伏在玄澈耳邊輕輕地說,“我好想四哥呢,在西北的時候每天都想,時時刻刻都想,看到弓箭就會想起這是四哥發明的,看到城墻就會想到這是四哥站過的,看到將軍府,就會想到四哥曾經在這裡運籌帷幄,談笑間傾覆了整個關外……每次受傷,就會想起四哥曾經為我上藥,四哥的手指涼涼的,撫摸在傷口上似乎疼痛就沒有了……每天梳頭,就會想起四哥的頭髮,好柔好順,散開就成了一片烏雲,我老是抓不住,會從手裡逃開一樣……”玄浩漸漸收緊懷抱,似乎是舍不得讓懷中人像發絲一樣逃開。
玄澈始終微笑著,眼睛被溫柔的寵溺淹沒,長長的睫毛隨著步調而顫動,粉脣彎起,秀美的五官脫去淡漠的外衣美得讓人移不開視線。他們騎在馬上,光輝熠熠,猶如天人一般,所過之處百姓皆出門相望,卻又自動讓出一條道路供他們通過,成了臨澹最奇妙的一幅景象。
入了內城皆是寬坦大道,玄浩不再顧及,拍馬直奔宮門。到了離宮不遠的地方,玄浩突然說:“四哥,我們騎進去好不好?”
玄澈微微一笑,從腰間摘下印綬,信手一擲,那墨玉化作一到黑光“鏗”地打在宮墻上,嵌入一指多寬。守門的侍衛嚇了一跳,正要怒罵,卻被旁邊一個人拉住。那人看清了印綬上的太子標識,連忙散去賭在門口的兵士。
看到玄澈這一手,玄浩道:“四哥又厲害了!看我給四哥取回來!”
話才出口,馬已經奔及門下,玄浩伸手屈指一抓,那印綬從墻中生生拔出落入他的掌心。這手功夫當真精彩!玄浩獻寶似的把印綬攤到哥哥面前,炫耀地叫了聲:“四哥!”
玄澈笑,伸手想取過佩玉,玄浩卻把手收了回去。玄澈不解地看他一眼,身下馬匹已經放慢速度趨於步行,玄浩親手將佩玉仔細掛回玄澈腰間,在耳邊呵氣道:“我為四哥掛好。”
玄澈依然是笑,溫柔如水。
進了皇宮其實也就只能再多騎幾步就要下馬。
看太監將墨影牽下去,玄浩隨玄澈入了御花園。
偌大的花園裡只有兄弟二人,玄澈略帶責備地說:“你這樣大膽,明天肯定要有些無聊的人上摺子說你了。”
玄浩漂亮的眼睛彎成兩波秋水,靠在玄澈身上笑嘻嘻地說:“四哥一定會護著我的。”說完他突然拉起玄澈的左手快步往宮裡走,說,“哥,我回來身上髒死了,你陪我去洗澡!”
玄澈微微一愣就被玄浩拉著往前走,左手甩不開,玄澈只能無奈地跟著他走。
東宮的浴池和五年前比起來一點也沒有變。
玄浩嘩啦啦扯了衣服撲通一聲就跳進了水裡,搗騰了兩下從水下浮上來,看到玄澈還站在池邊,便說:“哥,你也下來嘛!”
“我又不像你風塵僕僕地趕回來,大白天的,洗什麼澡?我去找人給你拿衣服,你慢慢洗。”
玄澈笑著說完就要轉身離開。
“可是剛才你抱過我啊,我身上髒,就把你也弄髒了啊!”
玄浩這麼說。玄澈發覺玄浩的聲音就在耳邊,下意識地回頭,卻有一雙手環抱住他的腰,一個使力,玄澈摔在玄浩懷裡兩個人一起落入了水池。
巨大的落水聲,水花濺得到處都是。
突如其來的巨大衝擊讓玄澈很不舒服,心口悶悶的,他難過地靠在玄浩身上喘息。
“哥?哥!”玄浩怕了,他後悔了。
胸口的煩悶漸漸過去,玄澈才抬頭,擺擺手,微笑道:“沒事。”
“哥,對不起,我忘記了……”玄浩用力抱著澈,低聲地道歉。
玄澈一如既往的溫柔:“下次不要這樣了。”
玄浩將玄澈抱在懷裡保護得很好,雖然突然摔入水中觸動了玄澈的心傷,但玄澈也沒有被嗆到,只是從頭到腳都濕了個透,這回真是不洗也不行了。
“浩!”
玄澈看看自己現在的狀況,又氣又好笑。
“洗嘛,洗嘛!”
玄浩嘿嘿一笑,就不安分地開始扒玄澈的衣服。玄澈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上衣已經被脫得乾淨,露出細膩的象牙色肌膚,光潔的胸膛上兩顆茱萸紅艷欲滴。玄浩偷偷吞下一口口水,上半身又粘上了玄澈的身體,撒嬌地磨蹭,卻沒有伸手去脫玄澈的褲子——他怕自己會控制不住。
“好了,快放開好好沐浴。”玄澈說,但玄浩根本不放手,反而撒嬌道:“不要,人家這麼心急火燎地趕回來就是要粘著四哥,四哥不準把我推開!”
玄澈真的拿玄浩沒有辦法,勉強將自己與他推開一點距離,嘆氣道:“好了,別粘了。讓我把衣服脫了。”
玄浩連忙點頭,巴巴地看著玄澈上岸將濕透的衣物除去。
玄澈的身體還是一樣的漂亮,只是消瘦了很多,腰身窄細得似乎兩隻手掌就能握起來。他的腿修長而筆直,同時也充滿了力量,兩腿之間的青芽顏色淡淡的,讓人無法想象這是成了家的人。但腰上一道五指寬的粉紅色傷疤破壞了這份完美,玄浩看了心痛,這道疤在提醒他,你曾是這樣的任性。
玄澈下水,站在離玄浩不遠的地方一點一點地清洗身體。視線順著他蔥白的手指在肌膚上游弋,玄浩感覺到自己的慾望在勃發。他慌忙掩住鼻子貼在池壁上不敢再看,用身子擋住了玄澈的視線,怕被發現他醜陋的思想。
“四哥……”
“嗯?”
好容易等慾望平息了一點,玄浩想說點話轉移注意力,結果半天才冒了一句:“我有好好喝牛奶噢!”
“嗯?”玄澈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他曾告訴玄浩讓他可以多喝點牛奶,對長身體有好處,不過中國人自然有中國人的飲食規則,他也只是說說並沒有強求。玄澈笑道:“是啊,浩長高了。”
玄浩興奮地走到玄澈面前,挺起胸膛,驕傲地說:“哥,我比你高了哦!”
果然,玄浩已經比玄澈高出了小半個頭,對比玄澈纖瘦的身軀,玄浩看起來更加矯健。玄澈自那次受傷後就不怎麼再長了,一方面固然是過了生長髮育期,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所有的血氣精力都消耗在了病痛上了。
玄浩摟過哥哥,心疼地說:“四哥,你太瘦,又這麼輕,簡直會被水衝走一樣。”
玄澈只是輕輕地笑,並不介意玄浩的說法。
玄浩靠在玄澈肩膀上,低沉地說:“對不起,四哥,對不起……”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呢?”玄澈的聲音柔柔的,引誘人將心裡的話都說出來。
“因為……”玄浩不敢說,怕說了玄澈就會離他而去了,“哥,對不起……”
玄澈拍拍他的肩膀,輕聲道:“好了,我知道了,不要再說對不起了。”
玄浩只是搖頭:“你不知道……”
玄澈微微眯起眼,笑了笑,不再作聲。
果然第二天就有人彈劾六皇子越矩。
彈劾的人是個鬍子眉毛都一大把的老御史了,生平最看重祖宗禮法,昨日聽聞六皇子見太子不下馬,還攜太子同乘一騎,最後再直闖宮門,頓時氣得五臟噴火。挑燈夜戰,奮筆疾書,看那奏摺便知道,從楷書到行書再到草書,最後一個字已經演變為狂草,可想而知其心情是多麼激昂。
之可惜太子不理會他,壓下摺子,只說了一句:“六弟剛剛歸來,心情難免激動。”便不再多提此事。眾大臣到此就明白,六皇弟依然是太子最愛的弟弟,即使成年也不會改變。
玄浩自然不能住在宮裡,在皇城中開了靖王府,但巍明宮仍然為他空著,玄浩得了太子的令牌時不時就入宮纏著太子玩鬧,玩遲了就留宿巍明宮。若是有大臣彈劾靖王“有違禮法”,太子則說“孝悌乃人倫”;若是有大臣說“靖王意圖不軌”,太子則說“大人多慮”;若有大臣敢說“有傷風化”,太子則冷眼相看,道:“大人是懷疑靖王,還是懷疑本太子?”於是無人再敢妄言靖王之事,玄浩更是來去自如,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玄浩在參軍之前,身邊就只跟著綠塵和蘇行之,綠塵早在太子做主之下嫁給了相好的侍衛,已不在宮中,而蘇行之還留在邊關,玄浩不愛別人跟著,倒落得個孤家寡人,他樂得獨來獨往,快活自在。
玄浩是快活自在了,玄沐羽可不開心,本來玄澈白天的時候都是他獨享的,現在玄澈卻分出了一半的時間去陪玄浩。玄浩這傢伙忒粘人,纏著澈半點縫隙也不留下。玄沐羽想插個嘴都困難,還要時常面對玄浩的挑釁,太令人鬱悶了。玄沐羽真想用詔書把玄浩直接砸回邊關,可是看玄澈挺高興的又不忍心。
但很快,玄浩就鬱悶了,因為玄沐羽要過生日了。
63、六月
下旬開始,東宮書房裡的燈就時常亮到很晚,太子一個人躲在裡面不知在折騰什麼。
入夜了,玄浩還賴在東宮裡不肯離去,硬是要跟著玄澈進書房。
玄澈從書架上拿出一個大盒子,放在桌子上,從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盤子。盤子上蓋著最柔軟的絲綢,絲綢上放著一個大大的圓筒狀玻璃瓶,玻璃瓶肚子很大口卻很小,裡面裝著一個錐形的木頭物體,不知是什麼。玄澈又拿出兩個盒子。玄浩好奇地打開,一個盒子裡各式各樣的小木頭片整齊地擺放著,另一個裡收著各種各樣的鑷子。
玄浩不解地問:“這是什麼?”
玄澈微微一笑,一手扶住玻璃瓶不讓其晃動,一手握住鑷子挾起一個小木片。手控制著鑷子將小木片送入玻璃瓶中,準確地插在瓶中錐形木物上,玄澈輕輕地擺動小木片,確定它是否固定住了。固定好了,他又夾起另外一片,重複剛才的動作。
瓶口很小,細長的鑷子伸進去本就不好控制,偏偏錐形木物在瓶肚裡稍稍用力就會移動,讓小木片的固定更加困難,有時安裝一塊就要耗去一盞茶的功夫。
玄浩才看了兩下就覺得眼睛酸痛,腰腿更是僵硬,卻見玄澈全心全意地擺弄著小木片,竟是完全沉浸其中,一點疲倦也沒有。
玄浩注視著哥哥全神貫注的側臉,忍不住輕輕喚一聲:“哥?”
“嗯?”
玄澈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手上動作沒有半分停頓。
玄浩問:“哥為什麼要做這些?”
“下個月就是父皇的生日了啊。”
玄澈回答得理所當然。玄浩聽得一愣,沉了聲音問:“這是送給父皇的禮物?”
“嗯。”
“四哥最近每天晚上忙的就是這個?”
“是啊。”
“父皇知道嗎?”
“不知道,我讓別人不要告訴他。”
玄浩沉默了,看著瓶中的錐形木物在玄澈的擺弄下漸漸形成一個船的模樣。玄浩驚異道:“哥要在這個瓶子裡拼出一隻船嗎?”
玄澈沒作聲,在裝好手上的木片之後終於停下來,扭動一下僵硬的脖子,笑道:“是啊。以前還以為很簡單,沒想到這麼麻煩,都拼了兩個月才做到這個程度。”
玄浩咬咬脣,撲上來鑽到玄澈懷裡,撒嬌道:“四哥,不要裝了,今天很遲了,睡覺睡覺啦!”
玄澈環上玄浩的腰,卻是把他從自己身上移到一邊,哄道:“浩不要鬧了,父皇還有二十多天就要生日,再不趕趕就來不及了。”
玄浩齜牙道:“可是太醫交待過,四哥絕對不可以勞累!”
玄澈微微一笑,摸摸玄浩的頭,說:“沒事的。”
玄澈再次埋首擺弄玻璃瓶,投入的模樣弄得玄浩一肚子話說不出來。是誰說認真的男人最吸引人?玄浩只能無奈地凝視著玄澈的側臉,為這份美麗心悸,也為這份美麗心酸。
哥,你不要這樣為他好不好,他不適合你的……
七月的時候,太子做了一個決定:明年開科舉。
舉朝嘩然。
科舉在大淼科舉制還算不上首創,但這時候官員的推舉主仍然以九品中正制為主,以往所開科舉僅僅是制科,即皇帝下詔臨時舉行的考試,.用於選拔特殊人才。但太子此次卻說要開“常科”,即將科舉作為制度固定下來,每三年舉行一次,中舉者稱“進士”。但是這並不是大臣們嘩然的原因,真正令大臣們嘩然的是,太子竟然要考核三項內容:詩賦、律法和時政!
考詩賦不奇怪,考律法也能理解,然而要求學子們必須在卷子上寫出自己對時政的觀點——這完全顛覆了“莫談國事”的傳統。而且為了防止學子所寫之言觸怒某些大臣而蒙受不白之冤,此次科舉又將使用糊名和謄錄。
常科在明年三月份開始,在此之前,地方將在九月今年間進行鄉試,考核帖經墨義,合格者和由各地官員通過九品中正推舉上來的人並稱“舉人”,共同參加殿試。殿試優異者即進入朝廷任職。
而在常科之後一個月,也就是四月份,還將舉行武舉,內容包括兵法、馬術、箭術及劍術。考核優異者將進入軍校開始為期半年的學習,半年後進入軍隊成為中下級軍官。
御書房——
“將差役和審判權分離出來,成立公共安全局和司法院?”
玄沐羽看著玄澈給他看的摺子,覺得自己的腦筋有些轉不過來。事實上,在玄澈提出的各種新制度新事物面前,他時常覺得茫然。
玄澈說:“是的。衙門只剩下行政權力。”
“行政?”
“對。”玄澈耐心地解釋,“兒臣認為,國家權力分為三個部分:行政、立法和司法。立法就是制定法律,司法則是根據法律裁決各種罪行和事件,行政則包含這三種職能之外的所有職能,主要是組織、控制、協調、監督各種社會活動。”
玄沐羽問:“為什麼這個權力要分開?這樣一來豈不是辦事就慢了?”
玄澈斬釘截鐵地說:“絕對的權力將導致絕對的腐敗,官員不能一手握著所有的權力。”
玄沐羽一愣,卻不贊同地搖頭:“怎麼能這麼說……”
玄澈反問道:“父皇可認為官員都是讀聖賢書的人,不會如此?”見玄沐羽點頭,玄澈微微一笑,道,“可兒臣先前查處的貪官又那個不是讀聖賢書的人?”
玄沐羽不語,心裡還是不贊同。
“況且,”玄澈頓了頓,尋找措辭,“為官以民為本,官員若是連律法都背不熟,他們如何能為民伸冤?”
“所以你這次特別開明法科?”玄沐羽這麼問,不易覺察地皺了皺眉頭,又說,“官員怎麼會不熟律法?”
玄澈並沒有注意到玄沐羽的蹙眉,只是笑說:“不信父皇大可以抽幾個命官來問問,兒臣保證他們十個裡起碼有五個答不上來,另外四個也是不熟,最後一個熟悉的品級絕對不高。”
玄沐羽想了想,對玄澈的話不置可否,又問:“你開科舉是為了這次的改革?”
玄澈卻搖頭:“不完全是。現在的官員全部是通過九品中正制推舉上來的,然而推舉的權力卻把握在地方豪門手中,推舉的官員不可避免地成為豪強門閥的保護傘。而科舉給了寒門子弟晉升的機會,這將大大打擊門閥勢力。”
玄沐羽笑道:“這話讓那幫老傢伙們聽到,定不會讓你開科舉。”
玄澈抿起脣狡猾地微笑,像只偷吃了魚的狐狸。
玄沐羽也跟著笑了一笑,卻又思考起剛才玄澈所說。澈的話超出了他的認識,按照玄澈的說法,人性本惡,即使聖賢書也無法教導,所以必須律法和制度進行約束;又或者是什麼“行政”,如果把所謂的
“司法”權分離出去了,那麼還要郡守和縣令做什麼呢?還有差役就是差役,又要說“公共安全”?
玄沐羽的腦子被玄澈搞得有點混亂,他不能理解玄澈的思想,想拒絕卻又不忍心。他知道玄澈的理想,偉大得超出了他的想象,談到那個理想時澈才是真正的澈,不用淡漠偽裝,不用溫柔掩蓋,耀眼、神聖,強烈的令人無法直視。玄沐羽想支持他,卻又無法接受自己無法想象的東西。
玄沐羽在猶豫,他畢竟是個帝王,不能那樣放任一個人——不論他對這個人有著何樣的感情,又或者這個人有著怎樣的才能和抱負。
玄澈知道玄沐羽無法理解他的想法,從“三權分立”裡脫胎的分權法超越了封建社會的經濟基礎,同樣也超越了封建帝王的思考範圍,連同玄澈自己也沒有辦法肯定這個做法是否正確。
玄澈不在意這片土地最終會走上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但他在意社會主義或者資本主義究竟能不能適應或者說振興這片土地。他的一個錯誤極可能將自己的國家帶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他也在怕,非常怕,以至於他甚至在隱隱期盼玄沐羽說“不”!
兩個人都在思考,書房裡一度沉默,直到兩個人同時開口——
“父皇……”
“澈……”
聲音重疊在一起讓兩個人都停了話。玄澈微微一笑先道:“父皇先講。”
玄沐羽道:“你先說,我想再聽你說說。”
玄澈垂下眼簾,抿抿脣,道:“兒臣想說,還是先不要改革了。”
玄沐羽怔了怔,卻說:“為什麼不改?我只是想說,要不要先在幾個地方試行,看看結果如何。你說的我不太懂,但我想既然你會提出來,必然是有自己的思考,澈從來沒有判斷錯什麼,我相信澈的決定。”
玄澈心中一個角落小小顫動一下,說不出的感覺,有點酸又有點甜卻還有些苦澀。玄澈抬眼捕捉玄沐羽的目光,似乎想確認什麼,輕聲說了聲:“謝謝父皇。”頓了頓,他又正色道,“就在遼陽試點吧,那裡的情況兒臣比較熟悉,有什麼問題兒臣也好調整。”
玄沐羽道:“照澈的意思做吧。”
玄澈下意識地點點頭,再次陷入自己的思緒,思考著這次變革可能帶來的後果。
任何變革都不得不慎重,中國人有一種奇怪的牛勁,一旦什麼東西第一次嘗試失敗,以後想要再試就會變得萬分困難,這種執拗的慣性有時很讓人煩惱。
待到晚上,玄澈又躲進了書房,忙了一個時辰,月色當空之時硬被玄浩拉了出來。
玄浩理直氣壯地說:“四哥,你太不愛惜自己了,我要監督你!”
於是玄浩把玄澈衣服扒了扔到床上去,自己也脫了外衣鑽進被窩,用手腳將玄澈死死纏住,怎麼樣不讓他走。
“我的浩啊……”
玄澈無奈地嘆息,只換來玄浩喝令兼心疼的瞪眼。
玄澈認命地睡下。玄浩在武學上的造詣早已超過玄澈,即使正面交鋒玄澈也無法取勝。現在玄澈失去了左手力量,只靠一隻手更是推不開玄浩。與其這時候做無用功,倒不如想想明天該怎麼辦。
玄浩看到玄澈不再反抗,心裡高興,稍稍松了手腳,懷抱著玄澈也睡了去。睡到第二天早晨天濛濛亮時,玄浩一個翻身觸手之處卻是空無一物,一驚之下醒來就發現懷中人早已不見,衝到書房一看:果然看到玄澈正在認真地拼裝瓶中船!
玄浩氣得直咬牙,發誓今天晚上絕對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上朝的時候,太子宣布了遼陽試點實行新制度的敕令,不出所料地引起軒然大波。然而在皇帝支持下,太子執拗地將命令發放到了遼陽。
改革的敕令在朝廷上翻騰,到了遼陽當地卻沒引起什麼反響。遼陽豪門被太子“教訓”過,遼陽官員是太子一手提上去的,遼陽民眾見識了太子的英明再加上他們對政治向來漠然,遼陽人從上到下除了對未來的期冀和揣測之外,倒沒有多少反對的聲音。
改制簡單地說來,就是設立一個公共安全局和法院,原先隸屬衙門的捕快、差役、獄吏和仵作等人編入公安局,專職對案件進行調查,而法院則收錄部分計簿、曹掾和訟師,負責公安局上送的案件審判,原先的衙門只剩下社會管理功能。另有御史系統也有調整,御史監察官員,如有發現貪污可向上級法院提請審查,如通過,御史將獲得頗為廣泛的權力對懷疑對象進行秘密及公開調查,調查結果呈報上級法院,經審理確實將一律對被告進行判刑。
改革就這麼開始了,遼陽官場衝進了一批鮮血,各種新興名詞讓一些人很是振奮。
白天彈壓了大臣的“反動熱潮”,晚上玄澈繼續他的“酒瓶船”大業。
玄浩果然又來,玄澈看了他一眼,就說:“你等一會兒,我手上弄好就去睡。”
玄澈正在搗弄一個小零件,玄浩知道他不弄好這一片不會停手,於是就到一邊去等。
玄浩等了一會兒覺得口渴便拿桌上的茶壺給自己斟了一杯水喝。
茶水下肚,眼前一黑……
早晨——
玄浩悠悠轉醒,伸一個大大的懶腰,覺得從未睡得如此舒服過,然而懶腰伸到一半卻停住了。玄浩看看周圍:竟是自己的巍明宮!再想想昨天晚上……
“四哥!你給我下迷藥!”
憤怒的嘶吼響徹巍明宮,東宮裡某人壞壞地微笑。
第二天大臣繼續上述抗議,太子保持沉默。
晚上玄浩又來。
玄澈仍然是看了他一眼,說:“你等一會兒,我手上弄好就去睡。”
玄浩坐到昨天的位子上,看了一眼桌上的茶水,不屑地輕哼,繞道而行,堅定地表達了自己絕不會掉入同一個陷阱的決心。
玄澈擺弄了一陣,果然停止了拼裝,收拾了東西,他走到玄浩面前,突然說:“浩,有點東西。”
玄浩抬頭,就見玄澈伸手在他人中處輕輕一抹,一股芬芳襲來,於是……
早晨——
“四哥!你又給我下藥!”
憤怒的嘶吼再次響徹巍明宮,東宮裡某人又在壞壞地微笑。
第三天大批大臣上書抗議,太子準備了一個大垃圾桶放在上書房。
晚上,玄浩不折不撓再來。這次他學的更乖了,不喝水,更不讓玄澈撫摸他的人中。
玄澈看玄浩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只能無奈地停下工作,收了東西,說:“好吧,我們回房吧。”
玄浩狐疑地看了一眼,見玄澈似乎沒什麼不軌的,便點點頭,起身準備跟著玄澈回房,誰知才剛轉身後頸就是一疼,最後的記憶只剩下玄澈作怪的微笑和一個溫柔的懷抱。
早晨——
“四哥!你居然點我昏睡穴!”
玄浩抓狂地掀翻了巍明宮的屋頂,東宮裡某人悠閒地喝茶。
第四天部分大臣放棄了,但太子的大垃圾桶還是很滿。
晚上——
玄浩不由分說制住玄澈雙手,連抱帶推地將他弄到了床上,然後他將自己也躺了上去,手仍然不放開。
玄澈眨眨眼,調整了一下兩個人的姿勢讓自己更舒服一點,說:“我要睡枕頭。”
於是玄浩用身體壓住玄澈,騰出一隻手拉過枕頭放在兩個人頭下,看玄澈躺上去閉了眼睛似乎真的要睡了,於是他也躺了上去……
早晨——
“四哥!你怎麼可以把迷藥放在枕頭裡!”
巍明宮的屋頂又要換屋頂了。
玄沐羽奇怪地問:“好像最近巍明宮很熱鬧?”
玄澈笑眯眯地說:“是呀,浩最近睡眠充足,精力旺盛。”
第五天大部分的臣子們都停止的抗議,只等遼陽的改革失敗再跳出來。然而玄浩的太子捍衛戰爭還未結束。
玄浩將房間裡所有物什都檢查了一遍,搜出各類迷藥或疑似迷藥,又將玄澈全身上下裡裡外外所有衣物都換了一套,才放心地抱著玄澈上了床。
兩個人面對面躺著,玄浩瞪著眼,臉上分明寫著:這次我絕對不會中招了!
玄澈微微一笑,突然翻身覆上玄浩,緩緩俯下身。
玄浩身子一僵,視線被那張朝思暮想的絕美容顏侵占,魅惑眾生的笑容展開,腦子立刻停止了運轉。玄澈輕輕一笑,一手撫上玄浩的臉頰,溫涼的手指沿著側臉滑落頸間,瞬間抽走了玄浩所有的理智。
玄浩像被蠱惑了,不知不覺地環抱上玄澈的腰身,迷離地低喃著:“四哥……”
玄澈溫柔地說:“浩,好好睡吧。”
玄浩還沒能反應已經失去了意識。
早晨——
玄浩睜開眼睛呆傻地盯著床頂看了半天。
“四哥!你用美人計!美人計——你太過分了!”
巍明宮今天註定難以平靜。
注1:科舉分常科和制科,常科又分秀才、明經、進士、俊士、明法、明字和明算,其中明法、明算、明字等科不為人重視,俊士科不經常舉行,秀才後來漸廢。所以,明經、進士兩科便成為唐之後歷代的主要科目,這二科內容雖然歷朝是有變化,但基本精神是進士重詩賦,明經重帖經、墨義。
注2:糊名和謄錄在歷史上是從宋朝開始的,故而這裡設定大淼的科舉沒有這兩制。
64、生日
時間在玄浩每天晚上的無效抗爭下漸漸過去,終於到了七月二十五日——玄沐羽。
在大淼,做生日本是為了讓孩子記住這一天母親曾受過的痛苦,出於儒家孝親觀念所進行的活動多是嚴肅正式的儀式,故而在大淼若不是老人的高壽一般是不過的。只是玄澈為生日帶來了新的意義。
每年玄澈都以個人的身份為玄沐羽慶生,因為玄沐羽是皇帝而他是太子,一旦某件事情成為定勢擴散開,將在全國上下形成難以制止的風潮,對於還需要大力發展得大淼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
沒有奢華的宴席,沒有喧鬧的歌舞,只有玄澈送上的一份精緻小禮物。玄沐羽作為皇帝什麼奇珍異寶沒有見過,但任何一樣都比不過玄澈親手製作的小玩意兒,這裡面不單是他的心意,還有一個……總之玄沐羽萬分期待著生日的來臨。
夜幕來臨之際,玄澈和玄浩一人捧著一個盒子來到了清涼殿,進了正殿就看到玄沐羽坐在那兒擺弄棋子。
“父皇。”
玄澈柔柔地輕喚,玄沐羽抬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應了聲:“澈。”
其實玄沐羽在天還沒黑時就早早地坐在清涼殿裡等待著玄澈的到來,這時看到玄澈來了反而強行讓自己平靜下來,不肯露出半點急躁。
安靜夾雜躁動,溫情伴隨激情。氣氛剛剛好,兩個人間慢慢揉出一個小小的氣場,卻在這時玄浩硬梆梆地插進來,生生低喝了一聲:“父皇!”
玄沐羽不滿地等了一眼玄浩,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哼!差別待遇!”玄浩在心裡冷哼,腹誹不已。本來玄澈只是一個人來為玄沐羽過生日,玄浩是硬跟來的,其目的不言自明。
玄澈一笑,舉起手中的盒子,上前放到玄沐羽手上,在他額上落下一枚“生日吻”,說:“父皇,生日快樂。”
玄沐羽收了禮物,笑得美滋滋的,還不忘挑釁地看一眼玄浩。
玄浩驚愕地張大了嘴巴,終於反應過來自己看到了什麼——四哥吻、吻了父皇!
啊啊啊啊!吻了!吻了!
玄浩的腦子在暴走,幻想中他正在把手中的盒子砸在玄沐羽頭上,然後將玄澈拉入自己的懷抱裡狠狠地吻——吻到兩片粉脣紅艷滴水,吻到那雙美麗的眼睛只剩下迷離,吻到那具完美的身子軟在自己的臂彎裡!
就在幻想差點付諸行動的時候,玄澈的聲音傳來:“浩,不要拿著禮物傻站著啊。”
“哦?噢!”
玄浩咬著牙上前將盒子重重扔到玄沐羽手裡,惡狠狠地說:“父皇!生日快樂!”
“哼。”玄沐羽以輕哼表示自己的不屑和寬宏大量。
“混蛋!”玄浩企圖用眼神殺人。
玄沐羽不甘示弱回以傲慢的眼神:“有本事你也讓他吻你啊。”
“一個吻而已,我也會有的!”
“想都不要想!”
兩個人用眼神廝殺片刻無果,玄沐羽收回目光,笑眯眯地問玄澈:“澈,今年是什麼禮物?”
玄澈但笑不語。玄沐羽毫不客氣地打開了盒子,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今年玄澈又要給他什麼驚喜。
盒子裡墊著一塊絨布,絨布上橫放著一個大肚子細口玻璃瓶,裡面有什麼在晃動。
玄沐羽疑惑地端出玻璃瓶,只見玻璃瓶口塞了一個軟木塞,裡面盛著寶藍的水,水上浮著一隻船。那船首以龍為頭,龍頭須發可見,栩栩如生,船身乃黃龍,上有三層小樓,前瓦簾棚,穿廊兩暖閣,後吾殿樓子。龍身並殿宇用五彩金妝,裝飾金碧珠翠,綴以流蘇羽葆和朱絲網絡,那暖閣之中能看見兩人對面而坐,品茗對弈,而船尾又有紫衫金帶舟子各執一篙。瓶中船一切皆以實際龍舟為模板,精巧絕倫。
龍船充塞了整個瓶肚,然而瓶口區不過兩個指頭寬。玄沐羽看的驚奇不已,無法想象船是如何放進去的。他自然不知道,整隻船都是玄澈耗費數月時間用鑷子伸入瓶口一點一點拼裝出來的,但玄浩卻清楚的很,他看到玄沐羽驚奇之餘並不做他想,便覺得心中不快,暗暗為玄澈不值。
玄浩看不慣兩個人“情意綿綿”的樣子,擠進來說:“父皇,還有我的禮物呢!”
玄沐羽不屑地撇撇嘴,但還是放下了玄澈的酒瓶船,打開了了玄浩的盒子,裡面平躺著一支卷軸,展開一看,原來是前朝書畫名家王雅恭的草書名作《寒月帖》,筆意流暢瀟灑,脫去古意了,點線之間搖曳多姿,行筆圓潤,卻又多帶翹銳尖峰,空白的放尖銳利與字體外輪廓的圓轉肥潤形成鮮明對比,張力頓顯。
玄沐羽精於此道,此看一眼便知是王雅恭的真跡。王雅恭的作品味前代皇帝推崇,當時的皇帝下詔廣泛收集王的遺墨,建“墨閣”收藏,時人有“天下幾盡”之說。只可惜那一朝的亡國皇帝是個瘋子,臨死前竟然一把火燒了墨閣,聲稱要讓他最愛的雅恭遺墨與他共赴黃泉。從此天下要找出一幅王雅恭的真跡那是極難。
如今玄浩居然能弄出一軸真跡,還是著名的《寒月帖》,著實令玄沐羽吃驚。連帶著玄澈也吃驚了。玄澈嗜書法,對於書法的熱愛比之玄沐羽更甚,看到這幅真跡差點整個人都撲上去了。
玄浩頗為得意,這幅真跡是他無意中得到的,他知道玄澈塊書法,本是想送給哥哥的,只是剛好碰到玄沐羽生日,想了想便留了下來送給了玄沐羽。
玄浩討好般地對玄沐羽說:“父皇,這幅字兒臣本來是想送給四哥,可是既然父皇生日……”
玄沐羽聽得目瞪口呆,再看玄澈,就看見玄澈可憐兮兮地瞅著他,仿佛是玄沐羽搶了他的寶貝一般。玄沐羽真想馬上就把字畫塞到玄澈手上,只求他不要再這麼看著自己,只可惜他不能這麼做——不為玄浩的面子,只因為不吉利。
玄沐羽雖然受玄澈熏陶了那麼一點“現代思想”,但畢竟是個土生土長的封建皇帝,一些思想是不可能改變的。這種不太吉利的事,如果不是必要,玄沐羽還是會盡量避免。
玄沐羽黑了臉,發現玄浩這招不是一般的毒。
算了算了,澈肯定只是開開玩笑,以後找個機會再給他就是了。
玄沐羽安慰自己。
玄澈當然喜歡那幅字,但也沒有饑渴到非要不可的地步,他向來是個物慾淡薄的人,剛才裝可憐也不過是應景撒撒嬌罷了。
小小插曲過去,生日宴真正開始,然而今年的生日變成了的玄澈爭奪戰:
玄澈給玄沐羽夾菜,玄浩立刻把碗送到面前,睜著大大眼睛意思再明白不過:我也要!
玄澈給玄浩舀湯,玄沐羽直接把已經遞到玄浩面前的碗拿了過來,氣得玄浩直跳腳,玄澈一臉莫名其妙;
玄澈小心地挑魚刺,剛挑完還沒說要給誰,已經被玄浩和玄沐羽一人一筷子夾走了。
玄沐羽和玄浩大眼瞪小眼,烏龜瞪王八,兩雙筷子在菜肴上打架。兩個人都是高手,卻又都不擅長如此小範圍的精妙鬥爭,彼此鬥得不分彼此。最後一雙筷子伸過來,一撥一挑,制止了正常戰爭。
順著筷子往上看,竟是玄澈。
玄澈左手執筷,力量不大,卻極為巧妙,四兩撥千斤之法用得淋漓盡致。
玄澈不解道:“父皇,浩,你們在幹嗎?喜歡這碗湯嗎?為什麼不用勺子?”
玄沐羽與玄浩同時看去,兩個人爭奪的居然是專門為玄澈調制用於補腎壯氣的慄子雞湯。兩個人同時縮了手,一陣汗顏。
玄澈看看兩個人,微微一笑,端過屬於自己的湯慢慢喝起來。
晚飯過後,蛋糕上場。
玄沐羽愛吃甜,所以玄澈讓人將奶油和果醬調得比較濃厚,玄浩吃了就受不了地吐出舌頭亂叫:“好甜!”
玄沐羽大口吃著蛋糕,瞪一眼玄浩,用內力將聲音擰成一條絲送到他耳邊:“甜就不要吃!”
玄浩不甘心反瞪回去,一邊狠命吞下好大一塊蛋糕,弄得滿嘴巴都是白花花的奶油。
玄澈笑道:“別吃的跟小花貓似的。”
玄浩扁扁嘴,輕輕撞了一下玄澈。玄澈沒站穩歪了歪身子,手不小心碰到蛋糕,右手掌心裡站了一團奶油。玄澈連忙放下盤子,去找手巾,卻不想被玄浩拉起右手送到嘴邊輕輕一舔,靈巧地卷走了奶油。
玄浩壞壞一笑:“好好吃。”
舌頭刷過掌心的熱麻引得玄澈一個激靈,耳朵唰一下就紅了,臉熱熱地呆看著自己的手,不知該如何是好。
玄浩還在得意,玄沐羽的大手已經伸過來搶回了玄澈的所有權,一邊瞪著玄浩,一邊用絲巾為玄澈擦拭掌心。
玄澈瞅了自己的手心老半天,忽然對玄浩說:“浩,以後不要這樣,手很髒,亂吃會生病的。”
此話一出口,玄沐羽和玄浩都是一愣,頓時覺得特別挫敗。
天啊,請你告訴我,我們究竟在爭什麼!
即使如此,爭奪戰仍然沒有平息。
玄澈切蛋糕,玄沐羽要果醬,玄浩不愛吃甜但還是硬把那塊涂滿果醬的蛋糕搶了過來——在玄澈切下蛋糕裝入盤子的一瞬間,玄浩一頭撞下去狠狠地咬了一口,就此宣布主權;如此無品的事玄沐羽暫時做不出來,但是他卻藉口手上拿著東西騰不出手,讓玄澈喂他吃蛋糕。
玄浩和玄沐羽用眼神傳達著如下信息:
“你這老不死的還裝嫩!”
“你一個小屁孩哪涼快哪去!”
當眼神不夠的時候,以內功傳音入密成了說悄悄話的最好方式:
“四哥是我的!”
“你不配!我能給他最大的支持和力量,你能給什麼?”
“我能給他完全的愛和信任!你能嗎?”
玄沐羽一愣,發現這場口舌之爭裡自己竟然敗給了玄浩。
是的,他不能,或者說,他不敢確定自己能不能。逼宮那夜之後,玄沐羽已經不敢相信自己了,或許玄澈也不敢再相信他了吧?
玄沐羽端著盤子的手不自覺地放低,快樂的生日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灰影。
弦月當空的時候,玄澈和玄浩離開了清涼殿。
一出清涼殿,玄浩就靠在玄澈身上說:“四哥,你也給我過生日好不好!?”
玄澈看看他,不解道:“怎麼突然想過生日了?想要禮物嗎?”
“我要禮物,我還要……還要……”玄浩突然扭捏起來,支吾了半天才紅著臉說,“我還要四哥你親我。”
“這有什麼難,為什麼要等到生日?”
玄澈說著勾下玄浩的脖子,在他額頭上落下一個輕吻。
玄浩一怔,摸摸額頭,心裡卻沒覺得甜蜜。這個吻來的太輕易了,反倒不幸福,只覺得失落。玄浩說:“四哥,我不要你這個吻。”
“嗯?”玄澈眨眨眼,不明白。
玄浩將玄澈困在自己和墻之間,低下頭,狹小的空間讓兩個人的呼吸糾纏在一起。聞著熟悉的幽香,玄浩不自覺地舔舔乾燥的脣,低聲說:“四哥,我要你像剛才親父皇那樣親我。”
玄澈更加迷惑:“有什麼區別嗎?”
“當然有……四哥你不明白……”
玄浩輕嘆一聲,鬆開了自己撐著墻壁的手,又恢復了燦爛得有些白痴的笑容:“四哥,我們回去睡覺吧!”
玄澈看看玄浩,又回頭望望清涼殿的方向,心裡有什麼隱約要跳出來,卻又被壓製住了。玄澈不喜歡這種無法捕捉的感覺,卻又覺得那將跳出來的東西並非自己想要的,遲疑了片刻,最終決定不去想它。
回到東宮的時候,雲昭依然在等。
雲昭靜靜地坐在桌邊,藉著燭火的光,繡著絲帛,明明是專心致志的模樣,卻在玄澈進來的時候立刻抬起頭來。
“澈。”雲昭立刻放下手中針線起身,溫柔地低喚,微黯的聲音透著疲憊。
玄澈心疼地攬過雲昭,怪道:“昭,不是說過不要在這麼差的光線下做事嗎?怎麼還不睡,都這麼遲了,不是說不要等我了嗎?你看你,眼睛都腫了。”
雲昭靠在玄澈懷裡,輕輕地說:“臣妾不放心……殿下總是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昭要等著殿下回來,親眼看殿下喝了藥才放心。”
玄澈嘆出一口氣,道:“傻瓜,這些事讓宮人做不就好了?你又不慣於熬夜,看你累的,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
玄澈輕吻雲昭的眼睛,微涼的脣似乎能消去所有的疲憊。雲昭覺得自己所有的辛苦都在這個吻下面化為烏有了,再累也心滿意足了。
雲昭埋入玄澈懷中,低喃道:“殿下這樣……臣妾也別無所求了。”
玄澈失笑:“傻雲昭!我的傻呼呼的小雲昭!”
65、寶硯
最讓人鬱悶的七月過去了,天氣漸漸涼爽,人的心也慢慢平靜下來。
改革試行不到半個月,遼陽就出現了問題。
這個問題不大不小,職能的分離和細化造成了工作崗位的增多,先前被九品中正制推舉上來的備用官員都被趕到了遼陽,然而問題還是沒有完全解決。專業人才明顯不足,特別是“律師”。
律師是法院下的專職人員,脫胎於訟師,為原告和被告辯護,收取一定的費用。但除了遼陽境內原有數名訟師可以充當之外,備選官員之中竟然找不到幾個精通法律的人才!這讓玄沐羽很是尷尬,前兩天他才和玄澈爭辯官員到底是不是知曉法律,今天就被現實狠狠地扇了一個耳光。
玄澈說的話再一次出現在腦海里:“從官員到百姓,我們的人民都沒有法制觀念。”
玄沐羽不得不承認,玄澈的話有時候準確的令人膽寒。
人才問題勉強解決之後,遼陽太守又出了問題,罪行自然是貪污。遼陽監察使在中秋之前將遼陽太守告下判了流放。這真是個舉朝皆驚的大消息。
上次賑災之後,遼陽太守換成了張豎,而遼陽監察使由沈煜擔任。後來沈煜私自跑路去找老婆被撤了職,換上了沈煜推薦的學生,而張豎也在兩年前上調吏部,遼陽太守換成了一個從外郡調來的王真。
上個月太子下令改革,原遼陽監察使調去做了法院院長,新來的監察使蘇佩德是個直腸子,他覺得自己應該好好做出一番事業報效朝廷賦予他的權力,一上台就著手查處遼陽太守王真的污跡。蘇佩德確實有能力,先秘訪獲得了線索,再按照新的程序上報中央御史台,獲得調查權之後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搜查了王府,果然找出大批金銀財寶和作為證據的若干黑賬本。蘇佩德將證據移交大理寺之後不到十天審判結果就出來了:王真撤職流放。
這本是一件好事,但辦案過程和結果中卻出現了四個問題:一是御史台裡有人將風聲透給了王直;二是因為消息走漏,蘇佩德不得不在調查令還未到來的時候帶人搜查了王府;三是蘇佩德沒有調查令,公共安全局局長趙毅還是將下屬捕快派給了蘇佩德;四是那蘇佩德在將證據移交大理寺之後,又向張豎和沈煜打了招呼,大理寺承受著來自吏部和兵部的壓力,匆匆結了案。
結果固然是大快人心,這過程卻不堪細看。
人權啊人權,人情啊人情。
玄澈知道自己操之過急了,官員和公民的意識沒有改變的前提下,這種體制會造成很大的問題。現在是好官蘇佩德,那日後換一個昏官張佩德呢?
這一切都在中秋前一天爆發。勉強過了一個快樂的中秋的第二天,玄澈又不得不陷入苦思。
對於御史台消息泄露的問題,玄澈頒布了保密條令,所有申請調查的摺子一律標明“機密”,非經皇帝允許不得泄露,違者以危害國家安全罪論處。只是這次泄漏消息的人卻無法再追究了。
蘇佩德和趙毅雖辦案有功,但也違反了法律,獎賞之餘也給予了懲戒。張豎和沈煜雖然沒有接到正式敕書,卻被太子私下教訓了一番,嚴告他們二人今後不準再做逾權之事,同時也以此警告其它大臣。
現在還有一個問題,就是遼陽太守被流放了,那麼太守現在由誰擔任?有個蘇佩德在遼陽,還有太子天天看著,誰都不想去。
最後竟然是玄泠請纓,這出乎了任何人的意料。
“比起那些官員,我更能領會太子哥哥的意思。如今改革正是剛起步的時候,需要一個人完整地傳達哥哥的意思。我讀了那麼多書,就是希望有一天能為哥哥做點什麼。哥哥請不要拒絕我。”玄泠如是說。
玄泠很堅持,這是他唯一堅持的一次。玄澈沒有辦法拒絕他,玄澈也不想拒絕。他確實需要一個人真切地反饋和實施他所想聽、想做的事。
玄泠就這麼去遼陽當了太守。他在玄澈的直接授意下指導著遼陽的改革,一切都還算順利,各種各樣的問題出現,各種各樣的方案實行下去,說不好這樣是對是錯,但起碼遼陽在改變,農民吃好一點,官員謙遜一點,經濟繁榮一點,在街上議論國事的人多一點,將仕途視為唯一的人少一點。一點一點地,匯聚在一起,讓玄澈略覺欣慰。
書法,是玄澈最大的愛好,連帶著,他愛上了硯。
這塊硯,柔和細嫩似一塊紫藍色的天鵝絨,處處泛著青、白之氣,青花、蕉葉白、金線、黃龍交織在一起,雲蒸霞蔚。更扣人心弦的時硯額處雕的一條巨龍,在雲霧中搖曳盤旋,龍頷中噴薄而出的波濤回程一汪硯海。
此硯不大,卻大氣,一尾祥龍呼之欲出,一雙龍目如閃電,炯炯有神。刀法簡練,粗狂中見大刀闊斧,細微中毫發不爽,取捨自如,疏密有致。
玄澈抱著硯玩賞個不停,前世他家雖然也小有餘錢,卻也很難買到如此珍品,今世生於皇室,各種極品硯台卻如流水般轉過,讓他目不暇接,然而最愛的卻還是這方山子落在昨天送給他的端石深海游龍硯。
玄浩已經盯著玄澈看了半天了,玄澈除了開始時和他打了個招呼,就再沒有理過他。
玄浩用力喝一聲:“哥!”
“嗯?”玄澈看著硯台傻兮兮地笑,隨意地應了一聲。
玄浩十分懷疑在玄澈心目中自己是不是還不如一塊石頭!
玄浩沉了聲音說:“哥,我是不是還不如一塊石頭?”
“嗯?不會啊。”玄澈這麼說目光卻沒有從硯台上移開,只是笑著說,“你是我弟弟啊,怎麼會不如一塊石頭?”
玄浩扁了嘴:“那你幹嗎盯著這塊石頭根本都不看我?!”
玄澈終於看向玄浩,卻是瞪大了眼,認真地糾正:“這哪裡是石頭,這是硯——硯!極品的端硯!”
玄浩不以為然地翻出白眼,說:“端硯還不就是一塊石頭!”
玄澈不與他爭辯,收了硯台,跑書桌後面看奏章去了。玄浩討了個沒趣,撇撇嘴,也走了。
摺子裡混雜著傅鳶和沈煜的私人來信,他們希望明年新年的時候能回來,因為他們終於決定結婚了。
五年不見,傅鳶那小丫頭也有十七八歲了吧,女大十八變,也不知變成什麼模樣了。玄澈也有些想念這個聒噪愛惹禍卻又讓他耳目一新的小女孩,想了想決定同意讓他們回來,順邊也讓這兩個人接受一下軍校教育。
還有傅清川也結束了軍校為期一年的高級軍官教育。玄澈準備將他調入城防軍,跟在他父親身邊學習。而林默言則進入禁軍頂替傅清川的位置。
說起來,衛青蘭今年也快奔五十了,禁軍統領的位置已經不太適合他了。玄澈考慮著再過兩年就可以讓衛青蘭去軍校教書了,那麼到時讓誰接任呢?
過了兩天玄浩又來,張口便是:“哥,我要那塊硯!”
玄澈驚愕地瞪著玄浩,手下一頓,墨汁在白紙上落下一個大大的黑豆,毀掉了整幅字。
玄浩徑直走向藏硯的地方,卻被玄澈攔住,玄澈以防蟲害的姿態擋在他面前,高聲說:“你又不懂硯,你要那硯台幹什麼?!”
“誰說我不懂的?!”玄浩說,“你那硯乃是端石硯,又有金錢火捺紫輪芒暈,隨形硯式,石品之高乃百里挑一。體如瓜膚,呵氣成雲,下墨無聲,發墨如油。石質細膩、幼嫩、溫潤、致密、堅實。拊不留手,至水,墨則油油然、如膠如漆,書於紙,幾十年光澤不退……”
“停停停!”玄澈連忙打斷他的話,道,“你去哪兒看的這些東西?你會背也沒有用,我不給!”
玄浩嘿嘿一笑,抱上來磨蹭道:“哥,這不是我會不會背的問題,我只是要證明我也喜歡硯台了。”
玄澈抬起下巴又側過頭去,負氣道:“喜歡也不給!”
玄浩開始無差別大撒嬌:“哥~四哥~”
“不給。”玄澈態度很決絕。
玄浩眼神一閃,沉聲道:“真的不給?”
玄澈心裡咯■了一下,還是倔強地說:“不給!”
玄浩壞壞一笑,突然一個使力將玄澈推在書架上,雙手環著玄澈的腰,又用身體壓製住他,附在玄澈耳邊呵氣道:“哥做壞事了哦!”
玄澈想脫身奈何力量比不上玄浩,動彈不得,只得說:“我做什麼壞事了?”
玄浩對這玄澈的耳朵呵氣,欣賞著耳朵慢慢變紅,口氣卻是無比認真地說:“哥曾說過‘上行下效’,天子偶用一物,而奉行者即為定例,所以哥你從來不把你的愛好表達出來。現在四哥如此喜愛硯台,若讓外面的人知道了,必然取之獻媚。然,端硯雖好采石難,采水坑石尤難,四哥不會不知,即使這樣,四哥還要這樣護著一塊硯台嗎?”
玄澈愣住,無言以對。
玄澈不是完全沒有慾望、沒有喜好的人,他喜歡書法,喜歡硯台,喜歡吃西北瓜果。但是他作為太子,一舉一動都被下面的大臣們盯著,一旦有什麼特別愛好表現出來難免被某些人利用來獻媚,所以玄澈一直克制著自己的慾望,盡量不表露喜好。他喜好收藏硯台的嗜好只有山子落一個人知道,甚至連玄沐羽都不清楚,怕的就是玄沐羽為了讓他高興而下令收集好硯。故而玄澈所見之珍硯雖多,卻只收藏了包括山子落所送在內不到三塊的端硯。
玄浩見玄澈心動,繼續說:“四哥,你想啊,硯放我那兒,我一定好好保存著,你若想看了就來我的王府,我們躲起來偷偷看,別人都不知道,還以為你是來看我的呢,多好呀!”
“這……”
玄澈畢竟不捨,有些猶豫。玄浩也不著急,他了解玄澈,雖然他也會脆弱也會痛苦,然而清醒的時候卻是對自己最冷酷無情的人,他是一個為了理想可以完全壓抑自己所有感情和慾望的人。也正因為如此,玄浩既心疼他,又無法控制自己不嫉妒。
玄澈沉吟片刻,終於點了頭:“那你拿走吧。”頓了頓,玄澈突然抬頭很認真地說:“你要好好保存,我隨時要到你家去看的!”
玄浩被突然抬頭的玄澈嚇了一跳,四片脣相距不到一個拳頭,玄浩乾脆在脣角輕啄一下,高興地說:“知道啦!我的四哥最可愛了!”
玄澈垂頭嘆氣,看起來有些沮喪。
“呵呵,四哥不要不高興哦!你這是造福萬民呢!我愛死你了,四哥!”
玄浩又在玄澈臉上狠狠地落下一個響吻,揣著硯台活蹦亂跳地就走了。
造福萬民呀……我真是偉大。
玄澈摸摸臉頰,無奈地笑著搖搖頭。
就聽到玄浩在門口大聲地喊道:“四嫂!”
果不其然,就看雲昭端著藥站在門口,對玄浩微微一笑:“六弟。”
玄浩揣著硯台怕玄澈反悔,對雲昭打了招呼就匆匆離去。
玄澈看起來心情很好,微笑比平時都燦爛,他接過雲昭手裡的藥,輕喚道:“昭。”
雲昭看著玄澈喝下藥卻欲言又止,在玄澈詢問的目光下,好半天才說:“澈,浩弟他與你這樣親昵,是不是不太好?”
“為什麼不太好?”玄澈有些疑惑。
雲昭不敢把真實的想法說出來,只說:“恐怕於禮不合。”
“哦,沒關係。”玄澈不在意道,“浩從小就粘我,現在身子長大了,心還跟個孩子似的。”說到這裡,玄澈露出一個微笑,像是想到了珍惜的東西,無比地疼愛。
不知是不是女人的直覺,雲昭總覺得浩看澈的眼神並不像是弟弟再看哥哥。雲昭不好再說,算是默認了玄澈的說法,卻在心中種下一個疑問。
注1:深海游龍硯的描述是借用清代的端石天驕海王硯,估價只有兩萬八,不是很貴,但個人很喜歡這塊硯。
注2:端硯雖好采石難,采水坑石尤難:采水坑石需選冬季江水落差最低時,石工相約三四十人,沿洞魚貫而入。洞窄,僅容一人裸體匍匐爬行,進洞後先將進水清除,列坐其間,燃火照明,以甕汲水,依次將水傳出。日夜兼淘達一個月,水盡采石。還要著人監守洞口,以防盜石。宋代蘇軾曾說:“千夫輓綆,百夫運斤,篝火下縋,以出斯珍。”
66、新年
終於等到了十二月,傅鳶活蹦亂跳地回來了,還有一個滿臉“慈祥”微笑的沈煜。
一大早傅鳶就跑來找雲昭。
“昭姐姐!”
傅鳶一身紅色勁裝,艷如烈火,給雲昭來了一個大大的擁抱。雲昭可承受不住如此熱情的大禮,被撲得往後退了好幾步,還是身後的宮女扶住了她才不至於摔倒。
傅鳶撇嘴道:“昭姐姐,你怎麼變得這麼瘦了!難道澈哥哥對你不好嗎?!”
雲昭戳著傅鳶的腦袋失笑道:“想什麼呢!你澈哥哥那樣溫柔,怎麼會對我不好?”
“哼,我才不信!”傅鳶說,“我聽說了,澈哥哥受了傷,身體很不好,一定是你照顧他照顧得累了,才這樣瘦。澈哥哥一點也不會照顧自己!”
雲昭笑笑,她又怎麼和傅鳶說,若自己真能為澈的身體做些什麼,哪怕再瘦些她也心甘情願。
雲昭讓人端上精緻糕點,看傅鳶狼吞虎咽,不覺吃吃低笑出聲。
傅鳶一邊狼吞虎咽,一邊含糊不清地將起她在邊關的各種事跡,自然不忘將自己從西北救回玄浩的那番事好好渲染一番,說的趾高氣揚,末了又問道:“昭姐姐在宮裡快樂不?”
雲昭笑道:“有你澈哥哥在,怎麼會不快樂?”
傅鳶想想,道:“澈哥哥很愛昭姐姐吧?我聽說那些老頭們老催著澈哥哥納妃,可是澈哥哥都不肯。昭姐姐一定很高興吧?!”
傅鳶撐著圓溜溜的眼睛瞅著雲昭,雲昭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臉微微紅了,支吾著不出聲。傅鳶大笑:“昭姐姐害羞啦!昭姐姐你不用害羞,沈煜和我說,男人若是為一個女人放棄了整片森林,那不是傻了就是愛慘了。澈哥哥那麼聰明,一定是愛慘了昭姐姐!”
雲昭聽了這話心裡甜滋滋的,卻調侃道:“那沈煜是不是也愛慘了我們的鳶兒?”
傅鳶一點不好意思也沒有,得意地說:“那是當然!他敢?哼!”
雲昭笑道:“鳶兒的小性子還是一點也沒變,這麼不溫柔,小心沈煜生你氣。”
“他才不會呢!”傅鳶說,突然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道,“昭姐姐,我和你說你不要告訴別人噢。每次沈煜惹我生氣,我就會說:你不要我就去找澈哥哥。沈煜就會很急,給我道歉呢!”
雲昭啞然失笑,卻聽旁邊傳來一個溫和的笑音:“小鳶又拿我做擋箭牌了?”
傅鳶看去,果然是她思念已久的澈哥哥。傅鳶一聲歡呼就要撲上去,卻不想沈煜突然從玄澈身後竄出來,傅鳶沒撲到玄澈卻被沈煜給抱了個滿懷。沈煜低聲怪道:“你又氣我!”
傅鳶撇撇嘴,嚷嚷著:“我才沒有!你快放開我,我要抱抱我的澈哥哥!”
沈煜不高興,卻不好說什麼,只能死抱著不鬆手。
玄澈笑道:“小鳶都多大了,哪能亂抱呀?小心你昭姐姐不高興。”
傅鳶看看雲昭,說:“昭姐姐才不會呢!”
玄澈走到雲昭身邊拉起她的手,笑道:“那也不成,你澈哥哥是屬於你昭姐姐一個人的,不能讓你亂抱。”
傅鳶聽了哇哇亂叫:“澈哥哥你偏心!嗚,昭姐姐,把你的幸福分我一點吧!”
沈煜連忙按下傅鳶的腦袋低喝道:“你有我還不夠嗎?!”
傅鳶開始胡說八道:“不夠不夠,我要澈哥哥!”
玄澈和雲昭看著這對歡喜冤家對視而笑,玄澈輕聲說:“昭,我們走吧,別打擾他們了。”
雲昭輕應了,跟著玄澈離開了院子。
路上玄澈感慨道:“小鳶現在很幸福,沈煜是個好男人。”
雲昭也點頭,忽兒想起了什麼,面上一紅,啜啜道:“妾身也很幸福……”
玄澈聽了腳下一頓,又走了兩步卻停了下來。雲昭不知怎麼了,以為自己是說錯了話,有些惶恐地低下了頭。玄澈輕輕攬過雲昭,輕聲道:“昭,你太溫柔了。”
雲昭愕然地看著玄澈,只聽玄澈慢慢道:“昭,我總在忙碌很多事,不能陪著你,不能給你更多的快樂,讓你寂寞,卻又要你陪著我這具殘破身子受罪。我知道你頂著很多壓力,我卻不能幫你分擔,反而讓你承受我的煩躁。昭,你還不夠幸福,你這樣容易滿足,會慣壞我的。”
雲昭靠在玄澈懷裡,耳朵裡除了柔柔的話音只剩下一聲又一聲輕微而堅定的心跳。雲昭不知道自己還能再求什麼,寂寞、壓力,從立志要站在這個男人身邊的時候就應學會承受了。可這樣一位夫君:他高貴,他美麗,他溫柔,他體貼,他專情,他負責,他才能卓越而謙和寬容,他這樣的完美卻還惦記著自己的感受。雲昭覺得自己會被幸福淹沒,陷在一個名為“玄澈”的深潭裡無法自拔。
新年的早上仍然要辦公,中午在清涼殿用了膳,玄澈便回到東宮休息。新年的傳統是晚上要大家一起吃飯,圖個熱鬧和團圓,吃了晚飯再一起“守歲”。玄澈身體不好,若要通宵下午就不得不去補個午覺,不然晚上根本撐不住。
回到東宮,就看到玄浩早已坐在房中等待,他手裡還拎著小狐狸。
新年的到來讓消失已久的小狐狸也出現了,帶著一身的花香。
“嗯?這是什麼香味?”玄浩拎起小狐狸放在自己鼻子下面晃來晃去嗅個不停,惹得小狐狸吱吱抗議,玄浩卻又抓起小狐狸的前爪扮出一臉猙獰地問,“說!偷藏了什麼香料?前段時間都沒影了,是不是跑什么女人哪兒鬼混了?”
小狐狸委屈地大叫,玄澈立刻前來解圍,嗔怪道:“浩,你亂說什麼呢,不要交壞小梅花了!”
“哼,我才沒有呢。”玄浩不屑地揚起下巴,瞥一眼小狐狸,湊到狐狸耳邊輕聲道,“小狐狸,晚上看父皇表演有意思不?!”
玄澈聽不到玄浩說什麼,只看到小狐狸火紅皮毛在聽完玄浩的話之後紅得快要燒起來了。玄澈好奇地看著小狐狸,叫了聲:“小梅花?”
小狐狸用爪子撓撓臉頰,突地跳開了,幾個逃竄沒了人影。
玄澈又看玄浩:“你對它說了什麼?”
“沒什麼,說穿了一個事實而已。”玄浩得意地笑,卻隱隱有些酸澀。
玄澈沒說什麼,只說:“我要睡個午覺,你呢?”
玄浩眼珠子轉轉道:“我也睡!”
結果玄浩就霸上了玄澈的床。其實玄浩一點睡意也沒有,閉著眼睛聽玄澈的呼吸漸漸悠長,他便睜開了眼盯著玄澈的眉目貪婪地看個不停。
玄澈是個善於控制自我的人,這甚至表現在了睡眠上。他的睡姿十分安穩,平躺著,雙手交疊放在肚子上,有時一覺睡到天亮甚至連被子都不會亂。若是以前玄浩硬擠在玄澈懷裡,那玄澈也只是保持著一手環抱著懷中人的姿勢一直到天亮,只有玄浩八爪一樣扒在玄澈身上扭捏個不停。
玄澈的自我控制還在於,他的睡眠不深,若是陌生人靠近他會在第一時間清醒,但如果是他信任的人,他卻又不容易醒來。
玄浩肆無忌憚地用手指輕輕描繪著玄澈的面部線條。這是一張絕美的臉,線條柔和中透著傲骨,沉靜而睿智。
玄浩愛慘了這雙眉眼,總是溫柔地將人淹沒,卻又清澈的讓人自慚形穢。
四哥,這世間沒人能配得上你,雲昭不能,父皇不能,我也不能。
玄澈一覺醒來便對上了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眸中的光讓他心顫了一下,心裡有什麼東西在彈跳,但理智固執地一切都蓋了過去。
今年的年夜飯少了玄泠,但熱鬧依舊。吃了飯,看了煙花,幾個人聊天下棋開始“守歲”。
玄澈與玄沐羽走了兩盤棋便有些疲憊了,小狐狸卷到他脖子上給他取暖,玄浩幫她按捏肩膀,雲昭端來每日必喝的藥,幾個人都圍在身邊讓玄澈有些哭笑不得,但也其樂融融。
新年就這麼過去了,大年初七的時候,傅鳶和沈煜結婚了,跳脫的傅鳶難得害羞一回,穿著大紅嫁衣上了花轎,只是沈煜酒量不好,結果敬酒的時候傅鳶一掀蓋頭替夫上陣了,到了鬧洞房的時候,傅鳶被幾個姐妹取笑羞了,不知從哪兒摸出鞭子啪啪一甩,把所有人都給趕了走。眾親朋汗顏,紛紛感嘆:“不愧為巾幗將軍!”
不論怎樣,傅鳶和沈煜這對歡喜冤家終於走到了一起,兩個人都供職於軍中,雖然男文女武、夫內妻外的組和讓人頗決怪異,但他們自己卻無視世人的目光,感情深厚,合作默契,在日後為大淼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
到了一月底,而玄泠在遼陽建立了一個防汛抗旱辦公室,招收大量農田水利人才,為迎接即將到來的春汛做好了準備。誰知二月桃花汛尚未來臨之時,邊關卻傳來了戰事。
準確的說,邊關傳來的消息是一隊大淼商人在西善境內遭到不明部落襲擊,人員傷亡慘重,並損失了大批貨物。這件事是在一月發生的,那遭難的商人好容易逃回了兩個,本沒打算報官,只是口耳相傳之間傳入了鄭志鐸的耳朵裡。
鄭志鐸此時已經退居二線,只是作為老將在一旁輔佐傅鳶、玄浩這樣的年輕將領。他在這幾年間與玄澈時常通信交換彼此對於戰爭的想法,他曾特別聽玄澈囑咐過:“如果有大淼的人民受到襲擊,不若原因如何,你定然要維護,如果必要就發動小規模戰爭!”但這種觀念與傳統儒家觀念產生了極大的衝突,鄭志鐸並不太能理解,如今碰到這情況有些拿捏不定,便與幕僚商量。幕僚認為按照太子的意思是要出兵懲治一下那個部落,只是為了這種理由出兵的事他們不好做主。於是鄭志鐸就寫了摺子上呈朝廷,根據幕僚的建議,摺子裡在述說了事情經過之後提議出兵。
摺子放到上書房裡果然引起了軒然大波。中書省大部分人都認為我們乃禮儀之邦,怎麼能為了區區賤商對友好鄰邦發動戰爭,所以不能出兵;武將們聽說要打戰自然不亦樂乎,消息傳到軍校裡每天都能聽到類似“放我們出去”的宣言;繼晏子期之後上任的尚書令固上亭是個堅定的太子黨,一切以太子馬首是瞻;而六部尚書則呈二四對抗之勢,禮、吏二部主和,兵、戶、工、邢四部主戰,那兵部自不用說,工部想在戰爭裡試用自己的新武器,邢部覺得有俘虜自然有他們的功勞,而戶部卻是在先前幾次玄浩發動的戰爭裡嘗到了甜頭,開始食髓知味了;至於民間,主戰的和主和的,要風度的和要面子的,要文明的和要錢的,酒樓、茶館各種公共場所都吵成了一片。
早朝上為了打不打一幫文武大臣差點自己先掐起來,玄沐羽難得頭疼地揉揉額頭,和玄澈先退回了上書房。
玄澈盯著一份情報人員送上來的西北地圖發呆,也不知在考慮什麼。
玄沐羽倒也猜到了玄澈心思。玄澈曾經說過我們的政府不愛護人民之類的話,後來就這個問題進行討論的時候,玄澈就反問他:“如果我們的人民在境外受到了攻擊,我們會出兵討回公道嗎?”玄沐羽當時回答:“若是本朝官員受此侮辱,自然不能輕視。”玄澈就笑了,說:“父皇的意思難道是,除了官員,其它的百姓就不應該受到國家保護嗎?”玄沐羽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答的了,似乎最後兩個人也沒爭論出什麼。沒想到今天真的遇到了曾經假設過的情況。
玄沐羽便問:“決定開戰?”
玄澈應了一聲,點點頭,仍然盯著地圖。
玄沐羽抽走地圖,攬過玄澈強迫他看著自己,輕聲問:“在想什麼?”
玄澈微微一笑,道:“戰要打,但也不能打沒有利益的戰,兒臣得看看有什麼好處可以撈。”
“你呀!”玄沐羽哭笑不得地刮刮玄澈的鼻子,好氣道,“怎麼把自己搞的跟個商人似的,滿腦子就想著這些東西!”
玄澈卻認真地說:“兒臣的本質就是一個商人,只不過買賣的是國家利益而已。兒臣必須精打細算每一分每一毫,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利益。”
玄沐羽愕然,他沒想到國家在玄澈手下已經從“小鮮”變成了買賣。
最後的結果自然是太子在皇帝的支持下力抗整個朝廷和社會的壓力,發出檄文強烈譴責了西北部落不受契約的行為,聲稱如果不能及時交出凶手,大淼將堅決維護人民利益,不惜以戰爭的形式討回公道,同時鑒於巾幗將軍傅鳶仍在新婚期內,令六皇子玄浩領兵出征,
聽到這個消息,傅鳶在府裡氣得大罵沈煜:“都是你!說什麼一定要在今年新年結婚,害我敗給那個臭小浩了!”
這邊玄浩卻也是愁眉苦臉,此去沒有三四個月定然會不來,可是下個月就是他生日了,他期待已久的禮物和生日吻啊!
傅鳶和玄浩同時向玄澈抗議,但玄澈卻不理會,他自有自己的打算。西北軍穿過西善之後再往西走就是西方世界,他需要一個具有侵略性的人領著一支侵略性的軍隊去開拓那片沃土,而大淼的南邊還有半個中國沒有統一,對於自己的同胞不能殘暴更不能摧毀,一旦傅鳶和沈煜結束了新婚期玄澈就要將他們派往長江,為統一戰爭作準備。
玄浩拗不過玄澈,只能接了詔書,臨行前他特意進宮攔住玄澈。
玄浩強硬道:“哥,下個月是我的生日,雖然我回不來了,但是禮物還是不能少的!”
玄澈沒想到玄浩攔住他是為了這件事,好笑道:“好啦,不會忘記你的禮物,等你回來我給你補過一次生日。”
玄浩陰惻惻地說:“可是你還是害我錯過了生日,我要補償!”
玄澈只得問他:“你要什麼補償?”
“先親半個,剩下半個回來再拿!”
玄浩說的飛快,不等玄澈回答就已經低下頭在那兩片粉脣上輕輕啄了一下。
玄澈一愣,心中有些不適,剛要說話卻發現玄浩已經跑出十幾步了。玄浩邊跑邊嚷:“回來還有半個哦,四哥不要忘了!”
玄澈傻眼了,摸摸嘴脣,又擦了擦,最後還是回房洗了臉。
注1:我忘記將軍之女結婚是什麼樣的了。貌似三國的時候紅嫁衣還只是平民用的,貴族用的是白色,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化的。這裡就借用大家最熟悉的說法吧。
注2:最早的蓋頭約出現在南北朝時的齊代,從後晉到元朝,蓋頭在民間流行,後成為新娘不可缺少的喜慶裝飾。這裡提前一點讓它出現。
注3:鬧洞房的習俗從漢代開始產生,當時大概是個別人的“聽房”行為,到了唐代就變成集體作戰,成了現在的“鬧洞房”。鬧洞房的時候無論如何戲鬧,如何難以接受,新娘都不能生氣。若氣走了鬧洞房的人,將被視為是新娘的任性,人緣不好,日後的光景就不會好過。不過傅鳶的性格嘛……
注4:“國家在玄澈手下已經從‘小鮮’變成了買賣”,這句話的“小鮮”是取自“治大國若烹小鮮”(《韓非子…解老》)。
67、杜鵑
西北的戰爭進行地很順利。
檄文發到西善,眾部落都洗劫商隊的說不是自己。玄浩因為錯過了生日心裡正不爽呢,當下領著一支高機動騎兵在草原上四處點火,將與大淼沒有貿易的部落都給洗了一遍,當這支部隊滿載而歸的時候終於碰到了那隻劫掠商隊的部落。
這個部落其實是在先前戰爭中被打散的部族人員組成的,他們劫掠經過自己地盤的往來商隊,只是之前沒傷人命,故而那些商隊全當損失一點貨品就算了,可這次下手沒了輕重了,事情鬧到了大淼太子耳朵裡,他們就倒霉了。
玄浩指揮著精兵將這支烏合之眾絞殺殆盡,又帶人到他們的老窩裡掏了個乾淨,最後的戰利品還是又叫了一支運輸部隊才運回去。
三月份,西北捷報頻傳的時候,傅鳶和沈煜結束了假期去了長江邊,與此同時臨澹涌進了大量的學子,春闈終於要開始了。
此次參加春闈的學子都在鄉試或推舉中通過了帖經墨義的考試,所謂春闈不再考核這部分內容。春闈分三天,第一天考詩賦,第二天考律法,第三天考時政。
詩賦倒沒什麼,這些學子讀了一輩子的書,學的就是這個,大筆一揮信手而就,只是優劣各有罷了。
律法卻有了點小麻煩。突然增加的考試內容讓學子們有些倉促,但中國的學子們最擅長的就是背書,短短幾個月里幾本律法大典背得滾瓜爛熟,可沒想到拿到試卷一看,墨寫律文的部分雖然又多又長涵蓋面極廣,分數卻僅占了不到三分一,另有判斷題無數,和主觀題若干,或假設一個法律場景讓考生分析,或對現行法律進行論述,甚至提取了曾經真實發生過的一個案件讓考生評述,總之律法考場裡那是一個哀鴻遍野,民不聊生。
好容易熬過了第二天,第三天的時政考核又是慘不忍睹。其中有一題是讓考生對此次戰爭做出評論。考生們抓耳撓腮,一方面是他們最後的主子太子,主戰;一方面是此次對成績起直接作用的監考老師禮部尚書,主和。這令他們無所適從不知該迎合誰才好。卻不知正是太子的安排,他就是要看看這些學子們在兩方夾擊的情況下究竟能寫出什麼。
總之三天春闈過去,臨澹城裡各大酒樓藏酒售罄,借酒消愁者不知幾何,另有太子調侃臨澹督尉,笑其要在各風景名勝,尤其是懸崖邊做好保衛工作,以防部分學子輕生,讓國家喪失了棟梁。
等待發榜的日子是漫長的,每天都能在酒樓裡看到焦急等待的學子們,他們或得意或黯然,或焦躁難耐或神情恍惚,不一而足,對比鮮明。他們這種急切的情緒讓通川商行小賺了一筆。
通川商行下設“出版社”在春闈結束的第二天出了一份“春闈專題”,裡面詳細闡述了此次出題的各種意圖。例如那道令無數學子左右為難的戰爭評析,太子表示:“主戰或主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所給出的理由。主和是為了什麼,主戰又是為了什麼,朝廷要看到你在試卷中所表現出的治國精神和理念。”
通川商行與太子關係良好在六年前的三王叛亂及這幾年的對戰爭、改革中表露無疑,這份專題報道一出,頓時安撫了無數忐忑的學子,這些人一旦不再擔心自己的立場是否會得罪人之後,對自己的才華都表示出百分之一百二十的信心。
只是玄澈在看到一份份卷子的時候卻很無奈。
除開部分答案模稜兩可的墻頭草之外,這些人主和的原因基本上都是
“以德服人”,而主戰的理由無外乎“揚我國威”,比較離譜地還有揚言誓死追隨太子腳步的粉絲,只有一個人寫下:“以我之矛護我之民”。
玄澈一喜,再看考生名字:方休明。
四月份的時候朝廷終於發榜了,卻是四張榜,分別以詩賦、律法和時政三項內容的成績進行排序,另有一張綜合成績榜。每榜所取人數各不相同,詩賦最多,律法其次,時政第三,至於綜合榜則取前一百名公布。各榜第一名皆稱狀元,第二名稱榜眼,第三名探花,授予榮譽。
詩賦取士則入翰林院,律法取士則進大理寺、御史台及遼陽司法系統,時政取士者方進入行政系統,或在朝廷任職,或到地方當官。
玄澈特別招見了那方休明,只見一清瘦少年緩緩行來,白衣白靴,風神俊秀,走進了卻又是柔媚動人。玄澈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方休明竟是當年的白!
“殿下,今後白要一直站在殿下身邊——用這裡。”
白指著自己的頭,緩慢而堅定地說。
於此同時武舉也在火熱進行,四月底的時候,決出武狀元及其它弓馬嫻熟者一百名,進入軍校學習半年後供職軍中。
又過了一個月,玄浩終於將西北搜刮了乾淨,五月初凱旋而歸。
看到玄浩回來,戶部尚書笑得合不攏了嘴,刑部也撈到幾條西善大魚審問,少不了功勞,只有工部怨氣沖天——這場欺負人的戰爭完全沒有用到新武器!
玄浩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東宮找玄澈:他還惦念著那半個吻呢。
誰知道玄澈聽說玄浩回來了人就沒影了,不是在上書房就是鑽到了清涼殿裡,仿佛清涼殿裡的茶特別好喝一樣。就算回到東宮也是和雲昭窩在一起,弄得玄浩無處下嘴,心癢癢的沒法撓。
如此折騰了幾天玄浩也就不鬧了,玄澈的生活才漸漸回覆了平靜。
五月底的時候,東宮裡多出了一盆杜鵑,五月正是它開的燦爛的時候,紅艷艷的顏色讓素雅的東宮多了一份別樣的風情。
杜鵑被擺放在東宮書房前的小花園裡,每個進來的人都能看到。玄澈十分喜愛這盆熱情如火的紅花,時常能看到他在那兒擺弄花枝,一會兒聽說杜鵑不能曬太陽,就將盆摘搬到了陰涼處,一會兒聽說杜鵑喜濕潤,便天天親自噴水。其愛護之心,讓玄沐羽和玄浩看了都要嫉妒這盆花了。
半個月過去了,玄澈對杜鵑的喜愛有增無減,玄浩終於忍不下去了。
某天,玄浩突然對玄澈說:“四哥,這花真漂亮!”
“你也覺得?”玄澈笑得很幸福,似乎玄浩誇獎的不是杜鵑,而是他的孩子。
玄浩心裡吃味,臉上還是笑嘻嘻地說:“四哥,我喜歡那盆花!”
玄澈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所以呢?”
玄浩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厚著臉皮道:“你把花送我嘛!”
玄澈屈指用力彈了一下玄浩的額頭,好氣道:“就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你會養花嗎?花給你搬回去還不都養死了?!不行,不給你!”
玄浩捂著額頭不甘心道:“四哥,人家會很用心養你送我的花的!你給我嘛!”
“不行。”
玄澈不理他,轉身要走,卻被玄浩從後面撲上來抱住。玄浩趴在他身上使勁亂蹭,故意將嘴巴靠在玄澈耳朵邊,呵出的熱氣讓敏感的小耳朵立刻紅了。玄浩撒嬌道:“四哥,四哥!給人家嘛!四哥!”
“你快下來,別鬧了。”
“不嘛!四哥不答應我我就不放開!”
玄浩蠻橫地說。玄澈只得去拉玄浩的手臂,但玄浩征戰沙場的力量已經不是他能撼動的了。玄浩將他困在小小的懷抱裡,熱氣不斷騷動著耳郭,玄澈覺得自己的臉都要燒起來了,偏生怎麼也擺脫不了。
“四哥,答應我啦!四哥最愛浩的對不對?給人家給人家嘛!”
玄澈很無奈,只得任憑玄浩抱著不再掙扎,說:“你要不放開就跟著我走。”
玄澈還真的往書房走,玄浩也不放手,就這麼“趴”在玄澈背上跟著走,卻又在玄澈耳邊不停地說:“給人家啦,四哥!四哥你最好的,浩這麼可愛,一定會好好疼杜鵑的!四哥……”
玄澈就這麼背著一隻聒噪的烏鴉一路從花園行入書房。
玄浩進了書房突然從玄澈身上下來了,鼓起腮幫子氣呼呼道:“四哥一點也不守信用!”
“我又怎麼了?”玄澈感到莫名其妙。
玄浩怒道:“我出征之前你還說要給我生日禮物和生日吻的!可是你生日才給我半個,生日禮物連半個都沒有了!”
玄澈想起這茬臉上一紅,支吾道:“嘴巴哪能亂親啊……”
玄浩撇撇嘴,說:“生日吻就算了,那生日禮物呢?!”說著他將手掌攤到玄澈面前,擺明在說:我要禮物!
玄澈只得說:“那你要什麼禮物?”
“我要那盆杜鵑!”玄浩指著杜鵑申請無比之堅定。
玄澈一聲哀號,終於意識到自己中計了。
過了兩天,玄浩果然讓人搬走了那株杜鵑。玄浩剛搬走盆栽,玄沐羽就來了。
玄沐羽一進花園就看到原先擺著杜鵑的地方空空如也,心裡奇怪,便問:“怎麼杜鵑不見了?”
玄澈正站在走廊上看書,聽到玄沐羽這話,沒抬頭只微微一笑,道:“被浩給搬走了。”
“浩?”玄沐羽略有不快,“你不是很喜歡那盆花嗎?”
玄澈隨意道:“唔,是啊,不過浩喜歡就給他吧。”
玄沐羽心頭火起,醋意橫生,衝動之下將玄澈用力按在墻壁上,低聲喝問道:“你就這麼喜歡他?!”
玄澈這才將視線從書本上移到了玄沐羽臉上,手臂被掐得緊緊,肌肉有種撕裂的痛,背頂在硬邦邦的墻壁上被硌得發疼。玄澈吃痛地微微皺眉,看著玄沐羽不解道:“怎麼了?”
玄沐羽發覺自己用力大了,連忙松了手,卻仍然將玄澈困在懷中,低下頭壓迫著他,問道:“你為了他可以放棄自己的最愛?”
玄澈一愣,疑惑道:“最愛?父皇說那盆杜鵑嗎?不至於啊,一盆花而已,自然比不上浩重要啊。”
玄沐羽聽了這話稍稍有些解氣,身子卻更加貼近,他們胸膛貼著胸膛,雙腿交錯,緊緊地挨著。玄澈被擠在玄沐羽與墻壁之間,不自覺地揚起了下巴,粉脣呈現在玄沐羽的視線之中,嬌嫩的顏色讓他差一點忍不住要掠奪。
玄澈不自然地扭動身體,這個姿勢讓他有些難受。但他的扭動讓玄沐羽更加難受。
“父皇……”玄澈想讓玄沐羽讓開一點,卻聽玄沐羽賭氣一般地說:“我也要杜鵑。”
“嗯?”
玄澈覺得自己的思維停頓了三秒才開始繼續運轉,玄沐羽的話讓他哭笑不得:“父皇,您怎麼和浩嘔起氣來了?”
“我要杜鵑。”
玄沐羽毫不妥協地重複。
玄澈無奈道:“可是兒臣只有一盆杜鵑,已經被浩搬走了。”
“我要杜鵑!”玄沐羽執拗地說。
玄澈看看玄沐羽,似乎在想什麼,片刻之後才放輕了聲音哄小孩一般柔柔道:“父皇,兒臣沒有杜鵑了,下次送您另一種花好不好?”
玄沐羽不解道:“什麼花?”
玄澈彎起嘴角露出誘人的微笑,像個小把戲得逞的孩子一樣,眨眨眼睛,說:“這是個秘密!父皇到時候就知道了。”
不論怎樣,玄沐羽得到了玄澈關於一盆花的承諾,也就心滿意足了。他在意的自然不會是一盆植物,他只是在意,在澈心目中,自己和浩究竟誰重要。
玄沐羽高高興興地離開,玄澈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笑著搖搖頭,覺得手臂有些疼,想去揉卻有一雙手先伸了過來替他按摩。玄澈看去,竟是雲昭。雲昭一邊揉,一邊低著頭,令人看不出她的心思。
玄澈覺得有些奇怪,雲昭向來是喜歡抬頭看自己的,今天怎麼低著頭又一言不發?
“昭?”
雲昭低低地應了一聲,卻仍然沒有抬頭。
玄澈看她似乎神色不對,便撫上她的面頰,輕輕捧起雲昭的臉讓她與自己對視,關切道:“怎麼了,昭?身體不舒服嗎?”
雲昭搖搖頭,遲疑了一下,才說:“澈,你和陛下……感情真好……”
玄澈笑起來,瞬間綻放的明媚讓人想到了燦爛春光,能賦予萬物生命的光彩。玄澈道:“是啊。”
“哦……真好。”
雲昭強自微笑地應了,終究沒將自己心中的疑問表露出來。
但悲慘的是,在六月初的時候,玄浩抱著一盆不知什麼的玩意兒來了東宮,他很不好意思地對玄澈說:“哥,我那天讓花兒出去曬太陽,結果就成這樣了……”
杜鵑怕熱,被玄浩拿去給夏日一曬早就枯死了!玄澈一看那盆黑乎乎的枯枝,頓時慘叫連連。玄澈抱著曾經可愛過的杜鵑悲痛欲絕,用文房四寶把玄浩打出了東宮。
從此,玄澈再也不相信玄浩會養花之類的混帳話了!
注1:唐初時第一名稱狀元,第二、三名俱稱為榜眼,至北宋末年,只以第二名為榜眼,第三名則稱探花。這三個名稱其實都是社會上習慣使用。在正式發放的金榜之上,只會稱進士一甲第一名,一甲第二名,一甲第三名。不過沒關係,我們的澈是穿越的,用用沒事。
68、牡丹
六月份快過去的時候,玄浩發現玄澈開始常常“失蹤”,即不在玄沐羽那兒也不在東宮,問雲昭,雲昭也不知道,連玄沐羽都莫名其妙,不知道玄澈去了哪兒。
這天玄浩又來東宮,卻看到玄澈正帶著林默言往外走。玄浩連忙攔住他,道:“四哥,你跑哪兒去了?昨天來找你你都不在!”
“呃?嗯……”玄澈眼神閃爍了一下,訕笑道,“沒什麼,出去了一趟而已。”
玄浩鼓起腮幫子,怪道:“四哥你騙我!”
玄澈好笑道:“我騙你做什麼?”
玄浩不依不饒:“那你告訴我你去了哪裡?為什麼連父皇和雲昭都不知道?”
“這……”
玄澈剛一猶豫就被玄浩纏上,玄浩粘在他身上亂磨蹭,大熱天的也不覺得難受。玄澈弄得沒辦法,只好說:“我是去花園了。”
玄浩撇撇嘴,一臉你在騙我的模樣。
玄澈無奈道:“你若不信我帶你去就是了,只是今天的事不可以說出去知道嗎?”
玄浩眨眨眼:“四哥和浩的小秘密?”
“嗯,小秘密。”
玄澈刮刮玄浩的鼻子笑道。
玄澈確實帶了玄浩去了一個花園。這個花園不是一般的偏僻,而且園門緊鎖,還有兩個侍衛看著,一般人都不讓進。玄澈帶著玄浩進了門,大門立刻被關上,將林默言留在了外面。玄浩更加興奮和好奇,忍不住想要看看園子裡究竟有什麼要讓玄澈如此保護。
進了院子,就看到數個巨大的金字塔狀玻璃房,房內一片黑紫,竟是整整一個院子的黑牡丹!
玄浩看得一愣,不由道:“這是什麼?”
消失已久的小狐狸不知從哪裡竄出來跳到玄澈肩上,吱吱地叫喚。玄澈一邊摸摸小狐狸的腦袋,一邊說:“我種的黑牡丹。”
“那這是什麼?”玄浩指著巨大的玻璃金字塔。
“玻璃暖房。你跟我來,先換衣服,我再帶你進去。”
二人換了一身精簡的粗布衣裳進到玻璃房裡。
玄浩一進去頓覺陰涼,一看乃是玻璃房中擺放了許多冰塊,讓整個房間裡的溫度都降了下來,數名僕役打扮的人正在裡面忙碌,除草的、修剪枝葉的,還有人不時地將溶化的冰水換掉。
小狐狸吱吱叫了兩聲,跳下地拉拉玄澈的衣角,同時往前挑了兩步回頭再看玄澈。玄澈便跟上小狐狸走到暖房的一個角落,卻看到那兒的一片黑牡丹已經開花。黑紫的花瓣層層疊疊,露出嫩黃的花心,很是漂亮。
玄澈卻皺起了眉頭,打量著周圍的環境,自言自語道:“還是不行嗎?”
小狐狸拖出一塊薄木板,搖搖晃晃地舉起來,身子被木板壓得東倒西歪,但它還是努力將木板蓋到了花身上。
玄澈會意道:“哦,你是說太陽太大,要加上木板遮蔭嗎?”
小狐狸點點頭,又跳回了玄澈肩膀。
玄浩在一旁看得怪異,疑惑道:“哥,你種這麼多牡丹做什麼?”
玄澈抿抿脣,臉上浮起可疑的紅暈。
玄浩心覺不妙,又問:“哥?”
玄澈支吾了兩聲,才說:“沒什麼,只是父皇生日快到了,想……送他一盆花。”
玄浩心一沉,很是不痛快,看看周圍一朵又一朵含苞待放的黑牡丹,似乎每一朵都在歡唱著玄澈的心意,玄浩這一瞬間只想火燒玻璃房。
玄澈沒注意到玄浩的異常,他蹲下身子,擺弄著一株已經開花的黑牡丹,似乎想要研究如何才能讓花枝更加嬌艷。
玄浩深深吸上一口,壓製住內心的躁動,說:“那為什麼要躲在這裡種上這麼多?”
玄澈注視著黑牡丹,道:“我想給父皇一個驚喜。這花本是幾年前別人送入宮的,我覺得黑牡丹很適合父皇,就想種起來等父皇生日的時候送他。但是牡丹的花期在四五月,開不到夏末,所以我就讓人引進了各個品種的黑牡丹,用溫室培養,想改變它的花期。到今年,差不多已經能在父皇生日的時候開花了。”
玄浩驚訝道:“這花已經種了幾年了?!”
“嗯,差不多有四年了吧。”
“就為了父皇的生日?”
“是啊。”
玄澈回答地理所當然,話語裡纏繞著無盡的溫柔,他注視著花朵的目光仿佛在注視著自己的戀人,手指撫過花瓣,輕柔得讓人想到了易碎的珍寶。
玄浩握緊了拳頭,極力不讓自己摧毀一切的慾望噴發。
玄澈突然回頭說:“浩不要和其它人說噢!”
“要給父皇一個驚喜嗎?”玄浩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妒婦在努力地控制情緒。
玄澈展顏一笑,他懷中的黑牡丹黯然失色。
玄澈和玄浩換回華服從院子裡出來,卻不期然地在門外看到了玄沐羽。
玄沐羽不是不知道玄澈藏了這麼一個園子在這裡。
這園子是幾年前冒出來的,開始的時候沒留意,後來想留意的時候已經查不到線索了,玄澈不喜歡讓別人知道,他就沒有去打探,加上這園子好幾年沒動靜了,玄沐羽漸漸也有些忘了。
前幾日突然聽玄浩問起,想到最近玄澈常常無故“消失”,而且一消失就是半天,心中不免好奇,這才心血來潮來看看,卻不想被林默言攔住。林默言管來的是不是皇帝,他只聽太子的話,說什麼也不讓玄沐羽進去。玄沐羽殺又殺不得,正在生悶氣地時候看到玄澈出來了。
玄沐羽剛看到玄澈時候只覺得高興,卻沒想到竟在玄澈身後看到了玄浩,又見玄澈看到自己之時竟在錯愕之中露出些許慌亂,心一沉,臉色頓時黑了。
“你在裡面做什麼?”玄沐羽上前質問。
玄澈不知該怎樣回答,訕訕道:“沒什麼。”見玄沐羽盯視著自己,他不自在地為微微側身,低聲道:“父皇先不要問好嗎?”
玄沐羽本來只是生氣玄澈讓玄浩知道園子的秘密卻不告訴他,現在見玄澈竟然神色閃爍,心底的陰暗念頭又冒出來,忍不住用力扳過他的肩頭,冷聲道:“為什麼不說?什麼事朕不能知道玄浩卻能知道嗎?又在折騰你的科技,要改革社會嗎?!”
玄澈身子一震,臉色唰地白了,神色複雜地抬頭看了一眼玄沐羽,抿抿脣,突然發力甩開玄沐浴的手,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你給朕站住!”
玄沐羽大喝一聲,玄澈腳下頓了頓卻沒有停,反而加快了離去的步伐,竟將皇帝的話當成了耳邊風。
玄沐羽又氣又怒,剛要追上去,卻被玄浩一把捉住,玄沐羽下意識地翻掌反扣住玄浩的手腕,沒想到玄浩竟然揚起另一隻手狠狠地一巴掌扇在玄沐羽臉上——
啪!
極清亮的一聲響,嚇壞了一群下人,撲通撲通全跪到了地上。玄沐羽難以置信地看著玄浩,斷然想不到玄浩竟然囂張至此。
玄沐羽怒道:“你不要以為澈護著你你就可以肆意妄為!”
玄浩竟然毫不示弱地針鋒相對:“你又算什麼東西!四哥為了你……”玄浩說到這裡想起了玄澈告誡,頓了頓,沒把後面的話說出來,卻恨道,“你口口聲聲說愛他,卻根本不信任他,你已經將他害成這樣了,你還想怎麼樣!你要傷害他到什麼程度你才開心!?”
玄沐羽火氣上來根本沒有聽出玄浩話中的意思,氣急敗壞道:“你說什麼!”
“我說你:根本不懂得愛他!你這個只會傷害四哥的混蛋!”
玄浩對著玄沐羽大聲喊道,憤憤離去。
心臟像在打鼓一樣,偏生一點規律也沒有,玄澈捂著心口勉強回到東宮,無力地倒在軟塌之上喘息。
是的,還是這樣的,你一點也不相信我。
心口一片冰涼,眼睛卻熱得難受,仿佛要哭出來才肯罷休。
這時玄澈卻又強忍著難過坐直身體,招來林默言,道:“默言,你找幾個武功好的人去牡丹園裡,千萬不要讓父皇的人看到裡面的東西了。”
林默言一愣,壓抑著怒氣道:“陛下那樣,殿下又何必如此費心!”
玄澈慘淡一笑,道:“都做到這個程度了,就做完它吧。你快去吧,父皇這下肯定想著要知道裡面的秘密,去遲了就來不及了。”
林默言無法,只得領命退下。玄澈重新靠回塌上假寐。
雲昭聽說太子臉色發白地回來,連忙急急趕來,就看到玄澈閉著眼睛靠坐在軟塌上,牙齒緊緊咬著下脣,嘴角滲出一絲鮮血,也不知是被牙齒咬出的還是從心中嘔出的。
“澈,澈!”
雲照大驚,慌忙上前抱住玄澈,連連呼喊:“澈,你怎麼了?太醫,快叫太醫!”
玄澈睜開眼睛看清了雲照驚慌的神色,微微一笑,安撫道:“沒事,沒事……”
“怎麼會沒事,你都吐血了!”雲昭簡直快哭了,“澈,又是誰這樣狠心,明知道你不可以知道激動的……澈,你不要再理會那些人和事了好不好,你這樣臣妾很擔心啊!”
“還能有誰呢,除了他,還有誰能這樣傷害我……昭,讓我靠一下,我好累……”
玄澈輕輕地低語,倒在雲昭的懷裡漸漸失去了意識。
早在太子回宮之時森耶就看出主子面色不對,趕忙去叫了太醫。玄澈剛剛昏過去,張太醫就來了。張太醫把了脈,道:“太子怕是又受了刺激,血氣翻涌,太子強行壓下,卻不知這樣反而讓身子留了暗傷。太子現在雖然已經無事,但怕只怕日後身子要更加虛弱了。”
雲昭看看玄澈,只得道:“張太醫,還是麻煩您多開些養心的藥了。”
張太醫忍不住道:“娘娘,您勸勸殿下吧,殿下的身子再經不起折騰了!”
雲昭無奈道:“妾身又如何不知要勸?只是太子他……唉!”雲昭嘆出一口氣不再多言,這皇家男人間的事她婦道人家又如何能插嘴。
張太醫也知雲昭的無奈,太子的脾氣向來是有些執著的,認準的事便一定要做到底。張太醫也已經多次規勸太子切莫不可勞心傷神,但太子每次都是笑著答應,一能下床又忙碌起來。陛下也真是的,也不知阻攔一點。張太醫有時倒希望皇帝不要這樣信任太子,若是能將太子稍稍困住一些,太子也不至於如此操勞。太子這樣一個神仙般的人物若是英年早逝,實在是令人扼腕。
想歸想,張太醫也只能無奈搖頭,開了方子,又去了清涼殿向玄沐羽匯報。這是皇帝親自交代的,若是太子有什麼一定要對他報告。
張太醫說了太子的病情,卻沒聽到想象中或憤怒或緊張的聲音,只聽玄沐羽淡淡應了一聲便讓他下去了。張太醫百思不得其解,這對父子的關係實在令人難以揣測。
玄澈只是小睡了半天就醒過來了,找來林默言問了牡丹園的事。
林默言只說皇帝確實派了幾撥人前去探查都沒結果也就不問了,卻不說玄浩將當時聽到他與玄沐羽對話的人都送去見了閻王。
玄澈聽了只說:“那就這樣吧。”他不想再去思考了,只等玄沐羽生日送上黑牡丹,便將那園子毀了就是。有點心痛,卻沒有力氣再去安撫了。
從此,玄澈也少再去那園子了,隔了兩三天看看狀況便離開了,再不像從前一去就是半天。
聽說了玄澈的病情和動向,玄沐羽也沒有去東宮探望,半個月裡,兩個人朝政上的默契雖然還在,對話卻是硬冷冷的。
七月下旬的時候,玄沐羽的生日如期來臨。
若是按照往日,除開清晨時例行的請安之外,在一天的忙碌過去後,玄澈定會帶上自己禮物上清涼殿為玄沐羽慶生,一盞寫著“愛你”的玻璃燈,一朵絢爛的煙花,一塊甜美的蛋糕,都是不珍貴的小東西,卻讓人感覺到其中濃濃的情意。然而今年太子雖在早晨請安時表達了祝福,到了晚上卻沒有來,只讓玄浩送上了一株怒放的黑牡丹。
濃郁的芬芳在瞬間充滿了整個清涼殿,近乎純黑的花瓣雍容綻放,露出金黃的花心。黑牡丹在夜風中傲然挺立,它的高貴與美麗征服了每一個人。
一卷白紙之上玄澈俊雅的字跡寫著:竟誇天下雙無絕,獨立人間第一香。
牡丹本是四月花,奈何因人入七月,沒人知道這其中傾注了玄澈多少心血。
玄沐羽看著黑牡丹有些發愣。
“喜歡嗎?”玄浩冷冷地說,“四年!他用四年時間種植了成千上萬朵黑牡丹,只是為了這麼一株!你問他那園子裡有什麼?什麼‘科技’我不懂,我只知道那裡面種滿了黑牡丹!每一朵都是他用心血澆灌出來的!而你卻乾了什麼?你自己捫心問問,你對不對得起這株牡丹!”
玄沐羽看著牡丹不敢相信:“園子裡……都是牡丹?”
玄浩嘲諷道:“哼,你才知道麼?他不告訴別人不過是想給你一個驚喜,而你卻那樣猜忌他。你既然不信任他又何必讓他掌權,給他希望再生生打碎的遊戲很好玩是不是?!”
玄沐羽說不出來,滿心只剩下那日圓門前慘白的臉和悲痛欲絕的一眼。
玄沐羽突然想起,曾幾何時,澈漂亮的粉彎處誘人的弧度,眨著眼睛,像個小把戲得逞的孩子,他說:“父皇,兒臣沒有杜鵑了,下次送您另一種花好不好?……這是個秘密!父皇到時候就知道了。”
玄浩盯著玄沐羽嗤笑道:“不相信兒臣說的嗎?沒關係,園子下午才剛剛開始毀去,你若趕得快說不定還能見上一眼!你……”
玄沐羽一驚,顧不得玄浩還在說什麼,匆匆趕去了牡丹園。
牡丹園裡燈火通明,不斷有人進出拿出一塊塊正方形的玻璃板。玄沐羽進去時,玻璃金字塔已經被完全拆除,一園子或盛開或含苞的黑牡丹,花枝隨風搖曳,花香彌漫,沁人肺腑。
幾個人正忙著將花鏟掉。玄澈和林默言站在花叢之中。玄沐羽進來,林默言立刻察覺到側頭來看,玄澈卻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手中捻著一片花瓣,呆滯地注視著僕役不斷將眼前的牡丹鏟掉,似乎每一下都鏟在他的心上,然而過多的傷已經讓他痛得麻木了。
忽而玄澈慘然一笑,花瓣從指尖飛出,在空中輕輕巧巧地轉上一圈,終於落在茫茫花海之中消失不見。玄澈的目光追隨著花瓣的紛飛變化過無數色彩,沉痛的,輕鬆的,悲哀的,快樂的,寂寞的,溫馨的,當回憶停止在今天送出的黑牡丹上,光彩終於流轉到盡頭,隨著花瓣落下玄澈的眼睛只剩下一種情緒:淡漠。
“玄澈,你該清醒了。”
玄澈輕輕地說,閉眼,再睜眼,眼睛恢復一片清明。
玄沐羽看盡了玄澈變化的每一分,每換過一種色彩他的心就被重重地敲擊,當光華散去,玄澈的眼睛一如初生嬰孩般的清澈時,玄沐羽心中的一根弦繃斷了,似乎有什麼崩塌了,但他卻還是不願相信地低低出聲:“澈!”
玄澈聽到聲音愣了一下,緩緩轉身看來,雖面露驚訝卻沒有悲傷。玄澈微微一笑,道:“父皇。您怎麼來了?”
“澈,對不起,我不知道這裡……”
玄沐羽想輓回什麼卻只看到玄澈溫柔地笑,一雙眼睛靜靜地看著他,裡面什麼情緒也沒有,沒有愛沒有恨,沒有傷沒有痛,透亮的眼睛如同蓋上了黑色的水晶玻璃,你看不見裡面的世界,也走不進去。
玄澈就站在幾步之外,卻讓人覺得離了千里之遙。
玄澈淡笑著說:“真是對不起,父皇,兒臣今天沒能將牡丹親自送去。”
“不,那不重要,澈你……”
玄沐羽急急地要辯解什麼,玄澈卻溫和地打斷他:“噢,父皇,兒臣忘記和你說了:生日快樂。”
“不,澈……”
玄沐羽說了一個字卻再也說不下去,面對玄澈波瀾不驚的眸子,任何飽含情感的話語都像是水珠融入了大海,激不起半點風波。
“父皇,從今天起,兒臣會真正記住這個稱呼的。”玄澈淡笑著說,“從今天起,所有的路,兒臣都會一個人去走。”
父皇,沒有您的日子,我會學著自己握住自己的手,即使寂寞也堅強,即使艱難也前進。
注1:“竟誇天下雙無絕,獨立人間第一香”,唐,皮日休,《牡丹》。
69、統一
玄沐羽覺得他和玄澈的關係變得很奇怪,或者說,他覺得玄澈對自己的態度變得很奇怪。玄澈微笑,玄澈撒嬌,玄澈或嗔或怪,暢談理想、品茗下棋,一切都很自然地做著,黑牡丹花叢中所見到的那個隔絕人心的玄澈似乎從來沒有出現過。
玄沐羽不知道玄澈究竟怎麼了,他變得看不穿那雙眼睛,猜不透他的心思,身子離地很近,心卻隔地很遠。
啪。
清脆的的落子聲,玄澈笑道:“父皇,您輸了。”
玄沐羽一愣,看向棋盤,果然大勢已去,無須收官就能看出敗勢。
玄澈收著子,笑得很甜:“父皇,您不專心!”
玄沐羽怔怔地看著玄澈的笑容,有一種莫名的不安。
玄澈見玄沐羽盯著自己,眨眨眼,笑問道:“怎麼了?父皇不願認輸嗎?”
“呃,不。”玄沐羽勉強回神,道,“澈,你……是不是有什麼好事?”
玄澈反問:“父皇怎麼這麼說?”
玄沐羽艱難地說:“你看起來很開心。”
“哦。”玄澈笑笑,“父皇,明天就是中秋了,可不要忘了晚上的賞月會。”
中秋本不是宮裡固定的節日,只是三王叛亂身亡之後,太子才在每年八月十五的晚上讓皇室成員們都聚在一起,吃吃月餅,賞賞月,漸漸地也就成了習慣,中秋節也就固定下來了。
又是中秋,可今年中秋卻怪異地很。
玄浩在八月初的時候去了西北,玄泠仍然在遼陽,只剩下玄沐羽、玄澈和雲昭。
玄澈遞上一塊親手切好的月餅對玄沐羽說,笑得很美:“父皇,這是您喜歡的蓮蓉月餅。”
玄沐羽接過月餅不知該說什麼,明明十分歡喜的氣氛,卻讓人覺得隱隱地不安。玄沐羽也不知道為什麼,看著言笑晏晏的玄澈,卻感覺到了暴風雨前的寧靜。
中秋的第二天,不安爆發了。
玄澈站在書桌對面,手裡玩弄著玉璽,淡淡地對玄沐羽說:“對不起,父皇,這個東西——兒臣接收了。”
這時玄沐羽才驚覺自己竟然已經失去了對整個朝堂的控制權:中書省無權,尚書令是太子的人,六部有四部站在太子一邊,下面的官員很多都是通過今年春闈被太子提拔上來的年輕人,城防軍、禁軍、西北大軍和東南、西南軍早就落在太子手中,甚至連影子們都在一夜之間被太子囚禁!
變化來的太突然,讓玄沐羽措手不及。
玄澈竟用利用了玄沐羽對他的愧疚掌握了國家。玄沐羽從沒想過他們之間還會有今天,玄澈一直是那個透明的玻璃人,感情歸感情,權力歸權力,玄澈從不曾利用過他的感情做過什麼。而第一次卻是……
太子變了,笑容愈加動人,手段卻愈加決絕,燦若星辰的眸子裡只剩下冷漠,他殘酷地處決所有阻礙他的人,用鐵血洗刷朝廷。他將已經在遼陽穩定下的政策推廣到了半個大淼;大力推進文化事業,開放言論;創辦義務小學,支持大學教育;降低農業稅,提高商業稅;鼓勵出國出海貿易,促進科技發展;完善科舉,分鄉試和省試,鄉試考四書五經諸子百家禮儀道德,另有琴棋書畫任選,省試則考律法時政,專科專長。
太子變的冷酷激進,失去了溫和。
與此同時,一種新興的宗教在發展,它以中國傳統孔孟、法、道思想為主體,包羅其中精華,結合了佛教修身養心之說,又加入了人對自然的探索、男女平等等新興思想,對內團結互助,對外同仇敵愾,有著自己完整的涵蓋了方方面面卻不繁瑣的禮節儀式,深受廣大人民群眾的信仰。對此太子不但不反對,反而大加鼓勵。
所有大臣都認為太子瘋了,但沒人能阻止他。皇帝手中已經沒有兵權,禁軍在林默言手上,城防軍屬於傅清川,西北大軍被玄浩控制,東南軍和西南軍最高層是傅鳶和沈煜,其它中上層將領已經被軍校洗腦,只聽軍令不聽皇令,另有水軍——更不用說,長江水軍根本就是太子一手建立的。
太子自己也說:“我在用另一種專制取代原先的專制,但你們無法阻止我。”
改革稍稍有所穩定,戰爭又爆發了,這次是對成國的。
事實上,戰爭的準備從幾年前就開始準備,只是那時候下達命令的時候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能明白太子的用意。
每逢七月,大淼就會時不時在長江北岸調動兵力,擺出一副進攻在即的姿態,只是最後卻又不發動進攻。成國兵力不及大淼,國力也不及大淼,一看大淼調動兵力就緊張兮兮地備戰,可如此一來就誤了農時。大淼幾次備而不攻之後成國就放鬆了警惕,若不是大淼大規模調兵,他們連備戰也懶得備了。
再等到十一月,成國的糧食都收割了藏在糧倉裡,卻不想大淼竟然派探子潛入成果境內,放火燒了他們的糧倉。成國地處長江以南,國土土質疏鬆,不宜掘窖儲糧,所以糧倉都是用竹木茅草建造而成。大淼這麼一燒,成國只能重修糧倉,可剛修好又會被大淼燒掉。
成國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做重複建設。國力衰退,民生疲弊,不少百姓都偷偷跑到了大淼。大淼政策也寬鬆,來的人先集中在一起接受半年的審查,審查期間由朝廷安排勞役、供給衣食,半年後合格者可正式成為大淼百姓,如遇鰥寡孤獨者,可自由組合或由朝廷安排組成新的具有勞動力的家庭,新民可入戶籍,開田地,一切待遇與大淼舊民無異。
如此一來二往調兵燒糧折騰了幾年,成國人疲於奔命,勞頓不堪,與大淼的國力相差更遠。今年太子認為時機成熟,終於下令開戰。
今年十月份,大淼突然調集二十萬大軍分六路,從長江的出海口一直擺到上游的敦州,形成綿延幾千里的戰線,對成國發動了全線進攻。六路大軍中最強勁的兩隻分別由傅鳶和新進高級軍官韓素,擺在長江下游呂江和芬州兩處,用以圍攻成國的都城淮央。
南下的大軍沿途散髮加蓋了御印的傳單,上面列舉了成國主的十大罪狀,細數成國之民生凋零,又大肆宣揚大淼的寬政厚德,甚至軍隊後面還跟著商人,用繁榮的商品經濟現身說法。
戰爭如火如荼進行時,太子妃被把出喜脈。消息傳出,大臣們終於在七月之後看到太子露出開懷的笑。
水德198年十二月,韓素攻占了淮央東面的金口,傅鳶也在同一天奪取了成國的南河州,兩支大軍同時向淮央前進。東線上韓素攻打成國軍事要地落山,拖住了成國的精銳部隊,西線上傅鳶輕鬆逼近淮央。當韓素結束落山戰役捕獲成國大將顧隆的時候,傅鳶的軍隊已經將淮央結結實實地圍了三天。
韓素一來看到這個陣勢,就知道傅鳶是在等他一同進城。韓素在落山那一戰打得極辛苦,這都是太子的吩咐,讓他將幫襯一點傅鳶。本以為趕來淮央必然撈不到開城門的功勞了,卻沒想到看起來很沒神經的傅鳶竟然還有這份心思。韓素雖有些看不起女人,此刻也覺得將門虎女確實不同凡響。
韓素進入軍中看到傅鳶和沈煜在說什麼,便抱拳一禮道:“傅將軍!沈司長!”
沈煜客氣回禮,傅鳶卻是大大咧咧慣了,見了韓素便嚷嚷道:“韓將軍,聽說你抓了顧隆?給我看看好不!?”
韓素笑道:“正是。想不到傅將軍對顧隆那麼有興趣。”
“那是呀!”傅鳶歡喜拍手道,“以前我常聽昭姐姐說,澈哥哥在一場晚宴上只用兩三句話就將顧隆駁斥得沒話說呢!可惜那時候我還太小,看不到澈哥哥的英姿。不過現在抓到顧隆了,別人總說他怎麼怎麼厲害,我可要好好看看是個怎樣厲害法卻還是敗在我澈哥哥手下!”
韓素知道傅鳶口裡的“澈哥哥”和“昭姐姐”正是太子和太子妃。太子當年八歲智辯敵國大將,又做詩諷成王的事跡可是名動天下。韓素就是折服於太子這份睿智才在十六歲時下定決心好好讀書以報效朝廷。他靠著家族關係投在幾位退役將軍門下學習,今年三十二歲終於按耐不住參加武舉,最終高中狀元,展現出的軍事天賦讓太子和諸位將軍大加讚賞,故而進入軍校進行特別學習,一個月前學業有成加入東南軍成為最高統帥,如此一帆風順的仕途讓韓素不敢想象。
韓素聽到傅鳶提起這件事也不免有些興奮,道:“顧隆也就那樣,如今老了,上陣殺敵也力不從心了。在下就是在戰場和他單挑時,碰上他後勁不足才輕鬆獲勝。可惜了這樣一名大將,若是成國也有我們大淼的軍校,那顧隆也不至於後繼無人。”
“那是呀,澈哥哥的決定從來都是對的!”傅鳶像只驕傲的孔雀,仿佛誇獎的是她自己一般。
沈煜看不過去了,上前問:“韓將軍準備怎麼處置顧隆?”
韓素是十分欣賞沈煜才華的,忙說:“這樣一名大將殺了著實可惜,在下倒是很希望他能進入軍校任教,他經驗豐富,如果能保留下來將會是一份很大的財富。而且在下希望能用他叫開淮央城門,兵不血刃是最好。”
沈煜卻搖頭道:“顧隆這樣的忠臣定不肯為我們效力。”
韓素想了想,道:“確實,顧隆一直不肯降。不如我們就把顧隆綁在馬上不讓他說話,我們來叫門就是了。等我皇統一的中原,顧隆不降也要降了。”
“怕也不好。”沈煜說,“如此一來雖然留了他的性命,只是他蒙受如此之大的羞辱,日後恐怕也無顏在軍校呆下去,即使他苟活下來,你若是學生又可會服他?”
韓素搖頭:“不會。那我們要如何?”
沈煜沉吟片刻,道:“不如將他在城門前斬首,殺一殺守城軍的士氣,只是千萬不能讓他開口,開口只怕要出事。”
第二天韓素帶著顧隆去叫門,顧隆口裡塞著布帛無法發出聲音。
韓素高聲喝道:“爾等成國逆賊,若再負隅頑抗,下場只能如此!”
說罷,韓素手起刀落,顧隆的頭被鮮血衝上了不敢空,又在地上骨碌碌滾了好幾圈才停下來,馬背上的身子轟然摔下。一代名將就這樣落得身首分家的下場。
城墻上的守軍見被斬首的竟是他們的軍神顧隆,心下慌亂。又不知誰喊了聲:“顧大將軍都投降了,我們為什麼還要為成朝賣命?!”此等聲音一起,便有數人應和,吵雜之中守軍無心再戰,紛紛四處逃竄。韓素就這樣不費一兵一卒將本應該固若金湯的淮央收拾了。
韓素兵不血刃開了門,占了大功,進城的功勞就讓給了傅鳶。
傅鳶領軍進了淮央。大淼軍紀嚴明,不動民眾財產半分。淮央民眾本是心中惴惴,卻看大淼軍如此分毫不范,心下漸漸安定,微弱的反抗也消失了。
傅鳶很快就在皇宮裡找到了成國國主,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多在床底哆嗦,實在丟人。
成國戰事就這樣結束,成國主遣送回臨澹,成國軍隊收編,除了留下少量大淼軍隊維護治安,其它大軍均撤回大淼,另派吏部名冊上閒置的文官前往整頓,此時主要是整理各地錢糧刑獄情況,新的制度要等社會穩定了才施行。
一切善後事宜安排妥當後,太子親自為顧隆立了一塊碑,贊其為“愛國英雄”。
中原到這裡算是統一了,然而接下去玄澈還有更多的事要做。
傅鳶沒能趕上元旦,只能在元宵之前回臨澹過個團圓節。戰爭期間為了防止西北趁機作亂而鎮守邊關的玄浩回來了,玄泠卻在享受了春節後去了成國主持穩定和改革工作。
玄浩抱住消瘦的玄澈,心疼地說:“哥,你又瘦了!”
玄澈笑笑沒說什麼,任玄浩抱著他。其實他雖然比以前瘦了些,身體卻好了很多,或許放下些什麼能讓心變得輕鬆些。
玄浩含著淚啜啜道:“對不起,哥,我是幫不了你,總是讓你一個人在努力……”
玄澈拍拍玄浩的肩膀,笑得很溫柔。
寂寞?辛苦?還是壓抑?沒關係,習慣了。每個人都看著他,跟著他的腳步,沒人能並肩而行。獨自行走的感覺並不好,但玄澈卻知道,自己必須這樣,他必須學著去享受。
70、亂倫
夜深了,玄澈仍然坐在院子裡的小亭中。
白花花的糯米包裹著白糖芝麻、桂花什錦、棗泥、果仁還有麻蓉,甜甜粘粘的口感令人從舌尖甜到心裡。玄澈看著緩緩流出金黃色的餡心,卻想到:這樣甜爽的東西父皇一定會愛吃吧?
玄澈和玄沐羽的相處模式很奇怪。玄沐羽幾乎不出清涼殿,玄澈卻在每天下午去清涼殿陪玄沐羽下棋,兩個人會討論朝政,暢所欲言,玄澈說他的理念,玄沐羽說自己的看法。仿佛玄沐羽不是一個被變相軟禁的皇帝,而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而玄澈也不是囚父的太子,而是在和朋友探討的改革者。兩個人的思想在慢慢靠近,然而身體的距離卻又離得很遠。
玄澈看著小狐狸趴在盤子邊,用爪子把湯圓粘起來放到嘴巴裡,好吃的味道讓它愜意地眯起眼。玄澈笑著移開了盤子,說:“小梅花,不要吃那麼多,糯米不好消化,你會拉肚子的。”
小狐狸委屈地抓撓玄澈的掌心。雲昭從一邊過來聽到了玄澈的話,失笑道:“你還說小梅花呢,你看你,快把一整碗湯圓都吃掉了。”
玄澈微微一笑,放下了碗筷,拉過雲昭的手,說:“都懷孕了還到處亂跑,小心著涼了。”
雲昭撫摸著自己微凸的肚子,臉上洋溢著初為人母特有的幸福,說:“還不都是你這個父親帶壞的,胃那麼不好,還亂吃東西。”
“我才沒有呢。來,讓我聽聽我們的小寶貝會說話了不?”
玄澈攬過雲昭,耳朵靠在她的肚子上似乎真的要聽孩子說話。雲昭好笑地摸過玄澈的臉,道:“才三個多月呢,哪來的話說呀!”
玄澈抬起頭很認真地說:“那不一定呢,小寶貝每天都和母親在一起,卻看不到父親,多難過呀。我們的寶貝一定在想我呢!”
雲昭失笑,這個在政治上翻雲覆雨的男人卻總會說出一些奇怪的話,幼稚地像個孩子。
玄澈站起來為雲昭批上披風,道:“別站在這兒吹風了,快回屋吧。”
雲昭被玄澈推了兩步,回頭來問:“那你呢?你也……”
“我想再坐一會兒。”玄澈第一次打斷雲昭的話,但仍然是很溫柔,“今晚夜色很好,我想多看看。”
雲昭只能無奈地點點頭,囑咐了幾句進了屋。
玄澈看著雲昭離去,輕輕嘆出口氣,重新坐回亭子裡,卻讓森耶抱上一壇酒,開封喝了起來。
小狐狸站在桌子上看著玄澈的臉在酒精作用下漸漸紅起來,他有些不安地拍拍玄澈的手,似乎讓他不要再喝了。玄澈只是看著小狐狸微微一笑,眼睛蒙上了一層水霧,閃閃的,像鑽石一樣漂亮。玄澈摸摸小狐狸的腦袋,說:“小梅花,我沒事,你不要擔心。”
小狐狸吱吱叫了兩聲,但玄澈只是喝酒並不理它。小狐狸得不到玄澈的回應,呆坐了一會兒,突然跳開了,也不知跑去了哪兒。
玄澈看那抹火紅的身影轉眼就跑沒了,無奈地笑笑,也沒有理會。
小狐狸一路飛跑,竟是去了巍明宮。
元宵節的三天裡玄浩都在宮裡,今天是元宵的最後一晚,少了玄澈也沒什麼意思,因此就早早回了巍明宮休息。剛睡下不久,就被小狐狸撓醒了。小狐狸咬著他的衣服使勁往外拖。玄浩心念一動,問:“是不是四哥出什麼事了?”
小狐狸連忙點頭,用前爪做了一個舉杯灌酒的動作,又搖晃著身體走了兩步。
玄浩道:“四哥喝醉了?”
小狐狸點頭,又扯扯玄浩的衣服。玄浩不敢耽擱,套了外衣連忙趕去了東宮。
玄浩並沒有在東宮的庭院裡看到玄澈,小狐狸嗅了嗅風的味道,帶著玄浩進了浴室。
隔著半透明的紗簾,玄浩看到一具玉白的身體伏在池邊,他嚇了一跳,一個箭步衝入浴室,卻看到玄澈半個身體在水裡,半個身體伏在池岸上,一動不動,似乎是睡著了。雖然池岸是用玉包裹著銅龍製成,並不會冰,但這樣裸著身體睡覺還是會著涼。
玄澈缺乏血色的臉上難得泛起紅暈,長長的睫毛粘染了水珠,輕輕一抖,似乎能抖下無數晶瑩。這樣的玄澈美極了,卻也讓人心疼極了。玄浩不明白一向克制自己的玄澈為什麼會喝醉,明明一切都很順利的。
又是因為那個男人嗎?四哥,不明白你,你是愛還是不愛?
玄浩蹲下身子撫摸過玄澈優雅的側臉,引起玄澈一陣輕呢,玄澈似乎是醒了,睫毛顫顫,卻終究沒有睜開眼睛。玄浩暗暗一聲嘆息,雙手抱住玄澈一個使勁就將他提上了池岸。
玄澈虛軟地跪坐在地面上,重量完全靠在玄浩懷裡,如此大的動作終於讓他有些清醒。玄澈睜開迷離的眼睛,也不知是否看清了眼前人,只是模糊地發出一聲低喃。
聞到玄澈呼吸間的酒味,玄浩微微皺眉,說:“哥,你醉了,我抱你回去!”
玄浩打橫抱起玄澈,將他抱回了臥房,卻不是雲昭所在的。玄浩給玄澈擦乾了身子,又仔細給他換上衣物,過程中玄澈始終有些迷醉。玄浩讓玄澈躺好,自己也換了乾爽的衣物在一邊躺下。
“四哥?”
玄浩輕輕地喚,但沒有得到回應。玄浩抱上玄澈,兩人以額觸額,玄浩閉上眼輕輕地說:“哥,你可知道我有多愛你?可是你始終把我當成一個弟弟……哥,不,我不想叫你‘哥’,我希望能和那個人一樣叫你‘澈’……我好想每天晚上都這樣抱著你睡,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肯,其實你不愛雲昭,但為了責任你裝著很愛她,同樣為了責任,你可以無視我們對你的愛……是不是我們的愛就這樣讓你為難?你一定知道父皇的愛,可是你沒有辦法接受,你在怕什麼?怕知道了就沒辦法用公允的心態對待朝政嗎?哥,我愛你的……”
玄浩突然停下來,睜眼看看眼前人,頓了頓,一個翻身將玄澈壓在自己身下。玄浩慢慢靠近那片粉脣,低低地說:“哥,你若不願睜開眼,我就吻你。”
玄澈沒有反應。
“以為我不會嗎?”
玄浩吻了下去,不同於以前半開玩笑地輕吻,他用力地吻著,在脣瓣上啃咬,掠奪脣間的芬芳,舌頭甚至要突破牙齒深入口腔。然而玄澈卻咬緊了牙關,猛然睜開眼睛,盯著玄浩。
玄浩停了吻,輕輕一笑:“哥,你願意醒了?”
玄澈似乎完全沒有醉過,清明一片的眼睛地靜靜盯著玄浩。
玄浩說:“哥,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對不對?是的,我愛你,非常愛你,從十年前我就愛上了你,愛得我快瘋了。”
玄澈稍稍挑起眉毛,應了一聲:“哦。”
“我本不想說穿,因為你一定不願意接受。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卻知道四哥不喜歡與男人親密接觸。父皇用了四年時間才能毫無阻礙地觸摸你,而我,若不是一個孩子,你恐怕根本不會讓我靠近吧?!”玄浩自嘲地說,“我本想一輩子就這樣看著你,和你撒撒嬌,吃一點無傷大雅的豆腐,和父皇鬥鬥氣,但是現在我不想了,你知道了,我就沒辦法安靜地看下去了。”
“所以?”玄澈的反應比想象中還要平靜。
“所以我現在要你。”
玄浩話音剛落,玄澈的右手以奔雷之勢襲上玄浩的手腕,趁其不備一拉一帶,二人攻守之勢立換。卻不想二人還未停穩,玄浩一個翻掌扣住玄澈掌心,順勢一扯,玄澈又回到了他的身下!
玄浩舔舐著玄澈的耳垂,低聲道:“四哥,你忘記了?你的功夫已經不如我了。”
玄澈也不掙扎,只說:“我是你哥。”
玄浩不屑道:“那又如何?玄沐羽還是你父皇不是嗎?”
玄澈愣了愣,突然瞪大眼睛。玄浩看了好笑道:“哥,你還要騙自己多久?父皇對你的心思你不會不知道的,還是你真敢說你不知道?”
玄澈沉默了。
玄浩突然咬牙道:“既然父皇可以,為什麼我不可以?!”
“沒什麼可以不可以的。”玄澈平淡說,“我不喜歡男人。”
玄浩咄咄逼人:“那父皇呢?”
“父親而已。”
“騙人!”玄浩怒喝道,“你明明已經覺察他的心思,還是對他那麼縱容,你敢說你只是單純當他是父親?!”
玄澈抿抿脣,閉上眼睛,說:“我累了,你下去。”
“哼!”玄浩欺上身,狠狠道,“我今天說了要你,就一定要你!”
玄澈手指抽動了一下,卻沒有反抗。玄浩吻他的脣,啃噬他的脖子,吮吸他的鎖骨,玄澈仍然是半點反應也沒有,好似一個木頭人。玄浩不甘心地拉開玄澈衣服,道:“你裝死人也沒有用,父皇買賬,我不買賬!”
玄浩徑直握上玄澈的分身,開始或輕或重地套弄,巨大的刺激讓玄澈忍不住縮緊了身體,玄澈知道自己打不過玄浩,卻是一字一頓地說:“你想我死,就繼續。”
玄浩手下動作一停,悲哀道:“四哥就這樣討厭我?”
玄澈認真地說:“身子弱,經不住刺激。”
玄浩頓覺哭笑不得。
情況變得有些尷尬。一方面玄浩聽完玄澈這麼說已經沒有了剛才的興致,但是就這麼鬆手卻有不願意。另一方面玄澈也不動,任憑自己最脆弱的部分就握在別人手上。
沉默了片刻,玄澈再次開口:“鬧夠了就下去,我很累了。”
玄浩默默下了床和衣離開,他發覺自己很無力。
出門的時候,玄浩看到玄沐羽站在門口。
小狐狸停在不遠的地方,用擔心的目光看著這邊。
玄浩與玄沐羽目光交錯,誰也沒說什麼。玄浩離開了,玄沐羽看看房門,終究還是沒有走進去。
房內的玄撤仰躺在床上,一手遮眼,深深嘆出一口氣。
第二天上朝,玄澈心不在焉地聽著大臣的報告,忍不住看看坐在高位上的玄沐羽。
父皇——愛我?
玄澈覺得很可笑。
玄浩問他,你將玄沐羽當成了什麼。
父親?
騙不了人,也騙不了自己。玄澈知道自己從沒將玄沐羽當成過父親,他的字典裡沒有“父親”這個詞,他一直覺得玄沐羽是朋友兼長輩一般的存在,或許玄沐羽也在某種程度上代替了他的哥哥。
但玄澈始終認為,他對玄沐羽的愛不是愛情的愛。
男人怎麼可以愛上一個男人?!
可是……
玄撤坐在那兒發呆,玄沐羽已經盯著他了很久了,然而玄澈卻一點知覺也沒有。
盡量拉高的領子也擋不住青紅的印記,玄沐羽想起了昨天看到玄浩從房裡出來時衣裳不整的樣子。
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小狐狸一個勁地拉他去東宮?
玄沐羽心中翻騰,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可以無視玄澈的奪權,卻沒有辦法忍受這種猜測的煎熬。
“澈。”
玄沐羽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玄澈抬頭看他,神色茫然。
“昨……”
玄沐羽只說了一個字,玄澈的臉忽地就沉了。
玄澈淡淡道:“父皇,我先回宮了。”他轉身就要走,卻被玄沐羽猛然拉住。
“等等!”
玄沐羽匆忙間只拉住玄澈的衣袖,玄澈一時不察,衣領被拉開。玄沐羽一愣,愕然出聲:
“你這……”
玄澈低頭,卻看見露出的肌膚上青青紅紅一點一點,心下了然,定時昨日玄浩留下的痕跡。心中更加壓抑,沉默地退了一步,將衣服整好,又要抽手而去。
玄沐羽不放,反而一用力將玄澈拉進自己懷裡,一手扯開他的衣襟,露出整片胸膛。玄澈想要掙脫,卻意外發現玄沐羽的力量大得驚人,他這才想起,眼前這人曾是也是名動天下的皇家高手。
羊脂白玉般的肌膚上落痕點點,分外凸兀。玄沐羽頓時紅了眼。
“是他,是他是不是?!”
玄沐羽暗啞著嗓音低吼,玄澈望著他怔怔發愣,說不出話。玄沐羽將玄澈揉入懷中,一手扣住他的後腦勺便吻了下去。玄澈瞪了眼,卻沒有反抗。
玄沐羽以舌描繪著他的脣,輕輕地舔,輕輕地咬,輕輕地吮吸
玄澈沉默著,任玄沐羽炙熱的脣在自己嘴上輾轉。不知道是不是時間真的可以讓人習慣任何事,哪怕這件事天理不容,玄澈緩緩閉上眼,感受著脣間的溫度。這個吻炙熱的,霸道的,也小心翼翼而溫柔的。濕滑地舌頭撫過牙齦,卻一點也不讓人覺得反感。
愛?
腦海中記起很多事,記得出生時他將自己抱起的那種暈眩,記得他捻著紅葉黯然神傷的模樣,記得五歲遭遇刺客時他焦慮而彷徨的眼神,記得北征歸來時不願捨棄的擁抱,還記得鼻尖在脖子裡磨蹭的麻癢,記得對自己伸出的溫潤大手,也記得逼宮後的心碎傷神,記得黑牡丹飄落在茫茫花海中的痛楚……
從小到大,一點一滴,幸福或悲傷,這樣的溫柔幾乎可以撫平任何傷口。玄澈不想再去思考那些事,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一直克制著自己,最後也不過是個感情上的侏儒。人是慾望的動物,卻偏偏要讓自己變成理智的機器人,實在很累。
酸酸麻麻的觸感讓人忍不住張嘴,那舌頭立刻壞心眼地探進來,時而欺負一下上顎,時而挑逗一下舌頭,狡猾得像條小蛇。
其實從八歲那年他就應該看出玄沐羽不一樣的感情,也應該知道他對自己是不同的,只是一再地刻意忽略了。
玄沐羽汲取著玄澈口中的甘液,懷中溫涼的身子誘惑著他,小腹如同火燒一般,似乎要將兩個人都燒成灰燼。他知道自己完了,忍耐了二十年的感情終究還是爆發了。同時又欣喜著,澈沒有拒絕自己,澈也愛自己……
“澈,我愛你,你知道的是不是……”
玄沐羽低沉地說。玄澈發覺自己在點頭,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明知是不對的,但他覺得很累了,由眼前人抱著很舒服,哪怕被傷了心,依然可以放心地軟下身體去休息,不願意動彈,更不要說反抗,任由玄沐羽將拋入火焰中焚燒。
玄沐羽很高興,瘋狂的喜悅點燃了他。
身上的涼意將玄澈微微喚醒,這才發現衣物已經被玄沐羽除去,露出一具玉白的酮體。
這具身體美極了,比絲綢細膩,比象牙光滑,精緻的鎖骨成了勾魂鏈,兩點櫻紅點泛著淡淡光澤,看過去會覺得應該是甜的,口感會很好,引得人想去細細品嘗。柔中帶剛的線條向下蔓延,帶過一臂就能扣住的狹窄腰身,延伸到私處。那株玉莖就像處子的器官,似乎還未經過人事,色澤青淡,形態完美,甚至連體毛也是稀少的。再往下是修長的腿,筆直的,富有力量的,當和情慾混合在一起的時候會緊緊勾住對方的身體,然後滲透慾望。
玄澈覺得自己很奇怪,居然在這時候還有心情欣賞自己的身體,這具身體看了二十三年了,從小到大,每一寸都了然於胸,今日再看卻覺得自己似乎從未認真看過它,它是那樣的完美而充滿了色情的味道。
玄沐羽親吻著他,撫摸著他胸前的茱萸,很輕柔地劃圈擰弄,帶來酥麻的戰慄。他灼熱的身軀覆蓋在身上,熱似乎也都傳遞過來了,小腹被頂著,一團火在燃燒,很快這股熱量就傳遍了全身。玄澈能看到自己變成了粉紅色,淡色的脣吻成鮮艷的紅,眼睛蒙上了一層霧氣,似乎能滴出水來。
“澈……澈……”
玄沐羽的聲音在耳邊輕輕呢喃,述說著他的愛和慾望。
吻一點點下落,不同與玄浩帶著掠奪的啃噬,這吻是那樣輕柔而灼熱,就像一直以來玄沐羽給他的擁抱一樣,覆蓋在青紅得斑點上似乎就能洗去污漬。明明是不可能也不應該喜歡的東西,卻偏偏喜歡了,陷落了。
吻慢慢沿著優美的線條向下滑,來到私密處。熱氣噴在敏感的玉莖上,玄澈忍不住縮緊了身子,玄沐羽緊隨而來的撫摸卻安撫了他繃直的神經。那雙手帶著魔力,游走在背部和大腿內側,玄澈不自覺漸漸放鬆了身體,隨之自己的分身就被滾燙的手給包裹住。那隻手不安分地上下滑動,粗糙的繭子帶來奇特的快感,或輕或重的揉捏讓火焰迅速旺盛,甚至連那兩個小球也不放過,玉莖的頂端分泌出透明的粘稠汁液,一滴滴地滴在了被單上,打濕了一片。
“嗯……”
玄澈從嘴角飄出一聲呻吟,引來身上人一陣粗重的喘息,那隻手更加靈活,不時滑過脆弱的鈴口。玄澈戰慄著,身子繃成一條弧線,雙手緊緊扣住床沿,修長的大腿也忍不住纏上了那具結實的身體。
“啊……不、不要……嗯……”
玄澈的拒絕更讓讓人欲罷不能。玄沐羽從床頭的抽屜裡拿出一個小瓷瓶,倒出粉紅色的液體在手指上,輕緩地按上那桃紅的小穴。
“嗯!”
玄澈一個抽身,似乎在抗拒。
玄沐羽溫柔地拉開他的雙腿,一手撫弄著青澀,一手食指慢慢探入那緊澀的甬道,他極緩慢地按壓著內壁,將粉紅液體均勻地塗抹在每一條皺褶裡。
異物的侵入感慢慢過去,桃紅的花瓣再次翕張,肉壁將手指緊緊包裹,深處有一股吸力讓玄沐羽無法退縮。
玄沐羽再次吻上玄澈紅潤的雙脣,舔噬茱萸。手指緩緩地抽動,直到身下人完全放鬆,才慢慢放入第二根、第三根手指。後庭被慢慢擴張,不適感漸漸過去,快感在手指觸碰到某一點時洶涌而來。玄澈不可抑制地發出緋糜的呻吟。
玄沐羽反覆試探著那一點,玄澈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神色迷離,雙臂交纏上玄沐羽的脖頸企圖為自己找到一個依靠,然而滾燙的體溫卻讓他更加難以自拔。玄沐羽退出手指,空虛感淹沒了玄澈,玄澈下意識地夾緊了雙腿,似乎在邀請對方的進入。
玄沐羽的分身早已被慾望漲成了紫紅色,憤怒地昂揚著,此情此景他再也忍不住,抵上了穴口。可緊致的蜜穴即使經過擴張仍然不足以承受巨大。玄澈只覺得下體傳來撕裂般的痛楚,一個巨大的硬物似乎要強行進入,疼得他連前面的慾望都開始疲軟。
玄沐羽連忙停下動作,輕柔地安撫他,熟練地玩弄他的慾望,直到他再次放鬆身子,小穴漸漸適應了外物的進入,慢慢地舒展著花瓣,將炙熱的巨大包裹進去。玄沐羽終於壓抑不了慾望,挺身用力進入了甬道。
“啊——”
緩緩地律動,尋找那個敏感的小點。見玄澈適應了,玄沐羽才開始加快抽動,每一下都直達最深處,似輕似重地搔過敏感點,讓人興奮又得不到滿足,腰肢忍不住要扭動想要迎合這種快感。
“嗯……”
玄澈美麗的眼睛被水氣矇住,無神地看著天花板,即使咬著脣也不能阻止呻吟外泄。他全身肌膚呈現出明艷的薔薇色,映像著所有光線的幻影。身子像弓一樣繃著,腳尖蜷縮著,有一股熱氣從小腹一直衝到咽喉,讓他將頭用力向後仰去,下顎在空中劃下一條金色的弧線,露出小巧的喉結,隱約能聽到上下滑動的聲音,更加刺激了人的慾望。
頭髮散落在床榻上,糾纏著兩個人。他們完美地貼合著,腫脹的慾望進進出出帶出鮮紅的媚肉,透明的液體順著股間留下,每一次律動都會發出汁液滑動的聲音,戰慄的快感將人都淹沒了。
然而,此時玄澈卻覺得自己並不在那具身體裡,他的靈魂似乎在停留空氣中自上而下看著被慾望支配的兩個人。身下的那個人好陌生,從未有過的瑩亮眸子閃爍的是情慾的色彩,玫瑰色的肌膚宣泄的是情慾的美好,他在戰慄,在一個男人身下婉轉承歡,他凄迷而滿足地發出呻吟,那聲音象是小提琴被拉上了最高音,顫顫巍巍,發著抖,又綿長不絕。
玄澈看見眼前那雙眼睛,他注視著自己,用無聲傾訴著愛戀。
玄澈只記得自己要抱住眼前的人,就像是溺水者抱住了稻草,任自己的隨著海潮晃動……
注1:在漢文帝時,已下令將正月十五定為元宵節。
注2:元宵節的節期與節俗活動,是隨歷史的發展而延長、擴展的。就節期長短而言,漢代才一天,到唐代已為三天,宋代則長達五天,明代更是整整十天。至清代縮短為四到五天。這裡取唐代制。
注3:從《平園續稿》、《歲時廣記》、《大明一統賦》等史料的記載看,元宵作為歡度元宵節的應時食品是從宋朝開始的,那時候稱元宵為“浮圓子”、“圓子”、“乳糖元子”和“糖元”。元宵在宋朝很珍貴,姜白石有詩“貴客鉤簾看御街,市中珍品一時來,簾前花架無行路,不得金錢不肯回。”不過既然澈穿越了,元宵當然要早點出現,名字也自然用現代化的了。
71、離去
不遠處有兩個男人擁抱在一起,親昵地耳語,溫柔地撫摸。顏御瞪大眼睛,拉著哥哥的手也下意識地緊了緊。
顏川順著看過去,轉而對弟弟調笑道:“御,看什麼看得出神。”
顏御依然睜著大眼睛,結巴地說:“他們……哥,男人、也可以這樣嗎?”
顏川笑道:“為什麼不可以?這是他們的精神自由。”
顏御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多看了一眼那對男人。顏川又說:“不過我們的小御兒可不要變成那樣了,御長得這麼漂亮,可不要被男人騙走了。”
顏御回頭看哥哥,哥哥背著光,令人看不清他的笑容,只覺得那笑容好遠好遠,聲音好淡好淡,讓人忍不住伸手去抓……
“哥!”
玄澈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的手正伸向不知名的前方。金紫的帳幔告訴他,他在一個奇特的時空裡了。
玄沐羽已經不在,看時間應該是去上朝了。小狐狸站立在床沿上,烏黑的眼睛無聲地注視著玄澈。玄澈強自笑了笑,拍拍小梅花地頭,再次挫敗地閉上眼,以手背遮臉,似乎不願意面對那華麗的裝飾。
呵,竟然和一個男人上床了,那個男人還是自己的父親!
好髒……
這樣的弟弟你是不會要的吧……還好,顏御早就消失了,“顏御”還是完美的,你的“弟弟”還是乾淨的……
好髒……
玄澈啊,你在想什麼,你本來就不幹淨,你早就被陰謀算計占領了!你分裂了雄單、顛覆了西善,你殺庶母弒兄叔,你卻還假裝無辜,你又乾淨什麼了!
好髒……
好髒!
玄澈難以再在這個還彌漫著男性檀香的房間裡呆下去,從床上坐起,一股白濁順著大腿從股間流出。玄澈皺了皺眉頭,昨夜不知做了多少回,似乎記得玄沐羽從自己身上離開時窗外已是微亮。大概玄沐羽趕著上朝便沒有給自己清理。也罷,自己來總比叫太監來做好的多。
玄澈穿上寬大的衣物,盡量忽略後庭的鈍痛,一如往常地慢慢走回東宮。
玄澈一回東宮立刻吩咐下人準備沐浴,他無法再忍受骯髒的感覺,哪怕是自我安慰,也要洗的乾淨。今天,他第一次沒讓小狐狸跟進浴室,他不願意玷污了這可愛的小生靈水晶般的眼睛。
溫熱的池水輕柔地撫慰著玄澈,腦海里不期然地想起昨夜玄沐羽的愛撫,臉上開始發燒,但心卻是死寂的。其實要把慾望和理智分開不是很難的一件事,昨夜玄澈就明白了這件事了,他可以和玄沐羽做愛交纏,他可以任由自己呻吟起伏,但他的靈魂卻沒有辦法停留在那具身體裡,他清楚那是不對的事,他會覺得髒,會厭惡自己,可是沒有辦法控制。
除去多餘念頭,玄澈開始清理自己的後穴。大致知道要用手指伸進去清理,卻不知道具體要怎麼弄,只能抱著瞎貓抓死老鼠的心態在甬道裡胡亂觸摸。
趴在池壁上,玄澈咬著脣努力不要感受異物侵入的不適感,然而越弄越是熱汗淋漓,雙頰緋紅,狼狽不堪。
“澈,我來吧。”
玄澈一驚,抬頭果然看到玄沐羽,想到這時自己的模樣,慌忙將手指抽出。
玄沐羽除去衣物步入水中,將玄澈攬入懷裡,讓他面對自己,一手扣住他的腰身,一手順著臀瓣滑入後庭,探入幽穴輕柔地刮劃。熱水順著動作涌入體內的感覺很微妙,不一會兒就有白色液體流出,比玄澈自己弄不知強了多少。
玄澈安靜地伏在玄沐羽懷中任由他處理,長睫低垂,在臉頰上落下一片新月狀的陰影,目光卻不知落在了那裡。
當白濁不再流出時,玄沐羽發現懷中人好像是睡著了,閉著眼,呼吸均穩,臉上帶著淡淡的潮紅很是誘人。但玄沐羽不願再讓心愛的人受累,克制了自己的慾望將玄澈抱回東宮的床上。
玄沐羽出門的時候看到玄浩站在不遠處的宮柱下,怔怔地看著自己。玄沐羽此刻恨得想殺了自己的這個孩子,但昨夜的瘋狂也讓他知道玄澈是自己,完完全全的是自己的,沒有人任何人抱過他。想到這裡,玄沐羽又覺得愉悅起來,看玄浩的眼神也多了同情:是啊,你沒有得到他,可是你的衝動讓朕得到了他!
玄沐羽示威般地揚起笑容,昂首而去。只留下玄浩憤怒地擊碎了宮柱。
玄沐羽保持著高度的美好心情,從早上早朝時就不時地展露笑意,惹得大臣們紛紛進言,趁著皇帝心情大好且太子不在把該說不該說的都說完,免得哪天不得不說的時候觸到霉頭。但是玄沐羽的好心情在從東大殿中出來後就消失了,太監稟告太子殿下正在發燒,本以為不是大事,叫來太醫開了方子,但藥喝下去不但沒有好轉,反而越來越熱,現在情況很不好。
玄沐羽驚慌不已,趕到東宮的時候玄浩和玄泠都守在太子床前,二人起身行禮,玄泠面色憂慮,而玄浩卻帶著幾分怨毒。
玄沐羽不喜歡這兩個孩子看自己心愛的人的眼神,玄泠倒還好,玄浩卻是充滿了掠奪的慾望——和自己一樣。
“你們先回去吧。”
玄泠雖有些猶豫,卻還依言出去了。玄浩落下一步,在玄泠出門後,他卻回頭對玄沐羽冷冷道:“父皇,四哥為什麼發燒您應該很清楚!”
玄沐羽面色一白,玄浩已經退出了房間。
玄澈發著高燒,體溫燙手,面色卻是青白,紅脣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小狐狸窩在他的頸便,似乎在給於他溫暖,然而火紅的皮毛卻襯得這張臉更加蒼白。玄澈眉頭緊緊地擰著,玄沐羽坐在床邊看著他,眼中既是後悔又是矛盾。
玄沐羽守著他,直到夜深了,玄澈眉頭不再緊皺,玄沐羽才輕輕退出房門,卻在門外看到玄浩。
玄浩倚在墻上,冷冷地注視著玄沐羽。
兩人靜靜對視。玄浩嘲諷道:“父皇,這就是你對待四哥的感情。現在四哥這個樣子,父皇高興了?”
玄沐羽冷然道:“難道你不是?只是……你沒有得到罷了!”
玄浩象是要發怒的公牛,紅了眼,卻在片刻之後大笑道:“那父皇,我只問你,你能給四哥幸福嗎?不要忘記了,父皇,您今年四十七歲了!”
玄沐羽沉默不語,目光冷冽如冰。
“父皇,就算現在你得到了四哥又如何?你還能愛他幾年?那樣年輕而俊美的身子,你還有力氣愛嗎?父皇,我不急,一點也不急!”
玄浩勾起嘲弄的笑,揚長而去。
“可惡!”
玄沐羽握緊了拳頭,卻無法無視玄浩所說的話。
玄澈燒了整整兩天,到了第三天才慢慢消退,整個人已經瘦了一圈,愈發的讓人疼惜。
玄澈醒來,眼前的景物恍若隔世。他想起來,但手腳無力,掙扎了一下,身子落在床榻上發出一聲悶響。
守在一邊森耶聽到響動,連忙上前扶起他:“主子!”
玄澈皺皺眉頭,道:“怎麼了?”
森耶說:“殿下高燒不退,已經三天了。”
玄澈還想說什麼,門被推開,玄沐羽和玄浩一前一後進來,他們在門外聽到聲響就進來,果然看到玄澈神色憔悴地坐在床上。
森耶知趣地退了出去。
玄沐羽想去握去玄澈的手,卻想起玄浩那日的話,不自覺地頓了一頓,口中的呼喚已經逸了出來:“澈……”
玄浩坐在床沿,毫無顧忌地抱住玄澈,暗啞著嗓音道:“四哥!四哥!”
玄澈輕輕撫摸玄浩的後背,溫聲道:“怎麼了?又是小梅花欺負你了?”
玄浩身子一頓,抬起臉道:“四哥?”
玄澈笑道:“怎麼了?”
玄浩道:“元宵那日,你喝醉了,然後……”玄浩說到這裡不敢往下說,注視著玄澈的表情,卻見玄澈面露疑惑:“然後怎麼了?”玄浩又問:“四哥不記得了?還是四哥怪玄浩,不願意和玄浩說話了?”
玄澈看看玄沐羽,見後者也是面色複雜,便問:“你們怎麼了?我記得那日我有些喝醉了,然後就去沐浴,可是為什麼到了床上又發燒了?”
失憶了?!
玄浩與玄沐羽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眼中驚詫和慶幸。
玄沐羽道:“你進去沐浴之後,浩還拉你去吹風,結果害你著了涼,就發燒了。”玄浩也說:“四哥,對不起,以後浩兒不會這麼任性了!”
小狐狸不知什麼時候醒過來了,也跳上玄澈的身子,聽到玄沐羽與玄浩這麼說,也拼命點起頭來。
玄澈笑了笑,敲敲玄浩的腦門,道:“你已經給我惹了夠多麻煩了,也不差這麼一點。”
玄浩抿著脣緊緊抱住玄澈,再不像平時那樣撒嬌頂嘴。
雲昭也來了,她頂著微圓的肚子,玄氏二人讓她在床邊坐下。
雲昭淚光連連:“殿下!”
玄澈抹去雲昭的眼淚,微笑道:“好了,別哭了,不過是發燒而已。乖,你這樣會讓孩子也跟著悲傷的。好了,不哭。”玄澈攬過雲昭的身子,輕聲撫慰。
雲昭想到周圍還有兩個人看著,連忙掙出懷抱,抹去淚花,又喚了一聲:“殿下。”
玄澈微笑,笑容中的淡雅讓人心安。
玄氏父子難得默契地退出了房間,雖然不願,但是將空間留個人夫妻二人。
出了房間,走過一段長廊,似乎是確定玄澈不可能聽到了,玄浩才說:“看來四哥並不愛父皇!”
玄沐羽盯他一眼,玄浩冷笑道:“父皇這般看我也沒有用。四哥若是愛你又怎麼會發燒?又怎麼會一覺醒來就把那日之事給忘了,若是喜歡,又怎麼會忘?!”
玄沐羽咬著牙不肯說話。
玄浩嗤笑道:“父皇可不要自欺欺人,四哥身子如何父皇還不清楚麼?父皇流連花叢這麼多年,總不會連有沒有幫四哥弄乾淨都還不清楚吧!”
玄沐羽冷然道:“那又如何!”
“又如何呢?”玄浩冷冷一笑,“鹿死誰手還不知道呢,父皇!”
看身邊的妻子沉沉睡去,玄澈輕手輕腳地下了床,穿了衣服推門而出。
月色正是皎潔時,銀色的月光灑落在庭中人身上,只覺得他便要隨著月光翩然而去。
小狐狸不知怎麼也醒了,跳上玄澈的肩膀,又是用它滴溜溜的目光注視著玄澈,吱吱地叫喚兩聲,似乎在問:“你怎麼了?”
玄澈將他抱在懷裡,笑道:“小梅花,你怎麼也出來了?”
小狐狸吱吱地叫,前爪摳住玄澈的衣服,那它的狐狸臉在玄澈脖子裡亂蹭,好像在撒嬌。
“呵呵,可愛的小梅花。”玄澈笑得很溫柔,“小梅花也出來陪我看月亮嗎?”
小狐狸用力點頭,一副舍我其誰的模樣。
玄澈輕輕地笑,美得天地失色,道:“那小梅花跟我去另一個地方看月亮好不好?這裡的月亮……好孤獨?”
玄澈仰頭看那圓月,眼中劃過不知名的哀傷。
抱著發呆小狐狸,玄澈展開輕功,無聲無息地出了東宮,也不知往哪兒去,只知道在高高低低的屋頂上飛馳跳躍,也不知行了多久,在一片低矮的房中找了一出較高的屋頂停下。玄澈也就隨意坐下,讓小狐狸站在自己的膝蓋上。
小狐狸好奇地看著周圍,這皇宮之大,不要說小狐狸,就是玄澈也不曾完全走過,以至於玄澈也不知這兒是哪,不過要回東宮確實容易得很,只要朝著最高的那個屋檐行去便可。
玄澈並不看月亮,反而是逗弄著小狐狸,說:“小梅花,你想家嗎?”
小狐狸歪著腦袋,點點頭,又搖搖頭。
玄澈輕輕地說,幽幽的聲音就如同那晚風一樣,撫過你的臉,溫潤而沁涼。
“我也不知道我想不想家……二十多年了,早已經不是那個顏御了……即使現在讓我回去,我也不願意回去了,怕哥哥看看這個骯髒的我……”
玄澈低下頭,對小狐狸說:“小梅花,你會討厭我嗎?”
小梅花連忙搖頭,趴在玄澈懷裡直撒嬌。
玄澈卻說:“可是我很討厭我自己……討厭自己的冷酷,討厭自己的無情……說什麼淡漠,不過是無情,可既然無情,卻為什麼又無法拒絕他?他是我的父親,和這個身體留著同樣的血,雲昭她又要怎樣看我?自己的丈夫,卻要在另一個是他父親的男人身下呻吟……好骯髒……”
玄澈的話就像他的面容一樣平靜,可這樣的平靜卻讓人想起了死亡的寂靜。他的眼中充滿了悲哀和痛苦。小狐狸看到這樣的玄澈,揪得心也痛了,烏黑的眸子蒙上水汽,眼淚忍不住就落下來。
“小梅花,你怎麼也哭了?”
明明是悲傷,卻還在微笑。明明自己都痛苦得快要發瘋了,卻還在安慰別人。
小狐狸在玄澈臉上裡使命地舔,似乎是在說:“不要這麼悲傷,不要這麼悲傷。”
玄澈只是笑,他已經不會哭了。
玄澈靜靜地坐在屋頂上看月亮,他懷中有一隻小狐狸在替他流淚。
天隱隱要亮的時候,玄澈回了東宮,一如往常地上朝、議政。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元宵之前,和玄沐羽若即若離地下棋聊天,玄沐羽的目光依然深情,玄撤的也依舊是漠然。而玄浩依然是緊貼著身子撒嬌,附在耳邊用低沉的嗓音說話,說著看似玩笑卻千真萬確的情話。
玄澈這才發現自己原來是多麼愚蠢,如此明顯的愛意竟然會沒有發現,但他現在也只裝做不知道,原來怎樣現在還是怎樣。他依舊是那個淡笑著的如水太子,被鐵血和冷酷包圍,別人已看不出這水究竟有多沉。
玄澈愛上了那個一片低矮中偶然突出的屋頂,每隔幾日便出現在那兒,小狐狸始終跟在他。
玄澈坐在屋頂上卻不賞月,只是注視著庭院裡倒在地上的孩子。
經常可以看到這孩子,可能只有八九歲,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這個院子裡的人似乎很喜歡拿他發泄慾望,有時一是一次兩個人,有時是一個晚上兩三個,不會有前戲,也不會有愛撫,醜陋的慾望進進出出,帶出白濁和鮮血,只有痛苦沒有快感,只有單純的發泄不帶任何感情。他就像是一個沒有靈魂的玩具,供人玩弄。
玄澈若要幫助這孩子,自然是舉手之勞,但他卻沒有,只是在清冷的夜晚裡靜靜地注視著他的命運。
孩子其實很堅強,咬著嘴脣,即使痛到暈倒也不會呻吟。發泄過後被人扔在院子裡,像一個破敗的娃娃。孩子每次都自己爬起來,用冰涼的井水沖洗身體。大概是習慣了,他清洗的動作很熟練。
孩子再一次被人丟棄在院子裡,嘴角瘀青,身上遍布蹂躪過的痕跡,青芽垂軟,雙腿因為過分交合而無法併攏,紅腫的小穴微微張著嘴,流出骯髒的液體,今夜這本該稚嫩的地方曾被人硬塞進兩個巨大的慾望,以至於肌肉撕裂得無法閉合。
玄澈並不非不知道皇宮的陰暗面,卻從未接觸過,他的心放在了國家和百姓上,放在了玄沐羽給他的愛和痛上,他無暇旁顧,可如今,這一切卻不期然地闖了進來。
孩子哭了,這是他第一次哭,無聲的眼淚一滴滴墜落在草地上消失不見。或許孩子的命運也會如同著淚珠一樣,轉瞬就消失在這吃人的皇宮裡。
終於受不住了嗎?
玄澈看到孩子的眼淚心裡想。
是啊,為什麼要忍耐呢?
玄澈對懷中的小狐狸說:“小梅花,你去告訴父皇我在這好嗎?”
小狐狸不解地眨眨眼,但還是去了。
玄澈跳下屋頂,來到孩子面前。孩子因為看見了人而戰慄。玄澈的手輕輕撫摸過孩子的臉頰,溫涼的指尖似乎帶著讓人安寧的魔力。
“小傢伙,我帶你離開這裡好嗎?”
直到數十年後,孩子臨死都還記著這句話,那個聲音像是溫泉的水,暖暖地流入人心。
番外三 左手手背
72、雲昭
“如果一定要選,兒臣當然選擇雲姑娘這樣聰慧而有勇氣的女子。”
當聽到太子這樣說的時候,我想我真的瘋了,高興的瘋了,我以為這將會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一天,因為我將得到我的所愛了,卻不知,數年後,當我真正站在這兒男人身邊時,我才知道,這一天,將是我寂寞的開始。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起,我的心、我的眼睛、我的耳朵,就開始追隨著太子的身影,他的淡漠,他的睿智,他的溫柔,他的俊秀,無一不吸引著我。我時常覺得,這樣的人,大概沒有女人可以驕傲地站在他的身邊,宣稱“這就是我的夫君”吧?!
直到結婚那日,我仍然不敢相信,將陪伴他一身的人會是我。他是那樣的完美,令人自慚形穢。
澈和陛下的感情很好,為了陛下,他甚至用自己的身體去擋了刀。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不知是憂是喜,我會是他未來的妻子,我愛他,我自然擔心他的安危,但父親卻笑咪咪地說,經此一役太子的地位一定更加穩固了。我將是太子妃,是未來的皇后,我也應該用父親那種思維吧?
但是從此澈的身體就變得很不好,他和陛下的感情似乎也淡了……
大婚那日,澈站在寬廣的大殿之中,對我伸手,聲音如春風一般輕柔和煦,他說:“昭,我的妻。”
眼睛好熱,我想我是感動地哭了,可是為什麼這一刻我這樣不安。他缺乏血色的肌膚在陽光下宛若透明,消瘦的他被包裹在沉重的黑色禮服之中,身形單薄得如紙一般,似乎隨時都會隨風散去。
我緊緊地牽著他的手,他以為我是緊張了,溫柔地安撫我,卻不知,我是怕自己一放手他就會消失。
隨後我被送入房中,而澈卻要去應對那些賀喜的大臣。我很想告訴他:不要喝太多酒。但是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卻聽到澈附在耳邊輕聲說:“我不會喝太多酒的,我馬上就回去。你要餓了就先吃一點點心,不要累壞自己了。”
我只能點頭,喉嚨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這樣的夫君,我不知道我還有什麼可以不安。
似乎等了很久,澈終於回來了,他對我微笑,溫柔地微笑,我卻在他進入房門的一瞬間看到了一抹悲傷。那一瞬間我很無措,那種悲傷,我無法觸摸,更加無法撫平。
婚後的生活很平靜,澈忙於國事,白天的時間幾乎都和陛下在一起,偌大的東宮裡只剩下我一個人,無聊之下只能和宮女們玩些閨房的遊戲,或者是聊聊天。
其實聊天並沒有什麼好聊的,澈的生命是輝煌的,同時也是純淨的,在這個紅墻金瓦之間,幾乎找不出關於他的任何緋色消息。有時候我甚至希望冒出那麼一兩個女人,讓我吃醋讓我嫉妒,生活或許也不會這樣波瀾不驚。
但是我知道不可能,澈說過,我今生只有你一個妻,我只疼你,只寵你,你為你一個人好。
澈這話是對鳶兒說的,但我知道他從來不食言,每每想到這裡,我就會沒由來的被幸福填滿,任何寂寞無聊都消失不見了。
澈有時會問我,要不要出宮走走。我也會想出去看看,但我更希望澈能陪我,可是澈很忙,這樣要求提出來一定會讓他為難,但即使為難,澈卻又一定會陪我。有時候我希望自己能任性一次,像浩那樣,無論怎樣無理的要求都可以像澈撒嬌,但我做不到,這樣完美的夫君,我不敢再求什麼了。
很多年後,澈對我說:昭,你還不夠幸福,你這樣容易滿足,會慣壞我的。
呵呵,我就是想慣壞你呀,讓你永遠永遠都陪在我身邊,我也是個自私的壞女人。
澈身體不好,對於房事他總是很節制,每一次都很溫柔,照顧我的感受。我知道他心懷愧疚,但是他卻不知道,對我而言,只要能躺在他身邊就是最大的幸福。但是如此四年過去了,我的肚子一點消息也沒有,我有點急了,父親也為我著急,沒有子嗣的太子妃是坐不穩位子的。
果然,納新妃的說法在大臣之間紛紛揚揚地傳開,父親讓人將這個消息傳給我,要我要小心爭寵。我不禁設想,有其它女人和我分享丈夫的話,我是不是還能像現在這樣的溫柔。未來的皇子們,為了那個位子爭鬥。皇宮裡的是是非非,最終還是逃不掉吧?!
但如果有幾個姐妹做伴生活也不會如此平淡了吧?我安慰自己,想說,如果澈要納妃,我不會阻止的,我是未來的皇后,要母儀天下的,不可以這樣小氣。
有一天上朝的時候有一位大臣終於忍不住提出要太子納新妃,很多人響應,但澈拒絕了,大臣們說的多了,澈甚至沉了臉,厲聲說:“本宮只有雲昭一個妻子,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閉上你們的嘴,不然孤讓你們永遠都開不了口!”
我知道肯定會有很多人說我媚主了,但是我還是很高興,任何謠言誹謗都比不上澈的這句話。但我還是在為孩子的問題擔心,澈不可以沒有子嗣,即使現在他拒絕了納妃,那麼以後呢?
澈似乎看出了我的焦慮,他笑著對我說:“沒有孩子多好,你的目光就只會看著我,也不會有個小不點打擾我們的二人世界。”隨後他又歉然說:“昭,沒有孩子不是你的問題,是我身體不好……”
我連忙捂住他的嘴。他卻拉下我的手,說:“昭,是我對不起你的,你不要再自責了。”
我有些想哭,我知道澈並不在意子嗣的問題,他這樣說是為了安慰我,可是我從未想過他可以將男性最在意的問題說穿。他是那樣驕傲的男人,卻一直,一直都是這樣地維護我,讓我深陷他的溫柔泥潭,寂寞無助也無法自拔。
我突然發覺,不論日後如何,只要他的這句話,我就可以承受一切。
時間慢慢地過去了,澈每年都為陛下準備生日禮物。澈會在陛下生日的晚上慶生,但僅僅是他和陛下兩個人,澈曾帶我一起去過,我看到澈在陛下額上輕吻。澈說這是生日吻,西方有一個國家的神仙叫天使,有著純白的羽翼和聖潔的光輝,天使們會用吻給孩子們祝福。只是單純的祝福嗎?可是我心裡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覺得我看到不是一個在親吻孩子的天使,而是……
我想起了上次澈病中陛下也親吻了澈的額頭。澈在陛下面前像個孩子,露出些許俏皮和稚氣,陛下卻……疼愛嗎?我不知道,只是當陽光透過窗戶將他們染成金色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不應該出現的。
看著他們兩個人親密的交談,我覺得我被隔絕在了世界之外,說不出的滋味,有些酸,有些悶。此後我就再也不去了,我在想,或許他們也更希望兩個人呆在一起吧?
這天澈晚上沒有回來,也沒有讓人傳話,他從來不這樣。我很擔心,但是問了宮人,卻聽到他們說澈在清涼殿。是因為有什麼公事嗎?我有點擔心,好不容易睡了,第二天天大亮了澈才回來,他看起來很糟糕,拒絕了森耶幫忙,獨自進了浴室,連小梅花也不讓進。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澈是驕傲的,他一向不願意讓別人看到他的狼狽和脆弱。
陛下來了,林默言不在,沒人能阻止他。他們在裡面呆了很久,最後陛下將澈抱出來了。澈在他的懷裡,像個孩子,閉著眼睛,似乎是睡著了,眉頭舒展著,我已經很久沒有看見如此安穩的澈了。
但陛下看澈的目光像在看情人。我有些恐懼,不敢上前。
浩也來了,他和陛下對視,交換著我似乎明白卻又難以理解的訊息。
他們離開後我進入房間,看見澈睜著眼睛躺在那兒,他看到我進來,微微一笑,卻是很勉強。
“……”
我想澈應該是想叫我的名字,可是他的嘴脣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
“澈,你怎麼了……”我很焦慮,自從上次澈回來吐血暈過去之後,他就一直很不對勁,可是我卻沒有辦法幫他。
“昭,”澈低低地發出一個氣音,看著我,很久,才說,“對不起。”
澈全部都知道了,他明白了陛下和浩的感情!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抱住他,對他說:“澈,告訴臣妾發生什麼了好不好?”
澈微笑著,雖然比哭泣還要讓人心痛。
晚上的時候,澈開始發燒,我要叫太醫,他卻說沒有關係。太醫還是來了,喝了一點藥,似乎沒什麼效果。太醫和我說,澈他……後庭有些破裂發炎……
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或者說,我不敢相信這意味著什麼。我下意識地冷聲警告太醫:“要命的話,就管好你的嘴!”太醫惶恐地下去了,希望……希望這件事永遠只停留在他的肚子裡。
澈的話猶在耳邊:除了他,還有誰能這樣傷害我……
不知道為什麼,我顫抖著手小心地撩開一點澈的衣襟……
我很想哭,抱住澈哭,替他哭。澈醒了,他看著我,嘆息,只說:“對不起,雲昭,我不是個好丈夫……”
不、不!你是的!你不知道天下有多少女人這樣羡慕我!澈……
我想安慰他,或者說我覺得我應該安慰他,但是話在喉嚨裡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他輕撫過我的發絲,說:“雲昭,不要哭。你這樣美麗,哭了就不好看了。”
澈的體溫越來越高,太醫無法控制,陛下和浩心急火燎地趕來了,我只能避開。澈昏睡著,高燒不退,藥石不進。陛下和浩無奈地離開,我進去卻看到澈坐在床上將藥倒掉,他形容憔悴,但眼神很清明,不像是個病人……
澈抬眼看了看,輕聲說:“昭,不要告訴別人。”
“可是你……”
“我沒事,只是想一個人靜一靜。”澈的神色很平靜。
“好、好的。”
我想說什麼但終究沒有說出來。
第二天澈依然在“昏迷”,他的演技在陛下和浩面前天衣無縫。
第三天的時候澈“醒”來了,卻“失憶”。澈最終選擇了逃避嗎?
有一天他突然對我說:“雲昭,對不起,還有孩子。”
當時我沒有聽懂。
我沒想到澈這次會逃避得如此徹底。澈竟然離開了皇宮!陛下只告訴我澈是去巡視了,其實我知道事實如何,雖然——如果可以,我倒寧願不知道。我想起了澈的對不起,我想我明白了。
寶寶出生了,剛出生的他像一直小猴子,粉紅的皮膚皺皺的,很醜,但很快,寶寶就變得白白嫩嫩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像極了澈。
森耶拿出一條長命鎖,是澈準備的,我多少有些高興,澈沒有忘記我們……
澈一直沒有回來。寶寶慢慢長大了,他很聰明,一歲多就能流利地說話了,他問我父親呢,我只好告訴他,你的父親很忙,為了這個國家忙。
兩歲的時候寶寶問我為什麼別人有名字而他沒有。我告訴他,你有一個偉大的父親,他會親自為你起名字。陛下也告訴他,你的父親是天下最美的人,要為寶寶起一個同樣美麗的名字。寶寶聽了很高興,他說他一定要等父親給他起名字。
我病倒了,太醫說我是積郁成疾。
“寶寶,你的父親有一個很大的理想,為了這個理想他很寂寞,也很苦悶,你要愛你的父親,陪著他,照顧他,幫助他,知道嗎?”
我對只有兩歲的寶寶說,他很疑惑,我想他聽不懂,但是我知道小梅花聽懂了,我對小梅花說:“小梅花,你記住今天的話,日後告訴寶寶好嗎?”
小梅花點頭了。我笑了笑,又想起了第一次見到澈時聽到的讓我欣喜若狂的話:“如果一定要選,兒臣當然選擇雲姑娘這樣聰慧而有勇氣的女子。”直到現在才明白,這句話不是愛,是責任——對國家的責任。
水德200年,太子妃昭雲氏薨。
73、玄浩
我的四哥,是天下最美的人。我喜歡他撫摸我,喜歡抱著他,喜歡對他撒嬌,喜歡他用無奈而寵溺的目光看我,我以為那是因為他是我哥哥,疼愛我的哥哥,然而一場春夢卻打破了我的幻想。
夢中我在一個人身上衝撞著,緊熱的甬道緊緊包裹著我,迷離的聲音發出細碎的呻吟,我看不清身下人的模樣,卻知道這象牙色的肌膚是我所熟悉的,上面散髮著令我欲罷不能的幽香。
清醒的那一刻,我突然看清了夢中人的模樣——我的四哥,澈!
我竟然對我的哥哥產生了這樣齷齪的慾望,我果然是生活在陰暗角落的卑微生物,配不上那樣明媚的他。我想避開他,然而他卻關切地抱著我,問我是不是生病了。
這年,我十三歲,皇家的孩子已經明白了什麼是性什麼是愛什麼是欲,然而四哥還是將我看作一個孩子。或許這樣也好,只有這樣我才能肆無忌憚地親近他,擁抱他,吻他。不像我的父皇,只能將慾望深埋。
我喜歡撫摸四哥的肩胛,緊實的肌肉,優雅的線條,仿佛會滑開手的絲滑肌膚。我並非貪戀他給我的美好觸感,我只是想撫摸這裡是不是有一雙翅膀。四哥曾說,在不知名的西方國度有一種叫天使的神仙,他們聖潔而美麗,他們每個人有著一雙美麗的翅膀。我有時會想四哥是不是也會有這麼一雙翅膀——
我抱著四哥,靠在他的懷裡,手掌在他的背部摩挲。四哥好笑地問我:“浩兒,你在摸什麼?”
我對他笑:“我在找四哥的天使翅膀啊!”
四哥輕笑起來,捏捏我的鼻子,說:“找翅膀做什麼?”
“四哥的翅膀一定很漂亮,人家想看啊!”我對四哥這樣說,看到四哥寵溺地親了我,我知道怎麼讓自己笑得像個可愛的孩子,我在四哥黑玉砌成的眸子中看到一個天真的孩子臉,然而我在清楚地聽到我的心在叫囂:我要撕去你的翅膀!讓你永遠留在我身邊!
察覺到自己的心意,我不禁對自己冷笑——
呵,玄浩,你果然是陰暗的可憐蟲。
後來那場春夢醒過來,我在身邊看到的人卻是蘇行之,想了想,發現自己似乎是喝醉了。
我對四哥慾望已經到了這個程度而無法控制了嗎?
我考慮著是否要將蘇行之處理掉,當然,我不是嫌他不幹淨,也不是怕蘇行之報復什麼的,他是一個和我一樣黑暗的孩子。我只是擔心這事萬一傳到四哥耳朵裡,他會怎麼看我。
其實這種事在皇室之中再普通不過了,武奴對於主子來說就等於半個性奴,大概只有四哥那樣幹淨的人才會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吧?林默言和嚴錦飛真的很好命呢,若是換作其它主子,他們還能像現在這般驕傲嗎?
說起來,四哥還是處子吧?呵呵,四哥那樣可愛的人,如果真的被壓在身下一定會羞紅了臉,然後閉上眼睛側過頭去,整個身體從頭髮到腳尖都緊繃著,泛起誘人的粉紅色,卻不知這樣更加引人犯罪……
我這樣想著,忍不住笑起來,昨天晚上剛剛發泄過的稚嫩的慾望竟然又有了起來的勢頭。真是糟糕,走神了,旁邊還有一個大麻煩沒有解決呢。
雖然和武奴發生關係這種事再普通不過,不過還是不能放在純淨的四哥面前呢。怎麼辦才好?要如何將蘇行之處理掉才不會引起四哥的懷疑?
我思考著,蘇行之醒來了,他看到我後的第一句話就是:“殿下放心,這件事太子絕對不會知道的。”
呵呵,最了解我的果然還是我的行之。
從此行之就成了四哥在我慾望中的替代品,雖然知道這樣不好,但我很怕如果找不到一個發泄口,我真的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四哥毫無防備的樣子真的很容易讓人走火入魔,我覺得父皇已經快壓抑不住了吧,只是四哥自從皇叔叛亂後和他的關係就很糟糕,雖然對於這點我有些竊喜,但我卻知道這樣的疏遠對四哥也是一種折磨,他的笑是苦的,一點也不是那個能讓我看了便能歡喜的四哥。
何必呢?四哥是喜歡父皇的吧?不然他怎麼會這麼難過。但為什麼明明父皇已經道歉了他還不肯原諒?他說我不懂,好吧,我確實不懂,但我也不懂四哥這讓雙方都痛苦的堅持到底為了什麼。
四哥明白自己的感情嗎?一定是不明白的,四哥是個傻瓜,如果說他當我是個孩子,那麼父皇表現的那麼明顯的愛意他都看不出來,他只是不願意承認而已。父子亂倫,果然是以大障礙。不過,好像兄弟亂倫也不是什麼好事?
“行之,你說四哥最後會接受父皇或者我嗎?”我擺弄著手中的書,雖然我不愛看書,不過不得不承認有時候書是很好的掩飾的工具。
蘇行之撇撇嘴,說:“太子殿下不願意正視你們的感情,也不願意正視他自己的感情,根本就是不想接受。”
我說:“亂倫啊,你以為所有認都和我們一樣變態?他只是一時沒想到呢。”
蘇行之發出一聲嗤笑:“主子,你什麼時候也學會了太子的自欺欺人?陛下那麼大的一個水園在那兒,林默言說一聲是圈養孌童的地方,太子就一句也不過問了?擺明了是視而不見。還有主子你那麼明目張膽地上下其手,他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主子,您都十三四歲了吧?不是小孩子了!”
“哈,行之,這你就不懂了,在四哥眼中十八歲以下的都是孩子。”我笑道,“上次四哥還和我說,未滿十八歲都是未成年人呢!我的傻瓜四哥,他難道不知道十四歲做爹的都不少嗎?唉,我可愛的四哥,被他那變態的父皇守著遲遲不肯出閨呢!”
蘇行之笑了兩聲,說:“主子,太子可不傻,他比任何人都聰明。騙人最難的是要先騙己。太子殿下的探子遍布全天下,有什麼事情是他不能知道的?太子心底肯定明白你們的感情,故意讓自己不去知道而已,不然真相擺在面前,你讓他怎麼做戲?!”
蘇行之說的對,沒有什麼是四哥知道不了的,除非他不想知道。
很多時候我搞不太懂四哥到底是怎麼想的,說他無意皇位吧,確實如此,否則他也不會捨身救下父皇,但說他淡泊名利似乎又不是那麼回事,他總是執著地做著一些事情,從四年前他參政以來就致力於進行一些小小改革,老實說,我完全不明白那些根本不觸及利益的變化有什麼意義。
唉,反正我是不適合想著事情,這些事情比較適合五哥去想,我還是領兵打仗給四哥武力支持最實際,反正那些複雜的政治我不需要參與,自然會有四哥護著我。
四哥真笨,讓父皇試探一下又如何,雖然父皇做得過了,害你受了那麼重的傷……但父皇畢竟是因為愛你不是?不過四哥對父皇究竟是什麼感情呢?說是親情,皇家哪裡來的親情,更何況我看四哥也沒把父皇當成父親,那麼何必這麼介意試探?說是愛情——四哥那傻瓜根本不會說愛。
沒多久,四哥結婚了。
一想到那個女人即將得到四哥的寵愛,想到四哥琉璃般純淨的身體要被那個令人作嘔的骯髒身體玷污,我就沒有辦法不憤怒,婚禮我沒參加,我很怕自己會忍不住衝上去將雲昭殺了。
多了不久,四哥突然就和父皇和好了,據說兩個人關在房間裡也不知道說什麼,四哥又吐血暈了過去,可醒來之後兩個人居然和好如初了。
我在邊關看著草原,想到四哥曾經在這裡站過,撫摸過這裡的一磚一瓦,我就忍不住想要將這些磚瓦毀去。我知道我是因為四哥和父皇和好的消息而有些激動了,但是想到有這些死物得到過四哥的觸碰,我就更加憤怒。
我找了不少藉口砸碎了不少城磚,然後蘇行之阻止了我。
“主子,你在這裡做些沒有用的事情的時候,太子殿下可是在東宮裡和那個女人恩愛呢!”
蘇行之嘲笑地說。我第一次發現這個傢伙這麼討厭。
蘇行之又說:“主子,您不趕快變強回去,不要說陛下是否先下了手,只怕太子的溫柔還要分給更多的人呢。”
蘇行之的模樣很可惡,但我不得不承認他說的話刺中了我內心最深處的擔憂。
蘇行之,果然還是你最了解我呢,為什麼我愛的不是你呢?哦,我知道了,我這樣陰暗的人大概潛意識裡就對光明有著無比的嚮往吧,而四哥便是這世間最明媚的光芒。
那種毀滅性的獨占慾望,令人戰慄而瘋狂。若是其它人,得不到我就要毀掉,可是他是我的四哥呢,我無法縱容自己毀掉他,甚至於施加於他的一點點傷害都會讓我心痛到瘋狂。天知道那段時間裡看到四哥微蹙的眉間時,多少次我差點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吻上去,想要用湮滅世界般激烈的吻將他的一切煩惱都抹去。只可惜我不能呢。
唉,四哥,你不要理會那個反覆無常的父皇了,你愛我吧。
“四哥,我愛你啊!”
我仰天長嘯,只可惜如此動情的一幕我只能在邊關的小院裡偶爾發泄一次,還要忍受蘇行之在旁邊的白眼。
蘇行之每次都會說:“主子在我身上逞逞慾望就好了,還要昭告天下都知道嗎?有著閑功夫,還不如趕快變強了回去呢!”
混蛋蘇行之!我瞪他,變強如果有那麼容易我至於這麼辛苦嗎?更何況回去啊……當自己這個身體完全成熟之後,當我以成人的身份再次站到那個人面前的時候,我還能控制住自己的慾望嗎?
我有點擔心呢。
相隔五年再次見到四哥,我發現這個人果然是用琉璃雕成的,放在這麼一個濁世之中也是纖塵不染。
我邀請四哥上馬,緊緊地貼著他,隔著衣物,我已經能控制自己的慾望,總算沒出什麼醜態。四哥的身體還是一樣的敏感,看著他在熱氣之下就能泛紅的耳垂,我突然很想就這樣將他壓在馬上狠狠地蹂躪,從精緻的鎖骨到鮮紅的茱萸再到嬌嫩的花瓣……
罪過,罪過,阿彌陀佛……我在心底默念其佛經,硬生生將自己的慾望壓製住,我怕自己再想象下去會真的付諸於行動。
出於我自己也不說不清的心態,我將四哥拉去洗澡。
四哥對我還是沒有避諱,或許在他心目中,男人和男人、哥哥和弟弟根本是不可能發生關係的吧?
四哥的身體……完全看不出經過了人事嘛!他真的有和雲昭圓房嗎?一定有,四哥這麼溫柔體貼的人,肯定不會讓雲昭寂寞的。不過四哥呀,你這樣很容易引人犯罪啊!好想摸摸然後再伸進去,然後一進一出一出一進……
完了,快把持不住了。我將身體壓向池壁,又開始默念佛經,我發現這些乾枯老禿驢念的東西對於平息慾望真的有奇效——誰一邊想著一堆活動骷髏還能英姿“勃發”呢?
不過,四哥,我的四哥,讓我瘋狂的四哥啊,如果那堆骷髏是你,我想我還是會義無反顧地飛蛾撲火吧?
74、地府
話說,顏御死了之後,在黃泉路上排隊等著喝孟婆湯——
黃泉路上的靈魂大部分是沒有意識的,顏御同樣渾渾噩噩地跟著隊伍往前走,輪到他的時候,天空中傳來一個男人的喊聲:“孟娘!我放假來看你了!”
聽到這個聲音,鬼差們紛紛仰頭看去。站在大鍋旁邊給顏御盛湯的老太婆身體一震,驚喜之色一閃而過,慌忙放下手中的碗,拿出一方小鏡子,默念了一句什麼,老太婆立刻變成了一名年輕女子。變成年輕女子的孟婆綻開一抹明麗的笑容,對著天空中漸漸出現的身影嬌喚道:“月郎!”
旁邊的鬼差掩嘴偷笑,注意力再次回到排隊的靈魂身上,看了一眼擺在旁邊的空碗,隨意地伸手一推,將沒有喝過孟婆湯的顏御推下了往生河……
不久。
大淼的皇宮裡四皇子誕生,他在皇帝懷中睜開了眼睛——
地府的一本生死簿突然爆出一團青色的火焰,緊接著其它的生死簿紛紛點燃,整個房間瞬間被青色籠罩。判官眼睜睜地看著幾乎所有的簿子都燒成了灰燼,抱頭慘叫一聲,連滾帶爬地衝入閻王殿,大叫:“閻王不好了!有人投錯胎了!”
閻王不滿道:“不過是一個人投錯了胎,判官何須如此緊張?!”
判官驚慌失措地說:“但是、但是不知道為什麼,3號房間裡的生死簿超過九成都被燒光了!幾乎整個世界的命運都要被這個人改變了!”
閻王從椅子上跳起來,他的聲音響徹地府:“什麼!哪個混蛋做的好事!”
地府派出特別調查隊,通過明察暗訪終於發現了問題所在:竟然是有人帶著記憶投胎到3號世界,而且還是投身皇家!最糟糕的是這個人居然還被封做了太子。
閻王抓來了孟婆和看守往生河的鬼差,詢問之下才大概知道了緣由:原來是月老的突然到來造成的陰錯陽差。
閻王緊急聯繫玉帝,要求天庭對此負責,經過七天七夜的會談,天庭地府聯合決定:鑒於錯投者是有龍氣護身的太子,地府不能隨意索命,故而決定由天庭降劫——多多的劫!用劫將龍氣耗掉,以盡早結束這場錯誤的命運。
另一方面,月老和孟婆被懲罰一百年不準見面。
天庭——
月老拉著幾條紅線嘀嘀咕咕:“哼,你這個臭小子,害我不能和老婆恩愛!我不好過,你也不要想好過!”月老看看某一個紅線牽連的兩個人,陰笑道,“雲昭?還真是個好姑娘,不過我不會讓你如願。反正要降劫,情劫也是劫嘛!看我的小泉牌剪刀!”
喀嚓!喀嚓!
“再看我的502萬能膠!”
吧唧!吧唧!
“哼,亂倫,同性,嗯,不夠,加幾個疙瘩,還要再來幾條沒頭的……”月老將紅線搓出幾個繩結,又勾了幾條紅線上來。只見那根細若懸絲的紅線連接著兩個名字,一頭懸著玄澈,一頭懸著玄沐羽,又有幾根或長或短的紅線交錯而過,看那些名牌,分別是:鄭關、玄浩和雲昭。
月老看看鄭關那條紅線,突然又皺起了眉頭:
“這傢伙的命這麼短,姻緣根本還沒有開始就結束了,會不會太便宜那小子了?”
月老左看右看卻又覺得找不出其它人了,想了想,還是滿意地笑了,終於拍拍屁股走人。
番外一續 狐狸的世界
75、我想安慰你
我抓起自己的尾巴,用尾巴尖上的那撮毛沾上墨汁在白紙上畫起來,我要把握最愛的那個人畫下來,然後掛在房間裡每天每天地看。
珍珠美人是瓜子臉,有一雙漂亮的眼睛,他的鼻子很挺,嗯,還有兩片薄薄的粉脣。
我用線條描繪出那張精美絕倫的臉,滿意地吹出一口氣,看著自己的畫得意地笑。
這是用真正的狐毫筆畫出來的呢!
“啦啦啦,我的珍珠美人,我要天天看著你,把你捧在手裡,愛呀愛呀~”
我得意忘形地唱起歌來,卻忘記了現在正在清涼殿裡——那個混蛋大美人的屋子!果然,就在我正高興的時候,那個聲音不期然地出現在門口:
“畜牲,你又在朕的書桌上作什麼壞事!”
“不準叫我畜牲!”
我憤怒地抗議,可是混蛋美人根本不理我。他的大手很輕易地抓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拎了起來,我被他晃得好暈差點要吐的時候,卻發現他突然停下了動作。
混蛋美人注視著我畫的珍珠美人,驚訝地說:“畜牲,這不會是你畫的吧?!”
嘿嘿,我喜歡看到他驚訝的模樣,這讓我覺得自己勝過他了。我得意地翹起尾巴,露出我那一撮被墨染黑的毛,說:“怕了吧!現在才知道我的厲害!”
混蛋美人顯然沒聽懂我說的話,他自顧自地拿起畫,說:“畫的真不錯,栩栩如生。”
“那是啊!”我又一次翹起了尾巴。
“好吧,拿這畫朕就收起來了。”混蛋美人說著把畫受到了懷裡。
啊!我憤怒了!
“混蛋美人,你怎麼可以這樣,那是我的東西,你快還給我!”
我企圖撲上去抗議,無奈脖子還被他拎著,我只能撲騰著短小的四肢卻根本沒辦法碰到混蛋美人。
嗚,壞長老,都是你把我的法力封印了,不然我也不會這麼狼狽!
混蛋美人對著我輕蔑地笑,把我扔到一邊。我不服氣想撲上去搶畫,但是混蛋美人再次用他的必殺技——彈指神功——把我打到了一邊!
不行,我一定要奪回我的珍珠美人!
我跳起來企圖從空中襲擊,眼看就要碰到混蛋美人了,混蛋美人居然伸手一抓,輕輕鬆松地就把我捏在了半空中!混蛋美人居然抓著我的尾巴把給我扔出去了!
“混蛋!”
我嘶吼著,本想落地再跑回去抗爭,卻不想在門口看見了珍珠美人,於是我改變了戰略,撲向了珍珠美人——
“珍珠美人,那個混蛋欺負我!”
我趴在他懷裡哭訴。珍珠美人還是一樣地溫柔,卻口氣無奈地對混蛋美說:“父皇,您別欺負小梅花呀。”
混蛋美人居然惡人先告狀:“朕可沒欺負它,這狐狸不聽話要搶東西,朕才小小教訓他一下。”
我立刻憤怒地抗議:“不是的!是他搶了我的東西!珍珠美人,你要為我做主啊!”
珍珠美人撫摸我的腦袋說:“小梅花,你不聽話了?”
“才不是呢!”
為了證明我的清白,我貌似跳回了混蛋美人身上,我要把罪證從他懷裡掏出來!
可是混蛋美人手比我長,力氣比我大,他居然有揪我的毛把我扔出去了,好痛,我會變禿頭的!我掉回了珍珠美人的懷裡,我可憐兮兮地向他哭訴:“珍珠美人,他搶我東西,你要幫我拿回來!那是我畫給你的,嗚……”
珍珠美人走到混蛋美人面前,他也看到了混蛋美人藏在懷裡的紙,珍珠美人說:“父皇不會搶了小梅花什麼東西吧?”
混蛋美人十分無恥地說:“朕能搶一隻狐狸什麼東西!”
珍珠美人撇撇嘴,卻不再向混蛋美人索要了,他對我說:“好了,小梅花,不生氣了,我下次給你煮魚羹。”
不甘心,不甘心!珍珠美人,你幹嗎對混蛋美人那麼寬容,他老是晚上跑來吃你豆腐,還欺負我,你不能這樣!珍珠美人偏心!你偏心!
可是我卻知道我叫得在大聲也沒用,只能抱著珍珠美人的脖子哀號了兩聲,瞅著珍珠美人水嫩嫩的粉脣就在眼前,我突然心跳變的很快,於是我做了這輩子第二大的錯事——我吻了他,還舔了一下!
好甜的味道。我看著珍珠美人愣愣的模樣和混蛋美人憤怒的樣子,我心裡好開心,連混蛋美人抓我尾巴還叫囂著要把我燉湯喝的話也不在乎了,反正珍珠美人一定不會讓他這麼做的。
可是珍珠美人愣了一會兒卻皺起了眉頭,他居然沒有把我從混蛋美人手裡搶回來,卻對我說:“小梅花,你在幹什麼?”
“我在親你啊!”
我開心地說,雖然因為被混蛋美人倒吊著,現在的模樣一定很難看。
珍珠美人不笑了,他冷冷地對我說:“小梅花,下次不要這樣——我,不喜歡。”
珍珠美人還用絲巾擦嘴,還把絲巾扔掉了!
珍珠美人做完這一切,又是冰冷冷地說:“小梅花,記住了嗎,我不喜歡。”
珍珠美人,你為什麼要擦嘴?討厭我了嗎?珍珠美人,你幹嗎要那麼凶地對人家說話,嗚,你好凶……
我忍不住哭起來,想用眼淚吸引珍珠美人的主意,可是珍珠美人不理我,他和混蛋美人說話,完全不理會我。
“珍珠美人,你不要不理我……”
“對不起,珍珠美人,人家知道錯了,你不要生我的氣了好不好……”
我哭著向珍珠美人道歉,可是珍珠美人變得好可怕,他的眼神好冷,簡直要把我凍住了,以前長老生氣的時候也不會這樣對人家。
珍珠美人不聽我道歉。我抱著他,他會把我丟開,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他會笑著撫摸我,說我可愛的。
“珍珠美人……”
我一直哭,不知道哭了多久,眼前一片血紅,珍珠美人的臉在眼睛裡白濛濛的一片,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覺得一雙溫涼的手將我捧子,又是那熟悉的充滿著幽香的懷抱。珍珠美人的聲音很溫柔,又充滿了歉意:“小梅花,不要哭了,你看你,眼睛都紅了。”
雖然嗓子只能發出一絲絲的氣音,但我還是哭著說:“珍珠美人,你不要生氣了……”
珍珠美人聽得懂我的話,他撫摸著我的背,柔聲說:“我不生氣了,你不要哭了,小狐狸,我不該凶你,你不要哭了好不好?眼睛都哭瞎了,你這樣我很難過。”
“珍珠美人,我不要你生氣,我不要你難過……”
我抱著珍珠美人的脖子低泣,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就是覺得很難過很難過,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好像要把這六百年來所有的眼淚都哭出來似的。
“唉,我的小梅花。”
珍珠美人在嘆氣,他抱著我說:“小梅花,我很討厭別人舔我,濕熱熱的,可是一旦離開就會變得冰冷冷的。以前有一個人也這樣親我,可是第二天他的舌頭就不見了。我看到了那條舌頭,熱騰騰地,還會抖動,我從未覺得舌頭還會這樣可怕……我知道哥哥那樣做是為我好,可是我不能接受……小梅花,我知道你不懂,我也不懂,我以為我可以忘記,不過還是忘不掉……”
我聽著珍珠美人說話,他說的很奇怪,他不是只有兩個哥哥嗎?
眼淚不知不覺停了,我看著朦朧一片的珍珠美人,隱約覺得他在懷念著什麼。
“珍珠美人……你在想什麼?”
我問他。珍珠美人又聽不懂我說的了,他只摸摸我的頭,對我微笑。珍珠美人輕吻我,軟軟的脣,甜甜的氣。我知道珍珠美人在安慰我,我喜歡他的吻,可是這個吻為什麼這樣悲傷?
我卷上他的脖子磨蹭他,珍珠美人,你的心涼涼的,你比我更要安慰,我好想抱緊你,溫暖你。可是我做不到,我只是一隻狐狸,如果我有好好修練就不會這樣了……
76、我想保護你
大美人和我說,他很愛珍珠美人,珍珠美人也很愛她,他會讓珍珠美人成為全天下最幸福的人,所以要我幫他。我答應了,因為我希望珍珠美人幸福。可是——
玄沐羽,你怎麼這樣傷害珍珠美人!珍珠美人被你害得那樣慘,你的愛呢,你要給的幸福呢?!
珍珠美人自從那場大病之後臉色就一直沒什麼血色,他的身體變得很虛弱,那些沒用的太醫說珍珠美人不能經歷任何大波動。他們說如果珍珠美人太激動就會死。我不想讓珍珠美人死,他的理想還沒有實現。
我知道珍珠美人有一個很大很大的理想,他和我說,他希望能讓中國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讓中華民族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民族,讓漢文化成為全世界每個人都仰慕的文化。我不知道什麼是中國什麼又是中國民族,可是珍珠美人說這話的時候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好看,他的眼睛亮亮的,像星星一樣,他在笑,比我見過的西王母還要讓人想要膜拜。
我喜歡那樣光芒四射的珍珠美人,而不是這個病怏怏的珍珠美人。
我討厭玄沐羽,我不會再叫他美人了,雖然珍珠美人後來原諒他了,可是我知道珍珠美人心裡一定有一道傷。長老和我說過,人類的心很脆弱,一旦受傷就合不攏了。
我要為珍珠美人去找藥,我們的靈山上有很多奇珍異寶,我一定會治好珍珠美人的傷。
我離開了皇宮,回到我所居住的靈山。長老在山腳等我,他看到我回來了,將我抱到懷裡。我知道長老很疼我,所以我對他撒嬌:“白長老,你給我一種藥,能治心病得好不好?!”
誰知長老嘆了一口氣,對我說:“梅花,我知道你為什麼而來,可是那是那個人命中的劫數,我們不可以插手。”
我抓著長老的袖子叫嚷:“為什麼?!珍珠美人很可憐的,他那樣美麗,那樣完美,為什麼上天要讓他這樣痛苦?”
長老說:“梅花,你不懂,他的到來是一個錯誤,可是這個錯誤卻牽扯了太多的生靈。上天是要考驗他,只有度過了考驗,他才能繼續在這個世界生存。”
“我不明白!我要藥!”
我固執地說,但只換來長老一個無奈的微笑。
我知道,靈山上有一種草,翠綠欲滴,會在月光下跳舞,長老說過,那種草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我去找,卻被守藥的靈獸打傷;
我知道,靈山上有一種花,它的芬芳可以讓整個山谷濃郁醉人,長老說過,那種花能治百病,我去找,卻被花毒弄傷;
我知道,靈山上有一種玉髓,它藏在玉脈的中央,每千年孕育一滴,長老說過,那種髓能接上任何破損的經脈,我去找,卻被地心的怒火燒傷;
我知道……
我知道靈山上各種各樣的靈藥,我卻沒有能力將它采回!
我好討厭自己,為什麼當年不認真修煉,為什麼明明六百年了還不能化形!
我兩手空空地回到皇宮,我不敢去見珍珠美人,我怕被他知道我的沒用。可是珍珠美人卻很高興見到我,他給我了一個香噴噴的吻,他跟我說:“我的小梅花!”
珍珠美人,我不配做你的小梅花,我既不能保護你,又無法給你治療,珍珠美人,我好沒用,我不配享受你溫暖的懷抱也不配擁有你的吻。珍珠美人,你不要對我這樣好,我會自責的。
77、我想幫助你
有一天一個人送來一盆黑牡丹,珍珠美人很喜歡,他說,這株牡丹和父皇一樣,高貴而美麗。珍珠美人說,他希望能讓黑牡丹在七月盛開,這樣他就可以給父皇一個驚喜。
我不明白,珍珠美人,那個混蛋命名明明害你那樣傷心,為什麼你還這樣想著他?
不過,既然是珍珠美人想要的,我就一定會幫他實現的。什麼國家百姓我做不到,不過種花可沒有問題呢!
珍珠美人用玻璃建了好幾個大大的屋子,屋頂尖尖的,珍珠美人說這叫金字塔狀,還說這是暖房,能改變小氣候,讓花兒在夏末開放。
我不懂,不過珍珠美人懂得很多東西,我知道他一定不會說錯的。
花精們都很喜歡我,我會問她們住在玻璃屋裡舒不舒服,可他們說屋子裡太乾燥。
於是我去找珍珠美人,想告訴他花精們在抱怨。但是珍珠美人聽不懂我說什麼,我只好把自己的皮毛弄濕,然後跳到花周圍抖啊抖,好像灑水一樣。珍珠美人馬上就懂我的意思了,他讓人定時給屋子裡噴水。
我有問花精,她們說太陽太太了,曬得她們沒有力氣。我就用木板擋在花上面,珍珠美人領悟了,令人建造了一個可拆卸的擋板。
我問花精能不能等到七月底再開花,可是花精說不可以,她們說花神交待了,這是珍珠美人的劫,珍珠美人要慢慢地養育他們才行。
我不明白,為什麼養花就是劫,又為什麼上天要給珍珠美人這樣多的劫,珍珠美人這樣完美的人為什麼不可以幸福呢?
時間一點點過去,我都呆著種滿了牡丹的院子裡,這裡很寂寞,花精們和我並沒有太多共同話題,珍珠美人也不是很經常來,我知道他有很多事要忙。他說過,這個世界他沒有可以依靠的人,他要一個人往前走。
我不明白,雖然我身體太小不能給你依靠,但是玄沐羽呢?
人類的感情很複雜,我搞不明白,就像玄沐羽說他很愛珍珠美人,卻又傷害了美人,珍珠美人明明很痛苦,卻還是原諒了玄沐羽。玄沐羽說珍珠美人也愛他,卻又再逃避。他們相愛為什麼又不在一起呢,為什麼要逃避呢?
珍珠美人每次來就會凝視著牡丹露出微笑,幸福的笑,期待的笑,我想我就是被這笑蠱惑了,才會呆在這裡養花。
一養就是四年,黑牡丹終於會在七月末開花了,我知道珍珠美人看到一定會很高興的,上次他和浩小美人一起來的時候,他還很高興地抱起一株黑牡丹呢,他笑起來的模樣連花精都淪陷了。
後來那個花精對我說:這是她見過的最美麗的笑容,她要為這抹笑容綻放。
果然,花精在七月底將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現出來,深沉得近乎黑的花瓣,金燦燦的花芯,濃郁的芬芳快要將我熏醉了。
可珍珠美人看到盛開的牡丹卻只有悲傷,他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將牡丹從土裡移植到盆裡,手被石子割傷了也沒有知覺。
牡丹被送走了,而珍珠美人卻就這麼默默注視著滿院的黑紫,這不是那個讓花精盛裝迎接的珍珠美人,他看起來像一個木偶,一動不動,沒有了靈魂。
“珍珠美人……?”
我跳到珍珠美人的肩膀上呼喚他,但珍珠美人沒有半點反應。
過了很久很久,我覺得珍珠美人已經站了好幾個百年了,過去六百年裡我從未覺得時間還可以這樣長。珍珠美人突然叫人將整個花園鏟掉,他捻起一片凋謝的花瓣,輕輕念著我不懂的詩:“‘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父皇,你真是如此無情麼……是不是作為帝王就註定無情……”
珍珠美人看起來很無助,這是我第二次看到這樣的他,兩次都是那個人——都是玄沐羽害的!
珍珠美人突然對林默言說:“是不是權力橫在中間,父皇就不可能信任我?”
林默言沉默了很久,才說:“是的。”
珍珠美人不知道想了什麼,神色突然變得很殘酷:“那我就毀掉權力吧!”
我有點害怕這樣珍珠美人。
後來玄沐羽來了,他很震驚又很痛苦的模樣,我不知道他有什麼好痛苦的,再痛能比珍珠美人痛,再苦能比珍珠美人苦嗎?珍珠美人已經為你變成了這樣,你卻又傷害他,現在還跑來裝成一幅受害者的模樣,玄沐羽,你們人類的心思是不是都這麼惡毒?
我聽到珍珠美人用我不認識的冷淡聲音說:“從今天起,所有的路,兒臣都會一個人去走。”
我看到浩小無賴站在門外握緊了拳頭,後來浩小無賴要走了,他對我說:“小梅花,你要好好愛四哥,你不可以讓他傷心,不可以讓他失望。玄沐羽是個混蛋,你不可以學他,你要替我愛四哥,你知不知道?”
我第一次認真地看著浩小無賴,我發現他並不是那麼無賴,他的眼睛很漂亮,當他看向珍珠美人的時候會露出亮亮的神采,讓人覺得他幸福而悲傷。
我對浩浩點頭,告訴他:“我會的!”
78、我想追隨你
當我好不容易將玄沐羽帶到珍珠美人看月亮的地方的時候,屋頂上卻空無一人。
第二天,上朝,珍珠美人缺席。玄沐羽和浩小無賴終於確認珍珠美人走了。
皇宮裡彌漫著悲傷。
過了兩天,玄沐羽昭告天下:太子出巡。
小昭昭沒有被告知真相,可是我覺得她知道,因為我在晚上看到她對著珍珠美人畫的玄沐羽嘆氣。
珍珠美人就這樣走了,沒留下只言片語,也沒帶走任何東西。
珍珠美人,我知道玄沐羽和浩小無賴讓你傷心了,你要離開他們,可是為什麼你連我都要離開呢?
我去找珍珠美人,城裡很多人,氣息很混亂,我聞不到珍珠美人的味道。
我拼命地找,我跑出了臨澹,我跑過樹林,我跑過農田,可是我還是找不到他的味道。
珍珠美人的味道很特別的,我能聞到,我能聞到的!我一定能聞到的……
“嗚……珍珠美人,你不要丟下我……”
我蹲在路邊無助地哭泣。
每次我哭的時候珍珠美人都會安慰我,會親自烹調雲羹給我吃。玄沐羽會嫉妒地瞪我,浩小無賴會抓我尾巴泄憤……
“珍珠美人……你在哪裡,我要你安慰我,我要你給我煮魚羹……”
珍珠美人,你回來好不好,我再也不讓玄沐羽和浩小無賴傷害你了,我們像以前快快樂樂的好不好……
我哭,不停地哭,我發覺自己很軟弱,沒有了長老沒有了珍珠美人,我除了哭什麼都做不到。
一雙手將我抱起來,熱熱的大手,我知道不是珍珠美人,卻還是忍不住抬頭看。我看到一個年輕人看著我,他眼睛有點像珍珠美人,都溫柔的可以淹沒人。
那個人對我說:“小狐狸,你在這兒哭什麼?”
他的聲音很像珍珠美人,珍珠美人也都是這樣輕柔地對我說話。
我撲到他身上大哭,我說:“我要珍珠美人,帶我去找珍珠美人……”
年輕人聽不懂我說什麼,我聽到他在嘆氣,他說:“小狐狸是不是找不到家了?”
我搖頭,沒有說話,除了珍珠美人沒人能聽懂我說話。年輕人一下下地撫摸我,讓我想起了珍珠美人的撫摸,珍珠美人的手是有魔力的,能安撫一切痛苦——除了他自己的痛苦。我在有著珍珠美人的夢境裡睡著了,我夢到珍珠美人抱著我,笑著對我說:“我的小梅花!”
醒來的時候只看到年輕人,沒有珍珠美人。
年輕人說他住在的地方叫江湖,我想起以前珍珠美人說過他也想看看江湖是什麼樣,所以跟著年輕人走,也許他們會在那個叫江湖的地方碰面。
年輕人問我叫什麼名字,我不想告訴他,“小梅花”這個名字只有珍珠美人可以叫,我是珍珠美人的小梅花,只屬於珍珠美人的小梅花。
過了幾個月,小昭昭生下了珍珠美人的兒子,我偷偷跑回去看了,是個白嫩嫩的小孩,他看起來和珍珠美人很像,那雙眼睛,黑亮的,純淨的。我與他說話,他會很高興,我知道,他聽得懂我說話,因為他的心是透明,出生的嬰兒都是這樣幹淨。
看過寶寶不久我就找到了珍珠美人,在一個什麼山莊裡,珍珠美人靜靜地站在那兒微笑,他的臉上貼了一張東西,把他的美麗遮掉了,但是我知道那是我的珍珠美人,他的氣味是獨特的,天下無雙,讓我迷醉。
我撲到珍珠美人身上,珍珠美人看到我很驚訝,他溫柔依舊:“小梅花,你怎麼來了?”
我抱著他哭,為我哭,也為他哭。
我開始在山莊和皇宮之間奔波,我常常回去看寶寶。寶寶很聰明,一歲多的時候就會說話了,一定是遺傳了珍珠美人的優點。
小昭昭的身體不太好,她很憂鬱。
玄沐羽變得沉默寡言,終日呆在清涼殿裡,看著珍珠美人送給他的黑牡丹嘆息。
浩小無賴自從珍珠美人走了之後就去了西北,聽說那裡戰事很頻繁。有時候戰爭是發泄的好辦法。
我想把這些告訴珍珠美人,但是我想珍珠美人是知道這些的,我時常看到珍珠美人對著一株黑牡丹或是一幅畫發呆,他的模樣像極了清涼殿裡的玄沐羽。我想他在想念玄沐羽,就像玄沐羽想念他一樣。
我很想問珍珠美人,既然想念為什麼不回去?
我會和寶寶說話,寶寶問我:“梅花是不是和父親在一起?父親是不是很忙?為什麼都不回來看寶寶?”他咬字還不清楚,但是我聽得懂,因為寶寶是在用心和我交流。孩子的心總是透明和敞開的,不像大人那樣閉鎖。
我點頭,告訴他:“你的父親也很想回來看寶寶,但他每天都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他的身體不好,他每天都很累,只能每天想念寶寶。”
寶寶會歪著頭說:“那我就不要父親回來看寶寶了,父親累了,父親要好好休息。”
我喜歡寶寶,他會為珍珠美人考慮。
有一天寶寶說:“梅花,你告訴父親,寶寶每天都很想他,好不好?”
“好。”我忍淚答應他,“你父親會為有你這個乖兒子高興的。”
寶寶很高興地說:“那梅花,你要告訴父親,寶寶會讀很多書,學很多東西,長大了就可以幫父親的忙了。一定要告訴父親噢!”
我答應了。這是一個好孩子,雖然皇宮裡的孩子總是這麼早熟,但是我喜歡他。
又過了一年,小昭昭死了,太醫老頭說她是鬱郁而終。
太子妃薨,消息也傳到了山莊裡。
珍珠美人聽到消息的時候摔破了手裡的茶杯。我不知道他怎麼想的,他看起來很悲傷,卻執意不肯回去,他說他不想回去。
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我有點討厭珍珠美人了,為什麼這麼無情,為什麼要用自己的傷痛再去傷害別人。我看到了小昭昭的憂鬱,我看到了玄沐羽的落寞,我看到了浩小無賴的自責,我看到了寶寶在無限期待中每每失望的眼神。每個人都在為你難過,而你卻還在這裡為了你的什麼理想自怨自艾。理想真的比那些人都重要嗎?我只是一隻狐狸,不能明白你的選擇,但這一次,我覺得你做錯了。
珍珠美人,我還是很愛你,但我希望你也能愛自己,更希望你能更愛其它愛你的人。
束縛(第三卷)黃泉 BY Erus

79、武林
水德201年的夏天,江湖上將發生一件大事:十年一度的武林大會要在逍遙山莊召開了。今年比較特殊的是,大淼統一了中原,北方武林將在這次大會上與南方武林正式對碰。
武林大會的請帖飛入冰嵐山莊時,玄澈正在和溫彥對弈。
玄澈一邊看了一眼帖子,一邊在棋盤上落下一子,對溫彥說:“武林大會,彥去嗎?”
溫彥本在思慮對子,聽到這話手下一停,卻強作淡然說:“不去。”
玄澈奇道:“為什麼呢?十年一次的武林盛宴,會很熱鬧吧。”
溫彥抬眼看向玄澈,似笑又似嘲諷道:“御是喜歡熱鬧的人?”
“看看總是不錯。”玄澈溫和地笑。
溫彥還是搖頭,道:“我不去。那裡有我不想見的人。”
玄澈笑道:“什麼樣的人讓我們好脾氣的彥都討厭了?告訴我吧,我也好避開他,免得惹人生氣。”
溫彥沉默了一下,方道:“他是一個很優秀的人,成熟穩重,才能卓越,帶著霸氣,卻很體貼人,會在你累的時候給你按摩,也會在晚上送上宵夜。他想對人好的時候沒人能拒絕。”
玄澈笑容僵了一下,溫彥的話讓他想到了一個人。
溫彥說這話的時候很溫柔,他注視著自己最愛的白玉棋子,目光穿越了時間和空間落在世界的另一邊。
“為什麼不想見他呢?”玄澈低頭抿茶,掩去眼中的波瀾,“聽起來那個人對你應該很不錯。”
溫彥慘淡一笑:“我和他從一開始就不是應該認識的人。”
玄澈沒有再問下去,他看到溫彥的笑下隱藏著一塊傷疤,他不想揭人傷疤,那很痛。
玄澈微微一笑:“為了一個人駁了逍遙山莊的面子恐怕不太好吧?”
溫彥收起了傷感,笑道:“逍遙山莊的帖子若是能送到這裡,我便去。不過我相信,冰嵐的保密工作應該是很好的。”
玄澈卻說:“那不見得,還有聽風樓呢。”
玄澈這話說出不到兩天,溫彥就收到了逍遙山莊的請帖。溫彥對這玄澈咬牙:“該不會是你賣了我吧!?”玄澈無辜地笑,堅決否認:“你覺得我是這樣的人嗎?”
江湖上有兩大山莊最為出名,一是北武林的逍遙山莊,二是南武林的碧天山莊。兩個山莊都有近百年的歷史了,中原分裂時,南北武林的武林大會就是分別在這兩個山莊舉行的。如今中原統一了,因為北武林一直強於南武林,故而統一後的第一次武林大會決定在逍遙山莊舉行,屆時武林豪傑集聚一堂,除了程序性地決出武林高手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目的就是要“促進南北武林的交流與合作”。
當然,這話是玄澈說的,用武林人的話來說,就是見面喝喝酒、打打架,用拳頭交流感情,用傷痕留下紀念。
這兩年涌現了很多武林新秀,比較突出的組織像負責打探情報的聽風樓,自稱只要是風能到的地方它就能聽到。這次逍遙山莊發帖也是向聽風樓買的情報,不然一些武林高人根本找不到地址。聽風樓樓主樓聽風當然也收到請帖了,只是這般神秘人物會不會出現還是兩可之間,畢竟人家挖了那麼多小道消息命還是要的,逍遙也強求不得。
還有冰嵐山莊,在三年內迅速崛起,以製造武器、機械和藥物而出名,其莊主顏御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為人寬容謙和,又是手段高絕,氣質超然只可惜相貌平凡,但江湖又有傳說顏御乃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一顰一笑間可奪天地之色,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才用人皮面具遮了真容。這個消息也沒人敢證實——聽風樓自稱與冰嵐山莊乃戰略合作夥伴,不幹挖腳的事,而其它試圖以身證法的人都見鬼去了。故而也有人稱顏御為“玉手小閻王”——“玉手”自然是說顏御有雙極漂亮的手了。
還有一些優秀的個人,比如溫彥在江湖上就被人稱作“棋公子”,只因他下得一手好棋,與江湖前輩竹叟大戰三月有餘卻是贏多敗少,被人引為美談。而溫彥又是風神俊秀之人,愛慕者之多可以把冰嵐山莊結結實實圍上三層。
玄澈與溫彥一路同行,冰嵐山莊出品的改進型馬車安裝了最先進的避震器,坐在裡面幾乎感覺不到晃動,這讓容易暈車的玄澈稍稍能夠忍受了。玄澈的身子已經不適合長途騎馬,只能在馬車裡將就將就了。
溫彥酷愛下棋,玄澈便陪他下。一局下罷,溫彥輸了,他數著子說:“我很少能在同齡人中找到對手,不是攻之太急,就是拘泥於一角而丟了大局,只有御磅礡間不失毫釐,穩而不怯,銳而不燥。難怪御的山莊能在短短三年裡取得如此成就。”
玄澈笑笑,道:“冰嵐山莊又不是三年前才建立的,之前已經存在十多年了,我不過是厚積而薄發罷了。”
溫彥笑道:“那山莊豈不是在御七八歲的時候就建立了?御果然厲害啊!”
玄澈自知失言了,但看溫彥只是調笑,便也不辯駁,只是笑笑含糊了過去。
收了子,溫彥又說:“聽說當今聖上和太子皆是棋藝高絕之輩,聖上自不用說,當年與國手對弈,國手也只能俯首稱臣。而太子——觀其行事作風,想來也是極聰慧之人。真想和他們也對上一局,不知輸贏呢。”
玄澈淡淡一笑,雖想成全溫彥,卻無法將事情說出口,又想到玄沐羽,心裡隱隱作痛。
溫彥沒注意到玄澈的異樣,自顧自地說:“說來也奇怪,太子怎麼突然就跑出來巡視了?這一巡就是兩年,貪官污吏是抓了不少,不少地方的改革也進行了合適的調整。不過在下以為這等小事不是太子該親力親為之事。太子宏才大略,應當用心於規劃國事之上,而不是抓住這些細枝末節不放。”
玄澈不想溫彥會突然發出這般感慨,乍一聽有些愣。
兩年前玄澈的不告而別給朝廷帶來了不大不小的麻煩,玄沐羽收回權力,但他只是宣布太子巡遊天下,對於太子所留下的改革事宜分毫未動,反而用他自己的辦法促進了改革。
另一方面,還真有一個“太子”在全國巡視。玄澈去看了那位“太子”,竟然是白,玄沐羽給他準備了全套行頭,白假冒太子之名,行太子之權,查處了不少貪官污吏,又對部分地區改革上出現的不合適進行調整。
玄澈這時才發現,最了解他理想的竟然是隻相處了不到一個月最後還不歡而散的白。白所作之事頗合玄澈心意。兩年間玄澈也給白去過信,告訴他一些新生事物可採用的應對方法。白若有疑問也可以通過通川商行將信轉給玄澈,只是無論如何白都無法查出玄澈的蹤跡罷了。
玄澈低頭想了想,抬頭對溫彥說:“彥說得對,太子不應該拘泥於這些小事。”
溫彥見玄澈贊同他的想法,感到很高興,又說:“御果然是我的知己,這話我也和其它人說,可是他們都笑在下多慮了,百姓對太子太過崇拜了,幾乎是盲從,這樣遲早會出事的。”
玄澈眼中轉過驚異的光芒,沉默半晌,卻問:“彥認為太子現在應該如何?他也沒辦法停下自己的腳步吧?”
溫彥道:“我曾聽在通川的朋友說,太子曾說過,控制百姓思想的最好武器就是宣傳——御知道什麼是宣傳嗎?”
玄澈立刻會意,點頭道:“你是說要用輿論改變百姓對太子的看法嗎?但是,”玄澈頓了頓,“攻擊太子是大逆不道的重罪吧?!”
溫彥撇撇嘴,說:“但是輿論可以樹立另外一個英雄啊。”
玄澈皺皺眉頭。
溫彥又說:“開啟民智才是最根本的。我覺得太子創辦那個什麼義務小學就很好,不過為什麼不創辦義務大學呢?”
玄澈失笑:“國庫沒錢啊!再說了,那班大臣們肯定不同意,如果連個種田走父都能出口成章,他們拿什麼體現自己的優越感呀?!”
溫彥聽了撫掌大笑,直說玄澈說話不饒人。
兩人說話間,車廂被輕輕敲響,一個低弱的聲音在外面道:“公子,這裡有個消息。”
“拿進來吧。”
玄澈說。車簾微微撩開,一隻蒼白的手遞進一卷小紙。溫彥自覺地低下頭打量棋盤似乎在復盤,玄澈展開紙卷,看了卻有些愣。
溫彥半天沒聽到玄澈再有動靜,抬頭卻見玄澈低頭斂目,那張易容出的平凡面容上籠著嗜血的猙獰。溫彥一嚇,不自覺開口:“御……”
玄澈似乎沒聽到,但他又僅僅是一個呼吸的瞬間,猙獰盡去,抬眼對溫彥微微一笑,溫和優雅,然而他手中瀉出的紙張灰燼卻不期然地泄露了他的心境。
只聽玄澈淡淡道:“彥,看來我們要趕趕路了,今年的武林大會可不能錯過了。”
玄澈易暈車,一路上走走停停行了七八天才走了一半的的路程,然而在那個不知名的消息到來之後,他們卻在三天之內行完了下剩下的一半路程,另溫彥驚訝不已,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消息讓玄澈先是撕碎自己溫和的面具,後不顧身體地一路急趕而去。
玄澈遞了請帖,由小童引入莊中,行至一半就看到逍遙莊主蕭平山快步走來,遠遠就聽逍遙莊主的大嗓門喊道:“御小閻王,好久不見!”
玄澈對蕭平山淡然道:“蕭莊主,好久不見。”
蕭平山今年已經八十四了,卻仍然是一副虎背熊腰的大身子骨,氣色比玄澈還好。他給玄澈來了一個大大的熊抱,笑道:“‘小閻王’肯賞臉真是蕭某的榮幸,快請進。”他又對溫彥說,“溫小弟別來無恙,和小閻王在一起下棋下得痛快吧!?”
溫彥笑眯了眼:“這是自然,御是我最喜歡的對手。”
蕭平山又對玄澈說:“小閻王說要在逍遙山莊小住,可真嚇了蕭某一跳。這兩天特令人打掃了一個清靜的小院落,比不上冰嵐山莊大氣,小閻王可不要嫌棄。”
“自然不會。”玄澈笑說,“蕭莊主還是別因小弟怠慢了他人,小弟隨小廝進去便好。”
蕭平山看看陸續到來的客人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便順水推舟道:“那小閻王還請自便。稍候蕭某再行拜訪。”蕭平山告了罪,退入人群。
二人隨著小廝進了後院。
蕭平山給玄澈準備的一個小院落,清靜幽雅,一看就知道是上等的客房。
溫彥打量了兩圈,笑道:“御,看來我沾了你的光。”又附在玄澈耳邊輕道:“御,你的身份可不止一個‘小閻王’吧?!能讓蕭老前輩親自來接,這面子可不小呢!”
玄澈看著溫彥笑笑,道:“你這瞧人的眼力倒合適入官場。”
溫彥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當年我父親確實想讓我做官的,只可惜我生性頑劣,最後還是入了江湖。”
玄澈笑道:“這還是我第一次聽你說起家裡,怎麼還有這麼一番波折?聽起來像是個大家族了。”
溫彥動作一頓,神色微黯,不再說話。玄澈知道自己點了對方的忌諱,一時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便各自進了房。
玄澈和溫彥隨時提前兩日到達,但這是大部分的門派代表都已經到了。小閻王和冰嵐山莊名聲甚大,幾乎每個江湖人士都以擁有一把冰嵐特製的武器為榮,一個下午登門拜訪的人的絡繹不絕。溫彥和玄澈住在一個院子裡,不得不陪著應對,不過多時便煩了,告罪一聲出去溜達。
傍晚的時候曉平山來找,溫彥還沒回來,玄澈吩咐小廝一聲便出去了。
逍遙山莊的後山是一片竹林,夜裡靜謐無聲,以蕭平山和玄澈武功等閒之輩斷然近不了身,這片竹林便成了說話的好地方。
蕭平山道:“這消息……可靠嗎?”
“聽風樓的消息。”
玄澈說的簡單,卻讓人不得不信。聽風樓在情報上的強大是令人無法想象的,真的是做到了他們自詡的“風過之處必有聽風之人”的宣言。
蕭平山皺起了眉頭,道:“魔教在江湖上銷聲匿跡多年,這次重出江湖……究竟是為了什麼?”
“無非就是顛覆武林,稱王稱霸罷了。”玄澈淡淡地說,仿佛在說什麼家長裡短的小事,“大概是想趁著武林大會齊聚一堂的時候來個一網打盡。”
蕭平山冷笑:“當我們武林白道沒人嗎,一網打盡?哼!”
玄澈卻說:“以我看來,若是計策得到,配合百名好手,一網打盡也不難。”
蕭平山心中一驚,看向玄澈,但見後者一派淡然,令人看不出端倪。
玄澈頓了頓,又說:“只是殺了這些人,白道的殘餘勢力善後起來頗為麻煩就是了。那個人……魔教應該不會這麼傻。”
蕭平山聽出玄澈話中有話,剛想問,卻有一道黑影閃過,一個黑衣人在玄澈身後站定,道了聲“公子”便奉上一個巴掌大的小竹筒。待玄澈接了竹筒,黑衣人又鬼魅般地退了下去。
蕭平山看一眼黑衣人消失的方向,隨口說:“幾月不見,莫懷的功夫又長進了。”
玄澈取出筒中之物,並未抬頭,只說:“他不是莫懷。”
蕭平山訝然,道:“不可能,那分明和莫懷的氣息一樣。難道是老夫聽錯了氣息?”
“蕭莊主也沒有聽錯。只不過……”玄澈這時才抬眼,笑了笑,“聽風樓裡每個人的氣息都是一樣的。”
月光下玄澈平凡的人皮面具蒼白無色,偏生那雙眼睛黑如珠玉,深不見地,夜風掠過,淡笑飄忽。蕭平山看的心驚,喉頭一滯,呼吸不順,心臟猛烈地跳動起來,靜謐的樹林裡咚咚聲不絕於耳,一生都不承認自己怕過的蕭平山此刻只覺得驚懼萬分。
玄澈沒有注意蕭平山的異樣,低頭看看從竹筒中取出的薄紙,只看了兩眼便斂了笑,眉頭微蹙,似是自言自語地說:“真是瘋狂的人,竟要用水淹……”
蕭平山好容易平復心境,聽到玄澈這麼說,便想開口問,但此時玄澈已經抬頭,又是那飄忽的淡笑,說:“蕭莊主,您不介意我帶進個人進莊吧?”
蕭平山沒敢搖頭。
玄澈回到小院已是午夜,溫彥的房間燭火仍然亮著,一個人影映在窗之上,沒有動靜。
溫彥與玄澈生活習性頗為相同,都是不喜歡在夜間忙碌的人,平日這個時候早就休息了。玄澈心中奇怪,擔心溫彥是不是等自己等的忘了。這麼想著,他便敲了溫彥的房門:“彥!彥?”
玄澈喚了幾聲裡面都沒有動靜,玄澈擔心,推門而入。
房內燭火搖搖晃晃將熄未熄,那蠟燭已經燒到根部,蠟油順著燭台流下溶了桌子一片。溫彥趴伏在桌子上,似是睡著了。
玄澈走近了,又看到溫彥長眉緊皺,仔細一看,面上還有淚痕。
玄澈心中疑惑又有些為難,不知該上前將其叫醒還是假裝沒看見就此退出去,若是上前只怕要讓溫彥尷尬,若是退出又怕溫彥就這麼睡下去明天就要生病。
為難間,溫彥似乎是聽到了動靜,呼吸漸促,睫毛顫了顫,似乎就要醒過來。
玄澈心念一轉,退到了門口,大聲道:“彥!怎麼在桌子上睡著了?蠟燭都燒光了,我給你換一根。”
溫彥一驚頓時清醒,只見玄澈似乎是剛剛推門而入,一邊說著一邊走到了放置燭台的桌子前,背對著溫彥給燭台更換新的蠟燭。溫彥連忙將臉上狼狽抹去,強笑道:“你回來了。”
玄澈感覺溫彥打理的差不多了,才轉身,笑道:“回來遲了。你在等我嗎?對不起,讓你等遲了。”
溫彥本害怕玄澈問他為什麼這麼遲還不睡,聽到玄澈這麼說,連忙應道:“恩,是的。”
玄澈說:“快去睡吧,很遲了,明天你會沒精神。”
溫彥明顯不在狀態,聽到玄澈這麼說就僵硬地身體朝床鋪走去,走了兩步又覺得不妥,又回頭說:“御也早點休息。”
玄澈這時一驚走到門口,聽了這話就回頭微笑著點頭:“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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