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楚烈
受:楚桑


【內容簡介】
  他是一條老龍,誰叫他是皇帝的老子。
  所幸的是他現在還不用幫自己想謚號,還可以坐享富貴風流許多年,只是……
  各位愛卿們,可不可以別再搔他的龍爪了?
  誰說老龍不怕癢的啊……  萬歲第一聲

  楚桑是三歲那年被抱上皇位的,屁大的小孩窩在年輕貌美的太后身上,然後底下群臣嘩啦啦跪倒一片,高呼萬歲的聲音鋪天蓋地,小孩子腦袋一縮被吼怕了 ,一泡熱尿就膩到了太后錦繡的衣裙上。
  能當帝王的人,命已經是頂好的了,楚桑卻又比頂好還要好上那麼一丁點,在十六歲親政前是他的三皇叔作為攝政王代政,按照歷史古籍上的教訓規律,他怎麼也得留點心思應付這位權勢滔天的攝政皇叔吧? 可實際上攝政王楚祁還真沒謀反覬覦皇位的意思,正直堪比周公,在楚桑十六歲那年還如釋重負的奉上軍權,交接完畢後乾脆連京城也不呆了,避嫌一樣搬到山清水秀鳥不生蛋的地方隱居去了。
  那時候在禦書房,攝政王語重心長說了一句:“ 陛下也該是時候長大了 ”
  楚桑當時看著正對著虎符發愣,頗為不服氣的說:“ 寡人已經懂事了 ”
  他都十六歲了,十三歲糊裏糊塗的和宰相的女兒圓了房,現在太子都兩歲多了,哪里沒長大?
  況且他時運旺老天都幫著他,慶國底下那些一直不肯老實的藩國,到他這一代,都衰敗的差不多了,唯一讓人憂心的離王據說也因為斷袖的緣故無子等百年將被撤銷番號,你瞧瞧,老天爺對他還不夠好麼?
  朝中無事,後宮竟然也萬分平和古井不生波瀾。
  太后專權?外戚涉政? 皇后驕橫?後妃亂鬥?
  還真沒試過,太后每日吃齋念佛對朝中變動不聞不問,活脫脫的女菩薩,皇后大他兩歲,蕙質蘭心,賢慧又大度,所以皇后在難產去世後他一直都是顧念的,後位也一直空懸著……
  當然,他不是嫌立後典禮太過繁瑣勞累,絕對不是,只是他寒酸的後宮裏實在挑不出人來當這個皇后啊。
  他曾經也迫切希望過能有人能陪在他身邊,共同分享體味一下被十幾斤頭飾壓扁的痛苦,所謂夫妻同心嘛,可惜這個微薄的心願遲遲得不到解決。
  “ 謝謝陛下厚愛,臣妾覺得還是蘭妹妹比較合適……”
  於是他慢慢踱步到另一個宮殿,換了個人問。
  “ 謝謝陛下厚愛,臣妾年紀尚小擔不起這重任,果然還是林姐姐最合適了 ”
  他想說,愛妃啊,你不小了,你明明比寡人還大一年的啊……不過人家不肯,他也懶得去勉強了,他娘挑媳婦第一個問的問題就是你喜歡金剛經嗎?然後就是,你最喜歡的佛經是哪本?一輪殘酷篩選下來,剩下的純粹是太后喜歡的口味,他子嗣單薄,純粹是因為他對著女菩薩實在沒有胃口。
  好在他也不是色欲熏天的皇帝,後宮清淡點也好,耳根子圖個清靜。
  於是他心安理得的享受這份安逸,一享就是許多年。

  萬歲第二聲

  但凡是人,就有點小愛好,有的皇帝好細腰,有的皇帝喜書畫,還有的性喜漁色,總之皇帝的愛好都不可避免的為底下所獻媚追捧,一個把握不當,都會被套上昏君的頭銜。
  相比之下,楚桑覺得自己的愛好極其親民樸素,既不會勞民傷財也不會引來非議,十分的妙。
  春意融融,花香四溢,楚桑讓人在御花園裏擺上軟塌,然後開始擺弄手裏的寶貝。
  他這輩子唯一的愛好就是皮影戲,自從五歲那年驚鴻一瞥,他就被那神奇的世界無可自拔的迷住了,真的,只消一眼,他就心神蕩漾的沉迷其中,所以後宮妃子都是女菩薩成仙成佛也沒關係了,他只要有這個就成。
  太子來的時候,他正在剪裁一塊毛色亮黑的上好公牛皮,全身心的投入下根本聽不見太監尖聲的稟報聲,等人都站他旁邊了,他才恍過神,抬起了頭。
  楚烈已經十八歲了,頂天立地的往那兒一站,真叫人連喘氣都困難。
  對了,老天爺待他好,連兒子都比人家的要英俊能幹,太子開始監國後,楚桑更是閑的厲害,每日除了養生聽曲外,就是琢磨他的影子戲,當然,這都是托了太子聰慧能幹的福。
  只是……為什麼這孩子能把太子朝服穿的比他身上的皇袍還要有氣勢?
  他想,這大概是身高優勢的緣故。
  示意免禮,他擺出親切微笑,“ 皇兒來了?”
  行完禮的太子規矩的站在一旁,峻拔硬朗的身子,下巴□,入鬢的劍眉蹙了一下,然後永遠內斂泛幽的眼瞥到了楚桑手上捏著的牛皮上。
  當父皇的不免有些老臉掛不住,楚桑清咳一聲,一板正經的歎氣:“ 最近宮裏也是悶了些,除了賞花就是聽戲,寡人這身子骨都悶出病了 ”
  天曉得他為什麼要向自己兒子解釋,弄得像自己做壞事被抓個正著一樣心虛不已,做皇帝做到他這份上,還真有點冤。
  把感覺很燙手的東西心平氣和的移到身後,楚桑看向自己威嚴足足的兒子,“ 皇兒有事?”
  楚烈的背脊永遠是挺的筆直的,像松一樣:“ 是的,今晚的晚宴,父皇回會去嗎?”
  太陽穴一跳,哦,是了,今晚要招待前來朝貢的那些藩王們,他還真給忘得一乾二淨了。
  要怪,只能怪花香太撩人,訕笑了一下,他對上太子清亮有神的眼,“ 當然要去,畢竟都是長輩,怠慢不得 ”
  他看著太子在一片繁花似錦裏離去的背影,撐著頭,不由唏噓起來。
  明明他和早逝命薄的皇后都是正正規規的皇家人長相,皆是清清軟軟的俊俏臉,可為什麼生出來的太子那麼駭人?
  宮裏的人都說太子是不怒自威,儀錶天姿,天生的真龍命。
  嘖嘖,這話說的,說真龍命,他三歲登基,現如今四海升平國泰民安,他沒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咳,算了,他也不去跟孩子計較了,反正他也就這一粒兒子,百年後大好江山還不是要交給楚烈。
  一想到夜晚也消停不得,頓時沒了興味,重新拿起那塊迷人的牛皮,楚桑摩擦了幾下,又放下了。
  “ 陛下,要擺駕回宮了嗎?” 身邊的小太自會監察言觀色。
  “ 不必 ” 那麼好的太陽,合著花香,正適合小睡,倚在靠背上,楚桑舒舒服服的閉眼小眠。
  他上了年紀,勞心不得。
  至於晚上的酒宴,還是讓年輕人去操心好了。

  萬歲第三聲

  雖然睡遲了些,楚桑還是勉為其難的換上帝袍,慶以黑為貴,黑色繡九龍墜地長袍雍容大氣,楚桑打了一個哈欠,站在銅鏡前等著宮女們整理衣擺,鏡子裏的人膚色似乎是過於白了點,襯著眉梢上的倦氣,倒顯得有些病色。
  去的時候也不知道藩王們等了多久,他掃了眼席上的人,瞧,又缺了離王,真是好不給面子,這一斷袖,難不成真把腳趾都給斷了不成,每年藩王都需來慶朝貢,數一數,這離王都有七八年不曾來慶過。
  收回視線,他朝地上跪著的大臣們掀了掀手指,笑說:“ 愛卿們隨意點 ,無需拘謹”
  於是歌舞繼續,坐在身側的太子很是體貼的道:“ 父皇若是身體不適——”
  搖搖頭,楚桑對宴席上的西域舞姬熱舞興趣缺缺,但目光卻一個勁的飄落在大臣們帶的女眷上,用眼睛挑挑揀揀一陣後,才微挑眉:“ 烈兒,那位是林尚書的千金吧?”
  楚烈眼珠子微動,頷首:“ 好像是 ”
  縱觀宴會上成群的鶯鶯燕燕們,林千金算的上是所有女眷裏樣貌氣度最出挑的,哎,這才是他要來參加這勞什子宴會的主要原因啊。
  “ 這姑娘不錯,氣度涵養都堪稱頂尖 ” 他試探的看向自己的皇兒。
  這年頭做父皇真不容易啊,前些日子大臣們把自己女兒的畫像一堆堆的送到他案上,差點壓垮他的老骨頭,就等著這做爹的來挑個好媳婦。
  他是不相信畫軸的,倒不是宮裏畫師手藝不好,只是……
  對了,他明明記得華將軍的女兒長的虎背熊腰,一拳就可以把人撂倒的威猛架勢,嘴角還遺傳著華老將軍的大黑痣,怎麼畫裏也變成了纖纖弱柳的身子,大黑痣也羞答答溜到眼角處變成了美人痣了呢。
  他很想快馬加鞭的傳華老將軍回來問問,您老人家就一個女兒吧?真的只有一個吧?好像還沒投胎轉世吧?
  他真的不想要一個比自己兒子還高壯有力的媳婦啊……
  眼見為實,媳婦還有要謹慎的挑,喏……楚桑悠悠轉著酒杯,目光走走停停,終於又停在了張翰林的身邊。
  “ 皇兒啊,那張家小姐雖然長相一般,不過聽說文采出眾才華橫溢,以後琴瑟合鳴傳些恩愛詩篇也是美事一樁啊 ”
  楚烈嘴角揚起,似乎是在笑:“ 多謝父皇關心,兒臣心裏有數了 ”
  提醒有效,楚桑心情也愉悅了些,抿了口酒,終於心滿意足的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瞧表演,舞姬一曲跳畢,台下的大臣們許多都被勾到春心蕩漾了,無奈家眷在旁,也只能憋的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幾位藩王也都是帶了節目來的,其實所有的表演都是經過宮裏的重重檢驗,毫無危險可言,楚桑也清楚下面楚王帶來的是什麼表演,但還是裝出毫不知情的樣子以配合這個其樂融融的宴會。
  舞劍嘛,真的是毫無新意啊……他用衣袖擋住打哈欠的嘴。
  台下的劍師愣是把一把劍舞的跟玉龍飛舞一樣,豪情那個激蕩啊,激蕩到他老眼昏花根本看
  不清玉石上的人影了。
  劍影紛亂,銀光熠熠,忽然間,劍脫手,夾著厲風像箭一樣朝他飛來。
  楚桑還捏著酒杯,眼裏酸楚泛淚,還愣是有些反映不過來,耳邊侍衛的聲音也變得遙遠起來, 他猛地被人撲到,額頭撞到矮桌邊角,痛得他一陣昏眩。
  “ 父皇——” 青年的聲音短促有力。
  原來是離他最近的楚烈一下子撲到了他,下方傳來慘叫聲,應該那劍師被侍衛壓了起來,太陽穴忽忽的跳了幾下,楚桑低啞著推了一下身上的人:“ 烈兒?寡人沒事了——”
  不對頭,手一抽回,竟然都是鮮血。
  黏稠還帶著暖的液體正沿著龍手滴答滴答往下滑。
  腦袋一沉,不行……他好像有些暈血,腦袋一偏,皇帝陛下腦袋一垂,也順著暈了過去。

  萬歲第四聲

  劍刺進了楚烈的肩胛骨,所幸的是傷勢不深,御醫們一番忙碌後情況也穩定下來了,楚烈□著上身,紗布包裹下駭人的傷口已經看不見了,不過隱隱的血腥味還是讓楚桑略覺不適。
  皺著眉喝了幾口壓驚的湯藥,他瞅著床上還沉睡著的人。
  第一次抱孩子的時候他自己也還只是個半大的小少年,生性未定,貪玩好動,每日絞盡腦汁想法子出主意算計著如何和那些同樣不成器的表兄弟們溜出去玩,反叛心極強,老是把攝政王氣得臉黑黑,總是沒個安靜的時候。
  皇后有張天姿國色的臉,又有溫軟如水的好性子,挑不出半點毛病,現在想來,皇后真的就是冰雪皚皚裏的一抹猩紅寒梅,香得沁人心脾,可以把他雞飛狗跳的小心肝都燙得服服帖帖的,可惜他在那個荒唐的年歲裏,還品不出那個味兒,日日貪戀著宮外的野杏紅薔,把那麼好的皇后晾在深宮冷牆裏,硬是把朵豐潤的寒梅晾成了乾癟的梅花幹。
  明明皇后都到了臨產的日子,他還在蓮香閣裏的芙蓉軟帳裏聽小曲,宮裏十萬火急的傳來消息,說皇后難產,大概是保不住了,等到了這種時候,他才失魂落魄的從宮外策馬趕回宮裏,可終究還是遲了一步。
  皇后難產失血過多,御醫用了千年老參吊著她一口氣。
  早產的小孩裹在大紅綢子裏,宮裏的嬤嬤獻寶一樣把嬰兒抱上來的時候,楚桑心裏當真一點起伏都沒有,他不顧別人阻攔沖進產房裏,滿屋子都是血的味道,他強壓下胃部的噁心感,握起了皇后冰涼的手。
  皇后大他兩歲,待他如弟弟般體貼溫柔,一向最稱他心的。
  “ 陛下——孩子呢?” 柳絲一樣細微抖顫的聲音意外的執著:“ 孩子呢?”
  他瞬間覺得有些委屈,皇后最後關心的竟然不是風塵僕僕趕來的夫君,而是那眼都不知道生哪里去的小屁孩。
  “ 在外頭呢 ” 他用舒緩柔和的語氣說,撫摸著皇后擰的死緊的眉目,忽然心酸的發現那麼年輕的皇后眼角竟然有細紋了,這樣美好的歲數,怎麼可能韶華將盡呢? “ 你挺著,御醫會治好你的,有寡人在,你不會有事的 ”
  皇后顫抖著,長長的指甲痙攣著掐進楚桑的手背上:“ 陛下……好好待孩子,就當妾身……妾身求您了——妾身從沒求過您什麼, 別讓別人欺負孩子, 一定不要……”
  楚桑落淚了,是疼的,他瞧見手背上五個整整齊齊並開始冒紅的半月窟窿,眼淚就滴下來了:“ 寡人知道了……皇后你放心……你可以放手了,寡人真的……真的很痛啊 ”
  一堆太監宮女御醫也跟著抹淚,並在一邊有幸見證了這對年輕帝后情比金堅的感情——當然,皇帝陛下怕疼更怕血這種隱秘的事是不可亂傳的辛秘。
  楚桑那個時候沒有一點初為人父的自覺感,嬰兒除了哭鬧還是哭鬧,聲音比宮裏老太監的聲音還不招人待見,沒了溫柔賢淑的皇后,多了個愛哭鬼太子,想想都覺得自己吃虧起來,還是少年的楚桑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縮在被窩裏誹謗老天爺到底是不是在發呆摸魚還是得了痔瘡。
  這種莫名的敵意直到楚桑快二十歲時才漸漸消失,當他決定努力彌補父愛的時候,卻發現小太子好像已經過了撒嬌的年紀了。
  他記得楚烈六歲的時候已經一副小大人的模樣,表情涼涼的,像碗放久了渣子都沉下碗底的水,他略帶僵硬的把小大人抱起來,養尊處優的手臂沒一會就酸了,好吧,為了亡羊補牢,他可以忍的。
  就算被父皇抱著,小太子還是一副表情缺缺的冷淡樣,還恭恭敬敬的朝楚桑道:“ 父皇辛苦了 ”
  他頓時覺得涼風直刮,跟雨夾雪一樣,刮的他好生無趣。
  回過神,他又認真打量起床上青年的俊容,比起當年那個連笑都吝嗇的小孩,現在的楚烈已經隨和許多,但英俊的有些野性的臉讓他依舊困惑老天是不是真的摸魚去了。
  麻沸散的藥性漸漸散去,楚烈睜開眼,皇帝陛下還端著熱茶,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 醒了?” 指腹把楚烈額間濕漉漉的頭髮撥開,他溫聲說:“ 傷口還痛嗎?”
  “ 好些了,父皇 ”
  “哎,皇兒啊 ” 他唏噓一聲,道:“ 寡人忽然覺得華將軍的女兒威猛可靠,放在身邊旁身也挺不錯的,你說是不是? ”
  楚烈臉皮一抽,目光灼灼投在他的身上,楚桑被盯的久了,也就只好歎了口氣,說:“ 皇兒,你這又是何必呢? 削藩其實還有許多辦法 ”
  青年臉上血色全無,表情卻是堅韌依舊:“ 但這是最快捷迅速的辦法,父皇 ”
  “……” 他看著茶杯裏的茶葉起起伏伏,用茶蓋撥了撥,眼簾一抬,慢慢說:“ 這事牽連甚廣,不可急於一時 ”
  楚烈道:“ 我慶國建國至今一百餘年,自太祖時候藩國就一直憂患不斷,如今正是削藩的最好時機,兒臣並不是貿然行事 ”
  楚桑嘴角一牽,好一個不敢貿然行事,嫁禍的又快又狠,現在楚王還被扣押在驛館裏,等著刑部查清才准釋放。
  楚烈移動著受傷的手臂,手指移到離楚桑還有些距離的時候停了下來,“ 父皇恕罪 ”
  慶國真有個好太子,以後也會有個好皇帝,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當然,他這做父親的有幸的歸在了別人的範圍裏,他應了皇后不會讓人欺負楚烈,所以那麼多年就只有這一個皇子,就算大臣們上書希望他後宮那些菩薩娘娘們多生幾個小菩薩,他也一次次壓了下來。
  一個太子就夠他受得了,再來幾個讓他如何安寧。
  無奈的放下手裏茶杯,楚桑也算是說了三分真心出來:“ 烈兒,寡人只有你一個孩子,自然是希望你平平安安,這點你可明白?”
  青年平躺在床上,眼裏似有千年寒潭,低下漾著暗潮:“ 兒臣明白 ”
  不,你不明白,楚桑歎氣,如果明白,怎麼會讓老父露在刀光劍影下當箭靶子呢?
  “ 人生原本就苦短了,還要為這些事來自殘身體……皇兒啊,你不為寡人想想,也要為以後的太子妃想想啊 ” 他這般苦口婆心了,就是希望兒子別那麼好鬥,藩王如今雖然式微,可底子還是在的,一個不留神反而著了別人道……
  如此不吉利的事,不提也罷,他清清嗓子,繼續語重心長:“ 寡人老了,但你的日子還長,削藩的事真的不急 ”
  不急,真不急,至少……也得等他和祖先團聚後,之後你愛怎麼削就怎麼削,削成什麼形狀他也不會意見的。
  青年輕扯了一下他的衣袍角,“ 父皇正值壯年,自當長命百歲的 ”
  以前說話跟下冰雹一樣的孩子終於會說些好聽話了,他不得不感慨時間這東西真是神奇:“ 看見你們這些年輕人,寡人就覺得力不從心了,宮裏少了些孩子也是悶了些的,所以寡人也盼著何時能有小皇孫抱啊 ”
  太子的臉色似乎是更差了點,神情很複雜。
  他猶然不覺的站起來,又吩咐了御醫幾句,打算擺駕回宮了。
  臨走前他考慮了一下,華將軍是朝廷重臣,握著邊疆軍權,雖然華小姐的樣子的確是有辱國體駭人聽聞了些,不過勝在武功過人,以後若是能為烈兒擋個一刀半槍的也是不錯的買賣。
  思及此,楚桑一邊穩穩的坐在禦輦上,一邊忍不住在醉熏春風裏微笑起來。

  萬歲第五聲

  楚桑並不是不喜歡小孩,只是和所有長輩一樣他不可能一碗水端平的去喜歡後輩,他兒子雖少,旁支的侄兒卻很多,當年和他一起爬牆搗亂的表兄弟們如今也妻妾成群兒子成堆,他大表哥不過大他兩歲,去年連抱兩個孫子,看著人家熱熱鬧鬧的給孫子擺滿月酒,他卻還在喝涼風,實在讓他又羨又妒啊。
  說句不中聽的,在那燈紅酒綠的荒唐歲月裏,大表哥可遠遠不及他神勇……咳,好漢不提當年勇,不提也罷。
  太子受傷,宮裏氣氛緊張,宮外的表哥便遣了自己最疼愛的小侄子來陪他。
  也不怪自己偏心,楚喬這孩子生的真漂亮,從小跟玉雕成似的,偏偏腦袋缺根筋都十四歲了還一天到晚糊糊塗塗的,真叫人又疼又恨。
  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小侄兒趴在池子邊的白玉欄上,一個勁的往紅綢鯉魚中扔東西,楚桑忍不住笑,這孩子估計是把他爹跟他囑咐的話又給忘光了,一個人玩的起勁。
  “ 皇上你瞧!這魚可傻了,連泥丸子都照吃呢! ”
  他大表哥成精一樣的性格,生出的孩子卻老實呆呆的,不過很合他口味就是了,有這樣的孩子承歡膝下絕對會讓他延年益壽。
  楚喬滿臉汗水手上沾著泥巴,屁顛屁顛的湊到他身邊,討好的嘟著嘴:“ 小表叔,你也去試試嘛,那魚真的什麼都吃的! ”
  楚桑捏捏小孩的肉臉,眯著眼笑:“ 喬兒,你父王叫你過來做什麼的?”
  楚喬白嫩的可以掐出水的臉皺了皺,啊了聲,老實乖乖的喃喃道:“ 父王要我逗您開心,然後再去探太子哥哥的病 ”
  哎,傻孩子,你太子哥哥日日忙著跟人鬥心智,你還是少去煩他為妙。
  楚桑讓宮女們送上冰鎮水果和點心,看著玩累的小孩吃的歡,自己也忍不住覺得愉悅起來。
  楚烈與他終究是有層隔閡在,只有這些小輩們還能讓他有做父親的成就感,偏頭一看,楚喬一身錦衣,張著大白牙沖自己直樂。
  “ 喬兒,你每日無所事事的瞎混也不是辦法,過來跟表叔說說,以後想幹什麼?”
  楚喬偏頭想了很久,樂著說:“ 父王跟我說,家裏有大哥二哥頂著呢,我只要玩好吃好別惹事就成了 ”
  “……” 他有些同情大表哥到底當時是用什麼心態說出這番話的。
  楚喬是典型的文不成武不行,細皮嫩肉小爪子連刀都抓不穩的小公子,這宮裏還這沒什麼適合他的,考慮一番,楚桑恨鐵不成鋼的敲敲椅子扶手,道:“ 寡人讓戶部給你安插個位置,你好好去學著,別再日日晃蕩了,你大哥在你這個年紀已經去邊疆從軍了, 你好歹不能差太多 ”
  戶部裏的差都是肥差,他很是偏心的希望楚喬能稍微精明點,好歹別太丟皇家人的臉。
  “ 戶部……” 楚喬萬分不情願的嘟噥:“ 是太子哥哥管的……”
  是啊,楚烈十五歲就開始掌管戶部工部,到如今也有三年了。
  說曹操曹操就到,沒一會,小太監跑來稟告:“ 陛下,太子求見 ”
  咦,這病人當的真辛苦,動腦就算了,還要周圍跑,楚桑悶著聲氣:“ 傳吧 ”
  雖然臉色稍差,但也無損太子尊貴迫人的氣勢,楚烈一身玄黑太子朝服,長身玉立的從閒庭裏緩步而來。
  明明是他最愛的春季,怎麼一下子就入冬了呢?
  被太子冷冷目光掃過的人都自我感覺矮了一大截子,楚喬尤其膽顫,恨不得一頭縮在皇帝陛下的身後,猶如小動物懼怕野獸的天性一樣。
  賜了座,楚烈緩緩啜著宮女們送上的參茶,銳利的目光掃到楚桑身旁垂頭站著的人身上,目光如炬,好像光憑一雙眼就可以把人骨肉都剔乾淨。
  楚桑咳了聲,道:“ 皇兒來的正好,過些日子你留點心給喬兒在戶部安插一個位置,輕鬆一點的,但也別讓人看輕的那種 ”
  楚喬怯怯的抬頭看了看不動如山的太子,水汪汪的眼又求助般的溜到楚桑身上。
  太子臉色微白,肅容凜然:“ 父皇,戶部已無空位 ” 低沉悅耳的嗓音,既不會過於冷冽,也不會失之威嚴,讓人挑不出一根刺的情緒:“ 不過,戶部雖沒有,刑部倒還有個,就不知道喬弟肯不肯去 ”
  他嘴角一抽,瞟到旁邊孩子瑟瑟抖著的肩膀,他掠過躬著身子的太監宮女們,望向池子上的海青一片,清風徐徐,真是個……讓人為難的好天氣。
  兩邊的人都等著他做決定,楚喬可憐巴巴咬著嘴的樣子真讓他心疼,刑部……
  朝中大人說起刑部,一個個都是膽戰心驚恨不得劃條楚河漢界來撇清關係。
  刑部……不是不好。
  只是刑部尚書容愈,有些……嚴苛。
  手指沿著茶杯邊滑動著,好一會才在太子幽深的目光下溫聲說:“ 容尚書心思縝密剛正不阿,喬兒你跟著容尚書,也是不錯 ”
  太子坐在一邊,眼角算是有了點笑意。

  萬歲第六聲

  太子坐在一邊,眼角算是有了點笑意。
  他這侄兒生性糊塗,這回去刑部,不被弄得脫層皮才奇怪,他見楚喬在聽到刑部這詞後開始打抖索,小動物一樣水晶透亮的眼瞧著自己。
  他記得這麼一件軼事,曾經一個入獄的官員犯了法但死不認罪,卻在聽見容尚書要親審他後立馬應了罪行,只求避開容愈,老謀深算的人尚且如此,可見容愈手段可不是一般的厲害。
  攤上這種上司,楚喬定是要受罪的。
  “ 皇上,我……我那麼愚鈍的人去刑部,定會誤事的 ”
  太子淡笑:“ 喬弟,上頭自有人看著,你只管學東西就好 ,無須擔心”
  楚喬最後失魂落魄的走了,像被主人欺負狠了的小白兔,俊美精緻的臉哀怨的厲害。
  “ 父皇,兒臣前段時間把狐皮攢夠了做了件皮裘 ” 楚烈並沒有退下的意思,示意隨身跟著的太監把皮衣拿出來,放在金盤上遞到楚桑的面前,“ 兒臣想給父皇一個驚喜,所以就自作主張選了款式,父皇喜歡嗎?”
  他伸手摸了摸呈上來的白狐狸裘,才隱約記起大約是兩三年前楚烈曾經說過要親手做件狐裘獻他,當時他聽在耳裏也沒放在心上,純白的狐狸本就少見,身小且狡猾,若整個袍子只選腋下那塊毛皮那更是艱難,縱使楚烈箭術了得也要花費不少力氣。
  翻動了幾下,輕薄暖和,手感極好,而且式樣也是他喜歡的。
  “ 只可惜之前一直少了做領子的好皮 ” 楚烈笑,深黑的眼好像都隨著天邊的薄雲流動起來:“ 如果早點找到父皇這個冬天也可以穿了 ”
  面對兒子略帶討好歡喜的眼神,心裏剛才那因被打擾而萌生的薄薄的惱怒也被風兒嘩啦呼啦吹走了,不管今天他到底真的只是為了這件袍子而來,還是特地用這袍子來討他歡心彌補幾日前的過錯,他也不計較了。
  白狐裘搭在腿上,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紀的緣故,現在的一些東西總能輕易的勾起他以前的回憶,對了,說到打獵,他很清楚的記得第一次自己是八歲時跟著攝政王一起去的,那時候跟去的還有一大幫堂兄表弟們,平時在皇宮裏裝得正二八經的小少年們一踏進獵場,就跟獸化了一樣,明目張膽的兇狠起來,一個吵著要射虎,一個嚷著說要射鷹。
  那個斬釘截鐵說要射鷹的正是他的二表哥,可惜事與願違,最後二表哥只是射到一隻跛了腳的小麻雀,當然這是題外話,他當時並沒有看二表哥的笑話,看人笑話是件很不地道很沒水準的事,身為九五至尊的他當然不屑。
  其實,還有個不得不說的原因是因為……他自己當時才是天字型大小的大笑話。
  他雖算不上天資聰慧,但也絕不愚笨,文韜武略琴棋書畫揮劍騎馬什麼的該學的他一樣不落的都學進腦子裏了,至於射箭甚至是他的強項,二表哥只能射到小麻雀,若是他出馬,射下野鴨子那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他當時自信滿滿的背著小弓箭,神采奕奕的坐在高頭大馬上,當然,身後還坐著攝政王皇叔,因為以他當時的體型騎大馬還有一定難度。
  馬踏入森林裏,沒一會就有獵物進入他們的視線,不是麻雀,不是鴨子,而是只小梅花鹿。
  皇叔的聲音溫溫的在後面響起:“ 陛下,就這個吧 ”
  半隱在矮樹邊的小鹿有著栗紅色柔軟的皮毛,頭頂上拱著幾個小包包,恐怕再過段時間就可以長角了,小鹿怯生生的躲著,因為少見人類的緣故,時不時還好奇的彈出頭來張望。
  他瞧見小鹿紫晶葡萄一樣水汪汪可憐又可愛的眼,哪里還提的起勁去提弓拿箭,整個心軟成一片了,於是他央求皇叔:“ 三皇叔,我們換一個吧 ”
  “ 陛下,為人君者怎可如此膽怯?您以後將面對的是千軍萬馬,如果連這個都無法下手,那談何治理天下?” 一邊說著,攝政王楚祁從後面伸手包住他,握起他發顫的小手,他像木偶人一樣被扯著,明明皇叔是身形俊雅的跟讀書人身形,但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有力,攝政王耐心地握著他的手,然後慢慢穩穩的拉弓。
  小梅花鹿的大眼天真又無邪,水汪汪的是他最喜歡的樣子,他拗不過皇叔,一時氣急,眼淚就嘩啦落了下來:“ 三皇叔,不要啦,不要殺……”
  攝政王溫軟的話語清風拂面的吹在小皇帝的耳邊,完美的長輩教導:“ 桑兒,前面就是敵人——你死,或者它死,你選擇什麼呢?”
  平穩的拉弓,他哭的厲害,掙扎著不幹,但這絲毫不起作用,箭終於還是淩空發出,力道霸道的射穿了小鹿的頭,準確來說,是從小鹿的眼睛裏射了進去,他見血咕嚕咕嚕的冒出來,把四周的嫩草都染紅了,鐵銹的腥味讓他一陣發昏。
  他知道,皇帝是不能哭的,要哭怎麼也得鑽回被窩裏才行。
  但他面對那麼美好的生物的死亡,還是忍不住心痛,被射穿的眼像夢魘一樣纏著他,但這事還沒有結束,那天跟著他的護衛們全都被賜死,用攝政王的話說,那就是不能讓下人看見陛下當時的樣子。
  唉, 天見猶憐啊,他當時不過是八歲稚兒,那麼血腥的過往不過給他留下了怕血的後遺症,也算是厚待他了。
  他估計做這件白狐裘,怎麼也得上千條白狐才夠料子,穿在身上可真夠……分量的。
  “ 父皇?你不喜歡嗎?” 太子仿佛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頓時也有些失落的看著自己,“ 是樣式不好嗎?兒臣回去讓人修改——”
  他搖搖頭,只是動動手指示意太子過來,楚烈走近後他拾起對方的手,搭在白狐皮上,輕輕用指腹磨擦了一下,果然是適合打獵的手,厚實又有力,握著都有股金戈鐵馬的肅殺感,楚烈單腳跪在地上,也不在意四周眾多的宮女侍衛,手一握,便將楚桑的手指包了起來,沉沉的叫了聲:“ 父皇 ”

  萬歲第七聲

  他便笑著用另一隻手拍了拍兒子額頭:“ 皇兒有心了,寡人很喜歡 ” 頓了頓,他偏頭說:“ 皇兒送的東西,父皇自然是喜歡的 ”
  太子一向很有壓迫感的身子跪在地上,意外的讓人覺得安心乖巧,像小虎崽子一樣露出笑意,嗯,年輕人就是有這樣大無畏的野心和魄力,什麼都不怕,什麼都不憂,好像天下輕而易舉的就可以被踩到腳下。他有點想說,其實不需要狐裘什麼的來討他歡心,只是這樣簡單的手碰手,已經讓他覺得很燙心了,人家都說帝王家寡情薄義,可再怎麼薄,那骨子裏的天性還是滅不去的。
  楚烈頭往抬了抬頭,眼瞳的顏色是最純的墨,像有一股子幽暗暗往下沉著,完美的遮掩住平日的霸戾,春光蕩在墨裏,乾燥微熱的臉頰在他的手背上蹭了蹭,全然像撒嬌的大型野獸。
  真是只……小老虎,有這樣的孩子,到底是他的幸亦或不幸呢?
  他一世為帝,卻從未有過大作為,只求史官們的筆桿子別太狠毒,給他在史冊上留一個別太難聽的名聲就成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嘛,瞧瞧歷代王朝裏叫得響亮的,除了開國帝王之外,大概就是昏君或是亡國君了。
  做昏君容易,可做一個讓後人記得住叫得響的皇帝可真難,他沒這想法,可他兒子卻有。
  “ 父皇,這些日子您都瘦了不少,兒臣陪您去避暑山莊修養幾天調養身子,可以嗎?”
  他怎麼不覺得自己瘦了? 不過人到春天就難免嗜睡起來,消瘦一點倒也正常,他抽出手,掩嘴打了個哈欠,春意闌珊啊……
  “ 也好,不過寡人自己去就行了,你監國沒多久,正是不能離開的時候 ”
  孩子,寡人知道你忙,老父也就不礙你眼了,他這身老骨頭去泡泡溫泉還成,陪你刀光劍影就算了吧。
  去山上泡溫泉的計畫被擱置了。
  楚桑覺得有些委屈,被擱置的原因其實很簡單,他的太傅,慶國最有名的大儒要來見他。
  好,尊師重道是皇家的傳統,於是他等,從月頭等到月末,等到他臉頰邊肉都被禦膳房養到微鼓了,可老太傅還是沒來。
  “ 陛下,因為老太傅年歲已高,不得不放慢行程……”
  “ 沒事,老人家嘛 ”他很大度的坐在龍椅上,冕冠前懸垂玉串晃動著,完美的遮蓋住抽搐的眼角:“ 若是以後愛卿們有孟老太傅這等心思,寡人也安慰啊 ”
  孟秋白,四朝元老,赤膽忠心,學富五車……而且,很長壽。
  在滿朝文武的恭敬注視下,孟老太傅先是站在大殿門口激動的與皇帝陛下深深對望一陣,就在他以為他會和自己的太傅互望到海枯石爛雷電交加的時候,太傅才微微顫顫的,顫顫微微的慢慢抖了過來。
  他看的眼皮直跳,忙說:“ 烈兒,去扶孟太傅 ”
  老人家橘皮一樣乾癟的臉已經看不出啥表情了,可眼睛還是犀利的,“ 老臣要親自走過去! ”
  楚桑真想扶額歎氣,老師,您可千萬別在他的金鑾殿上暈倒啊。
  孟老太傅當然沒有暈倒,而是用最標準正式的禮朝他跪拜下,破銅鑼一樣的聲音響著:“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
  他看著殿下那個捲曲著的老人家,蹣跚又虛浮的站起來,氣若遊絲的喘著氣。
  嗯,記得二十多年前,孟太傅就是這幅氣若遊絲的樣子了,但這口絲不僅綿長有力而且經久不息,如今還成功幫老太傅吊著口氣,二十多年前,他還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年,而孟太傅已經是年過八十的大儒了。
  二十多年後,他已經老了,可孟老太傅……怎麼好像還是那個樣?
  把老人家請到了暖閣,送上參茶,小宮女一直為孟老太傅順著氣,老人家才緩過氣來,橘皮一樣的臉總算有了些光彩,看著楚桑的臉,激動難耐的:“ 真好,真好……陛下,一眨眼,陛下都那麼大了,真好……老臣以為當年一別,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陛下了 ”
  說著說著,太傅竟然老淚縱橫起來,他忙安慰:“ 太傅身體那麼好,再活個二十年也不成問題啊,到時候又可以看見寡人的孫子長大了 ”
  他現在上了年紀,最瞭解老人們的心態了,安慰起人來當然也是拳拳到肉的。
  “ 陛下啊,老臣已經時日無多了……” 太傅抖索著試幹皺紋裏夾著的點點淚水,口齒不清地喃喃道。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二十多年前太傅就已經把這句時時日日掛在嘴邊,聽得他耳朵起繭,如今這繭還在呢,他下意識摸摸耳垂,咳了聲。
  “ 陛下,老臣這次來,是有不得不說的事啊……” 老太傅眼珠子定定的看著皇帝,直接切中要害的問:“ 陛下,太子殿下是否有削藩之意 ?”

  萬歲第八聲

  “ 陛下,老臣這次來,是有不得不說的事啊……” 老太傅眼珠子定定的看著皇帝,直接切中要害的問:“ 陛下,太子殿下是否有削藩之意 ?”
  眼前的老人年歲過百,退居廟堂幾十年,卻什麼都瞞不過他,他笑:“ 太傅看的透徹 ”
  孟老太傅繼續道:“ 楚王的那單事,多半是栽贓,太子是想趁著這個火,來個斬草除根啊—— 陛下您就那麼縱容太子殿下?若是出了差池,吃虧的可是您啊 ”
  說的急了,太傅就咳了起來,周圍服侍的人又是一陣忙碌,才止住老人家的咳嗽,楚桑瞅著自己的龍袍,平平靜靜的笑:“ 這些寡人都是知道的,太傅……可如今朝廷上的清流一派幾乎全部支援削藩,少數不同意的早就變成了被排斥的保守派,慶國士族子弟眾多,可能封王拜侯的也只有那少數幾個,年輕人啊……都急著做大事,削藩成功,必然是名垂千古,若不成,別說他們無法飛黃騰達,就是寡人也在劫難逃 ”
  “ 陛下既然知道,更應當阻止太子啊! ”
  從暖閣的窗戶外,可以瞧見依舊燦爛富貴的花海,他真是愛極春天,而且今天又是那麼好的天氣,談這些真是傷景致:“ 太傅,為人父母的,哪有不想兒女好的…… 您知道寡人的脾性,不好鬥不好殺,充其量就是規矩的守成之君,可既然孩子有那麼大的志向,寡人也忍不住想去為他做些什麼 ”
  老太傅的手指顫了起來,不知道是病還是因為其他:“ 陛下……”
  “ 寡人以前輕浮貪玩,沒有好好待皇后,連烈兒小時候寡人也根本沒上心,現在想來,寡人在外愧為君,在內,又愧為父,太傅,您以前常說,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寡人連烈兒一個人的君父都做不好,又如何去做天下人的君父?”
  所以,他決定縱容孩子一次。
  雖然他也真的希望年輕人別鬧騰的太厲害,好歹以後給他留一方春景,人生苦短,春意難留,夢還未上柳樹梢頭,就被月影恍亂,真真假假,孰人能辨。
  所以,他還是決定早早去山莊泡溫泉好了。
  老太傅知道自己的話是起不到作用了,但話語間對太子霸道的所作所為還是略有不滿,楚桑心裏明白得很,只是道:“ 烈兒的才智魄力皆在寡人之上,有兒如此,寡人還有什麼所求的? 以後這大慶的百年江山,寡人交給他,很安穩 ”
  安穩是最好不過的了,所以……他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去泡泡溫泉唱唱皮影戲啊?
  這日晴空萬里,又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可惜的是……哎,到底誰說身為帝王就可為所欲為?可憐他活了那麼大歲數卻連睡個懶覺的機會都沒有,每日卯時起床五更上朝,日日如此,年年如是,哪里有個盡頭啊。
  馬車平穩的行駛在路上,清風溜進,胸腔裏似乎都是釀著春光。
  在車裏掩嘴打了個哈欠,他手指一跳撩起簾布,車外一片繁華,處處是生機勃勃,正是京城的大街。
  沒錯,雖然他貴為九五之尊,卻連任性妄為去泡溫泉的時間都沒有,說起這惡源,當然是直指那塊還軟禁在驛館裏的燙手山芋。
  那燙手的楚王論起輩分,竟然還是他的侄子輩,當然,他是不可能把一個老他二十五歲大腹便便的老人家看成自己的侄子,這真是太折殺他了。
  如今太子既然要唱紅臉,那他也只能撐著力氣配合著唱白臉了,所謂上陣不離父子兵……思及此,他是多麼的希望自己的孫子能快點茁壯長出來,替他排憂解難啊。
  馬車停住,便衣侍衛在外朗聲道:“ 老爺,到了 ”
  下車的時候,一雙手恭敬的伸了上來,黑衣寬袖,指節硬朗,白玉一樣玉澤暗冷的手在黑衣相襯下很是晃人,他順著一看,原來是刑部尚書容愈。
  楚桑面對容尚書的這張臉,難免有些閃神。

  番外:皇上吉祥

  那年正好是皇帝陛下的五歲壽辰,宮裏自然早早的就準備好豪華宴會來為陛下慶生,年幼的小皇帝日盼夜盼著那天能有多點人來陪他玩樂,畢竟,宮裏的孩子實在太少了。
  小皇帝很不安穩的坐在龍椅上,蹬腳,瞪眼,瞪著宴會下那些前來祝壽的臣子們,又水又黑的眼左飄忽又晃蕩,硬是想從那堆人裏挑出幾個同齡人陪他玩。
  坐在一邊的攝政王淡淡的啜著茶,今天的是皇帝生辰,皇帝也像個小壽桃,真乃……吉兆。
  酒窩深深,小壽桃……咳,小皇帝咬著嘴唇,偷偷瞅另一邊的太后,綿綿道:“ 母后,寡人想下去玩……”
  年輕太后早已有入佛的危險,下面的紙醉金迷對她完全沒有半點吸引力和影響力,只是動著手腕間的佛珠,美眸眯著,佛光大盛,差點晃花小皇帝的眼:“ 再等一會 ”
  於是小皇帝只好縮回龍椅裏,暗暗的扯著那絲綢墊子發洩不滿,明明宮女說今天一定會有好玩的東西,難不成是騙人的?
  在臣子們帶著家眷上前賀壽的時候,他終於瞧見了期盼已久的同齡人,那些小姑娘可真可愛,臉紅紅嫩嫩的,掐掐就出水一樣,身型比他還小,全然不似宮裏的人,一個個都跟柱子一樣,小皇帝心裏癢啊癢的,就跟有小蟲子在爬一樣。
  “ 原來是林尚書家的小小姐,長大了一定是聰慧…… ” 太后客套話還沒說完,笑容就不由得一僵,原來小皇帝湊了前去,一口香在了人家小小姑娘的臉頰上。
  小姑娘鼓著肉肉的臉,失措的看著同樣失措的父親,發現周圍的人都在瞧自己,頓時眼淚汪汪的再看回那個親她的人。
  黑色小帝袍,領袖上九龍相爭,富貴威嚴,不過小皇帝嘴角含笑,眼眉彎彎,舔舔嘴,軟軟的童音,不過口吻倒是老氣縱橫地:“ 別怕,寡人會負責的,寡人已經不是三四歲的小孩子了,寡人很中意你呢——咦,你臉上好香哦,是擦了桂花糕麼?”
  全場寂靜著,本來還在一旁配樂的樂師們也停了下來,以配合現在詭異的氣氛和攝政王微微抽搐的臉。
  林尚書顫顫的想止住女兒憋著要哭的嘴:“ 玉兒……”
  攝政王終於開口:“ 陛下,兒女大事豈能兒戲呢,負責的事大可過幾年……等陛下長大再說 ”
  小皇帝氣鼓鼓的看回去,透亮的眼似乎會閃:“ 寡人已經很大了! ”
  於是宴會繼續,音樂繼續,皇帝繼續——
  太后打著圓場,逗了小姑娘幾句又賞賜了東西,再把皇帝陛下勸回龍椅上,攝政王冷淡的掃了眼想繼續偷香的小皇帝,不冷不熱的扔了一句:“ 陛下,微臣愚昧,都不知到原來陛下已經大到可以談婚論嫁的年紀了 ”
  本來想顯示一下自己威嚴的小孩還是被攝政王迫人的氣勢給嚇縮回去了,但還是嘴硬的說:“ 寡……寡人有堅強的心和偉岸的……靈魂! 豈是這種凡人肉體能承受的了! ”
  小孩子體力有限,等宴會結束回到寢宮時已經半睡半醒了,天空忽然響起幾聲悶雷,楚桑一個驚醒,本來快和眼皮低粘搭在一起的眼也睜大了,他抬頭,看見陪送他回來皇叔,不由膽顫:“ 三皇叔——打雷了! ”
  楚祁似笑非笑地嗯了聲,似乎對打雷很有興趣:“ 是啊,陛下,打雷了呢 ” 故意一停頓,又風輕雲淡的道:“ 不過陛下都已經不是三四歲的小孩了,一定不怕這些的,微臣告退 ”
  保養的很白很鮮的臉刷的就紅了,小皇帝抓著攝政王的衣袖,急急切切解釋 :“ 寡人才五歲!寡人今年才五歲啊!皇叔您別相信那些讒言啊!寡人——”
  雷聲滾動,皇帝嘴癟的越發厲害,悲悲切切的扯著不肯放手:“ 皇叔留下來陪睡!不然——不然寡人就——就——”
  攝政王吊著眼,慢悠悠的拖長音,學著說:“ 就——”
  雷驚天一劈,小皇帝越發的沒氣勢,軟的跟棉花一樣的說:“ 就……就嚴懲……還要抄家! ” 呃,抄家似乎狠了些,於是聲音更加一寸寸的矮了:“ 要嚴懲的! ”
  攝政王暗歎了一口氣,摒退了宮女們,把已經委屈的要死的小皇帝抱上了龍床,溫聲安撫著:“ 好了,三皇叔留下來陪你,別鬧了,好不好?”
  臉還皺成一團的皇帝立刻舒心了,不過還是板著臉,彆彆扭扭地摳著衣擺上的龍紋佩飾,用餘光偷瞄了幾下:“ 寡人可沒求你哦 ”
  終於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攝政王正在脫下楚桑身上繁重的飾物,天空又有驚雷閃過,小肩膀抖了抖,一邊抱著皇叔一邊嚷嚷:“ 寡人是天子,怎麼可能怕這些東西,對不對,皇叔 ”
  “是,陛下什麼都不怕,所以……陛下你可以先放開我嗎?還是陛下想穿著這些睡?”
  脫下只剩一件薄單衣,小皇帝舒舒服服的滾進了暖和的被子裏,蒙著被子爬了幾下,小肉球一樣呆著不動了。
  “ 陛下,把頭伸出來,別悶著 ”
  肉球沒動。
  攝政王拿出十二分耐心:“ 陛下,已經不打雷了 ”
  “ 寡人才不是因為這個! ” 底氣嚴重不足,過了一陣,才試探著捂著發紅的耳朵探出頭,“ 真沒啦?”
  “ 怎麼,連三皇叔的話都不信嗎?”
  得了保證,這才調整睡姿,和攝政王並排的姿勢睡下,往皇叔那邊靠了靠,小皇帝忽然異想天開的趴在床上說:“ 三皇叔,你讓寡人香一個好不好啊?”
  完全登徒子才會有的臺詞。
  閉著眼,並且也沒打算睜眼的攝政王毫不留情的說:“ 陛下雖然不是三四歲的小孩了,但微臣這‘責任’陛下還負不起 ”
  沒有氣壘,小皇帝色心足足,於是還是硬扭著脖子去偷了個香,偷完才發現這香有點硬,於是失落又嫌棄的說:“ 三皇叔,你的臉好老好紮嘴哦 ”
  “……” 奶香陣陣,都不知道禦膳房今天都給他做了什麼,楚祁沒有回答,繼續閉眼睡覺。
  “ 為什麼寡人沒有父皇呢?” 小皇帝很不解的繼續發問:“ 其他人都有,不是說寡人什麼都有嗎?為什麼沒有父皇呢?”
  楚祁睜開了眼睛,黑洞洞的看著龍床上方,似乎是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微微的惚起來,聲音也輕柔起來:“ 因為你父皇去了很遠的地方 ”
  “咦,父皇是去了茅房嗎?” 很是瞭解的點點頭,皇帝深有感觸的道:“ 一個人去茅房真的很孤單的啊,那父皇有人陪嗎?”
  完全不知道為什麼會將很遠的地方等同于茅房的家長有些無語,拍拍小皇帝的背,“ 嗯,有人陪 ”
  黑汪汪的眼睜得更大了:“ 咦,兩個人,會臭哦 ”
  攝政王笑得很心酸無奈:“ 陛下,您該睡了,明早您要早朝,微臣我也要上朝,實在會很辛勞 ”
  龍床很大,按理說睡起來應該不錯,可實際上楚祁並沒睡多久,就被一聲咕咚吵醒了,他警覺的起身,發現應該睡在一邊的小孩不見了,心一緊:“ 桑兒——”
  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楚桑已經掉到了地上,不過依舊睡得安穩,卷著身子,咬著手指,流了滿嘴口水。
  宮女們早就見慣不慣的沖了上來,並讓攝政王別緊張,陛下不會醒的。
  於是小皇帝又被抱上了龍床,這次攝政王留了心眼,用手臂圈著睡。
  真沒多久,攝政王又從睡夢中驚醒了過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皇帝陛下趴到了他的肚子上,小狗一樣乖巧,不過口水已經流到了他的衣物上,攝政王覺得自己神經緊的快崩了,他把小皇帝從自己肚皮上移了下來,用被子卷了個嚴實,只露出小小腦袋。
  可是在楚祁第三次醒過來的時候,他絕望的發現原來小皇帝又趴到了他的肚子上,含著手指,睡相安寧。
  如此執著的精神……尚且也算是帝王的一種優點吧,於是他放棄了,直接就讓小皇帝趴著睡了一晚。
  翌日,朝中大臣們發現攝政王面容憔悴,腰身無力,頓時朝野上下議論紛紛,太醫院整裝待發如臨大敵。

  萬歲第九聲

  楚桑面對容尚書的這張臉,難免有些閃神。
  容愈很年輕,今年似乎也只有二十三,在這個年紀就能當上六部尚書,可見這人的心機魄力。
  而且,這年輕人有張實在禍水的臉,而他對於美好的東西往往最沒抵抗力,光瞧容愈的容顏,那絕對襯得上精彩絕豔,修長眉目,鳳眼靡麗,薄唇冷目, 但如此相貌生在容尚書的身上,只讓人覺得冷顫。
  青年一身樸素的黑袍,臉皮似乎是沒有見過陽光的白,整個人像剛開光的刀,還是出鞘必見血的那種,陰氣甚重,一雙冷目瞧不出半點熱度,又硬又冷,跟慶國那些死板僵硬的條律有的一拼。
  聽說容愈審犯人自有一套駭人手段,反正天底下沒有他審不出的案子,也沒有他問不出的事,再嘴硬的人,到了容愈手上,那也只有乖乖張嘴的份。
  想想刑部那常年陰風陣陣的地牢,再想想容尚書的陰冷豔容,所以玉面閻王這名字取的真是貼切,楚喬被分到刑部做事,到如今,想必已經屍骨無存了吧。
  楚桑搭著這只手,慢吞吞下了這量大型馬車,這次是微服私訪,一切從簡,他也不過是一身尋常富家老爺的打扮,毫不引人矚目。
  踏進楚王修建的行館,楚桑一路都是慢悠悠,從容閒適到了頂點,反正嘛,溫泉不成,那也只好拿這兒將就,全當踏春好了。
  不過這行館修的倒是宏偉,楚桑冷著眉眼看,歷代慶帝以節省為本,一切無益之費都不濫用,所以慶宮雖大,但也多年沒有大規模修繕,論起來,倒還不如一個藩王的行宮精緻。
  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其間連綿著曲廊亭閣,層層的回廊上隨處可見精細繁瑣的雕飾,曲徑通幽,奇石異草,他在荷塘邊停住,看著這遠超過藩王標準的用地面積,對身邊的容愈笑道:“ 容愛卿啊,這楚王倒是會享受”
  容愈站在一旁,眼瞳裏也是低沉的怒意:“ 回稟陛下,這裏的地磚與牆瓦皆是海外貢品,原只准宮中使用,那簷邊的龍紋雕飾豈是藩王能使用的,楚王明目張膽的在京城圈地建行官,仿慶宮而建極盡奢華,違禮逾制,天子腳下,豈容放肆! ”
  愛卿,你眼睛可真好使, 夠利索啊。
  他望湖興歎著,其實,這逾制的行館是上上任楚王大興土木修建的,與這任楚王倒沒什麼大關係,當年慶國正是外憂內患,與他現在悠閒的日子正好相反,當時不巧外有匈奴進犯,內有皇子奪位,那些藩王們自然也蠢蠢欲動的囂張起來,吃穿用度都比照著帝王過。
  可憐現在楚王成了太子的開胃菜,就算不關他事也得關他事,總之,你逾制了,爺賬孫還,不正好嗎。
  容逾掌管刑部三年有多,這行館離京城也不遠,他怎麼可能不知楚王圈地逾矩的事,只是不說罷了,都卯足力氣準備這次落進下石呢,他這次突擊私訪,並沒有通知楚王,聽說楚王已經臥床多日,嗯,驚嚇病人多不好啊。
  年近六十的楚王口裏像被塞進了一顆大雞蛋,目光遲鈍地從病床上滾了下來:“ 陛下——小王罪該萬死竟不知您來,陛下恕罪啊 ”
  都說了是私訪,你要是知道那怎麼成,楚桑假意地笑了幾下,輕鬆道:“ 不用慌張,寡人只是聽說你病了,過來看看而已,那麼緊張做什麼,寡人又不會吃了你 ”
  僕人拿著軟墊,把椅子墊得松鬆軟軟的,他才舒服地坐了上去,手裏端著清茶,瞅著楚王已經老態龍鍾的病容,不由感慨,太子這段日子真把人逼急了,那日在宴會裏楚王還是油光滿臉的富貴老人,現在一下子癟成黃花菜了。
  而楚王心裏叫苦連天,哪有人探病不帶太醫,而是帶著刑部煞神啊……
  容愈陰寒的目光冷颼颼的在楚王臉上晃了幾下,薄薄很顯薄情的嘴唇似乎是揚了一下,楚王如坐針氈,腳一軟就跪在地上:“ 陛下明鑒,小王就是有一百個膽子,一千個膽子也不敢……也不敢做這大逆不道的事,這其中必有蹊蹺,陛下要為小王做主啊!”
  皺皺鼻子,他不耐煩的抬手:“ 寡人都說了來看看你而已,別跪了,起來吧,也不嫌地板涼 ”
  楚王的膝蓋卻打算在地板上生根發芽了,不斷叩首:“ 陛下,小王真的沒有做過這等事,一定是有人陷害我,小王對陛下之心天地可鑒——”
  別,別說的寡人跟你命定三世似的,楚桑心裏發笑,臉上還是不鹹不淡的表情,高高在上的神態:“ 這次的事,刑部自會查出真相,不是你的事,誰也冤枉不到你頭上,怎麼,楚王對寡人的容愛卿那麼沒信心?”
  “ 怎麼會——”楚王倒吸一口冷氣,咳笑道:“ 天下人都知道容大人剛正不阿,小王自然……自然放心 ”
  放下茶杯,這軟墊子弄的厚,害得他坐下都不想起身了,拖長了尾音,悠悠軟軟的道“ 甯淵,楚王如此信任你,你可不能讓楚王失望啊 ”
  直接叫出容愈的字,已示親近,更是讓楚王明白,你不信容愈,也就是不信他楚桑,皇帝都不信,你連黃花菜都做不成啊。
  容愈似乎是頓住了,抿著唇,好像是因為剛才那一聲寧淵而倉促起來,“ 是,臣定不辱使命,定將此案查清楚 ”
  一抹紅從青年的耳根角慢慢沁開,像朱砂融在宣紙上,一點點蕩漾開。
  不得了,他忽瞧見容尚書的似錦豔容,心也難免的又晃蕩了一下,平日容愈都是正兒八經的冷著臉好像老天爺都是他庭下的人犯,剛才那點無措真是千年難見的奇觀,害他都小小心動了一下。
  往下一瞧,那楚王眼睛都看呆了,眼直直的盯著看,口裏還喃喃著:“那就勞煩容大人了 ”
  這都半條腿在棺材裏的人了,還色心不改,他眼沉了沉,心裏升起不悅。

  萬歲第十聲

  這都半條腿在棺材裏的人了,還色心不改,他眼沉了沉,心裏升起不悅。
  就跟不小心吃到苦瓜一樣讓人覺得噁心,他最滿意的臣子,怎麼可以被這種老頭子意淫,好吧,就算他大家長心態好了。
  容愈過於出眾的樣貌不是沒引起過別人的惡意玩笑,不過那些敢開容愈玩笑的人現在大概墳前都可芳草淒淒了,當然這只是比喻而已,容愈掌法自然不會做出出格的事,不過一個人,只要氣魄高度擺在那兒,誰還敢去冒犯你。
  這個楚王,可真不知死活,楚桑懨懨的吐了口氣,又和楚王拉家常一樣聊了一陣,直到楚王跪到臉色發白冒虛汗的時候,才有了離去的意思,好心去扶了一下楚王的手臂,言笑晏晏的話別:“ 今天這茶倒真不錯,怎麼私藏呢,那可不好啊,寡人在宮裏還喝不到那麼香的呢。 ”
  楚王才剛離地的腿唰的一聲又軟成蝦腳了。
  徐步走出楚王臥房,天色尚早他難得出來一次自然不想那麼早回宮。
  於是停步,轉身看著身後的青年,把主意打到了容愈身上。
  黑衣青年大概被瞧得全身彆扭,只好開口問:“ 陛下?”
  他笑道:“ 容愛卿,不知道歡不歡迎寡人去你府上坐一會呢?”
  青年的視線掃過馬車邊的便衣護衛,隨即微垂著臉,一貫的內斂態度:“ 臣怕會耽誤陛下回宮的時間,而且臣的家實在是……” 頓了頓,容愈似乎是有些微的苦惱:“ 實在是不堪入目……”
  楚桑大度的揮揮手:“ 怕什麼,還怕寡人吃了你不成 , ”語鋒一轉,“ 難道是金屋藏嬌不想讓別人瞧見?”
  容愈立馬沉默不語了。
  就算平時辦起公來鐵面無私人神共懼的人,其實也是有生動的一面啊,他打趣道:“ 帶路啊,寡人的馬可不會識途 。”在侍衛的攙扶下上了馬車,一邊回想著剛才容愈臉上生澀為難的表情,一邊忍不住揚起嘴角笑。
  畢竟是年輕人,禁不起玩笑話,唔……大概是年少就處於高位的原因,周圍似乎也沒有什麼說的來的話的同僚,容愈就像朝中的異類,臭石頭一樣的存在,沒有人想跟刑部這兒沾太多邊。
  車緩緩行駛了半個時辰,宅子是幾年前他賜給容愈的,曾經是前朝一代賢相的府邸,如今賜給了容愈,自然是滿含著他的期望。
  哎,可惜這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冷冰沒人氣先不說,光看那鐵血侍衛比僕人多上如此多倍,就讓人有是不是到錯地的錯覺。
  哦,原來這是刑部的分部,他受教了。
  容愈在一邊解釋:“ 臣一個人住,用不著那麼多丫鬟,所以就冷清了點,陛下如果不嫌棄就到裏面坐一會,臣讓人上些茶水。 ”
  審起犯人從不口軟的青年對著他總有些局促感,楚桑不由摸摸自己的臉,自己什麼時候變得嚇人了?容府的侍衛個個身型彪悍不輸宮裏的侍衛,襯得容愈身型削瘦,面容淒白,但偏偏那眉眼又是最濃厚的味,越發讓人移不開眼。
  看著這猶如牢籠一樣的府邸,他不由道:“ 愛卿,也是辛苦你了。 ”
  刑部這地方是最得罪人的,積的是怨,攢的是恨,怨氣重,恨意濃,時不時都可以化成刀把你刺得體無完膚,歷代朝廷裏,最不得善終的兩個職位一是戶部尚書,第二便是刑部尚書,一掌錢財,二判生死,卻都是最折福的官位。
  所以連在自己府上裏都不能安穩,時刻要吊著心眼以防不測。
  他是真希望容愈能走出條不同的路子,“ 前些日子寡人也聽說了,有人混進了的府上意圖不軌……多加派些人手也是對的,不過也要仔細點,你那些侍衛都是哪兒來的?”
  說起那單刺殺,容愈眸光冷寒,抿唇道:“ 謝陛下厚愛,臣府上的侍衛都是鄧將軍原來手下的老兵,一個個都是身經百戰的,信得過 。”
  哦,那倒是,鄧將軍曾是皇宮裏的近衛軍頭頭,最擅長就是訓些眼利手快下手狠的……說起來,當年他逃出宮去玩,每次都是鄧將軍的手下找到他,鼻子甚是活絡,這該怪他龍氣太重,掩都掩不住嗎?
  容愈在前帶路,後面長了眼睛似的,步伐放的很慢來配合他的速度,畢竟比不上二十多的年輕人了,去了趟楚王府身子就乏的很,腿腳也酸,穿過花園回廊,進了主堂後楚桑微微仰頭,負手而立,眸光盯在了那空蕩明亮大屋裏最顯眼的牌匾上。
  白紙黑框,熏黑的牌匾上那浩然正氣四字氣勢壓人。
  筆力蒼勁,氣勢蓬勃又不失細緻,等等,如此好字怎麼越看越眼熟了呢……
  容愈神色凜然,黑衣削勁,沉聲道:“ 臣永遠不會忘記陛下當年的教誨 ,這字…… ” 眼垂了垂,青年一咬牙:“ 一直——一直刻在容愈的心上 。”

  萬歲第十一聲

  容愈神色凜然,黑衣削勁,沉聲道:“ 臣永遠不會忘記陛下當年的教誨 ,這字…… ” 眼垂了垂,青年一咬牙:“ 一直——一直刻在容愈的心上 ”
  微訝,回頭看著側旁邊的青年,又看回那牌匾,這才想起當年他正迷上了前朝大書法家柳公的字體,行文運墨間自然也偏著那個風味,一下子沒認出來……也情有可原吧。
  而且,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他學柳公字體,似乎已是五六年前的事了,那時候眼前的青年才以戶部侍郎的身份初登大殿,就以一人之力破了震驚朝野的兩淮鹽引案,抄了兩淮上下五十三位官員的烏紗帽,當真少年英雄,當世少有。
  在朝廷裏呆久了,再純粹的人,都免不得受污濁,明珠染塵,非他所願,但那處處透著執著的眼,卻讓他不得不相信,那顆赤子之心,仿若當年。
  “ 寡人知道,瞧你——別把臉板成這樣了 ,對了,寡人今晚就在你這兒用膳好了 ” 朝身邊貼身侍衛吩咐了幾句,侍衛長便悄然動身回宮調派更多的人來護送夜晚回宮。
  黃花木案桌上,飯菜一碟碟送了上來,菜色自是比不上宮裏的精緻豪奢,可再精緻也頂不上什麼用,在宮裏每道菜只能嘗三口,口裏連味都還沒品出來就要換下一道了,樂趣全無。
  容愈顯然有些拘謹,臣子和君主同桌吃飯,如果不是極受恩寵的重臣都受不起這個福,他見狀,微笑起來,容愈立刻欠身斟酒,白玉泛冷色的臉離近了些,可以清楚瞧見青年黑長的睫毛。
  真像蝴蝶顫動的翅。
  不得不說……愛卿你的臉,真比他後宮裏的菩薩們秀色可餐的多啊。
  “ 楚喬這段日子在你刑部,寧淵,你覺得這孩子資質如何?” 這酒倒不錯,他忍不住一飲而盡,歎道:“ 直說無妨 ”
  容愈挺著背脊,手腕微動,又為杯中注滿琥珀色的酒,在青花酒杯裏顏色極漂亮:“ 楚喬 ?” 唇角一掀,青年似笑非笑:“陛下,恕臣直言,楚喬資質太差,做事錯漏百出,擺在刑部,不搭 ”
  沒用就算了,如果能當門神唬唬人也還好,關鍵是楚喬活似養在深閨的小白兔,大理寺的水土不養這類人。
  可是戶部那邊,他那兒子又不讓人去,小輩們就是事多,這做長輩的也只能擔待著,咳了聲,他道:“ 那孩子是我從小看到大的,雖算不上聰慧,但好好培養,假以時日也說不定會是棟樑呢…… ”
  容愈眼角一顫,似乎被棟樑這兩字駭到了,還算語氣平和:“ 是,臣知道,以後會留點心的……也會讓下麵的人留點心 。”
  “ 你做事,寡人放心的,你就當賣個面子給平西王 。” 展眉微笑,其實這幫楚喬何嘗不是在幫容愈,容愈為人嚴苛,幫了楚喬,就是幫了他那二表哥,朝中多個朋友總好過多個敵人,這份情平西王是會記著的,欠人情是最難還的,朝廷裏更加如此。
  在他的注視下,容愈只好嗯了聲,還是有點不情不願的,可能是覺得要把朽木雕成象牙比較有難度。
  侍衛用銀針試了各味菜色,無恙,他動動筷子,視線被那碟紅紅嫩嫩水水的東西給抓住了,“ 那是什麼?倒是別致水靈。 ”
  白色小碟襯著脆嫩的紅,鮮豔的讓人食指大動,誰叫他偏好一切鮮活可愛的事物,宮裏的菜色多是莊重有餘,靈氣不足,哪似這菜,看著都讓人覺得年輕了幾歲。
  容愈臉似乎有些紅,“ 回陛下,這是醃蘿蔔,臣自己做的……上不了桌的,剛才下人拿錯了 。”
  他萬分錯愕,大概堪比剛才青年聽見棟樑二字所帶來的心靈衝擊,不可置信的瞅著青年的冷利俊容,一時無語:“ 自己做的?愛卿當真是……下得廚房上得朝堂啊。”
  容愈恨不得立馬找下人把那碟東西端下去,楚桑哎了聲,筷子一伸,擋著,自是不情願:“ 看樣子不錯,寡人試試先別急著拿下去嘛,寡人看這賣相真的很不錯——寧淵,這是你家鄉的做法?”
  容愈低低說道:“ 嗯,是臣老家傳下來的,醬料因為是自己配的所以醃出來的顏色有些古怪……讓陛下見笑了 ”
  他感覺到青年全身緊崩的很,如臨大敵的樣子實在讓人忍竣,君子遠庖廚是自古傳下來的道理,也難為容愈還真的說出來了,他眼疾手快的夾起一塊近乎透明的醃蘿蔔,送進口裏。
  容愈頓時失聲,阻止未果:“ 陛下——這有點——”
  本來還舒展的眉徒然一收,中間硬生生擠出一個川字,舌尖瞬間被酸辣突襲的片甲不留,辣,真辣,酸,也很酸啊……兩種味道融在一起,沖得他眼淚都想往外冒了。
  手掌平攤在桌面上,幻想著這微涼的桌面能把口裏那股酸辣吸收,但那平生僅見的辣還是不依不饒的燒著舌頭,宮裏飯菜一向以清淡養生為主,哪里吃過這種辣度的東西。
  “ 陛下,喝點水,趕快喝點水——” 容愈正手忙腳亂的站起來,卻發現這兒只有酒水,便大聲命僕人上涼水。
  身為天子,他當然做不出吐舌頭,或者猛喝涼水的動作,在青年擔憂愧疚的目光中,他努力的把眼淚眨啊眨的眨回去,克制著,慢條斯理啜飲著喝下涼水。
  咦,還別說,這辣完後竟覺得通體舒暢,口齒間含著一股酸辣的清香都讓人有點回味了,呼出辣氣一口,緩了緩,越發覺得那酸脆爽辣的口感美妙起來,容愈著急的板著俊臉,又往杯中倒滿涼水,“ 這東西很辣,陛下一定吃不慣的,臣一時大意……陛下?現在難受嗎?”
  怎麼會?他覺得自己全身毛孔都被辣開了啊,全身透著舒爽,不過舌頭還有點燙,老臉微紅的示意青年回位坐下,“ 寡人……沒事 ”
  青年臉上擺明寫著不信。
  “ 好吃,寡人就愛這味兒——”唇色泛紅,但無損他靚麗心情,鮮辣的口感促使他又動銀筷。
  “ 陛下,先試點其他菜色填胃吧 ” 容愈瞧著對方春光明媚的臉,不忍拂他之意,但還是勸說:“ 要不,陛下嘗嘗這湯? ”
  繼續呵出辣氣,楚桑已經和那醃辣蘿蔔一見傾心,二見鍾情了,這也不能怪他挑食,要知道在宮裏他從未吃的如此舒心過,更別說享受了,每餐二三十道菜色,花樣多多,菜名長長,天上飄的,地上躥的,水裏溜的,地下鑽的,怎麼複雜怎麼弄,連米飯都要有三種顏色,好吧,這都不是關鍵,關鍵是——
  他對那‘吃菜不過三匙’的家法已經痛恨唾棄許久了。
  他敢篤定,慶國皇帝個個短命一定是因為日日沒吃安樂的緣故。
  容愈一直擔憂的看著他,自己碗前的飯菜一點也沒動過。
  眼睛雖談不上被辣到眼淚汪汪,但也濕意頗重,他道: “ 寧淵,你手藝當真很好啊 ”
  青年被楚桑笑意然然的目光一掃,倏的就低下頭,臉部神色複雜:“ 謝謝陛下讚賞 ”
  他繼續慢條斯理的嚼蘿蔔,越嚼越有勁,直到那滿滿一碟都進了他的肚子裏,這才滿意地讓下人盛碗湯。
  “ 陛下,回宮一定要讓太醫來瞧瞧,萬一傷了胃就麻煩了 ”
  愛卿,你就是擔心太多了啊,滿不在乎的翻動勺子,舀起一勺子湯,“ 寡人身體一向硬朗,你多慮了,倒是你啊……寡人有人伺候著呢 ”
  容愈這才勉強吃了幾口飯菜,味如嚼蠟的樣子讓他看了也有些堵心,嘴裏辣氣滾滾,舔了下唇,意猶未盡的坐在椅子裏,這宅子大,就是少了幾分人味,思及此,他便笑說:“ 你這房子冷清了些 ”
  容愈答道:“ 臣一個人住,也不需要太多人伺候 ,人多了反而不自在了 ”
  “ 是缺了個女主人吧,朝中大臣像在你這個歲數的時候,都是妻妾成群兒女繞膝了,這樣吧,寡人給你做個主” 按容愈現在的身份,也只有他皇家的女兒才配的上啊, “寡人的表妹中還有幾個待字閨中的,與你倒是郎才女貌 ”
  似乎被飯嗆了下,容愈狼狽的抬起頭,俊眉鳳目都有些茫然,手緊緊握拳放在膝蓋上,“ 臣出身卑微,配不上郡主,而且臣目前還沒有成親的打算,陛下好意臣心領了 ”
  他也不勉強,娶親是大事,也要雙方樂意才好,只是最近為他那獨子選太子妃選得焦頭爛額,心神勞累,他估計,就是京城裏最老牌的媒婆最近瞧的畫都沒有他多,只是青年剛才那句出身卑微讓他忍不住蹙起眉。
  “ 寧淵,你是寡人最信任的臣子,也是大慶皇朝最有前途的人,出身如何你別再放在心上了,寡人不愛聽你這樣說 ”
  青年面不改色,只是放在膝頭上的拳越發的收緊,挺拔俊秀的側臉像宮廷畫師一點點雕琢出來的,“ 是,臣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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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上宮裝男一枚……各位愛卿覺得這像父皇還是太子捏……
  寡人真的很喜歡這圖啊

  萬歲第十二聲

  胃有些撐,在青年的陪伴下在閒庭裏走了幾步,看著已夕陽降落的天際,他覺得也該到時候了,於是就讓下人準備馬車,前往城中夜市。
  身邊的青年少言冷面,但不掩奇色。
  他在馬車上微笑著對青年招手,示意他也過來。
  “ 陛下,我們這是要去哪里?”
  眸子裏興味足足,直接把車簾子掛上去,沿途樹上皆掛著紅燈籠,擺攤的人家已經把成條去城隍廟的雨花石路給塞滿了,車馬闐擁不能前行,只能駐足在一條石橋前。
  “無妨,這時候就該與民同樂,寧淵,扶寡……嗯,我下去 ”
  容愈也改了稱呼,他先跳下馬車,再讓楚桑扶著自己的手下車:“ 老爺,我這是要去哪里?”
  “ 隨意逛逛而已 ” 他微笑著扔了幾個碎銀進橋上賣藝的人。
  青年默然,因為這根本不像只是逛逛的架勢,收斂心神,夜市裏來往百姓太多,就算有二十個護衛也讓人不能放鬆警惕。
  不愧為皇朝最繁華的夜市,店鋪林立,賣衣帽扇帳,盆景花卉,糕點蜜餞,時令果品,應有盡有,他目不斜視,直接朝城隍廟的方向奔去。
  容愈心中疑惑很快就解開了,城隍廟邊上的百年大槐樹下有一個皮影戲班子,搭著十幾張板凳,正要開演了。
  別問他是怎麼知道這兒有好東西的,身為九五之尊,自然應該耳聽八方啊。
  只是這凳子看著真不舒坦,不用他多說,身邊的侍衛立馬去找來寬敞的椅子,青年遲疑的也坐了過去,戲還沒有開演,但看的人已經坐滿了。
  黑衣青年坐如鐘,迫人的氣勢猶如門神一樣立在那兒,沒一會,楚桑發現周邊的百姓少了些,再過了一會,方圓三丈內人鬼驅散,猶如瘟疫過境。
  扶額興歎:“ 寧淵,這不是你的刑堂 ”
  青年似乎許久不見陽光的肌膚在月色還有燭光的映襯下,居然很鮮明漂亮,硬邦如石的話從薄唇裏吐出:“ 我知道,老爺——這裏是看戲的地方,我知道 ”
  青年神色認真,非常認真,認真到讓他想垂淚的地步了。
  愛卿,你不娶妻或許……可能……也許……真的是對的。
  好在不久戲就開場了,把式上臺,老百姓們的目光終於從門神哪兒移了開來,聚精會神的把視線聚焦在那塊白色幕布上。
  他坐的位置自然是最好的,可是……
  “ 寡——” 從咿咿學語開始就用寡人自稱的人舌頭打結,繞了個彎,才憤憤道:“ 我想聽水淹金山寺,比這有意思多了,去問問能不能改唱 ”
  沒一會侍衛回來通報:“ 老爺,班主說唱金山寺的那位把手昨天回家鄉成親去了,所以只能演昭君出塞 ”
  昭君出塞……他都看了不下百便了,不過既然來了,也只好勉強一下了。
  瞧那靈活如真的小棗紅馬,精細別致的亭臺樓閣、花草林木,栩栩如生的人物——在唱到昭君臨別故國最為悲痛的時候,他也差點跟著隨之抹老淚,真真是看一百遍都絕對不會嫌膩的啊。
  “ 老爺?老爺——” 青年冷澈的聲音回蕩在耳邊。
  他回過神,啊,原來戲已經落幕了啊,他都失魂了。
  叫人把那戲班班主叫來跟前,班主是個老藝人了,六十來歲的模樣,幹練鎮定的看著這位穿著華麗的大客人。
  “ 老人家,為什麼我總是唱不出你們那韻味呢?” 他下了那麼多年的功夫,就是上不了層次,真讓人鬱卒。
  老班主見怪不怪的道:“ 公子你先唱一段。 ”
  呃……這個嘛,他眼一抬,掃過身邊那些護衛還有黑衣青年,大家知情識趣的退後一步。
  於是他哼了兩聲,飲了口烏龍茶潤喉,提氣醞釀,拉起嗓門唱了一段,自我感覺非常不錯,樂飄飄的沖老班主笑:“ 老人家覺得怎麼樣?”
  老班主的灰白頭髮在風裏悠悠飄了幾下,心平氣和道:“ 形似而神不似 ”
  他倒抽一口氣,轉著手裏的黑戒指,靠著冰玉那些許的涼意冷靜下來:“ 老人家可聽的仔細?可別敷衍我啊 ”
  老人家道:“ 如果我沒記錯,這位公子你十二年前也來過這兒聽過戲,而且也唱過這段,我那時候也說的是這句,不知道公子還記不記得?”
  “……”
  老臉訕訕,他咳了聲,道:“ 面有相像而已,不瞞老人家,其實那位正是家兄 ”
  老班主哦了聲,很客氣的繼續說:“ 那請公子轉告家兄,就說——戲唱的是一份情,情不深,自然只能形似流於表面,不能入戲 ,不能入戲,再好的詞,再妙的音,也觸不了人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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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錯,這就是禾老大最喜歡的風格……什麼纖細米少年風雅清單一邊去吧……這種味道才是我喜歡的啊

  萬歲第十三聲

  老班主哦了聲,很客氣的繼續說:“ 那請公子轉告家兄,就說——戲唱的是一份情,情不深,自然只能形似流於表面,不能入戲 ,不能入戲,再好的詞,再妙的音,也觸不了人心 ”
  這個打擊無疑對他是很大的,想他學了那麼多年,用盡心力,牛皮都把手磨破好多次……怎麼到頭來還是這個評語?
  觸人心,他也很想,可是——誰敢讓站出來讓他觸啊?
  戲散去後,戲班裏的人就忙著收拾東西道具,把那一件件皮影放入紅色木箱子裏,人都幾乎走光了,他還是靠在椅子裏,撐著下巴看著那幫戲子忙碌。
  大人在忙,小孩子就委屈的撒皮,吵著要吃糖人,可能是因為今晚有豪爽大客,收入頗豐,女人先是狠瞪了幾眼耍賴的小孩,還是匆匆忙忙的跑去那邊買了個塞到小孩子手裏。
  他瞧見那孩子紅彤彤的臉,幸福又美滿,害他也跟著微笑起來。
  這是他的子民啊。
  容愈主意到楚桑忽冷忽熱的臉,不放心的上前躬身詢問:“ 陛下,要走了嗎?天色已經晚了。 ”
  也是時候回宮了,他歎了口氣,雖然那老人家的話真的是挺打擊人的,但也不無道理,而且這次也不枉此行。
  能看到自己的子民過得幸福富足,總能讓他覺得欣慰,這種欣慰是宮裏總是找不到的,起身往回走,夜市裏人還是熙熙攘攘的,各種小吃味都夾雜的空氣裏,甜甜膩膩的,看著這盛世,他不禁問身側的青年:“ 寧淵,你覺得——再過多久,慶的其他地方才能像這裏一樣繁華興盛呢?”
  青年貼身保護著,不敢漏掉一步距離,他思索片刻,道:“ 或許,百年。 ”
  他大笑,“ 你夠老實,若問其他人,都是些說爛了的好聽話,千秋萬代啊……試問這史書上,哪里會有千秋萬代的王朝呢 ” 如果有,那都成千年王八了。
  所以還真沒有王八的皇朝。
  青年額間有汗,癢癢難耐,反手一抹,看來青年是不喜歡如此人多人雜的地方,“ 臣不敢欺上 ”
  他也有許多年沒來過這條夜市了,以前年輕的時候,倒常常和表哥們一起出來風流,不過那些日子已經慢慢在腦海裏模糊起來了,繁花繚亂,反而讓人難以記住。
  在那個年紀裏,他曾經以為,慶國真的跟大臣們高歌的一樣,四海升平,歌舞歡騰,他以為出了宮,便是大千世界,便是他萬里江山的縮影,京城的熱鬧繁榮自然就成了理所當然的,就在他耽于玩樂的時候,攝政王在一個夜晚強行帶他出宮,把他按在馬車上行了半個晚上的路,來到了京城附近的一個山村裏。
  那時他好像十六歲,第一次知道,原來這世上兄弟相殘,父母賣子,子女棄父並不是什麼奇事,天天日日時時都在發生。
  只不過他離的遠了,看不到而已。
  “ 桑兒你看,這才是百姓最真實的生活,他們在水深火熱之中,你身為國君,卻留戀酒色不思進取,你要怎麼對得起先祖,還有……先皇?”
  “ 寡人…… ” 他看見那些衣不遮體的女人露出枯黃乾枯的手臂,不由震驚,在他印象裏,女人都是水嫩的,胳膊似白玉,臉紅著垂下了,“ 寡人……沒想到……”
  “ 像這樣的村落,在慶國並不少見,處處都有,饑荒,瘟疫,戰爭都能輕易的奪走這些人的命,但是陛下,您的疆土,卻都是他們為您建起來的 ”
  他羞愧至極,昨晚千金買醉的事更是羞的他在三皇叔面前無法理直氣壯。
  但也從那天起,他就慢慢收了心,不再沉醉于宮外的花花世界中了。
  心窩一顫,過去的事讓他覺得五味雜陳,很不是滋味,如今攝政王早已歸隱,連見都不肯見他一面,他想,他到底是讓三皇叔失望了。
  “ 寧淵,你看著這些萬家燈火,或許,楚國的百姓們也是如此生活,跟這裏沒什麼兩眼,真是可惜了 ”
  容愈看著他的笑容,神色難辨,道:“ 不會有什麼兩樣的,陛下……您會看到太平盛世的 ”
  有人因為擁擠撞了前來,青年反映迅速的護在他前面,身邊護衛也以全身警備的姿態護在他周圍,滴水不漏的。
  抖抖袖子,拍去那些隨風沾上來的灰塵,太平盛世?罷了,就算削去所有藩國,他可能也快活不起來, 不快活,也是沒辦法的事,如果佔有是一種快樂,那這世間應當沒人比他更快活,可事實上他怎麼老是覺得,自己在這個位置上,好像永遠就沒有功德圓滿的一天,每踏一步,都是虛的,沒有盡頭的虛,當然這種矯情的話是萬萬不能說出口的,身在福中卻不知福的人往往是罪過的。
  削藩啊,削的是藩王的鐵帽子,奪的是百姓無辜的小命,就像當年攝政王所言,那些疆土,都是用他子民的血肉一點點堆起來的,這叫他如何不心痛,如何快活的起來。
  所幸的是,他身邊還有像容愈一樣的良臣在。
  他正要和護在前面的青年說幾句話,誰知從經過的那間米鋪裏猛然推出了輛堆滿麻袋的轆轤車,他一下子沒刹住腳,眼看就要被碰上,說時遲那時快,青年一個側身忽轉,便從身後托住他的腰,往後急退兩步,容愈身長,這樣一圍就把楚桑整個護在了安全的地方,青年僵硬著:“ 失禮了,陛下 ”
  被人群沖得有些散的侍衛們驚恐的看著刑部尚書幾乎是環抱著主子,正要靠近的侍衛們敵不過忽然湧現的人群,縱使輕功了得,一下子都靠不過去。
  天空綻起煙花,百姓們更加激動,熱烈的歡呼跳躍。
  楚桑被人這樣護著,也不覺得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青年雖然看起來削瘦,但所幸肩膀還是寬厚的,胸膛貼著自己的背脊,還好不烙人,好像比他書房裏的精細靠背還暖和。
  原來愛卿你倒是功用頗多啊,他微微仰頭,天空上七彩煙花一朵朵的綻開來,青年的眼底是黑的,但映著忽現的五彩光,臨水照花一樣,花在月下,又在水中。
  青年沒有鬆開手的意思,微微轉了個方向,朝向街另一邊,話語間帶著豁出去的倔強: “ 陛下,您記得這裏麼?”
  米鋪的對面的街上,最大的鋪面,彩帶垂簾隨風而飄,裏面尋歡的打鬧聲和撲鼻的胭脂香就算隔麼遠的距離還是聽聞的到。
  京城最大的溫柔鄉,他怎麼可能不記得啊……
  容愈低下頭,笑了笑,冷峻的長相裏還有幾分澀澀羞色:“ 您當時救了臣,您還記得這裏嗎?”
  他詫異,慢聲說道:“ 寡人自然記得,只怕提了你會難受……你能自己說起,那很好 ”
  先頭在飯桌上,容愈說自己出身低微,其實這不是實話,但也不是謊話,事實上容愈的父親容修曾經是監察禦史,位高權重,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被查出勾結官吏貪污朝廷修繕河道的銀兩。
  洪災一來那偷工減料的河堤自然擋不住水,一下子百姓流離失所死傷百萬,當時他大為震怒,追查下來,作為貪污最多的容修自然是要人頭落地的。
  財產全部充公,連子女都入了奴籍。
  而容愈就是容禦史唯一的兒子。
  那時他在街上偶然看到這孩子在大街中間被打得全身破損,大腿不知怎麼搞的都化膿了,蓮香院旁邊就是小館館,從裏面追出來的幾個大漢就當街開始抽人,那小少年不過十歲左右的年紀,不哼不吭的死咬著嘴,就是不肯回去。
  少年揚起一張還算乾淨的臉,小小年紀,眉眼漂亮的很,隱間將來的風華,不過最吸引他的,還是那雙像火燃燒起來的眼睛。
  怎麼會有那麼豔的火燒在眼瞳裏,赤色一片,足以燎原。
  “ 那是容修的兒子 ” 一起的二表哥摸著下巴驚奇:“ 怎麼淪落到這種地步了?看來還是有人私下要整他們 ”
  難怪,有點眼熟。
  “ 樹倒猢猻散,這也是報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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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覺……很像久未露面的太子,(好凶……)好了……別瞪我了……下一章您就該上了……

  萬歲第十四聲

  “ 樹倒猢猻散,這也是報應 ”
  只見小少年冷笑幾聲,從嘴裏呸出一口血水,毫無畏懼地對著幾個彪悍男人,道:“ 死人是不用接客的 ”
  二表哥在一邊悄聲說:“ 這小孩長的很標緻 ”
  他不著一言,瞧著街中央的少年眼裏火燒得更加的烈,決絕狠辣。
  手一揚,淡聲吩咐道:“ 把那孩子贖回來 ”
  雖然是報應,但落在這孩子身上,似乎有些讓人於心不忍。
  他記得以前容禦史很喜歡在同僚間稱讚自己兒子如何聰慧,今天一見,看來也沒吹噓錯,小少年被洗乾淨拎到他面前,越發的清俊標緻,只是全身警戒的敵視著自己面前的人。
  他玩心起了,便笑問:“ 出人頭地之後就可以把那地方鏟平了,怎麼樣,就看你能不能做到 ”
  火一點點在眼裏降了溫度,少年硬著臉,道:“ 奴籍的人,能做些什麼?”
  “ 話不能這麼說,你看現在守邊疆的林將軍他就是奴籍出身,不也一樣封侯拜相……還是你以為,當今聖上連這點容人之量都沒有?”
  二表哥在一邊忍著笑,也接話茬:“ 要不你跟我算了,到時候……”
  少年冷眼似骨,哽的他二表哥忘了下一句。
  他樂著看二表哥吃癟,小少年像一隻全身豎起毛的貓,要順著撫才行,可他偏偏又喜歡看這孩子眼裏的火,便故意冷淡著,“ 你走吧,我這兒不缺人 ”
  二表哥不認同的在他耳邊低語:“ 花了那麼多錢,別浪費嘛……”
  他可不管旁邊人的鬼主意,單手撐著下巴靠在椅子裏,全然的高姿態:“ 我身邊不會留無用的人,只會當花瓶的人這世間多的去了,今天買了你不過是順手而已,想跟著我們走,你還差的遠,不夠格 ”
  少年眼瞳裏的火又燃了起來,小獸一樣天然純粹,對,燃吧,燒吧,他最愛看這孩子鬥志滿滿的不服勁。
  “ 我才不稀罕跟你們走! ”容愈瘦小的身子轉身就走,決不拖泥帶水,也毫無留戀,只是最後扭頭陣陣的看了眼他,眼睛裏思緒亂閃。
  小少年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了,拖著一條爛腿,冒著鵝毛大雪,逐漸消失在風雪裏。
  “ 你去讓人把他的奴籍消了,找個人隨便頂了就成 ” 隨意吩咐下去,他是皇帝這點事任性一下誰說不可以。
  不過這事也就到此為止了,後續他也沒有關心,他那時後玩心來的快去的更快,又過了許多年,在一年的科考狀元朝聖的時候,他高坐在金鑾殿上,竟在那群新晉士子裏看到了那雙眼睛。
  青年的眼裏仍然有火燃著,不過隔著層冰,化成了冷火,就像當年那場可以冷死人的鵝毛大雪被火又燒了起來,他愉悅的覺得,自己眼光原來是如此之好,容愈果然非池中物。
  他有股很莫名的自豪感,有點像看到自己無意落下的種子抽芽兒開花似的。
  人的際遇真的很奇妙,他沒提當年,容愈也悶著不說,只是見到他總會有幾分局促和羞澀,果然再強勢的人面對小時候的不堪,都會顯得無措,現在容愈肯自己說出來,這很好。
  “ 臣……我一直想找您,可我知道能將我奴籍撤掉的人,一定是朝中權貴,所以我一直一直都想走的更高一點,我想找到您 。”
  情深懇切,青年並不算柔和的聲音打在耳邊,熱熱癢癢的,他很縱容的笑:“那愛卿,你找到了嗎?”
  容愈一愣,然後狠狠地點了頭。
  “ 找到了。 ”
  “ 寡人給了你一個機會,可寡人也給過很多人機會,能抓著的人不多,你能走到今天這步,寡人很為你開心,沒讓寡人失望 ”
  青年聽到直接的肯定,抿著唇,像著開心想笑,又忍著,煙花放完了,人群也沒那麼擁擠,容愈放開手後雙手都有點不知道放哪里,這時侍衛們已經圍了上來。
  “ 陛下,天快下雨了,可以回宮了嗎?” 侍衛覺得自己小心肝快爆裂了。
  楚桑一看天色,陰沉沉的,真的像風雨欲來的前兆,便道:“ 嗯,回宮 ”
  沒走兩步,那擁擠的人群就被分開了,頓時吵雜的夜市轟然寂靜,隱隱聽見轆轆的車輪聲,開路的是前鋒馬隊,黑的發亮的寶馬上坐著幾位佩劍的將士,他認出來了,走在最先頭的是羽林軍左騎,面對這種陣仗,他不禁太陽穴突突發脹。
  從最顯眼馬車裏下來的青年黑色重袍,天生的王者氣,令人不敢仰視的狠厲俊容,不怒自威。
  楚烈微微笑著下了馬車,不多不少的笑容,克制住每寸嘴角弧度。
  “ 父皇,兒臣來接您回宮了 ”
  街邊百姓跪了黑壓壓一片,沒人敢抬起頭,太子緩緩伸出手,袖間寬袖微晃,那繡的龍紋似乎都成活了,張牙舞爪著。
  他回頭再一瞧容愈,只好朝前走了幾步,右手搭上楚烈的手心,上了龍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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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上打瞌睡的父皇……真想捏醒然後狠狠欺負啊(淚奔,獸性需忍)

  萬歲第十五聲

  他回頭再一瞧容愈,只好朝前走了幾步,右手搭上楚烈的手心,上了龍輦。
  青年筆直的站在一群跪倒的百姓間,越發的獨立清俊,與太子似乎對視了一陣,才朝楚烈行了禮:“ 臣見過太子 ”
  不吭不卑的態度,但絕對稱不上熱絡。
  楚桑在車內扶額搖頭,愛卿啊,你這樣的熱情,是在太子心裏激不起半點水花的。
  楚烈臉皮冷冷,舉高臨下直直的看著容愈,像所有君看下臣的姿態,挑剔而疏遠,一點點客氣,適度的音調:“ 容尚書也該早點回府了,這不是你久待的地方 ”
  明明分看看五官都不算駭人的青年,這一組合在一起,卻冷辣得懾人,鼻挺如刀,薄唇微揚, “ 看來,容尚書行事還是少了幾分警惕,父皇出巡萬一出了點好歹,這責任誰擔當的起 ”
  容愈道:“ 臣領罪 ”
  車內的人早早的就不耐煩了,手指頭一曲在壁上微微一敲,聲音便透了出去:“ 烈兒,回宮了 。”
  太子笑容一深,示意護衛們起駕。
  一坐回舒服柔軟的墊子裏,他便開始閉眼養神,今天一天還真是傷了元氣,回宮要好好補補才行,他讓楚烈也上了車本來還想說幾句話,無奈車裏點著的是最凝神的香料,聞著就想睡。
  嗜睡是上了年紀人的專利,有什麼好奇怪的。
  雖然隱約感覺到兒子從另一邊聚焦過來的視線,有些燙,有些釘人,可惜還燙不醒他,更釘不痛他,於是換了個更舒坦的姿勢,好好養神。
  昏昏沉沉見,隱隱聽見外頭一聲悶雷轟響,他唰的被嚇開了眼。
  車還在平穩前行著,舒了口氣,“ 烈兒,外頭什麼天了?”
  他這兒子正襟危坐的姿勢,全身都沒有一點放鬆的打算,眼微眯,楚烈穩穩道:“ 快下雨了,不過趕得回宮,父皇無需擔心 。”
  咳了聲,他眨眨惺忪的睡眼,也穩穩道:“ 寡人也沒擔心什麼,嗯,你怎麼找出來了?”
  車內香氣沉了下來,像黏稠狀的空氣膠著在一起,越發要糊住眼皮。
  “ 兒臣不放心,當然要出來 ”
  理直氣壯的聲音好歹讓他眼皮動了動,懶懶嗯了聲,他道:“ 孝心可嘉,孝心可嘉……烈兒……”
  青年的氣息靠近了些,淺淺的氣息就從鼻間嗯了出來,也沒了剛才外頭肅殺冷戾的勢頭,“ 父皇?”
  “ 下半年,右相就要告老還鄉了 ”
  氣息又離遠了些,楚烈似乎淡聲道:“ 正是,父皇您心裏有合適的人選了嗎?”
  “ 寡人一直看好容愈 ” 縱觀朝中大小官員,能擔得起這個職位的,還非容愈莫屬。
  楚烈眉間一頓,慢慢舒展開來,不緩不急地微笑:“ 兒臣覺得,容愈固然是人才,可惜年紀太輕,只怕震不住場,而且——” 青年加重音:“ 容愈不善溝通,與各位大臣都有隔閡這樣的人,充其量就是坐到刑部尚書了 ”
  不善溝通,這倒真是容愈的硬傷,他微微苦惱,冰動三尺非一日之寒,要容愈變成現在右相那樣長袖善舞左右逢源,是……比較難做到的。
  “ 再多磨幾年,他是擔得起的 ” 睡意去了三分,道:“ 何況現在這朝裏,還有誰有這個資質 ? ”
  楚烈黑沉堅定的眼望著他:“ 江山代有人才出,朝中人才之士眾多,培養幾個也不是難事 ”
  遠水哪解得了近渴,何況他對容愈,也得卻有點私心在,雖然不是討論正事的好時候,他還忍不住偏袒著:“ 容愈勝在忠心,千金難買一片真心,何況是在朝廷裏……不善言辭也不是壞事,個個都滑成油一樣也不嫌膩 ”
  “ 是,容尚書的確對父皇忠心的很 ”
  他聽見這句,忍不住皺眉,這句語氣中肯,但不知道怎麼的,老是讓人覺得彆扭不舒坦,好像綿裏帶刺似的。
  他瞧見自己高大沉穩的兒子,搖了搖頭。
  他是從沒看透過楚烈的,看不透,從小到大這孩子走的都不是尋常路,原諒他年老體衰真費不起這個力去海底撈針了。
  雷聲轟轟,似乎越來越響了,轟得他耳朵嗡嗡叫,不過楚烈剛才那句話還是像軟刺一樣卡在心裏,不吐不快的,“ 臣子必須先忠於國家 ,其次為百姓,再為君 ,皇兒——你覺得呢”
  “ 父皇說的有理 ”
  青年微垂目,眼裏似有暗潮,看不真切。
  到寢宮的時候,天已經開始下雨了,瓢潑大雨下宮外的巨型宮燈都顯得模糊起來,楚桑也不禁慶倖回來的這是時候。
  楚烈倒是真孝順,伺候他脫下衣袍才準備告退。
  他心有戚戚的聽著宮外那閃電驚雷的,便對楚烈道:“ 你今晚就別回文華殿了,就留在這兒睡 ”這種天氣,那閃電閃得太歡了,讓人瞧著就擔心。
  楚烈猛然止住腳步,回頭時眉似乎都是挑著的,不過常年冰凍肅立的臉倒像解凍一樣,笑意就在嘴邊,溫和就在眉梢,全然不像那個剛才在街上大發龍威的太子。
  沒錯,沒用錯詞,就是大發龍威,有時看著自己兒子,他就能深刻瞭解到這詞的含義寓意。
  “ 父皇,這不合體制啊 ”
  話雖是這樣說,楚烈早就一個轉身,沒有要走的意思了,連點躊躇都沒有,目光就在他臉上打轉,笑意都從旁邊溢出來了,“ 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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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皇!兒臣來接您了!
  可寡人要就寢了……
  於是太子一個變身————撲了出去
  一聲怒吼,父皇,別不理兒臣捏!
  可寡人還是眼困啊……

  萬歲第十六聲

  話雖是這樣說,楚烈早就一個轉身,沒有要走的意思了,連點躊躇都沒有,目光就在他臉上打轉,笑意都從旁邊溢出來了,“ 父皇?”
  楚桑揉揉額頭,“ 父子同塌也沒什麼合不合規矩的,寡人與你也許久沒有好好聊過了 。 ”
  在宮女的服侍下青年換下朝服,就算穿著外袍也還是看得到寬肩長腿的結識線條,千錘百煉成的弧度,力度霸道,像是在戰場上訓練出來的。
  他偏著腦袋想,慶國皇帝總是短命種,他的父皇,父皇的父皇……歷代帝王,都沒有一個長壽的,每個駕崩的時候都正值壯年,讓人唏噓感慨。
  不過,如果是烈兒,那肯定是可以活的很長久的。
  至於自己嘛……左手按在右手腕間隱現的青色血管上,無意識的按下去,在刹那的寂然後又回歸平靜。
  罷,千年王八也沒什麼好的,命若如此,何必苦惱?
  龍床夠大,就算楚烈身子再彪悍幾倍也沒關係,裹著被子,他忍不住連打幾個哈欠,青年也上了床,睡在外側,黑發散下,壓在錦被間,聲音清越,隱帶笑意: “ 父皇,不是說要聊聊的嗎?”
  青年半支起身子,在他耳邊道:“ 父皇?兒臣等著呢 ”
  臉埋在鬆軟暖和的錦緞裏,他一聲嘟噥,向內翻身,迷糊道:“ 寡人好累……”
  細微的笑聲從側臉滑過,青年似乎在幫他把被子壓好,“ 兒臣就知道,父皇要是早些回宮就好了,外頭亂的很,父皇呆不慣的 ”
  他很想反駁,什麼叫呆不慣,他在外頭風流的時候你這小毛孩還不知道在哪里噘著屁股吃奶呢。
  可是一沾床他就眼皮黏合在一起,青年對著他耳朵呼氣,軟軟熱熱的,癢的他好想搓搓,楚烈不依不饒低低道:“ 所以,父皇下次也要想想兒臣啊…… 兒臣在宮裏坐都坐不住了”
  一夜好眠,大概是太累的緣故竟然連夢都沒有一個。
  眼一睜,根本不需要宮女提醒。
  恨得牙癢癢,他真的很唾棄自己一到五更天就自動自覺地睜眼的習慣啊,在寬敞的龍床上滾了一下,睡眼惺松,還奇怪怎麼這邊被子上還有溫度的時候,就被一聲清朗的父皇驚嚇到猛抬頭。
  床邊半跪著的青年已經換好了整齊威嚴的太子袍,也不知道在哪里跪了多久,凝視著也有股靜態的威懾力,他失聲,裹著被子挪後一寸,手指顫顫:“ 你——你跑來這兒做什麼!”
  這好像還沒到請安的時候吧!
  楚烈笑容一頓,神色微訝,倒顯得有些委屈:“ 父皇,是您昨日叫兒臣留在這兒睡的 ”
  “……”
  好像,是有這回事。
  青年跪在床邊,挺拔的身子像是把光都遮住似的,“ 父皇,我來 ”
  楚烈接下宮女手裏捧著的衣物,龍袍本來就繁多複雜,楚烈極有耐心的一件件取下,動作輕柔的伺候他穿上。
  楚烈蹲下來將金絲質的壽紋腰帶細心的給他扣在腰間,然後再取過龍紋玉佩。
  平時伺候他洗漱的老宮女本來提著龍靴,也被太子斥退,楚烈將所有事一手包辦,讓他嘖嘖稱奇,青年正半跪著,捧著他的腳,平日厲眉舒展著。
  “ 等等,烈兒,你這兒怎麼回事?”
  他雖然還昏昏欲睡著,但也看清了青年飽滿額間的一塊淤青,看樣子還是新弄成的,用手指碰了碰,青年便笑了,“ 這個啊,父皇昨晚睡著覺,一拳打了過來 ”
  “……”
  他忍不住悲從中來,原來這麼多年,他這睡相還是改不過來。
  “來,讓父皇看看,還痛麼?” 心痛孩子,手指輕輕摸了摸那塊淤青,“ 快宣太醫來 ”
  楚烈手也按著他的手指,絲毫沒把那塊淤青放在心裏的樣子:“ 沒事的,過一陣就好了 ,父皇一碰好像也就沒有那麼痛了 。”
  他忍不住道: “ 那怎麼成,你當寡人的手是神仙手?快宣太醫 ”
  楚烈的臉色很柔軟,收斂著平日的深沉霸道,乖順的很,像只需要順毛的小虎崽子。
  太醫是宣來了。
  可太醫不是朝著太子奔去,而是朝著在龍榻上已經頭冒冷汗捂著肚子的皇帝老子。
  “ 寡人……肚子甚痛…… ” 他又想去如廁了。
  太子臉色不善,光是一個眼神就讓老太醫差點軟掉腿骨,好不容易在可以淩遲死人的注目下把了脈,太醫抖顫著說:“ 陛下是……吃壞肚子了,辛辣冷涼的食物容易傷害脾胃,陛下最近是不是吃了這些?”
  “ 寡人……只吃了一點點,等等——寡人肚子又痛起來了! ”
  太子眼裏都在冒火了,怒道:“ 快點給父皇止痛!只會說道理頂什麼用—— ”
  青年臉皮緊繃著,犀利冰冷的目光讓周圍的人不禁又挺直了背脊。
  “ 昨日父皇吃了什麼,見了什麼人,去了哪里,給我查清楚,可疑的人全部拉到刑部 ! ”
  他聽不真切,只是痛的打滾,嘴唇動動,楚烈就趕緊握著他發熱的手,“ 父皇,您在忍忍,等會就不痛了,痛就捏兒臣就好,父皇? ”
  腹部絞痛,像有雷在腹部亂轟似的,他掐著太子的手,有氣無力道:“ 到上朝的時間了……”
  楚烈無奈的向前傾著身子,從宮女手裏接過濕巾,一邊試掉楚桑額間的汗,一邊道:“ 父皇,今日您別去了,太醫等會給您吃了藥再睡一覺就不痛了 ”
  “ 祖宗之法不可廢……” 慶國建國至今百年,還沒有哪個皇帝缺過早朝的。
  他可不想在史書上出這種風頭啊……
  絕對不能讓一碟醃蘿蔔壞了多年道行,於是他假裝忽視掉楚烈惱怒的眼神,強撐著走了幾步,又忍不住捂著肚子:“ 等等,寡人要再去如廁……”
  楚烈身手敏捷的一手就攙扶上他的手腕,用力巧妙的一拉,就把他整個人又按回龍榻上,雖然力道強勢,但外人看來卻是皇帝自己腳步虛浮倒了回去。
  好……好你個孽子啊!他心裏仰天長嘯一聲,無奈苦水是一點一滴都不能往外倒的。
  青年臉上泰然若謹著,招來太醫,請冷冷的聲音裏毫無笑意: “ 一炷香後若還止不了痛,就提頭來見好了 ”
  朝中無人不知,太子生性極悍,一言九鼎,說出來的話那是從不會有半點虛晃的。
  楚桑見大勢已去,一個身軟就痛趴在了錦被間。
  好了,鐵板釘釘的,他現在成為皇朝裏第一位沒去上早朝的皇帝了,可喜可賀,這一定會詳細又清楚的記載在冊子上以供後人瞻仰。
  老來失德晚節不保,何等可悲,何等淒涼啊。
  他偏著頭捂著肚子,老淚滿襟的拍著龍床——
  “ 你們……你們沒聽見太子說什麼嗎——還——還不給寡人止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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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蹭啊蹭……
  親啊親……兒童不宜……

  萬歲第十七聲

  一干太醫的小命,最終還是保住了。
  這一鬧肚子,以前養起來的肉也消沒了,只好日日藥膳養著,他常常覺得自己噴出來的氣裏都有股千年老參的怪味,揮不去吹不散的,熏得他好生無奈。
  他命楚烈不得追究容府的責任,本來這事就怪不得容愈,因為這點事就破壞君臣關係,十分的不值。
  這日平西王朝見,他正在和楚烈在萬春亭裏下棋。
  合著暖風,噴出一口雪蓮氣,那離王雖斷袖斷得厲害,好歹品味在,進貢的東西也比其他人合他胃口些,這玉桌上擺著的棋盤是以翡翠為料,渾然天成,看不出一點粘合的痕跡,棋子也是以黑瑪瑙,白脂玉製成,捏在手上圓潤可愛,讓人愛不釋手,
  所以他下一盤棋,至少也要兩時辰。
  所幸公務繁忙的楚烈還靜得下心耐得住寂寞陪老人家消遣,兒子,沒白養啊。
  這樣一番走神回來,他也不曉得走上一步是在什麼時候了,對面的青年手執白子,眼神凝視著他,也不急躁,反而黑瞳帶笑,把整個人的淩厲感都淡化了幾分。
  夾著黑子,他慢慢將棋子放上棋盤。
  就算沒有轉頭,他還是瞧見了遠處一抹金光閃閃開始向這兒逼近,那金光大盛仿如開了光的彌勒佛,深怕別人不知道似的招搖。
  西平王楚平,他的二表哥,與他從小一起玩大,情同兄弟。
  可是他從小就覺得,這表哥的品味有那麼些……獨特,他曾經天真的以為隨著時間的流逝,楚平那異于常人的品味可以正常些。
  可事實往往是殘忍而現實的,上樑都歪了,想要下樑筆直,比較困難。
  苦海深深,有時放下屠刀反砸腳啊。
  所以他只能眼巴巴的看著二表哥越發的特立獨行,越發的異于常人,越發的讓人……不忍再看。
  楚平一身金色綢緞長袍,頭頂金冠,腳踏金靴,十隻指頭一根不落的塞滿了各類戒指,那衣袍上繡著牡丹異獸,以金為底,上面大片大片的開著紅紅綠綠的牡丹花草,像極了做壽時用的屏風。
  楚平精神抖擻的拜跪,那臉依舊是他所熟悉的意氣風發,英俊而略顯輕浮,整個人就像在金庫裏撈出來的一樣。
  “ 臣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 楚平嘴裏抹了蜜糖,風風火火的動作,眉眼似乎都會飛動。
  話說,二表哥還虛長他兩歲,可他怎麼覺得,楚平和少年時並沒有什麼區別,總是活力十足著,金光閃耀的樣子,反觀自己,十足的老態,連出趟宮都累得慌。
  人家是從外面老起,他是從骨子裏開始老,腐成一堆爛葉了。
  “ 免禮 ,賜座。 ”
  楚平善談,腦子裏奇聞趣事一大堆,讓太子也在他人前偶爾露出難得的微笑,他深知楚平脾性,這次來,八成是有事相求。
  果然,時機一恰當,楚平便小心翼翼地相求道:“ 陛下,微臣今日有……一事相求 。”
  楚烈眼觀鼻,鼻觀心,似乎整副心思都放在那翡翠棋盤上。
  他眼角挑了挑,手摩擦著棋子,道:“ 何事?”
  楚平馬上露出討好的笑,道:“ 是這樣的,陛下……可不可以把喬兒調出京城,調到越遠越好?”
  他奇道: “ 喬兒在刑部待得好好的,調出去做什麼,再說……婉蓉就喬兒一個兒子,她會放心得下?”
  他對楚平的要求很是不解,聽容愈說,楚喬最近在刑部大有進步,從一個礙手礙腳的花瓶變成了不會礙手礙腳的柱子,這很好啊,成為國家棟樑的日子指日可待啊。
  而且平西正王妃是他的堂姐,就喬兒一根獨苗,怎麼捨得。
  再說,喬兒是他的難得的開心果啊。
  楚平嬉皮笑臉地解釋:“ 捨得!這孩子就是缺磨練,調遠點下猛藥才有用! ”
  他凝神想了想,又上下打量了二表哥的神態,淡淡道:“ 你當寡人那麼好矇騙的嗎,場面話你就少在寡人面前扯了 ”
  少來了,這番話假得他耳朵都發酸。
  果然楚平臉一耷,見瞞也瞞不過,尷尬地看了眼太子,發現太子今日出奇的平和,平日在朝堂上讓人無法直視的眼此時也是垂著,似乎在專注那盤棋。
  於是楚平這才焦急又欲言又止地看著他道:“ 說來慚愧……喬兒,喬兒那個傻孩子——”
  稍稍離開靠背,他嗯了聲,催促。
  “ 喬兒迷上了尋南館裏的一個小倌,整個人都跟中了毒一樣,家也不回了一離開刑部就往尋南館裏鑽,府裏怎麼勸都不行,婉蓉都被那孽子氣病了,現在他在府裏養著病呢 ” 楚平苦著臉訴說。
  手一頓,他雙眼睜大,“ 什麼?尋南館?”
  楚平更加苦惱了:“ 是啊,就是那間小倌館,就在蓮香院旁邊。”
  蓮香院,京城最大的溫柔鄉,他當然知道。
  只是……喬兒怎麼會迷戀男人?
  “ 你怎麼不攔著他去?” 聽見那個名字,他略微的不舒服起來。
  楚烈也在聽見那個名字的時候抬起了頭,若有所思的掃了一眼。
  楚平道:“ 喬兒現在在刑部,臣怎麼可能不讓他去?可他一到回來的時間就溜走了,唉唉,臣都去那尋南館抓了好幾次人了,臉都丟得乾乾淨淨了。”
  “ 辦法多的是,何必把喬兒送走 ” 他責備道:“ 你就那麼點手段?況且,小孩子貪新鮮一頭熱而已,不是什麼大事,當年你還不是為了蓮香院裏的那什麼——”
  “ 紫凝 ” 提起舊事,楚平訕訕提醒。
  他淡淡道: “ 對,你當年還不是為了那紫凝如癡如狂非她不娶?不也是一頭熱而已,過了就過了——喬兒那事,讓人把那小倌弄走就好,安置得遠點,時間一長誰會記得 。”
  楚平連連稱是,可還是為難道:“ 可陛下,臣覺得……喬兒這回認真的很,那股勁頭把他兩哥哥都嚇住了,把那小倌安置走臣不是沒想過,只怕紙包不住火到時候反而弄得父子成仇……”
  “ 那你就看著喬兒走入歧途?” 提高音量,他惱道:“ 那種誤人子弟地方早就該封的,傷風敗俗,真真不成體統! ”
  楚平也點頭,奇道:“ 是啊,那小館臣也是見過的,長得平凡又無趣,一點也不出挑,如果是像當年的永寧——”
  他臉色徒變,心像被抽了一巴掌似得,控制不住地狠狠把棋子重重拍在了棋盤上,厲聲道:“ 住嘴! ”
  頓時那些黑白棋子都散亂在一起,楚烈也猛地抬起頭,嘴唇一動,瞳孔顏色一深。
  楚平一愣,想起自己一時口快犯了忌諱,立馬跪下,一掌就拍在了自己臉上:“ 微臣該死!”
  楚平手上戴滿了戒指,這一卯足勁的巴掌讓臉上立刻刮出了幾條血痕,襯著那金氣十足的衣服,說不出的淒慘。
  他瞧著那幾條血痕,怒氣消了一半,但一股鬱乏就卡在胸腹間,彷徨無措的飄,憋得他喘不過起來,楚烈已經離開了座位,厚實的手學著太醫教的那樣在給他在背上順氣,異常溫和:“ 父皇,吐氣,別憋著,慢慢來——兒臣在呢 ”
  後背的手有很舒服的溫度,似乎可以透過龍袍傳到身上,他試著深呼了幾口氣,這才顫顫開口:“ 別跪了,退下吧 ”
  楚平喏道:“ 微臣告退 ”
  二表哥與他一同長大的,自然知道什麼是他最大的忌諱。
  那個名字,提不得,真提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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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經的富貴風流二人組……
  好兄弟= =
  可是黃金平說錯話了……於是有人發怒了

  萬歲第十八聲

  二表哥與他一同長大的,自然知道什麼是他最大的忌諱。
  那個名字,提不得,真提不得。
  楚烈有節奏地為他順著氣,感覺到他氣息平穩後,才道:“ 父皇,要再來一局嗎?”
  好好的一盤棋,就這麼被毀了,難得一次他有勝算……
  太子下棋如人,步步為營,狠打狠紮,偏偏攻勢又不急躁,他這孩子,最喜歡的招數就是撒網一樣去吞噬包圍敵人,慢慢蠶食。
  就像那個還被困在京城的楚王。
  青年正靜心等著他開口。
  “ 再來一局吧 ” 他重新把背部靠回軟墊子上,肩部放鬆著,擺開棋局。
  兩人都不吭聲,你一子我一子的把棋盤占了大半,楚烈捏著棋子,邊下邊道:“ 父皇,其實喬弟的事,您大可不必擔心 。”
  “……”
  楚烈繼續不溫不火平靜道:“ 慶國南風盛行,本也不是大事,兒臣倒覺得喬弟若是真的喜歡那人,在一起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父皇不是也說過嗎,千金難求一片真心,如果那人是騙喬弟的,那正好給喬弟一個教訓 。”
  呆呆的沒把子放下去,他對兒子下面的利弊分析完全沒聽進腦子,思緒停留在開頭那驚天霹靂的話上。
  什麼……叫南風盛行?什麼叫也不是大事?
  “ 胡說,這種事哪有可能盛行!”
  欺他現在少出宮麼?小倌館什麼的他也是去過的,那裏面的男子不似男子,一個個塗脂抹粉的,說話聲音也是細聲細氣惹人發抖,這種事怎麼可能盛行的起來?
  青年一臉輕鬆,英俊深刻的臉依舊是陳述事實的表情:“ 朝中大臣府裏養孌童的,多的是,哦,父皇你還記得龍淵閣的大學士陳正壽嗎?”
  “ 自然記得 。” 老古板一個嘛。
  楚烈微微一笑,道:“ 據兒臣所知,陳學士府中光孌童就養了七個,果真人不可貌相。”
  他老臉抽動,什麼時候……斷袖之風已經吹便神州大地了?還在他眼皮下遍地開花了?
  “ 不成體統 ,都是亂來胡鬧————簡直是敗壞風氣!”
  繼續不可理解的怒著,忽然一個想法唰的閃進腦子裏,他冷吸一口氣,看向自己思想開放的兒子。
  難得見兒子為什麼事說好話,這可真不是什麼好兆頭,他繼續冷氣連連,聲調都古怪降了八度:“皇兒……”
  楚烈眼裏藏著幽光,看著他。
  “皇兒你遲遲不肯娶妻,難道也——” 下面的話他說不出口了,真是不吉利,祖宗的臉那是萬萬丟不得的。
  楚烈咳了聲,屏息半刻,臉色有些怪異,緩緩道:“ 父皇多慮了 。”
  他慢吞吞的,拖長尾音嗯了聲。
  “ 兒臣只是覺得,拘泥於那麼多東西只會更累而已,民風開放點,也不算壞事 。”
  他對斷袖一事似懂非懂,但太子的一番話再如何有理有據,也改變不了他的立場。
  那種顛倒陰陽的風月場所,可以的話,他希望自己能一把火,把那裏面的污穢骯髒全燒個光。
  十六年前,他也的確這麼做了,一把火,燒平了當時京城最大的男館。
  可燒了又如何,人不是野草,不會春風吹又生的。
  永甯,永寧,他一直覺得這是個很圓滿的名字。
  直到現在也這麼覺得。
  “ 年輕人,年輕人,年輕真好。 ” 他笑著,把手裏的棋子扔進了棋盒裏,擺擺手:“ 你也退下吧 。”
  楚烈站起來,衣決微動,略帶遺憾地看著那盤殘局:“ 可惜了,是盤好棋 ”
  不耐煩的閉著眼,他道:“ 叫人留著,下次再接著下好了。”
  這不過是應付的話,青年自然是知道的,挺身長立在逆光下,太陽就灑在青年寬厚的肩膀上。
  “ 那兒臣先行告退 。”
  其實再好的棋,沒了當時下的心境,之後也不過是盤殘局而已。
  楚桑獨自坐在已經空了的亭子裏,棋盤被收走了,他一個人閑在那無事可做,端著熱茶,借著騰騰熱氣巍巍伸出手指,觸在自己眼角間。
  自己老了,跟不上年輕人的想法的,他只知道棋跟人一樣,殘了就殘了,沒得回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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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得憂傷的父皇
  可惜憂傷的下場卻是介樣……
  寡人的老臉擱哪里呀……

  萬歲第十九聲

  他還是找了個時間,讓人把楚喬叫進了宮。
  孩子是瘦了,可也精神了,官袍穿在身上也顯得大了許多,楚喬萬分歡喜地沖他笑著,一個勁的說最近同僚們都待他極好,連容大人也對他有三分好臉色。
  “ 知道聽話的好處了吧。 ” 他搖搖頭,微笑地看著後輩:“ 寡人以前跟你說的話,你有幾句聽得進腦子的?”
  楚喬不好意思地搓手指頭:“ 那是我笨嘛。”
  他從小看到大的孩子,那麼乖巧,他是打心眼裏疼楚喬的,於是也不禁語氣重了起來:“ 喬兒,聽你父王說,你最近常去煙花之地,是不是?”
  小孩臉上藏不住話,諾諾道:“ 我……我只是去找人而已,沒做什麼的。”
  楚桑冷冷道:“ 找人,找什麼人?找個人能把自己的母親都氣病?”
  楚喬俊俏的臉唰的就白了,不安局促垂著頭說:“ 不是這樣的,娘他們不明白,我是真心喜歡方勤的,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就說我是一時衝動被蒙了眼睛 ” 委屈地咬著嘴唇,楚喬眼角都紅了:“ 心是我自己的,是不是真的我當然知道。”
  “ 你還小,現在以為是真的東西,過不了多久就衰了敗了。 ”
  十四五歲的孩子,只會把真心真情掛在嘴上,比街上的小吃還要廉價,他硬著心看楚喬呆呆的站在一邊,失魂落魄地咬嘴,把唇都咬紅了。
  “ 我……我看見他就覺得歡喜,特別的歡喜,陛下……您沒有遇過這種嗎?只要一看到就覺得心滿意足的人……”
  楚喬越說越小聲,最後近乎自言自語的嘟噥了。
  他一怔,被這句反問哽住了,低聲斥責:“ 那你就可以把生養你的父母忘在腦後嗎?喬兒,你太讓寡人失望了。”
  楚喬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磕頭聲回蕩在禦書房裏,聽得他心口生痛。
  “ 父王母妃他們還有大哥二哥們……但方勤只有我,只有我而已……我一定不能對不起他 。”
  你不負他,但不擔保別人同心同意的會如此待你啊,傻孩子。
  淚珠子啪嗒的滴在禦書房的地磚上,漸漸聚成一灘,他看著少年單薄的背脊微微抖動著,越發覺得自己像那拽捏著金簪子亂畫銀河的王母娘娘。
  一樣的高高在上,面目可憎。
  他還記得當年自己抱著喬兒,小孩子不怕生的吮著他的指頭,純真又可愛,真讓人恨不得放到心坎上疼,這一晃一閃,原來那麼多個年頭過去了。
  “ 永福郡主與你年歲相同,如今尚在閨中,喬兒,寡人最後問你一次,這旨,你是接還是不接?”
  楚喬抬起頭,額間紅腫青紫,眼裏淚花閃爍:“ 臣,不能接。”
  他當然不是真要把郡主立馬賜婚給這孩子,他只是在試探,皇家最重面子血統,如果喬兒選擇繼續跟那小倌廝混在一起,那這對他的仕途都是百無一利的。
  “ 小表叔…… ”
  他很失望,他不想楚喬因為一個斷袖,就把自己的前途給斷掉了。
  他已經想不通這些年輕人到底腦子裏在想什麼了,楚烈先不用提了,現在連楚喬也要下凡去找情郎了。
  那股魚死網破的眼神,真讓他心酸。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擾心的事太多,連一向不理外事的太后也要蹭上一腿 ,招他去慈甯宮討論為先皇祈福的各項事宜。
  每年這個時候他都必去涼夜寺吃齋念佛三天,為先皇積福,每年如是,明明都是慣例了,但太后還是放不下心,巨細靡遺的叮囑著。
  用完了齋飯,他攙扶著太后坐下,好生安撫道:“ 母后別擔心了,祈福的事寡人留心著呢,不會出岔子的。”
  一向雍容大氣眉目慈祥的太后難得的歎氣了,而且一口氣歎得千轉百回,幽深似穀,聽得他心裏發毛。
  “ 你父皇……已經走了三十年了。”
  是啊,他三歲不到的時候,先皇就駕崩了,母后也從當年鮮活水嫩的少婦變成了現在香火陣陣的女菩薩。
  “ 念兒 ” 太后保養適當的手摸了摸他的臉頰,“ 先皇的樣子,還記得住嗎?”
  念微是他的小名,據老宮人們說,這個小名只有先皇才會叫,他卻著實不喜歡這名字。
  誰曉得他那命薄的父皇是在紀念誰呢。
  “ 寡人最近記性衰退的厲害,已經記不住了。” 他也跟著歎,同樣歎得千轉百回,幽深清遠。
  太后眼神有些迷惘,收回手,低聲道:“ 也是,這都三十年了,哀家也有些記不住先皇的樣子了。”
  他揚眉道:“ 寡人難道和先皇生的不相似麼?”
  太后苦笑著搖頭。
  他又問道:“ 其實常有隔輩相似的情況,難道烈兒和先皇也沒有相似點嗎?”
  一提到楚烈的名字,太后秀麗的眉毛就隱隱蹙起,似是不太想聽見這個名字,“ 太子並不似先皇,先皇仁和寬厚,性情隨和,太子……”
  太后閉上眼,不想再說下去了,他頗無奈的笑了聲,太后不喜烈兒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當年皇后難產而死,太后心憐幼兒,則躬親撫養。
  說來烈兒應該和太后情最深,可事實卻是,楚烈越大,太后則越發的不願提起這個名字。

  萬歲第二十聲

  那種脾氣的小孩,不討喜是自然的,他只好轉開話題,和太后閒聊起宮裏宮外的趣事,以搏老母歡心,誰知道這話還沒說完,宮門口就傳來林貴妃與蘭貴妃領著一干後妃來給太后請安的消息。
  他瞧著門口越來越清楚的綽綽人影,揉著發痛的額頭,他還真趕上時候了,這下子大小菩薩全部彙聚一堂了。
  領頭的兩位貴妃朝他盈盈拜下:“ 臣妾給陛下請安了。 ”
  原來他來的不巧,這個時段剛好是太后與後妃們念佛打坐的時間,他與後宮妃子們素來冷淡,別說濃情蜜意,就是溫言暖語都沒有,見面不過幾句乾癟癟的老套話,誰叫……太后當年最喜這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女子呢。
  不過來都來了,面子功夫是不能不做的。
  要是早些年他才沒那心思聽佛理,現在倒可以心境如水了,蘭妃講解著手上那本新翻譯來的珍本,他時不時挑幾句點評一番,也算給足面子了。
  一抹異色不經意間引起了他的注意。
  來請安的妃子較多,一些等級底下的只能站在一邊,穿著也算不上華麗精美,他瞅見林貴婦椅子後站著的那個女孩,大概十七八歲的模樣,樣貌並不算出挑,但雙精靈水汪的眼卻很對他胃口。
  像小鹿一樣惹人憐愛的大眼很不安分的四周看著,忽然注意到他的目光,臉立馬紅了一片,趕忙又規矩垂下。
  他忍不住笑了,有種逗弄小動物一樣愉悅的心情,那雙怯怯不安的眼又朝他這兒偷偷看了眼,女孩臉蛋略帶圓潤,眉眼俊俏,那股天真可愛的勁頭和喬兒倒有幾分相似。
  想起楚喬那要情不要命的悽楚眼神,他心頭略略惆悵,孩子們長大都是要飛走的, 留不長的總是人,總是情。
  他實在不想承認,自己還是需要有人陪的。
  什麼方式都好,孫子也好,兒子也罷,他想疼人,可老是找不到物件,烈兒大了將來是穩坐皇位,無人撼動得了的。
  他對皇后的諾言也算是分毫不差的實現了,既然這樣,這個時候添個皇子或者小公主也不算大事,完全不會給太子帶來任何實質威脅。
  最好,孩子不要太聰明更不要那麼能幹,要是能有喬兒小時候那麼惹人憐愛就更好了,他又把視線停留在女孩的身上,打量著,如果孩子像母親,那一定是非常可愛的孩子。
  一邊愉悅的這樣想,可不知為何,又覺得悲哀起來。
  身邊的太監總管服侍了他二十多年,察言觀色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了,剛離開慈甯宮,總管便在他耳邊說:“ 陛下,剛才那是玉才人,去年剛進宮的。”
  那群身姿卓約的妃子們不沾塵的在他眼簾裏逐漸飄走,跟在最後的那小才人帶著好奇羞澀偷偷回頭,不小心踩到裙擺,一個踉蹌差點跌倒。
  所有的他都看在眼裏,不禁都揚起嘴角,眼神都帶著柔柔春風,那些笨手笨腳羞怯的表情在他看來是最可愛不過了,就跟容府的醃蘿蔔一樣,看著就讓人覺得鮮活年輕。
  “ 陛下,今夜要玉才人侍寢嗎?”
  不知怎麼的,竟生出些許梨花壓海棠的落差感來,跟那麼活力十足的女孩在一起,總感覺自己也可以春光倒回了,在這種想法下,他便吩咐下去了。
  “ 嗯,去準備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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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有深度的一張圖片……灰常……的……嗯,有前瞻性……

  番外:皇帝很吉祥

  番外二
  天開始下雪了。
  攝政王長身玉立的站在窗前,也不知道看了多久雪景,直到手都凍麻了,才讓人關上。
  明明剛才還在念書的小孩趁著大人一離開,就趴在案臺上打起了瞌睡,因為怕冷的小皇帝全身包裹的嚴實,頭帶著厚茸茸的皮帽,黑碎的劉海軟趴趴的搭在額頭上,長相奢華的臉總是嘟著的樣子很有讓人狠掐一下的欲望。
  攝政王敲敲桌子,小皇帝嚇了一跳,彈了起來,瞪著黑白分明的眼,左臉頰因為睡姿問題而紅了一塊,謹慎又無辜地眨眨眼:“ 三皇叔……”
  “ 剛才太傅給陛下佈置的功課,陛下完成了麼?”
  酒窩越來越深,小皇帝微笑,老氣橫秋道:“ 寡人認為勞逸結合才是正確的,而且哦,愚公移山尚且要歇息,寡人年紀尚小自然需要好好休息。”
  “ 那好,陛下也好久沒有出去活動過了 ” 攝政王油鹽不進,道:“ 今日雪景甚美,陛下和臣一起出去走走如何?”
  剛才還得意洋洋的臉皺在一起了,小皇帝不情不願著:“ 外面冷死了……會凍著龍體的……”
  攝政王道:“ 臣記得,陛下夏天的時候說外頭太熱,會燙著龍體,秋天的時候說外頭太濕,會黴著龍體,春天呢,陛下又說這是睡覺的好季節,一年不過四季而已,陛下要選在什麼時候出去呢?”
  眼睛心虛的想移開,最後移到了自己手指頭上,又黑又大的眼裏霧氣濛濛的,
  泫然欲泣的表情:“ 除非三皇叔抱……寡人走不動。”
  攝政王暗中咬牙,握住拳頭,好,這是他自己造的孽。
  這孩子是來向他討債的。
  於是讓宮人們拿來厚皮風,又把小皇帝裹多了一層,小皇帝昂著小下巴,站著讓皇叔給他系披風帶子,然後張開手臂,小小年紀就風流溢出眼眯成一條線:“ 三皇叔,抱!”
  小皇帝巴著攝政王的脖子,下巴就抵在皇叔的肩膀上,整個人縮成精緻富貴的毛皮綢緞裏。
  就算雪景如何美輪美奐,小皇帝都不肯離開大人溫暖的懷抱,“ 寡人冷,原來龍是怕冷的啊。”
  攝政王把人托上去一點,穩穩地走在雪地裏,朝不遠那篇梅林走去,“ 誰說龍怕冷的?嗯?”
  “ 當然是寡人說的……寡人一言九鼎!” 接著小皇帝偏著腦袋又在攝政王臉頰邊親了口:“ 香一口,香香,雖然三皇叔的臉不香,可寡人還是很喜歡呀。”
  攝政王笑道:“ 就算陛下喜歡臣,最喜歡,非常喜歡,但今天太傅佈置的功課還是要完成的。”
  於是頭晃了幾下無力地垂了下來,手指在攝政王的袍子上繡紋上摳著,甜軟童音:“ 寡人……才沒有那麼心思險惡……”
  寒梅綻放,暗香沉浮在冰霜寒雪間,別有一番風情,攝政王一手抱著小皇帝,一手抬高輕觸枝頭,修長漂亮的手指染了香氣, 冰寒感讓一直不肯探出頭的人打了個寒顫。
  “寡人龍體很重要會關係千萬百姓的……” 打了個噴嚏,小皇帝掙扎著要縮回去:“ 冷啦……”
  攝政王雙手穿過小皇帝的腋下,把楚桑硬是轉過去抬了起來,把人舉高後,才緩緩道:“ 陛下,您瞧這花開的好嗎?”
  這才將信將疑地睜開眼,頓時烏瞳亮晶,對著那片色彩明豔的花笑顏逐開笑起來:“ 香香!寡人要香香!”
  攝政王慫恿道:“ 陛下要是喜歡,就去摘一朵。”
  “咦……三皇叔摘給寡人不行嗎?”聲音軟了下來, 手指動動,無奈手短腳短,完全沒辦法。
  “ 不禁風霜如何得春色,陛下,如果您想得到什麼東西,就必須自己動手,旁人不過為助力。”
  小皇帝面對那錦繡風采的蕊寒枝瘦,動動小鼻子,深吸三下,聽著大人的大道理,只好退讓:“ 那再高點才行,寡人實在夠不著呀。”
  攝政王頗為無奈道:“ 臣並不是武將出生,陛下您的分量實在有點……富貴。”
  “ 咦……”
  和同齡人玩絕對是小皇帝最開心的時候,這種時候不用聽攝政王沒完沒了的大道理,更不用聽老太傅絮絮叨叨的念。
  “ 楚平!捉迷藏的時候不許找到寡人,明不明白?” 皇帝的表情很趾高氣昂。
  六歲的楚平摸摸自己腦袋,挺為難的說:“ 但你也要自己躲好才行啊,我又不是瞎子……”
  “ 寡人說不許就是不許!”
  明明就是軟綿綿的聲音,又要裝狠,楚平忍笑道:“ 好啦好啦,我等會去捉婉容, 肯定不抓你。”
  皇帝猛的抬起頭,咬咬牙,道:“ 誰——誰准你去捉婉容的?婉容要寡人親自捉!”
  “ ……”
  皇帝一跺腳,憤恨著道:“ 這是男人之間的決鬥! 所以寡人才不需要別人讓。”
  不需要別人讓的結果就是不到半柱香的時間,楚平就眼明手快的將皇帝給找到了。
  躲在樹後面,怎麼可能看不到嘛……但楚平很快就後悔了,非常後悔剛才幹嘛不瞎那麼一陣子,他看小皇帝半垂著腦袋,先是面無表情,然後眼眶慢慢紅了起來,楚平手忙腳亂的圍著皇帝轉,哄著求著:“ 那個——都是我錯啊,是我錯了,你……別哭啊……”
  皇帝忍著委屈,抽著氣,鼓著腮幫道:“ 願賭服輸,你去找婉容堂姐好了……寡人宮裏都是美人,才不稀罕。”
  說著不稀罕,頭卻越垂越低,又黑又長的眼睫毛沾了霧氣,濛濛一片。
  楚平看看周圍,迅速低下頭在皇帝頰邊揪了一口,頓時結結巴巴起來:“ 我才不去找婉容,婉容的臉都沒肉,你最好啦——咱們就當她輸了嘛,你別哭呀……”
  皇帝愣住,顧不得剛才被找到的委屈,手按在自己臉上,臉瞬間坍塌,“ 你——你——”
  金光閃閃的楚平心虛的退後一步:“ 那個……願賭服輸啊,你說的嘛。”
  皇帝抱著膝蓋坐在地下,嗚咽一聲,悲憤交加的踢著楚平:“ 混帳,都是寡人香別人的!都是寡人香別人的!”
  楚平也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於是湊上前,大無畏道:“ 那好吧,讓你香回就當扯平就好,何況婉容的臉也不比我好看到哪里去啊,就湊合著用嘛。”
  皇帝嗯了聲,鼻音重重的搓搓眼睛,半晌才小聲道:“ 那寡人就勉為其難了……”
  踮起腳尖,聞了聞,皇帝很挑剔的皺皺眉毛,“可都不香。”
  可這一幕被前來尋找皇帝的攝政王看了個清楚。
  回寢宮的路上,皇帝一直三步一回頭的回望後面的攝政王,氣都不敢出一聲,好不容易才說出口:“ 那個……不關寡人事啦……”
  攝政王輕聲說:“ 平兒的父親,老平西王當年為國捐軀,戰死沙場屍骨無存,只留了一個遺腹子,陛下可知道?”
  縮緊腦袋,皇帝忙點頭:“ 寡人知道,太傅說過的。”
  “所以……染指功臣之後,不是明君所為,陛下是時候應該管住自己的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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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滿18歲別看……
  嗯,可以說是前戲麼?
  這個體位我喜歡……

  萬歲第二十一聲

  難得的,會有那麼點點期盼的心情,可再高昂的興致在太子與容尚書幾番唇槍舌劍下也被摧殘到所剩無幾了。
  禦書房裏,一個是公說公有理,一個是婆說婆有理,這個引經據典,那個旁徵博引,他端坐在龍椅上,耳朵嗡嗡直叫,腰也酸了,肩膀也硬了,於是咳了聲,只好打斷兩個年輕人的話。
  兩個年輕人刷刷將目光落在他身上,一左一右,同樣的執著堅定,辣意十足。
  他道: “ 皇兒,甯淵所言不無道理,那樣做……的確是激進了點。”
  容愈似乎是舒了口氣,眼眉漸松,隱間些微喜色浮上唇邊:“ 陛下聖明。”
  太子那邊的意思是,趁著這次機會直接大大方方派兵進入楚國,反正要用的幌子也足夠,一方面能削弱楚國兵力,另一方面也可殺雞儆猴。
  楚烈笑了笑,不加掩飾的殺戮戾氣游離在眼瞳裏,幾分亮眼,輕微音調上揚的哦了聲。
  容愈對著這樣楚烈不以為意的態度,難免惱怒,厲聲道:“ 太子此舉,只怕難掩天下悠悠眾口! ”
  楚烈慢慢道:“ 按容尚書的意思,那這事永遠都不用做了,天下百姓何其多——會被煽動的不過是些亂臣賊子,既然是亂臣賊子,又何須考慮呢?”
  容愈一聲冷笑:“ 太子殿下想必是歪曲了臣的意思,只是現在這個時機還未成熟,倉促進楚,只會留下無窮後患,殿下有想過楚國百姓會如何做想嗎?以後就算收復楚國,可失去的民心卻不是那麼容易收回的。”
  他偏著頭看著這兩年輕人,最後視線停留在楚烈英俊駭人的臉上,慢吞吞道:“ 皇兒是否心裏還有計劃?說出來讓寡人聽聽。 ”
  畢竟是自己的骨肉,就算猜不透楚烈的心,但這點心思還是看的出來的。
  楚烈果然笑了,像是等待著家長嘉獎孩子,怎麼都有點甜蜜的味道,“ 如果是楚王自己請朝廷出兵,那我們又有什麼理由不理呢?你說是麼,父皇?”
  容愈也是一楞,抬眼瞧著太子。
  他不由苦笑,果然沒猜錯,楚烈辦事就如同下棋的風格一樣,暗著明著都是他的網,最後逼著敵人只有自投羅網,既然進楚有風險,那由楚王親自請求朝廷,朝廷派兵既可以名正言順,又可以得到好名聲,一舉兩得。
  至於怎麼讓楚王踏這一步,就算他不操心,想必楚烈也是算計好的了。
  容愈為人,是剛正了些,玩陰的還是玩不過他這孩子,不過,也不需要他玩得過。
  “ 那今天就議到這裏,寡人也要歇息了,你們下去吧。”
  朝身邊的太監總管遞了個眼色,示意可去準備龍輦了。
  “ 父皇,現在是要去玉堂殿嗎?” 突如其來的聲音有些紮耳,他驚訝的收回視線,青年一身黑色朝服站在中央,立於天地見的卓然氣勢,卻沒有半分退下的意思,見他沒有回應,便道了句:“ 就算是國家大事,比起玉堂殿的美人,也算不上什麼嗎?”
  在一旁的容愈因為太子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而變了臉色,輕聲道:“ 太子,您逾矩了。”
  楚烈並不理睬旁人的提醒,反而踏前一步,下巴英朗的線條越發緊繃,語氣雖不是咄咄逼人,但也帶有三分不善責問。
  眉頭擰了擰,又松了,他不知道楚烈是從哪里知道這事的,後宮的事,還輪不到太子插手。
  他活到這種歲數,已經甚少動怒,但這不代表他會無止境的縱容楚烈,眼皮冷冷一抬,他道:“ 跪下。”
  楚烈沒有任何動作。
  “ 給寡人跪下,還想讓寡人說第三遍?” 他提高音量,責問著。
  楚烈似乎是笑了,他不知道那種表情算什麼,像是在難受,可又是一副冷硬高傲的模樣,楚烈一整衣袍,便施施然的跪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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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是我的!有人爬山涉水不畏艱辛……
  我的!是我的!
  (偷窺中……我的……是我的……我的)

  萬歲第二十二聲

  楚烈似乎是笑了,他不知道那種表情算什麼,像是在難受,可又是一副冷硬高傲的模樣,楚烈一整衣袍,便施施然的跪了下來。
  “寧淵,你先且退下。”
  就算在怒氣翻滾中,他還是會處處顧全到楚烈的面子,從很早之前開始,為了彌補自己年輕時的粗心輕浮,他變著心思的寵著楚烈,宮外進貢的東西,最為珍奇的都是賞給孩子的,不僅是賞賜,他還給了份信任。
  因為是唯一的骨肉,才會寄予信任和希望,但剛才太子那番話,就像是一巴掌,扇得他措手不及,話語裏掩不住的失望:“ 皇兒,做事說話都要講個度,下麵千千萬萬的人在看著你,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失了分寸,就是讓天下人看笑話。”
  這樣心平氣和的說完,低下跪著的人還是紋絲不動著,眼睫毛垂著,遮不住的固執,“ 父皇覺得,兒臣是個笑話?”
  才消退一丁點的怒氣又回潮一樣沖上心頭,他強忍著臉部抽搐的衝動,從案臺上抽出一隻製作精美小巧的紫毫毛筆,指腹按在筆桿子上,掐了幾下,狀似把玩:“ 寡人只是提醒你,什麼事該管,什麼事不該管, 還有——對自己父皇用這種口氣說話,皇兒,難道這是身為人子該有的行為嗎? ”
  楚烈嘴角似乎上揚了一點,臉上怎麼看都有點委屈的神色,不過收斂的很好,這也不奇怪,他一向寵愛太子,別說發脾氣,就是重話都沒說過一句。
  但他今天卻真的是惱了,他為帝三十餘載,誰敢用這種口氣來逼問過他。
  楚烈眼皮不動,規規矩矩地磕了頭,請罪的姿態,“ 父皇教訓的是,兒臣知道了。”
  知道,卻不是知錯,按在筆桿子上的力道不自覺又加重了三分,冷道:“ 那給寡人說說,你到底知道些什麼了。”
  禦書房裏的空氣的流動仿佛都慢了三拍,黏糊著,一觸即燃。
  楚烈抬起頭,與他眼神對視,然後悄然錯開,雖透著慣有的凜冽之氣,但言語間已經放緩了幾分: “ 是兒臣壞了規矩,失了分寸,父皇你……身體要緊,莫要氣傷自己, 兒臣……知錯了。 ”
  偌大的禦書房裏,傳來額頭與光潔冰冷的地板相碰的砰砰聲。
  太子離開後,旁邊一直不敢抬頭的總管才小心翼翼地問,“ 陛下,玉才人那裏……”
  將手裏的筆甩在了案臺上,手撐著額頭,楚桑長舒了口氣,懨懨道:“今日不去了,讓她們別準備了。”
  枯荷不禁雨打,難得的心情都被敗光了,對他來說壞了興致的事就如雞肋一般,與其將就,不如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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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我的,也會變成我的
  怎麼,不信麼?那走著瞧

  萬歲第二十三聲

  那只是一小團普通的面疙瘩,也不曉得那手藝人是用了什麼手法,這裏捏捏,那裏刮刮,一隻栩栩如生的小白兔就捏成了。
  楚桑站在小攤位前,驚歎著,眼睛睜得大大的, 興味濃厚地吩咐手藝人:“哎, 再捏一次,還沒看清楚呢。”
  他今日趁著三皇叔得了風寒臥病在床的大好時機,便從宮裏偷跑出來遊玩,但夜市裏人潮太猛,他便和楚平走散了,本想著在稍微空曠點的地方等人,沒想到被那五顏六色活靈活現的面人給迷住了。
  手藝人好生苦惱的看著他,搓搓手,老老實實道:“ 公子,這俺都給您捏了三十多個了,面都沒了,而且您還沒給錢呢。”
  他偏頭想了想,不依不饒道:“ 那寡……那我給你銀子,你再去買面回來,我要再看幾回。”
  手伸進腰間錢袋,暗覺不妥,忙低頭一看,卻根本瞧不見錢袋的半點影子。
  他迷糊了,仔細回想出宮的時候,自己的確是有戴的啊。
  那手藝人正用七分期盼三分懷疑的眼神灼灼看著他,他又摸了摸腰間,還是沒摸出一星半點銀子來。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人多人雜的緣故,他被手藝人淳樸希冀的目光瞧到有些臉紅,咳了聲,浮現出不慌不忙的笑容:“ 那錢——”
  話音未落,肩膀上猛然一痛,他嚇到差點咬著自己舌頭,他從小養尊處優慣了,最是怕疼,這被人一掌拍下,疼得他小心肝都顫起來了,“大膽……”
  拍他肩膀的人一臉不在意的站在旁邊,笑意濃厚地轉著手指,那掐金絲銀線的錢袋就跟著手指飛速轉著,然後一個脫手,錢袋就不歪不斜地落在楚桑身上。
  “ 傻子一個,錢都被人偷跑了,還木在這裏扮少爺。”
  捏著失而復得的錢袋,他有些恍惚的看著眼前的青年,燈火闌珊裏,那是張介於青年和少年間的臉,可能比他大上兩歲,鬆鬆垮垮一身紫衣,看材質倒是上好,可腰間那腰帶都是束得歪歪扭扭,雖一看就是流氣的打扮,卻也讓人不會生厭。
  因為這青年有張實在瀟灑漂亮的臉,行雲流水一派瀟灑從容,一雙飛揚桃花眼,笑起來會眯著一條線,萬千星輝就落在裏面,好不漂亮。
  他向青年拱拱手,忍著疼痛禮數周全:“ 是公子你追回來到麼?多謝了……”
  青年眯著眼笑,擺擺手:“ 大少爺,你還是把欠人家的錢給還了吧再回頭跟我寒暄吧。”
  手藝人可憐巴巴的點頭。
  這人……好生無禮啊,揉揉肩膀,他忍不住狠瞪了眼那青年。
  本來背對著他的青年後腦勺跟長了眼睛似得,晃著腦袋,揚著漂亮而鮮明的下巴,回頭沖他得意笑笑。
  而那手藝人收了銀兩後,二話不說就落跑了,他氣極,但要維持著波瀾不驚翩翩風度,又不能追上去,不免有點失意:“ 那小兔子,還是沒看清怎麼捏。”
  近乎自言自語的話還是被不遠的青年偷聽到了,青年毫不留情的哈哈大笑,半點斯文也沒有,捂著肚子嘲笑:“ 人家那是幾十年功夫磨出來的手藝,就憑你看那麼一陣子就學得會?真天真啊……”
  “ 這位兄台,非禮勿聞這句話沒聽說過嗎?” 音量一高,他微怒,長袖一震,端出三分架子。
  可惜眼前的人毫不懼怕,風流痞痞的揶揄語調:“ 那點滴之恩湧泉相報這句你聽過沒有?剛才不還在多謝我麼?我記得你還沒謝完吧?”
  這……這人還真是厚顏無恥啊。
  他繼續精神萎靡,認栽道:“ 那,不知兄台現在意為如何?”
  青年應了聲,意趣盎然地在他身邊踱著步,像是在打量著什麼。
  楚桑越發的煩躁,要什麼,不就是一句話麼,這樣兜兜轉轉的繞,看得他眼都花。
  “ 兄台如果不嫌棄,這點心意就請收下來了——哎!大膽!”
  僵住正要拿銀兩手,然後萬分錯愕的捂著臉頰, 眼前的人這才不掩笑意地收回手。
  混賬東西,竟敢掐皇帝的臉!
  肩頭上的疼還沒散去,頰邊又火燒得厲害,血氣就急湧上臉皮上,結結巴巴呵斥:“ 你這是做什麼!混賬——”
  那青年攤開手微笑,“ 誰叫你的臉一副很好掐的樣子? 我幫你搶回錢袋,你讓我掐一把,好公平啊,怎麼?很委屈嗎?”
  “混賬……” 巍巍顫顫地咬著下唇,聲調裏都免不了帶著顫音,越想越委屈,該死的楚平,到底跑哪里去了,回去之後一定要給他治一個護駕不周的罪!
  青年撲哧撲哧繼續笑,乾脆當街蹲了下來,抱著膝蓋仰視他,“ 哎,別老垂著頭啊,剛才不挺樂的嗎?怎麼,生氣啦?”
  “ ……”
  青年搔搔頭,想了想,道:“ 那我給你賠不是好不好? ”
  誰稀罕賠禮道歉,他哼了聲,撇開頭,就等著這人自討沒趣後會自己離開。
  “ 要不這樣,我帶你去玩,就當賠罪好不好?”
  誰會跟一個陌生人走,這玩笑開得也太沒水準了點,不過是市井之徒而已。
  他繼續沉默不語,等到抬頭後發現青年竟然還在,眨著風流的眼,無辜又可憐的樣子,被這樣直直看著,再硬的心也免不了軟上三分,況且,他也一向不是心硬如石的人。
  “ 你叫什麼名字?” 沙軟的聲音掩住幾分居高臨下的口氣,略帶高踞地看著這個膽大妄為的人。
  還臉帶稚氣的青年一下子就笑開了,那是一張很適合笑的臉,那笑意就像濃墨一樣迅速在宣紙上浸開,感染力極強,力透紙背。
  “永寧 ,怎麼樣,一聽就是好人的名字吧?來——”
  青年朝他伸出手,紫衣在夜風裏勾勒出很江南的弧度,瀟灑又風流,眉挑著回頭開他,有點不耐煩了: “ 喂,走不走啊?”
  當然不走,誰會跟一個剛認識不久的陌生人走,楚桑很不屑地動了動鼻尖。
  雖心裏的確是這麼想的,但腳還是很不聽控制的,踏在了青石板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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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扯花瓣)我的?不是我的……我的?不是我的……
  沒關係,吃了之後自己就是我的了……

  萬歲第二十四聲

  青年朝他伸出手,紫衣在夜風裏勾勒出很江南的弧度,瀟灑又風流,眉挑著回頭開他,有點不耐煩了: “ 喂,走不走啊?”
  當然不走,誰會跟一個剛認識不久的陌生人走,楚桑很不屑地動了動鼻尖。
  雖心裏的確是這麼想的,但腳還是很不聽控制的,踏在了青石板路上。
  腳板忽然劇烈的痙攣起來,連腳趾也因為忽如其來的疼痛而蜷縮在一起,無法伸展。
  難忍的疼痛讓他夢裏徒然醒來,綢衫都濕透了一大半,他惶惶然地喘著氣, 等待痙攣消去後反手搭在汗意密佈的額頭上,透過指尖,還隱見龍床邊垂著的錦繡床帳。
  不知道是不是到了一定歲數,往事就會回潮一樣,越發清楚的沖上來,他恍惚了一下,陣陣看著頂頭刻著的祥雲花樹。
  不過是斷夢而已,歷歷在目,卻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等心跳都平息了,他才偏頭看著枕邊人。
  年輕人一旦睡著就難醒,玉才人還是安靜地睡在一邊,臉頰肉嘟嘟的壓在枕頭上,壓著幾縷秀髮,稚氣可愛的樣子。
  楚桑笑了笑,有個人睡在旁邊,果然還是好的。
  最近幾月宮裏的人都知道,玉堂殿的玉才人極受恩寵,日日陪伴在龍側,宮中後妃眾多,玉才人樣貌算不上頂好,可就是對他的味。
  就算不行風月之事,單單的留睡枕邊也會讓人覺得溫馨甜蜜,簡單的肌膚相觸,讓他已經沉沉老腐的心又跳動起來。
  大概是些微的響聲把才人弄醒了,女孩迷茫地眨著眼,淚眼旺旺的咦了聲,“陛下,要早朝了麼?”
  “ 還早呢,寡人吵醒你了,繼續再睡會。” 這樣說著,手指觸在對方白嫩的頰邊,輕輕掐了下,一時又恍惚了。
  果然,疼人與被疼,都是讓人覺得幸福的事。
  才人揉揉眼,“ 陛下睡不著嗎?臣妾陪陛下說會話好不好?”
  他想了想,道:“ 也好 ”
  玉才人出生小官宦家庭,小時候活得比大家士族的小姐們要輕鬆許多,說起以前的趣事也有很多,比如啊,採蓮掉落湖中,翻牆出去玩被母親發現,撲蝶的時候反被蜜蜂撲,等等等等,光是聽著,就可以在腦海裏描繪出讓人心馳神往的景致。
  “ 陛下明日要去涼夜寺,臣妾聽說那兒的桃花開得好漂亮啊。” 提起這個,才人一臉嚮往地看著他,又長又黑的睫毛扇啊扇的,十分的惹人憐愛。
  他微微笑,又忍不住摸摸對方的臉,跟安撫小寵物似的,哄著:“ 那裏的桃花與宮裏的並沒差,只是在山上開得早些罷了,等過些日子,寡人帶你去賞,明日寡人要帶太子去見國師,你跟去也沒意思 。”
  才人粉粉柔柔的臉亮了又暗,在聽到太子一詞後徹底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肩膀微縮,遮不住的懼意。
  他看在眼裏,歎在心中,自從幾月前禦書房那次爭吵後,楚烈便全個心放在了對付楚王並整頓軍隊上,專心於國事,不是不好,只是父子間莫名其妙的又多了層沒必要的紗似的,越發的讓人覺得霧裏看花,越看越模糊。
  因為最近有了玉才人的陪伴,就算太子來的次數少也不會讓他覺得寂寞,只是每次太子請安都是匆匆而走,風過無痕,片刻不願停留的意思,好像多在他身邊待一分鐘,天花就會肆意傳染開一樣。
  那種無常的喜怒波動顯然也驚嚇到了年歲不大的玉才人,每每提到太子,才人臉上都有股壓抑的害怕,就算是他最寵愛的妃子,在太子面前也都變成了抬不起頭的丫鬟。
  這種無助弱勢眼神,真讓他心疼。
  才人絞著自己的手指,越發的楚楚可憐,微微抱怨著:“ 為什麼太子一直不喜歡臣妾呢?”
  他攬過才人,溫聲道:“ 你沒做錯什麼,烈兒待人一向如此,況且,你要他喜歡做什麼呢?寡人疼你就夠了。”
  才人臉立馬紅了,襯著有點嬰兒肥的臉,轉哀為喜的嗯了聲。

  萬歲第二十五聲

  為先皇祈福的事宜早就準備妥當了,不過今年略有不同的是他會帶著太子去見國師,私心來講,他是很想通過這次出行來紓解一下父子間那股子悶氣。
  否則在宮裏那種地方,悶氣只會變怨氣,怨氣再發酵成死氣,如此迴圈,屢試不爽。
  當然,為了讓一路不那麼郁煩他特意召來楚喬同行,也順道為容尚書減輕點煩惱,做長輩的,果然要事事擔待著。
  車上自然是極舒適的,連上次和太子那局殘棋也被擺了出來,再續前緣。
  他粘了枚酸梅提神,隔著棋盤偷瞄了眼對面的年輕人,那淩厲的眉眼,深刻的五官,雖不是討喜的長相,但也足以讓他這個做父親的自豪安慰。
  落下一子,楚烈視線上移,但很快又移開了,語氣平和:“ 父皇,該您了。”
  楚喬是耐不住性子的人,早就半打起瞌睡起來,對他們父子間的暗潮洶湧更是半點不曉,他瞅著楚喬那副安寧又無辜的睡相,忽然有點豔羨。
  到底……誰來替他收拾這盤殘局呢?
  楚烈見他遲遲不動子,知情識趣的笑了,適時的給臺階:“ 父皇累了嗎?那就休息一陣好了。”
  “ 是有些乏了。” 趕忙叫人撤走那殘局,不可避免的動靜終於把楚喬給弄醒了,那孩子還傻乎乎道:“ 咦?那麼快就到了麼?”
  太子淡然道:“ 喬弟放心,你還沒睡那麼久。”
  那玩味的語氣,冷熱適中的語調,全然的讓人聽不出喜樂。
  於是楚喬刷的臉就慘澹了,支支唔唔了半天,才求助似的看向他:“ 陛下……”
  他乾咳了聲,道:“ 喬兒,你搬出了平西王府,你父王很擔心你。”
  為了一個小倌就和家裏決裂開來,連父子情都可以說斷就斷,他知道楚喬不是不孝順,只是在意亂情迷面前,孝順又值得了多少斤兩,想到這兒,他又不由自主的看了眼楚烈。
  楚喬倒想得開,還略有自豪地講著:“ 沒事的,我都照顧的過來,方勤的贖身錢都是我自己的奉銀呢,沒靠父王他們,如果回府住,方勤肯定會不自在。”
  楚烈道:“ 平西王世子你也不想當了嗎?”
  楚喬難得的直視太子,雖然有些勉強,還是抖道:“ 太子哥哥,我……我要是再當世子,那以後一定會要娶王妃的,那可不成,再說……父王還是大哥二哥呢。”
  青年嗯了聲,英俊肅穆的側臉無端端生出幾分少見的寂寥來,一晃而過,他卻看的真切,心咯噔就抽疼了一下。
  他忘了自己這孩子,明明是大好年華,卻比自己更加的孤家寡人。
  東宮裏就連個暖床的側妃也沒有,活像個大冷宮。
  只見楚烈展眉道:“ 那以後你可別後悔的好。”
  楚喬表情單純,一日往常,“ 不會,不會的。”
  他忍不住笑了幾聲,沒想到皇家人,倒出了那麼多情種,楚喬生的琉璃漂亮,認真起來的樣子依舊沒什麼強大說服力,這樣的容貌,不知怎的,忽然就讓他覺得心惶惶起來。
  “ 喬兒, 年輕人嘛……情難自禁總是常事。” 他斟酌了幾句,覺得還是有說說的必要。
  楚烈與楚喬眼裏都帶了幾分不解,看著他。
  他老臉依舊,風輕雲淡道:“ 情難自禁雖可理解,可皇家子弟,總不可甘於人下,這點你明白麼?”
  楚烈臉部劇烈抽了一下,仿佛要掩蓋笑意似的,握拳在嘴邊,咳了幾聲,臉上少見的生動起來,“ 父皇……說的有理。”
  楚喬卻還是木楞著,一副大不解的樣子:“ 什麼甘於人下?”
  和聰明人說話的好處就是不用什麼,都點到破,但再怎麼點,也不能直接警戒自己的侄兒說,行風月之事的時候,不能吃虧吧?
  可是就有牛皮燈籠,怎麼撥弄也起不了火花,他洩氣地敲了敲車間的小桌子,乾脆爽快起來:“ 皇兒,你給喬兒解釋解釋,免得他吃虧丟人。”
  楚喬迷惑又晶黑的眼珠子又轉向了太子那兒。
  楚烈似笑非笑地嗯了聲,卻在開口前把小桌上那幾碟醃梅果杏給移了開,他哽了一聲,怨氣頓生。
  “ 太醫說了,父皇您胃偏寒受不得刺激,這種東西還是少吃為妙。”
  好,好得很,什麼時候太醫院和禦膳房暗通款曲起來了,連多吃點酸梅都要被管著,他神情蕭索:“ 長途漫漫,寡人實在乏的很。”
  太子接著道:“ 太醫教了兒臣一套手法,可以提神舒緩經絡,父皇不嫌棄的話,兒臣替您按按。”
  青年的手力道十足,渾厚又有力,按在肩間十分的舒服,一路積攢下來的疲倦都給按沒了,被冷落了的楚喬還是在困惑著剛才那個話題,小聲著問青年:“太子哥哥…… ”
  楚桑閉眼小寐著,越發對這孩子的斷袖之路失望起來,身邊的青年似是回頭,因為靠得近,氣息打在耳背邊上有些酥癢,只聽楚烈淡淡道:“ 喬弟,父皇的意思是,讓你小心著點別賠了夫人又折兵,免得被人吃了。”

  萬歲第二十六聲

  涼夜寺位於涼山之巔,是歷屆帝王必去拜祭的地方,祭奠沉長而複雜,拜皇天上帝,拜列祖列宗,如此起起跪跪,一番折騰下來他實在覺得有些吃不消了。
  為表誠意,他還要穿著厚重的帝袍,頭戴旒冕,直著背脊,姿態莊嚴地爬上那條長得駭人的山路,每向前踏一步,他都可以聽到自己脆弱的老骨頭哢嚓哢嚓叫喚的聲音,哎—— 人間酷刑,想必莫過於此了。
  好不容易熬到最後的環節了。
  一抹清白高立於高臺之上,風塵不然,羽化登仙之姿,口念送神歌,宣禮畢。
  那正是慶國國師,幹戚。
  淡漠得不近人情的眼神,無色無空,仿如神祗俯瞰著眾生。
  慶建國至今,共有八位帝王,八位國師,一帝一師,皆是代代相傳,冥冥中註定好一樣,他領著太子,跟在幹戚身後朝專門待客的地方走去。
  也只有幹戚,敢這麼堂而皇之走在皇帝前面了,他笑了笑,在太子的攙扶下,慢慢跟著。
  別致又隱秘的屋子,是他每年祭祀完畢必去的地方,今年有些不同,因為他這次把太子也帶來了。
  就在青年踏進門檻的一霎那,國師幹戚一手擋在了前面,白蓮一樣冷傲冰涼的臉不近人情著,道:“ 殿下就免了。 ”
  楚烈沒有收回腳,瞬間一凝後便一挑嘴角,眯著的眼冷光微閃:“ 為何?”
  沒想到事態發展到如此難堪,他伸手按了按幹戚的手背,勸道:“ 國師,你……”
  幹戚一記冷眼讓他忽有一種和神仙作對的錯覺,在國師面前,他從來都是半點便宜都占不到的,從小如此倒也不用覺得丟臉。
  “ 不是我輩人,不入我輩門。” 幹戚的聲音平和而冷淡,似如九重佛音 :“ 殿下既然心中無佛,何必勉強自己。 ”
  青年表情堅毅,不動如山,隱隱高踞:“ 那國師覺得,我是哪輩人?”
  看不出年歲的國師輕動薄唇,道:“ 修羅道。”
  楚烈被這個答案給惹笑了,至少表面是帶著笑意的:“ 眾生平等,修羅道難道就不是道了麼?況且國師有何為證?”
  幹戚再也不願多言,直接關上了房門,楚桑杵在原地看著隨著門的合上,青年俊朗的臉也隨之漸消,最後眼裏那觸目驚心的戾氣都讓他心中一緊。
  不怪這孩子生氣的,手放在門邊,想著楚烈就那麼硬生生被隔在外面,隱隱難受起來。
  只聽幹戚冷漠依舊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你還要在那裏站多久?”
  “ 他畢竟是寡人的兒子,你就不能稍微……給他留點面子嗎?”
  幹戚優雅的坐下,白袍似仙,可惜說氣話來是半點不留情,“ 這裏是我的地頭,所以我說的算。”
  “……”
  幹戚看著他,似乎是歎了口氣,語氣卻放柔了幾分:“ 我看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怎麼,宮中可好? ”
  他點頭,端起熱茶,稍微等疲勞去了些,腳部活絡些,才說:“ 無大事。 ”
  幹戚卻道:“ 我看你臉上,可不是這麼說的。”
  在國師面前,真是半點事都藏不住,罷,今日來,本來就是來解惑的。
  “ 你覺得,寡人為何次回要帶烈兒來見你?”
  幹戚眼簾一垂,聲音有些虛無縹緲:“ 你想……禪位於他?”
  他撥了撥茶葉,不出聲,那就是默認了。
  以前的祭祀都只是他一個人來而已,太子嘛,都是坐鎮朝中。
  幹戚似乎是輕微的磨了磨牙,不食人間煙火的臉總算是有了些許人氣,“ 你來的前幾日,我夜觀星象,你那紫薇帝星龍氣正旺,我看那架勢,再旺上三十年也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國師善看皇族面相,看善看星象。
  楚桑卻不為所動,嘴抿住,眉梢帶倦,“ 寡人老了,沒那個心力了。”
  幹戚冷哼一聲,“ 你才三十過四而已,正值壯年。”
  “ 先不談這個,你看,我那皇兒的星相如何?” 這才是他最關心的事。
  幹戚神色凝重起來,正色肅然道:“ 紫薇帝星龍氣太旺隱遮旁側星宿,你那皇兒卻是最強勢的七殺星,就算在你龍氣之下,也可看到殺氣盈天血光之色。”
  他屏息聽著,謹慎地問道:“現在朝中形式,削藩已經是在所難免的,只是若有戰事……” 按捺著心中悲愴,搖搖頭:“ 若有戰事,只盼是越快結束的越好。”
  萬古枯,實在是他最不想見到的局面。
  “ 我只談星象,不談政事,你宮裏的事你自己拿主意的好。 ” 幹戚一邊說著,一邊又為自己斟上一杯茶,動作雅致風流,一舉一動皆可入畫,可惜皇帝心不在焉著,再好的茶水也品不出什麼味來。
  國師向來不管宮中之事,哪里是楚河,哪里是漢界,都是拿捏的清楚明白的,“ 你是打定主意了?”
  楚桑長長軟軟的嗯了聲,依在靠背上,“ 詔書都寫好了,寡人把那東西藏起來了……等你算出個好日子,再說。”
  寢宮的牌匾裏藏著的,就是那份蓋了玉璽的退位詔書,這事,還沒人知道。
  禪位的事他考慮了也不是一兩天了,絕不是任性為之,但總要找個最恰當的時機,如今太子威望正旺,這次對付楚王又立了大功,若是這個時候禪,無論是朝野還是民間都會支援的。
  幹戚一笑,也不知道是諷是贊 :“ 這倒是你的作風。”
  他也想跟著彎彎嘴角,可怎麼也弄不出一個優雅的弧度,不知是不是太勞累的關係,手心都是雪寒一片,端著茶杯也捂不熱,如果是對著別人,這話只能藏掖在心裏,幸好幹戚是不同的。
  “ 怎麼了?” 幹戚似乎察覺到不妥。
  “ 昨夜,嗯,就是昨夜……” 他顫顫道:“ 永寧昨晚,終於入了寡人的夢,那麼多年寡人從沒夢過來,本來,他的樣子寡人都已經快忘了,但昨夜什麼都重新過了一遍,跟以前一模一樣,沒半點差,寡人……寡人差點醒不來了……”
  幹戚聽到那名字,也是眉間一震,隨即恢復平靜: “ 你現在不還好端端的,說什麼醒不來的胡話。”
  “……”
  “小楚 。” 幹戚這樣輕聲叫了聲。
  “ 別讓心魔困死自己,那只是你的魔障 ,你看,這都多少年過去了?十八年……已經是整整一個輪回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自己的業,難為的是天命。” 國師諄諄勸道著。
  楚桑弓著背,臉掩在了手掌裏,音裏都帶著嗡聲,不知道是不是哽咽,過了好一陣才回復平靜地抬起頭,一向線條柔和的臉難得的多了分銳厲, 字字硬如磐石:“ 那不是他的命,是寡人造的孽。”
  說往事封塵,是騙人的,就算過去那麼多年自己都以為該忘得都應該忘了,可實際上傷成了疤,疤留於心,卻怎麼也恢復不到原來的顏色。
  他也偶爾想過,如果當年永寧朝他伸出手,責問他為什麼不快點跟上來時,他一笑了之,甩袖就走,那這樣一來,以後的際遇都沒有了,如果是這樣,又會有怎樣的光景。
  “ 孽也好,命也罷,都過去了。”
  “ 都過去了,寡人也累了。” 他理所當然的道:“ 所以以後的事都讓年輕人去操心好了。 ”
  兩人商談了一個時辰,臨走時他才問了個無關國家大事,但他最是心心念念想知道的事:“ 幹戚,寡人想再問你一件事……”
  送客不遂的人冷淡的嗯了聲。
  “ 你說,寡人命中會有幾子呢?如果有,下一個會是小公主還是小皇子?” 難得的老臉放光,眼帶殷切。
  國師眼皮一抽,淡聲涼涼道:“ 陛下,涼山山腳處有間送子觀音廟,聽說香火很旺很是靈驗,我才學淺薄,生男生女這種事,您絕對問錯人了。”
  “……”

  萬歲第二十七聲

  出到屋外後伺候的人便急忙上前,跪著通報太子剛才去前面山頭看桃花去了。
  孩子受了委屈,耍些脾氣是正常的,他寬容地點頭:“ 嗯,知道了,寡人也去瞧瞧好了。”
  涼山的桃花天下聞名,連宮裏桃園中的桃花都是從這兒移過去了,可惜南為橘北為枳,他總覺宮裏的總是多了分輕薄少了分靈動神韻。
  山裏就有這個好處,四月芳菲盡的時候這兒還是一片粉意春色,美錦千里,淺深
  適宜。
  掉落的桃瓣將山路都鋪了個滿,龍靴踩在地上,一點聲音氣味都沒有,只有種近乎纏綿的細密觸覺,太監在前小步引著路,他留戀美景,恍惚間步速更慢了。
  桃源仙境,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前方小溪流轉處,有人背光而立,從桃枝葉間一絲一絲漏下來的日光就打在青年肅立深沉的太子袍上,他示意侍從別再跟來,自己又往前行了幾步,踩著的枯枝發出細微的響聲,青年醒覺,忽然回頭,桃花燦爛間有些微的笑容:“ 父皇,您來了?”
  他笑道:“ 嗯,你倒是會找地方,這裏風景不錯,寡人十幾年前也來過這兒,那時候這裏桃花還沒那麼多。 ”
  這兒離涼夜寺有很長一段距離,如果是來祭祀一般都不會來這邊,楚烈輕聲問道:“ 那時候父皇是與國師一起來的嗎?”
  “ 非也,寡人當年與老友一起來……” 他平復著心口起伏,緩緩說道:“ 那時候寡人年紀比你還要稍小一點,還在這裏燒過東西吃,不過差點把這片桃樹林都燒了。”
  永寧生□鬧,去哪里都能弄的雞飛狗跳的,明明說來賞花,硬是早這兒燒紅薯吃,差點就把桃林給燃了。
  兩人灰頭土臉的從地裏刨出熱騰騰的紅薯,當時永寧齜牙咧嘴地高呼:“ 可以吃了,不過你最好別跟我搶,吃多了會放屁,懂不?”
  他當時臊得臉紅耳赤,鄙視道:“ 庸俗!”
  那張英俊風流的臉已經黑濛濛一片,露出大白牙,笑:“ 喲,你典雅,你高貴,別告訴我你從不放屁不打嗝,來,我來猜猜,你是不是都躲到被窩裏去啦?”
  “呃,呃……” 他思前想後都找不到合適的言語,只好木木地點頭。
  “ 我說吧……” 一口咬在紅薯上,繼而面露鄙視之色:“ 庸俗。”
  現在想來,那些事還歷歷在目,不過花年年相似,人卻年年不同,他對著楚烈,歎了口氣:“ 如果當年這兒燒了,今日也不知道是什麼光景。”
  楚烈若有所思地蹙起劍眉,眼神似乎看著不遠處的斜水落花,漾漾縹碧間桃瓣起伏隨波而去, “ 父皇,兒臣覺得,水不可逆,但無論是走哪條道終有一天會回歸海川, 人猶如此……若是不舍過去, 就不會有歸川的一天。 ”
  楚烈的這一番話讓他很是寬慰,在他的意識裏,這才是太子該有的高度,這才像樣。
  那日在禦書房裏的太子,不知天高地厚的讓他覺得陌生又略微恐慌。
  “ 皇兒,剛才委屈你了。”
  楚烈沉默不語。
  他把這份沉默不語當作是孩子的委屈,便繼續溫聲安慰道:“ 國師性格是古怪了些,寡人在他那兒也是占不到便宜的……還有,國師說的話,你別忘心裏去——”
  青年身子一低,頭就埋進了他的肩膀,結結實實地靠著,害他都覺得自己老肩一邊垂了過去。
  “ 對兒臣失望嗎?父皇?”
  他失笑,騰出還沒酸麻的右手,順毛一樣摸了摸太子的黑髮:“ 怎麼會,你一直都是寡人最器重的孩子。”
  就算以後有了心愛的小公主小皇子也不會變。
  “ 國師所言雖也有幾分道理,不過世事變遷的如此厲害,他也不是樣樣都能言中的,寡人覺得你很好,不必去勉強什麼了。”
  埋在他肩頭的青年含糊哼了聲,呼吸聲一點點滲進桃香味裏,曖昧軟綿:“ 兒臣一直都想讓您滿意的,其他人說什麼,兒臣不會去理會,只要有父皇就好了。”
  這種自私霸道的話由楚烈說出來,還是坦蕩無辜的厲害,他都是根老骨頭了,要來做什麼,還不如早早禪個位出來,以後在史書上說不定還能留個大公無私之類的虛名。
  青年卻繼續重複著,近乎癡纏的口吻:“ 只要有父皇就好。”
  他望著枝頭那幾朵在風中笑的癲狂的桃花,有些無奈。
  你看,無論是皇家還是百姓家,孩子沒了娘,果然都是不行的。
  但慈父的笑要一直掛著還真是件難事,太子體格比他高大許多,這樣一直靠著真真是很不體貼長輩啊……就在他要出聲的時候,青年終於直起了身子,幾乎貼著臉的靠著,吐息相融間都是股青草和香甜的氣息。
  劍眉入鬢,這點倒是像極他,青年鼻挺如刀,乍看之下絕對是不易相處難以接近的面相。
  這張臉又靠近了些,掀唇,緩緩,以微風搔頰的速度,道:“ 父皇,您袍上沾了花,難怪那麼甜啊。”

  番外:萬歲,疼麼……

  萬歲,疼麼……
  作為一個有矜持感的皇帝,雖然他真的非常非常想去見識一下那所謂的國師大人,但,怎麼看都應該是國師來朝聖的吧?是吧?
  小皇帝窩在龍椅上,好委屈的絞著手,“ 寡人要去看看那個國師到底是不是三頭六臂!敢那麼大膽子!”
  太監總管很是為難道:“ 陛下……攝政王大人給您安排的功課……” 還一點都做呢。
  皇帝義憤填膺道:“ 寡人現在龍顏受損,有什麼比龍顏受損還重要的事麼!備轎!備轎!”
  於是一行人浩浩蕩蕩,小皇帝殺氣騰騰地走在前頭,來到國師住的宮殿門口,他一個人將腦袋探了進去,裏面冷情又沒人氣,似乎連個伺候的人也沒有。
  總管抹著冷汗,勸道:“ 陛下,國師這個時候還在修行呢。”
  小皇帝哼了聲,絕對可以掐出水的臉嘟著,“ 修行比寡人的功課還重要嗎?寡人都放下身段來看他了!”
  小皇帝於是氣勢足足地朝宮殿裏走去,在靠近窗戶那邊的椅子上,瞧見一個和他差不多年歲的小孩,一身白色嵌銀絲的軟袍,乾乾淨淨的,沐浴在陽光下,活像不吃人間煙火的仙童。
  那仙童回頭看他,唇如朱眼如墨,冷眼如冰,直接凍得他雙腳發顫,小皇帝硬氣聲音,高傲道:“ 你就是國師幹戚麼?”
  仙童收回冷眼,繼續翻著手上那本生澀難懂的古書。
  “ 寡人問你話呢!” 皇帝氣得跺腳,龍靴咚咚重踏在地板上。
  “ 不要以為寡人不敢動你!”
  終於受不了似的,幹戚合上書本,唇角一掀,輕吐二字:“ 庸俗。”
  皇帝臉頰顫顫,反應過來這個詞的意思,頓時腳無力,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背猛擦眼,兇狠地哽咽道:“ 寡人要抄你家,九族……嗚……大膽……”
  幹戚冷漠地提醒說:“ 我無父無母更無兄弟姐妹,你喜歡抄可以慢慢抄。”
  皇帝抽抽搭搭抬起頭,“ 你才庸俗,你最庸俗。”
  小國師斂著眉眼,小小年紀就一副老成的樣子:“ 無聊至極。”
  於是皇帝一路抽泣到禦書房裏,迅速爬到攝政王的身上,掛著,聲淚俱下地控訴國師的惡行。
  “ 他說寡人庸俗,還說寡人無聊! ” 小孩摳著腰間龍紋玉佩,縮成一團,越發可憐起來:“ 可他連抄九族都不怕……寡人說不過他。”
  攝政王一手批著奏摺,一手拖著小皇帝,慢慢道:“ 這樣子啊。”
  敷衍的語氣讓皇帝很受傷,他用臉蹭蹭了皇叔的臉頰,悲哀道:“ 三皇叔,你感覺到了嗎?”
  攝政王筆尖一頓,點點頭,“ 感覺到了,陛下想必對禦膳房很滿意。” 所以臉才會肉白紅潤。
  皇帝悲愴咬著嘴唇:“ 寡人龍顏都沒了,沒了,你感覺不到的麼?”
  “……”
  攝政王哈了口苦氣,將批好的奏摺放在一邊,揉揉自己的太陽穴,才將皇帝擺正在自己懷裏:“ 所以,陛下想讓微臣做些什麼呢?”
  小皇帝終於趾高氣昂地回到了剛才吃癟的地方,可讓他大失所望的是,攝政王竟與那個幹戚寒暄起來。
  “ 在宮裏還住的習慣嗎?” 攝政王俊臉帶著笑:“ 這座宮殿以前也是你師傅住過的。”
  幹戚同樣禮貌道:“ 很好。” 但撇到那個氣鼓鼓的小皇帝,他又道:“ 就是有些濁氣。”
  攝政王笑了笑,又對身邊的小皇帝說道:“ 陛下,您不是有話要跟國師說嗎?”
  揮舞著小拳頭,皇帝陛下怨憤而鄙視地吼了一聲:“ 寡人最討厭別人裝大人了!”
  哼了一聲,皇帝蹬蹬蹬跑走了。
  “ 桑兒,你這是耍什麼脾氣?”
  “ 他明明就和寡人差不多大,就裝的很厲害似的,寡人……寡人……” 自尊心嚴重受損的皇帝泫然欲泣道:“ 寡人也想這樣啦……”
  攝政王掏出手絹,輕輕擦拭著皇帝臉頰上的淚水,溫聲道:“ 可當國師是很辛苦的,桑兒知道嗎?”
  瞪著水汪汪的眼,皇帝哼道:“ 他哪里辛苦!”
  “ 其實呢,當國師是一輩子是不能近女色的,也不能吃葷,也就是說,幹戚沒法和人香香,也沒法吃陛下最喜歡的水晶蝦餃,這樣子,陛下還想變成國師這樣的人嗎?”
  “這——這豈不是人倫慘劇?” 皇帝一聲奶氣未脫的驚呼。
  “嗯,陛下用詞有些偏了。” 攝政王耐心糾正:“ 陛下可以用人間悲劇來形容。”
  “寡人……那寡人……”
  “ 這樣子,陛下還要羡慕國師嗎?”
  皇帝堅定地搖頭了。
  攝政王於是滿意地笑了聲,緩緩道:“ 既然陛下知道別人的辛苦,那自然是需要惜福的,是不是?”
  小皇帝低頭,彆扭地嗯了聲。
  “ 既然陛下知道惜福,那今天的功課是不是應該按時完成呢?”
  “……”

  萬歲第二十八聲

  “啊——”
  一聲淒慘到不行的女聲劃破深夜寧靜,太監宮女們頓時圍在龍床邊上忙成一團,沒一會連太醫也提著藥箱急匆匆趕了過來。
  楚桑滿心愧疚地看著玉妃捂著鼻子,鼻血橫流,但愧疚還是抵抗不住見血就暈的習慣,只好讓宮女們先扶著玉妃去其他地方醫治。
  說來慚愧,他睡相一向欠佳,手腳從沒規矩的時候,剛才在睡夢中左臂一揮,身子一翻,剛好就打中身側玉妃的鼻尖上。
  好好一個佳人,要是鼻子被打歪了,那多不好啊。
  當年柔弱賢慧的皇后曾被他一腳踹下過床,宮裏那幾位資歷老的妃子們也都無一例外地遭過殃,於是那麼多年只好一個人獨睡龍床免得辣手摧花。
  雖然太醫上了藥,玉妃還是一副精神不振的萎靡樣,說話都免不了嗡聲嗡氣,玉妃含淚道:“ 陛下,怎麼辦,再過幾天就是太子壽宴了,臣妾這個樣子,可怎麼去啊……”
  他趕緊昧著良心安撫:“ 沒事,只有有些紅,到時候鋪些粉不就成了。”
  玉妃還是捂著鼻子抽泣:“ 臣妾本來就找不到合適的裙子,現在又成了這幅模樣,一定會被其他姐姐取笑的。”
  “ 怎麼會找不到適合的?” 他環臂在胸,道,“ 明日自己去內務府挑喜歡的 ”
  “ 真的嗎?” 玉妃眼眸一亮。
  “ 寡人何時騙過你?”
  再過三日便是太子十九歲壽辰,他早早下令讓宮裏的人好好準備,一定要大肆慶祝一番,規格直逼帝王,就算禮部的尚書明示暗示了好幾次他也懶得理睬,這種不避嫌的寵愛自然不會讓太子得意忘形,如果連這點都沉不住,那就太糟糕了。
  入楚的軍隊一路順行,削楚指日可待,所以把這次盛大的壽宴看做慶功宴也無妨。
  孩子們做好了事,就是需要好好鼓勵的。
  因為冬季的來臨,他越發的不想出宮殿大門,下了朝後就直接縮在鋪著厚實毛皮的椅子上,抱著小暖爐,開始看一本從宮外帶回來的,據說是時下很流行的傳奇故事。
  以前他年輕的時候,外面才開始風行什麼俠客俠女的故事,現在卻風行起什麼狐仙書生的劇情了,當真有趣。
  又翻了一頁,故事開始峰迴路轉了,書生把在破廟裏認識的美貌女子帶回家,家裏兇悍善妒又掌財的大房就趁著夜色,摸黑去了那兩人的房間,拿出磨利的菜刀,比著那兩個人的頭顱,狠狠往下一剁——
  一個哆嗦,他合上書,依舊心驚肉跳的,也虧那下筆的人能描繪的如此平靜生動,仿佛置身在現場一樣,讓人汗毛直豎。
  哎,女人若善妒起來,那可不是一般的棘手啊。
  正這樣感歎著,殿外就傳來太監慌忙的通報聲,宴會還沒開始,急個什麼勁,他不悅道:“ 什麼事,吵吵鬧鬧的。”
  一路小跑而來的侍從面帶緊張,磕磕絆絆道:“ 皇上,大事不好啦——太子殿下——”
  “ 到底什麼事?” 他眼皮狠狠一跳。
  被嚇得不輕的小太監憋著氣,道:“ 太子殿下剛才在朝陽殿門口碰到了玉妃,不知道怎麼回事——就命人將玉妃身上的皮裘給剝了下來,直接——直接給燒了!”
  說句肺腑話,就算忽然被告之藩王作亂殺進京城他也不會像現在這麼震驚,頂多苦笑三聲,然後備一杯見喉封血的毒酒而已。
  但在這種冰雪天氣裏面,他感覺自己腦袋都快結成冰渣子了,完全轉不動,最後只有在兩個太監的一路攙扶下趕到了朝陽殿。
  遠遠地,便可以看到一片僵持著的人馬,多是太子的近身鐵衛,一個個如臨大敵似的站在殿門前,鐵汁鑄成似的,風吹不到雪刮不彎。
  而玉妃身後只跟了幾位宮女,毫無氣勢可言,玉妃遠遠就瞧見了他,如同餓狼看見了肥羊,乞丐見著了銅板,並開始撕心裂肺地叫了起來, “ 陛下!陛下您要為臣妾做主啊!為臣妾做主啊——”
  火勢並不算大,但燒一件皮裘已是足夠了,青年獨自靜立在那火堆邊,入了魔一樣,而未曾休止過的寒風卻一直沒法吹熄那堆詭秘的火。
  玉妃哭著鬧著,大冬天的被剝去了皮裘,弱小的身軀在精緻卻毫不保暖的宮裙瑟瑟發抖著,但聲音依舊石破天驚 :“ 陛下,陛下——那皮裘是您前幾天讓臣妾自己去挑的啊!太子他憑什麼那樣對臣妾——”
  “ 住嘴。” 他已經沒有心情哄誰了,完全不可理喻,這麼荒唐的事怎會出在皇家,不管有什麼理由,這都是大逆不道的。
  就算不喜玉妃,也不能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把人家的皮衣給剝下來,別說皇家,就是在尋常百姓家這事也太過蹊蹺。
  青年似乎完全沒有反思或者懺悔的意思,一言不發地看著那火苗終於熄滅,眸底聚煞,沒有半點光澤,森冷又可怕,完全不似那日桃樹下溫柔又體貼。
  “ 楚烈 。” 血氣一輪輪的往上湧,顧不得眼前也是陣陣發黑, 他連名帶姓地叫了聲。
  青年目光鎖著他,黑袍在冷風裏鼓動著,像覓食前展翅的大鵬。
  “ 祖宗法制,你是不是都忘了?” 鐵青著臉,他厲聲呵斥:“ 寡人在問你話。”
  皇帝發怒,在場的人一個個立刻都跪了下來,誠惶誠恐。
  這麼恣意妄為,行事就照著自己性子來,與暴君有什麼不同? 他知道楚烈不喜玉妃,但按輩分來玉妃還是他的長輩,自己家事都理不清談何整治國家。
  “ 那狐裘, 您一次也沒穿過,一次也沒有。 ”
  青年在冰雪冷風裏終於慢慢開口,聲音沙啞,語氣自嘲,不激動也不怨憤, “ 就算您不要,其他人也是沒資格穿 。”
  他腦子裏一片迷茫混亂,對太子的話更是一頭霧水,理不出半點所以然來,視線偏移到青年左後方的火堆上,裏面赫然還殘留著些許沒燒透的白狐皮,他一下子就記起來了。
  那白狐皮裘是今年初春的時候太子奉上的,聽下面大臣說起過,光這一件皮裘,太子這三年就打空了京城附近所有山上面的幼白狐,而且只取腋下皮毛,京城喜歡狩獵的子弟們都清楚得很,就是有狐狸暈在你跟前,也不能碰。
  除非你想跟太子對著幹。
  這件價值連城的皮裘他讓人收起來,漸漸也就拋在腦後了,前幾日他讓玉妃自己去內務府挑喜歡的,想必玉妃一個眼尖就把這給看上了。
  已經要脫口而出的斥責硬生生給憋了回去,臉頰輕微的抽搐,想著青年的委屈,語氣就不由軟了幾分, 只是用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輕道:“ 寡人……你,你也是太沒分寸了點。”
  青年笑了笑,瞧向跪在一邊的玉妃,有一點咬牙切齒的味道:“ 那個人,就那麼好?”
  跪在冰地裏,穿著又單薄的玉妃埋著頭,楚楚可憐地抖著,像在夾縫裏艱難長出來的小花朵。
  他現在哪顧得上玉妃,自己都被太子忽上忽下的情緒給弄昏了頭,他頓時有種可笑的錯覺,覺得自己活像那鬼怪故事裏兩邊不是人最後被人一刀剁掉腦袋的書生。
  小妾看起來真的怪可憐的,可大房也沒做錯什麼,兇悍有理,且名正言順,明著要維護大房威嚴,暗地裏又要哄楚楚可憐的小房,他真的十分的為難。
  但眾目睽睽下在皇宮縱火,不懲罰是絕對不行的。

  萬歲第二十九聲

  但眾目睽睽下在皇宮縱火,不懲罰是絕對不行的。
  青年背脊挺得那麼直, 端正的臉上忍耐著什麼, 半晌才道: “ 父皇,兒臣的心不是這樣拿來糟蹋的。”
  “怎麼……怎麼這樣說呢,寡人怎麼會捨得糟蹋你 。” 他對太子的倔強越發的沒有招架能力。
  底下的人也不知道跪了多久,太子那些身經百戰的貼身侍衛還好,那些身子薄的宮女們幾欲暈倒,他一向體恤下人,只想快些結束這場讓人心驚肉跳的鬧劇。
  青年在處理任何事務上都是沉得住氣老謀深算的,可不知怎麼的,卻老是在這種事上出狀況,像獨佔欲太強的小孩子,任性又愛撒嬌,容不得大人對其他人有半點好。
  他真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明白,明明這孩子小時候一副冷淡又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怎麼長大了,反而變成了糖粘豆。
  朝陽殿旁邊就是今晚壽宴的主會場,湖中央的戲臺已經在排演了,全然不受這兒緊張氣氛的影響,一想到今日還是楚烈的生辰,他更覺無力,“ 你呀,你這孩子…… 你這到底是想讓寡人如何呢?烈兒? ”
  楚烈直視著他,認真又帶點莽撞,嗓子還是沙著, “ 只要父皇心裏有兒臣就好,多想一點,多念一點,真的就不可以嗎?” 最後那句太子就像是被人掐住喉嚨擠出來的。
  皇宮裏起火,自然也是刑部尚書管的事,他還來不及回答,就看見白雪皚皚裏一抹棗紅色身影朝這兒走來,一品官袍,冷豔俊容,正是容愈。
  “ 法不可廢 ,皇兒。 ” 他痛心道: “ 皇宮重地不是讓你隨意取鬧的地方, 不管你有什麼理由。 ”
  哎,哎,那抹棗紅越發的逼近,要是容愈來了這事就難收拾了,於是當機立斷地道:“ 今晚晚宴結束後自己去閉門思過,給寡人好好反思一下。”
  好歹,也先讓今夜的壽宴順順利利地落幕。
  果然容愈一來,就和太子杠上了,他半真半假地聽著,讓太監端來暖手的小火爐,揣在手間,他看了眼楚烈,又瞧了眼跪在地上的玉妃,再瞧瞧已經來到的容愈,只覺身心俱乏,甚至有一股在荒原裏找不著北的無力感,暖意只在表皮,就算帶著鹿皮手套也擋不住寒意入侵,滲到心肺裏,涼得他真想丟下這爛攤子立刻回寢宮修養。
  這些孩子們,一個個都是來向他討債的,這日子,到底哪里有安寧的一天。
  是太子的生辰,自然也是皇后的忌日,壽宴結束後他獨自一人去給皇后上了一炷香。
  牆上掛著的畫像規矩而死板,蠟人一樣的表情,他瞧了好半天,才自言自語道:“ 皇后,寡人都已經記不起你的樣子了。”
  “ 很多人的容貌,寡人都已經記不清了,三皇叔的也是……”
  有煙灰掉落,他用手指一沾,又輕輕彈掉。
  “ 你們怎麼都要走呢?”
  今夜沒有讓玉妃過來侍寢,洗漱後換好睡袍正打算獨自就寢,忽見侍候他多年的總管面色微異,便道 :“有何事?”
  總管躬身道:“ 陛下,李嬤嬤怕是熬不過今夜的了,她懇求見陛下一面,說有要事相告。”
  李嬤嬤是皇后的奶娘兩人情同母子,當年皇后嫁進宮裏的時候也是她陪著的, 皇后早逝後李嬤嬤便剃度出家在宮裏的佛堂裏為皇后祈福。
  算算時候,也是油盡燈枯的時候了。
  雖然睡意頗重,但一念到李嬤嬤十幾年如一日的堅持,便心軟了,畢竟是皇后在乎的人啊。
  “ 喧 。”
  老人家是被兩個身材高大的太監抬進來的,也許是時候不多的關係,李嬤嬤並沒有省去了繁文縟節,用盡氣力道:“ 陛下——罪婦有事要……單獨相告。”
  他明白了嬤嬤的意思,眉頭一蹙,還是讓其他人先行退下。
  比起李嬤嬤,他還是年輕的,也不怕什麼。
  等人清光後,李嬤嬤瘦如枯槁的臉才有幾絲情緒,看得出是經過萬分掙扎才來到這裏的。
  就在他快失去耐性的時候,李嬤嬤微微顫顫地動了動嘴。
  “ 太子殿下……他……他……”
  這回他不用擔心孩子又闖了什麼匪夷所思的禍,這個時候,楚烈應該還跪在祠堂裏面壁思過。
  但有什麼東西一下子就擊破寧靜了。
  悽楚悲涼的忽然拔高聲,像陰間傳來的聲音,李嬤嬤拼盡力氣道:“太子殿下……他並非陛下您的……骨肉啊——”
  寬大的書房裏近乎死寂。
  有點寒意從腳底升了上來,控制不住的往上串,長袖下的手中風一樣抽動了幾下,面色依舊波瀾不驚: “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
  李嬤嬤口中的故事,簡單而惡俗,其中劇情比起坊間那些流傳的故事實在不值一提。
  皇后和侍衛長,要避開別人耳目其實並不算難事,何況又有李嬤嬤的從中掩飾。
  李嬤嬤說,皇后與那侍衛長本就是舊識,侍衛長以前就是在皇后父親的府上當差,說起來也算的是青梅竹馬愛恨情深的那種,舊情就是沒撲乾淨的火苗,有時只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足以讓火燒起來。
  故事他先暫先聽在這裏,目光暗沉,語氣寒極,“ 那你今日,為何又要告訴寡人?”
  “罪婦吃齋念佛十九年……依然原諒不了自己……陛下越是寵愛太子,罪婦心裏,心裏就越不是……滋味,皇后當年一時不甚受了蠱惑,犯下了這種罪過……”
  秘密這種東西,只有守得住的才算,李嬤嬤還是承不住煎熬,說了出來。
  書房裏的檀香越發的濃了,他摸摸自己的接近麻木的臉皮,再摸摸自己的心頭,頓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有時候荒唐到一定地步,就是笑話了。
  剛才畫像裏看到看到的死板僵硬,還有記憶裏殘留著的,皇后當年溫順美好的眉眼,所有的都和不守婦道,紅杏出牆,偷情,通姦,這類詞扯不到一起去,當然,他也不可能只聽一個老婦人的片面之詞。
  這事關大慶百年基業,半點虛假都不准有。
  他到這個年紀,也只有楚烈這一個孩子,當年皇后央求他的一切他都毫不含糊的做到了,君子一言,諾了就是諾了,決不反悔。只是,若烈兒……真不是他的骨肉,那皇后當年,是用什麼心態來開這個口的呢?
  還是,皇后愛那個人愛到已入骨髓,已經到了不惜放棄原則欺騙他的地步?
  他不會和死人較勁,沒必要。
  只是有些寒心而已。
  “ 去把容尚書叫來,記住,別讓別人看見。”
  龍桌上擺著的茶已經涼了,他不以為意地端起來,一口口的喝下肚,喉間灼灼火燒終於平息了一丁點。 最好,就是一個誤會,如果現在皇后在,他一定會平心靜氣地聽她解釋。
  他不再是當年那個,不聽別人解釋只顧著自己心情的愣頭青了。
  衣衫後背盡濕,他也沒去換,直接靠在龍椅上,目光散亂,眼前一片灰白敗壞:“ 烈兒,楚烈…… ”
  他引以為傲的骨肉,那麼寵愛信任,如果不是自己的,那又算什麼呢?
  只可惜情如覆水,難以收回。
  沒一會容愈就來了,這個時間秘密召見那一定是有什麼重大事宜,容愈一身便衣,謹慎地用黑色披風將自己融進夜色裏,到書房後才脫下披風,跪地叩首, 露出俊容。
  “ 陛下——您怎麼……” 容愈關切詢問,冷白的臉色因為匆忙趕來而染了紅暈,“ 要先喧太醫嗎?”
  他擺擺手,看著青年淩厲冷豔的面容, 只是緩慢說:“ 寧淵,今夜的事事關重大,寡人能相信你嗎?”
  容愈挺頭抬胸,卻沒有跪下, 聲音冷澈真摯: “ 微臣不會辜負陛下。”
  楚桑笑了笑,年輕人喜歡許諾,好像天長地久就是伸手就可以拿到的事,但他都到了這個地步,辜不辜負已經沒那麼重要了。
  “ 那你過來,寡人有話對你說。” 他讓容愈走進,聲音極輕道:“ 寡人要你去查一件事。”
  容愈嗯了聲,因為那麼近的距離而局促,還是規矩地立著。
  他深吐了好幾口氣,儘量讓那股羞恥感快快散去,但凡是男人知道妻子給自己戴了綠帽子,臉色都不會好到哪里去。
  “ 寡人要知道……二十年前,皇后是否與他人有染。 ”

  萬歲第三十聲

  “ 寡人要知道……二十年前,皇后是否與他人有染。 ”
  容愈臉色劇變,語氣也怪異起來,“ 那太子…… ” 下面的話容愈似乎很難啟齒。
  楚桑反而有些放開了,露出一個懨懨的笑容,鼓勵道:“ 沒事,繼續說。 ”
  容愈抿唇,道:“ 陛下您要微臣查的……重點不在皇后是否跟別人有染,而是……太子是否是您親生骨血。”
  青年說完,陷入深深的沉默裏,面色嚴峻,沒有再做任何假設。
  他手指一曲,彈在青年的額頭上,讓青年趕緊回神,“ 寡人既然讓你放手查,就不會對你隱瞞什麼……寧淵,你知道為何當年寡人的皇爺爺,沒有傳位給最優秀的三皇叔,而是寡人的父皇?”
  容愈略一沉吟,“ 因為先皇是皇后所處。”
  他搖搖頭,“ 關鍵不是先皇的出生如何,而是,攝政王出生如何,三皇叔的母妃是外族人,外族奴僕的孩子,再如何優秀,也登不上慶的皇位。”
  “ 血統半點也不能濁,這是祖宗定下來的法。” 他理所當然地要維護祖宗顏面,“ 如果烈兒不是寡人的骨肉,那這就不是他該呆的地方。”
  祖宗家法,齊國正家,這都是一座座的山壓在他背上,現如今他連喘氣都難受的很,今晚註定是無法入眠的了,他讓容愈回去後,又在書房裏坐了好一會,整理好思路,調理好心態,又讓宮女們拿來新的衣物換上。
  任由宮女們在他身上忙活,落地銅鏡裏人影模糊,看不真切表情,他問:“ 太子還在祠堂裏?”
  總管答道:“ 是的,陛下。”
  “ 叫禦膳房準備些點心,寡人要過去。”
  他摸著帝袍,指尖流連在那些熟悉的紋路上,不禁就生出幾分計畫趕不上變化的感慨 ,退位讓賢看樣子是暫時沒戲了。
  甚至,他或許還會失去唯一的兒子,一想到會這樣,就忍不住的心絞痛。
  從側門推門而入,青年還是跪在蒲墊上,背影不動,玉雕成的一樣。
  “ 烈兒?”
  本來還微垂著臉的青年抬起了頭,神色是歡喜的,但忽然的起身讓楚烈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氣。
  “ 腿跪麻了就慢點,那麼心急做什麼。 ” 歎了口氣,讓青年別站起來先,直接坐在蒲墊上就好,“ 你看看,過壽過到這裏來了,真是吃飽了沒事幹。”
  楚烈不以為意笑笑,盤腿坐在地上,“ 兒臣可是聽了父皇的話過來這裏的。”
  他故意板著臉,道: “誰讓你那麼不懂事,惹出那種事。”
  楚烈眼裏閃過陰影,太快,青年討好似的從低下牽起他的手輕輕搓了幾下,捂在兩手心裏,“父皇, 你的手怎麼那麼冷。”
  這只手熱完了,又換了另一隻手,青年把他的手指放在手心裏,帶著笑看他:“ 暖和些了嗎?這裏陰氣太重了。 ”
  手還是不聽使喚的顫了起來,就算剛才做好的所謂的心理建設,對著楚烈他還是幾乎招架不住,他甚至開始憎恨那個李嬤嬤,反正都忍了二十年了,再多忍一陣不行嗎?要懺悔去跟閻王懺悔好了。
  如果什麼都不知道就好了。
  雖然這孩子很是霸道,有時做事又讓人不可理喻,但那是那麼溫暖,是他現在唯一貪戀的溫度了。
  如果是他的就好了,是他的孩子就好了,他一邊看著青年認真地暖和著他的手,心裏就一直這樣不斷念著。
  “ 兒臣剛才就在想,父皇會不會過來看我。” 楚烈低低道:“ 果然父皇還是喜歡我的,對吧?”
  他忍住鼻中酸楚,嘴硬道:“ 寡人才沒喜歡你。”
  楚烈一愣,隨即展顏笑起來,陰霾盡去,道:“好,好,是兒臣喜歡父皇,是吧?”
  明明平日在朝堂上都是一副讓人膽顫心驚的氣場,現在哄起人來也放得下身段,哄的是有板有眼的,也不曉得在哪里學壞了。
  越想越不甘,越想越不舍,怎麼看怎麼好,那麼好的孩子,怎麼能不是他的?
  “ 怎麼了父皇,還在生氣嗎?” 楚烈輕聲解釋說:“ 兒臣是有錯。”
  手還是被拽地緊緊的,他搖搖頭,滿嘴苦澀:“ 不是皇兒的錯。”
  楚烈笑了笑,燭光下俊氣逼人的臉被淡化了幾分戾氣,“ 下次,父皇可不能把兒臣送的東西隨便給人,不然,兒臣還是會忍不住的。 ”
  “ 不給了,誰都不給。” 他很堅定的重複。
  人都是有些犯賤的習性,就算是九五之尊也沒什麼好例外的。
  對自己擁有著的東西視若無睹,理所當然,卻對自己即將失去的視若珍寶,心心念念。
  青年有些受寵若驚,眉眼間都是難以言語的喜氣,一副被馴化得服服帖帖的樣子,楚烈跪起來了些,雙手抓著他的手臂,“ 父皇,再送兒臣一樣禮物,可以吧?”
  “ 說。 ” 他從不會吝嗇什麼,只要楚烈還是他兒子,他什麼都會給。
  青年手間力道大,把他拉低了一下,然後他就聽見青年沉沉的聲音,“ 讓兒臣親一下 。”
  老臉炸紅了,楚桑頓時結巴道:“ 寡人……寡人這都老皮老臉的了,有什麼好親的……”
  如果是在平日這種荒謬的要求換來的肯定是一頓斥責,但今日荒唐的事太多了,一單接著一單,在這種荒唐的情形下,親一下好像也變得不是很荒謬了。
  楚烈咬著嘴唇湊前去,豎起一根修長的手指,搖搖:“ 禮物啊,父皇。”
  這麼親昵的距離,如果不是親生骨肉怎麼會有這種想親近對方的願望,他滿心感動的這樣想,越想越覺得靠譜。
  是自己的,絕對是自己的,心肝在顫,手指尖也在顫,落在青年臉頰邊上的親吻也是顫著的。

  萬歲第三十一聲

  接下來的幾日,平靜的讓人發怵。
  楚桑不急,驗證二十年前的事是需要時間的,他有這個耐心等。
  真相的水落石出和老年人牙齒脫落是一個道理,楚桑盡力讓自己有良好的心態去面對,到他這種地位的人,什麼都要看開三分,不然憋屈的是自己。
  這日下朝後容愈求見,他便知道有了進展,兩人慢慢走在慶宮繁複曲折的回廊間,狀似散步。
  “ 十八年前李修塵辭了官,就在京城郊區外買了地,這些年一直住在那,三年前李修塵墮馬受傷,沒過幾日就去世了……” 說到這,容愈偷看了眼楚桑的臉色,沒有繼續說下去。
  “ 去世了,竟然去世了。” 他歎了聲氣,道:“ 當年他也算年少有為的將領,那時候辭官一定會引起眾人非議,有什麼線索?”
  容愈點點頭,也隨前面的人停下腳步,“ 十八年前,也就是皇后仙逝不到一年的時候,李修塵便以身有隱疾為由向吏部申請退隱歸田,臣探訪過李家奴僕李修塵這十幾年一直身體健康,不像有隱疾的人。”
  “……”
  “ 李修塵有一獨子,微臣已經他秘密壓入刑部大牢裏,陛下……您要去看看嗎?”
  老子雖然入土為安了,但兒子還在,父子間總有些相像的地方……兄弟間更是如此,沒有半刻遲疑,楚桑便同意出宮前往刑部。
  常年不見天日的刑部大牢裏陰風測測,他一瞧在前頭帶路的容愈,背影單薄削瘦,反觀自己除了一張臉其他地方都包得緊緊的,這人比人啊……他猜想那李修塵當年一定比他高壯有男子氣概,不然皇后也不會紅杏出牆。
  可現在說這個又有什麼用呢。
  青年的聲音打斷他腦子裏的猜測胡想,已經到刑部最深處的地牢裏,沿路都點著火把,走到最盡頭的牢房前,隔著鐵欄,他只看到一個背對著他的可憐背影。
  “ 打開,寡人跟他說幾句。 ”
  牢房裏還算乾淨,氣味也不算難聞,楚桑坐在椅子上語氣都是慣有的溫和:“ 你把頭抬起來讓寡人瞧瞧。”
  地上跪著的人顫抖茫然地抬起頭,像看到救星一樣,“ 大人,我什麼事都沒犯啊!求求您放了我吧——我真的什麼事都沒做啊。”
  哎,他最怕人嘶聲力竭了。
  容愈冷道:“ 閉嘴,叫你回答什麼你就回答什麼,回答好了自然會放你回去。”
  狠話立即見效,跪著的人立馬乖了,他認真地審視著面前青年的容貌,一絲一毫的線索都不能放過。
  頗為之粗獷的長相,也勉強算得上英俊,濃眉大眼,鼻樑高挺……
  他有些不耐煩,這青年眼神閃躲害羞的厲害,看幾眼臉就紅,害他都無法靜心比較了: “ 別動。”
  直接強硬地抬起地上人的下巴,那人眼神臉漲紅的厲害,“我——我——”
  容愈走上前,輕聲說了句:“ 陛下,不用髒您的手” 然後力道十足地單手卡上地上青年的脖子,使勁一抬,骨絡哢嚓作響。
  接過侍從遞來的手絹,他心不在焉的擦擦手,偏頭看著,半晌道:“ 寧淵,讓他站起來。 ”
  “ 轉過去。” 他吩咐,打量青年的後背,想像著楚烈寬闊堅實的背影,但在這種昏暗陰冷的牢房裏,卻怎麼也看不出個名堂。
  總覺得有點像,但也覺得哪里都不像。
  “ 側面。 ”
  “ 往左偏點,嗯——”
  “ 眼神高傲點。”
  “ 是高傲,不是叫你翻白眼。”
  糊裏糊塗就被折騰來折騰去的青年再次撕心裂肺了:“ 大人,您就饒了小的吧!”
  楚桑有些挫敗感,揮揮手示意容愈過來,低聲問:“ 你覺得像嗎?”
  容愈冷面似刀鋒,回答很中肯:“ 臣看不大出來,世間相似的人本來就不少。”
  “……”
  不必擔心,二十年前還有那麼多宮女在,紅杏雖枯,但牆上總會留著枝枝蔓蔓,認真找還是找得到的。
  容愈扶著他走出這間牢房,他手間用力,再拍了拍,“ 辛苦你了。”
  容愈抿嘴笑了笑,很快回復常態,“ 陛下,臣從李修塵的書房暗格裏找到了些畫,都是女子的畫,但也不是李修塵原配夫人的圖……”
  明白了容愈的意思,應道:“ 拿來給寡人。”
  卷軸都有些年歲了,邊角都泛黃了,但總體還是保存的很好,他親手打開卷軸,裏面的畫就一點點的展山露水,畫中女子體態纖柔,眉目如畫,巧笑嫣然,衣著樸素只是尋常富貴人家的打扮。
  明明是一個人,掛在宮裏的畫和這兒的,竟然差別那麼遠,他心裏五味雜陳實在很不是滋味,看著這些卷軸,皇后已經模糊的臉又逐漸清晰起來,溫順的眉目,每次說話都是溫溫柔柔的,像姐姐一樣包容謙和。
  “ 是皇后。” 艱難地說完,便趕快合上畫,不再多看。
  “ 陛下,臣還有一個主意。” 容愈遲疑了一陣,還是說出自己的想法,“ 不知道陛下願不願一試。”
  他抬眼詢問,青年神色嚴肅,豔容堅定,“ 民間相傳的認親方法親者血氣相通,便可血骨認親。”
  “ 但李修塵已經死了。” 死人怎麼有血肉。
  寧靜到彌漫死氣的刑部地下密室裏,青年的聲音卻如冷泉擊石,眼神懾人:“ 血肉已化,但屍骨尚存。”
  他不由打了個寒戰,一想到要從腐爛的地裏挖出那些森森白骨,便心裏堵得慌,但容愈說的也有道理,事到如此什麼都要試試了,“ 行,你去安排一下,只是烈兒的血……需要用點手段 。”
  要在他快成精的太子眼皮下耍成手段,那真的是難於上青天的事啊。
  容愈已有把握,道:“ 臣有主意的,陛下無需擔心。”

  萬歲第三十二聲

  其實,當年他對皇后並不算差。
  雖然年少不怎麼定性,但在吃穿用度上沒一點虧待過皇后更從沒對她有過半句重話,好吧,雖然情話他也從未對人講過。
  難道是因為自己年歲太小所以房 事不順?一想到可能有這種因素,他就整個人萎靡不堪起來。
  那李修塵不也只有一個兒子,這樣看來,再神勇也有限嘛。
  回宮的路上,伺候他多年的總管很貼心的問道:“ 陛下,等會要去玉妃那兒嗎?”
  他在倍受打擊下,語氣淒涼地點頭 :“ 去吧,寡人也有好幾天沒見她了。”
  其實那日,玉妃也是受了委屈,只是她和烈兒,畢竟是不同的。
  玉妃於他,就是逗樂的小東西,再怎麼喜歡都有個限度,但楚烈現在就是他的心肝,一想到自己心頭的肉可能不是自己的,這種惶恐感就足以讓人溺斃。
  沒有讓下人通報,他打算給玉妃一個小小驚喜。
  從才人到貴妃只是一道旨的距離,但從原先的玉堂殿 到臨華殿 ,那就不是一步兩步的距離了,臨華殿歷代住的都是僅比皇后低那麼一點的妃子住的宮殿,尊貴可想而之。
  臨華殿的花園風景十分的秀美動人,如果是秋天來,則滿園桂香,秋水印月,在那湖中小亭裏擺上幾道佳餚溫上一壺美酒,十分的愜意。
  只是,那麼優雅動人的庭院裏,怎麼會有鞭子聲呢?
  已經飽受折磨的神經開始痛了,總管遮住他的視線,話語十分的婉轉,“ 皇上,這……這,您還是回避一下的好。”
  他執意要看個究竟,便直接推開總管的肩膀,他沒讓人攙扶,直接走在雪地裏走了幾步,然後便再也沒法抬腳了。
  皚皚積雪上似有紅梅點綴,十分的顯眼,一個小宮女被鞭笞得全身衣服盡碎,近乎赤露地滾在雪地上,求著繞,因為隔得遠,也聽不到宮女口裏說的是什麼。
  而他這幾個月的枕邊人正氣勢如虎地甩著鞭,表情是他從未見過的毒辣,一副恨意深重的樣子,口裏也不知道喃喃說著什麼,只是那鞭子越甩越大力,在空中劃出很規則的半圓。
  下次若與匈奴開戰,可以讓玉妃在戰場上好好表現一下,說不定也是一枚虎將。
  女孩以前的柔弱溫軟好像一下子被這場大雪給深埋了似的,他隔著遠遠的看,宮裏是禁私刑的,以前是聽說過有主子拿針紮奴才洩憤,不過敢那麼明目張膽的鞭笞宮女的,他這還是第一次開眼。
  積雪上的紅梅越開越豔了,隔得那麼遠血腥味還飄不過來,楚桑還是忍受不住似的捂住了鼻子,不為別的,他只是覺得自己已經看不懂女人了。
  或許,他從沒瞭解過女人。
  從以前的皇后到現在的玉妃,他大概都沒用心瞭解過,他知道皇后賢慧溫和,但除了這個,他也想不出其他了,玉妃嬌柔可愛,但除了他喜歡的這點外,還有什麼呢?
  人與人,若不是一層層抽絲剝繭的褪去外皮,所見的不過是千篇一律的表皮而已。
  “ 別告訴她們寡人來過。”
  轉頭就走,不想再多做逗留, 這臨華殿以後他是不會來的了。
  只有太子會在他面前有不需掩飾的喜怒哀樂,連那些幼稚的霸道也是可愛的,如果連烈兒都沒有了,那他還剩下些什麼?
  天開始飄雪了,原本黑沉沉的宮殿也鋪了厚厚的雪,放眼看去沒有盡頭的白色,他一身帝袍孤孤單單的站在當中, 只覺的像獨行于荒野之上,也沒人陪著他,天大地大,哪里都是他的,但哪里都不是他的容身之所。
  如果太子在就好了——
  他為帝三十餘載,天下間最好的東西他都擁有過,論富貴權勢,沒人能與他比肩,只可惜,他真心想要的,卻怎麼都留不久。

  萬歲第三十三聲

  龍床上少了暖床的人,竟然一下子有些不習慣。
  他早早上了床,裹在暖和的被子裏,手腳也不是冷但就是怎麼睡也睡不著,頭也隱隱脹痛著,於是便喧了太醫來。
  可惜那庸醫忙活了好一陣子半點用也頂不上 ,他心裏是越來越煩,頭是越來越痛,發了一頓脾氣後就把太醫轟走了,自己把頭埋在被窩裏,就留了條縫透點起氣就好。
  “ 陛下……太子在宮外候著,奴才說您都睡下了,可怎麼勸太子也不肯走……” 總管輕手輕腳地跪在床邊上,略有焦慮。
  他急忙從被窩裏探出腦袋,也顧不得頭髮淩亂: “ 喧!趕快喧!”
  他剛剛還在念叨太子,太子就來了,這若不是傳說真的父子連心,那是什麼?
  楚烈只穿了便袍便趕來了,身上寒氣逼人,肩頭還殘留著些許的雪,“ 父皇——太醫怎麼說? 身子覺得好些了嗎? ”
  宮外冰天雪地,殿內暖意融融,冷熱交替下青年眉毛間似乎都沾了水汽,“ 父皇?”
  楚桑裹在被子裏,正想給他抹掉,可手伸到一半的時候楚烈自己避開了,“ 兒臣身上冷的很,父皇你再等會…… ”
  他訕訕收回手,窩在錦被間哼了聲。
  楚烈笑笑,等把身上弄暖和了,才坐回到床沿上,將兩隻手都攤開幾分討好的口吻:“ 父皇,這回手弄暖了,您摸摸。”
  他把手搭上去,還真是暖洋洋的,年輕就是這點好不怕冷,血氣回復的又快,哪像他總是手腳冰涼著,這樣一想便稍稍用力拉了一把,又用腳把錦被踢過去一點。
  “ 現在逞強,等你到寡人這個年齡就知道苦了。 ” 他悶悶道:“ 有的你受。”
  楚烈不以為然地把被子搭在腿上,“ 兒臣身體好,沒事的。” 青年使勁拽著他的手,摩擦了一陣,“ 父皇,又睡不著嗎?太醫開的藥一定要準時喝才行啊,偷偷倒掉是不行的。”
  這……這……是誰把他不喜喝苦藥的事透出去的! 當老子的被兒子這樣叮囑,讓他好生羞愧,心虛地眨眨眼,他努力淡定著:“ 喝了沒用,寡人還是頭疼。”
  青年看著他,目光深邃,這讓他老臉發熱起來,手指也在被子下偷偷摳著繡紋,有點委屈:“ 太醫院的藥十分的苦,寡人浮不住那股味。”
  太子似乎是歎了口氣,十分無奈的神色。
  他被太子的無言對視打敗了,而且是完全的棄甲曳兵,他更加委屈:“ 就是含了糖也浮不住,算了,你也不明白。”
  帳外燭光纖柔暖意洋洋,燭火搖曳間青年黝黑的眼裏帶著蠱惑的溫柔,這種薰薰然的溫柔似乎比華佗的靈丹妙藥還有用百倍。
  楚烈堅持著良藥苦口的原則,寸步不退,十分的苦口婆心:“ 那不喝藥,父皇想怎麼辦?兒臣聽太醫說您最近時常半夜驚醒,這樣對身體很不好……藥苦一點忍一忍就過了,要不,下次兒臣陪您一起喝。”
  “ 你犯傻麼。” 楚桑樂了,眼笑眯成一條線:“ 沒病喝什麼藥啊,存心想把身子弄壞。”
  太子是在外頭嚴肅慣了的人,現在開起玩笑來,也是一副很認真的模樣,萬分可靠,好像懷疑一下都是罪過,“ 那,弄壞了父皇會多疼兒臣一下麼?”
  他一震,胸腔間似有一張船帆立馬被刮得滿滿漲漲的,忍不住地摸摸太子的黑髮,感慨的說不出話。
  “ 寡人會對你好的 。”
  一邊在讓人調查,一邊卻在這裏信誓旦旦,公與私,國與家,豈能兩全,楚烈的體貼溫柔讓他越發的不可自拔,大冬天的,能找到點溫暖實在難得,但這並不意味著喪失理智。
  楚桑只能拿出吃奶的勁頭拽著腦袋裏那根韁繩, 勒得腦袋生痛,但他不得不這樣做,他現在還馱著慶國百年的基業,稍不留神,則粉身碎骨。
  楚烈再精明,現在也不會知道自己肚子裏暗潮洶湧想的是什麼,青年笑容裏很有幾分歡樂的意味,還低頭親了親他的手指尖,“ 父皇說了就不能反悔了,金口玉言,兒臣可記著……反悔也不行。”
  從沒被人親過的地方十分的敏感,戰慄就毫不掩飾地從指尖傳到背脊上,這種要命的旖旎下,抽也不是,不抽又覺得非常不妥。
  “ 寡人……會踢到你。” 他熱氣竄上老臉,喃喃了一句。
  但楚烈這回似乎已經胸有成竹了,“ 兒臣抱著您就不會亂踢了。 ”
  果然,今夜整晚安眠。
  太子手臂有力且十分的耐用,托這個的福, 一覺睡醒龍床上既沒有發生流血慘案,更沒有出現枕邊人忽掉失蹤的慘事,這讓他頗為欣慰。
  楚烈還在睡,溫順的閉著眼,那張英俊而略帶囂張的臉近在咫尺,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朝氣活力。
  越是多看一眼,就越覺得順眼耐看,溫馨暖人,他以前怎麼會覺得這張臉駭人呢?
  這麼優秀的孩子,一定是他的。
  所以欺負一下自己的兒子,也不是不可以的吧?他手癢癢著,就掐了把楚烈的臉頰,還沒使到什麼勁呢,青年在天生警覺下唰的睜開眼,勢如狼虎,但定睛一看,就笑起來了,“ 父皇……你——”
  被嚇到縮回的手抖了抖,光明正大的開始推卸:“ 寡人只是……咳,寡人捏捏都不成麼!”
  青年猶帶著三分睡意,往他肩窩裏蹭了蹭,手臂環過他,迷糊道:“ 好,好,父皇想如何就如何……”
  他十分痛心:“ 年輕人,怎麼那麼貪睡,快起來。”
  青年磨嘰著賴著不起,“ 饒了兒臣吧……父皇,昨晚你折騰了一晚上,讓兒臣再睡會……”
  看吧,不聽老人言,吃虧就在眼皮前!
  “ 下午兒臣要去狩獵,父皇要一起去嗎?” 青年還是把頭埋在他身上,含糊問道。
  “ ……” 那麼冷,他骨頭都快松了,才不要去,但是……說到狩獵,想到容愈那時候的十足把握,不由打了個寒戰,臉上還是維持著淡淡的風度,“ 這種天氣,別去了。”
  “沒事……雖然時間有些不夠,但打幾隻白狐做雙手套還是夠的…… ” 楚烈支起身子,從上往下的看著他,笑了笑,“ 這次父皇可不能隨便給人了。”
  心裏一揪,宮裏什麼東西沒有,但太子就是堅持要自己去,這大冬天的……
  楚烈又壓近了些,俯著的身子很有壓迫力,他聽見青年低低沉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語氣蠱惑: “ 父皇,那個永寧是誰?”
  “……”
  “ 昨晚您一直在叫這個名字。”
  他闔上眼,青年高大的身軀遮掩了大半光線,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像上次的暴怒,他竟然可以很心平氣和地開口,“ 他是寡人的好友,嗯,摯友——人總是會有些朋友的。”
  “ 那個朋友現在不在了嗎?”
  他一向對那個字眼十分避諱,但今天還是很平靜的說了出來,“ 是,不在了,他去世了。”
  人與人能坦誠相待是何其幸福的事,兩父子本來可以像今天一樣,心平氣和的交流,不必像之前那樣弄得烏煙瘴氣的。
  如果這種幸福寧靜能留得久一點就更好了。

  萬歲第三十四聲

  十分的不巧,他的預感成真了。
  午膳不久就傳來太子在狩獵的時候被狐狸咬傷手臂的消息,據說傷勢不深,但也流了不少血把現場的太醫們嚇得鬍子發翹臉色發白。
  早上青年手臂還搭在他腰間,十分溫暖有力,不知道是不是飯氣攻心了,他胸腔裏開始悶著股廢氣,不吐不快,但又不知道如何發洩那種。
  沒一會,容愈求見,太子的血既然拿到就可以開始血骨認親了。
  青年打開帶來的盒子,裏面盛放著一節白骨,他目不轉睛地瞪著那節森森然的白骨,恨不得將心裏沖天的怨氣發到那無辜的骨頭上,他身邊已經沒什麼人了,怎麼還要一個個搶走呢?
  把那些玩意都拿走,最好就———挫骨揚灰!連同所謂的真像一起,埋在黃土下永遠不見天日————
  只需要他一句話而已……孩子就還是他的。
  但他不能又對不起祖宗……國法家法重於泰山,楚家皇朝血統一向最是純正——
  “陛下,要開始了。” 青年立于金盆前,神色肅然,陰白得近乎沒有血色的臉抬起來,看著他:“ 陛下……臣需要您的血。”
  可事到如今,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楚桑嗯了聲,有些磨蹭: “ 寡人自己來。”
  細小的銀針遞了過來,他對著金盆比劃了好一陣,就是下不了手,他活了那麼久,這還是第一次自己紮自己,有點……無從下手。
  他從小怕疼怕苦,被人呵著護著,自己紮自己……實在是……
  容愈站在他身側,手裏捧著從獵場裏送過來的帶血的錦帕,有些心急地看著皇帝陛下這裏比比那裏戳戳,就是不見有血出。
  “ 陛下……您這樣不行的。” 容愈實在忍不住,出聲提醒:“ 要稍微……大力一點,快一點。”
  “ 寡人…… ”悶哼一聲,他苦兮兮著:“ 寧淵,要不你來動手。”
  他實在是大力不了,也快不了啊……
  青年豔容微僵,細長靡麗的眼垂低了些,不敢看他,“ 微臣不敢。”
  “寡人恕你無罪——” 他將手指伸到青年面前,挽高帝袍沉重的寬袖子,心神不專地道:“ 你來。”
  容愈耳根子就熱紅起來,左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手指,正欲下針——
  手指往後縮了縮,他小聲警告了一下: “不准把寡人弄太痛……”
  青年不善言辭,只是沉穩保證說:“ 不會很痛的。”
  於是容愈繼續凝神捏著針,再度下針——
  青年手間搭著的修長手指又似控制不住的抖索著往後退,偏偏配合著皇帝淡定而老成的表情,十分的不搭。
  “ 無妨,愛卿繼續吧。” 他在心理和生理的雙重掙扎中,微微抬高頭昂著下巴,乾脆來個眼不見為淨。
  “陛下,可您一直在縮……” 青年俊秀到讓人屏息的臉有點苦意,“ 這樣微臣是沒法動手的。”
  “……”
  血終於還是取了,他的龍血滴進了金盆裏,而太子的血則滴入那節白骨之中,按照民間的說法,將生者的血滴入骨上,如血很快沁進骨質內,則被認為是親人,否則非然。
  心極快的跳著,好像一不留神就會從嗓子那裏蹦出來,沒法說出口的滔天怯意陌生又可怕。
  手心皆汗,眼眨都不敢眨一下,很快的,那滴血滴到洗淨的白骨上,像有生命似的,瞬間融入其中,霎那間白骨上隱隱可見些許微紅,似雪中冷梅的顏色。
  容愈冷道:“ 相融了。”
  他忽然如墜冰窟,腦間什麼都不剩了,力氣也隨之被抽幹抽淨只剩個皮囊在,腦子裏不斷的重播著那句話。
  相融了?那就意味著——孩子不是他的?
  恍然間,他又聽見青年清銳的聲音在耳畔邊響起,“ 陛下——金盆裏的血也相融了——”
  金盆裏的兩滴血珠子,也慢慢地靠近,合而為一的過程並不迅速,楚桑只感覺自己剛才慘遭淩遲處死的心又活了過來了,從瀕臨死亡慢慢又回到人間,連同他恍惚的神智和力氣,一同回來了。
  冰火兩重天對上了年紀的人,實在是太折騰了些。
  容愈對著這個兩難處境,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太子,總不可能有兩個生父——
  “ 陛下,那現在要如何是好?”
  殘留的恐懼還掐著脖子,慌得不知所措,胸腔間起伏洶湧,把心都扔上了天,又踩下地,喉間痛癢難耐,許多話都卡在這種痛苦中,越發的痛。
  他生來手上就有權勢富貴,從不缺什麼, 理所當然的把那些東西拽在手心裏,他不習慣面對失去,那種抓不住摸不著的空虛感讓他恐懼虛弱。
  就算自我麻痹,自我安慰著這只是場無須有的誤會,楚烈還是他唯一的兒子,無人能比的優秀能幹,對他既溫柔又體貼,有時會鬧點小孩子脾氣,但也很好。
  他沒法眼睜睜看著這種溫馨甜蜜變得面目全非。
  要留住什麼,就必須付出些代價。
  帝袍下的手是抖著的,緩了一緩, 他才一字一句地說道:“ 這事,就到此為止。”
  容愈默默地看著他,目光停留在金盆那融合在一起的血滴上,半晌,俯身跪下:“ 臣明白了。 ”
  莊周夢蝶,抑或蝶夢莊周,所謂真相,不過人定。
  他半身冰涼,這個決定一做,他已經是無顏見先祖了,以後若是駕崩後,也是不能入皇陵的。
  他因為一己之私,愧對了列祖列宗,更愧對從小教導他的三皇叔,但同時心裏又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薰薰然的快感,那是種守住了自己寶貝的成就感。
  以前他沒護好永寧,但現在不同了,他會好好讓太子即位,一生平順。
  至於罪過,他是長輩,就讓他來擔就好了。
  “ 知道這件事的,都不能留了——” 他低聲道,看著跪著的青年,手摸了摸對方的頭,“ 寧淵,這回辛苦你了。 ”
  容愈微微笑了,直挺的鼻樑,還有翹起的睫毛,美好的像一副清麗的彩繪畫: “ 為陛下分憂,本就是微臣的責任 。” 末了,青年又似承諾著垂下頭,“ 臣到死也不會說的。”
  他是相信容愈的,否則不會第一時間把他喧到宮裏。
  他只是不相信自己的軟弱而已。

  番外:萬歲,別哭……

  天子覺得有人在戳他。
  但一國之君正睡的香,哼哼兩聲,小手自動揮揮,欲將擾人的外物趕走。
  “嗚……”
  睡意迷蒙下艱難睜開眼,赫然見到一個不該出現在這裏人正舒舒服服的盤腿坐在龍床上。
  小銀軟袍,冷眼俊秀,正是國師幹戚。
  楚桑圓眼睜大,傻了好一陣子後抱著被子往角落裏猛縮,抖索欲叫:“ 來人——”
  半個字都沒吐出來,臉頰就被對方一掌掐住,明明比天子大不了多少,但幹戚用力極巧,硬是將皇帝的紅潤的臉頰肉卡到嘟了起來。
  “ 叫什麼叫,再叫把你的牙齒一顆顆敲下來。” 小孩冷冷說道。
  小皇帝一聽,眼眶立馬就紅了,想搖頭,可又被掐著,水汪汪的眼霧氣漸升,小媳婦一樣點點頭。
  幹戚滿意地嗯了一聲,手左右搖了幾下,小皇帝的臉也跟著左搖右晃著。
  “ 嗚——嗚——” 十分悲戚。
  幹戚道:“ 我餓了,你知道禦膳房在哪里吧?”
  “嗚——嗚——”
  仙童一樣的小孩淡淡雅雅的,不染纖塵的清澄氣質,“ 如果你不知道,就把你牙齒一顆顆,慢慢的敲下來,然後扔到那個花瓶裏,搖一搖——叮咚叮咚——”
  這下天子真的哭了,咬著嘴唇點頭,使勁點頭,用無辜善良的眼神請求對方相信。
  “ 寡人真的是好孩子……”
  “ 寡人……牙齒都是軟的,不會叮咚響的……” 天子鼻涕流出來了,是眼淚害的。
  禦膳房裏,兩個小小的身影正躲在陰暗角落裏。
  “ 你……你不是不能吃肉的嗎?” 看見幹戚一口一口吃著鹵肉,不由脫口而問, 說完皇帝十分後悔,馬上含淚解釋:“ 寡人……寡人是聽三皇叔說的,寡人沒有其他意思……”
  正啃著醬骨頭的小孩陰陰的送去一記白眼。
  小皇帝哽咽著搖頭,“ 寡人牙齒真的很軟……很軟的……嗚……別敲……”
  幹戚繼續啃骨頭,心無旁騖的,而且啃的十分認真而專業,不浪費一點精華。
  小皇帝還在一旁驚懼淚下的闡述著自己的牙齒敲起來真的一點意思也沒有。
  “ 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當然要吃肉。” 吃飽喝足後幹戚算是來了句解釋,拍拍身上的灰,還是一副人間煙火本仙人不在乎的模樣,“ 不吃肉就沒力氣,沒力氣就沒法幫你賣命,我師傅也吃,我祖師爺也吃,有什麼問題嗎?”
  小皇帝捂著嘴,羞羞道:“ 可三皇叔說……”
  銀袍小少年哦了聲,道:“ 愚民之術,神明崇拜,總是需要點噱頭的。 ”
  小皇帝似懂非懂的裝著懂。
  “ 喏,那裏有點心,要吃嗎?” 幹戚輕功已有幾分火候,十分輕鬆的就端了幾碟過來,擺在皇帝面前。
  “ 寡人……寡人不能吃……” 他吸吸鼻子,目光依依不捨的從點心上移開。
  幹戚扔了個小點心入口,“ 嗯?”
  “三皇叔說……寡人不能再吃點心了……其實寡人的牙齒真的很軟……” 到這種時候還不忘剛才的威脅,找一切機會來解釋這個問題的皇帝意外的執著。
  “真的不吃?” 幹戚聲音飄飄。
  “……” 面白如紙的小臉上浮起了淡淡的紅暈。
  “真的不吃?” 幹戚再扔了塊入口,斜眼看對方猛吞著口水,“ 既然你不吃的話——”
  剛才還小綿羊似的小皇帝雙手齊用的撲了上來,奶聲中帶著一絲哭音:“ 寡人要吃—— ”
  一炷香過去,幹戚一邊聽著連續不斷的打嗝聲,一邊歎道:“ 攝政王說的不錯,你是不應該再吃了。”
  “……”
  幹戚從身上掏出手絹,姿態優雅高貴的遞了過去,“ 乖,把鼻涕擦擦,還有嘴邊的渣子——不然晚上會有老鼠把你的嘴巴鼻子啃掉。”
  天地良心,這回幹戚真的沒有嚇唬天子的打算,半點也沒有。
  “ 喂……喂……你別哭了行不行啊……算我錯了……”
  幹戚為了讓天子放心,最後還好心補充一句:“能把小孩咬死的老鼠大多在山林裏,皇宮的老鼠應該還沒那麼猛吧,所以別擔心。”
  第二天楚桑捂著肚子,縮在攝政王的懷裏,飽受摧殘的樣子十分無辜可憐。
  “ 人為刀俎,下一句是什麼?” 抽空來考察皇帝功課的攝政王一邊看著迅速看著奏摺,一邊提問。
  天子眼淚滾滾,肺腑之言:“ 我是魚肉——我是魚肉啊!”
  “錯了,該罰。”
  “嗚——”
  “怎麼了?”
  “ 肚子痛,肚子痛……三皇叔肚子痛……”
  攝政王放下沾滿墨汁的筆,認真觀察了幾眼,確定不是天子在裝痛後,才忍著脾氣,道:“ 是不是又偷吃東西了?”
  “嗚……”
  “ 皇叔跟你說過什麼,晚上要少吃點,少吃點,不能暴飲暴食,要有節制——是不是又威脅下面的太監讓他們上宵夜?”
  “不是……”
  鑒於以前的劣跡斑斑,解釋是不可能有效的,放羊的孩子總有一天會被當成點心吃掉。
  “ 嗚——寡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寡人保證不貪吃不貪嘴——嗚——”
  一個人站在禦書房裏,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委屈的吸著鼻涕,念著剛才攝政王臨走時定下的懲罰。
  “再也不敢了——寡人知錯了,寡人一定不再貪嘴了——嗚——”
  也不知道自己嘟噥了多久,一個冷脆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又在犯傻了啊。”
  楚桑現在是一丁點也不敢得罪那個神仙一樣的國師 ,只好如實相告。
  “ 不是——三皇叔讓我保證五十遍,不能……不能亂吃東西。”
  “ 那真是可惜了。” 幹戚故意歎道,一副很可惜的樣子:“ 我在那邊的樹上發現了個小蜂窩,用蜂蜜烤小鳥肉十分的美味。”
  “不行……” 癟著嘴抽泣的天子搖著頭:“ 三皇叔不准寡人亂吃東西,嗚——三皇叔還凶寡人……”
  “ 蜂蜜甜甜的,烤起來很入味,你一定沒吃過吧。”
  “呃——”
  “既然沒興趣,那我先走了。” 小孩慢吞吞的轉身,裝作要走。
  “等——等等,寡人也要吃——”
  小皇帝步伐不穩地吸了吸鼻涕,眨著發紅的眼,由幹戚牽著手往外走,軟軟好欺負的樣子。
  “ 等會你負責把蜜蜂引走,我負責爬上去弄蜂蜜。”
  “ 耶——寡人嗎?”
  “是啊,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所以你只要去把那些蜜蜂引開就好了。”
  “寡人沒見過蜜蜂啊……”
  “沒事,你會明白那是什麼的……”

  萬歲第三十五聲

  認親疑雲雖暫時塵埃落定,但這事還沒完,既然順了自己的私心,那就乾脆一順到底好了,免得夜長夢多。
  他費了許多力氣才把手指間的黑玉戒指拔了出來,因為戴的時間太久,抹了香油也很不好拔,最後免不得整根手指都搓紅了,他痛得連抽了好幾口氣,哎,今天他的手可是連遭大殃了。
  讓太監拿了信封以及特製的封泥,將一封空白素紙連同那枚戒指放了進去。
  “ 以最快速度交給林將軍,馬上啟程。” 他吩咐心腹。
  林將軍就是現在的兵馬大元帥,從一個奴籍窮小子到掌握天下兵馬駐守邊疆的元帥,其中起伏心酸可比民間說書口中的要精彩許多,那封密函的意思,也只有林將軍才懂,所以不必害怕會洩密。
  從皇城到邊疆大概,快馬加鞭的話,滿打滿算需要六天時間。
  夠他考慮接下來禪位的事宜了,畢竟兵權的交接不是件簡單的事。
  太子現在時常過他的寢宮裏,一到就寢的時候就膩著不肯走了,他現如今在這種小事上也由得太子去鬧了,人對得而復失的東西都是比較寬容的,他對這種溫馨沒有絲毫抵抗力。
  而且年輕人的體溫正是他所需要的,雖不足以驅散他心裏的愧疚感,但也能讓他整晚好眠,真的,已經很好了。
  他終究還是把孩子給留住了。
  青年毫無預警的在棉被下握著他的手,他在昏昏欲睡中懶懶抬起眼皮,嗯了一聲。
  “ 父皇,你的手好小。” 青年笑著,話語間都是愉悅的。
  他從鼻間不屑地哼了聲,繼續閉眼睡:“ 那是你自己手生的太大了。”
  他說的可是實話,他體態身型標準,年輕的時候也算得上是修長俊拔的,只是相比太子來說,可能稍顯單薄了些,一代強過一代,哎,這都怪他們楚家血緣太好,絕對的。
  他現在對太子已經寵愛已經到達另外一個高度層面了,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他到這個年紀了,除了兒女外也沒什麼好放在心尖上了,太子不喜玉妃,那他也順著孩子的心思好了。
  況且……枕邊睡個母老虎,也實在挺難為人的。
  密函送出去已經七天了,他推算了一下,估計林將軍也是時候啟程回京了。
  朝中人才雖濟濟,但能讓他放下心的卻不多,文是容愈,武是林森,這兩人都是他一路提攜上來的,懂得知恩圖報,更懂得如何精忠報國,棟樑嘛,不求多,但求精,他在這位上坐了半輩子,鑒人識才的本事還不算差。
  等到林森回京,就可以商討兵權交接的事了,退位的事絕不能拖的太久,免得朝中又起風波,最好快刀斬亂麻,就算大臣們有心阻擾,兵權一旦順利交到楚烈手上也就是塵埃落定了,這一交替,新人笑,舊人哭,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說起來,這幾日都沒怎麼見到太子,說真的,還挺想的。
  甚至都有點食不知味睡不安穩的意思了,這點小心思他自然而然的藏在了老臉下,人到一定年齡,最怕的其實就是孤單了。
  如果以後退位了,孩子還那麼孝順體貼就好了,他半睡半醒的躺在龍床上,這麼美好期盼著,如果這能一直這樣,也不枉他背了那麼大的罪過,現在享了福,以後就算在祖宗那裏挨駡的時候,心裏也好歹舒服點。
  不知是不是耳朵開始不好使了,他總覺得外面有些混亂聲響,因為聽不真切,總覺得有些不詳,聲響若有若無的傳進寢宮裏,鬼魅一樣擾得他頓時睡意都消了幾分,裹著被子,他撩起錦帳,“ 外頭怎麼了?吵吵鬧鬧的……”
  但卻沒有任何人回應他。
  赤著腳, 顧不得披衣便直接下了床,在這種清淨到詭異的寢宮裏,寒意就止不住的往身體裏串,楚桑驚懼猛咳了好幾聲,沒了人氣的寢宮倒有幾分鬼氣森森的,不知道哪里吹來的寒風把龍帳邊那繡著千朵祥雲的絲帳吹得瘋癲亂舞起來。
  殿外的聲響似乎更大了些,楚桑沉了沉臉,闔眼靜心地聽了一陣,逐漸明白過來後,面無表情的慢慢又回到龍床上,重新裹起還熱乎著的被子。
  身上雖然跟注了鉛似的,無法動彈,所幸腦袋還是慢慢清晰起來。
  他心裏默數著,就跟小時候和人玩捉迷藏一樣,從一開始數起,只可惜當年他一直都是被抓的主。
  沒數多久,就有腳步聲逐漸清晰起來,一步一步的踏在寢宮光潔的地板上,步伐穩健,沉著有力,他垂著眼都能看見那串清晰的血腳印。
  楚桑恍惚地看著站在眼前的青年,雖有好幾日沒見,一如既往的英俊逼人,寬肩窄腰,線條硬朗,所以穿起戎裝也很好看,腰間佩劍,金戈肅殺,配吳鉤,收關山。
  青年看著他,待到殿外安靜下來,才單腳跪了下來,從懷中掏出一枚黑玉戒指。
  他只是默然,看著太子取出那枚戒指,然後動作溫柔的把他的手從被子中牽了出來,然後把戒指重新又戴回到他手上。
  兩人視線相交,楚烈笑了笑,溫聲道:“ 這戒指,父皇還是帶著的好。”
  “……”
  “林將軍回京時墮馬受了傷,是趕不回來了。” 青年說的風輕雲淡,很有幾分彈指間灰飛湮滅的霸氣,楚烈留意到他□在空氣裏的赤腳,頗有點責備的意味,“ 寒由腳起,怎麼都不小心點……”
  他木然的低頭看著青年用手給他搓腳,待到腳板有了熱度後,他用腳踢開青年的手,自己縮回被子裏,避開青年又深又黑的眼,疲憊的閉上眼。
  他歪著腦袋十分費力的想, 其實何必那麼著急的逼宮呢,這天下不給他自己的孩子又會給誰?
  還是那句話,他到今天這個層面,也無所謂誰對得起誰,他之前做的那些事,從沒打算讓其他人知道,以前不會說,以後更不會說,只是偶爾,他也會有點期盼的意味,希望太子能一如既往的那麼體貼下去。
  只是那種心情,現在已經沒有了。
  他啞著嗓子,老態畢現的慢慢開口道:“ 這宮裏的人,都伺候寡人幾十年了,就當上天有好生之德,放他們一馬。”
  他可不認為太子現在腳底下沾著的血是豬血。
  楚烈神色有些古怪,眉頭一直隱隱的皺著,語氣還是和平日一樣,穩重溫和:“長樂宮不適合養生,雖然可能有些不習慣,但甘泉宮風景比這兒好的多,父皇會喜歡的。 ”
  長樂宮他住了三十多年,就算風景不好又如何,早就習慣了。
  太子現在的做法跟當了婊 子又要樹貞 節牌坊有什麼區別?他頓時覺得好笑起來,摸了摸太子柔軟的黑髮,“ 你是真的長大了。”
  他之前心裏的天人交戰,迷茫痛苦看樣子全是白費了。
  “……”
  “ 寡人說過會對你好,你還是不相信寡人——” 這樣一想,就覺得有幾分憋屈,不吐不快的哽咽在喉嚨間,“ 寡人什麼時候對不起你們過? 你與你母親……” 他顫顫搖搖頭,覺得十分的可笑,“ 寡人上輩子是欠了你們母子什麼?”
  楚烈臉色微變,眼瞳色彩都暗沉了下去,“ 你懷疑我不是你的骨肉,所以才讓容愈調查二十年前的事—— 那日在獵場,也是你讓人安排的對嗎?”
  他沒有否認,世界上果然沒有不透風的牆啊。
  青年情緒是有些亢奮激動的,連尊稱什麼的都全然拋在腦後,反而像在外受了委屈的小孩,拖著鼻涕眼淚在大人面前哭訴。
  “ 既然不相信我,為什麼還要對我那麼好——父皇,二十年前的事,我改變不了的。” 青年眼眶黑潤潤的,繼續說:“ 對不起你的人不是我,為什麼要我來承受她的背叛?”
  他笑了笑,心頭還是覺得很荒唐,“ 皇兒,那你現在做的,跟你母妃以前做的,你覺得有差別嗎?”
  青年眼深如井,波瀾不動:“ 如果我不這樣做,父皇你又打算處置我?流放?貶為庶民? 在你心裏,我始終不是第一的。”
  “ 你怎麼知道不是?”
  楚烈握緊拳頭,不甘的,甚至有些自暴自棄的咬牙道:“ 我感覺得到。”
  “……”
  “ 所以,無論用什麼手段,我都想要留在你身邊。” 青年稍微起身,一隻腳就壓在床上,順勢把他壓倒在床褥間,青年手指尖是抖動著的,眉宇間還是冷肅一片。
  “ 她對不起你,但我不會的……” 青年硬是握緊他的手,十指相扣到熱汗淋漓,“ 你總要給我一個機會,父皇。”
  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但也沒有透全風的牆,所以牆內和牆外的人,在理解認識上總是有些……要命的偏差。
  他知道太子是打探到了一些消息,但楚烈不會知道他的血兩邊都相融,更不知道自己已經把這事掩住了。
  人生啊,果然就是誤會扣誤會,遺憾加遺憾組成的。
  他推了推膩在他身上的青年,推不動,於是扁扁嘴,語氣冷峻:“ 給寡人起來。”
  青年抓起他的手指,親了親。
  他老僧入定般,繼續冷道:“ 起來。”
  青年好歹還是移開了身子,他只說一句:“ 去把那上面的東西取出來。”
  楚烈順著他的視線往高處的匾上看去,不明所以的回頭看他。
  他無動於衷地動了動嘴皮,有些諷刺:“ 宮裏都是你的人馬,還怕寡人耍手段不成?”
  “ 兒臣不是那個意思。”
  青年還是放下佩劍,把匾後那個小匣子取了出來,他單手接過那個毫不顯眼的小木匣子,目不斜視地用指尖把封泥挑開,然後再把那枚戒指脫了下來,放到匣子中間凹下去的機關裏。
  青年保持著適當的沉默,其實楚烈不必害怕他耍什麼花招,對著自己的孩子,做父母的能有什麼壞心思呢。
  可楚烈不相信他,所以寧願冒著風險來逼宮,之前他腦海裏細緻描繪的美好晚年,很徹底就被擊破了,半點不留,連同這些日子暗生的溫柔甜蜜,也一併被撕破了。
  他把詔書往地下一扔,卷軸就慢慢鋪開在地上,最後露出大紅色的玉璽印文,青年低頭看著,嘴唇微抿,臉色就越來越糟糕起來。
  “ 撿起來。”
  青年猶豫了一下,還是蹲下來將卷軸重新卷好,握在手裏,手指骨頭因為用力過猛而嘎嘎響了幾下,指尖發白。
  還好心提醒了一句:“ 小心點,別捏壞了。”
  他可沒心情寫第二張禪位詔書了,到今天這個田地其實也說不上誰錯誰對,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考量,在他當年把御林軍交給太子的時候,就早應該預料到有這種下場。
  他倒不擔心自己會遭到什麼非人待遇,畢竟當了那麼多年皇帝,威望名聲擺在那兒,要是場面活做不好,楚烈登基後恐怕也是煩惱多多的。
  斜睨了青年一眼,楚桑也說不清自己心裏到底是個什麼滋味,有苦,有酸,有悶,心瓣都被一刀一刀切成了豬腰子,炒煮悶油炸溜了一番後自己也不曉得成什麼樣子了,在心煩氣躁下,他只想青年快點功成身退消失在他視線裏免得觸景傷情。
  畢竟太子曾經對他來說就是一個那麼溫馨甜蜜的美好願景。
  “ 今日早朝照舊,來人,更衣——”
  他信奉有始有終,從第一天被抱上龍椅,到如今最後一次早朝,務必要圓滿順利,皇家體面的風度,總不能因為這些事就消失掉。

  萬歲第三十六聲

  他信奉有始有終,從第一天被抱上龍椅,到如今最後一次早朝,務必要圓滿順利,皇家體面的風度,總不能因為這些事就消失掉。
  新傳來的宮女太監們並不熟手,他好整以暇地站在銅鏡前,一如往常的平靜耐心,楚烈並肩的站在他身邊,視線灼灼的落在銅鏡裏。
  穿衣也是個細緻活,如果是以前那些老宮女們,他站著都可以順便打陣瞌睡來個回籠覺,可這幫新面孔就不同了——沉不住氣。 在父子兩詭異氣氛影響下,他注意到那小宮女手都開始抖了,玉佩上的結打了好一陣都沒打好。
  “ 我來。” 青年想接過太監手上捧著的腰帶。
  “ 不需要。” 雖然不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語氣,青年還是有些微受傷的神色,嗯了聲,手在空中僵硬了一瞬,沒有再堅持什麼。
  楚烈比他高上許多,這樣器宇軒昂地站在身側,說沒有壓迫力那是騙人的,楚烈有種過人的魄力,無論心智手腕都非常讓他這個做長輩的十分佩服,雖然有時也有些小任性,但那種天生的帝王氣也不會因為這點任性而失色。
  他微昂著下巴,雙臂張開,宮女們跪著整理帝袍下擺,銅鏡裏的人寬修重袍但面目模糊,維持著僅有的風度尊嚴。
  他挺直了背脊,暗中深呼了一口氣,讓自己看起來更精神體面些。
  雖然結果都是一樣,但中間過程和他所希望的卻有天壤之差,就這樣一如往常的洗漱換衣完畢,他直接把太子當寢宮牆角的花瓶來處理,直接忽略,就當一個可有可無的擺設。
  拽地的玄黑重袍,今日穿在身上比起往日要沉百倍重簡直到了步步艱難的地步, 倒不是不舍,他早有這個心理準備的,只是現在真的到了這個時候,反而惶然起來,他不知道自己脫了帝袍之後還能剩下什麼。
  可能連孩子唯一的溫柔都會消失殆盡。
  青年一直跟隨著他遲緩的步速,幾次欲伸手扶他都被他的冷眼給趕走了,楚烈跟在他身側稍後,因為靠得近他甚至可以聞到青年身上淡淡的血氣,就算是血腥味,卻依然覺得青年身上的這種氣味讓他有些心醉神迷。
  楚桑覺得自己這樣十分可恥,丟盡了老臉不算,還巴著念著那點的甜蜜,真真丟人。
  天邊晨曦微露,殿外清新的空氣裏不可避免的還殘留著幾個時辰前的血腥味,侍衛都已經全部換上了新面孔, 玉階上已經被清理的很乾淨了,看不出一丁點騷亂的痕跡。
  哎,月黑風高,殺人不留痕啊,他迎著清爽冷風,十分唏噓的感歎上一句,然後衣袖微動,在曦光印染中,頂著艱難,穩健地踏出腳步。
  有些人,既想做皇帝,又不願背負上逼宮篡位的千古惡名,最好的辦法就是尊奉皇父為太上皇,一方面可保全皇父的體面,另一方面又可以堵住朝中的悠悠眾口,十分便捷有效。
  太上皇,雖然名字是好聽,但其中辛酸苦楚也只有當事人才知曉了。
  前朝也出了好幾位太上皇,有些與囚徒無異,有些悠哉遊哉堪比名士,但總的來說,大多都可平安入土的。
  憑心而論,現在的日子比起以前也沒什麼變化,吃穿用度甚至尤甚從前,還不用每天五更起床,想賴到什麼就什麼時候,甘泉宮的景色比死氣沉沉的長樂宮真是好上太多了, 初春細雨時湖上生煙的雨景非常合他眼緣, ,殿外四周繁花圍繞, 離床邊最近的視窗外就是一片海棠春色,每朝一睜開眼,就可以看到在春風中鬧著的胭脂點點,如若曉天明霞。
  這麼愜意的日子,比他以前所希望的還要合心, 甚至讓他整個人都鮮活了些。
  只是那口氣,還是卡在心口,不上不下的鬧著。
  比起自己的清閒舒適,他深知楚烈的日子可沒那麼好過,要在那麼短短的時間裏要整頓朝廷上下,安撫各路人心,就算青年能力出眾底下的智囊團裏人才如雲,也是件很費力的事。
  至於他這個老拖油瓶,就好好供著吧。
  “上皇陛下……上皇陛下…… ”
  楚桑在這個陌生的稱呼中回過神,跪著小太監面很生,是新派來這兒的。
  “ 上皇陛下,皇上在殿外侯著呢。” 小太監用眼神求著他,“ 皇上已經等了很久了……”
  他垂下目光,嗯了聲,道:“ 喧。”
  和楚烈鬥這種氣不是明智之舉,畢竟青年現在還是把他供養的好好的,甚至連那股溫柔體貼也絲毫沒變,總是用那雙黑黑沉沉,帶點委屈疲憊的眼看著他。
  明知道他最受不了這種眼神,稍微多看一下心都會軟,哎,孽子啊。
  楚烈一來,這周邊伺候著的人都一個個訓練有素的退下去了。
  “ 把人叫回來,寡人渴了。” 他瞪了青年一眼後,馬上收回視線,免得又陣地不保。
  楚烈微微笑著把茶端了過來,“ 不是有兒臣在嗎,嗯,這茶還有些燙。 ”
  他心口那股莫名其妙還卡著的氣又往上冒泡了,冷冷一句: “ 不敢勞煩。”
  青年身型一頓,杯中熱茶就滾了出來,燙在青年手背上,楚烈連哼都沒哼一聲,倒是他看的心驚肉跳了,看著青年臉上有些疲憊憔悴的臉,口氣也硬不住了,軟了下來, “ 過來讓寡人看看——怎麼不小心點。”
  青年將茶放在桌上,拿手絹擦拭乾淨手上的水跡,“ 沒事,過一會就好了。”
  青年身材高大,肩膀很寬,帝袍穿在身上更是英挺高貴,泱泱大氣,十分的適合,他忍不住又多看了幾眼。
  楚烈挑了張椅子坐下,距離也選的不遠不近,眼神裏隱隱露出幾分失落,像被主人踢多了的獵犬,生怕自己再靠近點就會被踹開。
  但這種僵持下,他也不可能開口叫青年坐過來點,於是只好斂著眼皮,管他心尖上波濤湧動,仗著老臉皮厚,硬是沒把嗓子眼裏的話給憋了回去。
  窗外春風浮動,暗香陣陣,殿內一派寂靜。
  許久,青年站了起身。
  他手心頓熱,心跳如鼓,老臉抽動。
  “ 父皇,別和兒臣鬧彆扭了——” 楚烈似是耐著性子,忍著煩躁地跪在他椅子邊上,抓起他的手,“ 就當兒臣犯了錯,原諒這一次,好不好?”
  楚烈現在根本不需要他的原諒,兵權一交,虎符一給,他身上就只剩下一副老骨頭了,他把手抽了出來,放在自己膝上, 略一沉吟,道 : “ 寡人是氣你。”
  青年臉色差的要命,鐵青的厲害,手發洩似的抓著椅子的扶手。
  “等你自己也有了孩子就會知道,父母也不是那麼好做的。” 楚桑頗為艱難的垂下眼睛,“ 費力又不討好,你當寡人氣力很多嗎? ”
  就算盡心的為孩子考慮,到頭來對方還不一定領情,就像平西王為了楚喬操透了心,可楚喬最後還不是為了一個小倌就搬了出去?
  “ 如果我不是您的骨肉,您還會不會這樣對我?”
  他頓了頓,從胸口裏憋出幾聲悶笑,問:“ 你這是在質疑寡人的能力嗎?“
  楚烈哽了一下,掩飾著握拳在口邊,咳了聲。
  “ 如果寡人不疼你,會把詔書放在那裏? ” 他一提起這事就有些氣血不順,口氣自然又不好起來, “ 還是你以為寡人真的老到連這個都可以忘記的地步嗎?”
  青年冷硬道:“ 可是父皇,我不能把希望全部寄託在你身上,事無絕對,我是不能允許一點意外的。”
  “……”
  “ 一點意外,都有可能要離開你——” 青年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無奈之色,“ 這個險,我還冒不起。”
  的確,把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是懦弱之人才會做的事,楚烈是絕不會讓事情偏離他自己的把握,就像對弈一樣,穩打穩紮步步為營,大局就在股掌間。
  “ 父皇,你現在覺得自己養了個白眼狼了嗎? ” 青年自嘲的扯開嘴,笑了笑,強勢地站起來,半躬著腰,兩手撐在椅子兩邊,把他圈住的姿態,劍眉入鬢,眼帶淩厲:“ 可惜,現在後悔也沒用了。 ”
  他嘖了一聲不置可否,深深陷在椅子裏,頭上的光影被青年的身體遮著,看不真切對方的表情。
  青年最後把頭靠在他的膝蓋上,合上眼,“ 父皇,讓我休息會……”
  “ 要睡自己回宮去。” 他心頭戰戰,僵著說。
  楚烈真是太累了,把頭靠過去沒一會就睡著了,英俊端正的臉一如往常,只是多了點疲倦,眼下淡淡陰影,看樣子是多日沒有休息過了。
  窗外的海棠花被吹了進來,就落在青年的肩膀上,比照著楚烈一向氣勢逼人的臉,十分的好笑,就算氣沒消完,他心裏還是疼著楚烈的,只是人在氣頭上總會說些自己都控制不住的話。
  腿有些麻,但也不能動,把落在青年肩頭的碎花小心地撥掉,又摸了摸青年的臉頰,那年輕的觸感都讓他心頭發起熱來,父慈子孝,不是很好嗎。
  對皇后的出軌都可以釋然,怎麼就對楚烈的事那麼斤斤計較呢,這不像自己的作風,明明都這個年紀了,還和年輕人計較這些事,自降身價不說,關鍵是沒意思。
  何況以前的經驗告訴他,很多時候,對別人寬容,就是對自己溫柔。
  這樣想著,也就慢慢釋然了,手放在青年的腦袋上,自己靠在舒服柔軟的搖椅裏,春風花香中,睡意漸升,眼前漸黑。

  萬歲第三十七聲

  黑暗裏,只有一點吝嗇的月光在。
  “ 哎,不是說今晚有星星麼,你敢忽悠我? ”
  “ 誰忽悠你啊——你當我雷神電母什麼都知道啊?”
  他望著那厚重的雲層,十分不滿的抱怨,“ 爬山累死了,你說的輕巧……我難得出來一次就這麼浪費了。”
  青年叼著一根狗尾巴草,躺在草叢裏,斜眼一瞥,滿不在乎:“ 就那麼點路都說累,小心早衰!還有——誰叫你跟來的啊,我可沒逼你。”
  “ 你你你——” 明明知道對方口無遮攔,還是忍不住反駁:“ 你當我很想來麼!是上次你說這裏好我才好不容易趕來的。 ”
  青年壓著自己的手臂,懶懶嗯了聲,看著半點星光都沒有的夜,道:“ 小楚啊,做人別那麼較真嘛,你看我們爬山的時候不也挺開心的啊,現在的小小瑕疵算得了什麼?”
  楚桑拔了一把野草扔到青年臉上,“ 我出來一次很難的。”
  他與永甯見面的機會很少,大概一個月只有一次機會,每次他們都約在偏僻的小茶館裏見面,時光寶貴,但兩人就是把那些時間花在打打鬧鬧,吃吃喝喝,爭爭吵吵上。
  不過朋友之間,打鬧倒也是種非常難得的樂趣。
  永寧哎了聲,慢條斯理的挑走那些草碎,吐出口中的狗尾巴草,歎道:“ 是啊,大少爺啊大少爺,小的我就是一望夫石,天天含淚盼君歸來——盼君歸——” 故意尖著嗓子哼了幾句,唱罷,還真的假模假樣的擦拭眼角,故作可憐。
  “你……你酸我。” 他永遠都是跟不上對方的節奏,連反駁都是那麼單薄無力的。
  他當然沒有告訴永寧自己的身份,對方大概也當他是普通官僚家的少爺,兩人相識一年有餘,他也知道永寧是那種不會糾纏他人私隱的人,這種直爽和信任讓人十分的心安。
  他知道青年是京城人士,至於其也不是太清楚,不過他一直覺得青年很像時下坊間那些奇俠故事裏的主角,瀟灑不羈,喜笑怒駡隨性而為,談笑間風流大氣,肚子裏又總有一籮又一籮的奇聞趣事。
  他有些嚮往那種恣意的生活,比如說可以一直任性的等到烏雲散去,撥雲見月。
  楚桑也學著永甯平躺在草叢間,背部被刺得有些痛癢,悶哼了幾聲後反而習慣了,也不覺得太難過,青年用手肘撞撞他,然後一個翻身靠了過來,笑道:“ 喂——”
  他直直望著夜空,嗯了聲,“ 幹嘛?”
  “ 你說,我們能一輩子好兄弟嗎?” 青年嬉皮笑臉的,浪費了一張好面皮。
  “ 當然可以啊,為什麼不行?” 雖然他不能時常出宮,但他覺得情若是真,又企在暮暮朝朝。
  青年笑得更賴皮了,拿一根野草搔他臉頰,一邊搔一邊笑:“ 我就是怕把你欺負狠了,你又不理我—— 哎,我可最怕你生氣了。 ”
  “……” 搔到鼻孔了,癢得他想打噴嚏。
  “小楚?” 永寧趴在雜草叢裏叫他,聲音軟趴趴的。
  “幹嘛?”
  “ 沒事,就是想叫叫你——” 青年笑撐著頭看他,“ 小楚啊——”
  “ 你……幹嘛忽然那麼磨嘰。” 他很不習慣啊。
  青年大咧咧道:“ 說老實話——跟我一起挺快活的,是吧?”
  人臉厚到一定程度,真的是什麼話都可以說了,他臉熱了熱,還是嗯了聲。
  高山流水下伯牙遇子期,絕對都沒他們快活開心,他是這麼想的。
  青年笑意很深,也很誠心的說道:“ 我也很開心啊,小楚,真的,謝你了。 ”
  兩人在稀薄的月光下對視著,他瞭解永寧的脾氣,此人說話油滑的很經常胡侃,現在忽然來一句正經話,一下子就讓他心跳微快起來,越快越暖和,他從青年的眼瞳裏看到自己,小小的影像蕩漾在墨瞳裏,幾分模糊幾分熟悉,然後他看到那個模糊的自己越來越近,慢慢擴大——幾乎近在咫尺間。
  再然後,他屏著呼吸,忍不住用手覆上自己的模糊的面目——
  指尖冰涼,銅鏡裏那是張很堂皇熟悉的臉,其實再精彩的臉,對了幾十年,也沒有其他想法了,除了可以讓人感傷外,毫無用途。
  “ 陛下,已經梳好了,要現在更衣嗎?” 剛才為他梳頭的太監還拿著玉梳,略帶不安的問他。
  上皇當了數月,楚烈終於肯把他放出去,嗯,不,請去參加百花宴見見百官們,如果不是如此,他也不用那麼留意一下自己的樣貌狀態。
  無論怎麼打足精神都還是一副懶沉沉的眼神,一如既往的讓人洩氣惱火,再好的臉皮也只能往老裏去,收回放在鏡子上的手,他瞧見宮女們手上捧著的黑色華服,慶以黑為貴,穿這身,妥當是妥當,只是更把人往老裏顯。
  他今天難得的,想顯得年輕精神些,一來呢,免得下面的人說新皇不孝順,二來,他也不想在外人面前失了面子。
  “ 去換件鮮一點的,寡人不愛看這顏色。”
  宮女們趕忙又重新去取了幾件袍子來,他特意選了件朱紅嵌金絲大袖大袍,看起來十分的喜洋洋,可惜一穿到他身上,只覺得不倫不類,活像是把新郎裝硬套到鰥夫身上。
  白色那件,落花流水紋鑲的邊,優雅是優雅,卻又失之大氣,他不忍再看,怎麼看怎麼像一個失勢或者奔喪的可憐蟲。
  “ 罷了,還是剛才那件好了。”
  好不容易攢起的精神就這樣折騰完了,都這把年紀了就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了,老氣又如何呢,誰又敢說什麼呢。
  好吧,歸根究底他只是不想在楚烈面前顯得太落魄,太老態,以至於將做父親那殘剩不多的尊嚴都失掉。
  酒宴已經開始了好一陣子了,歌舞正興,觥籌錯歡聲落,但一派歌舞昇平卻因為他的到來而戛然而止。
  他自詡為老瘟神,臉皮厚厚的掃了眼過那些忙著下跪的人,直直的落在最前方主席位上,青年放在手中酒杯,笑顏微露地走了下來,親手扶住他。
  “ 父皇,兒臣一直在等您。” 楚烈借著寬修大袍的遮掩,手指搔過他的掌心,表面上還是一派正經威嚴,他沒法在這種場合抽回手,也就由得青年耍些小花樣。
  撇開視線,宴中百官裏多了許多新面孔,看樣子是第一次來這種場合,當然也是第一次見他這位太上皇,這嫩苗苗一多,就讓他有些感慨。
  “ 後浪推前浪,新人換舊人,甚好啊——” 他一邊笑著一邊坐下,他現在的位置在楚烈的旁邊,跟以前倒沒什麼區別,只是……
  那個,可不可以別再搔他的龍爪了?
  臉皮厚可不代表手心皮糙肉厚,他用盡力氣端穩酒杯,對著楚烈直放冷眼,無奈青年十分沉得住氣,目不斜視,一副認真欣賞歌舞的姿態。
  孽子,不要以為寡人看不到你在偷笑……他忍住老淚,掐著肚中苦水,眼皮直跳, 此次宴會許多官員都帶著自家未出閣的閨女前來,此回青年才俊甚多,用心淘,總可以淘到自己女兒喜歡的。
  哎,可憐天下父母心啊,以前他為了楚烈的婚事操透了心,現在他當了甩手掌櫃,這事萬萬就別管了。
  萬一,也找到個母老虎怎麼辦呢?一想到玉妃那虎虎生威的鞭法,他就有些牙齒打顫。
  在殿裏困久了,一開心就難免喝多了些,酒下肚後脾氣更大了些,酒意正盛下便直接甩開青年糾纏著的手,紅著眼剮著對方。
  青年端正英俊的臉上布滿山遍野都撒著無辜二字,一副孝子樣,“ 父皇,兒臣都跟您說了,別喝那多酒了。”
  “ 寡人不用你管!” 聲音略高,幸好下面絲竹亂耳,底下的人沒注意到兩位人上人的暗潮洶湧。
  楚烈嗯了聲,陳述事實道:“ 那父皇要誰管?除了兒臣,誰還能照顧您?寵著您? ”
  “…… ” 血氣沖腦,腦內正兩軍交戰著,火花激烈。
  青年嘴角一彎,道:“ 嗯?父皇說不出了。”
  桌面上擺著的碟碗摔落下地,楚桑左手撐在桌上,晃蕩不穩的甩袖而起,不再顧下面百官們的瞠目結舌一片寂靜,自若道:“ 寡人醉了,先行回宮了。”
  他還是用著不合時宜的自稱,沒辦法的事,三十多年的習慣一時根本該不過來,其實說來諷刺,不過數月,外頭早就風雲變幻,物是人非了。
  傻呆在原地沒法變的只有他而已。

  萬歲第三十八聲

  他根本不用楚烈現在才來提醒他身邊的人有多麼貧瘠,惱羞成怒下他獨自退席,腳步虛浮的繞到不遠處的小湖邊上,一個人沉著臉吹冷風。
  湖上鱗鱗生光,他慢慢吐氣,今晚月色甚美,十分清明。
  “陛下——” 老態的聲音很熟悉,他回頭一看,樹影裏巍巍走出來的人一品官袍,背微駝,正是右丞相蔡賀。
  已經上了些年歲的人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幾分羞愧幾分掙扎,“ 陛下,老臣對不起您——”
  酒勁很足,他想了老半天才哦了聲,靠在湖邊的大石頭上,“ 你這輩子,算對得起慶國了,嗯,也就算對得起寡人,所以別跪在這兒了,回去吧。”
  反正,這種宴會你也參加不了多少次了,楚桑很大度的想。
  他這幾月被半軟禁在甘泉宮,但也不是猜不到朝中是誰助了楚烈一臂之力,否則青年不會那麼順利的就登基上位,右相早該到了退隱的年齡了,只是有些人啊,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硬是不肯服老。
  右相趴在地上,全身控制不住的微微發抖,“ 先皇和攝政王將陛下託付給老臣,老臣如今……”
  他厭煩的揮揮手,打斷右相的話,“ 別扯這些有的沒的,你要是還記得他們的囑託就不會慫恿烈兒逼宮,寡人念你兩朝,哦,這都三朝了看寡人這破記性——”
  自嘲完後,還是溫聲道:“總之, 今天這鴻門宴你自己心裏有數,不要以為現在你幫了誰,誰就會一直記得你,舊人是爭不過新人的,還不如早早回家逗孫養鳥……總歸是有條命在。”
  這肺腑之言,也算是他對右相為朝廷賣命幾十年的報答了。
  “可老臣不甘啊——”右相一邊磕頭一邊道,“ 老臣不甘心就這麼走了。”
  他略感好笑,咳了幾聲,“ 你有什麼好不甘心的呢?先皇當年一路提拔你,攝政王倚重你,手握重權,門下學生也多,受人尊敬,你有哪點不如意?寡人記得你那幾個兒子都很有出息,又孝順,兒孫乖巧聽話,林老啊——人能善始善終不是件容易事,權勢在手的確是好,但沒了,你也不是活不下去。”
  “ 讓賢吧,天下終究是年輕人的。”
  明明是在勸別人,自己倒提前傷感起來,酒入愁腸愁更愁,回到甘泉殿后便和衣躺在搖搖椅裏,那邊宴會也許正在熱鬧,不過這都不管他的事了。
  他跟林相都是屬於過了氣的,只是一個看的開一個看不開罷了。
  睡意迷茫間,感覺有人過來抱他,他想睜眼看看是誰,不過努力了好多次都失敗了,於是只能在那個懷抱裏選了個比較舒服的姿勢,扯著對方的衣服,含糊不清的嗯了幾聲。
  半睡半醒間他感覺到親吻的熱度流連在臉頰邊上,這種感覺是他所喜歡的,在無法抗拒的歡愉讓人身體發熱,頭腦發暈,軟成一片。
  於是他認定自己身處於一個情 色的夢境裏,酒色本來就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好兄弟,在夢裏似乎有人脫了衣服,線條很美,但舉止卻像是猛獸出閘似的,在他腰間揉搓的力氣也頗大。
  這種讓人老臉羞紅的夢讓人很不好意思起來,這麼大尺度的尋歡作樂他可從沒試過,挑 逗的花樣層出不窮,讓人沒法不呻吟出來。
  不過,這夢裏有點不對頭啊……到底哪里不對頭呢?
  親吻連綿不絕著,身體自然也有了反映,春 夢好像是沒有止境的,對方酒氣濃重,滿嘴都是宮中釀的桂花酒的味道,而桂花酒的香味似乎滾了滿身都是,又酥又癢,甜甜膩膩,快感席捲上來的時候的感覺既熟悉又陌生,陌生得讓他幾乎想開口叫停。
  但既然是夢裏,也由得情 潮高漲上去了。
  壓在身上的人肆意的把他翻了個邊,等等——他不記得玉妃的手臂那麼有力啊!
  這夢荒唐的地方當然不止於此,某種陌生的抽 插感讓人十分茫然無措,感覺雖然不壞,但由於夢境好像太過真實的緣故,這種被壓在人下的事讓他甚為惱火,但無論吵鬧還是掙扎似乎都沒起到任何作用,對方反而變本加厲的用力起來。
  不行了……沉沉浮浮間,楚桑用僅剩的一絲理智提醒自己,是不是該戒酒吃齋降降火氣了。
  楚桑醒來的時候花了很長的視線固定視線,大概是宿醉的關係,頭痛欲裂,嘴唇乾涸,手腳也乏的不行,赤 身裸 體下被被子裹著難免會有些瘙癢感,蹭了蹭,忽覺不妥,腰間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壓著自己,他努力的偏過頭,就看見身邊還躺著一個人,手是橫在他腰上,而頭靠在他後頸邊的錦被裏。
  太過熟悉的面孔和不該熟悉的身體讓他再一次糊塗起來,楚桑在確定自己真的沒有老眼昏花後,有股非常恐懼的荒唐感隨之升起,慢慢把魂都淹沒了。
  青年還在沉睡,沒有醒覺,被褥間還留著桂花酒的殘香,這香味勾起他昨晚那個荒唐詭異的夢境,於是他試著動了動。
  腰部以下陌生的鈍痛馬上讓他紅了眼,他又不是未經人事的孩子,聯想起那個夢,他自然明白這種痛是怎麼來的。
  但他沒法消化掉這個事實。
  以前不是沒聽過,有些亡國的公主皇子們會被新的皇帝收入宮中肆意玩弄,當作金貴的寵物,畢竟這些人比外面那些花草要強的太多了,面子上也來的光彩,但這些事,他也只是聽說過而已,雖然也會覺得那些落難的皇子皇女們可憐,但他從未想過自己也會落到這種境地。
  但若是被外人欺侮,還有個憎恨復仇的理由。
  青年在淩亂的被褥間,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睡意還纏綿於臉側,眼黑濕潤著,也有點分不清的神情,表情意外的有些溫柔稚氣。
  青年有點反映過來了,手腳在短暫的無措後,輕輕叫了一聲: “父皇?”
  情 色的痕跡持久的沒有消退,他不知道如何處理這種情況,但他這一輩子根本玩不了什麼力竭聲嘶的潑婦把戲,連咒駡人的辭彙都停留在十幾年前好友教給的自己幾個詞上。
  就算他現在真的鼻子酸眼睛痛,楚桑還是丟不下皇家百年的風度氣度廉恥禮儀哭吼出來,他看著眼前就算衣衫不整頭髮淩亂但依舊英俊的青年,擰著眉毛,一字一句的啞著嗓子問:“ 你——把寡人當女人用了?”

  萬歲第三十九聲

  他看著眼前的青年,擰著眉毛,一字一句的啞著嗓子問:“ 你——把寡人當女人用了?”
  楚烈臉白了又紅,搖搖頭,“ 不是,不是這樣的。”
  他全身痛得幾乎麻痹,直挺挺的躺在床上,道: “ 那非要折辱寡人到這種程度嗎?皇兒——寡人自問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
  他把楚烈當作心頭肉,護著寵著讓著,但現在看來父子之情也就這樣了,是他自作多情醜人多作怪了。
  就算是喝醉了酒失了控制,情 潮難抑,也不能這樣對自己的父親。
  “ 孽子。” 他連斥責都免了,心灰意冷下補充一句:“ 畜生。”
  孽子已經算好了,做這事的大概也只有禽獸了。
  楚烈用手掐著自己的太陽穴,額頭間青筋爆出,精幹的上身一絲不掛,肌理分明,只是上面被抓到血痕斑斑了,平息著呼吸,青年沉聲道:“ 昨晚我喝多了,沒有徵求父皇的同意,對不起。”
  “……”
  青年放低自己的手,露出一貫沉穩霸道的臉,堅忍如常,“ 但我不會後悔的。”
  “ 寡人不知道宮中女人已經稀缺到這種程度了。” 他用近乎癱瘓似的表情淡淡道。
  “不管別人的事。” 楚烈看著他,一向暗深難辨的眼裏難得的坦率真誠, 青年道:“ 就算女人再多也不管我的事,父皇只有一個而已。”
  他是動彈不得,但不代表對方沒法靠過來,肌膚相親的觸感讓他有種奇異的戰慄感。
  他覺得那是一種入不得黃陵進不得祠堂的痛苦感。
  青年貼過來的臉是燙著的,壓制著的情 欲就在呼氣間,一股股的噴在頸側,“ 父皇, 你說過會待我好的。 ”
  “ 寡人覺得你該去立個皇后多選幾個貴人妃子,畜生道不是那麼好走的。”
  楚烈若是畜生,那自己就是老畜生了,他吸吸鼻子,十分悲涼的笑了笑。
  就算被這樣諷刺,青年還是偏執到不可理喻,坦蕩蕩的無視著人倫道德, 道:“ 兒臣只有一雙手,當然只能抱一個人,多了沒法。”
  他印象裏這是青年第一次對自己有‘不行,忙不過來’的評價,新鮮又可笑,但凡是男人,誰不希望美人在懷嬌花朵朵開呢?
  他要去沐浴,並堅持讓楚烈滾下去,至於伺候的人更是不需要,他這幅慘樣,身上青青紫紫紅紅白白的,不要以為他臉皮可以厚道被人參觀也無所謂,拿出這輩子最大的毅力耐力,爬下床,聽著老骨頭開始鬆動,輪番鬆動。
  想起昨晚荒唐的情事,加上被進入的地方真的很痛,比銀針扎手還要痛上數倍,楚桑知道楚烈在後面看著他,更加不願意回頭,艱難邁著步子朝浴池走去。
  不行……走不動了……原來被男人欺辱是這種痛不欲生的感受,難怪當年——
  原來不是沒有報應的,只是報應遲來了。
  走也不是,退也不是的站在大殿中間,前是深淵後是狼虎,他越發覺得疼痛難以忍受起來,眼眶還是憋不住的紅了,他一邊抽著氣一邊用衣袖去遮眼,十分落魄可憐。
  聽見青年由後走來的腳步聲,楚烈從後面抱住他,胸膛也是暖和的。
  “ 是我錯,是兒臣錯,父皇你別這樣——” 青年的聲音也有些慌了,哄著他似的,近乎低聲下氣的抱著他,“ 來,好好呼氣,別憋著,是不是還很痛?等會泡一會就會好點——”
  他低頭不語,臉漲紅著,繼續用衣袖猛擦眼睛,越擦越紅,越擦越悲哀。
  楚烈彎著腰,語氣是越來越溫和縱容,“ 會不會很痛?我……我昨晚是太過分了。”
  好不容易把眼眶邊的眼淚給擦了回去,楚桑慘白著臉,道:“ 你讓寡人用什麼面目去見烈祖烈宗?寡人——寡人年紀大了,禁不起你玩了。”
  日子沒法過了,沒法安生了,他上輩子到底是造了哪門子孽,才會惹出這種事。
  楚烈把人放進熱水池子裏,沾濕了巾帕,用邊邊的小角去敷他的臉,伺候的比老宮女們還細心。
  “ 老祖宗? 見了又如何?父皇你又不認識他們。” 青年體貼的洗著他頭髮,揉揉搓搓,“ 活人和死人,有什麼好相比的呢?兒臣連那些牌位都比過不嗎?”
  霧氣騰騰,水溫適中,讓疼痛去了不少。
  他狠推了把青年,“ 你滾下去。”
  楚烈笑了笑,搖搖頭,繼續給他洗頭髮,自顧自的道: “ 那些牌位是不會喜歡你的,父皇。”
  “滾——” 聲音也回復了些,他現在看到青年結識緊繃的身軀就開始發怵膽顫,於是也只能虛張聲勢的讓楚烈快些離開。
  可惜沒起半點作用。
  楚烈給他洗完了頭髮, 又拿來新的毛毯將他裹起來,抱回到床上,任勞任怨的樣子與昨晚獸化的模樣全然不同。
  他看著青年半蹲著十分細心的給他抹幹腳部的水珠,氣狠交加下迅速抬起已經有些力氣的腳,沖著青年英俊端正的臉就踹了過去,楚烈措手不及,悶哼一聲,手捂著鼻間,臉色微苦,仰高了頭拿來手帕來止住鼻血。
  他的這些發洩對楚烈來講似乎就是掃癢癢而已。
  青年清理好後又重新坐回到床沿上,這次聲音又放低了些,“ 原來父皇的力氣還挺大…… 那現在身體好些嗎?”
  “……” 楚桑身體抖索著藏在被子裏,老臉不動。
  楚烈隔著被子摸了摸他的頭,不甚順暢的說:“ 父皇,烈祖烈宗還有那些牌位禮法不會像我一樣寵你愛你的。”
  “……”
  直白的話讓他心跳如鼓,如臨深淵。
  “我只有你一個而已,父皇。 ”
  青年無視他的絕望恐懼,還親了親他沾著水的腳裸,舔了舔自己的唇邊,憋著似的抬起頭看他,又黑又深的眼睛像獵場伺機而動的獵狗。
  只可惜他還沒打算變成一頭撞在木樁上的老兔子。

  萬歲第四十聲

  他就是想穿腦袋,也想不到青年那種有違常理的感情是從哪里生根發芽繼而越長越大的。
  評心而論,他那副老臉皮是很不錯, 但這種不錯是與陰柔女氣半點關係也沒有的, 加上年歲也不小了,整個人就是團沒有活力擠不出水的老面疙瘩,任人揉扁的那一種。
  那青年對他那種近乎愛戀的熱度是從哪里來的呢?
  如果只是惡意玩弄的話完全沒有必要,宮裏折磨人的陰損法子多的去了,而且他也覺得楚烈還沒扭曲到這種程度,楚烈除了心思重了些,手段狠了些,為人任性些,還算是個大好青年。
  但這個大好青年卻把自己老父弄上了床。
  楚桑一低頭就可以看到手腕間還新鮮熱辣的吻痕,硬著頭皮搓了幾下,把吻痕旁邊的皮膚也一併都給搓紅了。
  一看到有宮人過來,他立馬做賊心虛地放下衣袖,兩眼放空,一派淡定老態。
  “ 上皇,您要的東西拿來了。”
  “ 放……放……放下。” 被搓紅的地方辣辣燙燙的,害他說話都有些不順暢了。
  皮影戲算是他目前唯一的消遣,他擺正佈景,拿出工具,潤好喉嚨,等一切就緒後開始慢慢唱那出‘許士林救母出塔 ’。
  人家是救母親于水火為難之中,而自家兒子則是拉著老父去下油鍋,去畜生道,這不能比啊。
  正唱在悲傷處,遠遠就瞧見繁花間一個玄黑的身影朝這裏走來,他近來受驚過猛,一丁點風吹草動都能讓他豎起耳朵,青年越走越近,他手越來越抖,警惕又愕然, 原先握在手裏的耍杆也抖掉在地。
  楚烈彎腰把那皮影撿起來,然後討好似的往他旁邊一坐,“ 父皇,也教兒臣玩玩吧。 ”
  他忍著奪門而出倉惶逃命的本能衝動,只是挪了挪地方,沒給好臉色: “ 這不是玩的,是需要練的。”
  青年越發的沒臉沒皮起來,順勢也跟著挪了挪,完全蠱惑的氣場和味道就撲面而來。
  楚烈狀似把玩那個小皮影,英俊深刻的臉滿是溫和笑意:“ 這樣啊,那父皇練,兒臣來陪你。”
  楚桑如坐針氈,屁股又往邊上移了移,氣悶在肚子裏,只好低頭看著手裏拽著的皮影人,左邊身體沐浴在青年笑意灼灼的目光下,燒得他臉直冒青煙,而且這撲不滅的三味真火還有繼續蔓延越燒越猛之勢。
  青年毫不在意的也挪了過去,笑意就在唇角眉梢間, 十足無辜的樣子:“ 父皇,你別這個樣子,害的兒臣都想欺負你了。”
  “……”
  收斂心神,手腳並用的收復失地整頓心緒,過了好一陣,老臉紅潮褪去,他才冷硬道:“ 寡人不知道你那麼清閒,朝中無事到這種地步了嗎?”
  “ 嗯,陪父皇比較重要點,奏摺晚些再批,其他事物也處理完了。” 楚烈沖他露出一個舒心的笑,然後好奇心頗重的抬高手上的皮影人。
  “ 父皇,這東西怎麼動的?”
  青年擺弄了幾下,但又偏偏不得要領,弄得那小人吱吱作響,幾乎骨架全散。
  他好生心痛,故作淡漠的瞥了一眼過去。
  卡擦一聲,青年頓了頓,露出猶豫尷尬的的笑容,道:“ 父皇,這東西有些不結實,散了……不禁玩。”
  “……”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地上散落一地的殘體,再瞧瞧自己裝著無辜的兒子,氣道:“ 誰禁的起你玩? 你要玩去別的地方——別在寡人面前晃!”
  他跟地上那散成一地的皮影人一樣,都是禁不得玩的老骨頭了,不過只求安穩度日——有什麼錯?他只有這一個兒子,於是只求兒子孝順就好——又有什麼錯?
  但他僅有的為人父的尊嚴都在那場荒唐的情事裏被糟蹋的體無完膚了。
  楚烈好脾氣的聽著他的斥駡,垂下手,等他喘著氣的時候才小小力地抓住他的袖口,“ 我等會把那個修好。”
  “ 誰稀罕你修——” 咬著嘴唇,憤憤道,“ 笨手笨腳的!”
  青年像挨了罵不敢動的大獵犬,不作聲,一向威嚴足足的青年忽然擺出這幅樣子,讓他喉嚨一干,接下來也不知道說些什麼,乾脆就一言不發地坐回到椅子上。
  “ 我會改的。” 楚烈歎了口氣,揉揉手指,拾起地上的殘體, “ 只要父皇你說,我就該。”
  花言巧語,別以為老人家都喜歡聽軟話,他不會連這點意志都沒有。
  “ 今天早朝,容愈開始執掌相位,父皇想必還不知道吧。 ”
  忽然間,楚烈話語一轉,從原先溫軟的口吻一下子變成冷酷沉穩,變臉之迅速讓人歎為觀止。
  雖然精神疲乏,但這句成功讓他心尖一抖,目光如炬地瞪了過去。
  深的泛幽的眼眨了眨,楚烈笑意未到眼底:“ 果然,只要提到別人,父皇才會正眼看我一眼。”

  萬歲第四十一聲

  楚烈笑意未到眼底:“ 果然,只要提到別人,父皇才會正眼看我一眼。”
  “蔡相已經走了?” 他現在是半點風聲也聽不到。
  “ 該走的都走了。” 說到正事總是犀利如刀的青年沉著嗓子,道:“ 蔡賀已經沒什麼用途了,留著都礙眼。”
  “……”
  不,這不是他最好奇的,他好奇的是……楚烈怎麼會讓容愈擔此大任。
  嘴角微挑,楚烈道:“ 父皇,你是奇怪我為什麼讓容愈來?”
  容愈畢竟是他一手帶起來的,他一直希望這孩子能在官場上一路走好,但楚烈既然在賣關子,他是決不會服軟的。
  看對方寡淡著臉,楚烈自討了沒趣,摸摸臉,又笑到:“ 容愈那個人,雖然用途偏了些, 但這個時候他是最適合的人了,況且,他還欠我的,總該找個機會還。 ”
  “ 那次獵場上的事,是寡人的意思,容愈也只是聽命而已。”
  “ 父皇一直很喜歡容相, 處處維護他,這我知道…… ” 楚烈慢條斯理地仰高了頭,臉上帶著那麼點點的不甘願:“ 我只是好奇他有哪里值得父皇這麼青睞—— ”
  真是好笑了,良臣不倚重,難道還擺在一邊不聞不問不成,楚烈莫名其妙的醋意讓他覺得很不知所謂,何況說喜歡,說維護,他對楚烈還不夠疼愛,還不夠忍讓嗎?
  口口聲聲說喜歡,然後就得寸進尺起來,他不知道原來愛慕是這麼一回事。
  “ 容愈能力雖不如你,他好歹有良心在。” 嗤笑了聲,覺得更加可笑起來 :“他至少懂得知恩圖報,那你看看自己剩些什麼? 寡人是你父親,這你好沒忘記吧? ”
  “……” 青年嗯了聲,垂下眼。
  “ 父子亂 倫,天下奇恥,你這是想寡人死都不瞑目嗎?”
  “ 說喜歡寡人,說疼寡人。” 他毫不留情的道:“ 寡人活了那麼多年,還真沒見過這種疼人法。”
  面對這樣的奚落楚烈緘默著,臉色平靜,眉宇深沉,只是手指骨節間是蒼白的,偏執固執的抬起眼,“ 那是因為父皇沒見過願意對你好一輩子的。”
  “寡人的事輪不到你來管!” 楚桑憤然站起,像被刺中痛楚似的,抄起桌上那半滿的茶杯,狠狠往楚烈前方擲去,茶水把帝袍下擺都沾濕了。
  他氣得雙頰泛紅,“ 誰願意對寡人好,寡人願意對誰好都不管你的事——寡人頂多就當沒你這個兒子,你聽到沒有! 寡人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養了你這孽子! ”
  他是喜歡那種甜蜜溫柔的體貼,這種慢慢滋養起來的溫情簡直讓人無法抗拒,可是,這種昂貴稀罕到讓他一度望而止步的美好甜蜜卻是楚烈一手給的。
  “ 寡人不稀罕。” 聲音幾近哽咽。
  他稀罕,其實稀罕的要命,他已經很多年沒那麼暖和過了,站在這個位置上看得最多的就是物是人非花開花散,看久了才知道身邊能有個人陪著是多麼美妙的事。
  可如果這種美妙是要用自己的自尊良心來換,他還是要不起。
  嗯,世間上還是有他不敢伸手要的東西。
  楚烈趁著他失神的時候,手掌按在他雙肩上,青年個頭高,要低下大半個頭才能與他目光平視。
  楚桑控制住顫抖的肩膀,老臉緊繃,惡狠狠的回視。
  “ 真的不稀罕嗎?”
  醇厚又蠱惑的聲音,簡直就是他的噩夢。
  “ 不稀罕。” 肩膀上力度就像隔空都可以傳遞似的,迅速讓人頭皮發麻身體發軟起來。
  楚烈手掌轉,一把就將他抱在懷裏,好吧,他實在想不通抱一塊老木頭有什麼意思,純粹就是燒不燃劈不動的老硬榆木疙瘩。
  青年略顯淩亂的呼吸就搔在頭頂上,他聽見楚烈低聲在說:“ 既然不稀罕,那父皇就不要一臉難過的樣子了,兒臣看著也難過。”
  用力推,沒推開,用力踢,也沒踢開,他養尊處優半輩子,換來的下場就是任人魚肉。
  “ 混賬——放開寡人——” 被按在青年胸膛間,說話都含糊起來,“逾矩——”
  可十分悲哀的轉念一想,被冒犯一次尚算是逾矩,那被冒犯第二次,以至無數次,又算什麼呢?
  楚烈似乎在自言自語,果然不把他口中的逾矩放在心上,“ 如果真的不行,父皇就別把我當成你的兒子好了,反正,父皇不也是懷疑過嗎?繼續懷疑下去好像也不是壞事…… ”
  “……”
  “ 只要給我一個機會就好了。 ” 楚烈自顧自的繼續溫聲道:“ 我有耐性等的。”
  他從沒懷疑過楚烈缺乏耐性。
  成大業者,向來是爭百年,不爭一夕,有毅力固然是好,但要是這種扭曲了的毅力頑固都一股腦的用在他身上,除了讓人老淚縱橫外不做他想。
  青年拙劣的示愛手段完全是照搬著那些不入流的坊間小說,窮酸的秀才和官家小姐的求愛手段幼稚逗趣的可笑,偏偏就有人信了,而且每套一點不差的照搬下來,愈演愈烈之勢實在讓人大呼吃不消,太吃不消了。
  還沒到五更他被枕間一股濃郁到不行的花香給嗆醒了,定睛一看,好大一簇由帶露珠的紫紅月季,上面還附帶著一張灑了金粉的小箋紙,捏在手間涼滑冰冷。
  打了個噴嚏,他喚來宮女,底氣虛空,道:“ 誰弄來的?”
  宮女如實回答:“ 是四更的時候皇上親自送來的。”
  “……”
  扁扁嘴,勉為其難的嗯了聲,“ 快收下去。 ”
  光線一般,楚桑就眯著眼睛看那箋紙上寫了什麼,楚烈字如其人,冷硬端正,一筆一劃都是霸氣十足,半點風流寫意都沒有,只適合寫公文批奏摺。
  楚烈天生就不是寫情詩的料。
  如果不是看到內容,他絕對會以為這是一張重要的密函,由皇帝親自操刀書寫,密密麻麻的擠在小箋紙上。
  他對楚烈這種沒有水準的示愛已經沉默並且忍耐很久了,年紀越大,忍耐力就比以前要強些,如果是年輕時候見到這種酸詩,說不定會笑掉大牙,今天看了,也只是拍了拍心口,給自己順順氣。
  撕了撕了,眼不看為淨。
  可只撕一個小口子就撕不下去了,他對著這張令人發毛的情詩,左右興歎後,還是洩氣的把這玩意塞到了枕頭低下。
  一不留神,枕頭下就積了那麼多,楚烈寫的那些東西,對仗工整,用詞也不是不精妙,但組合在一起,怎麼看怎麼怪,讓人毛骨悚然,一看生驚,二看生懼。
  他記起來了,因為楚烈從小聰慧過人,他也就省了心沒有怎麼關心孩子的學業,幾個太傅都對楚烈讚不絕口,唯一小小的瑕疵就是,太子不喜作詩,對風花雪月的理解尤為死板無趣,完全不似在學習縱橫道時,一點就通繼而舉一反三。
  他都不知道楚烈是怎麼把這些酸的要命的情詩擠出來的,想都不敢想,金石為開,靠得大概就是這種大無畏的酸勁了。
  他枕著這一堆酸詩,躺在床上長籲短歎,輾轉反側,心跳陣陣有力,一個不留神就會跳彈出來似的,讓人無法再度入睡。
  從沒有人對他這般直接表示過愛意,赤 裸大膽到讓人害怕。

  萬歲第四十二聲

  從沒有人對他這般直接表示過愛意,赤 裸大膽到讓人害怕。
  如果對他掏心的不是楚烈而是另外一個人,他大概很快就會丟盔棄甲了,其實以前,也是有人對他好過的,不過那種好,是不到最後你都不會知道的。
  青年的各種示好沒個盡頭,反而花樣更多起來,除了每天早早偷偷來他床邊,還時不時搬了琴過來,以千軍萬馬之勢,擾他午睡,讓人不得安寧。
  宮裏有各種師傅,文武皆全,但就是沒有一個師傅會教楚烈如何稍微有水準的示愛。
  皇帝一般五更起床, 楚桑給自己提了醒留了神,在四更的時候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讓他醒了過來,在被子下的手不自覺的抖了幾下,眼皮還是合著。
  果然腳步很快就在他床邊停住了,一股清新到不行的花香撲鼻而來,這腦袋都被花香給熏糊住了,楚桑暗暗叫苦。
  沒有離去的腳步聲,倒是青年隔著花落下的吻讓他差點大吼出來,雖然更過分的事都做過了,但這種偷摸的行為還是讓他很難為情,好在青年沒有停留多久就退開了,但又不像要走的樣子,按耐不住好奇,他微微掀起眼皮,只見楚烈盤腿坐在背對著他方向,一身朝服的靠在床邊上,很是疲勞的樣子。
  這麼久都是處在劍拔弩張的氣氛,現在難得的寧靜都是靠披了層紗裝著才維持住,青年似乎在小睡,頭埋在手臂間,他從後面看去,怎麼看怎麼讓人覺得孤單無依。
  楚烈不是神仙,但他卻要比神仙忙多了,朝局要定,藩國要鎮,現在還要追著捧著一個老榆木疙瘩,不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嗎?
  他真不知道楚烈那種執著是從哪里來的,那麼吃力不討好的情路,還一副甘之如飴的表情,當然, 他更想不通的是自己有什麼值得楚烈甘之如飴的地方。
  也許,只是年輕人獵奇的一種心理,楚烈今天尚不過二十,有這種心理並不奇怪。
  楚烈小寐了大概有一盞茶的時間,然後又輕手輕腳的離開了,走之前似乎又在床邊站了好一會,他就是閉著眼也感覺得到落在身上灼熱的視線。
  他大半輩子都走在康莊大道上,沒繞過彎路更沒顛簸過,可他現在終於知道走進死胡同是什麼感覺了。
  搖椅以很緩慢的速度晃著。
  楚烈前個月把批奏摺的地方搬到甘泉宮這裏來了,不合禮制,但也沒人敢非議一句,反而說新皇孝心可嘉,不忘在工作之余孝敬老父。
  他對這種馬屁嗤之以鼻,力圖冷眼旁觀著青年那些費力不討好的求愛手段,就像唱大戲的一樣,就算無人捧場還是在臺上跳蹦唱鬧。
  情況就是這樣,不過是一個失了權勢只有虛名的太上皇,所以面對青年偶爾的偷襲,他也只能握拳忍耐了,所幸青年沒有再喝醉過了,偷襲的程度也就控制在拉拉手,親親臉的地步,都尚在他容忍範圍之內。
  隔著屏風,他隨搖椅一起微微晃著,無所事事的打瞌睡,屏風那一邊是楚烈處理公事的案台,而且楚烈也不避嫌的接見著官員。
  至於他們談些什麼他也沒留心聽,來人聲音年輕,只是言談間總是帶著些許藏不住的唯唯諾諾。
  也是,楚烈在臣子面前從來不會有什麼情緒起伏,一向是冷肅威嚴的,讓人難揣的。
  那個疑似兵部侍郎的人退下後,隱約聽見楚烈合上了類似地圖的東西,才從屏風那邊走過來。
  楚桑立馬鼻息放穩,老僧入定,心跳砰砰。
  “ 父皇,今天天氣很不錯,我們出去走走吧。”
  他從左側轉到右側,悶不做聲。
  那側沉默了一下,而後他聽見青年緩緩道 :“ 稍微活動一下也好,這樣身體會精神點,胃口也會好些,比吃補藥有用多了。”
  楚桑打了個哈欠,那麼生龍活虎做什麼,養肥實了讓人宰麼,敢吃龍肉,也不怕被雷劈。
  “ 寡人不去。” 直接不留餘地的拒絕。
  但青年一輩子的耐心好脾氣好像都打算耗在這兒裏,“ 御醫說這幾天你都吃不下飯,吃藥也不起作用,長期下去怎麼行呢,出去走走吧,父皇。”
  “ 那把喬兒喧進宮陪寡人。” 他把頭又側回去,冷冷道:“ 寡人悶的慌。”
  自從退位以來,他就沒見過喬兒了,那麼久,也有些想念。
  楚烈心平氣和地站起來,把椅子移近了些,在筆直對視中笑了笑:“ 有兒臣陪著父皇不夠嗎?”
  以前陪著,是舒心愜意,但現在楚烈陪他多久,他就能心亂多久,簡直都到了自己都唾棄自己的地步了。
  在這種不能拿上臺面見光的羞愧下,只能故作戾聲對青年道:“ 看著你就覺得煩, 要你陪寡人是嫌命長了!”
  楚烈露出一點受傷的神色,端正的坐在椅子上,像是在反省。
  楚喬只是個沒有威脅力的孩子而已,喧進宮,就有那麼難?
  楚烈沒有正面回答,試圖轉移著話題,“ 那今天還是兒臣陪父皇出去走走,這是一定要的。 ”
  楚桑倏的一下子從籐椅裏坐直了,脾氣大的厲害,手指掐在把手上,不經思考的厲聲道:“ 什麼叫一定要?你憑什麼管寡人!寡人不需要你這樣!”
  楚烈臉色也鐵青了,似乎僅存的忍耐都被消磨掉 ,瞳孔驟然收縮,煞氣微露的臉有幾分在朝堂上的神態,也帶著難得怒氣,字字帶沖:“ 你以為我想管嗎?誰叫你自己的身體都不知道愛惜,迷迷糊糊的,我要不是喜歡你——我才懶得管!”
  反了——這是對長輩說話的口氣嗎?
  可在青年駭人的氣勢下,楚桑話憋在喉間,沒擠出來。
  楚烈有點惱怒,振振有辭道:“ 我想你身體好點有什麼錯?你知不知道自己臉色有多差?我想你好點有有錯嗎? 你不想對著我,可以,我找其他人陪你去,但你總要對得起自己的身體吧? ”
  在青年狂風暴雨般的質問下,楚桑慢慢皺起了臉,反思自己是不是當長輩當得太失敗了點,其實……
  你是被三皇叔附身了吧? 楚桑揪著自己的衣擺默默念道,外面有什麼好去的,在宮裏歇著不挺好的嗎。
  當年被攝政王壓著逼著鍛煉的苦事又開始湧動起來了,以前是被長輩管,現在是被後輩管著,龍困淺灘,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
  “ 寡人不喜歡去。” 他小聲道,鬱鬱不歡的樣子越發的沒有氣勢了。
  剛才的怒氣又被楚烈的氣勢給嚇沒了。
  “我……” 楚烈開口想解釋,又遲疑了下,最後帶著自我厭惡的口吻,“ 我不是想逼你……”
  “ 逼你……我自己也難受,但是父皇……你自己的身體自己都不關心,那怎麼能行呢,聽我的話,每天去花園裏走走,不光身體好,胃口也會變好。”
  “……”
  “ 我們一起活的長長久久的,不好嗎? ”
  青年為自己剛才的怒言懺悔了好一陣,一直抓著他袖下的手,也沒其他舉動了。
  他面色大垮,訕訕的垂下頭,這都多大的人了,還像頑童一樣爭爭吵吵,沒意思透了,誰叫……誰叫楚烈在他面前脾氣那麼好,任打任罵任使用,他都吃那麼大虧被啃的老骨頭沒都了,現在脾氣大點自然說得過去。
  “ 那……那不能去久了。” 雖然還是委屈的,但鑒於對方出發點是好的,只好退了那麼一小步:“ 去久了寡人累得慌。”
  青年忙笑道:“ 嗯,不會太累的,主要是活動一下身子骨,疏通一下氣血。”
  他臉皮燙燙,從青年手掌間抽出自己的手,重新縮回在寬袖下。
  楚烈咳了聲, 眼眸半眯,似乎也有幾分難以開口的情緒,十足的青澀:“ 那個……嗯,咳…… 父皇有看到我寫的東西了嗎?”
  天天塞,他又不是老瞎子,自然看的到,一堆酸詩,酸得他嚼豆腐都累……
  可是青年自我感覺卻不錯,黑瞳微亮的繼續問,“ 父皇覺得寫得如何?”
  “這個……”
  這個當然……當然是又……又酸又臭,除此之外再無他感。
  楚烈卻把他的沉默當作默許,十分自然的湊上去親了親他的臉頰,龍袍上熏著的龍涎香鑽進鼻間,幾乎讓人薰薰然不知身在何處了,心悸著的緊張感讓他口乾舌燥,胸中冒火。
  “ 父皇喜歡嗎?” 楚烈這回胸有成竹了,底氣十足的。
  “ 那些玩意誰寫的?”
  楚烈頭埋在他肩膀上,道:“ 當然是兒臣寫的……”
  “到底是誰寫的?”
  青年磨嘰的從他肩膀裏抬起頭,怎麼看都有分可憐受屈的樣子,嘴角和眼角齊齊下垂,端正英俊的臉佈滿了無奈憋屈:“ 翰林院的柳學士……”
  他就知道!一看就有那個常年混跡于青樓柳風的痕跡在!去他的翰林院,去他的不務正業混賬!
  貼在他身上的青年以為他生氣了,低聲下氣的解釋:“ 柳學士只是幫我改了幾個詞……他說我寫得不夠味,收的人不會喜歡。 ”
  “……” 楚桑越發的欲哭無淚了,孩子啊,那個老東西送詩送詞給的對象,都是歌坊青樓間的妓女舞女們,他一老頭子,收這種玩意,不是諷刺嗎。
  “ 是不喜歡嗎?” 楚烈似乎洩氣了,頭垂了下去,劍眉都有點搭聳自我譴責的意味,“ 我不知道該怎麼寫才好,才叫柳學士來幫忙看看——”
  楚桑心肝一抽,也顧不得要保持距離,一把抓著青年的領口,失聲道:“ 你——你叫別人看了?”
  “呃……” 楚烈兩眼一定,回神,看著揪著自己的手。
  “你不要臉,寡人還要臉面的——”楚桑紅憋紅了,也不知道是因為生氣還是害臊,力氣也難得大了起來,扯得青年帝袍交領處都松垮了,“ 以後不准讓別人看到,絕對不許!知不知道?懂不懂!”
  楚烈被勒到咳了幾聲,嗆了好久,等能說話時脖子漲紅,眼睛黑深深的,卻是在笑: “ 嗯,知道了。”

  萬歲第四十三聲

  晚膳後,楚桑賴在椅子裏就是不想動,原本還想著今晚那孽子要去接待外族的幾個族長,□無暇沒法過來,誰知道,人是沒來,楚烈卻特意接連派了好幾個人過來提醒。
  “ 上皇……您該去活動活動了……”
  “……”
  一個人散步是孤單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他也不指望那幫木頭侍衛宮女能陪他消磨時光。
  孽子,以下欺上就算了,還言而無信……
  今夜月色分明,暗香浮動中,好似真的可以窺見月中被伐的那棵桂樹,以前,也就是他還是青嫩的時候,老宮女跟他講過,這月宮裏住著嫦娥和吳剛,一個逗著兔,一個伐著樹。
  那麼冷的月宮,再富麗堂皇又如何呢,一點意思也沒有。
  他一直困惑著,為什麼月中這兩人要各做各的,一起取暖生活不是很好嗎,又不是牛郎織女,何必自己給自己劃條銀河出來。
  楚桑仰頭看了很久的月亮,皺著眉頭思考,直到脖子酸痛起來,才作罷。
  其實月外的人往裏看,怎麼看怎麼美,月裏的人呢,那就只能冷暖自知了。
  他只有楚烈一個至親,而楚烈,也只有他一個父親而已,別管什麼血緣疑雲了,很多時候緣分比血緣更重要,就算是親生骨血,幾十年未見,也會如同陌人,情這玩意,太難纏,太難割,一繞在心頭就讓人放不下。
  那他和楚烈,到底要折騰到什麼時候呢。
  正這樣唏噓著,遠遠就聽見甘泉宮外傳來一陣喧鬧,他抬眼望去, 也不知道發生何事, 只見殿外的大批佩刀侍衛都朝某個方向湧了過去
  而他身邊的侍衛萬分緊張地圍了上來,拔劍準備。
  “ 上皇,那邊似乎發現刺客。” 有人過來彙報。
  “什麼?” 在保護圈內楚桑一頭霧水起來,這個時候,他實在想不到有誰會做種蠢事。
  那邊似乎情況穩定下來,看樣子刺客抓到了,沒一會就又有人過來彙報情況。
  跪在地上的侍衛口氣為難的稟告道 :“ 上皇……剛才私闖進來的人人被王大人當……當成刺客了……”
  侍衛口中的王大人是護衛隊長,宮裏有名的神箭手,被楚烈特意派過來駐守在甘泉宮保護這兒周全,是大材小用了點,不過今晚不是有刺客嗎,正好可以給手癢的神箭手一個展示的機會啊。
  只是,什麼叫做當作刺客了?
  狐疑的看著跪著的人,那年輕侍衛被盯到頭也不敢抬,只是大聲道:“ 平西王世子,剛才偷闖甘泉宮,被——”
  楚桑只覺心口一堵,一時說話都提不上勁,在短暫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後,他十分困惱的開口:“ 平西王世子……”
  世間沒有第二個平西王世子,除了楚喬,也沒人會傻到一個人夜闖甘泉宮,這麼荒謬驚駭的事,偏偏就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發生了。
  被人誤當作刺客,甘泉宮的侍衛們當然不會留情,楚桑又痛又氣的趕了過去, 層層的侍衛們讓開道,就看見已經來到的太醫正蹲在一邊。
  地上有人,再眼熟不過的單薄身影正倒臥在血泊之中,月影正落在少年俊俏慘白的臉上,透著股死氣沉沉的虛白,這讓他駭然大驚,失聲地奔了過去,“ 喬兒!”
  太醫急忙擋住他,“ 陛下——微臣正要幫世子拔箭,您先別過去免得被血濺到……”
  “ 混賬! ”他一把推開擋路的太醫,踏著地上黏稠的血,巍巍走了過去,蹲下後眼睛就濕了,楚喬被長箭穿透了胸口,被打散的黑長髮浸在血裏,黏稠在一起,怵目驚心的讓他喉嚨抽緊,顧不得血沾身,微顫的抱起地上單薄發冷的身軀,“ 喬兒?喬兒?聽得到寡人說話嗎?寡人在這兒呢,不怕,不怕……”
  楚桑忍著驚駭拿手指探了探楚喬的鼻息,心中一涼,說不出話來。
  “是……小表叔嗎?” 氣若遊絲的低喃費力的響起,似乎從昏迷裏短暫的清醒過來,手指動了動,沒有焦距的眼也沒有眨,“ 小表叔嗎?”
  他早已哽咽的無法說話,只是抱著楚喬,拂開楚喬臉上被血粘著的發: “ 是,是寡人,是寡人啊。”
  “ 我……我聽父王說,皇上把您軟禁了……我聽好多人都這麼說了……” 楚喬像垂死的魚一樣艱難地張著口 ,“ 父王不讓我進宮……看您,我又擔心……”
  “……”
  他顫抖著收緊了手臂,卻讓楚喬痛得低聲叫了起來,“ 小表叔,我怎麼看不到了?”
  “等會……等會太醫給你上了藥就看的到了,乖,要聽話,寡人什麼時候騙過你呢?”
  身邊的太醫早就像他做了手勢詢問,要是拔箭,必會失血過多,走的更快。
  “ 我也……想不到其他辦法進來,我笨……父王一直說我笨……只有小表叔不嫌棄我……真好,今天我好像又犯錯了…… ”
  聽那聲音,就已經是快沒人氣的了,楚桑心痛到不行,已經恍悟過來了,朝中那些老派的勢力們為了討好新皇,肯定要跟他劃清界限的。
  所以楚平才不讓楚喬進宮來,他早該想明白的。
  “ 皇上……對您好嗎,小表叔?” 楚喬費力地問。
  “好……烈兒待寡人很好……非常好……宮外的人都是胡說的……喬兒別信,小表叔現在身體都比以前要好。 ”
  太醫在一邊,遺憾地搖搖頭,意思是沒得救了。
  “ 那……那真好,我也覺得……太子哥哥會對您好的,小表叔……我好痛,好痛啊……” 楚喬想把眼睛再睜大點,但是一直都撐不開,眼淚就滾進臉頰上的血中,“ 我是不是快死啦?小表叔?”
  楚桑眼裏充滿憐愛痛心,安慰說:“ 不會的,寡人在這,老天都會賣寡人幾分薄面,不會把你帶走的。”
  這孩子,從小腦袋就不夠靈光,是笨……是傻……傻到骨子裏去了,傻到他現在心痛欲裂,老淚直流。
  “ 好痛好痛……小表叔,我好痛啊……我還不想死……不想死……”
  聲音一寸寸的低了下去,最後被月下冷風一吹,就散的乾乾淨淨了,楚桑呆楞在原處,用十指都染血的手抹了把自己的臉,看著從宴會裏趕來的楚烈,他也知道自己現在樣子駭人了點,全身血跡斑斑的,臉色也差的厲害,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活像死過複生的人一樣。
  青年一下子就走上前把他抱住,聲音極度沙啞, 在他耳邊說道:“ 沒事的,沒事的,還有兒臣在呢。”
  看著熟悉的人死在自己面前,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經歷一次就夠了。

  萬歲第四十四聲

  看著熟悉的人死在自己面前,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經歷一次就夠了。
  人被抬走了,地上只剩下一灘血,沒過一會就被清理乾淨了,地上殘留著的血跡,過了幾天也消失了,如果不是親生經歷,他一定不會想到,自己疼愛的後輩是死在這兒的。
  他寧願楚喬懂得人情冷暖,懂得避嫌,懂得明哲保身,總好過現在,命喪黃泉。
  他恍恍惚惚地想起很久之前的事,那時候他也還很年輕,比楚喬大不了多少,他在宮外認識了永寧,只覺日子開心順利的不得了,恨不得把自己有摯友的消息告訴全天下。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事,於是他打算把永甯介紹給楚平認識,楚平與他一起長大,情如兄弟,他們若是相識,也必會成為好友,抱著這種想和人分享的心情,他把永寧拉到了城外的一間酒樓裏。
  “ 幹什麼啊,神神秘秘的——” 被人一路扯著袖子的青年露出很不耐煩的樣子,“ 小楚,你想幹嘛啊。”
  快到酒樓的時候,他才笑答:“ 嗯,我想引你見見我表哥,他和你一樣年紀。”
  永寧一愣,硬是扳開對方的手,神色頗僵,“ 你去好了,我就不去了。”
  “ 我都約好人了,你總不讓我失約吧。” 他皺眉看著青年。
  永寧目光一移,道:“ 我不想見其他人。”
  “喂,你什麼變得這麼彆扭,我表哥又不是其他人,認識一下又何妨。” 枉他這麼滿心歡喜的想把對方當作最重要的朋友介紹給自己表兄,青年卻一點也不領情的樣子也讓他很惱火。
  “ 我表哥人都到了,你要讓我失信於人?” 他上前,滿心不悅的道。
  “小楚,我沒有其他意思,這個…… ” 永甯一向風流英俊的臉似乎有那麼點苦澀,最後抿著唇道:“ 我去就好了,你別生氣。”
  他狐疑地審視著。
  永寧雙手抬高,認輸道:“ 好好,我去,肯定去,不去的話就詛咒我死無葬身之地,行了吧?”
  城外的這間酒樓是楚平的產業,環境秀雅,裝潢精妙,置地于青山秀水之間,真是訪親交友的不二選擇,他與永寧一起走進酒樓最頂樓風景最好的包間裏,還沒踏進去,就味道一股碧螺春的嫋嫋茶香,當然還有那最不可忽視閃閃金光。
  “啊,來啦?快坐——” 楚平殷切地站起來,只是視線在落在永寧身上的時候一時停頓了片刻,而後眼珠子活絡一轉,回復言笑晏晏的氣度,“ 久仰大名了。”
  青年一身紫衣,風流倜儻立於一旁,回禮:“ 見過這位兄台。”
  席間也算是氣氛熱絡,永寧本就善談,楚平也是常年嘴裏抹油的滑頭,要氣氛熱起來並不難,只是,他怎麼老覺得楚平笑吟吟的樣子十分的曖昧?那眼,賊閃閃的,看得他心裏都發毛。
  中間永寧起身去外面如廁淨手,楚平立馬放下酒杯,想要說什麼,就被楚桑搶了先頭,正色警告道: “ 別打他的主意,永甯是我好友,明白不?”
  他這表哥天生就是一葷素不忌的主,十分之沒有節操,看見美色就手發癢心發癢,保不准楚平對永寧會起什麼邪念。
  楚平哽了一下,瞪大眼,笑容間很有幾分你知我知的詼諧味,“ 不敢不敢,我怎麼敢去碰他呢。”
  如果不是邪念,怎麼剛才落在永寧身上的視線那麼古怪,還是那句話,他對楚平的節操很沒信心,於是很放心不下:“ 不敢就好。”
  楚平嬉皮笑臉地為他斟酒,自己又撿了幾顆花生米入嘴,一邊嚼動一邊感歎,“ 哎,這人生的真不錯,也難怪陛下您看得上眼,呵——呵。”
  那幾聲笑聲古怪的厲害,他不禁皺眉,“ 什麼叫看得上,這話怎麼那麼難聽,楚平,寡人叫你來不是讓你來添堵的。”
  楚平忙道:“ 行,行,我明白的,不過我只是奇怪——” 壓低聲音,神神秘秘道:“ 陛下……您什麼時候去南館的啊?也不帶上我……”
  端著酒杯的手一滯,楚桑瞪著對方,“ 什麼南館?”
  “咳,就是小倌館啊,您不是說不去的嗎,口味一下子就變了真叫我琢磨不透啊……” 楚平摸著自己的臉感歎。
  楚桑莫名地心一跳,“ 你說什麼呢,小倌館?寡人去那種地方做什麼,你知道寡人不愛去那種地方的。”
  楚平還是笑,不過有些勉強了,“ 陛下,您不去小倌館,那怎麼把那裏的紅牌帶來的?”
  說完,就指指門口的方向,示意口中的那個人便是還未歸席的永寧。
  楚平發現身邊的人完全沒有反映了,只是僵坐著,然後身子遽然一震,聲音都微微變了,“ 你說什麼?”
  楚平也摸不著頭腦,坦白道:“ 就是永寧啊,他不是南館的紅牌嘛。”
  酒杯直直落在懷裏,打濕了袍子,楚桑全身寒戰,放在膝上的手緊緊握成拳,“ 胡扯。”
  “ 沒有吧?我在南館見過幾次,他的樣子太俊了很好認。” 不過楚平又道:“ 說不準人有相似……那個,他真不是您從南館那裏帶來的?”
  胡扯,那種地方他從是來不去的,說永寧是那種地方的紅牌,簡直就是污蔑,永寧那麼乾乾淨淨瀟灑不羈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是那種地方的人!
  但楚平的樣子也不像在開玩笑,對,楚平也沒這個膽子開這種玩笑的,他手抖的厲害,只想馬上質問永寧,把這事解釋清楚。
  “小楚?”
  這個聲音讓他從狂熱較焦躁中緩過神來,他看著從門外緩緩走近的青年,劈頭就問,“ 永寧, 他說你是南館出來的,你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沒有預想之內的勃然大怒,被人這樣污蔑,沒有人能無動於衷。
  楚桑只看見青年俊臉上一點點慘白下來,血色盡失,但也不解釋,只是站在雅間的門口。
  楚平一見這緊張的氣氛,就打著圓場,“ 哎,哎,我可能記錯了,那個——”
  “ 你閉嘴! ” 楚桑屏息等著,等著好友給他一個解釋,他心急如焚,拍案而起:“ 永寧,你說話呀!”
  一向吊兒郎當沒個正經的青年在短暫的沉默後,露出一個苦到不行的笑,點頭道:“ 他沒記錯,記性很好。”
  “……”
  “ 我是在南館,我從小就長在那裏。” 風華逼人的青年現在顯得有些落魄了,儘管是滿不在乎的口氣,認真聽的話,還是聽得出裏面的羞恥和膽顫。
  但當時他只覺得自己被矇騙了,被忽悠了,如驚雷劈中腦袋一樣, 除了痛麻再沒有其他感覺, 他是一國之君, 天下間誰敢欺他騙他? 誰敢把皇帝蒙在鼓裏?
  少年人高高在上的自尊完全不允許有這種事發生,他絕不會承認自己的好友是南館出生, 他更加不會承認自己是最後一個知道像傻子一樣被愚弄了。
  失去理智的人總是會做出些自己都無法控制的事,楚桑盛怒著,把桌面上的瓜果酒壺都朝著前面的青年扔去,青年沒閃躲,直直的站著,狼狽的用袖子抹了抹臉頰上瓜果殘汁, 難過的嗓子都沙了: “ 小楚……”
  “ 寡人再也不想見到你!” 楚桑氣急敗壞的吼了出來,兩手抄起那大酒壺,就往地上摔去。
  青年呆呆的站著,黏稠的殘汁沿著淪落分明的下巴往下滴著,說不出的可憐絕望,完全沒了平時的瀟灑風度, “ 不要這樣,小楚, 我沒有惡意——”
  他以前貪新鮮去過一次小倌館,那裏面的男人講話都嬌聲嬌氣,走路扭捏,眼神風 騷,直叫人噁心犯吐, 他絕對不會相信永寧是和這些人一起長大的,他絕對不允許有這種事發生!
  原來每次出來永寧都只帶他去偏僻少人的地方玩,鮮少去繁華人多的街道, 原來如此,他心裏的好友就該是瀟灑絕倫乾乾淨淨的,不該呆在骯髒的煙花之地。
  他根本沒聽永寧的解釋,嚷出了一些很難聽的話,在最後無意識下脫口而出一聲不知道是混蛋還是賤人之後,不顧青年扭曲痛苦的臉和楚平的呼喊,一個人甩袖離去,跑走了。
  但他直到很久之後才回憶起自己到底說了什麼。
  當時他自尊太高了,眼裏容不得一點沙子一點欺騙,他羞憤于永寧的真實身份,一想到永寧要承歡於他人身下,出賣身體,就氣憤的手抖難止。
  他將永甯視為知己摯友,永甯被人侮 辱,他覺得連同自己也被看清欺辱了,到最後,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氣永寧騙了他還是其他,他甚至不敢考慮自己以後要怎麼面對永寧,這種不堪的過去,他們要怎麼做才能回到以前嬉笑打鬧的光景?
  他痛恨自己的沉不住氣和暴怒。
  楚桑窩在龍床上,殺氣頓起,如果把知道這事的人都弄沒了,永寧就可以乾乾淨淨活下去,他可以給永寧身份和地位,讓他做一個真的風流名士,以前的那些不好的事,都統統見鬼好了。
  只是,他該怎麼面對永寧,怎麼開這個口,其實,說永寧騙他,他不也沒告訴對方自己真實身份嗎,說欺騙,他不是也做了了嗎,他憑什麼理直氣壯的怪永寧。
  他只是沒法面對永甯是在南倌的紅牌的事實,沒法接受,他自然知道紅牌意味著什麼,要接客,要陪笑,要逆來順受,要言不由衷……光這樣一想,他就有紅眼殺人的衝動。
  幾天下來,他都在思考著這個問題,要怎麼處理,怎麼道歉,永寧一向不會生他氣的,青年一向很大度,一向很讓他……
  退朝後他留住楚平,想找他一起斟酌一番,楚平聽完他的想法,臉色忽變,冷汗就流了下來,斷斷續續的說道,前日聽到消息,說是南館的紅牌被強壓進了英郡王府裏,做堂會。
  “ 那是什麼?” 英郡王只個有點小權,常常貪色誤事的廢物而已,他心裏升起不好的預感。
  楚平尷尬解釋:“ 堂會,就是……咳,就是一大幫子紈絝子弟,你知道那些人……比較喜歡玩。”
  他慢慢瞭解楚平口中的‘玩’是個什麼概念,京城的紈絝子弟們,從沒把下人的命當作命,玩人的手段千奇百怪,絕不手軟,據說,每次英郡王府做完堂會,晚上都會扔幾條屍體出來。
  他嚇得臉都青了,怒問楚平既然知道,為什麼不阻止。
  “微臣以為…… ” 楚平苦笑:“ 就打算順水推舟讓他受點教訓。”
  在極速賓士的馬車裏,探子彙報英郡王府上並沒有這個人,想必是已經送回去了,於是又轉道,朝南館的方向奔去。
  一路他忐忑的沒法說話,就是皇后難產的時候他也沒那麼心急如焚過,只怕耽誤一刻,他都會恨死自己, 南館門前圍了許多人,裏面隱隱傳來哭泣的聲音。
  他不知所措的看著一個清秀的書童一邊抹淚一邊說,公子已經送回來的時候已經去了。
  只不過用一張破草席卷著就送回了南館裏,雖然全身都被玩殘了玩爛了,但那張英俊風流的臉還是完好無損的,於是童子一邊蹲在卷著席子的屍體前哭著,一邊抬頭看他,還問了句:“ 這位公子,您要見我家公子最後一面嗎?”
  他視線落在席子前露出的黑亂頭髮上,被黑血浸了很久的樣子,現在風吹也不動,死氣沉沉的塌在席子間,楚桑看不見席子下那張臉,他甚至沒有力氣彈動一下手指,更別說有這個勇氣去掀開那張席子。
  赤足還沒被掩蓋住, 上面腳趾似乎被拔光了,已經血淋淋的不成形了,他腦袋裏想起楚平之前在馬車上跟他說過的,那些堂會上的殘忍手段,原來真的,一樣樣的應在了永寧身上。
  原來越是美好的事物,人們越是想去據為己有,然後在破壞掉,再美好的花,原來都逃不過被人採摘然後丟棄的宿命。
  童子還在一邊哭泣,哽咽著:“ 公子去年已經快籌夠錢了差點就可以給自己贖身了,但不曉得犯什麼邪,今年老是想往外跑,每次出來都要上下打點,給老闆銀子,給下人銀子,他哪有那麼多銀子耗!公子那麼明事的人,怎麼就犯糊塗了呢! ”
  楚桑靈魂半失,只聽得見那童子嘴一張一合,後面說的什麼完全記不住了。
  他以前老在永寧面前抱怨自己出來一次有多難,有多辛苦,有多麻煩,但他不知道,真正玩命都要出來的,不是自己啊。
  每出來一次就少一次離開的機會,這種自己困死自己的做法,光想想都讓人絕望。
  他在席子前站了很久,明知道對方就在下面,最後一面了,他不敢去打開,不敢看,實在太差勁了。
  他寧願最後一面是在酒樓的雅間裏,青年不顧全身狼狽,說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久一點而已。
  就定在那裏好了。
  “ 燒了。 ”
  夜晚裏整座樓被付之一炬,火是他親手放的,再把那些人都殺了,可是沒了的就是回不來了,怎麼痛苦後悔都回不來的。
  那把火已經把他最歡樂的記憶一起燒沒了,留下滿地灰燼和一腔苦痛,灰被風一吹就沒,但自己造的孽卻是越發的清晰起來。
  “寡人太差勁了,太差勁了。” 他捂眼痛哭,憑什麼這麼高高在上,憑什麼一生平順,以為所有的好事都是理所當然得來全不費工夫。
  他這種人,會得到報應的,一定會的。

  萬歲第四十五章

  在他的示意下,楚喬下葬的標準按著親王級別舉行了。
  楚桑久居深宮論輩分地位也不該去的,於是就呆在宮裏等著楚平來見他。
  以前他總覺得楚平身上有股鮮活感,也不知道是保養的好呢,還是天生就顯年輕,楚平看起來跟年輕時並沒多大變化,如今不過數月不見,他卻已經在楚平鬢間找到白髮了。
  “ 坐吧。” 他放在茶杯,讓宮女太監都下去。
  涼亭裏,楚平滿臉苦澀的笑了笑,也沒有跪下謝恩,反倒是像回到以前大家都還年少的時候,視規矩為無物,直接就坐了下來。
  其實他們已經過了可以任性而為的年紀了。
  楚平的憔悴樣子讓他有幾分心酸,但他想必在楚平眼裏,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
  寂靜中兩人相顧無言,許久後,楚桑才問了句,“ 一切進行的還順利吧。”
  “托陛下的福,一切都很順利。” 楚平削下去的臉頰讓顴骨顯得很深,眼角皺紋也一夜冒出來似的,就刻在一邊。
  “ 那就好……那就好。”
  他能為楚喬爭取的,不過就是一個好爵位而已了。
  “ 陛下。” 楚平突兀的叫了他一聲,沒頭沒腦的說:“ 是我對不起您。”
  “……”
  他現在明白楚烈為什麼一直不肯把楚喬喧進宮陪他了,楚烈是擔心喬兒言談間肯定會洩露自己父王那麼急於和他劃清界限,楚平和其他王爺不同,他在位期間,對平西王一直恩寵有嘉,這種近乎于兄弟的情意,在他退位後也似乎消失了。
  楚烈怕他會傷心,所以掩著不讓楚喬進宮,其實何必呢,他既然都不會因為楚烈的逼宮而氣惱記恨,便不會因為楚平的薄情而難過太久,在朝廷間總有太多不如意和身不由己,新皇對他的態度在外看來又是那麼曖昧不清,以楚平的性格,明哲保身的劃清界限也在意料之中了。
  “ 以前我老嫌這兒子笨,不中用……” 楚平忽然眼紅了起來,雙手握拳,兩眉之間溝壑深深,“但現在什麼都沒了……我,我——”
  他看著楚平埋在自己手掌間,不斷哽咽,在他印象裏這是楚平第一次當著他的面失態。
  那股散不去的悲戚感,飄散合聚著,釀在心裏頭,斂在眉梢上,最後忍成一口歎息,“ 寡人知道,這事怪不了誰,要怪,就只能說老天愛作弄人。”
  楚平情緒很不穩定,哭哭癡癡了很久,他估計是憋壞了,皇家人總是要維著臉面的,就是親人走了也要裝成風輕雲淡的,不能讓別人看出一點破綻弱處。
  年紀越大,看起來也就越發的無堅不摧,楚平如此,他也一樣。
  “ 婉容,身體好些了嗎?”
  “ 還病著,太醫說好好調養,但我估計是能過這個冬天就不錯了。”
  婉容身體一向不好,在生喬兒的時候就落下的病根,久纏病榻,有時解脫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不,不對,這是什麼窩囊話,楚桑暗罵自己一聲,能活著就是大事,就是好事!天下間那麼多人拼了命的要活下去,他憑什麼在悲傷春秋,輕看生死?
  “ 好好陪婉容走下去,阿平——寡人能看見你們成親生子,也想看到你們白頭偕老…… ”
  是啊,人這一輩子到底求的是什麼?冷暖的是人情,易散的是權勢,盛年不會重來,歲月更不會待人,那到頭來真正屬於自己的,又有什麼?
  不過是,惜取眼前人罷了。
  說到最後,楚桑自己也動容的無法繼續了,一手按在楚平的手腕間,手抖顫難抑。
  楚平慢慢,回握住他的手,手指很冰涼,卻像是兄長一般莫名的讓人心安。
  “我……對不起你。 ” 楚平沒用尊稱,眼神閃躲後,微微下垂的眼角很顯老態。
  “ 十八年前,那個小倌……沒錯,就是那個永寧,他被帶進英郡王府的時候,我剛好在英郡王府上做客。 ” 楚平吸吸鼻子,萬分難堪的道:“ 我當時沒有阻止。”
  “……”
  “ 我不喜歡那個人,我看不慣他和你稱兄道弟的……我——” 楚平一咬牙,提聲道:“ 我跟他說,你是一國之君,金尊的皇帝,你跟他是雲泥之別,我叫他死心別再肖想什麼了,我跟他說,你喜歡乾淨,最看不得髒兮兮的人……我想給他個教訓,我不知道你會難過那麼多年……”
  “ 那,你現在說出來,又做什麼?” 異常冷靜的聲音,一絲波動都沒了。
  楚平反手一抹臉上的淚,苦笑:“ 那個小倌因我而死,喬兒因你而死……一報還一報,真玄了,我自己種的惡果,怪不了別人的,這事我藏了那麼多年說出來,我心裏也舒服了。 ”
  “ 天理迴圈,原來真有定數,現在我信了。”
  楚桑沒有發怒,只是忽然問道:“ 喬兒府上那個小倌,現在怎麼樣了。”
  楚平沉默了一陣,“ 喬兒走的那天,他也跟著走了。 ”
  “ 能找到對自己好的,不是件容易的事,喬兒……有眼光。” 楚桑無神躺在椅子裏,道:“ 說到看人,其實你我都不如喬兒,情是不分三五九等的,能真就好,我們心都太雜了,太雜了,所以就算找到對的,我們也留不住。 ”
  要跟他們皇家人談情,果然是奢侈了點,他早已不做他求。

  萬歲第四十六聲

  楚桑動著手裏的耍幹,在白幕後的小凳子上坐著,正在唱一出昭君出塞。
  越唱心口就越是空蕩蕩,這種沒落悲傷的情緒在以前太過少見,以至於現在唱起來要悲情有悲情,要深度有深度,活脫脫都快被邊塞的黃沙給淹沒了,如果再讓那麼老班主過來聽他唱一曲,絕對不會說他什麼……
  情不真意不切,流於表面了。
  昭君是背井離鄉一人漫漫黃沙,他現在是……雖說不上眾叛親離, 但論孤苦伶仃也是夠格了,唯一留在身邊的楚烈,又是個吃……吃人不吐骨頭的狼崽子,讓他難以自拔的心跳加速,更加罪惡。
  自暴自棄地將一向視若珍寶的皮影扔在地上,頭埋在手臂裏,深吸了幾口氣後鼻間卻越發酸痛難當,他圖清淨,一早就讓宮女太監們退到殿外去了,如今一個人呆在空曠的宮殿裏,越發的讓人覺得……想打瞌睡。
  這幾日為楚喬的死憂心乏力,已有好天夜不能眠,精神恍惚,這樣枕著自己的手臂卻出奇的有幾分安全感,讓人眼皮可以放心合上那種。
  頭髮披散在腦後,睡意沉沉間,忽覺手腕間一片冰涼,卻不是自己頭髮的觸感。
  “ 陛下——是我。”
  他被這忽然出現的清冽聲音給嚇醒了,在確定自己的確沒有老眼昏花後, 失神地囁嚅了一句:“ 容……容愈,你來這兒做什麼?”
  眼前的青年穿著普通侍衛裝著,在黑色沉重的侍衛頭盔下,露出一張削瘦冷豔的俊容,陰白似常年不見陽光的膚色,正是近日剛榮升右相的容愈。
  “ 微臣來帶您走,您也不想再留在這裏了,是吧?” 容愈眼眉帶著急切,手一用力就想把人拉起來。
  “痛——” 他垮臉了,眼眶紅紅: “ 你……你扯寡人頭髮做什麼……”
  青年在下意識裏尷尬收回手,但又馬上反映過來似的,又重新抓住他的手腕,“ 微臣已經佈置好了,陛下,跟微臣走吧,您留在這兒自己不難受嗎?”
  楚桑抖了一下,難受,怎麼不難受,他這當了太上皇,日子卻比以前更難過了,被人困著養著,跟他那只會叫萬歲吉祥的鸚鵡一樣,呆頭呆腦的被人玩弄著。
  “去——去哪里?” 他反握住容愈的手,眼裏逐漸興奮:“ 寡人可以去哪里?”
  青年眼裏毫無雜質,黑透透的,他甚至都看得清自己披頭散髮的樣子。
  “ 天大地大不都是您的地方,你喜歡去哪里都可以啊。 ” 容愈冷削的臉似不自然般,“ 微臣會陪著您的。”
  離了這高牆,外頭就是錦繡江山,他活了半輩子都沒自在過,現在任性一回又如何,反正他都是入不得祠堂進不得黃陵的敗類了,老破罐子還怕什麼摔的。
  “ 那你怎麼辦?你才剛剛——”
  “ 這事微臣以後再跟您解釋,先換衣服。”
  容愈迅速拿出一套太監服以及出宮腰牌,口裏說著等會出宮檢查的時候應該如何應對。
  滔滔不絕的話忽然停住,青年看著眼前還是頭髮披了滿身的人,咳了聲,道: “ 陛下——您的頭髮要梳好才行。”
  “ 寡人不會梳。” 楚桑看著剛才青年塞到他手上的梳子,有些委屈:“ 那麼長,寡人怎麼可能會。”
  容愈白得過頭的臉皮似乎有熱氣上竄,從楚桑手裏接過梳子,“ 那……微臣來吧。”
  他忙不迭跌的點頭。
  他按捺著劇烈跳動的心,混在容愈安排好的太監隊伍裏,略微埋著頭,一路順利的到了慶宮通行出宮檢查的地方。
  前方的青年淡定的將出宮牌子交給負責檢查的太監,並用下巴示意後面的那群小太監們:“ 這都是出宮採購的。”
  “ 行,走吧,記得準時回來。” 負責檢查的太監粗略一看,就揮手放行了。
  異常的順利啊,楚桑一搓手心正密集出著的汗,邁開腳步,跟了上去。
  “哎,等等,你停下,停下。” 本來還在跟其他侍衛聊天的太監忽然一個抬頭,手指往那列太監隊伍裏一指,不偏不斜就正中楚桑那兒。
  “ 你哪個宮的啊?怎麼那麼眼生啊?” 那似男又似女的聲音刺耳的響起。
  “ 那個啊,是新來的。” 在前頭的青年不咸不淡的解釋了句,平靜的臉上看不出急躁。
  “嗯,新來的。” 他略帶沙啞的回應了。
  “ 呵,我說呢,多大年紀呀?” 也不知道是不是門檢的工作太過無聊,這太監就一副想找人逗弄,捉弄新人的架勢。
  楚桑臉不可避免的紅了紅,忍下老淚縱橫的衝動, 挺艱難的道:“ 十八……”
  楚家的臉,真的都讓他這個不孝子丟光丟盡了。
  “ 嘿,不說還真看不出,一看就是新來的——” 那太監一副了然於心的樣子,繼續揮手:“ 走吧走吧,快去快回啊。”
  他看著前頭青年肩頭似乎一下子松了一點,看來是躲過一劫了。
  一踏出宮門,似乎外頭的陽光都明媚的幾分,明媚得他幾乎老淚都爭著往外擠, 再走幾步,就會離楚烈更遠了。
  他走了,把兒子留在那裏面,楚烈知道他走了也不知道會有什麼表情,一定是難過的,一定會很委屈。
  這樣一想,腳步就不由自主的慢了,後面的小太監一個沒刹住腳,就踩在了他腳後跟上。
  “ 後面怎麼了?”
  青年走了過來,蹲下扶了一把,楚桑恍惚不定的看著後方的沉黑毫無人氣的宮牆,再看看前方筆直康莊的官道,禦溝水道旁, 盡植荷蓮,雜花相間,望之如繡。
  這條禦道是當年工匠花匠們按著他的要求修建的,每次策馬歸來時,踏著繁花,踩著春光,那歡樂不知愁的樣子,真的好像是上一輩子的事了。
  容愈似看出他的心事,手沒有放開,越發的用了力道,暗示著: “ 該走了,晚了回來,會受罰的。”
  他悶著頭,嗯了聲。
  再不走,他怕自己真的忍不住痛苦寂寞,答應了楚烈,自己的把自己沾上肉醬送上門讓別人當醬骨頭啃。
  他還沒有吳剛伐樹的毅力,明明有嫦娥在旁呆著,還裝成毫不在意的樣子,他真沒這個毅力了。
  老天都快把他身邊的人都快拔光了,他一棵老爛木頭,快撐不住了,如果毅力不成,那就躲開好了, 這樣一想,他腳上似乎也有了力氣,越發加快了腳步。

  萬歲第四十七聲

  容愈似乎已經將一切準備妥當,他只需要好好跟在青年後面就萬事大吉了,出了皇宮,天空一下子都高遠了透徹了不少,讓他一直沉壓著的背脊也彈正了。
  從馬車小窗往後看去,只看到迅速後退的林間景物,陽光透下樹蔭斑駁,一切都萬分愉快美好。
  美好的都讓他這個乾癟的老豆芽快重新冒芽了。
  他頭還支在窗外看著風景,山路不平,一個顛簸就讓他失了平衡,一頭磕在了窗邊的木頭上,砰的一聲響驚動了正在趕車的容愈,青年急忙拉開簾子,“怎麼了陛下?”
  他捂著額頭,忍著痛,“沒事,沒事,你忙你的,寡人沒事……”
  青年停下馬車鑽了進來,萬分小心的掏出手帕,小聲說道:“ 怎麼了陛下?給微臣看看? ”
  楚桑只好訕訕放開手,露出磕青腫的額頭,眼睛痛的要發潮了,含糊著:“ 撞到了……”
  容愈啊了聲,從隨身攜帶的藥箱裏找出一支小瓶子,倒了些藥膏在手帕間。
  “ 這裏抖,陛下您要坐穩點。”
  被額間冰冰涼的藥膏刺得說不出話,他倒吸一口冷氣,頭卻越發暈眩起來,只好扯了扯青年衣袖,很是痛苦眨眨眼:“ 寡人難受……”
  青年憂急:“ 哪里難受?是頭痛嗎?”
  “ 寡人哪里知道……都痛。”
  半晌,容愈才找到原因,松了口氣:“ 陛下是受涼了,剛才一直在吹山風就會著涼。”
  “……”
  青年沉思一陣,將馬車趕到路邊上停著,看著正開始打噴嚏的楚桑,溫聲道:“ 陛下,這條路很安全,吃點東西先。”
  連打好幾個噴嚏鼻頭紅紅的人搖搖頭,“ 寡人不餓……”
  他是真的不餓啊。
  容愈擺出提前準備好的乾糧,這種地方肯定沒什麼熱食,也只能先用大餅饅頭充饑了。
  他看了眼體型龐大富態的大白饅頭,頹喪道:“ 寡人真不餓……”
  “ 可微臣聽到陛下肚子在叫了。 ”
  “……”
  在刑部待久了的人,說話真的要這麼一刀見血嗎?楚桑老臉瞬紅,吸吸正堵著的鼻子,他是真沒餓,可在宮裏那麼多年,從午膳到晚膳都是定時定量的,這肚子被養慣了,一到時辰就自動自覺的來提醒他……
  陛下,要用膳了。
  他只好接過青年撕成小條的饅頭,用水潤潤喉嚨,看著四周的秀麗風光,狀似隨意問:“ 剛才, 寡人肚子真餓響了?”
  容愈咳了聲,削瘦的臉有點紅暈,“ 嗯,響了,肯定是餓了。”
  兩人說完,都有那麼點不好意思, 氣氛的為妙讓兩人都避開視線接觸,只顧著埋頭解決手裏的食物。
  青年一身布衣裝束,簡單樸素,不掩風華,就算埋頭苦吃, 一口饅頭一口水的樣子也很美好,大口吞咽的聲音他聽得清晰,只是這種真實的艱辛讓他忽然覺得心酸起來。
  “ 寧淵,你已經是右相了,慶建國至今,你是最年輕的一個。”
  青年停止嚼咽,略帶不安的抬眼看他,嗯了聲,“ 好像是。”
  他瞪著青年,什麼叫好像是,那絕對就是!
  “ 如果你以後後悔了,寡人是沒東西補償給你的。”
  青年嗯了聲,悶頭悶腦的樣子跟那副冷峻帶豔的臉實在不搭,三五下子就把手裏剩餘的饅頭吃完,容愈道:“ 我不用補償的。”
  “……”
  “ 陛下給微臣的,已經夠多了,再要就是貪心了。” 青年有些灰頭土臉, 這是拜連夜趕路所賜。
  楚桑良心不安了,他栽培容愈,多為國家,私心也有,不過比起來,那真是太小了,實在不足一提。
  況且……他當年順手救下容愈,也是因為這孩子讓他想起自己的摯友,是不是也曾經面臨過這種糟糕痛苦的境遇,是不是也被人當街毒打過,被人這麼欺負過,當年容愈眼裏的狠絕火氣,跟摯友竟然有幾分相似,美玉蒙塵是憾,寧為玉碎,則為痛。
  但他無心的點滴之恩,容愈當真來湧泉相報了。
  “ 微臣好不容易留在陛下身邊,想一直呆下去。” 青年直接用手背一抹嘴角邊,沒了朝堂上刻意劃出來的距離,難得的有幾分輕鬆隨意。
  容愈撿了根樹枝,在地上畫好草圖 ,一點。
  “ 陛下,接下來您想去哪里?微臣覺得去……”
  “ 兩人在外,你就別這麼叫寡人……咳,我,這樣吧。” 他展顏道:“ 我們就以兄弟相稱。”
  “……” 青年手間的孱弱小樹枝卡擦一聲,筋骨俱碎。
  “ 寧淵,你就是寡人的表弟了,叫聲大哥聽聽吧。”
  青年看著眼前因為微燒開始臉泛紅並開始笑的分外柔軟無憂的人, 嘴唇微動,死命搖了搖頭,“ 微臣不敢。”
  楚桑沉醉在這奇妙的稱呼中,嘴角翹翹,笑得都不想合嘴了,“ 沒事,你都敢把寡人帶出來了,還有什麼不敢,來, 叫一聲給寡人聽聽。”
  青年艱難的保持著惜字如金的態度:“ 陛下您病的厲害。”
  “ 寡人沒病,好得很,龍體大好啊。” 他用軟軟沙沙的嗓音反駁道。
  要對付一個已經燒的有些糊塗的任性病人,最好的方法就是順著病人的心意,千萬不要違背病人的旨意,萬萬不能跟病人說,您病了。
  於是有了經驗得到教訓的容愈清清喉嚨,一板一眼喊了聲:“ 大哥……”
  楚桑樂的打了個哈欠,笑得爽朗愉悅,眼睛眯成一條線,雖是病的有幾分迷糊了,還親昵地摸了摸青年的頭髮:“ 乖。”

  萬歲第四十八聲

  客棧的床讓他那副老身子骨開始搖晃了。
  苦哈哈的藥材味還充斥在口中,跟二月的冷雨一樣,不斷澆濕著他的睡意, 半睡半醒間他感覺有人輕手輕腳推門進來,腦袋一糊,便脫口而出:“ 烈兒?”
  那人影頓住,片刻才低聲道:“ 是我,陛下。”
  “……”
  楚桑忽然心裏劃過一種微妙的失落感,跟口腔間縈繞不散著的苦味一樣,慢慢苦浸到心腹處,融合在廂房裏昏暗的光線裏,頓時曖昧不明起來。
  容愈是進來打水的,青年一邊將洗臉的帕子打濕,一邊說道:“ 陛下,我們去西平。”
  楚桑接過溫熱適度的帕子, “ 也好。”
  西平是攝政王楚祁的封地,地勢複雜,山林眾多,是藏身的好去處。
  一路上行程順利,入城的關卡也順利通過,民間甚至聽不到什麼宮裏有人出走被通緝的風聲,一切平靜的都讓他毛骨悚然了。
  “ 大哥哥,你能幫我把紙鳶取下來嗎?”
  趕路途中,容愈一個人去不遠處的清溪上游打水,他便一個人在原地等,看著周圍有好些小孩在溪邊打鬧玩耍。
  小男童鼓著腮幫,穿著大紅色的小肚兜, 用又黑又可憐的眼神仰望著他,“ 大哥哥,幫我取好不好。”
  那小孩一手扯著他的衣袍邊角不肯撒手,一手指著不遠處那棵大樹枝葉間卡著的紙鳶,無助又可愛的樣子真讓他瞬間心軟起來。
  “ 嗯,可寡……可我也夠不著啊。”
  他摸了摸男童圓圓的腦袋,不由想,楚烈這個年紀的時候,到底是什麼樣子呢?
  對著眼前男童回憶了良久,他才發現自己根本就記不清楚烈小時候的樣貌了……
  “ 這樣吧,我用石頭試試。”
  楚桑撿了好幾塊石頭,朝著樹枝處就用力扔過去,試了幾次終於打中,不過失去枝葉支撐的紙鳶在落下後又隨風一瓢,落在了那條小溪上。
  男童癟嘴,一副要大哭大鬧一場的架勢,“ 嗚——大哥哥,我要紙鳶! ”
  楚桑大窘,越發覺得自己做事不利,趁著容愈還沒打水回來,他便承諾道:“ 沒事,我去給你取回來,寡人……咳,我從不食言的。”
  雖然很有失風度,還是脫下鞋襪,扁起褲腳,爽快的踏進了那條不算深的溪水間, 所幸紙鳶被吹的並不遠,只需十來步就可以取到。
  岸邊小孩們的聲音爽朗無憂,淳樸稚氣,讓他也跟著快活單純起來,乾癟的心像張新帆, 被春風暖意吹得飽滿起來。
  那紙鳶就被卡在一塊大石間, 他彎腰欲取,卻在拿開紙鳶的一瞬間呆住了。
  紙鳶下的不明物體跟他四目相接,霎那間天雷勾動地火,嚇的他幾個猛退步,失聲連連大喊:“ 有怪物! ”
  溪下錯落散佈著碎石,力道一失,他整個人就狼狽倒在了水裏,那岩石上的怪物還鼓著腮幫子跳到他肩膀上,賴著不走。
  楚桑全身麻痹雞皮頓起,呆呆的坐在溪水裏,又有嗡嗡叫著的怪東西跳到了他肩上,然後順勢跳到他頭髮上。
  不行,忍不住了……他眼裏直發酸,這到底什麼東西啊……
  岸邊的孩童們在短暫的沉默後,爆發出一陣止不住的歡笑:“ 哈哈哈——那個大哥哥怕蛤蟆,怕蛤蟆——哈哈哈——”
  青年終於及時趕回,還把賴在他身上的怪物給趕走,救他於水火為難之中。
  “ 陛下,您已經風寒了。”
  難得的,青年對著他口氣不善。
  馬車裏,他換上乾淨衣物,濕發披散,好不狼狽的解釋:“ 寡人只是被嚇到了,那……那玩意跳到寡人身上, 寡人在宮裏又沒見過……”
  “ 那是蟾蜍。”
  病人不信:“ 跟工匠刻的十分不像,寡人在宮裏頭的池子裏也沒見過。”
  容愈不知道怎麼解釋,他一向不善言辭,只會用最簡單的語言來敍述事實,於是想來想去,答道:“ 宮裏的比較富貴,宮外生活不好,疙瘩比較多。”
  楚桑打了個噴嚏,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難怪那些如此駭人,還敢跳到寡人頭上撒野,真是……”
  接連又幾個噴嚏下來,他含糊補充完:“ 真是大膽啊……”
  這樣一比, 還是宮裏的動物比較有涵養守規則。
  容愈又要去趕車了,於是用毯子把他圍成一個圓球,叮囑道:“ 不能吹風,現在在外面,陛下要聽微臣話才行。”
  他眨眨眼,嗯了聲。
  “ 就算微臣不在,陛下也不能亂跑的。”
  “…… ”
  叮囑完畢,容愈正要放心去外面趕路,只聽後方的人嗡嗡的窩在毯子裏說:“ 寧淵,寡人覺得很開心啊。”
  “ 比在宮裏快活。”
  但是宮裏有楚烈,這裏卻沒有。
  等等……他為什麼非要這個時候要想那個孽子啊?真是作孽呀。

  番外:太子殿下,松嘴吧……

  這日,春光大好,禦書房裏一片安寧和睦。
  皇帝正逗著金籠子裏那只緋紅色的金剛鸚鵡,心情愉快,興致高昂的抖著手裏的那根用嫩草編成的細長草條,有一下沒一下的戳著鸚鵡的翅膀,惹的籠中鸚鵡撲哧噗嗤搖著腦袋在籠裏亂飛。
  “ 快叫啊,剛剛不是才叫過嗎?” 皇帝很有耐心的繼續戳。
  鸚鵡終於可憐兮兮的飛到籠子邊角處, 抖著翅膀: “ 皇上吉祥,吉祥,吉祥~”
  楚桑大樂,笑道:“ 這句寡人早就聽厭了,再換一句試試 。”
  鸚鵡搖頭晃腦了好一陣,還是招架不住皇帝的接連力戳,叫著:“ 皇上萬歲~皇上萬福~ ”
  少年皇帝趴在案臺上,撐著自己的頭,眼睛笑眯成一條線。
  “ 陛下,今天是太子殿下一歲生辰,太后請您過去看看。”
  皇太后遣了奴才過來,讓他現在去慈甯宮,他只好戀戀不捨的看了看那鸚鵡,乾脆提起籠子,悠閒晃蕩著去請安了。
  太子乳娘笑吟吟的將太子抱到他面前,“ 陛下,太子很乖呢。”
  已經不會皺巴巴的小臉還是沒什麼表情,不驚又不懼,不哭也不鬧,單單這樣看去, 那粉紅色的皮膚掐起來一定很舒服,可是小娃娃的眼神讓他實在……沒有想掐的欲望。
  皇帝陛下今年不過十五,大小孩一個,除了胡作非為就是任性玩鬧,喜歡美食美人美景, 自然對這小娃兒提不起半分興趣。
  只是,皇太后在那兒看著,好吧……他今天也要做回慈父。
  於是皇帝展開自以為慈祥的笑容,在周圍宮女太監們的忐忑注視下,用手戳戳太子的臉頰,力道跟戳鸚鵡差不多, “ 來,叫一聲給寡人聽聽。”
  太子還是安安靜靜的,好像被戳凹下去的臉不是自己的。
  身邊宮婦提醒道:“ 陛下……太子現在還不會講話呢。”
  少年皇帝皺眉感歎 :“ 怎麼那麼遲啊。 ”
  一直閉眼休養,口念佛經的太后忽然放下手中佛珠, 淡淡說了句:“ 哀家記得,陛下是快三歲時才會說話的。”
  “……”
  他重新打起精神,繼續戳太子的臉頰,左邊掐完掐右邊,逗著說:“ 叫啊,叫幾聲給寡人聽聽啊。”
  小太子的臉終於轉了轉,十分抗拒的感覺。
  那一起帶來的大鸚鵡卻被戳怕了, 反射性的就叫起來:“ 皇上吉祥,皇上吉祥!”
  他看著自己的太子,又看看那鸚鵡,心裏萬分不滿,這鸚鵡都會開口說話了,怎麼這小孩還是叫都不叫一聲。
  正這麼想著,一直閉口不鬧的反應冷淡的小孩忽然口一張,就把他正要戳臉的手指給咬住了,一歲的娃只有那麼幾顆牙齒,但皇家小孩似乎有點特立獨行的味道,於是力氣極大的咬住,疼得皇帝當場就眼發潮了。
  “ 母后!他——他——他咬寡人!”
  慈甯宮頓時忙成一團,基本上兵分兩路,一路人負責哄著著怕疼怕到龍顏扭曲面臨崩潰的天子,一路人圍著那位抱著太子的奶娘,也不管到底一歲的孩子到底聽不聽得懂人話, “ 殿下!太子殿下!您看清楚啊這是您的父皇啊,快……快松嘴啊! ”
  太子張著大大深深的眼,眨也不眨的繼續咬著,口水便順著皇帝保養的很好的手指,一直往下流,天子已經委屈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了,早就把慈父形象踩到腳底,“ 快鬆開!孽子——快鬆開!寡人好痛啊……”
  一旁的鸚鵡好像嫌氣氛不夠亂, 繼續拍翅膀,歡快叫著: “ 萬歲吉祥~萬歲吉祥~”
  宮女們不敢直接拔皇帝的手指,又不敢去扳太子還粉嫩的嘴,兩頭為難,好不煎熬。
  這時候,一直淡然在上的皇太后施施然的走了下來,秀美端莊的臉上很是冷靜,讓周圍的宮女太監們都下去,太后玉手一伸,就卡住太子的下巴,用力一擠。
  “痛!母后寡人好痛!” 天子淚水漣漣。
  “ 皇兒稍安勿躁。” 太后的聲音那麼端莊平穩,仿如九天外的神仙菩薩,太后不動神色,左手用力一卡,右手迅速捏著天子的手指,一抽,就把手指給抽出來了。
  小太子眨眨眼,也不哭鬧,黑溜溜的眼睛乾脆就閉起來了。
  皇帝大喝道:“ 快喧御醫!寡人——寡人破皮了!”
  但皇帝還是對自己母后那種熟稔順手的姿態給嚇住了,他不知道一直在深宮裏吃齋念佛的母后可以出手那麼快那麼狠,一擊即中。
  “ 也沒什麼,只是習慣了。” 太后唇角淡然一挑,恍如菩薩拈花微笑,頓時佛光普照在天子還痛著的小心肝上。
  “ 習慣?”
  “陛下小的時候,也愛咬人,咬衣服,咬勺子之類的,當年先皇可被陛下咬慘了,每次都要哀家出馬才行呢。”
  “……”
  “ 練多了,自然就可一擊即中……所謂熟能生巧,皇兒?你怎麼了?”

  番外:從小有條小龍……

  從前,有一條小龍……
  小龍一直很想對老龍說:“我覺得你是天底上最好的父親了。”
  因為小龍的世界裏,好像除了老龍,也沒有其他可比較的人了,皇宮很大,但小龍的世界卻很小。
  小到小龍那雙眼睛容不下別人了。
  楚烈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大家好像對他有點微妙的誤解。
  明明他是在認真欣賞景色,身邊的太監宮女們就會以為他又在想陰謀論。
  明明他是在閉目養神喘口氣,身邊的謀士們就會惶惶猜測朝中到底又有誰會遭殃。
  明明他是那麼喜歡那個人,但那個人卻一點也看不出來。
  楚烈以為自己的眼神已經很溫柔了。
  他曾經對著鏡子,試著如何能笑的更加如沐春風溫柔體貼一點,可惜周圍宮女太監們抖縮的太厲害了,讓他久久無法進入環境,這讓他很挫敗。
  挫敗的還不止這一點,他的父皇喜歡楚喬那種傻不拉嘰,人像塊豆腐,腦袋也白的跟豆腐有得拼的傻瓜,那種傻兮兮的樣子,他這一輩子都裝不出來。
  有時他真恨不得提腳把那只兔子踹走。
  明明有那麼優秀的兒子在身邊,明明他已經很努力了。
  他的世界裏只有父皇一個,但父皇的世界裏還有很多人,但他一直都知道,所謂公平一向是不存在的,只有靠自己努力,爬得更高點,更閃光點,把所有人都比下去,這樣父皇的視線總會是他的。
  那種執著與生俱來,沒有前因後果,沒有節制,越演越烈,甚至沒有理由,他也想不通這是為什麼。
  凡是美好的東西,總不肯為誰停留太久,所以他從很小開始就開始擔憂焦慮,他小心翼翼捏著這點焦慮惶恐, 他那時候手還太小了,什麼都留不住,除了自己那種忐忑不安的心情,他什麼也抓不住。
  他想,他這輩子,都不會像喜歡父皇那樣,去對待另外的人了。
  畢竟這種糾結又煎熬的心情,經歷多了,誰也吃不消的。
  偶爾,嗯……惹父皇生氣也是件非常賞心悅目讓人愉悅的事,越是喜歡,越是忍不住想小小的欺負一下,雖然最後他還是要把人哄回來,好吧,他承認, 只要看著那個人,幸福感就可以猛烈的向他衝擊過來,一波又一波,差點讓他按捺不住。
  他一直都覺得,人的一生,總該有一種堅持,讓你激動,讓你沸騰 ,讓你心憂,讓你痛苦。
  於是,他會一直堅持下去,況且,他也沒什麼選擇的餘地了。
  到現在,他還是固執的相信著,他的父皇是天底下最好的,怎麼看怎麼好,怎麼看怎麼招人疼,於是他考慮了很久,用嚴肅威嚴並且權威的語氣把結論說出來:“ 父皇,我會對你好的。”
  可惜小時候大家對他那種微妙的誤會還是不依不饒的存在著,於是,他的父皇沒有相信他。
  沒事,他還有時間還有機會的, 畢竟,能一直沉迷於此,是何其幸福的一件事。

  萬歲第四十九聲

  山城西平,地勢險峻全城依山勢而築,以天險為屏障,城內地勢北高東低,於是建築構架都和京城非常不同,極富特色。
  馬車順著西平唯一的官道進城,他忍受不了好奇心一鞭子又一鞭的驅使,就讓容愈停下馬車,打算步行前進,順途欣賞這兒的民俗風情。
  “ 嗯,好,前面有家客棧,我去那裏把馬車停下。 ” 青年牽著馬車,手握韁繩,叮囑:“ 不能亂跑。”
  他頓時老臉無光到極點,氣壘道:“ 行,我跟你一起去,可以了吧?”
  眉目肅然的青年認真道:“ 那也好,謹慎為上。”
  兩人一同到了客棧,開了廂房,又讓小二上了滿滿一桌子當地民俗佳餚,出宮至今,他走遍了許多地方,每到一地都要好好品嘗當地特色美食,這些不像宮裏頭的菜,沒魂沒魄讓人毫無胃口。
  吃得多,走得多,看得多, 他頓時覺得整個人都年輕了些,很有幾分盛年時期的味道。
  出了宮,才真正看清這些年他們楚家江山到底是什麼樣子,那麼大的版圖,他卻只去過那麼丁點地方,讓人好不甘心,好不甘願啊。
  所謂的心胸,大概就是在行萬里路,讀萬卷書之後才會有的吧。
  食到一半,就聽見客棧外有陣陣喧嘩,亂成一片似的,容愈立刻放下碗筷,擋在他面前,“ 您先回房,我去外面看看。”
  四周的客人們也一個個放下筷子,跑到外頭看熱鬧了,他越過容愈堅實的肩膀往外望去,就可以看見黑壓壓的一群人在那裏,把道都給堵了個嚴嚴實實,蒼蠅都難飛進。
  “ 無妨,寧淵,我們也去看看好了。 ” 他躍躍欲試的墊腳,又厚著老臉道:“ 大隱隱于市藏在廂房裏更容易出事,我們趕緊也去占個好位置吧。”
  青年眼皮一抽,面無表情垂眼,在他耳畔低聲道:“ 那陛下您不能亂走,切忌要跟緊我。”
  圍觀人群實在很多,容愈拖著他的手穿過濟濟人潮,硬是給擠了進去,這一進, 入眼的就是街中間那顯眼的大紅官轎和十來個面色死板佩著刀的衙役。
  原來是有人擋道喊冤訴狀,所以才引來那麼多人駐足圍觀,由此可見……百姓們的茶餘飯後的日常消遣原來還真是……頗為單調啊。
  若說這種事,他在民間雜書裏時常看見,但若說親眼目睹,這還是第一次,可惜這隔得有些遠無法近觀, 真遺憾了。
  官轎裏並沒有人出來,那擋道的人看來是個平頭的不能再平頭的男人,布衣打扮,唯一顯眼的是這男人身後用粗麻繩拖著一席草席, 裏面裹著屍體,血淋淋的一路拖來,場面十分恐怖駭人。
  他定睛望去,那男子似乎並沒有準備申冤的訴狀,而是拖著那具屍體,對著官轎破口大駡,嘶聲力竭,悲戚無比:“ 狗官! 我就讓大家都看看!你這是怎麼判的案子————我娘子明明被你侄子污辱至死——”
  官轎裏終於傳出聲音,中年男人的官調:“ 來人啊,把這刁民給本官拖下去,妖言惑眾!”
  容愈在一邊詢問周圍的百姓:“ 那裏面的,是什麼官?”
  看戲的百姓嗤笑一聲,頗為無奈的道:“ 什麼官?我們的父母官啊!”
  他聽出不滿,那作威作福的地方官,想必是很招人恨,只是……
  “ 這兒是祁王的封地,按理,他是不會不管的。”
  站在他身邊的一位老者杵著拐杖,憤憤然用拐杖敲了敲地:“ 祁王府啊,老朽在西平住了整整一輩子,除了十八年前看到過祁王從京城搬來這,這些年可從沒見過祁王的身影!”
  那拖著屍體的男子被衙役們打趴在地,毫不示弱的一抹臉上汙血,繼續指著那官轎大罵,狠絕淒厲:“ 仵作都被你們收買了——我娘子才不是自殺的——你們這群禽獸官官相護草菅人命,你們會不得好死的!不得好死!”
  楚桑默然,他知道攝政王避世的原因,果斷如楚祁,是不會在交出大權後還拖泥帶水管閒事的,就算他眼皮底下的封地裏有冤情,他也不會過問半點的。
  他也清楚,像那官轎裏的人,慶國實在太多了。
  圍觀的百姓們似乎是見多了這些事,大多麻木的看著那男子被衙役們毆打到無法起身,他看見容愈的手在很早之前就死死握緊,指甲尖還掐進了手心肉裏,血順著手腕滑落,青年臉色還是如常的,陰白無血色,眉目冷厲,像極刑部常年不見日光的陰森牢房。
  他想起當年容愈剛入朝時,就破了兩淮鹽引大案,他為表嘉獎還親自提筆寫下‘ 浩然正氣 ’四字相贈。
  如今,也不知道那熏黑的牌匾上蒙塵沒有。
  民是鬥不過官的,那拖著屍體的男人早就只剩下半條命了,轎夫們抬著轎子,就大大咧咧直接從倒地的男人身上直接跨了過去。
  熱鬧看完了,大道周圍圍著的百姓也就漸漸散開了,他注意著,容愈一雙厲眼一直追著逐漸遠去的官轎,刀鋒一樣咄咄逼人。
  他一直都知道,容愈有一腔熱血,一身硬骨,看不得人間半點冤情,容不得自己低頭折腰, 所以經刑部審查的案子,沒有不水落石出的。
  散的乾淨的道上,只剩下那一灘尚未來得及清理的血跡了,他們兩人駐足良久,各有各得心思,容愈一直眉頭深鎖,像是在隱忍著什麼。
  他摸摸自己臉皮,歎了口氣,抬頭問道:“ 寧淵,你覺得,什麼樣的官才叫好官呢?”
  青年袖下拳頭似乎握的更緊了些,一字一句,冷硬道:“ 官字二把口,自是為百姓喉舌生計謀福。”
  他瞧著那灘血,道:“ 可實際上,官字兩個口,卻是在上奉承馬屁,在下魚肉百姓,是吧?”
  容愈冷抿著唇,不語。
  “ 寧淵,以前寡人問過你,要再過多久慶的其他地方才能像京城一樣繁華興盛,你當時說或許百年之後,你還記得嗎?”
  青年停睇不轉地看著他,答道:“ 記得,字字在心。”
  他揚眉笑道:“ 百年後的事,你是看不見的了,就算這樣,你還是願意繼續幹下去嗎?”
  “ 只要做好眼下,以後,一定會有太平盛世。” 容愈又垂眼道:“ 只要每個官員都做好自己眼下事……一定可以的。”
  回到客棧時,那滿桌佳餚都已涼了,他給自己倒上杯茶,捧著熱手,等手心燙熱後,說道:“ 這菜別熱了,怪麻煩了的。”
  “呃……好。”
  “啊,這茶叫什麼名字?”
  “ 好像叫八寶茶,當地特色。” 青年也囁了口香茶。
  “ 寧淵。”
  “ 嗯?”
  “ 我們回京吧。”

  萬歲第五十聲

  容愈猛然抬頭,不敢置信的神情,一時手滑就把原本放在桌上的杯子給摔了下地, 碎渣子灑了滿地。
  “ 您……說什麼呢? ” 青年沉住氣。
  西平這兒的八寶茶還真合他胃口,裏頭摻著冰糖枸杞什麼的,雜七雜八混在一起竟然十分清香可口,他一邊喝一邊無辜道:“ 寡人知道,寡人都知道,寡人也玩夠了,真的。”
  容愈臉色刷的一下就變了,耳根子燒了起來,頓時結巴:“ 您……”
  他咬著茶裏的甜紅棗,滿嘴甜氣,“ 那個時候你馬車上帶著的饅頭,麵粉是宮裏頭的,寡人吃的出來。”
  容愈一怔。
  “ 寡人還沒愚笨到那種程度吧?” 他朗聲笑了幾聲,眉眼彎彎的:“ 難為你了,是烈兒讓你帶寡人出來的吧?”
  “……” 容愈額間有汗珠出來了。
  “ 寡人想著,既然他都找你演這出戲了,那寡人自然也不能浪費啊——出來看看真的很妙,也難為你們替寡人這般著想了。”
  青年目光閃爍著,直直說道:“ 就算不是皇上找,我也會帶您出來的。”
  他嗯了聲,偏頭想了想,“ 寡人知道你是什麼人,所以更不想耽誤你了…… 你看,這天下間,還有多少官員是真正為百姓喉舌生計謀福的呢?只剩下那麼少,寡人還怎麼忍心去耽誤你的時間和前程?”
  “……”
  “ 你說來西平,其實寡人也想去見見祁王,但是現在看來,他估計是不會想見寡人的了…… 寡人這個樣子,也著實不想讓他看到了,有時候相見不如不見,真的——那個,烈兒是怎麼跟你說的?說來聽聽? ”
  耳根子讓那抹熱一直紅至青年陰白的皮膚和脖頸下,容愈難堪似的低下頭,道:“ 他就說,讓您出來散散心,一定要開心點。”
  他鼻尖酸酸,嗯了聲,生怕當場就丟了臉面,“ 他倒是管的寬。”
  容愈手握成拳, 硬是沒吭聲。
  楚桑還是籲了口氣,“ 還算他有孝心。”
  “寡人這次也沒什麼遺憾了,該看的地方都去了,歷代帝王裏哪個有寡人這種好命?寡人知足的。”
  他也是不想再看容愈如此辛勞,擔著他這個重任風裏來火裏去,他開始也由著容愈演下去,他當時只想去更遠的地方,看更多的東西,見更多的人。
  但他發現,路途越遠,離家也越遠了。
  這個認知讓他困惑,他一直以為皇宮於他,只是可棄之的籠子,他沒想過那竟然是他想落葉歸根的地方。
  在這漫長的旅途中,沒人察覺到他的不安,但是他自己卻越發的清楚明白起來。
  “ 寡人想家了。”
  原來他才是離不了根,離不了家的人,家裏還有人,所以他天生就不是遊子的料,沒法走萬里路,除非萬里路的盡頭是他想回去的地方。
  “ 我明白了……那明天啟程回去,可以嗎?”
  “咳,這個啊……寡人聽說西平有個村子裏的皮影戲很有特色,寡人想去瞧瞧…… 那個……不耽誤吧? ”
  “ 陛下……不是趕著要回去嗎?”
  “咦……既然來都來了,那就盡興而歸吧。” 他期期艾艾仰頭,將杯中茶一口飲盡,皺著眉歎氣:“ 寡人以後都沒機會來了,等看夠本就回去。”
  青年嗯了聲,不知道是悲是喜,眉眼一直斂著,像呆在鞘裏的刀。
  既然歸程的時間路程確定下來了,那青年又要去一番忙活,他趁著容愈去打點瑣碎事物的時間就一個人溜到大街上看熱鬧, 一間間攤位上擺著不同的民間手藝,他便心情好,耐心佳,抱著活到老學到老的精神,不斷勤學好問,最後問到那條街上所有攤位消失一空。
  他灰溜溜摸著鼻子, 只好去看街尾的胸口碎大石。
  西平民風彪悍,大漢一個個赤 裸上身打著光膀子,僨起的肌肉上皆著汗珠子,手持大錘子,卯足了勁,就往底下那胸口上的大石頭捶去。
  “啊!” 有人慘叫一聲。
  表演的人和前面觀眾忍著笑向後望去,楚桑捂著嘴,半晌才道:“ 有……是有碎石頭自己忽然彈了過來!”
  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也不能承認是自己怕見這種場景才驚呼出聲!
  碎完大石,就是扔飛鏢,然後是吞鐵劍,楚桑在宮裏哪里見過這麼彪悍的演出,看得是聚精會神,一邊掩著嘴,一邊又忍不住不看。
  人怎麼可能吞的下鐵劍,一定事有蹊蹺!他篤定啊……只是,這蹊蹺在哪里,要等他慢慢研究才行啊……
  “ 這銀子你們拿著,再吞多幾次,快!”
  他兩眼發光注視著表演著的那幾人,忘了時間,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絲毫不覺原本身邊呆著的人一個個都消失了,最後,忽然有人用手把他眼睛蒙住了。
  頓時,天地間一片黑暗,耳邊雜音也應景似的全部消失, 唯一感覺到的就是眼上尤帶著點塵土氣和馬鞭味的熱源, 他老心一跳,喉嚨立幹,被這忽然的襲擊搞到幾乎魂不附體了。
  他感覺略帶薄繭的指腹在自己眼角擦過, 然後背後一沉,有人以十分輕薄曖昧的姿勢緊貼近了。
  他頓時老臉一辣,試著用手去扳那雙蒙著他眼睛的大手。
  忽的,後方人似乎一個彎腰,就對著他耳畔輕輕呼了口氣,他立刻很不爭氣的麻了半個身子,以至腳都發軟了。
  “ 父皇,別看他們,沒什麼好看的。”
  那雙固執大手的主人如是道,話語間流露出一些些抱怨不滿,趁著他頭腦混亂身體僵硬的時候,繼續頗為委屈的語出驚人:“ 兒臣怎麼都比較有看頭的,是吧?父皇?”

  萬歲第五十一聲

  指縫間有光慢慢透了出來,將人從混沌中拉回人間,楚桑緩緩轉身,對上來人的俊容,暗地心震, 頓時疑惑的無法言語。
  楚烈一身素黑袍子,寬肩窄腰,英俊挺拔的站在他面前,長髮沒有束起隨意縛在身後,像所有長途跋涉的旅客一樣的隨意打扮著。
  “ 烈兒?” 他試著叫了聲。
  “ 噯。” 青年笑得有幾分春風得意。
  楚桑在短暫的沉默後, 馬上退後一步,揚眉正色道:“ 絳州一代有種秘術,可易容蠱惑人心,雖然那玩意寡人無法參透……你這賊人到底是誰派來的?別以為自己冒充的很像! ”
  青年哽住,摸摸自己的臉頰,神色氣鬱,俊眉微皺,然後抓住他的手腕,硬是要往自己臉上靠:“ 不信就自己捏捏,真是的。 ”
  於是他真的揪著青年的臉頰肉,狠狠的扯住。
  不對,那孽子以前哪有那麼奪人心魄的臉,這……這都噬他老魂了!
  青年無奈摸著左臉頰上鮮明指甲印,靜靜地凝視著他,半晌才道:“ 確認好了嗎,父皇?”
  不對,不對頭,楚烈怎麼會跑到西平來,就算跑來,也該是風塵僕僕灰頭土臉的……怎麼一出現就讓他情生意動心跳如鼓, 就是見了西施也根本不必有這種丟臉的反映吧?
  完了,他聽到自己心穀裏正哀鴻遍野著,無力回天了。
  “ 你……跑來這兒做什麼?” 他好是困苦的問。
  楚烈嘴角噙著點笑,順手就握著他長袖下發著抖的手,然後牽著馬,一派平和自然,“ 容愈前段日子來信說你病了,我有點放心一下。 ”
  他啞然,他知道容愈暗中有跟京城聯絡,但是……好歹也說些有價值的話題吧,“ 寡人早好了!病早好了!”
  楚烈視若無睹的牽著馬走在大街上,視他人於無物,氣勢依舊駭人的緊,不說話面無表情的時候還是讓人膝蓋發軟,於是青年所過之處,行人避之不及,自動讓道。
  “ 可我生病了。”
  “……” 生病,宮裏養著一大幫御醫,好吧, 他還是識趣的把這句往肚子裏哽回去。
  “ 食不安睡不穩,夜夜難眠,太醫說這一定是相思病,父皇覺得呢?” 青年側頭。
  “不……不知道。” 他被青年拖著走,昏頭昏腦的也不曉得現在要去哪里,只覺得兩手相交處熱浪滾滾,又是跳動又是安穩,安穩啊……他吞了吞口水。
  “我們這是要去哪里?”
  楚烈收緊了底下的手,微微笑道:“ 回客棧啊,先讓容愈提前返京……我要先休息一會,有點撐不住了。”
  他嚇了一跳,忙問:“ 哪里不舒服?叫御醫看了沒? ”
  青年對著這份緊張好像很受用,眯著眼道:“ 就是困點。” 扯了一下馬繩,解釋道:“ 這是第七匹馬了,以前的一路都用掉了,西平山路不好走,有點費神。”
  “哪里……用的了那麼著急?” 他聽得心痛,哪里還顧得上以前的彆扭糾結,從京城到西平,他和容愈走走停停,停停看看花了有六十來天,如果不眠不休的快馬加鞭……
  果然……是吃了宮中秘傳十全大補丸的效果嗎?
  “ 啊——寧淵,這裏!”
  在離客棧十來步遠的地方,他見容愈急急忙忙的跑出客棧大門,便連忙喊住,青年聞聲回頭,猛的張眼, 在看見楚烈後臉色微變,就定在了原地。
  楚烈拉著他又往青年那兒走了幾步,施施然語氣和善,以適中的語調謝道:“ 一路辛苦了,容相。”
  容愈的臉變幻莫測起來,視線是一直落在他身上,聲音低沉,眼眸驟縮:“ 能為陛下效勞,是微臣的福分。”
  楚烈一直負手而立,將他的手也順勢給掩擋在身後,再加上袖口寬大,也看不出太多不妥。
  原來,從頭到尾窘迫不安的只是他一個人而已。
  三人一同回到廂房,容愈才語帶不滿的直問:“ 皇上一人前來恐怕有失考慮。”
  楚烈似乎心情很不錯,輕描淡寫地解釋了一句:“ 其他人還在後頭,今晚可到。 ”
  他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聽不到這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討論朝中大事,本來嘛,楚烈冒冒然離朝的確是失分寸,欠考慮,該罵該批的……
  等等…… 首先該批的還是他這個為老不尊還的老傢伙吧?
  “接下來我會陪父皇回京,容相明日就可啟程回京了,這一路上辛苦了。”
  “ 為君分憂是微臣分內事。” 容愈那視線還是固定在他身上,帶著一點少見的迷惑,眉目間固執的浮起憂色,不顧楚烈立于前方,逕自踏前一步, “ 陛下,您相信我嗎?”
  他一陣,不假思索道:“ 寡人自是信你的。 ”
  容愈似咬緊牙根,肅然道:“ 可我不信我自己,我不敢確定,十年後,二十年後的容愈,會不會還像今天這樣肯為百姓謀福, 若真有那天——陛下, 您還會不會後悔,當年救我?”
  他對上青年坦率的眼,又看了眼楚烈神色難辨的臉, 頓覺感慨。
  明明是楚家皇朝的天下,但真正心懷天下的,卻是外姓人,他和楚烈,畢竟是私心多了點。
  “ 就是二十年後,你容愈還是容愈,寡人還會認得出你。”
  青年終於展顏,陰白的膚色裏像沁染了朱紅,慢慢蕩開,沈黑的眼裏溫柔微蕩,朝他跪下一拜:“ 容愈先謝過陛下了。”
  他目送青年離開,一旁的楚烈緩緩轉身,睇向他,“ 容愈是很死腦筋,難怪父皇喜歡他。”
  “……” 房裏少了個人,空氣就焦灼起來了。
  楚烈也坐到床邊,脫下鞋襪,往他那裏靠了靠,“ 所以我讓他陪你出來,也很放心。” 頓了頓,又道:“ 他會好好護著你,我很放心。”
  “ 寡人……也不用別人護著。” 他尷尬的撇了撇嘴。
  “ 嗯,是不用 。” 楚烈順著他的意思說,頭往他肩上一靠,整個身子的重量就壓了過來,差點讓他無法透氣。
  “ 我也找不到別的辦法讓你開心了,做什麼錯什麼,討好一個人真的很難……父皇你一定沒試過這種感覺,算…… 父皇你還是千萬別試,否則我會難受死。”
  原來,楚烈的話也挺多,並不是冰葫蘆啊。
  “ 父皇,你想我嗎?” 楚烈悶在他肩上,手揪著他的衣袖,沉沉問了聲。
  他臉頓時紅了紅,嗯啊了很久,才點點頭:“ 想。”
  如果不想,他又怎麼會提出要回宮,家裏如果沒有人,那還算什麼家。

  萬歲第五十二聲

  楚桑按耐不住的,用另外一隻手,搔了搔埋在他肩頭的腦袋,“ 烈兒?”
  沒有意料之內的答復,肩膀上越加沉重,入耳的則是輕微的鼾聲,青年腦袋沉沉一偏,就倒在了他懷裏。
  原來……是睡著了。
  他臉皮抽動,真是,枉費他剛才那麼認真醞釀情緒組織語言,這小子……好歹讓他說完再睡啊。
  青年的睡相是他最喜歡的,小狗一樣老實的不行,入鬢的長眉尾梢隱入額間碎發之中,一副無害又溫順的樣子,讓他心跳加速不忍離眼,比這一路上看過的最奇妙的風景人文還要好看。
  天大地大, 他如今唯一想留住的,也只有楚烈了。
  無關風月情愛,只是……你有你的癡念,他有他的執意罷了。
  他靠在青年旁邊,頭靠著頭,手碰著手,不覺間就濕了眼眶,那種無法言語的脹滿感充斥心頭,不算難受……只是覺得,老天畢竟是厚待他了。
  如此兜兜轉轉一輪回,還是讓他在觸手可及的地方,給了他可以留住的溫度。
  他這覺睡得極安穩,也沒因為客棧的床鋪而輾轉反側,更沒因為檀香味道不喜而驚醒, 等他睡醒的時候,身邊的青年已經睜著眼,趴在床邊看他。
  他頓時窘迫,含糊眨眼:“ 現在什麼時辰了?”
  嘴角一彎,楚烈笑道:“ 第二天早上了,父皇,你怎麼比我還能睡?”
  他拍掉青年想伸過來的手,寡著老臉:“ 寡人年紀大了,愛睡又怎麼樣?”
  “ 唔,是不能怎麼樣,大不了兒臣以後陪父皇一起睡,聊表孝心。” 楚烈此時還搬出‘ 兒臣 ’ 這種虛的要死酸的要命的自稱, 很用心的討好道。
  “ 咳,容愈呢?” 他臉皮還沒厚道可以討論這個的程度,於是立馬換話題轉風向。
  “ 昨晚就啟程走了,趕路。” 楚烈給了個情理中的解釋。
  “……”
  “ 父皇,你不是想去西平那個村莊看皮影戲嗎?我帶你去。”
  楚烈興致勃勃的提出接下來的行程,手腳俐落的穿好衣,他微訝地看著楚烈板著臉對著銅鏡跟自己頭髮一番苦戰,狠烈程度堪稱血腥暴力,最後頭髮掉了一大把,頭還是沒束好。
  他看的心驚肉跳,勸了一句:“ 烈兒,別扯了吧,發發連心……”
  那些頭髮,真的挺可憐的……
  “ 父皇會嗎?” 青年眼眸帶亮的轉回頭,“ 路上太急,沒有帶宮女。”
  宮裏面,楚烈一向都是好整以暇每一根頭髮都被高冠束得規規矩矩的,現在這麼一扯弄,十成十的披頭散髮。
  他撇嘴,“ 你不會,寡人怎麼可能會。 ” 生怕對方不信,他又補上一句:“ 這一路上,多虧了容愈,說起來……容愈手不是一般的巧啊。” 梳出來的頭整潔大方,堪比宮廷手法。
  如此多才多藝入得朝堂出得廳堂的好官,真真是國家社稷的福氣啊。
  “ 其實也不是很難的事,我來幫父皇弄吧。” 青年神色一頓,大步就從銅鏡那裏,捏著梳子直逼過來。
  “ 自己給自己梳其實難度大很多,來,父皇,頭支過來點。” 青年為自己笨拙的表現找到切合的理由,於是找到切入點,大做文章,“ 梳個頭也不是難事的。”
  他面不改色,道:“ 寡人等會叫其他人來就成了,你先去洗臉。 ”
  “ 洗過了,父皇,讓我試試吧 。” 青年語氣頓時委屈了那麼一點,微妙的語調讓他心尖都在發顫。
  “ 那,就一回,多了不成。” 他猶記當年皇宮裏,這孽子是怎麼一手就把他寶貝皮影給弄散架的。
  他這老骨頭……應該比皮影還是要結實一點吧。
  沒一會功夫。
  “ 你你你……你要弑父……” 他疼得眼發直,抱著枕頭直拍楚烈。
  “我沒有。 ” 楚烈還捏著把梳子,一邊躲著拍打,一邊解釋:“ 我……我只是沒控制好力道。”
  “ 去把容愈找回來,寡人沒有這麼笨手笨腳的兒子!”
  “都說容愈早就走了,父皇就死心吧……”

  萬歲第五十三聲

  容愈回京主持大局,楚烈就硬是從緊繃繃的行程裏擠出時間, 動身要陪他去西平南邊那個古村裏看皮影戲。
  本來是他想去的地方,現在看來興奮愉悅的反倒是他這個鮮少出宮的孩子。
  那村落名曰影村,傳說是皮影戲的發源地,村中臥虎藏龍著不少高手,讓他一直心存嚮往,想去看個究竟,聽個明白,影村位於西平南方,一路層巒疊嶂,加上西平山脈原本就異常險峻,放眼望去除了山還是山,山尖頂著厚雲,雲上蓋著天,加上盤山路上時常有大石隆起,馬車不便行走,也只有靠徒步前行。
  前頭是經驗豐富的引路人,後頭是宮裏帶來的精兵強將,這麼一路艱難……
  “ 烈兒,這麼麻煩,要不別去了。” 雖然都來到這裏了是有些遺憾,但還是正事要緊,無謂為他的喜好而花費那麼多力氣時間。
  “ 父皇不是很想去的嗎?” 楚烈一抹臉頰上的熱汗,眯著眼說道:“ 父皇喜歡的話就不麻煩。”
  他知道楚烈是在討自己開心,偏偏他就受用的不得了,飄飄然的嗯了聲。
  “ 上次弄壞了父皇的那個皮影,就當賠罪好了。 ”
  他們這一說話,一行人速度就配合著降了下來,前方探路的人跑回來一個,皺著眉跟楚烈低語了幾聲。
  他注意到引路人有些發愁的臉,便問道:“ 烈兒, 前頭怎麼了?”
  青年一昂頭,用下巴示意,“ 可能要下雨了,我們得快點趕到才行。”
  他順著抬頭,果真看見遠方厚雲漸凝,固結在山尖上,一副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架勢,再加上山路上沙石走動,亂風旋起,正是落雨的先兆。
  但前放還是蜿蜒不盡的山路,九曲十八彎延至深山裏,看不到的路讓他心裏頓時發虛。
  楚烈忽然牽起他的手,安慰似的捏了捏:“ 沒事,聽說也就半個時辰就到了。”
  “ 嗯。 ” 這麼光明正大的就牽手,還是讓他很不知所措啊……
  “ 父皇是累了吧?” 青年狀似漫不經心的咳了聲,體貼道:“ 其實我可以背父皇上去的。”
  “……”
  專心走路……專心走路,夜路走得多就怕遇狼遇虎,若一不小心就被吃得只剩骨架子,這讓他老臉往哪里放。
  其實,有時候……人越來越不需要臉皮,要了就是自己難為自己。
  “其實抱也可以的。” 青年臉色肅然加上一句。
  他氣得用自己修剪的很圓潤的指甲掐青年的手掌心,惱火道:“ 你就不能好好的走路嗎,廢話就你最多。 ”
  楚烈氣定神閑的回頭沖他笑笑,俊眉朗目,就算不著帝袍華服,依舊可以高華出眾,熠熠生輝好不耀眼。
  楚烈給他保證是半個時辰,果然就是這個時間,便到達影村,難道還真是金口玉言不成了,他歎了口氣,繼續被青年拖著走。
  影村比他想的要大上許多,屋舍儼然,阡陌交通,如若不是風雨欲來,這正是一副世外桃花的平和景致啊。
  不過……再平和寧靜也抵不住雞飛狗跳的破壞,農民一邊忙著捉自家肥雞,一邊對他們這群外來人道:“ 什麼?看皮影?去村長家吧!”
  他們這群人面面相覷,具體一問下才知,原來此村百姓選官的唯二要求就是為人如何以及戲唱得如何,能做到村長的,那自然是一流水準。
  風越刮越大,原本不該黑的天也變臉色的忽然暗了,他忽覺臉頰一涼,原來是雨點直接就打了下來,楚烈用指腹給他抹去,仗著自己身高優勢,用衣袖遮住他頭頂,“ 父皇,能跑嗎?我們去躲雨。”
  “呃,好的。 ”
  手臂被猛然巨大的力道給牽引著,一路小跑,也顧不得形象什麼的,靴子踏在泥濘裏,雨花四濺,笑花一樣處處綻開。
  風從鼻尖滑過,他見楚烈嘴角有隱隱可見的笑意在亂雨狂風裏,他看得真切,心裏頓時發暖。
  影村村長熱情好客,聽他說來這兒的目的後就更加熱情起來,去喚來自己幾個徒弟,擺好白幕皮影,立馬就要為遠道而來的客人即興唱一場。
  楚桑顧不得袍子已濕,就笑眯眯的搬了凳子,入迷的看著。
  戲已開始,他由一開始的興致盎然到面色凝固,再到最後的傷感無限,惹得一旁陪坐的青年不斷的問他,“是不是著涼了? ”
  他萬分氣壘的垂下頭,道:“ 看完這戲,寡人都不想再碰皮影了。”
  “……” 青年自然是不解的。
  “寡人演出來的根本就是木頭,沒意思透頂了。”
  原以為京城的戲班就很打擊人了,來這兒一聽,他才知道自己技藝有多差,人外人,山外山,他只是一條飛不遠的井底之龍而已。
  楚烈從後面忽然包攬住他,頭支在他肩膀上,這種親昵不避嫌的動作讓他頓時心跳如鼓,緊張的好似三軍對峙。
  “ 那父皇以後就演給我看就好了,唱不好也沒關係,慢慢來。” 楚烈安慰道。
  “ 你……你又聽不懂。”
  “ 那父皇就教我,我也慢慢學,父皇也慢慢練。 ” 青年微笑著,搖晃了一下雙臂,“ 我們還有很多時間,不急 。”
  從村長家離開的時候屋外雨也停了,領路人告訴楚烈,若現在走日落前可趕回西平,否則就要在影村住宿一晚。
  楚烈沉凝片刻,看看天空,“現在走,父皇你覺得呢?”
  “也好” 他也怕自己睡不慣這小村莊裏的床,寧願奔波點先回西平,稍作休息再回京城。
  心願達成後,回程的路看起來也沒那麼艱苦了,只是原本稍晴的天空又逐漸沉起來,大有捲土重來之勢,山風烈烈,吹得一行人衣袖鼓起,似鳥翅一般震動著。
  一路拉著他手的青年皺著眉頭,讓隨身侍衛撐起傘以遮小雨。
  他下意識把楚烈的手抓的更緊了些,道:“ 怎麼又要下雨了。”
  “ 山裏的雨,說來就來。” 青年安慰似的對他一笑,萬年沉穩的氣度,“ 雨中漫步,也算是情趣吧,父皇?”
  山風吹得他眼皮難睜,“ 苦中作樂也不失為樂趣……”
  原本聲量就不大的話很快就被風雨給吹沒了,雨刷著傘的聲音難免讓人心裏也跟著涼颼颼,很快天完全變色,呈黃沙一樣壓抑的顏色,楚烈命人在前方陡崖邊的山亭裏稍作歇息,等雨小後再做打算。
  嘩啦啦沉重的雨聲擊打著原本就不甚結實的山亭頂部,好似隨時都會坍塌一般,他哪里見過這般詭譎的天象,天地間只剩下狂風驟雨聲,明明還是白日,但入眼都是黑壓壓的,看不清五步之外的景象,唯一確定的只是青年越發收緊的手和熱燙的溫度。
  “ 別怕,父皇,有我在呢。”
  他看不清青年的表情,只能不大不小的嗯了聲以示回應,過了好一會, 雨還是沒有半點要下小的意思,他不禁有些著急了。
  圍在涼亭周圍的便衣侍衛們一個個都是鐵鑄成的,到現在也跟強弩之末似的,強穩著腳步。
  “ 父皇,大概我們兩龍在此,會比較招水。” 楚烈一邊護著他,一邊趁機在他臉頰邊親了一下,渾水摸魚,差不多說的就是楚烈這種人了。
  他正想說些什麼,忽覺腳底一陣暗動,他開始本以為是心跳加速導致的錯覺,而後腳底震動越發強烈,像要把地皮都掀個轉似的,讓人不知所措。
  周圍的人也感覺到異常,全部都緊繃了身體,嚴陣以待。
  “ 抓著我的手別放,父皇。” 楚烈的語氣又似回到朝堂上,冷峻逼人,只是多了份如臨大敵的緊張。
  震動越來越強了,伴隨而來的是類似波濤洶湧的衝擊聲——
  等等,這山間內陸裏怎麼會有驚濤之聲?他被自己的嚇了一跳, 猛地回頭,茫然間,只聽到亭後山坡上似乎有萬馬奔騰而來,蹄震大地。
  他還沒反應過來這奔過來的是什麼,就被楚烈一個用力給拉出了亭外,因為施力過猛過快,楚烈抱著他滾在一邊,山路上突起的石頭讓他全身鈍痛,大雨依舊,衣服全濕後整個人愈發遲鈍,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了。
  “ 抓緊我!”
  他疼得抽了口冷氣,直到聽見青年的聲音在他耳邊回蕩,才撐起力氣張開眼,只見剛才還在的亭子竟然消失不見。
  “ 皇上——這是山洪傾瀉了!”
  他們此時所在的地方正是位於一巨大斜坡之下,三面懸空,下面是層層褶皺斷層, 地勢兇險,楚桑來不及細想,又一波山洪順著傾瀉的陡坡直接滾下,他被楚烈拉著跑,根本也看不清前面事態如何,只知他們兩人跟侍衛們都被沖散了。
  “ 父皇!”
  他從沒聽過青年說話竟會顫抖,恍然間,只覺肩部猛然被人一推,一直被拖著的手空了,楚桑大驚,從地上爬起,原來是剛才情急下楚烈把他推到安全的地方,放眼望去,入目的全是淤泥雨水,卻哪里還有半點楚烈的影子。

  萬歲第五十四聲

  他惶恐驚怕起來,就連剛才最緊張的時候也沒這麼害怕過,上一波山洪過後,暫時停歇住,楚桑用力睜大了眼睛,姿態狼狽的爬回了記憶裏兩人失散的地方,急的眼淚都要出了, “ 烈兒!烈兒——”
  懸崖邊上似乎傳來青年虛弱的聲音,楚桑上氣不接下氣的爬了過去,滿是淤泥的山路並不好走,等他跌跌撞撞連滾帶摔的爬過去後,早已滿身髒泥,冷汗如漿,“ 烈兒?你在哪兒——”
  原來楚烈在把他推到安全地方後,來不及逃脫,就 被剛才那波山洪給沖到了懸崖邊上,幸好憑著過人的耐力體力抓著崖邊上突石,才免於一死。
  眼看楚烈就要失去力氣往下滑去,他腦袋頓空,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撲了過去,半個身子也吊在懸崖邊上, 狠抓住青年已經血肉模糊的手。
  如果不是他這一拉,青年也就落入懸下,命懸一線生死相差也只是在眨眼的瞬間, 楚烈的重量讓他的身子也跟著往崖邊沉了下去,所幸的是崖上那一節打橫生出來的幹樹卡在他腰間,阻住了下滑的力道。
  “父皇——” 楚烈動也不敢動,生怕自己一動就連累到他,“ 你做什麼——放手!”
  幹樹卡在腰間腹部,似乎戳著肋骨,疼痛感翻天覆地的湧了上來,他猜想估計是哪里受傷了,否則不會這般難受,他雙手緊緊抓著青年的手,全身被雨水和泥水沖刷得冰寒刺骨,除了痛覺外別無他感。
  這個孽子……長那麼高壯做什麼……他的手臂快沉不住了……
  青年的臉離著他並不遠,但他沒有力氣把楚烈拉上來,只有堅持著這個姿勢,不敢有絲毫鬆懈。
  底下身子懸著的青年嘶吼著:“ 父皇——你先鬆手,等會我自己上來,真的——下面有一塊大石,我借力就可以上來的——你放手,聽到沒——先放手!”
  雨還在下,他不知道多久才會停,也不知道那些侍衛有沒有命過來營救他們,他想笑,只是手臂間快斷裂的疼痛讓他笑不太出來,他這輩子,也沒試過這種疼法啊……
  “ 你——你當寡人什麼都不知道嗎?下面就算有大石,你上的來麼,你以為自己輕功堪比武林高手? 你還有力氣上來嗎。” 他忍住痛哭的衝動,吼道:“ 寡人就這麼讓你信不過嗎?”
  如果他放手了,他最寶貝的人也就沒有了。
  “ 不准鬆開寡人的手,明不明白?寡人不准……”
  岩壁間凸出來的硬石摩擦在手臂間, 頂的生痛, 哢嚓一聲,他好像聽見輕微骨頭斷裂的聲音, 慢慢從肩頭蔓延開來,痛意也跟著滲到骨子裏 : “ 寡人說過的事,你到底聽不聽!”
  青年喉嚨頭梗住似的,低低喊了聲,“ 聽。”
  有好幾次,楚桑都以為自己快不行了,他一向養尊處優慣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怕疼怕苦,像今天這種境地,是他萬萬無法想像到的。
  但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毛躁的少年了,當年他沒抓住永寧,今天他也不會放開楚烈的手,絕對不放——
  他為人君父,自要有所擔待,就算豁去他這條老命也無所謂的——無論在宮中還是宮外,他都會用自己的辦法寵著護著楚烈。
  腦間愈發空白,身體也綿軟起來,唯有手還是不受控制的緊緊抓著。
  “ 寡人說過會對你好的——” 落子無悔,他既然給了承諾,就不會反悔,反悔不是君王該有的氣度。
  這時候,殘餘的山洪似乎又開始震動起來,山間也被摧毀成一片淒涼,也不曉得受不受的起再一波的沖打。
  “ 寡人一言九鼎……從未食言過,你不能質疑寡人的。”
  他意識飄渺著,山間的冷風刮得他好似想睡去,又像要把他刮上青天,連胳膊裏的疼痛也慢慢散去似的,兩眼焦距漸失。
  “ 烈兒……烈兒……你還在嗎?”
  “ 在的,父皇……你先鬆手,你流了好多血,聽話……” 青年哄著他,只是聲音也很虛弱:“ 聽話,你先上去,待會我就來找你,好不好?”
  雖然是在痛苦煎熬裏,他還是搖搖頭,沒有動。
  地間不停歇的震動著,他迷迷糊糊的想,大概山洪又要來了,一定要撐住,他這輩子,鮮少有想堅持過什麼,一切得來如此容易,太容易了,容易到讓他沒有想去珍惜過什麼。
  以前的日子走馬觀花的在腦袋裏閃過,他得到的,錯過的,失去的,其實他的人生並不貧瘠,也不孤單,他有過摯友,有過親人,雖然他們都先離他而去了,但值得慶倖的是, 他如今還有楚烈在。
  他們還有很多時間,只要他再稍稍堅持多一會,他們還會有很多日子可以過。
  “烈兒……寡人好想回家啊……”
  模糊的視線裏,他看見青年微微顫動的嘴唇。
  驚濤聲終於還是席捲過來,夾雜著山間殘剩的殘渣碎石,每每打在身上都像一次淩遲,他這一副老骨頭,真的快挨不住了……
  完全失去意識的那一瞬間,他還是寬慰了——
  他楚桑這一輩子,終於沒有再對不起誰了。

  萬歲第五十五聲

  一世人,要坦蕩蕩既無愧於蒼天良心,又要對得起親人友人,何其艱難,談何容易啊。
  他楚桑自問不是聖人,遇到傷心的事也會怨天怨地,也會一蹶不振,說到底皇家人也沒什麼不同。
  白雪皚皚間,遠方梅林裏有暗香浮動,猩紅點點,仿若仙境,他攏了攏毛皮領子,邁著腳步,朝那裏漫步去。
  他記得自己小時候,攝政王常常抱著他來這兒賞花,在與皇后新婚如膠似漆的那段日子裏,他也會領著皇后來這兒賞花賦詩,美人如玉冷似梅,真真讓人不忍移目。
  他和永寧曾經約定,等冬天一來,他們就去山間賞白梅,據說京城東邊一處山頭上的白梅,景色十分美好。
  只可惜,美景依在,人事卻已全非,如今他對著相似的梅景,也會黯然傷神,哀戚的無法自拔。
  “ 皇上,太子來了呢。”
  他皺著眉頭,朝著太監指示的方向望去,只見漫天白雪飛揚中,一個小小的黑色身影不懼寒冬的逆風而行著。
  小少年眉目偏冷,小小年紀已經是不拘言笑的樣子,言談間也顯得幾分老成,全無孩童氣。
  自從友人去後,他也無心再出宮遊玩,連著幾年都沒出宮一步,不是不想出,而是不敢了。
  “ 皇兒,過來讓寡人看看。”
  小少年長得快,已經快到他胸間了,他把驚訝掩在心裏,頓時生起幾分道不清的失意來。
  “ 今日的功課完成了嗎?” 他低頭看著小少年。
  少年眉眼長的很俊,就是拼起來就是一副很倔強冷硬的樣子,他瞧著少年唇間都凍的有些紫,心生憐意,用手摸了摸少年冰的沒人氣的臉,讓自己手間的熱氣好傳些過去。
  “ 回父皇,今日功課都做好了。 ” 少年一板一眼的答,長長的睫毛不自然的往下搭聳了一下。
  他並沒留意到少年淺淡的羞澀,繼續用手反復暖和著少年的臉,責怪道: “怎麼穿那麼少呢,宮裏的人都幹什麼去了。”
  他早些年沒把太子放在心裏頭,只怕宮裏有不長眼的奴才欺負主子年紀小。
  只聽少年繼續板著臉, 道:“ 寒可磨人心智,鍛人體膚,兒臣認為飽暖思淫欲,不如空乏其身,從小練起,自會體格強健。”
  他眼皮一抽,咳了聲:“ 啊……嗯……太傅跟你說的嗎?其實太傅的話……聽幾成就好了,不穿暖點把身體弄壞了怎麼辦呢,寡人就你一個孩子,也會心痛的啊。”
  “ 父皇只有兒臣一個孩子嗎?” 少年忽然抬高眼,黑深深的眼瞳與他對視,有點莽撞天真的問:“ 那,以後也是嗎?”
  不知怎麼的,他看著少年的臉,就有種很滿足的感覺,滿足的讓他幾乎惆悵痛苦,生怕自己又一個不留神,眼前的人就會消失不見。
  他欲張口告訴對方,自然以後也會只有他們兩人,不會再多,可忽然間,風雪大作,那株立在他身旁的紅梅被吹得枝葉亂舞,梅瓣離枝,頓時漫天都是似血紅梅,夾在風雪裏打得他睜不開眼。
  等他努力睜眼後,眼前卻沒了少年的影子。
  “烈兒?烈兒?” 他失魂落魄的在雪地裏走了幾步,視野裏儘是沒有邊際的白雪,只有他一人獨行在冰雪之上。
  “ 烈兒——”
  忽然間,他看見前方似站著一人,同是黑袍黑髮,逆風而站著。
  他已顧不得為君為父該有的風度,深一腳淺一腳的踏在雪地裏,只怕自己眨個眼前方的人又會消失。
  “父皇。 ”
  他聽見青年的聲音,頓時松了口氣,朝青年猛地撲去,狠狠抓著青年的袖子,又是委屈又是艱辛的喊了聲。
  “父皇?” 青年的手抱著他,失而復得的狂喜:“ 父皇醒了——醒了——快叫大夫過來!”
  他被青年搖得眼花繚亂,頭越發昏昏沉沉,待到他重新攢起力氣打開眼皮時,眼前哪里還有白雪紅梅,方知剛才的都是黃粱一夢,算不了數的,他盯住依舊模糊的視線,漸漸看清眼前的人。
  烈兒……怎麼老了許多?
  他回想起來了,他們在山上遇險,不過現在看來是平安獲救了這都不是不是關鍵,關鍵是他這獨子才二十未到,怎麼變成這種憔悴不修邊幅的樣子了?
  青年根本沒回答他,一副激動地說不出話來的樣子,手緊握成拳,眼眶發紅,被悲喜衝擊的不知身在何處了。
  楚烈一直跪在床邊上,想抱他又不敢抱的樣子,手足無措的俯下身子,肩膀微顫,啞不成聲:“ 父皇?看不看得到我?你說說話——你看得到我嗎?”
  他隱約聽到床旁還有其他人在,斷斷續續聽到他人在勸說:“ 太皇被石頭砸了頭,怕是一時半會認不出皇上……”
  嗯?砸了腦袋?他怎麼一點印象也沒了?
  楚烈一直俯在床邊,他甚至看得清青年下巴上大片的胡渣和紅的不行的眼眶,心裏痛極,想伸手攬住,可喉間幹疼四肢無力,根本無能為力,他僅有的力氣早就在那場天災裏耗光了。
  他貪戀著青年灼熱的視線,旁人說什麼也沒關係的——只要他們兩人活著,就已經很好了,他暫不能言,只能目不轉睛的看著青年一直在不斷的動著唇說著話。
  “ 父皇,你是不是能聽見我說話?”
  楚烈這幅慘樣,已經夠得上蓬頭垢面了,壓抑瘋癲的神情外人看來可能很是可怕,他看著青年把頭埋在枕頭邊上,萬年乾涸的眼竟有濕意漸擴,他嚇了一跳,再次確定自己到底有沒有眼花。
  他最心疼楚烈這個樣子了,明明就該是高高在上的孩子,怎麼能這麼示弱呢。
  楚烈知他能聽見話語,便一個人埋在枕頭裏,低低道:“ 你已經昏睡了五天了,父皇。”
  啊……五天,他這回無力落老淚了,睡了五天豈不是會變餓殍?而且……到底是誰來伺候他吃喝拉撒的?他……他真的還沒有老到大小便都失禁的地步啊……
  “ 我想了很多次,如果你醒不來該怎麼辦。” 楚烈哽咽著,手抓著綢被子,試圖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父皇你看,你平時又不愛鍛煉身體,老是不願意多動一動,我……”
  楚桑心裏發酸,試圖動動手指,無果,唯有攢起力氣,動唇啞道:“ 寡人……年紀大……自然會睡久點。”
  那雙扯著被子的手忽的一緊,楚烈不願這時候抬起頭來,更加把頭埋低去,倒不說話了。
  “五天……五天……” 他繼續艱難眨眼,低道:“ 五天就不耐煩了嗎?”
  這回楚烈倒爽快了,直接嗯了聲,鼻音重重:“ 不耐煩了。”
  “……”年輕人,果然是沒耐性的,好歹也算生離死別了回,怎麼半點文藝氣息都沒有。
  “ 我天天盼著你醒,日子很難熬,你知道嗎父皇?”
  他想了想,老實答:“ 其實寡人真的不知道。”
  他連那日慘痛的記憶都模糊了,這麼痛的事,能早忘記就忘記吧,何必記得。
  “寡人做了個夢,夢到你小時候……那時你才矮矮一點,不乖又不討喜……所以,烈兒……你現在老大的人了,還是別哭了……”
  雖然他是很想看看孩子哭鼻子的樣子……這好歹讓他找回點做長輩的威嚴啊。
  過了好一陣,楚烈才平息好情緒,紅著的眼睛和那張英俊霸氣的臉十分不相稱,所幸是他現在無力大笑,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青年親了親他的臉頰,又隔著些距離看看他,再親親,小心翼翼的樣子讓他都覺得不忍心酸。
  “ 沒事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青年下巴上的胡渣磨得他臉有些痛,癢癢熱熱的,他靜靜閉眼一會,下定決心似的,道:“ 烈兒,寡人的手,是不是沒了?”
  從醒來至今,他已可開口說話,神智也算清晰,但就是手腳無法彈動,沙石無情,若真的砸沒了,他也只能認命……只要楚烈好好的,他賠上手腳,也是可以忍受的。
  只要楚烈好好的,就很好,斷手腳的龍雖然難看了點,也不能像雞鴨一樣,因為這事呱呱亂吵亂了分寸。
  楚烈眉毛一擰,緊盯這他,臉色不算好,“ 父皇…… ”
  “ 你以後就要負責養寡人了。” 他很沒志氣的叮囑著:“ 要對寡人好點,知道不。”
  青年一下子就笑了,蹭了過來,低伏著的發梢搔在他鼻尖,“ 父皇你亂說什麼啊,以後父皇當然是我來養的……誰都爭不過我的。”

  萬歲第五十六聲

  他很悲戚的提醒:“ 寡人手腳都動不了……”
  “大夫說, 那是因為父皇的肋骨骨頭被打裂了……肩上骨頭也好像裂了,所以有好一陣子都動不了。” 青年用儘量平和的語氣說完,呼出一口不穩的廢氣,用下巴摩挲著他的臉側,“ 不是沒了,只要父皇好好休息,很快就可以復原。”
  原來不是沒了啊, 他心頭忽松,用可憐巴巴的眼神求證:“ 你要是騙長輩,是要造天譴的。”
  楚烈於是豎起手指保證:“ 真的,兒臣不敢欺上。”
  “……”
  青年偎在他身邊,握著他沒有知覺的手,慢慢沉沉的說道:“ 父皇,原來你的力氣真的很大,找了好幾個人才把你的手從我身上扳開,父皇——我可不可以這樣想,你其實是最喜歡我的? ”
  他不明白,楚烈為什麼一直對自己評價那麼低,從以前開始就那麼疑神疑鬼的,他不覺得自家孩子會缺乏自信,但為什麼楚烈老是要明裏暗裏都把自己看那麼低呢。
  “ 寡人不會替別人斷手斷腳的,你腦筋怎麼死轉不過彎啊……你,你以為寡人力氣多到隨便替人出生入死麼? ”
  楚烈一愣,隨即喜悅上眉梢,還未褪紅的眼笑彎起來,帶著劫後餘生的喜悅滿足,道:“ 那也是。”
  也是個什麼,非要他說的那麼明白才滿意麼,真真是牛皮燈籠。
  “ 父皇,我們回家吧。”
  一路舟車勞頓,他這幅搖搖愈散的病骨總算還是撐回京了。
  重傷的手腳只能緊緊的固定著,裹粽子一樣裏外三層全身上下能活動自如的大概也只有那張嘴了。
  宮裏的床舒服柔軟,好歹舒緩了點身子上經久不散的疼痛,楚烈公務繁忙為了方便就近照顧他,就往床上設了個小案台用來批示奏摺。
  咳,這種焦不離孟又黏呼呼的狀況,姑且可以稱為甜蜜吧……
  楚烈怕他悶著,批完一疊中途也就停下來陪他說會話,逗逗他開心,順便很沒分寸度量的逼他進食。
  “ 再吃一口啊,父皇。 ”
  太險惡用心了,明知他最喜這種小吃,還這樣在他眼前晃著蕩著……吃那麼多,被伺候吃喝就好了,他真的不想連拉撒都靠著別人啊……
  “寡人飽了,早飽了。”
  楚烈用筷子穩穩夾著一枚冒著熱氣的蟹黃小湯包,微笑著放到他嘴邊,勸道:“ 來,父皇,多吃點不怕,太瘦不好看。”
  肉香就在嘴唇上,他再也忍不住,所謂食 色 性 也……他一口含住,頓時腮幫被湯汁脹得微鼓,滿嘴的熱氣燙得眼裏淚水漣漣,青年連筷子都沒放下就忍不住似的順手把他撈了入懷,笑得開懷的揉著他的頭髮,親昵道 :“ 慢點吃啊父皇, 你這樣讓兒臣也食指大動了。”
  大動就動筷啊,一個勁的揉他做什麼,欺負他現在動彈不得麼,楚桑哀歎一聲,臉頰熱滾的靠在青年胸前,就等著對方揉完好收手。
  “你——你去批奏摺,老弄寡人做什麼,快去批摺子。” 親來親去也不怕燒起火來,要燒……也好歹等他能動彈之後啊。
  青年從他頸側邊不甘不願的抬起頭,金質玉相的俊臉上明顯寫著不想動,鼻間呼出的熱氣緩緩還打在脖間,“ 等會再去,我手酸。”
  “…… ”
  “好吧……除非父皇親一下。” 楚烈得寸進尺的擺出條件。
  “……”
  這是……看准他只有臉可以自由活動嗎? 於是他硬著頭皮頂著正在兩軍廝殺鼓聲震天的小心肝 ,委屈道:“ 那你湊過來點。 ”
  一把年紀還要為國如此捐軀,他真的很不容易啊。

  萬歲第五十七聲

  “呃——等等, 烈兒,那本是什麼——” 頭頸相交間,他忽然注意到小案臺上那疊奏摺裏,一本朱紅色為底的摺子,按慶國慣例來說,不是緊急軍情都不會用這種顏色,他已許久不問國事,但因位期間鮮少收到這種觸目驚心的摺子,不由大奇:“ 這回是哪里出事了?”
  若不是有大事,地方是萬萬不會呈上這種軍情加急的摺子。
  青年不想他操心,只平靜道:“ 只是邊疆的事……父皇別想了,這事我會好好解決的。”
  “ 什麼叫只是——你當寡人不知,不到萬不得已邊疆哪會送來這種摺子,你到底說不說。” 他眯眼不悅。
  楚烈退讓,頗為無奈道:“ 邊疆還能有什麼事?不就是那幫蠻子,又不安分了前幾月開始大規模騷擾邊疆的城鎮,挑釁之意越來越厲害。”
  原來是……匈奴啊,他微微苦惱起來,他在位的時候,遵守著先帝以和為貴,安撫同化的策略,馴化了整整三十餘年,倒也算相安無事,年年朝貢,互通商貿,但如今慶國剛剛經過大規模的削藩,又逢新帝登基,內憂就算了,外患還趁火來打劫——真的當他們天朝無脾氣嗎?
  “野性難馴,對付的最好辦法就是把他們斬草除根,不給點教訓,他們就不會明白什麼不該碰,父皇,狼是養不成羊的,你們試了三十年,這回總該換換方法了。”
  說正事的時候楚烈的語氣轉回朝中慣有的冷冰寒戾,口吻很無情,絲毫不用掩飾的殺氣,高傲又帶著一點期待的狠辣,年輕獸類才有的沖勁。
  但他怎麼還覺得,自家孩子……就算凶的時候竟然也還是很讓人愛不釋手。
  難怪有人說,那……咳,什麼眼裏出西施……原來果真是如此啊。
  “ 戰事既然難免,也要當心,不可失徳。” 雖然西施在前,他還是要站著其他立場提醒一下,“ 仁義之師,方可使民歸心,你還太年輕了……做事還是不要太絕,留點後路給百姓。”
  楚烈的性子他又豈會不明,愛者視如珍寶,其他則視如草芥,這種脾性的人,又年紀輕輕位於高位,就免不得了自負暴戾。
  青年收斂起臉上的冰寒殺戮之氣,把那些摺子整理好,移了開去,“ 父皇心太軟了。”
  是,他知道自己無可救藥的軟肋,從他還是幼童時攝政王就這麼失望的說過,以他的天生的脾性,是成不了霸業闊不了疆土的,這點上,楚烈絕不像他,楚烈有大的野心抱負,心比天高,一世霸業唾手可得。
  他靠在青年肩膀上,神色略顯複雜的黯淡起來。
  楚烈立刻見風使舵的結束話題,放輕快語調的抱著他,道:“ 父皇無需擔心這些,只要好好養病就好,我會把握好分寸的。 ”
  他不知道楚烈有沒有將他的話聽進腦去,聽不進,也沒辦法了,他現在只是有心無力的老花瓶,除了慶典大宴移出來擺設一下,也沒多大用處了……好吧,他這輩子都不會承認被捏被抱也算是一種另用途。
  之後楚烈便留了心眼,沒再讓有關軍情的摺子出現在他眼前,罷,也好,眼不見未淨也好,反正青年也沒顯得多擔憂,胸有成竹的樣子也是他所熟悉的。
  他現在也無力去多考慮國事,光每天的肢體恢復練習就用光他的心力了,御醫們一個個都跟他保證,骨頭都已經癒合了,只要勤加練習就會恢復以前。
  楚烈比他還要緊張,每日都在一旁督促鞭策,他想偷懶一下就不成,不體諒老人家也就算了……
  但也不用擺出這種半蹲哄人姿態吧,他只是手腳不靈便又沒有返老回童,用這麼甜膩膩的口氣做什麼。
  青年半張開手臂,蹲在離他三丈遠的地方,笑得春意盎然不懷好意:“父皇,過來兒臣這裏啊。”
  他巍巍地穩住身子,暗吞苦水,好……好一個孝子,准是看准周邊都站著宮女太監,他再怎麼不好意思也不會翻臉吧?
  “ 來啊,父皇,來兒臣這裏就可以休息一會了。” 楚烈揚著嘴角鼓勵道。
  “你,你給寡人起來,蹲在那裏成什麼樣子。”
  “ 不蹲這兒兒臣怕接不著父皇啊。” 青年動動手臂,笑顏依舊:“ 來啊。”
  他咬緊牙齒,控制好力道,慢慢踏出一步,很好,站住了。
  抬頭一看,青年正神色也凝固專注地看著他的雙腳,他心口一軟, 於是深吸一口氣,又奮力往前移去。
  “嗯,就是這樣……” 楚烈緊繃的聲音洩露了一些緊張:“ 不急,父皇慢慢來,別怕……兒臣會接著你的。”
  許久沒下過地的腳很不靈便聽話,才走了四五小步就雙膝忽的一軟, 整個人向前倒去,他還來不及慌張,就被青年攬進懷裏穩穩托著,他虛弱吐了口氣,仰頭道:“ 寡人累。”
  楚烈騰出一隻手給他擦汗,安慰道:“先苦後甜, 現在累一下以後就好了。”
  他不情不願的嗯了聲,他倒不是擔心這個,話說回來……自家孩子個子是不是太高了些?他這樣被人困在懷裏,強烈感受到一輩人與一輩人的差距不光在年齡上。
  果然……以前禦膳房是在對他偷工減料嗎?他比後輩要短那麼丁點,可以怪禦膳房沒好好澆灌他嗎?
  仿佛看穿他的陰暗想法,青年又笑:“ 父皇的個子其實已經很好了。”
  言罷,楚烈雙臂一用力,就托著他的腰,把人瞬間抱起,他睜大眼,看著自己離地的腳尖,再看看與青年平視著的眼,頓時頗為無言。
  楚烈嘴角含笑,堅毅又硬朗的臉都柔化了許多,問道:“ 要不這樣轉幾圈吧。”
  “ 要轉自己轉,寡人不奉陪。” 一老一小那麼甜甜歪膩在一起,絕對會煞風景,而且……那些頭越垂越低臉越發漲紅的宮女們也著實很可憐啊。
  陽光下青年笑得甚是迷人,陰霾散去一樣的爽朗,硬是不聽他的話,原地轉了好幾圈,幼稚到讓人都懶得唾棄了。
  “ 寡人,寡人頭暈,你慢點……” 四周景色快速轉動,他頓時昏頭轉向的扯著青年肩頭衣料,“ 再慢點——”
  顯然他低估楚烈忽如其來的玩心了,咳……原來這孩子的玩心是藏的緊了點,厚積薄發的爆發出來,受苦的首當其衝的就是他這把老骨頭了,他無力斥責把頭靠在青年肩頭上, 任著楚烈在御花園的繞圈子。
  他快被這種毫不掩飾的幸福感折騰暈了,他覺得快樂這種玩意一定是可以隨風傳染的,否則,他都這把年紀了怎麼還會忘乎所以的跟著楚烈一起傻樂呢。
  旋轉忽的停住,青年還是抱著他,頭卻轉到另外側邊,語氣驟然變換:“ 怎麼了?”
  他眨眨還花著的眼,偏頭看清那邊正跪著的太監正叩首道: “ 啟稟皇上,容相說有急事求見。”
  青年的手卻因這句話而輕微的收緊了些。

  萬歲第五十八聲

  容愈一身月牙白色宰相朝服,神色肅緊,眉頭深鎖,陰鬱的臉上不見半點少年得志的喜色,青年視線頗為生硬的從他身上轉開,行禮:“ 微臣參見上皇,皇上。”
  他正欲叫青年平身,就聽見楚烈搶先一步說到:“ 父皇,我去和容相商量點事,你先回宮休息一下嗎。”
  他摸摸鼻尖,看著容愈俯下的背脊,平和的點頭:“ 也好,寡人也累了。”
  那兩個年輕人一前一後的離開,背影都那麼挺拔似松,再看看他自己,連站都站的吃力,楚烈現在不嫌棄他老,說不定以後就會慢慢厭煩了,年輕人走在一起怎麼看怎麼賞心悅目,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個能耐跟上楚烈的腳步。
  剛才還歡喜著的幸福一下子就變成石頭,砸的他措手不及。
  “ 上皇,是要現在回宮嗎?”
  “ 不,寡人再練會,你們記著時間,寡人再練半個時辰。”
  他現在無法分憂國事,至少也要把腿練靈便點,他不想以後被楚烈嫌棄什麼,他的自尊禁不起這個。
  突厥大舉進攻的事,他是在兩日之後才聽楚烈在晚膳時說起的。
  雖然那日從容愈緊急求見的嚴肅神色裏他也猜測出幾分,但沒想到戰事來的如此之快,頓時沒了胃口,放下筷子,問道:“ 那現在情況如何?”
  楚烈沖他笑了笑,又給他夾了塊鮮蝦,漫不經心道:“ 突厥善奇襲,速度似閃電,我們現在損失稍微多了點。 ”
  他推開碗,示意不想再吃,“ 那你打算任誰做大將軍?”
  “自然是林森林將軍,他對付突厥的經驗最是豐富。”
  “……” 他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不由眼皮一跳。
  “ 國難當頭以他的脾性豈會置之不管?況且,也可平息君臣不合的流言,林森舊部太多,我暫時也不想得罪他。”
  林森上次吃了楚烈的暗招,臥床修養好幾月,只怕這帳不好算。
  “父皇看中的人,什麼都好,就是心裏太死了點。”
  他考慮到林森一根筋到似牛的脾氣,道:“ 若實在不行,把他喧進宮裏,寡人來跟他說。”
  楚烈頓了頓,索性停筷,“ 再說吧,那個——父皇?”
  “嗯?” 難得見青年帶著吞吐,於是伸手摸摸對方飽滿的額頭,“怎麼了…… 是不是病了?寡人都跟你說過別那麼晚睡。”
  青年垂了垂眼,然後用手反握著他的手背,放到嘴邊親了一下。
  他差點嗆住,立馬頭顱發脹。
  他聽見青年繼而認真說道:“ 父皇,這次我想親自去,你覺得如何?”
  手一偏,硬生生就把碗邊的油碟給撞翻了,他板著臉皮故作鎮定的看著宮女在一旁收拾,一邊道:“ 你自己的事自己做主。”
  “ 我的事不就是父皇的事麼。” 青年討好道,順便牽住他搭在腿見的手,“ 父皇你看,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非常好的時機,即可激勵軍心又可樹立形象,得勝後民間的流言蜚語自會消失,而且,這幫蠻子一日不驅,我也不會甘願。”
  他長長歎了口氣,在他年輕時,也無比嚮往過江湖上的刀光劍影,俠士們的豪情壯舉,不過這種憧憬是禁不起時間生活磨擦的,歷來琉璃最易碎。
  其實,每個少年心裏都有一個豪情的夢。
  或許對於楚烈,心裏最為壯志豪情的憧憬就是收復藩國,驅除匈奴,男兒志在四方,以他家孩子的高度,這四方自然就是整個江山天下。
  他沒法圓自己的夢,那現在至少要盡力去支持,縱有不舍擔憂,也只好自己釀在肚子裏了,於是他笑笑,沒有抽回手,掩飾地咳了一聲,輕快道:“ 你說的有理,男兒就該去戰場上看看,否則只會紙上談兵有何用呢,咋們高祖也是在馬背上將天下打下來的,到了寡人這裏,反而沒落了。”
  看他多麼明白事理,這都引經據典了。
  楚烈得了首肯,神色卻反而暗了下來,倒也不是不悅,但青年那種介於笑與不笑的表情讓他實在摸不透。
  “ 父皇其實是捨不得我吧?”
  他肩膀一緊,立馬抽回手端起茶杯,裝作不在意:“ 什麼……什麼捨不得, 那麼大的人該幹嘛幹嘛去,寡人沒有其他意思。”
  “ 但父皇明明一副很難受的樣子。” 青年毫不留情的戳破。
  “……”
  “ 我最看不得父皇難過了。” 楚烈繼續沉著嗓子,毫不留情的表白著。
  他一聽這句, 頓時覺得一直憋著的暗火一下子從釀著的苦水裏一下子冒了出來,重重一拍桌面,略帶羞憤不幹地瞪視著青年:“ 你夠了沒有——那是不是寡人難受你就不去了?既然要去就別說那麼多,反正怎麼說你都有理,還跑來問寡人做什麼?”
  楚烈一愣,然後有些憋屈的垂下眼,像被主人訓斥過頭的獵犬,“ 我也不知道怎麼跟你說,說了你肯定生氣,不說你也會生氣,我也不想瞞你。”
  “ 寡人都說了讓你去讓你去,寡人難受是寡人自己的事,用不著你來告訴寡人!”
  看不得他難過? 既然看不得就別讓他提心吊膽,既然做了就別怕他會難過,民族大義國家利益前他這種可笑的擔心不舍就是一個被當場拆穿的笑話,沒意思。
  “ 回宮,寡人要回宮。”

  萬歲第五十九聲

  這種莫名其妙的鬥氣足足持續了好幾天,其實說鬥,是過了一點,畢竟兩人相爭方為鬥,現如今就是他一個人悶著被子生悶氣,楚烈忙於國事,每次都只能匆匆趕來,呆不了一盞茶的時間就又被軍情喚走了,如此一算,這些日子兩人見面交談的時間屈指可數。
  他又厚不起臉皮跑去禦書房找人,更扯不下臉去為他之前發的臭脾氣做解釋,於是一個人在甘泉宮越發的胸悶氣短,提不起精神。
  就寢不久,在他即將入睡之際,有人一下子擠了上床然後手腳利索的轉進被窩裏,再兩手一抱,“ 父皇還沒睡吧?”
  “……”
  “我明天就要走了,父皇要表示一些什麼嗎?” 青年好脾氣的笑眯眯,不見疲勞。
  “寡人快睡著了……” 他不敢抬頭,繼續側著臉埋在枕頭間。
  離別最是傷人,所以他做不來強忍歡笑,也說不出悲酸話語,唯一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言不語,免得讓人看出端倪。
  又不是情竇初開的少年人,還如此惆悵難忍,這麼多年真是白活了。
  “ 父皇,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氣的。 ” 楚烈小心組織著措辭,幾分可憐的口吻:“ 我明天都要走了,父皇真的還要不理我嗎?”
  他完全沒有招架的力氣了,結結巴巴道:“ 寡……寡人也沒有不理你,寡人度量沒這麼小……”
  青年提高聲音嗯了聲,眼底不掩期盼地道:“ 父皇?”
  “嗯?”
  “我明天就要離開了。 ”
  “我知道……”
  “所以,今晚我們做吧。” 青年話鋒一轉,用君子口吻的萬事好商量語氣提議道。
  “做什麼?” 他懵了。
  青年很厚顏無恥的做出委屈相,一向殺氣重重的尾毛都微微往下搭著,看得他背脊涼氣忽來。
  楚烈拾起他的手,輕輕咬住一根,曖昧地吊著眼睛凝視著他, 語氣蠱惑的讓人想入非非 :“ 這一去怎麼也要好幾月才能歸來,父皇難道就不想我嗎?”
  他一臉呆像,怕一說不對話那可憐的龍爪就會被青年一口啃掉,在他臉紅難耐間,青年又加大力度咬了咬,威逼道:“ 想不想?”
  這世間,原來都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他陷入萬丈魔障,抖道:“ 想…… ”
  青年展顏一笑,光華耀目,明明是端正又偏冷厲的面相,先如今春光融融起來,倒是妖孽的讓人難移視線。
  “ 可寡人怕疼。 ” 他繼續面紅耳赤給自己找藉口。
  間接得了允許,青年就不再遲疑地收攏手臂,溫熱的唇就堵了過來。
  完敗,完敗啊。
  乾柴烈火劈裏啪啦燒個不停,唇舌相碰下洶湧而來的情 潮讓他全然無法招架,待有喘氣間隙,他才緩緩抬起頭,老淚縱橫的咬牙道:“ 寡人還病著。 ”
  青年戀戀不捨的一添嘴角,瞳孔黑沉沉的,忍耐道:“ 御醫說了父皇要多加運動的。”
  “……” 孩子,你理解歧義了吧?
  “ 不會很痛的,如果真的很痛,大不了到時候停下來就好了。” 青年擺出誠信可靠的表情。
  箭在弦上,也只好發了,於是半個時辰後,他就明白現在年輕人說話真是一點都不可信的。
  “唔……你快出去,出去!” 他欲哭無淚的成為魚肉,任人宰割的好不淒慘。
  “……”
  “ 你能不能速戰速決啊,寡人真的受不住了……”
  青年在百忙之下抬起濕汗淋漓的俊臉,似自尊受傷般,“ 父皇這是在質疑兒臣的能力嗎? ”
  這麼強有力的孤軍深入,他哪敢懷疑什麼啊……只是這個進攻法,可不可以看在他老命休矣的份上,稍微輕點啊……

  萬歲第六十聲

  這一覺,他被睡得昏昏糊糊,等有力氣睜開眼時,也不知道何年何月了。
  尤帶倦意的偏頭一看,旁邊的被褥淩亂但已經空蕩蕩了,他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片刻後才漲紅著臉咳嗽了好一陣,手都不曉得往哪里擺,最後揪著被子逐漸沉默下來。
  人已經不在了,他甚至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時候走的,果然,年輕人有的是多餘的體力,來去自如啊。
  他有些迷茫的裹在被子裏,渾渾噩噩了好一會後才招來宮女,鼻音重重,嗓子幹啞的問:“ 現在什麼時辰了?”
  “ 回陛下,已經過了午時了。”
  午時啊,他遺憾的想著, 也不知道楚烈啟程了沒有,按照宮裏繁瑣的禮節……他猛地一抬頭,迅速命道: “給寡人更衣。”
  宮女為難,跪著低聲道:“ 但皇上走之前吩咐過,讓您好好休息……”
  “ 寡人說的話現在你是聽還是不聽?” 他沉聲呵斥,“ 更衣。”
  皇帝親征之前又要祭天又要點將,總會在大軍面前擺足架勢,這一祭一拜必會花不少時間 ,若他現在趕過去,說不定還能見上一面。
  他點惱怒楚烈的不告而別,這種被扔下來的感覺實在太糟糕了,就算對方是在善意的體諒他年老體衰……該死,如果真的是體諒,昨晚就不該做這麼久,明明就該兵貴神速,楚烈偏偏就要來個圍城剿滅戰,旨在持久滅敵,這一滅一攻, 就滅得他老魂俱散……久久沒法附體。
  所以, 根本就沒人體諒他這把老骨頭承不承的起這持久戰。
  全身怪異的疼痛讓他緊抿著嘴唇,上皇的皇袍竟然比他當皇帝時候穿的還要重上幾分,這……這根本就是變相的體罰吧? 果然律法裏每一條規定都無一不體現著太祖險惡的用心,實在是讓後輩難以揣摩啊。
  他腿還不夠靈便,又要一身酸痛的頂著那身重袍,每上一步臺階腰間就刺痛一下,痛得腿打顫,手發軟,苦楚難當。
  但他還是想去見見楚烈,就算望到一個背影也好,他不想錯過楚烈人生裏重要的日子。
  皇宮中央那最高的樓,正是歷代皇帝親征前必去的點將台,他遠遠的便可聽見士兵們整齊高昂的吼聲,這種讓人熱血滾燙的聲音逼著他咬緊牙,撐直了腰杆,額角的發也被汗水浸得濕濕的,不顧內衫濕透,最後甩開兩個太監的攙扶,在最後一個臺階上自己邁步出去。
  樓頂,陽光猛然的射得他睜不開眼,待他定睛,只見高樓下,黑色衣甲的步兵將原本宮裏那片空地壓得黑濛濛一片,整肅的排列著,大纛旗上的“慶”字迎風飄滾,上面繡著的龍紋也隨之揮動著身爪,扶搖直上,愈撕青天。
  他被這種肅穆沉重,卻又激昂的場景震驚的無法言語。
  越是壯麗的隊伍,卻越發的讓他覺得痛心,蒼鷹展翅的聲音在樓外呼嘯而過,在空中滑出瀟灑的弧度, 然後他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喚回了理智。
  “ 父皇?你怎麼來了?”
  他尋聲望去,只見楚烈一身玄黑盔甲站在高樓最正中間,腰間配著當年太祖那把名震天下的寶刀,只是站得遠,又逆著光,他看不真切青年在頭盔下的表情。
  他很沒志氣的折服在自家孩子的英姿下,楚烈每朝他走進一步,他手心就多出一點汗,在幾近窒息的壓迫感下,他陣陣凝視著楚烈的臉,直率道:“寡人想多看你幾眼。”
  頭盔下其實是一張很溫柔的臉,讓他不甘又不舍。
  他板著臉,一本正經的認真收集著青年如今臉上每一個變化的表情,然後很小心的都記了下來,“ 不行嗎?”
  樓下萬名士兵皆屏息著仰望地看著他們,猜測著這先帝和新帝到底在說些什麼。
  楚烈不動神色地看著他,忽然間就伸手將他右手握著,自己單膝一彎,就跪在了他面前。
  的確,楚烈原本就高大,再穿上戰袍則更加威武,頭盔一遮,若不跪著他根本看不全青年的臉。
  樓下士兵見狀,也訓練有素的一起跪下,唰唰的聲音驚得周圍的鳥都亂飛起來。
  “ 父皇,記得要想我,每天想多一點,就是保佑我多一點。” 將他的手放在臉頰邊上,青年又笑道:“ 就算昨晚我沒守信用,父皇也不能生氣。”
  樓下萬名將士只以為他們父慈子孝,哪里看到兩人現在的暗潮洶湧,這情海若是洶湧起來,可不亞於山泥傾瀉啊。
  如果真要選一個死法,他寧願死在這裏面,沉醉不知歸路也好……如果跟他一路的是楚烈,那就無所謂了。
  老來相依,只要有楚烈就夠了。
  “ 好,不會生氣。” 他重複了一句:“ 寡人會對你好的。”
  其他人怎麼樣想都無所謂,萬千世界光怪陸離的事多的是,想要珍惜一個人又不是壞事,喜歡一個人更不是錯事,他不必要遮著掩著。
  楚烈嘴角有點上翹,微笑的樣子讓他心頭發軟。
  “ 那好,父皇要等我回來,在宮裏也要好好吃飯,吃完飯也不能馬上坐著,一定要好好散步,等我回來父皇的腳要好好的才行。”
  說到這裏,他很努力的點點頭,承諾著:“ 嗯,寡人記得的,下次寡人一定會好好配合的。”
  楚烈一滯,隨即明白過來,樂不可支的低頭笑了笑,努力控制顫動的肩頭,“好,好,兒臣一定期待著父皇的配合。”
  他瞪眼,每次青年若用到兒臣這種自稱,那絕對就是在調侃他,他都那麼撕破老臉的說要去配合了,取笑長輩這種行徑多麼的惡劣啊。
  眾目睽睽下,他笑得慈祥,用手摸摸青年的臉,叮囑道:“ 太祖那把劍,寡人在五歲時不小心弄斷過。”
  青年眼皮一顫,手不自覺的握了握劍柄。
  “ 無須擔心, 後來寡人還是讓人又鑲起來了,只是皇兒用的時候千萬要小心,切勿粗暴使用,畢竟寶物最易折啊。”
  一切上了年紀的玩意,都需要後輩好好保管的。
  青年識趣的收斂起笑容,正色肅然道:“ 是,父皇言之有理,兒臣對待寶物一定會珍之愛之護之疼之。”
  言罷,頭一低,就親了親他被一直握著的手指。
  “ 這樣,父皇可以放心滿意了嗎?”

  萬歲第六十一聲

  “ 上皇,這是皇上今日傳來信,您是要現在看嗎?”
  為君者要有涵養耐性,就算心裏想把那薄薄的信函一手搶過來看個仔細,臉上還要擺出不鹹不淡的樣子,他一邊努力控制著因喜悅而欲綻開的老臉,一邊壓著自己快脫韁而出的手,沉聲道:“ 放那吧。 ”
  他又一掃周圍伺候晚膳的宮女們,“ 你們都下去。”
  等人清空了,他才手指顫顫的將那封私函小心翼翼地打開來。
  無關軍情機密,信裏只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閒聊罷了,也並不是初次收到,只是每次都讓他心頭一陣遽跳,就像一頭紮進深水裏拔不出頭一樣,將白紙黑字來回看了好幾遍,怎麼也捨不得收起來。
  這種因為一封信就患得患失長籲短歎的樣子,是絕對不能讓別人看到的。
  紫毫毛筆沾滿濃墨,提筆欲寫下致吾兒,又忽的想起什麼似的,皺眉深思,濃墨一滴滴的落在宣紙上,染了開來,他將原來寫了三字的白紙揉成一團扔了開來,然後重新運墨,有點不好意思的咳嗽了幾聲,然後將致吾兒的最後一字改了改。
  如果愛意可以傳達就好了,古有鴻雁傳書,就不曉得今日這情意能不能寄到。
  邊關吃緊,匈奴彪悍而粗野的作戰手法讓先頭軍已經吃了好大的虧,這些事他都是在容愈口中得知的,說來容愈也算有心,知他一人呆在宮裏閑閑發著黴,時不時還抽時間來宮裏探他,順便告知最新的軍情。
  楚烈寫來的信裏對戰事也只是粗略一提,對他也瞞著藏著的報喜不報憂,幸虧容愈向來對他老實,有問必答,讓他安心不少。
  戰事已經持續了兩個月了,卻還沒有大的突破,彼此僵持著。
  信還是不受打擾的兩日一封,從字語段落間並無不妥,若是以前他也不會發現什麼不妥,只是現在多了份心眼,看多幾次,總會發現一些微妙的蛛絲馬跡。
  練書法的人都知道,運筆涉及指腕肘,稍有不妥則下筆有異,細微處尤其如此,他將初期的信和最近幾日送來的攤平擺放在一起,立刻發現近日信函裏用筆偏虛,勾撇處不似原先雄厚有力。
  他心裏不安,坐立難安下就讓人把容愈給喧到了宮裏。
  青年一來,他劈頭就問:“ 楚烈是不是受傷了?”
  容愈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那真實的臉部表情就讓他心涼了一大半,動也不動的坐在搖椅上,手指緊緊扣著茶杯蓋子。
  一室安靜。
  容愈遲疑地動動嘴唇,“ 陛下……您怎麼知道的?”
  “寡人不該知道嗎?” 搖椅上下微微晃動著,楚桑歎氣:“ 寡人猜的。”
  他只是老榆木疙瘩,又不是碰不得的千年瓷器,不會因為壞消息而弱不堪折,揪心而已,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平順。
  他在一番又一番的自我調解後,將涼了的茶喝進口中,“ 外頭不比宮裏,難免會有點事—— 到底是傷在哪里了?”
  如果不是受傷,那字體又怎麼如此虛乏無力?
  就算是被眾星拱月一樣保護起來的皇帝,誰也不能保證萬無一失,歷朝都不乏這種例子,涼意一點點滲進骨子裏,他一拍把手,眉頭緊蹙,第一次對著容愈發起怒來,“ 瞞著寡人一人有什麼意思!寡人這還沒進棺材——”
  “ 五日前,皇上在攻破匈奴一小城後,下令屠城,當晚匈奴的奸細混入我營,皇上不慎胸部被刺,但已無大礙。”
  “……”
  似乎是為了安撫他,青年又報上好消息: “ 三日前林將軍麾下的騎兵闖入敵軍陣營裏,取下匈奴右賢王的首級,微臣估計,十日以內我軍必有突破,匈奴物資不足,耗不久的……”
  容愈站在那裏有條有理的分析了很多,他一點也聽不進耳,窗外是甘泉宮春意綿綿的景色,如今春景卻似冷弦,一扣驚心,再扣弦斷。
  什麼時候得勝他已經不關心了,只要老天把他家的孩子平安送回來,他就心滿意足了,什麼叫已無大礙,這些人都當楚烈的胸膛是鐵汁灌成的麼——
  也是,除了他,已經沒人會在意楚烈這個人本身到底如何如何,每個人,就連他以前也是這樣,只當楚烈無所不能,不會受傷甚至鮮少犯錯,他們步步謹慎,只怕稍有行差踏錯會讓底下的人看笑話。
  所以就算楚烈很痛,痛得很,也不會在外人面前表露半分,楚烈一向是要強的,絕不會將軟肋給人看到。
  如果他在,楚烈至少有地方可以皺眉喊痛,至少可以——
  至少可以稍微放鬆一下,當帝王的人,是不能喊痛的,因為不能說出來,所以心疼他們的人少的可憐。
  容愈跟他說,一月之內大戰即可結束,他的心痛憐惜根本起不到半點作用,在回信的時候,他甚至裝作毫不知情的,如楚烈所願的當一個不知情的傻子,順著對方的意思,寫著不著邊際的閑語。
  都不知道到底傷成什麼樣子了,他最怕看見人流血受傷了,再也見不得了,最後一筆落下後,他連忙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水霧,雙目赤紅的將紙折好,放入信封裏。
  假裝快樂永遠不是件容易的事,故作悲態要比強顏歡笑容易太多了。
  那是因為悲傷來的如此輕易又如此廉價,廉價到所有人都會有共鳴,無關身份地位。
  大概, 只關情深而已。
  他跟所有送子出征的人一樣惶惶不可終日,幸虧他的孩子不用上戰場與敵廝殺不用為拋頭顱灑熱血,萬骨枯裏不會有楚烈的影子,更不會像無名將士戰死沙場後,連給家裏人傳個音訊都沒法。
  等待是漫長的殺手,一點點削著他心頭的肉。
  前方傳來捷報,說我軍這次大獲全勝,活捉匈奴首領,即日可班師回朝。
  他忍不住的笑起來,連日來的焦躁心痛終於消去了些, 然後數著手指頭看到底還有多少天,他可沒法寫什麼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的酸句給楚烈,老人家欠缺耐心,心又脆又薄,一點火就可以大火燎原。
  所以,孽子,你還是快馬加鞭的趕回來吧。
  大軍入京的那天, 京師大道上那一層層從城門鋪至宮門的十裏紅綢, 漫天花瓣中,似乎已經壓抑太久的皇朝百姓們全都擠在官道上歡呼慶賀著,喧天的鑼鼓,沖天的鞭炮,他驚訝著京師子民的活力熱情,在之前平平穩穩的三十年裏,百姓們都是那樣冷漠而疏遠的,直到國難當頭,才齊聚一心。
  沿途的樓臺上也是人滿為患,影影綽綽,女子們將自己手中的錦帕拋下高樓,頓時胭香漫天,七彩顏色映襯著街道上不斷前行著的鐵血戰甲,真是像極一副曆劫歸來的繁華圖景。
  直到很多年之後,他還沒法忘記那天的盛世歡容,歲歲流年,請看在他的龍面上,稍且留步吧。

  萬歲第六十二聲

  他與一幫大臣站在皇宮最高處,眺望到京師街道上整齊前行的列隊,面對這種讓人幾欲落淚的場景,身邊的大臣們也壓抑不住臉上歡樂喜慶的表情,就連一向少言寡語最為冷面的容愈,也俊容帶喜,手緊握扶杆,眼眸流光欲溢。
  “ 陛下,來了。” 容愈惜字如金的忽然說道,頓時樓上眾人頓時屏息,定睛望去。
  被數名大將簇擁著前行著的的人,黑馬銀鞍,玄黑龍紋的戰甲,撼人的英武,懾人的威嚴,猶帶著從戰場上捎來的肅殺血腥之氣,穩如泰山的坐在高頭大馬上,沒有半點虛晃。
  他嗓子頓時發幹,替青年的傷勢捏把汗,現在風光是風光了,他只怕青年要強要臉面,最後苦了自己身體。
  青年一甩馬鞭,策馬脫離隊伍,馬蹄聲下周邊的百姓卻呼喊的越是振奮,馬踏紅綢,半炷香不到,宮裏那條用漢白玉石建成的大道上就隱隱可聞短促有力的急急蹄聲。
  在皇宮裏策馬賓士,在他還年輕的時候,也是做過這種荒唐事的。
  所以他雙手暗中緊握,看著青年一低眼時掠去的灼灼光華,忍著胸腹間滔天滾動著的熱氣,道:“ 宮裏騎馬有違祖制,你是出去太久,把這些都給忘了嗎? ”
  青年從馬背上一躍而下,穩穩站在他前面一丈遠的地方,手還握著馬鞭便張開雙臂,略帶著一點壓抑的靦腆,朝他揚眉笑道:“ 父皇,過來我這裏。”
  他無視周圍大臣們的各種視線,步步穩重,那一丈,說來是短,但走起來,每一步都讓他如同走在懸崖繩索之上,稍有不慎,萬劫不復。
  沒有猜疑,沒有仇恨,站在他面前的楚烈乾淨的不行,是讓他最喜歡的模樣。
  就算鎧甲烙得人生痛,他也捨不得放手,極力壓抑著發紅的眼眶,無疑這明明是一場歡樂的歸來,為什麼還會讓他們哽咽的無法言語?
  青年繞在他肩膀上的手是微微顫著的,連同聲音,一起忍耐著什麼。
  “ 父皇,我回來了。”
  長樂宮裏,楚桑撐著腦袋在看青年換衣袍。
  寬闊的肩膀,削勁的線條,美好的讓他老臉發熱心頭發軟,只是在看到青年胸膛上那尚未痊癒的傷口時,胸口一沉,難以抑平,他許久不習武,但也看得出那一劍必是刺得頗深,從左胸膛一路沿下,蜈蚣一樣猙獰扭曲。
  “ 屠城這種事,會損陰德的 。” 他在一定程度上還是相信因果迴圈,如果不是楚烈堅持去屠城又會如何?他總是想著讓楚烈多積點福澤,這種事寧可信其有……說他疑神疑鬼也行,對自己在乎的人,多留幾個心眼考慮多一點又不是壞事。
  “ 我們要多積福,老天才會保佑我們。” 他也覺得自己說這話很無用,既沒鬥志也沒豪情,就跟升鬥小民一樣軟弱迷信。
  果然還在銅鏡前整頓衣著的青年就不以為意的笑了笑,一邊為自己束著腰帶一邊回頭,大概是沙場歸來,眼角眉梢上都是逼人的風采, 道:“ 這種東西有什麼好信的,就算不屠難道那刺客就不回來?父皇真的想多了。”
  想多了……原來是他想多了啊?
  年輕人怎麼會明白他現在這種患得患失的心疾呢,楚桑略感挫敗,目光依舊落在青年那處受傷的位置上,只怕自己的囉嗦會讓青年嫌棄。
  “ 你怎麼那麼粗心,被刺客鑽了空子?” 他鬱鬱不歡的提起這件事,青年之前斥退了宮女太監們,偌大的宮殿裏就只有他們兩人,自在許多,也不必避諱說這件事。
  楚烈著好帝袍高冠,沒個正經的湊了過來,抱著他笑:“ 這事就忘了吧,過都過了。”
  這次迷魂藥就沒那麼好用了,他力求真相,抽手去捏青年端正又英俊的臉,越捏越不忍放手:“ 你不說寡人就不忘,你說不說,說不說?”
  “父皇,你把我臉扯紅了,等會還有宴會呢,要不晚上再扯?” 青年皺著眉跟他打商量。
  “說不說,不說寡人就不撒手。” 他現在立場堅定,嘴角揚笑,揉搓著青年的臉:“ 快如實招來。”
  “ 其實就是……” 青年眨著眼,有點難以啟齒。
  “ 快說,不說寡人繼續掐。” 啊,早知道就把指甲留長一點好了。
  青年一副好欺負的樣子,任他蹂躪怎麼也不還手,有些支唔,道:“ 我當時正在給父皇寫信……”
  “……”
  “ 就沒注意到不妥,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楚烈似乎很不想說起這樁事。
  寫封信而已,有必要那麼入神嗎,手無力垂下,他抱怨:“ 你沒救了。”
  楚烈見狀,適時的摸著他的頭髮,用額頭輕觸他的頰面, 那張被掐到紅紅腫腫的臉還滿是笑意:“ 是啊,一想到父皇,兒臣就無藥可救了。 ”
  甜言蜜語……對上了年紀的人,真的很大殺傷力啊……
  御醫還日日提醒他說,要慎食甜,現在這種甜膩法,根本就是存心想讓他折壽吧?
  折壽?
  這其實就是想昏花他的老眼吧?誰能告訴他,什麼時候匈奴的女人妖豔到這種地步了?
  大宴上,他與楚烈端坐在主位上,底下的官員們在數月的緊張情緒折磨下,此番終於可縱情歡歌一把,中央正起舞的,是戰敗匈奴送上的舞姬。
  比起中原女子纖細的體態,溫柔的舉止,那群露腰露臂的舞姬真的已經脫離豪放了。
  其實,你們這次征戰的是西域的女兒國吧?
  說來正巧,那幾位舞姬正朝他火辣辣的送上春波,秋波這種含蓄的玩意匈奴女郎大概都是不屑用了吧,他瞅了瞅,只見楚烈偏著身子閑閑坐著,唇角帶笑看得還頗認真,
  “ 父皇,你覺得如何?” 青年端著酒杯,偏頭笑問。
  他咳了一聲, 板著老臉悶悶道:“ 背影可急煞千軍萬馬,轉頭可嚇退百萬雄獅。”
  楚烈似被酒水嗆到,手指一碰唇間,底下舞姬正跳到火熱處,即邪氣又誘人,十分抓人眼球,青年道: “ 其實我覺得還挺有特色的。”
  “……” 孩子,色字頭上那明晃晃的刀還利索著呢。
  “父皇?”
  “色最蝕人心,匈奴人什麼時候也學會美人計了? 其心可誅啊,其心可誅啊……” 他看著那群美人的蠻腰,有感而發。
  熱舞完畢,那群舞姬卻跪在中央並不退下,一同前來的匈奴使者則上前,行禮跪拜, 然後嘰裏咕嚕語氣激動的說起話來。
  他根本聽不明白異語,不待使者旁邊翻譯官動口,就招來身邊會匈奴語的侍從,低問:“ 那人說什麼?”
  “ 回上皇,他說剛剛中間跳舞的那位是他們的公主,希望獻給皇上以求兩國和平交好。”
  楚桑眼皮一掀,冷冷地看向中央那最為美豔朝他春波送地最猛烈的舞姬,再看看一旁青年城府深極反而風輕雲淡的臉,慢慢籲了口氣,不發一詞。
  台下也有大臣因為青年還虛無縹緲空蕩蕩的後宮而絮叨起來,大意就是,既然皇上後宮缺人,現在收一個又如何呢,對著還可以想起自己的豐功偉業,多麼一舉兩得。
  青年自是答得巧妙,一番話下來幾邊面子都不拂,圓滑得像得道的老狐狸,他無心聽這種官方說法,只是寡著臉,神采缺缺的喝著酒。
  有些事,不是說你想如何就如何,太多的不可預測,不可逆轉,不可琢磨,就像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青年會告訴他立後的日子一樣。
  他曾經那麼熱衷的為楚烈看各家名門千金的畫像,打探各家小姐的樣貌愛好,現在想來還真的有幾分可笑。
  “父皇?你要回宮了嗎?”
  青年跟著他離席,追了上來,眼裏因為酒氣而染了幾分醉人光彩。
  他暗聲歎息,為自己越老越壞的脾氣自省了一會,才道:“ 嗯,你先歸席好了,寡人只是有些醉了。”
  青年的指腹滑過他的眼角,像在測試他臉上灼熱的溫度是真是假似的,“ 真的是醉了?”
  他笑:“ 嗯,比不上你們年輕人了。”
  青年沉默良久,黑瞳深似古井斂著月色,只有些許的光:“ 父皇是吃醋了?”
  楚桑不禁失笑,自己那點破舊心思就那麼好猜測嗎?他倒也不否認,大方道:“ 是又如何?。”
  楚烈咧嘴一笑,像吃完主人打賞的狗崽子,老實又聽話的站在他面前。
  “ 寡人的東西,誰都別想染指,你明白嗎?” 他微微仰頭,正視青年,字如磐石,堅固難催, 異常認真:“ 寡人喜歡的東西,別人絕對不能再碰,誰要敢跟寡人搶,寡人絕不輕饒。”
  楚烈就是他怎麼也不會交給別人的寶貝,他可以放棄自己一些道德底線,也可以忍著被祖宗唾棄的痛苦,他甘願去忍受這些——當然前提是要有楚烈在他身邊,只要餘生有楚烈,他沒什麼苦不可以吃。
  但這不代表他可以把青年讓一份出去,割捨身子去廣播雨露。
  是他的,就是他的,別人碰一丁點也不行,絕對不行,他三十餘年的帝王自尊絕對不會允許。
  皇家人都是自私霸道的,他自然也不會例外。

  萬歲第六十三聲

  他陰著臉繼續醞釀著狠話,青年就一個大步貼近他,摟緊,下巴支在他肩膀上,“ 是,是, 父皇千萬不能輕饒想染指兒臣的賊人 。”
  “……”
  青年嗤的一聲就笑了,像忍了很久似的,樂不可支的在他耳畔噴著鼻息: “ 父皇吃醋的樣子我真的好喜歡,咳……有時間可以再來一次嗎?”
  他氣煞,閉眼不語。
  “ 我既然下了令對他們趕盡殺絕,又怎麼會答應剛才那事?父皇——” 楚烈語氣一轉,戾氣既出,威嚴暗浮,慢慢說道:“ 你要信我,我會變得更厲害,厲害到那些人只需要看著我就行,後位這種東西,不會有人再提的。”
  “ 兒臣只有一雙手,抱父皇就足夠了,其他人愛怎麼就怎麼樣,不礙著我們眼就好。”
  “父皇,欽天監說今夜月亮正圓,不如我們去賞月吧?” 青年語氣逐漸轉為歡快。
  他剛剛還沉浮亂跑的心又一點點回到身子裏,正常跳動了,於是又犯起懶來,脾氣發完就軟趴趴的不想動了:“那麼冷,不去,寡人要回宮睡覺。 ”
  楚烈若有所思,道:“ 那要不我們去宮外吧?今夜護城河邊上有煙花,對了,父皇不想去看皮影戲嗎?”
  那麼冷的天,就是該出去熱熱身啊。
  “那好,出發吧……”
  街上的慶典自是要比宮裏熱鬧上百倍,本來麼,熱鬧就是應該粗糙真實的,宮裏的熱鬧是熱在條條框框裏,被規矩束縛著的歡喜總是會打折扣的。
  他與青年下了馬車後,就順著人群走,沿途商販的吆喝,行人的喧鬧都是一種很別致有趣的風景,楚烈鮮少出宮,要說來這種夜市,想必是頭一遭,他好笑地看著青年全身戒備俊臉嚴肅,哪是出來遊玩的架勢。
  “怎麼了?” 他見楚烈在人群裏一彎腰,然後從他袖口間抽出幾條絲巾,他大奇,紅著老臉解釋:“ 不是我的。” 他哪會用這麼姑娘家的玩意。
  楚烈有些惱道:“ 我知道, 這是剛才有幾個姑娘往你那裏塞的。”
  他頗委屈的轉開頭,他真的不知道慶國女子開放到這種地步了啊,於是安慰道:“ 沒事的,你也會收到的,年輕人要對自己有信心。 ”
  楚烈啼笑皆非地一伸手,拉了他一把,繼續順著人潮往放煙花那裏慢慢移去,無奈人真的太多了,成雙成對的都想去占個看煙火的好位置,他們被卡在中間,無法進退,沒一會,天空就傳來聲響,他抬頭一看,只見已有數朵煙花綻了開來,瞬間照亮了夜空,在數次明滅交替下,他看著青年同樣仰高的臉,下巴堅毅,臉部線條硬朗又美好。
  “ 父皇,你在偷看我嗎? ” 似乎被青年的余光發現,楚烈立刻垂眼笑道。
  雖然他也覺得青年比煙火還要好看那麼一丁點,但是絕不可承認,於是匆匆又轉開眼,“ 沒,沒,寡人在看煙花呢。”
  在京師曲折又繁多的小巷子裏,他們發現……自己竟然找不到出去的路了。
  之前在一波一波人群擁擠下,兩人也跟著大潮走,然後最後在人潮散盡後卻發現自己被擠到陌生的深巷子裏了,深秋的晚上氣溫總是涼的有些嚇人,他一摸青年的薄袍子,不滿道:“ 你怎麼不多穿點,仗著自己年輕也不行,傷都沒好的人還不聽人勸。”
  楚烈滿不在乎:“ 我不冷,不信你摸摸。”
  黑暗裏忽然湊近的唇自然是溫熱的,因為沒準備而忽然巨跳的心也一同熱了起來,許久後,青年才氣息不穩地笑問:“ 熱了嗎?”
  “ 每條路都試試,總會走出去的。” 借著月光,兩人拉著手肩並肩的順著巷子一直走,兩人的影子融合交疊在一起,難分彼此,這種深巷裏處處似乎都有不知從哪里傳來的些微響聲,有些駭人,幸虧手間的溫度是確定真實的。
  兩人繞了很久都沒有走出去。
  “ 我也沒辦法,這路比宮裏的要難認。” 青年也有點煩躁,還是努力維持著自己的臉面:“ 父皇要信我。”
  因為怕找不到路而影響形象的青年,也讓他覺得可愛又暖和,不過嘴上卻說:“ 信你那麼多次,你每次都走錯。”
  其實就是找不到路也沒關係,慢慢來,他們還會有很多時間, 他一定會很有耐心的等楚烈找路,這些錯路就跟他曾經做過的錯事,錯過的人一樣,無法避免的存在著,每次離開都難免會有遺憾悲傷,或許一輩子都沒法忘記當初走近死胡同時惶急無助的感覺。
  幸虧,他身邊還有人相陪,這已是大幸。

  萬歲第六十四聲

  而大幸中的不幸,就是楚烈忽然生病了。
  一定是那晚夜風太寒涼,青年仗著自己原先身體好穿得少,殊不知病來如山倒,以前一向與大病小病絕緣的青年當晚回宮後就染了風寒,隔日的早朝也去不了。
  “ 寡人都沒生病呢,你倒病了,你看你啊……”
  青年臥病在床,人算不上精神,臉色也並不好,鼻尖有些紅,語氣抱怨:“ 以後我會注意的,嗯……父皇你先回去,免得傳給你,我先看看今天的摺子。 ”
  他坐在床邊上,煩躁不安的看看剛才太監呈上來的那疊摺子,不悅:“ 這都病了還看,別看了。” 他抽出一本,掃了眼:“ 你睡覺,寡人來給你批。”
  青年那張端正英俊的臉充滿了困倦,無端端顯得稚氣了許多,“ 那好。”
  在他批到第二本的時候,青年就枕在一邊很快睡沉了過去,宮裏點著安神的藥香, 只是越發的讓他覺得煩躁,青年臉頰發涼,太醫說是之前太過勞累,加上親征時又受了傷,反正有點積勞成疾的意思。
  開什麼玩笑,青年今年才滿二十,哪里用得上積勞成疾這個詞?就算楚烈平日比常人忙些,想多些,也不至於成疾。太醫院的人,就是喜歡誇大其詞,十幾年前就在那裏說他腸胃不好不能吃甜,他照吃不誤也不見出什麼大事。
  但楚烈的風寒拖了很久都沒痊癒,越發的嚴重起來,在連續三日的低燒下青年也熬不住,整個人陷入昏迷了之中。
  他意識到這可能不止是風寒那麼簡單,在他的逼問之下,御醫膽顫吞吐道:“ 皇上上次受傷未愈,而且那刀著實傷了底子,這風寒一來把病都給引出來了……況且……”
  他耐著性子聽著,“ 況且什麼?”
  “況且皇上本身就是早產兒,身子原本就比常人虛了些。”
  “不可能,他從小到大身體都好得很,虛?你見過有人這種虛法的嗎?”
  當年皇后是難產而死的,生下的也是早產兒。
  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太久遠了,久到他都快遺忘掉這些事了。
  “父皇? 我睡了多久了?” 太醫的銀針終於起了作用,青年難得的清醒了一會,睜開乾澀的眼睛,看向他,眼神還稀裏糊塗的,顯然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那些摺子批不完就算了,等會我來。”
  傻孩子,你都昏了三天了,他沒法在病人前在流露苦澀或者軟弱之態,淡定的逞著強:“ 好,就等你好了再批,那你快點好起來,寡人等得不耐煩了。”
  在並不明亮的燭光下,青年臉側有淺淺的陰影,因為身子變虛的緣故動作變得有些遲緩,慢慢從被子裏伸出手與他交握,笑容溫和又平靜: “ 父皇,我躺得骨頭都要軟了,出去走走吧。”
  他給青年掖好被角, 板著臉不允許,用力瞪他:“ 病人就是要躺著的,當時寡人斷手斷腳的時候你不也這麼說的嗎,哦,只准你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嗎?外頭還下著雨啊,你就安心躺著。”
  今日其實萬里無雲萬里天,天氣大好著,不過這還是不能說出來惹得病人傷心。
  “ 有寡人陪著不好嗎?”
  青年病容依舊,缺乏神采,卻綻出笑討好道:“ 好,有父皇陪著那我就繼續病著吧。”
  他神色一緊,幾分生氣 :“亂說什麼!你——快給寡人吃藥。”
  那碗黏稠狀味道又古怪的藥送了上來,楚烈一句抱怨也沒有的就喝了下去,在青年仰頭喝藥時他瞧見楚烈明顯消瘦下去的臉,頓時揪心的說不出話來,手暗暗緊握。
  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態,但青年的病痛卻讓他無法忍受,這種惶恐感比自己當初誤會自己斷手時還要強烈百倍。
  “ 這種味道的東西,虧太醫院能熬的出來。” 青年中氣不足的抱怨,皺著眉嘀咕,有點孩子氣:“ 我再也不要生病了。”
  他勉強一笑,親昵地摸摸青年的臉,“ 良藥苦口不准不喝。”
  楚烈與他默默對視許久,青年端著空碗,目光留滯在他臉上,似有語在喉卻無法言出。
  他堅定回視,從小楚烈身子就是強壯的,沒生過任何病,就跟鐵打似的,哪會一吹就倒呢。
  連續幾日的缺朝,讓大臣們也憂心忡忡起來,朝野上下流言四起,甚至傳出新帝戾氣太重殺人太多,現在即遭天譴這種荒唐話來。
  那日他來到長樂宮時,正見容愈也在,對背著他立在龍榻前不知道和楚烈正說著什麼。
  倒是楚烈略帶陰鬱吃力的抬起頭來,眯著的眼有些迷茫,撐著身子坐起,在他走近時才認清人,遂笑道:“ 父皇,你來了?”
  他點點頭,還來不及從容愈的神色裏看出任何端倪,楚烈就讓容愈先行退下了。
  容愈欲言又止踏前一步,卻在楚烈淩厲不容反抗的眼神下敗了下來,隨著領路的太監走出大殿,大步消失在磅礴的大雨裏。
  剛才他正在太醫院和御醫討論楚烈的病情,就聽見太監傳報說楚烈終於又清醒過來了,他現在在楚烈數次昏迷清醒的消息衝擊下,他乍悲乍喜,心力交瘁, 一個不留神就差點被那戚戚風雨給溺死。
  現在楚烈病著,他是絕對不能垮的,于公於私他都要撐著。
  他撩過袍角坐在椅上,搓著冰寒的手,笑道:“ 嗯,今天好冷啊,寡人叫禦膳房做了暖鍋,等會我們吃好不好?”
  他盡力讓自己每句話都平穩自然,別讓青年覺得怪異難受,御醫跟他說過,病人的情緒對恢復也是很關鍵的。
  楚烈握拳湊在嘴邊,幾聲咳嗽下來臉都咳紅了,他急忙給楚烈順氣,心疼的手指間都在發顫:“ 慢點來慢點來,別怕,寡人在呢。”
  說完,他自己心裏一抽,反而想落淚了,有時候人就是這樣,越是安慰越是軟弱。
  連忙往自己臉上一擦,幸虧還是冰幹的。
  在這種不妙的情況下,他應該像一個真正的長輩一樣,告訴楚烈,這只是小病而已,什麼寒氣入心肺燥氣入肺,都只是御醫拿出來唬人的把戲,把病情說得越重,最後越能彰顯御醫們的能力。
  而且他們是皇家人,是天子,受著老天庇佑的。
  青年咳完,沒事人一樣用力抱著他,反復清了清喉嚨,含含糊糊說道:“ 小病而已,父皇你慌什麼呢,不就是風寒嗎?”
  “……” 他哽的說不出話。
  “ 御醫都說我這幾日精神好了許多,人誰不會生生病?” 楚烈故作輕鬆的說道。
  “ 寡人明白。”
  他把頭埋在青年身邊,青年撫著他的額頭,略微渾濁無神的眼染上笑意:“ 父皇,親親我吧。”
  “哪……哪里啊?” 他有點臉紅。
  青年再笑,用手指指自己的左臉:“ 嗯,就這裏。”
  他圍著青年的脖子,喉口發燙,艱難道:“ 你……你把眼睛閉上先。”
  楚烈沙著嗓子拒絕,和所有生著病的人一樣,青年也有點使性子,“ 不要,睜著好,可以看久一點父皇。”
  他唯有厚著臉皮親了上去,青年臉皮發著涼,還有股難聞的藥味,依舊讓他神魂顛倒。
  楚烈一偏腦袋,指指自己右頰,“ 這裏,還有這裏。 ”
  青年手指忙個不停,在自己臉上指點著江山,力求每一寸都不放過。
  末了, 楚烈以為他沒看見,就撇開臉急促深呼了一口氣,再轉回頭時已經調整好臉上的表情,微笑的親了親他,呼吸纏綿在耳畔,聲音略顯沙啞黯淡,慢慢道:“ 父皇,我有點放心不下你。”
  他聞言一怔, 直覺對上青年暗深的眼眸,反駁:“ 寡人比你大這麼多,這話寡人由來說差不多,你老來搶寡人的臺詞做什麼? ”
  楚烈仿若未聞,未曾移開灼熱的視線,喃道:“ 父皇?”
  他帶著鼻音哼了聲,眼瞳微縮,手越發捏緊了青年的衣角。
  “ 我喜歡你,父皇。” 青年像是在說給自己聽,在互相交錯的呼吸下顯得十分甜蜜: “ 我只喜歡你。”
  “……” 他注意到青年眼睫毛是顫著的。
  “ 從一開始就是,所以你叫我怎麼放得下心?” 青年有些懊惱。
  “ 寡人今晚留下來陪你好了。” 他聽不得楚烈再說這些喪氣話,一個勁的撥著楚烈的長髮,悶聲問:“ 好不好?”
  “ 不好。” 楚烈半眯著眼,咳了聲,“ 我病還沒好,傳給你怎麼辦?父皇身體又不是很好……回去吧,而且父皇在我怎麼能靜心?”
  他老牛漫步的速度,一步一回頭,拖拖拉拉的不想走。
  青年倚在靠枕上,沖他揮手笑,口氣沉穩:“ 父皇快回去睡覺。”
  太監打開朱紅色殿門,冷雨連連,帶著侵骨的寒氣撲面打來,他撩著衣擺踏了出去, 一時間被厲風吹得睜不開眼,他忍不住回頭想再瞧瞧楚烈,但那殿門已經慢慢合上最後一絲空隙,無能為力的見著殿內的景物慢慢被掩蓋在門內,頓時有種告別似的,很難言明的悵惋, 他唯一看到的是長樂宮冷肅硬黑的地板,有點像今夜被風雨攪亂的夜空。

  萬歲第六十五聲

  他似乎做了一個似真非真,假亦非假的夢,夢裏歷歷似真,幕幕清晰。
  “ 皇上?皇上?”
  他在一聲聲輕柔和暖的提醒裏醒了過來,睡眼惺忪的眼還帶著乏,眨了眨,才看清入目的是御花園大片富貴風流的花景,近處藤蘿蔓蔓,遠方佳木蔥蘢,暖風似玉,紅綠滿園, 春色正醉人,哪里還有風雨大作,冷雨寒夜?
  他靠在軟榻上打了個哈欠,回想著剛才到底做了什麼夢,想了半天都沒個頭緒,於是只好作罷, 將原先把玩著的皮影放在一邊, 一掀眼皮,懶懶道:“ 藩王們都到齊了麼?若宴會開始就過去好了。”
  立在一旁的宮女頭埋得低低的,聲音跟春鶯一樣動聽:“ 陛下,今夜沒有宴會,是您剛剛喧的花匠到了。”
  他一愣,微地一瞟,果然有人一直跪在那裏,他偏頭想了想,才想起在睡前的確是喧了人,於是指指那株長勢喜人的茶花,問道:“ 這六色茶花是你種出來的?”
  花匠答道:“ 回皇上,是小人種出來的,這株十八學士小人給取了個名字,叫虞美人。”
  “哦?這倒是好名字,宮裏的花匠一直種不出什麼好花,每年都讓離國的人贏了頭彩,今年的藩王賞花宴上,你可要為寡人好好爭回點面子啊。”
  他頗欣慰道,否則堂堂宗主國每年都拿不出像樣的花色,輸給那小小藩國,成何體統呢,“ 該賞,該賞。”
  那花匠神色古怪,欲言又止的磕頭答謝。
  楚桑接過宮女呈上來的湯藥,太醫院總會在準時准刻的將這些補藥送到他手上,無論他身在何處,哎,天見猶憐啊……他身子骨好的很,真的不需要這麼傷財的日日補藥啊。
  滿腹委屈的將碗中苦藥喝盡,含著甜糖,又苦又甜的味道讓他有些作嘔。
  “ 皇上,太子求見,您要喧嗎?”
  他精神一陣,立即抬頭,滿嘴苦澀也變得沒那麼難忍了,直起背脊,笑道: “ 喧,趕快喧。”
  沒一會,遠處盡頭繁花處就有一抹玄黑身影,隱隱龍紋,正是當朝太子朝服,他熱切地看著那抹身影穿過多事的春風,踏過繁花似錦,那衣袍在春風裏微微揚著,每靠近一點點,他就無法壓制的手心出汗,心難自抑。
  實在等不得了,他下了軟榻,逕自向前走了幾步,急切喚了聲:“ 皇兒?”
  那身影一頓,似乎因為他這聲皇兒而寵若驚起來,中氣十足跨步而來,十分欣喜地回應他一句:“ 兒臣參見父皇。”
  他猛的頓足,瞬間就被這聲音澆了個透心涼,一記重擊似的劈在心頭,難以站穩腳步,虧得身邊的太監宮女們早已留了心眼,眼快手急的扶著他。
  太子也慌張的要過來扶他,口裏不斷叫著:“ 父皇你怎麼了?”
  這聲音來的太忽然,扇得他頭暈眼花, 而後洶湧又不留情面地衝擊上來,堵在胸腔間,他用手使勁按在心口那裏,希望手勁可以阻止那股浪潮湧到臉上,由於太過用力專注,以至於腦袋都逐漸空白起來。
  身邊人起伏不斷的叫聲讓他已經耳鳴了,不斷嗡嗡的窒息感讓人眼前發黑。
  迷茫盡數散去後,電光火石間他什麼都想起來了,仰頭一看,面前的青年眉目尚算的英武端正,一派溫和沉穩的面向,卻不是他記憶裏熟悉的那張臉了。
  春意太醉人,景色太熟悉,以至於都讓他忘記了楚烈在三年前就已經走了。
  說來諷刺,他的孩子沒有敗給殺人如麻彪悍兇惡的匈奴,卻敗給了自己日益衰敗的身體,那病很折磨人,所以孩子走的也並不突然,在大半年間,好好壞壞反復了很多次,任誰也想不到他會白髮人送黑髮人,因為再怎麼橫看豎看,他都該是先走的那個。
  其實又有什麼想不到呢,命不是拽在他手上的,天意如何,就該如何。
  他只是記性不好,常常忘記而已,就像今天他又睡迷糊了,忘了今夜根本沒有藩王要來,更沒什麼賞花宴,那些藩國早在兩年前都已經沒了。
  楚桑邊喘著氣邊整理著自己混亂的記憶,容愈公佈遺詔後,他又重新登基,在皇族裏選了一個穩重有餘稍欠大氣的青年立為太子,從太上皇又變為皇帝,這在後世看來倒不失為一間趣事。
  這邊, 太子似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孝心,討好的扶著他的手,“父皇?”
  他用力推開那人,抄起桌上空的藥碗就往青年身邊砸去,因為這個稱謂而怒不可止,陰著臉憤,暴戾吼道:“ 混賬——誰准你這樣叫寡人的?誰准的——這是你該叫的嗎——給寡人滾下去!”
  他可以接受有有人在朝堂上占著那個位置,但卻無法忍受旁人冒充染指這個名字,太子是慶國的,楚烈只是他的,這不同,他寶貝的東西,旁人碰半分也不行。
  父皇這二字,只有他家孩子才能叫。
  年輕太子一下子就懵了,立馬跪下,“ 皇上息怒,臣逾矩了。”
  這種怒氣可以暫時麻痹一下剛才還發疼的胸腔,但麻不久,楚桑無力的坐回在軟榻上後,習慣的轉著手指上的戒指,沉聲道:“ 別再讓寡人聽到二次,下去吧。”
  新選的人,勝在穩重,像楚烈這種皇帝,一個就足夠了。
  削藩國,戰匈奴,慶國祖先們運籌那麼久都沒做到的事,在楚烈那裏畫上了句號,功已成,命卻損,沒人會賠回他一個楚烈,慶國還會有很多個皇帝,但他只有一個孩子而已。
  這一筆,畫得夠濃夠豔,短促有力刻在史書上,可以任人憑弔。
  太子跪退後,他還是止不住手抖的摸摸自己發涼的臉,想確定自己的確是沒有在發夢,這幾年他常常有種不踏實的感覺,恍恍惚惚的,想不起來的時候總卻很快活,等清醒後卻又茫然又痛苦。
  或許是年紀更大了,他慢慢忘記了楚烈小時候的模樣,光環都是散的很快的東西,連楚烈當時出征歸來時精神霸氣的樣子都慢慢朦了,唯一記得的大概只有楚烈臥在病榻時那不緊不慢的一句,父皇,我有點放心不下你。
  其他都淡了,只有這句越發的清晰明瞭。
  當然人不能靠回憶度日,畢竟,回憶是個妖怪,是靠吸取人的精神活力生存的。 他作為皇帝,也應該拿出氣魄來,讓朝臣們覺得安穩可靠,他至少要把楚烈打下來的江山管得好好的,他們除了回憶,也就只剩下這個了。
  他早該明白, 人生之苦皆由貪生,貪愛癡情,如未盡貪欲,則其生多惱而以憂傷終,只是世事往往是求而不得,得而不珍,欲珍卻晚,他的一生似乎也就真的在這個圈子裏循環往復。
  “皇……皇上?容相在禦書房等著,您要現在去嗎?”
  “寡人再歇會。”
  他還得把力氣攢回來才行,就像撕破臉的潑婦總需要花點時間整理儀容,把魂都攏好,他一直都高高在上的,沒人會發現裏面有縫有孔。
  兩個人,一輩子,說起來很是容易,但這事卻是天底下最不可能發生的事了,或晚,或遲,聚散如雲,但總歸是要留下一個人的,開開心心過一輩子,這真的只是坊間故事裏才有的事。
  但他總忍不住想起那個寒冬冷冷的夜裏,蒼蒼茫茫,暗沉寂靜,楚烈拉著他的手穿插在京城的小巷道裏,月色似玉,照在年輕人的肩膀上,手上的溫度也是舒適暖和的,所以他當時覺得就算迷了路也沒什麼擔心的,兩個人在一起,總會找到一條路的。
  兩個人,真像一個夢,但那條彎曲長蜒的小巷還沒走完,他的人生好像已經到了盡頭了,所以現在真的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一個人,連求個歸宿都難。
  “ 好,起駕吧,就容相一人嗎?”
  “回皇上,下月因為要辦先帝的生祭,所以禮部的張大人也來了。”
  “……”
  當晚,托散步的福,他睡得極安穩,還做了個讓他可以竊喜了很久的夢,夢境很長,長至萬里,沒有失散也沒有悲歡,他和孩子都沒有說話,就是很平靜的牽著手一起走,沒有驛站,他們都在認真尋著家。

  番外: 謊言

  人生有百態,但生法大都一樣,而死法卻千奇百怪各有不同,他從一開始的尚書公子淪落到南館奴隸,這期間已見慣人間醜態,世態炎涼,世人都樂於在你順利的時候為你錦上添花,卻沒人肯在你落難時施捨一塊碳。
  他在刑部的時候,見過各種刑法,對死亡他早已熟悉,無論是心機深重還是胸無半點城府的人, 在面臨死亡前的態度都驚人的相似。
  皇帝駕崩那晚,雨下了很久,他被秘喧至宮裏的時候,就知道楚烈是大限到了。
  就算他對楚烈沒有太多君臣之外的好感,也不能否認那個人是天生的王者霸者,論計謀策略,氣度城府,論功績偉業,百年內絕無人可與之並肩。
  只可惜,就是命短了點。
  英雄遲暮,美人白頭,老天爺的度量也著實小了些,所以人間才難見白頭。
  抱著這種唏噓感歎,他冒著寒雨,趕到了長樂宮裏,意外的在病榻前並見不到上皇的影子。
  他聽御醫說過,楚烈的身體其實並沒有大家想的那麼好,不足滿月的早產兒,又是難產所生,在這二十年裏勞心勞力,身體其實早已透資。
  離上次凱旋而歸,不過半年有多而已,他很難將以前英武似天神的那個人和眼前的將死之人重合在一起,硬要比,只會徒生感傷。
  他臉上不露半點聲色,只靜靜地看御醫施針延命。
  龍榻上的人在昏迷中也倔強的皺著眉,下巴緊繃,病痛只拿去了楚烈的身體,還沒有奪去帝王引以為豪的驕傲和固執。
  過了好一會,楚烈終於睜開眼睛,眼珠子一動,眼裏似攪渾了的污水,戒備地瞟了他一眼,認清來人,才似松了口氣, 嘴唇微動:“ 容相。”
  “微臣在。”
  他彎低腰以便聽得更真切些,自是留意到楚烈忽明忽暗的眼瞳,一會渾濁一會清明,正是將死的面相。
  但就算明知自己已經大限不多了,楚烈還是雍容冷靜的,用皇家人慣有的口吻慢慢開口吩咐, “ 去拿遺詔。”
  他已位極人臣,由他來宣讀詔書是再適合不過的。
  他拿到那詔書,在楚烈眼神示意下,小心翼翼地打開,一目十行的看完。
  楚烈並沒看他,而是直直望著床幔,並無煩躁,更無驚恐,昏沉沉的臉在倒顯得有幾分溫柔,他對這種表情很陌生,楚烈其人,心思難測,高高位於朝堂之上,常常彈指間奪人生死,下屠城令的時候冷似閻王,不為任何人所動。
  只是,楚烈畢竟不是閻王,也不是鐵汁鑄成的,再叱吒風雲的人,也有生老病死的一天。
  “ 我走後,你就按著那上面寫的做就好,朝中已無大勢力,安穩朝局並不是難事。”
  “臣明白。” 這大半年裏,楚烈已經明裏暗裏剷除了不少人,現在朝野恰似溫水。
  楚烈已無起身的力氣,臉色差極,偏又硬倔,不慣在臣子面前示弱, 只用僅剩的力氣阻止自己連連咳嗽,那倔勁看得旁人都心酸起來。
  “你,過來點。” 楚烈壓住咳嗽的勢頭,掃視時眼似鷹,還殘留著些許戾氣。
  他拿著遺詔走前去,楚烈卻忽然從被中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他驚訝於這份突如其來的力氣,頓時連遺詔都沒拿穩,滾到地上。
  只見楚烈額頭青筋欲裂,拼盡最後一口力氣抓著他,比起之前的冷靜淡漠,這時的青年才像常人一般, 眼裏的不甘不舍絞得他都有些失措, 這回他知道,楚烈是真的在臨終托咐。
  “ 我父皇,以後就托你留心照顧了。”
  “……” 他咬牙不語,那手臂隱隱作痛,像快被人掐斷似的。
  “ 你的話,我信的過——記住, 別太寵著他,讓他忙些,懂不懂?” 青年說的艱苦,面如死灰,聲音發著顫。
  “臣明白。” 他撇開眼,眼莫名酸痛起來,真是奇了,他在刑部那麼多年,見過這麼多垂死之人,怎麼今日會這麼多愁善感?
  楚烈說完那句,就像用完力氣似的,癱倒回榻上,大口口的喘粗氣,整個胸膛劇烈起伏,鼻息間的氣也開始時有時無。
  殿外已經跪滿了大臣,天還在下著大雨。
  “皇上皇上,我們快攔不住上皇了。” 有太監急著跑進來,“ 上皇說一定要進來——”
  他大概明白為什麼這兒會沒有上皇的身影了,於是也忍不住勸道:“ 您真的不想見見上皇嗎?”
  剛才用力過猛,楚烈現已無法睜眼,手指微微彈動了一下,回歸寂靜。
  “ 傳出去,就說……我已經駕崩了,別讓他進來。 ”
  滿屋太監跪下,“ 奴才不敢。”
  “傳!”
  按照慶國皇家規矩,先帝若駕崩,除了指定的御醫,閒人不可再睹龍顏。
  他無法阻止的看著太監跑了出去,楚烈的固執和毅力可怕的讓他心驚,他立在床邊,已經分不清床上的人到底是死是活,殿外已經開始高聲吼著,皇上駕崩了,皇上駕崩了,虛情假意的哭聲立即鋪天蓋地的襲來,蓋過了雨聲,一波又一波的傳進殿內,簡直比黑白無常還要催命。
  “上皇,就在外頭。” 他不忍心,再次提醒,希望楚烈回心轉意: “ 您……”
  他聽見有熟悉的聲音從門口傳進來,隱約還可聽到壓抑的哭聲,他很難形容那種聲音,比絕望再難過三分,他找不到詞可以形容了。
  楚烈掙扎著張開眼,眼神迷茫的瞧著門外的方向,溫柔專注的難以描繪。
  “ 不能讓他看到我這個樣子,他會受不了。” 楚烈朝那方向陣陣呆傻了一會,閉上眼時眼眶和鼻尖有點紅。
  “ 容相,你別讓他進來。”
  他捧著遺詔,回頭看了龍榻一眼,楚烈這時已經讓太醫撤掉了紮在身上延命的銀針,獨自一人躺在龍床上,似已無生氣。
  他能有今天,是因為上皇,所以他對自己發過誓,會為那個人一世盡忠,不欺騙,不隱瞞, 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
  但他今天破了誓,太過殘忍的真相,還是隱瞞住的比較好。
  他高舉著遺詔,迎著殿外潑天的大雨, 看著那個他發誓效忠的人, 一字一句,口氣淡定,與以往在朝堂上毫無區別。
  “ 上皇,皇上已經駕崩了。” 他其實聽到自己聲音在抖,所幸雨聲可蓋過,
  好像是為了說服自己似的,他再次捏緊詔書, 重複道,“ 已經駕崩了。”

  後記

  千言萬語,到真的落筆時,反而惆悵不知所言,我一直覺得每篇文都該有個靈魂主題, 即“文因何而做” 如果脫離了這個寫文的根本理念,那對作者本身來講,就非常可惜而且遺憾的事。
  這篇文的中心句,大概是末章的那句“世事往往是求而不得,得而不珍,欲珍卻晚 ” 每個人從嬰兒的呱呱落地,到最後的入土為安,這一路,不斷的得到,又不斷的失去,我們會失去父母,失去朋友,就算是相愛至深的愛人,也會先一步離你而去,這並不說是悲劇,這只是每個人必須要經歷的事實,於是在文中,攝政王,皇后, 永甯,楚喬,一個個接連離去。
  老伴老伴,老來相伴,白頭偕老,也只是偕老而已,最後的那一程路,還是要自己孤身一人上路,生死是這麼的相似,相似到近乎重疊模糊。
  於是,正文第一章和最後一章,我用了幾乎一模一樣的場景來模糊時空感,在御花園裏,年年歲歲的花都是相似 只是歲歲年年的人不同了,就像醫院裏,分分秒秒接受著死亡,但也時時刻刻迎接著新生。
  天命難為,並不說神明萬歲,而是人的力量太渺小,無法控制的事太多,楚烈是強大的,他的強大在於他的權利地位和心機謀略,但老天同時也是公平的,不會因為你的權勢就網開一面,在本質上,我相信老天是公平的,雖然社會上充斥著那麼多非公平的事。
  我想,人最寶貴看重的,是生死,既然每個人都會經歷這必然的生,與絕對的死,那可不可以說,本質上人類是平等的呢?
  桑為葉,烈屬火,火葉相融,必有一傷,在取名上,我稍微埋了點暗意,國師那句 “ 你那紫薇帝星龍氣正旺,我看那架勢,再旺上三十年也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也為以後埋了伏筆,再旺三十年,其實父皇的命就是跌破大家眼睛的,本來,人的際遇就是不可揣測,變換多端的。
  常常,越是中年的人越是會抱怨自己的年紀,擔心自己的蒼老,反而真的上了年紀的人,是不會再將這種抱怨掛在嘴上,我試著將這種特製放大,寫成父皇某一方面的性格,常常回憶的人,都是對現狀不滿的人,而從不回憶的人,是對過去懼怕的人,無論是哪種,都千萬別錯失現在,當下的美好,欲珍卻晚的時候最是磨人。
  所以,不要等到所有都錯過了,才醒悟自己究竟錯過了什麼,就像父皇對永寧一樣,不是說懺悔就能挽救的錯誤,為人處事,還是應該多思幾分,對別人溫柔一點並不是壞事。
  我們以為自己什麼都麼有,其實我們什麼都有,只是擁有的時間太長,自己忘記罷了,失去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夾雜在回憶裏,失去的瞬間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未來漫長的歲月裏,還無法忘懷。
  故, 流年易碎,請君萬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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