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蕭墨隱
受:蕭棲塵(越鏡塵)


自那戰火紛飛的一夜,便是他另一生的開始。只是……那些和他的預料沒有絲毫出入的結局,也太過無趣了罷?
他再度睜開雙眼的時候,那將他抱在懷裏的男子迅速掩飾住自己眼裏的堅冰,給他一個溫柔如水的淺笑。然而他確定,那一閃而逝間,他看到一雙冰寒徹骨決然無情的眼眸……
可笑這樣一個人竟然……是他的父親……
其實就是一個欠打的小孩和一個變態美人的國王與王子的故事==(不是宮廷……)  序幕

  黑夜暗不見星點光芒,仿佛吞噬一切的魔鬼。然而突然間,西方一縷火光衝破的大地,直燃燒到暗空天際,橫掃整個天空,仿佛是鮮血點燃的烈火!只是轉瞬火光卻消失了,仿佛一切都未曾發生,黑夜歸寂。
  驚濤拍岸,臨海的高崖上,冷風狂舞。
  ……
  深暗的顏色,滴答滴答,一滴滴墜下,最後粉身碎骨在冰冷的地面。
  “呵……他們輸了嗎……”寂寥而淒清的崖上,忽然傳來這樣一聲幽幽低語。似嘲諷,似歎惋。青年的聲音低沉而動聽,如酒一般醉人。
  風驟起。
  衣被凜冽的夜風吹得飛揚起來,颯颯作響。雙臂環胸,居高臨下,看著西方那被戰火硝煙沾染的夜空,男子的嘴角有些諷刺地牽起一個冰冷的弧度。
  那場爆炸中,他應該死了很多兄弟。
  不耐煩地抬手揮去肩頭再度聚集的鮮血,他皺了皺眉。
  越鏡塵一向討厭麻煩的事。比如,現在從他的肩上不斷流出的血。再比如那同時有五個繼承人在爭奪的家產——那規模不可想像的私人軍火庫!以至於那些人動起手來都是如此氣勢磅礴……
  自他們五個的父親前幾天被組織裏的首腦聯手暗殺後,這種戰鬥便接連不斷。先是被首腦們認為既“沒有勢力”更“沒有膽魄”的幾個繼承人先後顯山露水,每個人背後竟錯綜複雜實力雄厚驚人。很快地,最初的戰爭結束了,只餘下五人……那之後卻更是硝煙漫天!
  這個家族的人天生不懂得何為兄弟。
  他幾乎是不懂為什麼這樣一個大麻煩卻讓這幾個人中之龍鬥個天翻地暗頭破血流。還好……終於有人勝出了……一點懸念也沒有的結局,勝者是那個城府深沉的越敘。
  原來還讓他有點期待的這一場遊戲,其實竟無趣的可以。
  淡然地瞟了眼西方沉靜的夜空……不過,怎麼那些人竟然還沒有來?不會真傻到沒有注意到自己留下的明顯“蛛絲馬跡”吧?
  從戰爭的開始,他就站在這個懸崖上,俯視整個戰場——越氏所在的島嶼,至少煙濃煙散,那餘下的白色緩緩升至湛藍的天際,仿佛靈魂超脫餘下鮮血淋漓的肉體。而現在,前三位兄長結束後,越敘終於要轉向了他。
  越鏡塵不喜歡那包袱一樣的家產,也從來不打算繼承它。可惜他的弟弟越敘顯然並不十分瞭解他。
  今日,必死無疑。
  這個想法剛剛掠過,男子就十分敏銳的聽到黑暗中逐漸向自己逼近的整齊而急促的腳步聲,雖是極力放輕了腳步,但那麼多人齊時移動叫他想沒察覺都難……三百?……不!至少五百!
  這次他的弟弟可是動真格的。
  然後是一陣急促的站位動作……待所有聲音靜止之後,他聽到的是一個不緊不慢可以算作悠閒的腳步聲——那寂靜中獨一無二的聲響,竟平白給靜夜添了幾分驚栗。聲音最後停息在他身後幾米處。
  ……越敘!
  越鏡塵轉過身,淡淡地看著那個擁有一張與自己相似臉孔卻略顯稚嫩的人。深深望進那雙清澈卻又帶著霧氣的美麗眼睛。眼眸不由得變得幽深複雜。
  ……恐怕那三個人死都不會想到吧?他們一致認為最應該被保護,被排除在這場戰爭之外的天真爛漫而又純潔無垢的弟弟,竟然就是在幕後一點點將他們逼上絕路的人!?口蜜腹箭,那無數聲迷人軟語最後只換來淒厲的詛咒?
  父親大人的教導看來也只有越敘一個人學了個透徹。
  “哥哥……”那個精緻的孩子開口喚到,聲音宛如天籟,卻是冷得令人寒心,“我知道哥哥沒有參加過這場鬥爭是嗎?可是誰叫你要那麼早知道一切……”
  的確,越敘絕頂聰明,也是整個家族裏面唯一對他產生懷疑的人,於是百般順從討好,來要他一句承諾。要,給他就是。於是他幫助他,不遺餘力地為他剷除異己。只是想知道這個表裏不一的男孩到底能在這吃人的家族裏走到什麼地步。
  而這個男孩,最後要殺他。
  “這也是為什麼,我最惦記著你。怪我麼?”
  只是……越鏡塵根本沒考慮過那樣荒唐可笑的問題。責怪?怨恨?責怪自己“信任”的他最終是要除去自己這顆絆腳石?
  信任,不是本來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可笑事嗎?況且……他聽到那聲“背叛”不覺挑挑眉。
  “哼……”
  “咦?”男孩有些驚異的微側過頭,傾聽男人那帶有些微涼意和諷刺的語音,而其中明顯沒有他所預想的不甘與憤恨及被背叛的沮喪失望。
  “信任?”仿佛讀懂了男孩未表達出來的疑問,男子微微笑了起來,“我的確信任你。”
  躲在暗處的越鏡塵,自以為已經完全瞭解越家的特點。從不輕易信人,習慣去背叛。而他,不知道越敘是不是也帶有這樣的特性。
  那種一目了然的嘲諷終於讓越敘清除了前因後果。顯而易見,這個男人一直在耍著他。
  終於控制不住變了臉色,秀氣的眉聚起,隱隱散發著煞氣與淩厲。
  “越鏡塵你瘋了!”男人那種冷漠依舊的態度終於讓他發現自以為做得完美的假像是一個騙局!他卻任他玩耍。本以為他是打心底相信自己,可是,那男人就是這樣的人,從來沒有他在意的人或事,即使是他自己,這一切都是他打發時間的遊戲!
  “也許吧……”男人吐出這樣冰冷的字眼。
  對他來說賭注沒有輕重,因為,他只不過,想要知道而已……因為好奇信任的結果,才去信任,以至於結局如何他完全不在意。只不過……和他預料的一模一樣幾乎沒有出入的結局,沒有一絲意外……讓他很失望!越敘即使是你的思維也只能達到這種程度了嗎?
  “怎樣死,你選。”
  “什麼?”男孩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男子這句話的意思。
  “你想要我怎樣死?不然還要我自己選?”無情的風中,他的神情依舊是淡漠如昔,仿佛兩人在談論的只是家常便飯的小事。
  呵……不用他選……自己已經站不穩了!胸前的致命傷……真是難為自己還特地為他支持那麼久!
  男子冷笑,俊美的臉因失血過多有些蒼白,顯露出一抹難得的脆弱。他的眼前已是模糊一片……
  終於,他腳下一軟,放任身體向前倒去,意識消逝而最終完全不見。
  男孩微愕,下意識接住那具向他倒去完美身體。幾秒空白後,他的大腦才傳來這樣的訊號——他死了。
  他最後的障礙終於除掉了!但,卻又一種隱隱的失落……這個男人,就這麼死了?……還以為至少可以陪自己走上一段路……可惜,生命對於他來講卻是無所謂的。
  千年不老的輪回 ,世事轉瞬成灰。與其活著作那個野心勃勃的人鋪平道路的傀儡,死又如何?
  而越鏡塵如果知道今天的舉動會給他帶來怎樣多的麻煩,一定會想盡辦法活下去!

  第一章

  可歎世事正是因為其不可預料才被稱為宿命。
  “唔……”他低聲呻吟。
  逐漸恢復意識與感覺的時候,他只覺得仿佛五臟六腑仿佛全部浸泡在沸水之中。灼熱仿佛是身體內部開始的,蔓延到全身。
  “咳……”憑著還算清明的頭腦,他不得不面對現實——這身體裏的內臟,怕不是沒一個是好的了。
  這絕對符合落崖而不死的應有狀況。只是……若是讓他想像下自己摔得體無完膚的模樣……還不如再昏過去的好。
  越鏡塵皺了皺眉,突然很想就這樣愜意地睡下去,不去理會讓人煩悶的傷。
  然而……旁邊有人。
  有人在看著他。而這樣冰冷寒氣的視線根本讓他無法忽視。若來者是越敘,他可以說,他徹底的惹惱他了。
  蘊含著怒意的眼眸猛然睜開。
  先是看到頭頂湛藍的天空。他側過頭,在一眨眼間抬眼,卻對上一雙讓他始料未及的漂亮眼眸。
  那雙眼底流轉著柔軟如春水笑意。
  即使是淡漠隨意如越鏡塵也不由得愣了愣。情況並不如他預期,先不說這不是他認識的任何一個人……這雙眼眸裏也沒有他以為會看到的東西——殺意。剛剛那千真萬確是他所熟悉的殺意!然而這個人的眼裏卻是沒有?
  他不由得有些困惑地抬頭,直到他再度看清那令他懷疑自己判斷的雙眼。除了溫柔,依舊什麼都沒有。
  莫非他當真是重傷得糊塗了?……
  環抱著他的男子容顏清俊,眉目如畫。氣韻更是他平生罕見。
  若不是此刻時機實在是詭異了些,他甚至不介意多欣賞上幾眼。
  冰冷的目光射向那人,然而卻意外地等到那個人抬起了空閒的另一隻手,摸了摸他的臉頰。因對方垂下頭而滑落的發絲纖細柔軟,輕掠過他冰冷僵硬的臉。
  ……越鏡塵一時無語,無關那人本身……只是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湧上了他心頭。
  “你是誰?”不由自主微微皺起眉,問到。
  不是越敘,也不是任何一個人。那麼這個人會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實在引人深究。
  然而直接面對著越鏡塵這樣的態度,男子卻仍然不動聲色地笑著,這樣突兀的話語卻沒有引起他該有的一絲絲訝異。
  “塵兒,還是不舒服?連父親都認不出來?”男子開口緩緩說道,聲音清越如湧泉。
  “……”不能說沒有微小的驚訝,但也只限于“父親”這個陌生的稱呼……
  只是,在抬手看了一眼後,他瞬間感覺到少有的震驚。
  他,從來沒見到過這樣的情況。這是……死了?活了?做夢?
  重要的是……父親?
  父親在他的概念裏是那個滿肚肥腸的老頭,而不是這種……再度緩慢地上下打量抱著他的男子,白衣翩翩,氣度如謫仙。兩者形象的詫異之大,竟讓他覺得自身有如在幻夢與現實間徘徊不定,很有些混亂之感。
  ……雖然他的性格,他認定最後與這個男子也不會有任何糾葛。
  冷漠無情,淡漠諷刺,目空一切。前世的越鏡塵本是越敘形容中這樣的人,冰冷而有些瘋狂,與其說孤獨還不如說無欲無求得近似漠然,與其說瘋狂還不如說那些都不曾停留在他的心上。
  “塵兒……?”
  一聲低柔的呼喚扯回越鏡塵有些分散的神智。然後那兩個字徹底讓越鏡塵渾身一冷。心底略不可察的不知所措終於被那一絲憤怒所激發,情緒漸漸地激蕩讓他冷了眼神,眸微微眯了起來,神色不善地抬頭注視著男子。
  只是對上那雙美麗的眼眸之時,身體又出現微微的顫抖。
  是恐懼。
  辨別出這種情緒,越鏡塵的眼裏忽然染上了濃濃的興味。
  這個身體是在害怕?怕自己的父親?是因為他做了什麼?
  這個蒼茫竹林中站立的男子分明是溫文儒雅翩翩君子,人如秋水衣如霜。那凝視自己的,幾分溫柔幾分淡然的目光更是完美無缺……
  唯一的破綻只是,那副完美的面孔是否缺少了幾分“父親”應有的關心?眼見自己的孩子身受重傷,他這等態度怎不惹人心疑?
  “你被闖入的賊人傷了,”男子不緊不慢說到,“現在帶你去醫治,你要聽話。”
  白衣男子摸越鏡塵的頭。後者垂下眸,小心地掩飾好一絲不自然與……殺氣。
  “展。”一聲低喚,便見男子身前恭敬跪著一名黑衣男子,不知其如何出現,“帶他去天璿宮醫治,要他痊癒。”他溫和的陳訴,將無法動彈的越鏡塵交于黑衣男子。
  “是。”沉聲應答, 片刻不耽誤,男子運起輕功,向天璿宮的方向疾馳。
  ……這下丟臉丟大了……
  嘲諷笑了笑,他想諷刺的卻是自己。
  遍體鱗傷,尤其是似乎被震裂的五臟六腑,保持住神志已經用盡了他全部力氣,何曾狼狽成這樣?
  他不悅地注視這自己這大約十一二歲的身體——讓人十分想退貨!
  不過稍微沖淡他不悅的是,他竟然完全沒有猜透那男人在想什麼。
  這個身體遺留的恐懼,是因為臨死前的絕望吧?如果他推斷得沒錯,正是這男人殺了自己的兒子……?
  親手殺死自己兒子還能猶自面帶淺笑的他,又有什麼理由又忽然出手救治這個已是重傷的孩子!?如果換成自己,看到再度睜開眼的人,必然會補一刀上去,即使再出現這樣的情況,也要殺,直到他再不能死而復生為止。
  那男人的思維讓人覺得有趣……比起越鏡塵自己一眾的兄弟們,這讓他終於有遇見知音的感覺。
  越鏡塵若有所思地看著逐漸遠離的方向。沉思的眸,帶著一絲困惑,卻有掩飾不住的精光乍現。若這是挑戰,他只有接受。
  * * * * *
  許久許久之後,當他終於不再對世事一無所知,他才知道——那個男人的身份地位之出眾比自他從前的父親也毫不遜色。
  冥神教是一個千古傳承的傳奇,第一代教主蕭冥神張狂邪肆、特立獨行、惟我獨尊,而且無心無情,在創教時不惜血染天下來證明自己的實力。如此,冥神教幾乎是理所當然的贏得了魔教之稱,與天下群雄對立,正邪兩道無不欲除之後快,只因蕭冥神教主當年不僅斬殺許多正道大俠,更有許多邪道梟雄。
  只是,卻因其勢力雄厚,教主更是武功蓋世,當世眾多英雄竟然一時無人能與之一戰!所以,兩道聯手竟沒能剷除當時剛成立的冥神教,反而各自元氣大傷。
  直至今日,魔教雖歷盡風風雨雨幾經潮起潮落,仍繁榮昌盛于當世武林,歷代教主中更是人才輩出。
  現任魔教教主為第二十七任教主蕭墨隱。他如以往所有教主一般,在江湖上甚為隱秘,神秘莫測。太久的潛藏以至於讓江湖上甚至傳出魔教有退隱避世之嫌。
  只是魔教在這人手中卻未如那些人所料的衰敗,反而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這難道算是避世麼?
  ……
  用越鏡塵自己的自嘲來形容:身為這麼一個人的唯一愛子……真不知是哪座祖墳冒了青煙。
  越鏡塵難得地嘲諷世事無常。命運的詭異和離奇原來真的不是人力可抗衡。
  ……“公子真是可憐呢……夫人才死去不久就發生了這樣的事。”
  “教主事務繁忙甚至也不能來多看看他……”
  縱然無意打探,耳邊總是有這樣那樣的閑言。
  如今,莫名來到這個地方已有一個月,起初,他的傷重到每次呼吸都仿佛拆碎了他的骨架再重新粘回去,而現在,只是勉強能獨立行走。
  身體,從來是無所謂。疼痛,從來已習慣。
  最在意的卻是那雙冰寒得沒有絲毫情感流露的眼眸。
  無聊的前世,何曾出現過如此讓他感興趣的人?
  越鏡塵懶懶倒下,仰臥於一地萋萋芳草之間。難得地不再堅持自己時刻清醒的意志,緩緩合上困倦的雙眼。

  第二章

  朦朧間似乎做了一個夢,夢中回到了自己已經逐漸忘卻的過去。
  父親……?
  抬頭,看見了坐在落地窗旁的中年男人。
  他直到死的時候也認為培養了一個聽話的傀儡。正因為是自己的骨血,所以更是可靠的工具。但那個人無疑是愚蠢的,要控制一個人,如果自身沒有絕對的力量去鎮壓,還是老老實實的用虛假的“微笑”來籠絡的好,不要自命不凡一臉神明相地肆意使喚。
  所以,有一次他煩了,就當作沒看到其他首腦派來的刺客。
  於是所有關於父親的回憶僅限於此。
  ……
  睜開雙眼,初醒,那眼卻幽深如海沒有一絲茫然。
  “知道麼,如果換做以前,現在的你絕對悠閒不起來了。”也許是夢的緣故,他難得地廢話了一句。越鏡塵淡淡轉過頭,對在他身旁不知何時席地坐下的蕭墨隱說。
  換作是以前的他,時刻會保持戒備,有人在身邊那是一定會引得他出手。
  而現在……這裏沒有他需要防備的人。對他沒有惡意的人自然是不需要防備,而想要他死的那個人……防備也是無用。
  “哦?”那個人平靜的雙眼裏沒有一絲探究的意思。
  “……”
  “棲塵?你的傷好了些麼?”蕭墨隱淡笑看著以手臂遮目似乎想避開陽光的人。
  “恩?”越鏡塵懶懶應到。反問,而不是肯定。他不相信這個人並不知道他的情況。
  “我不放心你的傷。”
  “所以?”有那麼一瞬,越鏡塵甚至想為這人絕佳的演技拍手叫好了。剛才他說……不放心他的傷?
  長久以來不見人影的男人終於道出來意:“過來和我一起住吧,我必須親自照顧你。”男子語調優雅而溫和,卻不容拒絕。
  越鏡塵拿開自己擋在眼前的手臂,有些不耐地看著微笑的男子。“我的傷已經不要緊。”真正要緊的時候連這個人的影子也沒見過,好得差不多了的時候,這個人忽然一拍腦門想起應該照顧自己受傷的兒子。讓人應該說什麼才好?
  “你不願意?”蕭墨隱卻沒有絲毫不悅,面色不變。
  “你多慮了。”
  “也是,你已經長大了,”男子輕輕笑了起來,漂亮的眼眸彎成一個柔和的弧度,“那麼我在淵隱居另外給你收拾出個房間吧。”
  越鏡塵頗為驚訝於這個人的不依不饒。對方看起來的確是為達成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卻不像是一味強求的人。
  也許是捕捉到了他眼底無聲的抗拒,白衣的男子又是一笑。“既然不想隔壁就還是要住我房裏?”
  越鏡塵偏過頭,冷冷地看著他。他不喜歡玩笑,尤其是這種。現下這情況就是這位元教主大人的目的?這時忤逆他顯然是不明智,只是……越鏡塵如果知道什麼是忍耐,以前就不會那麼簡單死掉。
  夏日空氣悶熱無比,午後的光更添灼熱,無風,讓人有一種窒息的感覺。樹的餘蔭下稍稍涼爽,更顯難得。微微默了一下,蕭墨隱輕輕伸手,溫柔地按住少年的雙臂。
  越鏡塵一驚。他竟然絲毫沒有覺察到他的動作。
  男人低頭,發絲依舊未束,幾縷青絲飄到少年略顯驚愕的臉上,垂目,目光如水輕輕流轉在對方的臉頰手臂上,轉眼,笑得漫不經心,“池裏的荷花開了,很美,遮住眼睛可是看不到的。”
  這孩子總算有點表情了,原來還是有可愛的一面。
  隨後,不待答復,他便起身,轉身悠然離去。“還是和我一起,最近教裏很危險,你受了重傷自己應付不來。”
  ……這男人!
  挺身坐起,越鏡塵漠然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沒有一絲失敗了的慌亂。
  他剛剛拆掉了自己腕上的掛墜……
  他發現了嗎?……在發現男子坐在他身邊開始,他已將自己手上的那條鐵制飾品握了起來,尖銳的環扣捏直了便是利器——如果這人要是又想對這個身體做些什麼,臨死那也會給他留點紀念。
  所以,男人清楚地知道了他的殺意,卻沒有殺他?有著這種地位的男人何苦養虎為患?
  越鏡塵,或者是現在的蕭棲塵在一個時辰後認命地捲舖蓋搬到了蕭墨隱居住的淵隱居。敗者,沒有權利選擇。這是他一向奉行的原則,即使失敗的人是他。
  很快他便意識到,這並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淵隱居臨于青水之上,屋內終年是濕潤涼爽的霧氣,仿佛雲煙嫋繞,鏤空的木質門扉窗戶,隨意舉目見蓮華。龐大的居室構造鬼斧神工,令人嘆服,不顯奢華卻舒適宜人。教主寢宮一向是教主禁地,任何人不得擅闖,而歷任教主又都是孤冷之人,竟連個隨侍的僕從都不安排,寧願親歷親為,偌大的院落只有一人……故,說白了,因為沒那個必要,寢室、書房等,只有一間。整個院落別說第二間房子,連個堆雜物的地方也沒有。
  ……這……就是所謂“再收拾一間”的意思嗎……
  越鏡塵譏誚地挑挑眉,卻懶得點破對方的謊言。隔壁,其實也是一間。和一間是沒有本質的區別的。
  一架屏風,一架說好聽點是通透美玉製成,說難聽點是等於不存在的屏風。靜靜地橫在房間中央,將整個空間一分為二,無言地,仿佛對他的諷刺!
  你耍我?
  斜過頭,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寒氣的人透出這樣的無聲詢問,銳利的視線如出鞘利劍。
  不置可否,男人似笑非笑,逕自入內。
  完全避開了這個複雜而嚴肅的問題。
  “喂……”
  “怎麼會?……”微停下腳步,側身一笑,只是那笑居然有幾分不易覺察的促狹與調侃,言動靈明,似是不經意。
  他居然會笑……!
  其實眼前的男子從未卸下他的微笑,只不過在越鏡塵眼裏,那千篇一律除了溫柔再翻不出來別的的表情只是可有可無的面具,形如虛設。撕開柔軟的面紗,便看到寒冷徹骨的本質。
  而現在,他居然會……這樣笑。
  看著那飄然而去的背影,越鏡塵神色複雜。那一刻,乍然之下居然微微失神。這種半真半假的笑容莫非也是那人籠絡人心的武器?
  “怎麼還不進來?”思索間,內裏卻飄來這樣的輕聲詢問。
  排開珠簾走入室內。那人斜斜臥於軟榻上,三千青絲如流水般靜靜散在玉枕之上,柔亮得仿佛籠著薄薄微光。
  “千萬百計誘我來此,你一定要占自己兒子便宜?”
  “唉……”越鏡塵的冷嘲熱諷卻只換來一聲悠悠歎息,還有對方那無奈的眼神。
  越鏡塵永遠不知道自己此時在對方的眼裏是何等形象——由於年紀尚幼,五官是偏中性化的柔美,偏偏眼神漠然,薄唇也要抿成冷硬的弧度……實是讓蕭墨隱難以形容。
  不經意地想起,經過那次五臟盡毀的重傷,這孩子的身體要達以前的狀態是不可能的……
  美玉微瑕,徒留遺憾。
  “你……不要再任性了……”頓了一下,蕭墨隱補完自己未說完的話。
  類似於誘哄的話語給人以親昵的錯覺,卻有帶著距離感的遙遠。如此這般更讓越鏡塵有被徹底惹惱了的不受控制感——這個男人以為他是他的提線木偶?可以任他隨心所欲驅使,肆意逗弄,肆意算計?
  “你年紀還小,難道不該多聽聽父親的建議?”蕭墨隱泛著笑意的眼眸溫和而柔軟。但是冥冥中他的眼神似乎總帶著某種讓人不能抗拒的暗示。當一眼對上那濃郁墨色,便是不能自己的服從。
  “……”跟這人根本說不通……越鏡塵不再堅持,默然起身繞過那道礙眼至極的屏風,走到屬於自己的那一半空間,在不知從哪里搬來的檀香木床上和衣躺下。
  被徹底毀滅過一次的身體,極易疲倦,倦倦中沉睡。還未能完全消除的痛楚降低了身體的自然警覺。所以,蕭墨隱放下手邊的書悄然離去的動作並沒有被睡夢中的人覺察。
  雪色的衣擺輕輕擦過地面,搖曳成水波一樣的紋路。
  淵隱居畔百轉回廊設置精巧,水下飼養著認主的水生毒物卻令擅闖之人有去無回。他走過幾個彎轉便繞過重重陣法保護的居所出了院落,於門前,他卻停了下來,淡淡地望了眼淵隱居內的一池碧水。
  夏末,蓮殘。然而那種殘缺的遺憾卻是人生至美,誕生于潔白,死于潔白。
  蕭墨隱的手纖細,指骨修長,經常握住的是別在腰間的銀蕭而不是刀劍,似乎他的人更適合生活在淵隱居那種幽雅之處。終其一生,隱世獨居。
  蓮……
  不深的印象中,有一個人溫柔的容顏擁有與白蓮相似的孤高遼遠。只是花開花落,蓮華一季,任何事物都是不能長久。蓮花的種子雖然可以在淤泥中埋葬千年,只等待那一刻綻放,卻終會化作煙塵。
  所以那個人背叛了,也死了。現在僅有她留下的孩子。
  他微微笑了笑。

  第三章

  “如何?”
  忽然,蕭墨隱淡淡道,卻未見四周有如展一樣的隱秘護衛出現,但聞幽幽傳出的聲音:“天權宮領主拜見教主。”聞聲人竟是在幾裏開外,用了傳音術揚聲通傳。
  “稟,少主的確曾心脈盡斷,承教主福澤,現已無事。”
  “是嗎……”年輕的教主微微勾了勾唇角,淡淡答道。“我明白了。”幾分預料之中,幾分預料之外。只是一切,只會讓世界變得更有趣。
  “屬下告退。”雖然在極遠的地方,蕭墨隱根本不可能也無意去看,天權宮領主還是恭敬一拜,雙膝著地,緩緩跪退。
  就著淵隱居門口的臺階坐下,靠著暗色的大理石,蕭墨隱淡然沉默。斜陽散下,任冥神教產業偌大,門人無數,此刻這處教中最高權利彙集地,依然有幾分蕭條與冷寂。只是這種氣息完全滲透不到那男子周身半點。說不清是為溫柔消散,還是被更冷的氣凝結。
  夕陽漸漸匿去它的蹤影。男子站起身抖抖衣服,轉身走回院落。
  這個時辰,一下午都被蕭墨隱消遣了的越鏡塵的確餓了。但,餓也不代表他會為了食物向別人做……這種妥協。
  一方古典秀氣的圓桌,窗外透進絲縷夕陽最後的掙扎,落在一桌樸實的飯菜上,僅四道素菜。桌旁只有一把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軟椅,大小剛好容下一個成人和一個孩童便再餘不下半點空間。
  男子一手拿筷夾起菜一手將碗托到少年嘴前,十足的寵溺與柔情。“塵兒,吃。”只是他那語氣仿佛面對的是一隻脆弱的幼貓而不是一個因這句話而眸中寒氣驟盛的十二歲少年。
  而越鏡塵覺得他已瀕臨爆發。
  那男人以為是女孩子扮家家麼?還用這種誘哄的語氣,就差在自己脖子上系個餐巾了!
  “你,那是喂嬰兒的姿勢。”越鏡塵卻只是淡淡地將頭別到另一邊,有些淒寒疏離的眸透過窗扉望向遠方。
  平生第一次如此屈尊卻遭到幾乎可算作不識抬舉的拒絕,蕭墨隱卻不以為忤……以前竟沒有發覺,某些平素以冷淡武裝自己的人,一旦被惹得跳腳,會作出這麼有趣的反應。“塵兒……你難道不認為這是為父在補償你嬰兒時代缺失的愛?”
  “蕭棲塵。”越鏡塵淡淡提醒。
  “可是我們是父子,你不是我的仇敵,”蕭墨隱微微一笑,柔聲低語,那神色居然還真象一個稱職的父親開導蠻橫的兒子,“吾兒……要不喚你作何?吾兒?棲兒?”
  “棲塵。”越鏡塵聰明地打住這個話題,若再不退讓,只怕那男人真有辦法永遠叫自己什麼塵兒棲兒的了,“我自己來……”說著他便伸手欲接過碗筷。
  “只是,棲塵,這裏地方太小了,你根本展不開手。”蕭墨隱看著有些不耐煩的“兒子”,靜靜微笑。
  “所以我該自豪我是唯一讓教主大人您動手‘餵食’的人嗎?”
  索性顯然這位名動天下的教主卻並不是那麼執著的人,“想要做的事便一定會達成”那種想法太累。於是他不再在這種毛皮小事堅持,緩緩起身離開圓桌,臨行前還不忘溫柔地拍了拍越鏡塵的頭,然後逕自走開。
  後者開始覺得,他之於他,不過是閒暇之餘撿來的一隻寵物。
  ……
  這夜,隔著一道屏風,兩人相安無事。寂靜中,本會為些許聲響驚醒的他卻幾乎未聽見另一人的呼吸。這裏靜得像是墳墓。仿佛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人全部都已死去。
  越鏡塵是很能適應環境的人。因此,從一個月前到現在,無論環境如何飛變,他一樣睡得安穩,並一慣早起,以前是在天還尚暗就開始訓練,而後來雖然不再過那種生活,也養成了在準時起身的習慣。
  只是,今天,本以為無一例外的場景卻多了一個不和諧因素,睜眼,驚見蕭墨隱著一襲月白色寬袖長衣面含淺笑坐在床沿邊,低頭一雙深黑的眸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似已待了許久。
  “你醒了?”
  一大早,聽見如此天籟般細語,看見如此容貌舉止出眾的人物無疑是賞心悅目。只是……如果他鬼魅般的身手能不讓他覺得驚悚,效果自然會更好。
  另者,越鏡塵忽然發覺他已經懶得去一次次矯正那能寒了他一身的“塵兒”。畢竟,如果那位教主之尊不願,再怎麼努力,最終的結局都會和那人期望的一樣不是麼?
  “我一直在等你陪我一起去教裏。”男子的聲音柔軟如羽。每每沉浸其中,便有置身夢幻之感。
  越鏡塵甚至不問對方想做什麼,或者想要他做什麼。
  自打最初那天過去之後已是許久,久到足夠這個人想出對他最合適的處置方法。而揭露這個謎底的日子,看這個人的表現,想必就是今天。
  仿佛此舉不是將牽動他的生或死的大事,他坐在床上,冷冷望著房間另一頭。後者正坐在鏡邊梳理自己的長髮。青絲順滑似綢緞,玉梳不著外力便能順著紋路自由滑下。
  如果死在今天……那麼一切沒有後來。
  如果活了下去……那麼以後和這個人呢一起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的?
  直至兩人就一前一後走出了淵隱居,時間已不知浪費了多久。
  淵隱居與魔教總壇前廳間隔甚遠,先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碧綠竹海,其間甚至連一條小路也未修。
  此刻越鏡塵恨透了這片似乎是走不到頭的林子。
  內腑被毀如何能在一個月痊癒?只單單走不出多久他就覺得體內似乎有幾把刀在亂攪,那種鑽心的疼痛言語難訴!拼命才壓得下口中洶湧的血腥味,幾乎是每走一步眼前便昏暗一些……最後前方蕭墨隱的背影只能依稀辨別,一路上更不知道差點被拌倒多少次。而他,僅僅只是憑藉過人的忍耐才未呻吟出聲。
  ……據說要半個時辰走完的路程,他知道,再多一刻恐怕也堅持不下去!越鏡塵忽然有些明白為何辰時的周例集會他們要卯時出發。是因為自己的傷,本來可以使用輕功的蕭墨隱也陪他走路了麼?如果是這男人的性格,不是應該用輕功夾起自己就走了?
  但那個男人卻是一路保持不緊不慢的速度前行,步履悠然閒適,仿佛絲毫沒有察覺身後一聲不吭的孩子的異常。
  “咳咳……”再也控制不住,越鏡塵眼前一陣模糊,重重地倚上一顆竹樹。
  “塵兒。”這時,前方修長的身影卻停下,微側過身。
  “什麼……?”越鏡塵吃力地問,這句話幾乎耗盡了他剩餘的力氣。頓時,失卻的力氣差點支援不住他的身軀。
  男子不知何時竟已經到了他眼前。
  “塵兒你看……”那個男子彎下腰,隨著他的動作,那雙攝人心神的漂亮黑眸越靠越近……他攤手,卻見他掌心是一株淡藍色的花,花心卻隱隱泛青,如一只翩翩欲飛的蝶。“送你,拿著。”
  “……”靜靜盯著那男人好一陣,越鏡塵終於沉默地從他手中接過那朵花,默然維持著單手捏花的姿勢幾乎石化。那個男人的笑溫柔至極,眼神柔軟如春風。
  被人這樣對待,總是讓他摸不出對方的想法。
  被眼前這個人這樣對待,更是讓他生出莫名的抵觸。
  嘴角的微笑悠悠蕩漾,蕭墨隱卻轉身,繼續向前走,“塵兒……這個時間沾了露水的花瓣很是甘美,更是難得一見的上好藥材。”
  對方話語裏的意味明顯在勸誘他服下這“新鮮”的奇藥。
  ……或許這男人又看他“兒子”不順眼了,所以裏面有毒,一入口便會讓人痛不欲生。越鏡塵挑挑眉,疼痛之中有些無聊地自我消遣。若是還在他原來的時代,或許他改被稱作被害妄想症了。
  而那漂亮的花朵真是甘甜的。
  隨著吞咽的動作,他開始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直到那種刀攪般的劇痛慢慢平息下去,而他的腦中稍回復一點清明,才知道對方並不是信口胡言。
  疼痛雖然未曾完全消除,卻在可忍受的範圍。
  ……該感謝麼?越鏡塵在心中冷笑。一路上這種花看見無數朵,也沒見他吱個一聲,是因為走到現在那男人終於等他等得不耐煩了?
  “真是奇藥。”臉色猶自蒼白的人只是這樣一問。
  白衣男子沒有停下,恍若未曾聽見那淡淡的諷刺。

  第四章

  魔教總壇七重天隱于中原第一神山滄藍峰之巔,千仞高山,冰封終年,斷崖層疊,飛鳥難上。抬眼天際,往往只有渺遠的日月星辰,映射在純藍沒有絲毫雜質的天。而俯首,卻讓人為之驚歎,悠然而過浮雲薄霧明明在自己腳下。
  整個冥神教總壇按高度建造分成七部分,每部分連接之處十分隱秘,且越往上層走越是機關重重難上加難。如果闖過了這座宏偉的建築群的外層高牆就以為成功了,那便是大錯特錯,那層銀白的高牆與其說是防禦還不如說是一個警告——如想活命,於此禁足。
  越鏡塵自打被帶到冥神教至高無上之廳堂,就被蕭墨隱置於一旁,所以他只是隨意地靠著一旁巨大石柱,淡淡望著天際來煙。而下面的六人沒有對這個人存在於此產生疑問——沒有人可以置疑教主的決定。
  這一整個清晨的靜默中,也僅僅有兩句話上報。
  “教主,金那羅部、摩候羅伽部告急。”
  “拭劍樓血皇、血靈、血離南下。”
  越鏡塵自然不能理解其中包含的深意,而身旁淡然自若的男子更是沒有過多的表情讓他揣摩。只是下方一種教眾的臉色,不難讓人推敲出事態的嚴重。
  “竟然連血字當頭的也用上了,拭劍樓來真的了?”年輕的教主微微蹙眉,仿佛不勝困擾地舉手按了按額角。
  這般隨口一問,底下竟無一人能回答。若是抬頭,對上那般眼神之怕能讓人當場驚出冷汗。
  然而,直到最後,本該有所反應的人一直、一直高深莫測。甚至揮揮手直接命眾人退下。
  高山特有的刺骨冷風靜靜穿過四面無壁的冷寂空堂。
  上位的男人靠在冰冷的石座中,單手支頤,合著眸沉思。惟有寒風,逕自穿庭,輕輕揚起蕭墨隱烏黑垂順的長髮,讓那人偶爾露出些煩擾的表情。
  “……專司暗殺的摩候羅伽部,金那羅部,是魔教七宮下屬的八部裏面情報屬,可謂最隱秘的部眾。會遭受此等屠殺令人不可想像。”
  “南下臨京,我教第二據點所在,搖光宮領主楚淩坐鎮。”
  男人清越的聲音讓單調的陳訴亦不顯沉悶。
  越鏡塵抬頭,不帶一絲感情地回視男人探究的目光。
  “拭劍樓隱隱有霸主之風,實是不好對付。”男人風輕雲淡道。
  對面的少年的眼神裏已明擺寫著對他的質問——為何要將這些事對他說?
  “你長大了,是時候為父親分憂了啊。”男人輕輕一笑,“如果我說摩候羅伽部、金那羅部為搖光宮下屬,而這個搖光宮早已投了拭劍樓……你會說什麼?”
  “我會說你殺得好。”越鏡塵冷冷說到。
  “嗯?”
  “既然拭劍樓沒有理由除去搖光宮的下屬,那只能是你做的。除去異心者,再來挑撥離間,能說不好麼?”
  “看,所以我說你能為父親分憂了。”男人勾唇,欣然一笑。
  ……
  許久以後,當那個男人走得連影子也看不見。
  越鏡塵抬起自己的右手,默然看著掌心。那裏遍佈著一層薄汗。
  他毫不懷疑,如果那個時候自己不能說出令對方滿意的話……現在怕是不會有活路,連一個聽話的寵物都沒有資格做。
  那個人……當初要殺“他”是有理由的。而現在的他想活著,則必須更那個人另外一個讓他活著的理由!
  他,不能死在這個人手下。否則就是真的輸了。
  循著記憶一路走回那孤寂冷清的院落,再繞過滿院陣法機關,終於平安回到那水上居所。
  男人正引火燃起一爐熏香,香氣嫋嫋升級彌漫開去。
  而越鏡塵,在對方絕無可能看到的地方,滿含興味地一笑。這樣的人,這樣的行事,才是好的遊戲的開局。
  此後一年……當不如以往的枯燥乏味。
  ……而此後。
  時間不急不徐地流過,正如流水。所謂低水穿石,自然也是時間詭秘的力量。
  教主大人並不是一個稱職的導師,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他要求的只有結局,不管你得到它的過程是多麼曲折。有時甚至是不可能得到。
  “你比我見過的人都要刻苦。”他淡淡說到,臉上帶著淺笑,卻實在說不上有稱讚之意。“只是太可惜了,本門那項絕學你竟然無法修習。”
  鎮教之寶銀蕭常年別在教主腰間,不光是無上寶物,更可作為媒介催動音律殺招。
  而作為經脈曾經被完全廢過的人,難以掌控那樣精細的內力遊走。
  那一瞬,越鏡塵知道對方心裏的取捨掙扎——是殺了這個可能無用的棋子,還是繼續養著?
  七重天總壇上的平靜日子一直維持了許久。直到江湖中的不平靜越演越烈,甚至波及到了這世外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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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轉百回銀白宮壁在歲月零落裏已有幾許褪色,卻更顯得古樸大方,間或寥寥幾棵參天古木,長枝遮天。而四下寂寥無人,惟有輕風之聲。
  然而,這樣的景色,卻讓冷嵐冰的心越來越有說不出地煩亂。魔教第七重天,他本來該感謝這裏閒人絕跡的!只是,從剛才起,便有一種若有若無的冷寒感圍繞的他,讓人坐立不安。如果說是魔教中人,為什麼其中沒有殺氣?若不是,這股氣又為何能叫情緒波動甚少的他產生莫名的反應?
  他師承劍神門下,自認劍法和五行八卦都拿得出手……但作出獨闖魔教總壇這樣的決定,他這次確是輕敵了!即使連闖魔教七道天塹,這最後一關,卻是天地之別。
  上方!這次他敏銳地捕捉到視線來處,閃電般抬頭迎向那道冰冷的視線。
  但他的眸卻下一秒瞬因微微驚愕而融化不少——不是魔教眾人!?
  非是他武斷,而是那個人的神態的確不像是教內之人發現一個擅闖入魔教總壇的外人應該的表現。倚坐在古樹樹幹上的,是一個容貌清麗的少年。他神色雖然冷漠得讓人驚心,卻沒有戒備。
  甚是無所謂之狀態,仿佛擅闖魔教總壇的他,完全不是什麼值得希奇的。
  “你……”冷嵐冰訝異出聲,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而少年依舊懶懶地靠在樹幹上,頗為散漫。
  能近他身三丈而不被發覺!冷嵐冰暗歎,身形一晃,倏忽後退幾步穩穩立在磚瓦之上,袖底劍劍柄滑落掌中。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優雅完美。看似隨意的站姿,卻是封住了對方所有進攻的可能。
  果然還算有些真本事。
  在冷嵐冰評論對方之時,對方在同時在心底評論著他。
  閑來無視跟著對方許久的人——越鏡塵頗為讚賞。三年了,這是他所見唯一一個能活著進入這裏的人。蕭墨隱像是要把他困死在這個籠子裏。幾年來,雖然行動不被限制,見到的人卻屈指可數。眼下,一個有能力闖入這裏的人,是難得的消遣。
  “七重天……蕭墨隱是你什麼人?”冷嵐冰問。竭力控制著自己的表情,他才沒有讓刹那的驚慌顯露出來。蕭墨隱。也許這個名字對於普通的江湖人來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代號,然而深知其手段個性的人……卻不能夠控制對其的畏懼。
  “他……?”越鏡塵輕輕揚了揚嘴角,漫不經心道:“我的父親大人。”
  魔教少主!?冷嵐冰一驚,臉上的漠然再也掩飾不住驚訝。
  “你很奇怪?”白衣少年淡淡的問。
  冷嵐冰一時不能言語。該怎樣向他解釋正道中人眼裏的魔教中人該是嗜血成性、兇神惡煞?而眼前這位,魔教的少主,甚至沒有在他對他一無所覺時趁機偷襲。
  越鏡塵一直沒有等到對方的回復,不由得多看了眼那人的臉色。後者神色可謂變幻不定、多姿多彩,實是讓人喟歎。
  現在演的是哪一出?越鏡塵挑眉,不解。

  第五章

  站在他眼前的擅闖者自己都一臉混亂。身處敵營,看到自己卻沒有戒備,這個人是太蠢還是涉世未深?
  若都不是……那麼這個人就是想以這個態度使他放下戒心。他低下頭,掩蓋住那一刹那自己臉上驟然冰冷的嗜血神情。
  那就是說,這個人不僅長的和越敘一模一樣,性格也是一樣!?
  是的。越鏡塵淡淡打量著那一襲黑衣的人,精緻瑰麗,眸若秋水……和記憶力殺死他的人重疊,不差分毫。只是越敘總是笑出一臉天真爛漫,這個人卻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冷然。
  他從未恨過越敘!相反,他是他少數承認的強者之一。以致於……再度打量眼前持劍而立的人,如果這個人就這麼簡單死了,會讓他覺得……說不出的可惜。
  若放任他不管,他活不過半個時辰。蕭墨隱可以因為一時興趣而讓他多活一段時間,但不代表他會一直縱容這個人的存在。而等到蕭墨隱插手,一切不可能還有轉機。
  “你,跟我走。”越鏡塵足尖一點,輕掠下樹,近似命令地對黑衣人說。不去深究自己難得的好心,只是單純的覺得他不能死而已。
  無聊太久,難得的消遣只是看那男人心血來潮的幾個遊戲。而現在,竟然有個人……和越敘有著同一張臉。可以說是何等振奮人心。
  轉身走了幾步,那人沒有跟上。
  越鏡塵回頭靜靜看著對方。他不能推測出那個人的想法。畢竟輕信身為他敵人的魔教中人……是是個正常人都不會做的選擇。
  只是……這個人死死盯著他的臉的舉動實在引人莫名。但一定不是因為他的容貌。
  越鏡塵知道他這張臉的皮相真的不錯,其間還與那位教主之尊有幾分神似。只是僅此還不足以讓人神魂顛倒,更何況眼前這個人自身也已是出眾。
  “於是你到底要如何?”他問,打破對方的沉默。
  “……什麼?”冷嵐冰呆了呆,才反應出對方剛才對他說的話。不知為什麼,看到這個魔教少主,他竟然有了放棄原本來意的打算……“我可以自行離去……”
  “你出不去。”越鏡塵漠然打斷他的話。
  “啊?”
  “你以為第七重天那麼隨便就闖得進來?”他的陳訴卻似嘲諷。這點自覺都沒有?就算這個人再厲害,能撐上到第五重天已是極限,六重天的領主護法並不好糊弄!走到這裏,不是撞大運了就是蕭墨隱蓄意而為。
  為了怕引起懷疑,撤除致命機關陣法象徵性留下些適中難度的機關將人一路引來,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不愧是他!
  冷嵐冰臉色驟變。他並不是傻瓜,只需一點便知越鏡塵的意思。
  “跟我走。”越鏡塵再度冷冷重複,一轉身,身形隱卻在古木之中。
  眼神數變,但冷嵐冰最終還是跟上去了。如果這少年有惡意,只需放著自己不管就夠了。再者,跟隨其去,若事有突變,最差的打算不過是拼全力挾持這位尊貴的魔教少主以求自保。
  七重天縱然只有教主一人居住,除了淵隱居,該有的樓閣卻不少。越鏡塵七拐八拐,將人領到一個偏僻點的院落,草草了事。
  青色深院,荒草淒淒卻不破敗。
  “整個七重天只有這處禁地不會有人來,你可暫避。”輕輕靠在淡青的門扉上,他淡然對身後的人說。
  這裏,據說曾經是教主唯一的夫人的住所。在她死後,這裏便被封閉不被開啟,尋常人不得擅闖。
  而教主……
  “教主他絕對不會來找你的。”他說。說罷,舉足向著院外走去。能給的幫主僅限於此。若這個人足夠聰明,應當在這短暫的安全的時間裏好好尋思全身而退的辦法,雖然困難但未必辦不到。
  “等等。”
  沒走出幾步,卻被喚住。越鏡塵微微側頭,不動聲色望著那人同時現出困惑與焦急的臉。若是到了這個份上還不滿足於這程度的幫助,那就是真的該死了。
  “蕭少主……”
  “叫我塵。”越鏡塵漫不經心道。只有這個字,是真正的他。只是他竟一時沒有想到這樣的稱呼似乎已是逾越。
  “塵……”說著無心,聽者心裏卻因這個略顯親密的單字而震動了下。冷嵐冰有些疑惑地對上那個冷絕的人,“你不問我是誰?”
  對面的人挑挑眉。
  冷嵐冰嘴角漾開一個輕淺的笑容,破開一直以來的冷淡,如果此處換個人,必定是一場驚豔。“劍神門下冷嵐冰,同時,試劍樓新任樓主。”
  越鏡塵冷漠到像是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的表情終於出現了絲震動。試劍樓。連那個男人都曾經說,這不是個好惹的角色。而這樣的人,能成為試劍樓的主人?
  他隱隱知道這個人前來這裏所為何事。
  前不久教內曾有行動,試劍樓老樓主,這個人的父親,被教內下了控制心志的藥。所以他此番前來不是為瞭解藥還能是為了什麼?
  “我想讓我幫你拿到解藥?”相反,越鏡塵並不認為這是一個異想天開的想法。
  果然,對方抱拳,言之切切:“少主,若能懇請少主一臂之力,我將無以為報。”對於冷嵐冰來說,這更不是異想天開之舉。對方言語間對其父親的稱呼……甚是疏遠,甚至還能說帶著點點嫌隙的意味。若真如他所料,這位少主其實心存異心,那麼此回未必不能成事。
  因為父親的病,試劍樓這才將他從師父那裏千里招回。從劍神那裏打聽到總壇的地址,他此回擅闖魔教,不僅是為了拿到爹的解藥,更想一探究竟!只是,看來師父的勸阻是對的——魔教這潭水,遠遠比他想得要深,而其內在更是錯綜複雜。
  “好,我可以幫你的忙。”
  他得到這樣的回答。
  只不過此事僅僅是各有各的打算。
  而越鏡塵在答應了對方的請求後,再不逗留,直接迅速趕回淵隱居。輕車熟路地繞過回廊來到主屋前,他毫不避諱地直接推開房門。
  不意外地看到,那一襲白衣的清雅男子,優雅地半躺在軟榻上,正一如既往望著他微笑。
  “回來了?”見他推門而入,男子放下手中書卷。
  每次見到這個人,總是一如初見。
  歷經歲月洗滌的古舊房屋,略微昏暗清冷的光線,香爐上嫋嫋上升的薄煙,以及,熟悉成自然的檀香。這讓仿佛仍停留在原點,又如同已歷經一個輪回一切歸零。
  “恩。”隨意應了聲,越鏡塵沒再看男子一眼,走到自己的那半邊之地,懶懶地仰臥在榻上。
  不意外地看到男人走過來,坐到床沿上。
  蕭墨隱低頭,含笑望著有些困倦的少年。默然半晌,卻忽地說了句不相干的話:“素聞劍神一門不但武功精絕,醫術更舉世無雙,不知能否治得好你的舊傷?”
  他果然知道了。越鏡塵平靜地看向蕭墨隱。他一點不覺意外,因為無論是冥神教還是武林天下,哪一個莫不在這個人鼓掌之中。
  “你在意?”
  置若罔聞。蕭墨隱緩緩傾下身,略加深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刻意放柔了神色的眸若一池秋水般醉人。“只是劍神門下弟子果然名不虛傳,驚才絕豔,不然也不會令我的塵兒側目以待了。你何曾這般對待過其他人?想必就算是我死在你面前,你也不會這樣出手相助。”
  ……他要表達什麼!?試探自己?
  心一冷,理智告訴他應小心應對,然而,渾身的疲勞卻讓他無力再去探究過多的東西。
  “他值得。”越鏡塵終究只是淡淡說。
  在他的概念裏,這是對實力的一種認定。就象當年他自己破格提升為那老頭暗衛時,那老頭說的一樣——他值得。
  “是嗎……”男子側過頭,臉隱於窗櫺的陰影之中,能看得見的只有他嘴角那微彎的弧度。
  只是越鏡塵突然感到全身一冷。
  不給他更多的機會揣摩那突如其來的感覺,男子忽地伸手將他擋住前額的發擼到耳後,隨即卻是一言不發走出門去。

  第六章

  蕭墨隱已經離開不知過了多久,越鏡塵突然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了——他……居然為這種事動氣了。
  當年整個試劍樓的挑釁他只當飯後笑談,如今,一個不成氣候的樓主,倒讓他在意!?原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看見這個人的情緒波動,沒想到現在一個小小人物居然就有這麼大能力……
  留下那人果然他這輩子最正確的決定。
  越鏡塵幾乎控制不住心底的笑意,只為那人三年來裏頭一次的失態。
  而能讓教主大人動怒的人……明天大概只能看見一具屍體了吧。將雙臂枕於腦後,越鏡塵漫不經心地望著窗外陌樹繁花,嘴角不自覺漾開一抹冷笑,說不出的冰寒。
  本來還想多留那人一段時間。但就為了剛才那短短幾句話的時間,他就算死了也是物盡其用了。
  只是可惜再可惜,當時的光怎麼就不能再亮那麼一點點,能看到那男人的表情是多麼精彩該多好。
  * * * * * * *
  “蕭少主!”趴在圍欄上看風吹皺一池碧水的冷嵐冰低呼,注意到對岸不知靜立多久的白衣少年。
  ……人還活著,沒斷手斷腳也沒被大刑伺候……那男人居然開始尊重他人的意願了,具體表現就是沒有殺死他留著的人。
  越鏡塵淡淡的想,卻覺得有些掃興。倒仿佛冷嵐冰還活著讓他極度失望。
  輕輕飛身踏過小池,走到那人旁邊。本來只是想來收收屍的他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蕭少主……”黑衣少年頓了一下,緩步走向越鏡塵。在五步之處停下,凝目看向他俊美卻冰冷的容顏。
  突然,冷嵐冰神色一變,忽地探出手扣向越鏡塵的手腕,很有幾分急迫的架勢。後者為了突兀的動作一驚,身體卻先行動作,一側身閃避開他的動作,轉瞬向後倒移了幾尺,肌肉緊繃。
  冷嵐冰略一失神。“蕭少主,失禮了,但你有傷在身!”昨日混亂中未加留意,今日一靠近他便從他的氣息中驚訝地發現——他曾受過那麼重的傷?是誰有能力對魔教少主下手!?
  傷?
  純黑的眸子裏有一刻愕然,越鏡塵好不容易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三年前的事。三年前的殞命之傷的確讓這具身體一直承受著難以言喻的痛苦,哪怕只是活動得太久都能不能忍受的負荷。
  只憑面相能看出這點,劍神子弟確實名不虛傳。
  看冷嵐冰欺近,他漠然一閃身,避開。
  “在下略通醫術,請您讓在下幫您把把脈。”心一慌,竟沒注意到方才的舉動是多麼魯莽,冷嵐冰轉身,正色對那一臉無所謂的人說。
  “不必。”俊秀的眉擰緊,越鏡塵堅持道。
  “請注意自己的身體!”一股莫名的氣惱湧上心頭,打破他一貫沉穩的作風,冷嵐冰厲聲說。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擔心什麼,如果魔教少主會因病弄垮身體,那才是天大的笑話。
  ……與你何干。
  越鏡塵已有些不耐,純粹是心情還不錯,尚自忍耐。這人真白癡嗎?難道他不知道脈門被扣住意味著什麼?
  “少主……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那人抬頭,冷清的眉眼帶著一絲懇切。
  此時,絲毫不為所動的越鏡塵卻突然想起了蕭墨隱的一句話。
  ——“塵兒,就算你不救他,我也會救他的。”男子微笑,說不出的柔和淡定。
  原來如此。
  越鏡塵突然了悟了那句話的意思。上山前,這個人的資料背景蕭墨隱應該都早已知曉。略施小恩攻心為上麼?黑白分明,這樣一個人,是無法坐視不理曾答應幫助他取藥的人吧,哪怕那人是這件事的始作俑者。
  並且,如果他猜得沒錯……蕭墨隱命人往拭劍樓下藥,打的正是請君入甕的主意。
  “喂,”越鏡塵慵懶地看向那邊的黑衣人,嘴角帶著一絲玩味的笑,“告訴我,是誰建議你來魔教總壇的?”
  “……新任二樓主。”冷嵐冰怔然回答,也不管對方認不認識這個人。
  嘴角的微笑持續,並且有擴展到眼裏的趨勢。越鏡塵沒有再回答。他已經開始考慮回去問問蕭墨隱,二樓主大人,那是魔教的哪個領主或是哪個護法。
  “怎麼?”他說了什麼好笑的事?冷嵐冰疑惑地看著那人忽然笑得開懷,與以往的冰冷譏諷形成強烈的對比。
  “沒。”斂去笑意,越鏡塵翻身橫坐在闌幹,靜靜看著面露疑惑的人,聲音帶著淺淺的放縱與一絲邪肆,“你剛剛不是說要幫我看傷嗎?”
  “啊?”
  平淡地伸出手,遞到那人眼前,越鏡塵卻不再言語,只是等待,冷冷斜睨著有許驚訝的人。
  “您肯相信在下?” 不是說不用的嗎……有一瞬,狂喜略過心頭。但冷嵐冰在伸手探脈前,動作還是頓了下,才觸上那帶著絲涼意的皮膚。
  單單只是扣住脈門是殺不了他的……越鏡塵深諳這一點。
  “相信。”再度是說者無心聽者有心,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仿佛毒蠱。更如一顆石子墜進平靜的湖裏,激起一層層漣漪。
  “蕭少主……”黑衣的清麗之人惑然開口,聲音裏儘是茫然。
  “呵,”冷眼察覺那絲動搖,越鏡塵繼續說下去,“難得蕭教主一番美意,領了吧。”那人是何等霸道,他可不想和他在這件事上糾纏過久。既然他想他的身體痊癒,那麼就如了他的願。也省的不然那人千萬百計逼他如他的願。
  “蕭教主?……”不懂對方為何突然提到這裏,冷嵐冰不由得一頭霧水。
  張口欲問心裏的困惑,然而,在手上傳來的某中訊息傳達到腦中,冷嵐冰立刻忘記了一切,悚然一驚。“天,心脈曾盡斷!?這不可能!那是絕對絕對活不了的!”他幾乎要懷疑自己引以為傲的卓絕醫術,這個世界上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
  驚疑不定的目光射向悠然不動的白衣少年,卻見他微微牽動下唇角,戲謔之色更甚。卻顯然無意透露什麼。
  “從來沒有見塵兒這麼開心過……”
  忽然,淡淡的笑語自冷嵐冰身後傳來。
  誰!?他一凜,反射性反手拔劍……冷汗,自額前滑落。握在劍柄上的手,竟然在發抖!
  那平日裏簡單的動作卻仿佛突然增加了數層難度,劍竟不能再移動分毫!手由微微顫抖到劇烈的抖動,不復沉穩,幾乎握不住劍。
  他被驚得作不出任何反應。不僅絲毫沒有覺察對方的氣息,而且到底是誰,能有這樣的功力鎮得他連反擊的氣力都沒有?
  難道是……魔教教主!
  運上內力才勉強壓下點窒息感,喘息仍然劇烈,肺中的空氣稀薄。他強迫自己回過頭……目光碰觸那人時,全部壓迫感卻奇跡般驟然消失,空餘一身冷汗。
  僅一步之遙……一個男子悠然立於他身後,白衣如雪,寬衣長袖,微微含笑的眉目甚至是溫和的。
  這個人……會是魔教的教主?
  內心驚疑不定,冷嵐冰手未放開劍柄——雖然他不確定自己還有沒有力氣揮劍。他沒忘記這裏是魔教七重天!而這人離他這麼近,甚至如果不是對方出聲,他可能至今一無所覺。
  “閣下是?”小心拉開距離,他問。
  那個人聞言輕輕一笑,如畫般眉目美得醉人。“我是公子所尋之人。”

  第七章

  冷嵐冰忽然如墜冰窟。魔教教主。一時心裏只剩下這四個字徘徊不散。
  白衣的俊雅男子卻仍是含笑望著他,那溫和而有禮的態度仿佛他僅僅是他的兒子帶回來的朋友一般。
  “劍神門下冷嵐冰?久仰大名,此回一看……”男子拖長尾音,聲音越發溫柔,竟如酒醉般令人沉溺,“果然才藝卓絕,傾城絕世。”他吐字清晰緩慢,忽地眼光上挑看向仍隨便坐在闌幹上的少年。
  “不然,也不值得我的塵兒如此耗費心血了……”
  冷嵐冰忽然又覺得呼吸困難起來。這次絕對不是錯覺!這個男人,那一瞬間是真的想殺了他。
  “多謝你的到來,”白衣男子複又轉向他,像是沒有看見他已然出鞘的利劍,“塵兒一直是自己一人,如今能有人與他說說話,我很是開心。”
  ……
  他吃錯藥了……這是越鏡塵現在唯一的想法。風神俊朗還行,傾城絕世是形容男人的嗎?雖然他不否認冷嵐冰確實是可當得上這四個字。但,他蕭墨隱,居然也會說出這種不得體的話。
  加深嘴角玩味的冷笑,越鏡塵風輕雲淡道:“父親大人知我甚深,自從嵐冰來了後,我的確是輕鬆不少。”
  “呃……”冷嵐冰忽然後退一步,左手撐住牆壁,卻是突然被無形內力所傷。
  越鏡塵躍下闌幹,輕輕將手搭在那人猶在顫抖的身體,將自己的內力輸進去。
  ……不管怎麼說,這事實在是越來越有趣的緊……這個冷嵐冰居然能將泰山崩於眼前而面不改色的蕭墨隱逼得出手傷人?
  就沖著這一點,怎麼也不能讓他死了。
  越鏡塵不變地冷笑,冰涼的目光至始至終未從蕭墨隱身上移開。而後者,則默默看著他搭在另外一人腕上的手。
  這是他第一次對他的決定作出可算是違逆的舉動。
  將手離開冷嵐冰的腕,他走向蕭墨隱。邊淡淡對那個仍處於茫然的人說:“既然你說要治好我的傷,明天我會再過來。”
  “走吧,該用膳了。”這想必是這個男人出現的原因。時辰已至他卻遲遲未歸,這才將人引了過來。
  男子果然不多做糾纏,隨之便走。
  “冷公子,那麼下次再會……”
  “唔……”宛如一下重擊在胸,冷嵐冰閃電般伸手握住欄杆,不讓自己跪下去。
  ……
  悠閒走在“父親”的前面,在看到蕭墨隱的那一刻,心中縈繞許久的一絲困惑終於迎刃而解。
  比如與試劍樓決戰的手下留情。在從小在外與試劍樓沒什麼感情的劍神門徒的眼裏。留情,便只是普通的江湖糾紛,勝負天定。殺絕,卻是牽扯上了家族恩怨,深仇大恨。如若選擇了後者,即使冷嵐冰在天性純良,也不會出手救助仇人之子。
  更何況,當年的血皇、血靈、血離南下挑釁魔教,不過是因為其主與現任二樓主爭奪二樓主之位,仗著那幾年樓內實力大增試圖奪下魔教揚威立功。後來,該人被一劍釘死在試劍樓的門匾上,不知何人所為。
  兩人之爭,挑起糾葛。而是否是那個勸冷嵐冰前來盜藥的“二樓主”率先挑起了爭執?……
  三年前,不,更早以前,這一切必是早在計畫之內,包括那場令所有人大驚失色的會議。
  這個人怕是早就打算一箭雙雕了?架空白道霸主的試劍樓中心權力,再順便引劍神門徒上門。
  一旁,魔教教主優雅地側過臉,注視著著一臉平靜默然的少年,美如明月的眸深不見底。“塵兒,三年前,天璿宮領主對我說,你活不過五年。”看了有一段時間,他才開口,淡淡說到。
  “是嗎,可是那樣……”越鏡塵忽地莞爾一笑,也深深地回視他,刻意壓低的聲音裏滿是誠摯與惋惜,“就不能長久陪在父親大人身邊了呢……那樣以後您也會很無聊吧?”
  “所以……我還不能死,是嗎?”磁性而蠱惑的聲音幾度起伏,截止在一個單純的問句。
  溫潤的男子含笑回答:“嗯。
  夕陽遲暮之時,暗影下斜。兩道人影逐漸走遠。
  ……冷嵐冰,我也不過比你高級了一點而已。同樣是取悅這個人的工具。
  * * * * * *
  指搭上腕,醫者神情淡漠嚴肅,心中卻禁不住顫抖。
  ……也虧得魔教天璿宮人才濟濟,醫得已經八九不離十。但初傷的時候……這身體幾乎不成人型!就算不是由於損耗,怎麼有人能挺過這樣的巨痛?
  吐出口氣,冷嵐冰才有勇氣回對頭默默靜立一旁的魔教教主。“幸好令公子調養得極好,否則勢必要落下病根了……”
  也許是因為看傷勢穩定,心情一下輕鬆起來,他對蕭墨隱的話語隨意至極,甚至不似對待一個天下武林公敵。再者,這個人的態度一直是疏淡溫柔,人如靜水皎月,實在很難產生防備感。
  “只是……”神色一凜,話鋒一轉,冷嵐冰嚴肅地說,“最多二年!”
  窗邊的白衣男子淡淡地笑著,平和淡定的眉目看不出什麼情緒。不光是他,甚至一直不語坐著的少年也只是漫不經心地把玩著一把小巧的袖刀不作反應。
  “但,不是不可治……”他繼續說下去。余光掃過那兩張萬古不變的臉。
  “紫蘇、枯礬、通草、天南星……這些都是極常見的藥材……但,只有二味藥材——赤淚和藍血已經絕跡!”
  “絕跡?”蕭墨隱不由輕蹙起眉。
  “不,藍血在幽劍谷尚有存餘,”說著這樣的話,那秀麗的眉卻仍擰在一起,十足的憂慮,“赤淚,其實也未絕跡……只是唯一一株赤淚,卻是養在,天隨府。”
  那兩人同時抬頭注視著他。一個目光深遠若有所思,一個平靜溫和深不可測。
  天隨府。
  如果說魔教試劍樓等是江湖上霸主,天隨府只能是江湖外遊移的一個小門派!只是這個小門派……
  不大的一座院落坐落在都城臨京繁華街道旁,大大的牌匾高掛,上書“天隨府”。天隨府,天意隨,能來便來能走便走君自便。只是至今,也沒有人能從裏面自便走出。
  臨京天隨府,高手如雲,不起眼的院落卻如江湖聖地。
  誰也不能漠視,即使是魔教教主。
  猶豫不決地反復繞弄著頰邊長髮,冷嵐冰遲疑道:“如果是以師父的身份出面……或許還是可以辦到……”他沒有再說下去。若只是一個劍聖便能請得動天隨府,何以談得上難?
  便是對於蕭墨隱,此事也不再是一個輕鬆的問題。指節無意識地輕扣窗沿,他靜靜望著窗外沉思許久。“塵兒你可有意下山散散心?”
  少年還未回答,冷嵐冰卻道:“蕭教主,天隨府不能擅闖,恐有變數……”若他理解的不錯,這位教主竟是想讓他年紀尚小還身受重傷的兒子獨自涉險?便是外人,也不能苟同這樣的想法。
  可是在場的另兩個人顯然不以為然。
  男人側身解下腰間一塊玉石,將它遞到越鏡塵跟前。“給你,塵兒。”他鬆手,那塊翠色便墜落在白皙纖秀的手掌上。
  越鏡塵目光幽暗。“肯讓我離開,你有什麼條件?”
  “我們之間何必說什麼條件?”水墨色的清亮眼眸裏閃過悅然之色,仿佛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
  “只要你,記得回家就行。”
  教主大人微微一笑,緩步走開。
  縱然是絕高的山巔之上,天空依然是遙遠的。天際,白雲如幻,似浮生一夢。
  蕭墨隱嘴角掛著絲若有若無的溫柔淺笑,默然仰望著藍天。
  浮雲嗎?
  ……自家孩子可是比雲還難以捉摸的存在。明明觸手可及,卻遠在天邊,遊移不定。想捉住卻無得其法。因為,雲是虛幻。
  風,又烈了些。蕭墨隱拉了拉衣襟,走回房裏。怎麼能指望白雲記得回家的路呢。

  第八章

  在魔教不短的歷史上,曾歷經過一次劫難。現有的總壇是建立在舊址上的。在往山下走不遠,還可以看到沒來得及收拾的前壇遺址。
  廢墟。散亂碎石隨處可見,殘褪班駁,化銀作灰,仿佛代表的不僅是一個建築的消亡,更是一個時代的結束。
  從這裏往上觀去……
  日光有些低沉,僅有的幾許射出落在銀壁上,光輝暫態便亮了許多。
  怔忡過後,冷嵐冰轉頭望著一旁神色散漫的少年,“來時匆忙,我竟不知魔教是一個如此美麗的地方。”他的眼眸雖然清冷,卻象真正的冰一樣,晶瑩見底不含雜質。
  扯了扯嘴角作為回答,越鏡塵並未將這些聽在耳內。在撕痛皮膚的寒風中轉身,衣袂翩然。“走吧……”
  “恩。”疾追幾步與他並肩,冷嵐冰道。維持著側頭的姿勢,看著少年冰冷俊美的側面,和不曾消逝的諷笑。
  自信、冷漠、智慧以及強大……然而奇怪!這個人擁有他所嚮往的一切。他想,而不能得到的。如果他足夠淡漠自信,是不是就可以拒絕那個感情稀薄的父親留的的責任而不涉足俗塵?如果他足夠透徹聰明,是不是樓內就不會內亂?縱然武功高強有何用?在一個龐大的門派裏,只是九牛一毛。
  如果他再強大,也不用眼前這個人費盡心思保護自己了……
  永遠不會忘記他將真氣灌輸到自己體內助自己穩定心神,迎著那雙溫和有時卻讓人莫名恐懼的眸子冷冷說——我帶上他。
  分明是很冷漠的人,為什麼要這麼做?
  當然,冷嵐冰永遠不會知道,越鏡塵要帶上他的原因簡單的可笑——認路……他本人懶得去翻那種並不怎麼好辨別的羊皮地圖。
  這時,身旁的少年默默停下了。
  “怎麼?”略帶疑惑,冷嵐冰問。
  “……”
  沒有回答,少年只是淡淡地望著前方,眸子裏有不易覺察的複雜神色。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落滿白雪的殘亙斷壁中,唯一不倒的石碑上,坐著一個衣冠如雪的人,那獨有的醉人笑容,見者平生莫不能忘。
  “蕭教主……”意外地看到那人,雙唇蠕動,冷嵐冰本能的有些抗拒,向後退了一步。
  向他應答般地點頭,對方的目光卻一直是鎖在他身邊人的身上。
  令他驚奇的是,那冷漠的不可思議的少年,竟也一反常態地笑了笑。
  “因為要離開了……塵兒心情才這麼好嗎?”蕭墨隱笑著說,聲音在高渺的雲霧中有些遙遠,似真似幻,喜怒難辨。
  搖搖頭,黑夜般的眸子裏有些須的戲謔與慵懶,越鏡塵卻問了個扯不上邊的問題:“父親大人很喜歡隨便找地方坐?”
  院落的臺階上、逐風殿的石柱上、前代遺留的石碑上……雖然他坐得端莊,說不出的優雅,這樣的舉動卻不象魔教教主,更似一個隨性的孩童。和他的形象,還真是……不搭配。
  “何曾見塵兒如此好相處過……以前和你隨便說句話,哪次不被你紮得一身刺。”半闔著眸,蕭墨隱低沉的聲音似感歎。
  這兩人竟是各說各的話題……
  點點飛雪仍在紛紛散下。
  控制不住習慣性的嘲諷,越鏡塵懶懶地回答:“你形容的是刺蝟,不是我。”
  氣氛因這句玩笑而輕鬆不少。至少男人墨色的眼眸溫暖不少。“那麼,保重……”
  “恩,反正不久後就回來……”你用得著搞得和生離死別一樣?
  而且,若不是不想假借他人之手延續自己的生命,他以為自己很喜歡奔波?比起麻煩,其實他還寧願無聊一點陪著他守著這座高山上的墳墓。
  積雪很深,越遠處越是狂暴肆虐的風雪。即使只隔了不多的差距,白衣少年的身影就已模糊不清。
  冷嵐冰默然跟上。在與蕭墨隱擦肩而過的時刻,他聽到一聲溫柔低語。
  “冷公子,令尊解藥奉上,尤表謝意,但,”一個瓷瓶被扔到他懷裏,低柔的語音繼續,“恐怕再多的事或者,人,我便給不起了……”
  冷嵐冰難掩驚訝的回身,猛地望向那靜坐於石碑上的溫雅男子。
  他什麼意思?
  “教主此話怎講?”冷嵐冰困惑而警惕地問。
  但見男子微笑,無意回答。
  而,僅僅一陣風雪迷亂了眼的時刻,冷嵐冰再張眼,那石碑上竟空空如也。原本應在上面的白衣男子已不知所蹤。抬眼,惟有冷寂的廢墟,千古的塵埃。漫捲的飛雪零落在目之所及的每一處。
  好快的身法……冷嵐冰讚歎,但,也只是讚歎。但當他收目不經意看見一個一個事物時,卻驚訝至極的瞪大雙眼。
  ——那石碑上,竟還積著厚厚一層雪。
  唏噓許久,冷嵐冰才回身,輕巧踏在雪上,幾個起落,往山下而去。
  再大的風雪,對於這兩人來說,也等於無物。
  輕易的穿透狂風疾雪,不久,越鏡塵的雙腳穩穩踏在一塊赭色巨石上,標誌著神山地域的結束。
  冰冷淡漠的黑眸來回掃視一翻,不意外地在不遠處發現兩匹馬。提氣輕神,下一秒,人便出現在馬旁邊,動手解下繞在樹上的馬韁。
  “可以嗎……”隨後趕至的冷嵐冰猶豫說道。這馬尚且不知是誰栓在這裏的。
  “恩。”敷衍地應答,白衣少年將一條韁繩塞到他手中,他自己則一個翻身躍上馬背,“往哪里走?”淡淡睨著他,少年問。
  會心一笑,冷嵐冰上馬,一扯韁繩,掉轉馬頭向南而去。
  白衣少年默然跟上,臉色依舊看不出情緒。
  而,實際上。
  該死……越鏡塵低咒,即使以前有試過馬術這種運動,他卻不擅於騎馬啊……這樣的長途旅行,只有四個字能形容——死了算了。
  蕭墨隱,早知今日你就該下手輕點!既然後悔當初為什麼要將這身體傷成這幅德行?
  轉一思慮,長痛不如短痛……“快點。”他迎著風冷冷對側畔的人說,一揚鞭,絕塵而去。
  “蕭少主,您的身體……”
  還跟我提身體……越鏡塵不予理會。冷寒的眸儘是無所謂的淡漠與絲縷嘲諷。
  背後,白雪覆蓋的入雲高山在飛速逝去。山的高峰隱于白雲之上,無法得見。而兩邊,是如劍一般倒退的蒼翠樹木。
  由於越鏡塵一貫的自我主義,兩人如奔命一般,於驛道上風馳電掣,策馬揚鞭。硬是將五個時辰的路縮短在三個時辰內,於黑夜降臨前趕到南向商路上一個小城鎮。
  “蕭少主……”勒馬停住,冷嵐冰低喚著另外一個人。
  “你生怕別人不懷疑我身份麼?”打斷他,白衣少年有些不耐。
  “蕭公子,”馬上改口,他說到,“不能繼續趕路了……下個城鎮要三天路程!”
  越鏡塵下馬,望著繁華的街道,眼中有一縷厭倦之色。“那就找家客棧。”
  日已西沉,大地籠罩在完全的黑暗中。確實不易趕路。
  三年,已習慣有人點上一盞青燈,只不過現在換成自己動手而已。
  指骨修長的手裏,攤著一枚普通的玉石。忽然,那雙手緩緩手緊指節,將玉牢牢攥於手心。再攤開,玉石不見,赫然有一張白色的字條。
  “我就說,他怎麼可能給我這麼無用的東西……”明明滅滅的燈影裏,一個聲音冷冷道。
  展開紙,上面只有兩個名字。
  鳳未然。
  高羽華。
  換個代名詞。江湖第一醫。武林盟主。
  “呵,真是會利用資源。”
  無聊之時會將那男人隨手放置的書拿來翻一翻,此時回憶出不少東西。
  鳳未然,不顧魔教警告救過身受重傷的血皇;武林盟主近年來瘋狂打壓魔教勢力。
  鳳未然行蹤莫測,飄忽不定。光是找他就要花許多精力……那雙手一彈,將紙的一角整齊切斷。
  這個人,麻煩。
  至於剩下一個……反正無事可做,幫幫別人又如何。

  第九章

  距離開魔教總壇三天。是夜。無月。樹影婆娑。
  足尖輕點在地,悄然無聲,然轉瞬又出現在一個棵樹的枝幹上,步法極為巧妙隱蔽。越鏡塵快速地移動宛如融合在黑暗之中。
  終於,林盡處一方石牆顯現。
  嘴角緩緩上挑,眼神卻冰冷,他毫不遲疑,一個用力點地,躍上牆頭。白衣在夜風中獵獵作響,紛飛浮動。若從遠處望來,只能看見一人獨立在高高的牆,正踩著一塊石匾,上書——寒江寺。
  並不是對自己武功太自信,他未換上夜行衣只是出於不必要。畢竟,闖寒江寺,豈是靠一件衣服就能掩蓋住的?
  情不自禁無聲微笑,倏忽,人已經閃身到寺院的大雄寶殿之前。仰頭,香火已散的大殿上,惟有一尊孤獨的金尊佛像,即使無人相對,依舊維持憐憫眾生的慈悲笑容,低斂的視線顯得超脫紅塵高高在上。渡盡蒼生。
  “神嗎……”目光遼遠,低低喃聲迴響在空無一人的殿堂,“該說是唯一的證人?”
  冷風穿庭。聲如悲泣。
  * * * * *
  當天空逐漸成為魚肚白,越鏡塵起身,透過客棧的窗子觀賞了一場華麗的日出。
  辰時,整好衣冠,推開房門走下樓去。未至,便看到仍舊一襲黑衣的清麗之人已靜坐在一方木桌旁靜候,一貫冷清,沒有表情,只是望著他的明澈的眸透著淡淡的笑意。如此悠然,這人顯然絲毫沒有在意四周若有若無的讚歎目光,或者說已經習慣。
  走到冷嵐冰對面,坐下。越鏡塵伸手執起備好的溫茶,淺呷了口。不經意抬頭,冷冷的視線飄到對方臉上,見到一絲憂慮,便道:“出什麼事了?”
  沒有料到那對什麼事都不上心的人會問,冷嵐冰驚訝地“啊”了聲,才回答:“昨夜,有人夜闖行路山莊行刺武林盟主高羽華。”
  收回視線,緩緩吹了口氣,看茶煙漸冷,越鏡塵問也不用問,淡淡地說:“愚蠢。”
  當高羽華還在白道至尊的行路山莊時行刺,即使是蕭墨隱本人去,也得考慮考慮。所以行刺這種行為,叫做找死!
  “不……”
  茶盡,本要伸手拿壺再續,對面的人卻先一步幫他斟滿。
  點頭為謝,仍舊帶著早起的慵懶與疲憊,側頭凝望著窗外喧鬧的街道,眼眸半斂,靜默片刻,越鏡塵忽然漫不經心地說:“行刺盟主還是等武林大會那種場合好。”
  冷嵐冰怔住,無法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人多手雜,確是方便藏匿逃逸。況且,誰都不會想到有人會在群雄面前對盟主下手。“武林大會五年一次……距離上次過去僅僅二年……”
  “我知道。”沒有回頭,越鏡塵單手托腮,說道。
  談話一下子冷場了,正在冷嵐冰不知如何是好時,窗外飛進一隻白鴿,在低空中繞了兩圈,穩穩落在冷嵐冰手腕上。
  鴿子腿上綁了兩封信。
  取下一封,展開信紙,那雙清澈淡漠的眸子瞬間驚訝地瞪大。“這怎麼可能?!”
  有一下沒一下地以指擊打桌面,越鏡塵冷著臉面色不變,顯得有些百般聊懶。似乎對對方的反應毫不好奇,只是出於應答地象徵性一問:“又怎麼?”
  “不可能……”冷嵐冰搖頭,然而樓內傳來的資訊一向無錯,讓他想置疑都難,“上面說寒江寺住持玄慈大師昨晚遇刺身亡!兇手不明,遺體直到次日才被打掃的發現!”
  怎麼可能!武林執牛耳者寒江寺,寺內幾位得道高僧無不武功蓋世,此次被人闖入,竟然無一人覺察!?兇手是何人?
  淡笑了一下,對面的白衣少年沒有訝異,忽地冷然一問:“不懷疑是我?”
  冷嵐冰堅定地搖頭,“這不可能!蕭公子一定懶于插手如此江湖俗事!”
  “恩。”淡笑不變,越鏡塵點頭應答。
  你說寒江寺住持不可能死,他不是一樣死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不可能。
  “而且他中立的立場並不妨礙蕭公子!”
  沒有?
  的確沒有……
  仍沉浸在半睡半醒狀態的“蕭公子”反應慢了半拍,聽得無心。
  順了口氣,壓壓驚,冷嵐冰緩緩打開第二封信。
  隨著動作的進行,不著痕跡地凝起幽深黑眸,越鏡塵眼角余光飛向那張紙,帶著點高深莫測的笑意。幾許意料之中幾許期待。
  一看清上面的內容,冷嵐冰二度驚訝,臉色控制不住一變。
  “……德高望重的玄慈大師被刺,武林驚變,武林盟主將在五日後於荊洲桂城召開武林大會……誠邀試劍樓樓主到場!”
  單手掩面,蓋住難以壓抑的大笑欲望,眼中只剩濃濃的諷刺與興味。越鏡塵的聲音卻依然冰冷,“然後?”
  “蕭少主……天隨府的事……”
  “事分急緩,何況茲事體大,”打斷他,放下手,他笑得淡然,“我陪你走一趟便是。”
  意料之外的話帶給冷嵐冰一絲驚喜,“真的,多謝蕭公子。”
  “不用,”越鏡塵淡漠道,“你不懷疑這是人謀劃好的?”
  “不……”
  陽光中,黑衣美人的臉上是全然篤定,“闖寒江寺只為誘盟主招開武林大會?不要說即使招開了行刺盟主也基本是不可能,況且再過三年又會招開。斷不會有人做這等瘋狂的事!”
  沖冷嵐冰可以稱得上柔和地笑了笑,越鏡塵輕聲說:“恩。如果有,那人一定是瘋了。”
  趁那人手足無措地低頭時,笑容隱去。
  ……
  三年?誰等它!如果沒有武林大會這種無聊的東西,製造一個就是。
  站起身走向客棧門外,越鏡塵冷淡說道:“走吧,我們去桂城。”
  冷嵐冰抬頭。清晨猛烈的陽光有些刺眼,萬丈金芒中,身旁的人冰冷而俊美的輪廓印在光中,卻有些夢般的迷離。
  桂城,是一個旖旎無限的繁華城池。山水如畫,再者,人美勝畫,風月無邊。選定在這樣一個溫柔之地舉行武林大會是史上頭一例。
  當然,也只不過因為寒江寺在桂城城郊。
  二個時辰趕到桂城,途經寒江寺。幾個時辰前,越鏡塵倒是來過一次,只是現下的他,才可全然看清這座寺院。即使只是遠遠路過,也依稀聽見裏面低低喃喃不斷的誦經超度。配著冷清的靛青色磚瓦,尤顯淒涼。
  “哎,還有五天時間,我們為什麼要這麼趕?”冷嵐冰疑惑地問旁邊冷然不動的人。
  如果說蕭墨隱除了教會越鏡塵武功外還教了他什麼,那一定只有四個字——但笑不語!
  越鏡塵現在就是但笑不語,只是把微笑換成了冷笑。
  事情順利得過了頭!
  武林大會趁亂就動手,真這麼做,他就真瘋了。
  “拜,高盟主”。懷著對神明挑釁心裏,印在佛像上這四個血字,要是再看不出含義,高羽華就不配為一個武林盟主!
  故,武林大會這一場鴻門宴,是送給他的。估計到時候全行路山莊的高手都會虎視眈眈他這個隨時可能露面的刺客。呵呵。
  兩匹駿馬並肩奔至城門下,一人卻勒住馬韁,就此駐步。又往前沖了幾丈,冷嵐冰才停了下來。
  “怎麼?”他問那個沉默的少年。
  冷淡地掃了他一眼,越鏡塵竟突兀地說:“我有事要辦,離開幾天,你在這裏等我。”
  直覺要說“我跟你一起”,但猛然醒悟對方的身份,怕是不方便……
  心裏有一點不舒服,冷嵐冰還是從容回應:“蕭公子幾時回?”
  “大會之前。”薄唇中吐出這幾個字,不欲再說。
  “哪……就此拜別?”
  “恩。”沒有多看那一張絕世絕俗的容顏一眼,話語顯得有絲隨意,越鏡塵調轉馬頭,踏上另一條驛道,向西疾馳而去。
  日光不斷地變換著照耀的角度。
  冷冷的城牆下,黑衣的人還在遠目眺望,美極的眸裏只有清澈,與三分失落七分迷茫。
  “嵐冰,你喜歡他啊?”忽然,一個帶著戲謔的聲音打破了此刻的寥落之氣。
  絲毫不驚,眼神驟變,收斂起臉上的動容癡迷之色,冷嵐冰雲淡風清地回過身,不意外看到一個紫衣男子斜斜倚靠在城牆上,微笑地望著他,頗有些輕浮之態。
  “此竹。”他淡淡喚出男子的名字,空寂冷清的眼裏無半分情感的影子。
  “也不是不行啦,只不過那樣你就要努努力了,”名為此竹的男子輕笑,繼續調侃,“頭一次哦,你的色相居然也沒用,看來又不是個正常人。對了,他怎麼走了?這點怎麼超出預料?”
  “我不允許你對他下手!”冷嵐冰盯住他,一字一頓地說,寒氣直逼此竹。
  “前提是我有那個本事……”舉手做投降狀,男子笑道。
  “可以走了嗎。”漠然說完,冷嵐冰自顧自地下馬,走進城,黑色輕衣顯得他的皮膚尤其白皙透明,美麗不可方物。
  明朗一笑,紫衣男子快步跟上去。“這樣說起來……那人殺玄慈那老禿驢的手法夠乾脆啊!”
  “哼。一年不見你話變多了。”
  漸行漸遠,直至兩人聲音再也聽不見。
  * * * * *
  從沙漏裏掬起一把沙,看流沙緩緩從指縫流下,最後手心空無一物,蕭墨隱站在逐風殿上,柔若春風地微笑。
  “主上是從什麼時候知道的?冷嵐冰為天隨府所用?”一旁恭敬立著的展說,聲音裏有隱隱的畏懼與欽佩。
  將一縷亂髮拂到耳後,魔教至尊身型可以用弱不勝衣來形容,清雅的臉上只有盈水欲滴的溫柔。“赤淚。”他輕輕說道,隨即繼續玩弄著無法抓捕的沙。悠遠的目光如同在回憶自己離家的兒子。
  “!”一語驚醒夢中人,展猛然醒悟——連魔教都不知道赤淚在天隨府?一個小小的試劍樓樓主又怎會知道!除非……
  他不敢再往下想,忽地單膝跪下,低頭道:“請主上允許屬下去相助少主!”
  轉過頭,看著自己的下屬,蕭墨隱的眼裏平靜的無一絲情緒。
  再不懂他的意思展就只好自殺以謝罪!
  “主上、少主英明!”他恭敬地行禮,站起,退回一旁。
  原來少主和教主兩人竟然早就看出那個冷嵐冰的不對勁嗎?
  “可是主上,少主此番前去是為了根治舊疾!”這最後一點,他絕對無法放心。
  “沒關係……”迎著風走下長長的臺階,仰望浮雲,蕭墨隱輕輕說,隱含溫柔笑意,“他不會有事……”
  “是的。”不敢再多問,展靜靜跟隨那人的腳步。只是,到現在教裏也查不出這個冷嵐冰的來歷!真金白銀在劍神門下修煉了十餘年,現任試劍樓樓主,也確實是本人……但,正因如此!才是身分成迷。
  他,與天隨府有何瓜葛?

  第十章

  繞過空無一人的冷寂七重天前庭,入目是一片竹林。
  “你就留在這吧。”柔聲吩咐了句,蕭墨隱獨自走進幽深寂寥的林中。
  蒼蒼竹林,一地乾枯的竹葉推積,無人打理。他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所以樹林裏聽不見任何葉片被踩得碎裂的聲響。似乎是不想破壞此刻平和的美好。
  循著記憶,輕車熟路地來到一片林中空地。只見這周圍卻一反常態種滿了株株梨樹,風一筆帶過,落英繽紛,白華如雪,簌簌飛落的花瓣漫天撒下,些許飛到來人墨黑的柔順長髮上,景可入畫。蕭墨隱溫柔地看著……中間那一方矮矮的墳塚。
  愛妻聞人離之墓。
  輕不可聞地走過去,背靠墓碑,他滑坐在地。透出樹梢絲縷陽光,蕭墨隱單手拂額,似乎想遮掩太過強烈的陽光。
  “每一天、每一年都是一樣啊……”他輕笑著說,“七重天,一樣的樓閣一樣的草木,死物。離,可是你知道嗎,除了這個,我便什麼都沒有了。”
  沒有人回答他,惟有漫天飛花旋舞的聲音,風拂過樹梢的沙沙聲。
  “有四年沒有來看過你……只是我忘記了,離會怪我嗎?”
  一分分合上眼眸,直至將那雙溫柔淡定的眼全部蓋住。嘴角笑意不變。他仿佛沉迷于這片寧靜。
  回憶不分悲喜地襲來。
  ……
  “為什麼?”溫柔如水地笑著,男子輕聲問對面神色淒厲的女子。
  “哈哈……哈哈哈哈!……”一系列的刺激讓平素溫婉的女子仰天狂笑起來,那笑聲裏卻是濃濃的悲哀與不甘,“你到現在居然還笑得出來……”
  你到現在還笑的出來!面對自己妻子的背叛,你到現在還笑得出來!
  那麼還有必要象徵性問我為什麼麼!?
  “蕭墨隱,”散亂的發絲下,女子瘋狂憤恨的眼神如困獸,“你,不是人!”不!甚至連禽獸都是有心的……
  “甚至連我……都只是……”
  ……
  這個七重天果然是墳墓……踏進來的人,都會死。如同詛咒般,驅散不開。
  就算他找再多的人來嘗試,結果都只有一個。
  睜開眼,那雙眸柔和深邃。又見萬年不變的日光穿竹,隱秘寧靜,沒有一絲生氣。低頭,纖細的發絲垂下幾縷到胸前,忽然想到什麼似的,他忽然愉悅地笑了笑。
  “離,塵兒是個有趣的孩子……”
  “你帶給我的是背叛,那麼他呢,會給我什麼?”
  似乎是認真地思考起來。轉瞬,他卻搖搖頭,柔柔的余光掃向無言荒塚。“離,但他和你不一樣。”
  言止於此。蕭墨隱起身。一襲白衣袂紛飛,消逝在美麗獨賞的落花中。
  “他甚至不象我……”
  “所以我沒有殺了他。”
  “離,我今天來只是想告訴你,你的兒子我很喜歡……若你泉下有知,放心罷,我會代替你,好好寵愛他的……”
  嘴角遺留一個不經意的笑,有一絲愉悅一絲了然。
  * * * * *
  聞人離。第二十七任教主夫人。溫婉賢淑,貌美傾國。
  為前代天隨府主人愛女。
  與當代劍神師出同門,青梅竹馬,感情深摯。
  卒於四年前。享年二十八歲。
  只是從此,這個出身尊貴的迷樣人物,徹底在魔教傳奇中,結束了她不長不短的一生。
  * * * * *
  桂城分別的第一日,越鏡塵在古道上策馬狂奔,披星戴月,一路向西。
  與此同時,武林盟主高羽華在萬眾矚目下率著三百人的莊中高手抵達桂城。同日下榻武林盟據點。
  “喂,嵐冰,”剛于高羽華客套過的紫衣男子此竹走過來,輕佻地說,然而仔細分辨其中還有一絲擔憂迷惑,“他的目標不是應該是高羽華?人來了,他倒跑哪去了?如果他一直不出現,計畫怎麼實施?”
  被問的人雙目幽幽,面無波瀾,“我怎麼會知道?也許真的是魔教中的事吧……”
  “我們只能這樣希望了。”紫衣男子爽朗一笑,掩去眼中驟寒,“只要他一日不對高羽華動手,就一日不能抓住他……那他可是永遠不會屬於你。”
  冷冷掃了那格外欠打的人一眼,冷嵐冰轉身就走。
  第二日破曉時分,越鏡塵到達了他的目的地。行路幽谷。然而不急於進穀,他只是在穀外的城鎮裏找了家客棧入住。
  這個城鎮本是個極小的村落,只因行路山莊的入主,來往的武林人士多了,也跟著發展起來。
  將馬交給小廝,越鏡塵緩步邁入門檻。
  “茶。”淡淡吩咐一旁伺候的小二,他一下頹然坐倒在不怎麼舒服的長凳上,疲憊地閉起雙眼,運氣逼退胸口中積聚的淡淡苦悶。再從貼身帶的藥瓶中取出一顆丹藥服下。
  雖然不想承認,但,如果再折騰下去,這具身體可能連兩年都撐不下。縱然有太多虛假,冷嵐冰這句話倒是正中紅心。
  這種狀態,根本入不了行路山莊。他或許瘋狂,但不莽撞。
  現在只有等,等身體恢復。
  玄慈方丈果然名不虛傳!即使是他,在那裏也討不了好。
  乏力的靠在桌沿上,合上的眼卻在下一秒睜開,銳利的視線瞟向一邊,隱含被打擾的怒氣。
  那一邊,三個身著綠衣的男子正橫穿整個客棧緩緩向他走來,東倒西歪,一路上踢到不少桌椅,身上的臭氣沖天,每人手上還拎著一大壇酒,撞到人,污言穢語還傾巢而出。
  “嗝……美人啊……”被另二人七手八腳架穩的麻子臉眯著眼睛,仔細上下打量起越鏡塵,恨不能當下上去摸兩把。
  “老、老大,他是男的……”頭被摁下去的一人結結巴巴說到,但動搖的語氣顯然不覺得面前人的性別有問題。
  “男的就他媽不行?”
  眼眸裏剛剛聚起的憤怒,已完全被濃濃的興趣代替。越鏡塵雙手抱胸,目光閃閃,竟然滿是期待。
  ……美人。
  在人間呆了加起來也二十五六年了,還第一次被人這麼稱呼。
  該感謝嗎?
  “嗝,美人……”那人色迷心竅,踉蹌上前,伸手,眼前卻因為醉意而模糊一片,幾次都對不准人臉。
  “呵呵,”低低笑了聲,說不出的邪魅,越鏡塵抬起手,伸向那人胸口,“公子?”
  修長的指尖幾乎快要觸到那令人生惡的衣襟……
  咻……利器劃破風的聲音傳來。
  眼神一冷,越鏡塵忽地手腕一轉,扣住一雙橫空飛來的筷子。
  不錯的功力!值得讚揚,但是……
  多事。
  黑如子夜深如幽潭的眸裏是毫不掩飾殺氣,他轉頭看向“暗器”來處。
  “你住手!”一個清亮低柔的嗓音喝到,紅如烈火的身影轉瞬閃到四人中間,將兩方隔開。
  這人幹什麼跳出來?雙手不動,腳略一用力,越鏡塵維持著坐著的姿勢連人帶凳子後退幾尺,好整以暇地側頭看著跳出來的那人,眼眸裏冷光暗湧。
  第一眼看過去,有一秒失神。
  那群瞎眼的,這裏分明就有美人絕色。肌膚白皙的瓜子臉,上挑的鳳眼,眼波柔而媚,殷紅的唇柔軟姣好,黑亮的長髮直披。
  然而,真正讓越鏡塵失神的是……
  那身紅衣也太晃眼了。
  那人一雙美麗鳳目流光溢彩,惡狠狠的瞪著他,仔細一看,那人的眸竟然是罕見的琉璃色!然,只因絕色臉龐過於柔媚,非但沒有任何威懾力,還顯得勾魂攝魄。
  他就這樣橫在越鏡塵身前,用清脆低柔的聲音惡聲惡氣地說:“我不許你隨便殺人!”
  “哦?”一挑眉,刻意拖長尾音,越鏡塵頗有些輕浮地看著他,眼眸裏卻冰霜漫布。
  朝天翻了個白眼,紅衣人紅唇一抿,嘟囔道:“世上總有這種人……”只是下一刻,他神色一變,冷凝起眸,猛地轉頭,狠厲地眼光射向猶自被驚住的眾人,“還不給我滾!”
  忽地,他長袖一甩,帶起一股淩厲的風。
  看了他一眼,越鏡塵慢條斯理地把茶從桌子上端到自己膝蓋上,他的手指剛穩下,“轟”地一聲,木桌便自分五裂,再一秒,已完全化灰。
  “……殺人了啊!”被瞬間驚醒般,三個人帶頭,眾人連滾帶爬沖出客棧。見識過不少武林人士,但何曾見過人甩一甩衣袖就有如此功力!況且,那人固然美,此刻一襲紅衣目露凶光,卻如修羅!
  “呼,總算走乾淨了……”瞬間卸下氣勢,長長呼了口氣,紅衣人走到一旁,單手拎了張桌子,隨手扔在被他打碎的那張遠處上,悠閒落座,還順勢搶走越鏡塵手上的壺給自己一倒了杯茶。而後者,手指放鬆,任他為所欲為。
  毫無風度的灌下杯溫茶,他忽然美目一轉,直直看向越鏡塵,若有所思的神情是種男女莫辨的驚豔,長長的睫毛輕微顫動。
  “喂,我說你啊,被叫句‘美人’那麼生氣?”
  扯開嘴角,沒有意義地笑了笑,越鏡塵沒有回答。他並不是氣一句稱呼,單純是那些人擾了他寧靜。
  “知足吧你!”看對面人一副無畏的樣子,紅衣人忽然重重地放下杯子,恨恨地看向他,“如果有人叫我美人我都高興死。”
  這樣的容貌稱不上美人?懶懶地橫他一眼,客觀分析一下,越鏡塵無言以對。
  這樣不是美人,而自己被叫成美人?!
  “美人總比美女還是小娘子的好。”紅衣人的聲染了絲激動,竟然還有分妒忌。
  即便是越鏡塵也不禁愣了愣,待他緩過神,只是別有深意地看看對方的臉,默認。
  “哼……就剛才那三個王八蛋……一掌拍死太便宜,”紅衣美人暗自磨牙,美妙如鈴音的嗓音裏蘊涵著濃濃的陰狠與得意,“就我剛剛給他們下的藥,絕對讓他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
  一時間,客棧內靜得只聽見紅衣人不平的喘息。
  默了幾秒,越鏡塵忽然輕笑出聲。但他立刻收斂了笑容,淡淡垂下目,掩蓋自己那一刻的放鬆。隨即視線緩緩從紅衣人的腳掃到頭,聲音裏滿是認真與驚訝,“怎麼會?我分別覺得公子絕代風華更勝那些凡俗女子千百倍!”
  “什麼公子!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聞人名未然!”
  呵……控制不住身體,越鏡塵再度微笑,目光斜斜地飄到那人臉上,慵懶調笑的邪魅神色足以讓任何人失神。“那麼,請問這位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公子,我是該稱呼公子為神醫公子還是鳳公子?”
  “呃……”被噎得說不出話,聞人未然怔怔的看著對面的人,迷茫的氣息自那傾倒眾生的眸裏彌漫出,仿佛蒙上一層霧氣。
  越鏡塵抿唇笑了笑,低頭品茶,眼中平靜如一潭死水。
  ……聞人未然。早知道這麼簡單就找到了,何必把他的名字從紙上除去?只是,他做出的決定從來不改!
  算你走運。只是既然你是蕭墨隱決意除去的人,想必這運也快到頭了。
  聞人。說不上理由。但是,這個姓真是令人莫名地討厭。
  “哎,其實你叫我鳳未然就可以了,這是我養父的姓……”半晌,鳳未然有些鬱悶地說。
  “好。”越鏡塵淡漠答到。看來他也覺得那個姓討厭了?
  “雖然這個名字是女氣了點……”
  “呵,”冷笑了聲,越鏡塵轉向鳳未然,“也不在乎多這一項了,鳳公子朝氣蓬勃‘勝似驕陽’豈會在乎這些小事?”
  鳳未然本來的困惑在見到少年鎖定在他衣服上的目光時瞬間消失,轉眼,一層薄怒染上眸,啪地一拍桌,他站起,大聲呵斥對面一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人:“你混蛋!”
  再忍不下去,鳳未然一轉身,快速跑上樓去,轉眼,那襲紅如烈火的衣便消失不見。
  被鳳未然最後的憤怒帶出的真氣所波及,客棧的一堵牆已變成了堆碎渣。唯餘越鏡塵一人,悠閒地品著茶,閒適安定的目光還透過一面空牆懶懶地欣賞著遠處美景。他所坐的椅子,面前的桌子,方圓三尺,甚至連一礫沙石都沒有濺到。

  第十一章

  ……鳳未然是這樣一個人麼?會對個陌生人神侃這麼久,還這麼容易動氣?能令自己三翻兩次無語?
  有可能嗎?
  如若不是第二個冷嵐冰,便是真的隨性了。
  自己也說過,沒有不可能的事。
  為絢爛的陽光閉了閉眼,他把這無聊的事拋到腦後,現在該想的是另一個人。應該儘快平定心神,不再為鳳未然的事動情緒。
  ……
  但,次日他走下樓梯,卻違背了自己前日的誓言,小小吃了一驚,略微玩味了一下。
  ——這日,鳳未然竟然將一襲如火紅衣換成了淺淺的水色長衣。
  “看什麼看!難道讓我幾天不換衣服不成!?”見昨日讓他難堪的少年又滿懷興味地看著自己,鳳未然厲聲說道,一下別開臉,不去看他。
  “不敢。”淡笑了聲,越鏡塵平復了情緒,坐到一旁。卻微訝地看著那豔美的男子又朝他走過來,如昨天一般自主地坐下。不自然地瞥了他一眼。
  “給你,吃不吃隨你!”口氣極差地說,鳳未然拋下一個白瓷瓶,話雖然是這樣說,卻定定地看著少年,美的奪目的眸一眨不眨。
  而,越鏡塵,了然無趣地看著鳳未然片刻,伸手拿起瓷瓶,倒出一粒暗紅的藥丸,看也不看,一口吞了下去。
  此舉倒是讓鳳未然驚訝了下,“你就不怕我給你的是毒藥?”
  “比起吞毒藥我更討厭大清早聽別人唧唧歪歪。”抬起黑夜一樣深無邊際的眸,越鏡塵淡然的說。
  我不吃,你會罷手麼?所以,不管是什麼,讓你閉嘴是真。
  何況,被教主大人親自監督吃了三年的躑躅花,你要想毒我,也要有那個本事,縱然你是神醫,與劍神並稱醫術無雙。
  待丹藥下腹,完全融入體內。
  莞爾一笑,使那原本俊美卻冰寒異常的容顏更放神采,越鏡塵道:“謝了,有緣再會。”
  起身離桌,沒有牽馬,他向鎮外走去。方向是——行路山莊!
  他的視線沒有錯過身後一閃而逝的黑影,冰冷而諷刺的笑容,重回那數秒前還笑得愉悅的人臉上。
  他還真是了不起,居然這麼受人重視?
  是誰派來的?不是蕭墨隱。那就只有一個可能……
  分明武林盟主已抵達桂城,可是越鏡塵卻在這時來到行路山莊。
  幾個時辰後,當密探將這個消息送到兩人手中,冷嵐冰和此竹都驚得說不出話。
  “嵐冰,你確定你告訴過他武林盟主會來這裏?”紫衣男子驚疑不定地問。
  “……”沒有回答這白癡問題,冷嵐冰低頭沉思。
  他是去幹什麼的?無論如何都沒有一個合理的理由。
  “這個人……在幹什麼……”此竹的自語問出了兩人心中的疑惑。何曾見過這樣的人?
  有人憂愁,有人卻悠閒。
  萬裏外,千仞高山滄藍峰之巔。
  “主上,為何不派人跟隨少主?”展聲音平板地問。不是監視,但如此總是更讓人放心。
  一旁青絲未束的清雅男子溫柔地笑了笑,伸出修長的手,撥弄著香爐起緩緩蒸騰出的煙霧,看它化成一個又一個夢幻,消逝不見,“不必,塵兒定不喜。”
  男子低柔如水的聲音讓人沉迷。
  “主上,少主現於何處?”親眼看著那個少年三年,逐漸抽長的身影,以及眼底從未變過的冰冷與嘲諷。不僅靠武功,即使是三年前,那人傷得正重,他身上散發的氣勢也讓人望而止步,只想遠遠保持距離。如今,自己竟不能再回復以前對“那個孩子”的看法。
  “該到行路山莊了……”蕭墨隱說。他的目光悠遠而纏綿,惟有不見盡頭的溫柔。
  展溫言探詢地望著他的主上。
  “那孩子那麼聰明,一定會在那裏。”沒有正面回答下屬的提問,魔教教主悠悠笑著。
  只有他才配得上,只有他才配得上做我的孩子。
  心中如是反復地念著。
  白日青天。越鏡塵順著一條大路逍逍遙遙走向行路幽谷。
  谷的入口處栽種著成片成片的榕樹,枝幹垂下的鬚根擾人視線,有些露出地表的粗壯根須如盤虯臥龍,寬大的樹冠遮天蔽日,墨綠的葉子如雲密佈使人有行在黑夜之中的錯覺。
  “小孩子的把戲……”似是惋惜地低歎了聲,越鏡塵繼續向前走。
  ……曾經有很多人,認為這是一個複雜難解的迷宮,更恐懼于前方時不時出現的障礙,而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
  越鏡塵推倒前方排列成一個小山包的骷髏頭,不意外地看到預想中的道路。
  其實,這是一個只要一直向前走就能找到出口的簡單佈局。它利用的正是許多自詡“經驗老道”的人過度謹慎的特點。看穿他,走進,便不難。
  再往下走,不久後便看到坐落在深谷窪地的山莊。比起魔教輝煌美麗的建築,行路山莊顯得平凡不已。陰沉得更不似武林盟主的居住地。
  果然!自己的預料應該沒錯。越鏡塵暗自肯定。
  一不留神,側過的手劃落一片葉子。
  “什麼人!”下麵傳來一聲低吼,隨即兩聲衣襟的聲,兩人躍上樹。
  “咦?沒人?”已擺出起手勢,年輕的守衛卻驚訝地瞪大眼睛,看著空無一人的枝幹上。他怎麼可能聽錯?
  “唉,算了,其實小心點總是好的。”年上的另一人掃地的還劍入鞘,率先跳下樹。
  不甘地最後掃了眼,年輕的守衛也跟著他跳下去。幾人組成的隊伍走遠。
  誰都沒有發現,與此樹相隔的另一棵樹,濃密的枝葉中,隱隱立著一個人,慵懶地依靠在樹幹上,側目看著另棵樹上一頓忙活,目光冰冷譏誚。
  他只是,用指風將那片被掃下的葉子,瞬間彈到另一邊,將人引上另一棵樹,除此之外,再無做任何動作。
  用了一個時辰來觀察守衛巡邏的規律,趁了換班、轉向的空擋,越鏡塵跳下藏匿的榕樹,如一滴雨融入大海般消逝在樓群深處……
  小心翼翼不發出一點聲響,伏趴在山莊鐘樓的房頂上,縱觀山莊全景,他卻開始疑惑。眸光四下游走,帶著絲不耐。
  會在哪里?若是整個山莊挨個房間早,豈不是大海撈針?
  眼中厲光一閃,他翻身躍下鐘樓,潛行於暗影之中。
  既然如此,不如賭賭看。如果沒有記錯,那個東西,是很容易失去理智的。必然會被保存在很妥當的地方。
  閃身進一個院落,卻立即發覺……旁邊有人。
  “你是何人?”
  入耳是清涼悅耳的聲音,但,越鏡塵還未來得及看向那人,身體便先行進攻,袖底的短刀滑至掌心,他反手向聲音來源迅雷不及掩耳地刺去。
  只一個瞬間,他的刀卻揮空。一怔,抬眼。
  飄至十步外的男子身著一襲大氅,面容平凡,一臉病態,眉心有一點血跡般的殷紅,目光堅定、疑惑地打量著越鏡塵。
  緩緩劃開抹含義不明的笑容,越鏡塵懶懶地看著他,十足地篤定,輕聲,卻足以讓對方聽到地說:“人蠱?”不用懷疑,眉心的凝血印,只有人蠱才會有。呵,得來全不費功夫,這麼簡單就找到了。
  如被雷劈中,男子驚住,脆弱的神情一閃而過,卻被一點不差地捕捉到。
  “你、你怎麼會知道的!?”男子大聲質問,難掩慌亂。
  “魔教傳出去的偏方,我沒有理由不知道吧!”恣意欣賞著對方崩潰般的神態,越鏡塵冷笑。
  曾閱讀過武林盟主的資料。
  十六歲出道,當時武功平平,僅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幫派打混。
  卻於二年前,其三十歲時,於陪都閉關練武,武功迅速成長,直到足以睥睨一方!中年習武,再難有太大成長!這人的故事卻是一個傳奇!
  這本可以當作一則八卦來看。
  然,在翻看魔教內史時,越鏡塵卻發現另一個同一時期的事。
  叛教領主楚淩,正是于同年被追殺逃到陪都,死於那處!
  兩件事聯繫在一起,正好解釋這位武林盟主的神般進步!他——是用了魔教秘術中的人蠱來修煉!
  蕭墨隱相必也看破這點,於是這也成為殺掉高羽華的一個理由!
  修煉內力,過則傷身,人蠱正是用術將這種多餘的戾氣納入早已準備好的“容器”內,從而達到毫無顧忌的修煉,一日千里!這種法術卻極為邪門,被當作“容器”的人雖不會死,卻會時常狂性大發,如野獸一樣毫無理智,只有以血慰藉,平復躁動的情緒。同時,人蠱,只有與修煉者是血緣至親且心甘情願的人才可以行。
  故,雖這是一個極妙的練武方法,卻極少有人會用。
  若被人知曉當世武林盟主是以這種方法達到今日水準,必會被全江湖唾棄,所以,高羽華上任後,便瘋狂地想除去魔教以絕後患。
  “你、你的目的?”男子聲音尤自顫抖,眸裏滿是驚恐與怯弱。
  ——人蠱,發狂時威力與修煉者相當!
  越鏡塵輕笑。他可不想難得的消遣沒開始就結束!
  讓我見識一下吧!
  “你,如此付出,可是他可有回報,”將聲音壓至一個迷離的聲調,越鏡塵循循誘導,“他如何對待你?”
  “你住口!”男子捂耳,身軀輕顫,眸中逐漸染上一層猩紅。
  “他在乎過你?”越鏡塵繼續低低說,聲如咒語。
  “我叫你住口!”忍到極限,男子忽然以肉眼難以辨別的速度急沖了過來,揮掌而至,淩厲的掌風甚至刮歪了幾株灌木。
  收起戲謔的笑,越鏡塵面無表情,眼中惟有寒勝冰雪的冷光,瞳孔中映射出的,除了對面雙眼赤紅的人,再無一物。遊刃有餘地閃過,抽出繞在腰上的軟劍,在兩人擦身那一刹,他左手執劍,斜斜向下砍去。
  “噗”,劍準確地砍入肉中幾分,再抽出,帶起飛射出的血。
  越鏡塵疾退,定住,伸手擦去臉上被濺到的血,眼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對方,如捕獵中的猛獸,興奮而危險。
  奇跡般,男子剛被傷到動脈的左肩卻立刻停止流血。而,陷入瘋狂的男人絲毫沒有注意到傷,一轉身又沖了過來。出手成爪,一把向越鏡塵抓去。威力迅猛,但是竟完全沒有防禦!
  ……不要命的打發,不愧是蠱。
  給了個中肯的評論,越鏡塵冷笑閃身。眸中有一刻厭惡的情緒。
  如此下去要打到什麼年去?麻煩……
  那邊,人蠱來不及收勢的的一掌下去,炸飛了一個石桌,漫天飛起的石屑中擾亂人的視線。
  “這樣的攻擊,被打到可真是要沒半邊身子了。”
  一片暗影中,越鏡塵又一閃,躲開又一記進攻,冷冷說道。運氣灌入劍,平削,砍到人蠱的腰上。然,傷口再度開始癒合。
  人蠱不會死。即使被攔腰斬斷也不會!要殺死他,唯有一種辦法!
  一絲狠厲閃過眸中,越鏡塵忽然頓下躲閃的腳步。冷冷地看著沒有意識的行屍向他沖了過來……
  直到那只手,自指尖到手腕,全部沒入他的胸膛。
  “咳……”控制不住地咳出口血,越鏡塵卻淡淡笑了,竟似非常開心,“最不耗時的定住你,只有這種方法……”他淡淡說到。
  手下動作不慢,一指點在人蠱眉心的致命死穴。
  赤紅,漸漸退去,成為一片死寂。僵住幾秒,男子的身體向後倒去,連帶地扯出插在越鏡塵胸口的手。
  微笑著看自己胸前的血狂湧而出,他卻不在意,只是漫不經心道:“我可不是蠱,流這麼多血會死啊……”
  人蠱,修煉者,二者死一,另一人必活不過十日。
  當著幾千人的面去刺殺武林盟主是種蠢透了的行為,殺掉這個人蠱同樣能達到目的,何樂而不為?

  第十二章

  隨手點了自己幾處大穴。片刻不敢遲疑,越鏡塵提氣順著來時的路向外掠去。動作卻緩了很多。
  嘴角笑意不散,眸裏冷定依舊,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又找回了前世臨死前的感覺。
  模糊,窒息,搖晃。世界仿佛在旋轉。
  強提著神,一鼓作氣,也不管什麼守衛,他一下沖出圍牆,滑到榕樹林中。很好命地,並沒被任何人發現。
  “咳咳……”
  撐著樹,身體晃了兩晃,確終究沒有沒有摔下去。他一步一步向林外走去。
  ……也許這次真的亂來了,太高估自己的身體狀況。以前的越鏡塵挨下這樣一擊根本不是問題,可現在的“蕭棲塵”卻不然。
  但他不後悔。越鏡塵從來討厭做麻煩的事!
  ……若死在這裏,真是叫蕭墨隱笑死了……
  一切意識都在光速倒退,這個念頭卻越來越清晰,仿佛與生俱來的印刻。
  淺淡地笑著,他繼續向前走,縱然,似乎再看不見任何景物。
  ……
  “啊!你怎麼弄成這樣!”
  所剩無己的感知突然接收到一個滿含驚訝於慌張的聲音。
  反射性,不曾脫手的劍劃過去。然後有血肉被劃破的聲音。
  “你這人!幹什麼!”
  一隻手重重地點了他的穴,隨即環住他的軀體。
  “枉費我熬了一夜幫你做藥,竟然一個上午沒見又變成這樣了!”鳳未然恨恨地說,卻不忘撕開他的衣襟,將隨身攜帶的止血藥撒上去。
  一點,血繼續流出。鳳未然擰起好看的眉,一個不耐煩將整瓶藥狠搖幾下全撒了上去。
  “啊……”幾乎沒有知覺的人吃痛的低呼一聲。
  “你還知道痛?受了那麼重的傷亂跑什麼,就算我給了你強效的藥也不能一下把傷消的無影無蹤!”鳳未然煩心地教訓他,也不管那人是昏的還是醒的。
  昨晚一夜未眠,熬出一圈黑眼圈!只因日間看他面色似是受了傷,可是,誰知他好不容易提起神來樹林裏采采藥,就看到這樣的場景。
  枉費他一瓶千金難得的好藥!早知不做便是。
  氣得嘴唇緊抿,鳳未然臉色不豫,卻動手將軟成一堆的人抗到肩上,並小心不碰到他的傷口。
  驟然的巨痛將越鏡塵的神智拉回了些……是他……花了好一會兒他才辨別出眼前的人。他強迫自己笑了笑。
  “笑什麼?再笑丟你去喂狼!”鳳未然嘟囔著說。
  “你,知道麼……咳,”咳了下,他費力地說,語音裏是鳳未然熟悉的調笑,“你、剛錯過了……謀殺魔教教主的機會……”
  ……你救了我,就不會有機會讓蕭大教主笑死了啊……
  鳳未然困惑地回頭,卻發現那人已然昏迷過去。
  身體變朦朧,意識漸清晰。越鏡塵悠悠醒轉,身上一波波劇烈的痛提醒著他,他還活著。
  還沒有被自己的無聊給害死……
  忍著痛費力撐起身,迅速找回理智,沒來得及追憶過去,卻驚訝地發現他竟然是被隨意地扔在地上!傷口,泱泱滲血,染紅了乾淨的繃帶,連帶著潔白的裏衣。
  “恩……”
  忽然,一旁傳來一聲低幽柔軟的夢囈,近乎蠱惑。
  他轉過頭一看,便見一襲水色長杉的人側臥在榻上,美麗的雙眸正緩緩張開,蒙著一層霧氣,顯得迷離,美如朦朧細雨。
  “鳳公子早啊~”挑挑眉,越鏡塵語帶戲謔抑揚頓挫地說,一雙眼興趣濃濃地看著那人的眸由毫無聚焦,到逐漸清明,最後染上驚色。
  “你傷還沒好,幹嗎跑到地上!”驚極地低呼出聲,鳳未然一掀被,跳下床,趕忙把人從地上拖上床,急忙中也沒顧得上力道,害後者傷又多迸裂開一點。
  越鏡塵竟似沒注意到血流更湍急的傷口,半真半假懶懶說道:“不敢,鳳公子眠於榻上,我哪里有幸共枕?”
  鳳未然臉色急轉而下,想起來半夜起來給他換藥的幾次經歷。
  “呃,難道……我又把你踢下去了?”他小心地問,試探地看著越鏡塵的臉色。
  “啊?”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越鏡塵故作驚訝地說,“我道醫者父母心的鳳公子如何會讓一個重傷在身的人躺地板,原來在下只是被公子不小心踢下床?失敬失敬,倒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你、你……”鳳未然雙頰不知是氣是羞得一片淡紅,目光兇狠地瞪著一臉真誠的越鏡塵,卻結結巴巴說不出一句話。
  該死的!句句屬實,句句在理,怎麽組合一下從他嘴裏說出來就這麽讓人這麽不爽?!
  這個人……小肚雞腸。
  方想說幾句反駁,那張絕豔的臉上卻瞬間被越鏡塵胸前的紅漬震住。“你怎麽又流血了?”他控制不住提高聲音質問。
  “喲,我還以為原因公子再清楚不過了呢。”越鏡塵惡劣地笑著。句句逼人,而他本人,其實根本沒在乎什麽傷口流血之類的小事,只是單純耍耍人尋開心。
  ……沒空理會對方的諷刺。鳳未然急急奔至桌邊,開始在一桌淩亂的事物中左右翻找。蹙著眉,他邊隨手丟開沒用的東西。
  衣服、書、藥簍、草藥、銀子……
  越鏡塵饒有興味地看著一樣樣東西被拋到一邊,直至桌上的東西已經被清得差不多,那個人才高興地低叫一聲:“找到了找到了……”
  捧著個大大的藥灌,踏著輕巧的步伐,準確地繞過一地亂物,鳳未然一下坐在床邊,伸手就開始扒越鏡塵的衣服。
  放鬆身體任他為所欲為,一雙懶意十足的眸帶著些玩世不恭,越鏡塵忽爾低低說道:“雖然大白天不大好,不過既然公子這麽急,在下也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手下一頓,短瞬迷茫過後,理解了那話中的含義,鳳未然只覺全身忽地就被燒著,他憤怒地低叫:“你下流!……我救你一命你就這種態度!?”
  “在下以身報答還不夠態度?”嘴角愉悅的笑容再難掩蓋,越鏡塵輕聲笑了起來。不帶冷意,不是嘲諷,單純因為愉快。
  鳳未然忽然發現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不去理會這個人,恨恨看他一眼,示意該人閉嘴,他便開始小心處理起傷口。
  用指風刮開繃帶,青蔥一樣的手指頓住,然後,鳳未然一狠心,撕開被血糊在傷口上的布片。卻意外連一聲悶哼都沒聽見。疑惑地抬頭,見那人依舊一臉欠打的笑容,無聲、無聊地看著他。
  “木頭人啊你……”小聲咕噥了句,鳳未然伸手蘸了藥罐裏面的粘稠液體,幫他塗好,再俐落地纏上新的繃帶。
  雖然傷口很深,胸骨微裂,但卻小心避開了要害。本來這傷不至於重到這種地步!可是他的身體底子太不好,之前又受過內傷,才會在遇到他的時候狼狽成那樣。
  “對了,”越鏡塵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欲支起身,卻被鳳未然按了回去,“昨日神智不清傷了你,你還好嗎?”撇去自己的不認真,越鏡塵倒是有幾分真心的。
  這個世界上,這種讓他真心覺得不錯的人,死一個少一個。
  “連你的傷一成都不及!”鳳未然道。他以為昨日他那種狀態能給人造成多大傷害?
  “是麽,那就好。”淡淡說完,越鏡塵便作勢欲起身。
  “你還不能起來!”二度將人按回去,鳳未然已然有些鬱悶。這種不聽話的病人,一樣讓人頭疼。
  “我有急事去桂城。”輕淺解釋了句,越鏡塵定定望著一臉堅決的人,待他讓步。
  “比你的命急?”鳳未然冷哼,朝天翻個白眼,美極的臉上滿是不屑,“無論多急,你至少要在床上躺三天!不要浪費我用在你身上的稀世好藥!”
  眸迅速冷卻,周身寒氣驟盛,越鏡塵已不耐再多說,這人,在三番五次考驗他的忍耐力。先前陪他玩玩,也不過是出於心情好……可是如今,他蹬鼻子上臉?
  “我自死我的,不幹你事。”他冷冷陳訴,語氣裏無一絲感情,惟有冰冷與隱隱的殺意,“救治用藥,來日自當奉還。”
  這已是他最客氣的態度,換個人,他會用點實際行動讓對方明白他的意思!
  “我救不救你又關你事!?”鳳未然卻只是厲聲說,眸光冷凝扣人心弦,姣好如玉的臉上是全然的堅決與倔強。絲毫不為那殺氣所動,他們兩本質上相同,決定的事,從不改變!
  兩人僵持不下,氣氛一時變得緊張起來。
  不怒反笑,越鏡塵忽然褪下那層冰冷。“兩日後,我一定要到達桂城。”他如是說。
  氣勢一下垮下來,鳳未然悶悶,絕麗的臉上竟有幾分委屈。“知道了,我送你去便是。休息一日,明天我趕車送你去……”
  不置可否,漫不經心地微笑,越鏡塵緩緩躺回被褥中,沒有一分方才的冰冷肅殺。“何必執意救我?”
  “換成任何一個人我都會救的……”水衣的美人低低答到。
  “為何?”越鏡塵難得地追問了下去。只因,他是真的想知道。
  “就象父親大人當年救我一樣,這是他的願望……”仿佛回想起某些遙遠的事,鳳未然的聲音有分飄渺。
  “好理由,繼續努力吧。”淡淡答到,越鏡塵便不復出言,合上眼眸靜心調養。
  做一件事,無論是出於自己的意願,亦或是為了達成別人的意願。有一個足以支持下去的理由,總是好的。不必一定要所有的事都歸於“只為了自己”裏。
  確定他不會再亂來,鳳未然起身,開始忙碌的配藥、熬藥過程。
  若上天給他第二次機會,他一定不會鬼使神差地來行路幽谷采藥!
  能者多勞,能者多勞……鳳未然只有不斷安慰自己。
  在鳳未然叨念的同時,遠在千里的魔教發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
  “教主!”天璿宮領主撲通一聲,雙膝跪地。
  “教主,請您三思!”展隨後也跪在他旁邊,努力使自己不回避眼前人溫和的視線,身後已被冷汗濕透。
  “教主三思!”
  到最後,教中全部的領主護法已全部跪倒在蕭墨隱身前,封死了他向前的去路。
  沒有停下教步,蕭墨隱依舊緩步前行,面帶溫柔如水的笑容。而隨著他的前進,很多人嘴教已溢出幾絲鮮紅,只有幾個內力深厚的還在苦苦支撐。
  “教、教主……您不可在此時下山……”便是幾人中功力最高的展,也被那人壓迫得再難言語。
  “為何?”蕭墨隱柔聲問,聲音裏卻無絲毫詢問之意。
  再一步而進,剩下的幾人也不得不被逼退開,只有展,依舊頑固地跪在路中央。
  “教主……西域,天訣宮養精蓄銳已久,將於近期來犯……”他掙扎著將這句話說完,卻已只剩粗喘的份。
  “是麽?”淡笑著反問,蕭墨隱徑直走向他,“我以為,你該知道……”聲音頓了一下,溫柔不變,他繼續說:“為這種事耗費生命是不值得的……”
  話音未落,一股強烈的力道襲來,瞬間將跪著的人掀飛,重重地擊到牆上。
  “咳……”吐出口血,展只能無奈地看著那人雪白的衣向著遠處而去。
  “教主!此事沒你坐鎮根本不行!”仍有人垂死掙扎般地呼喚那一意孤行的人。
  略停下腳步,嘴角笑紋擴大,蕭墨隱輕聲說:“是麽?沒教主便不行?”
  這一個動輒得咎的問題,一時竟沒人敢接。
  笑了笑,他繼續向前走。“若沒有教主便不行,你們誰能坐那個位置坐了便是……”
  遙遠的風中,傳來一句低柔的輕語。
  所有人被驚得再度跪下去,連呼吸都被刻意壓下去,縱然那人已然走遠。
  “恭送教主!”他們齊聲說。
  能坐便坐?
  只要那個人活著一天,誰都不敢想。前任兩個領主的後路,沒有人想重走。

  第十三章

  行路山莊密探來報。昨日上午,有人闖入行路山莊暗殺了武林盟主之弟,據現場打鬥痕跡來看,刺客似受了致命重傷,目前生死不明!
  憑“他”的實力別說重傷,連個擦傷都不會有……所以那天發生了什麽?!
  當有一天,他真的脫離他的掌控,就是現在這種感覺麽?以往從來不知……
  關心則亂。
  理智告訴他,既然沒找到,那便是沒有問題,自己教導的人豈是無能之輩。可……若不是沒事?
  那便是他害死了他。
  罷了,走一趟便是。更何況,有一件事,一直古怪。
  從四年前,也許更早。
  很少有人知道武林盟主有個雙生弟弟,默默為他做盡一切,再默默死去。奉獻盡自己一切。死前的眼神應是絕望吧?
  當那紙捷報送到他手中,記憶中一個類似的眼神一閃而過……
  如果他想得是對的,一切可能沒想像中那麼簡單。
  算了,不足掛齒。若屬實,也不過,讓過去重來一次。
  無聲微笑,柔如春風。蕭墨隱不急不慢地向桂城方向而去,算了算,等他到了,塵兒惹起來的那個武林大會也該開始了。
  * * * * *
  臨近會場,已寸步難行。前方一人貼一人,別說馬車趕不進去,連個小孩也很難鑽了空擋閃進去。
  “人好多……”小聲抱怨句,鳳未然俐落跳下馬車,卻因日夜不眠勞頓趕車,腳下一軟,差點倒地。
  反是讓旁邊重傷在身的人攙扶了把。
  “真好的體質,我總算知道你為什麼以前受了那麼重的傷還沒有死……”鳳未然羡慕地看了眼旁邊的人。臉色依然泛白,卻已看不出重傷在身的疲憊。
  越鏡塵沒有回答。冰冷淡然透過擠得水泄不通的街道望向露天的上賓席位。
  半晌,越鏡塵回頭,漫不經心地笑了笑,黑眸深不見底,帶著分頑劣。問正以掌煽風驅熱的鳳未然:“可想試試萬眾矚目的感覺?”
  “啊?”玉手頓住,鳳未然側頭看向笑得有奸詐嫌隙的人。
  眸光閃爍不定,似在猶豫,最終,越鏡塵只是淡淡別開臉,輕身躍上旁邊的樓房,踏著屋頂一路向前。“算了,就算你想,我也不想。”
  這麼缺德的辦法他也做得出來!有輕功就能隨便踩房頂?跟隨前者的步伐走,鳳未然不屑地撇撇嘴。完全沒有注意到他本人正在做著相同的事。
  落在席位前方,冷嵐冰早已候在那裏。一如既往地冷清,空曠的眸裏卻有幾分喜色,喜中添憂。
  “蕭公子受傷了?”他擔心地問。
  “恩。”漠然應了聲,越鏡塵冷冷地看住他,意義再明確不過。
  怔然,而後,冷嵐冰忽然發現他身後的人,一絲詫異的神色一閃而過。“這位是……”
  “朋友。”越鏡塵答得言簡意賅。
  不便再問什麼,冷嵐冰說,“兩位隨我來……”
  用眼神示意鳳未然跟上,越鏡塵向著上席走去。
  “喂,”小跑到越鏡塵身邊,與他並肩,鳳未然壓低聲音小聲對他說,“他看我的眼神好怪……這人怎麼這麼讓人不舒服……”
  越鏡塵淡笑,帶著絲涼意的眼光看向前面黑色的身影,忽然輕聲說:“不得不說,你還真是敏感。也許看上你的美貌,別在意。”
  待三人坐定,高羽華正從幕後緩緩走到台前。台下瞬間爆發出一陣歡呼聲。
  帶著審視的目光看向那位盟主,越鏡塵不意外地發現,他,和自己殺掉的人蠱有著同一張臉!乍看道貌岸然,一臉正派風範。
  孿生兄弟麼?用來做人蠱,夠狠。
  大會未開始,是一套固定的模式。
  縱然內部被魔教架空,試劍樓仍是武林一代霸主,實力不容忽視。高羽華率先邁著沉穩的步伐向這邊走來,剛硬的臉上是強硬與霸氣。
  “冷樓主。”高羽華客氣地開口,向冷嵐冰抱拳。
  起身回禮,兩人寒暄片刻,冷嵐冰禮節性轉向越鏡塵與鳳未然,向高羽華道:“這位是蕭公子。”
  高羽華淡淡對越鏡塵點點頭。
  冷笑蛻變成一個滿懷玩味與涼意的諷笑,越鏡塵深深地看著他,一字一句道:“久仰啊,高盟主……”
  看了他片刻,高羽華忽然率先抽開視線,不敢再對向那仿佛深淵一樣的黑眸。
  此時,冷嵐冰悄悄上前一步,離兩人之間又近了幾分。然,越鏡塵卻只是淡笑,別無動作。他只好轉向另一人,繼續介紹:“這位……”
  “鳳未然。”果斷接下話,鳳未然眉蹙,顯然是看煩了這翻囉嗦,語氣不絲毫不客氣。
  一臉清高自持的武林盟主,看見他那一刻,眼底瞬間染上分驚豔,竟有片刻不能言語。直到被盯美人的眉頭已能夾死一隻蒼蠅,他才如夢初醒收回視線,首次忘記回禮,就轉向另一邊去了。
  “虛偽。”鳳未然冷哼,不爽的程度達到極至。
  ……該說他是聰明還是敏銳?越鏡塵暗自佩服。
  “何必,反正他也虛偽不了多久了……”好心情地解釋了句,越鏡塵語氣淡淡,眸亦淡淡。
  “……”瞥了眼氣息顯得詭異的人,鳳未然軟軟地靠的椅上,熱得已無力答話,妖嬈的鳳眼失卻了光彩。
  被人忽視已久的冷嵐冰,若有所思地看著兩人,眸中淡漠,卻有一縷幽光暗閃,似幽幽冥火。
  “諸位!”這時,繞了一圈,高羽華站定在場地中央,如刀刻的臉上有幾分悲壯幾分憤慨,他運氣發話,聲音雄渾,準確傳入在場每個人的耳裏。意味著今天的正題正式開始。
  越鏡塵懶洋洋地抬起眸,望向那臉上如刻著“正義”二字的男子。
  “眾所周知,玄慈方丈德高望重,是武林中聲望至高的前輩……”
  這時,本是喧嘩的會場已漸漸安靜下來。
  “而,方丈竟于數日前於……啊!”本自低沉的聲音於半途忽然拔高,變成痛苦的驚叫。高羽華驟然跪倒在地,全身劇烈地抽搐,指尖深深勾進地毯,開始滲血。
  “高盟主!”幾分驚呼離座,跑向已開始躺在地上痙攣的人。
  寒眸凝了凝光彩,越鏡塵卻依舊慵懶地單手手肘稱著椅把,逕自悠閒。……這麼快就反噬了?甚至沒到十日?
  看著那邊亂作一團,他甚至側過頭,戲謔地看向一臉無動於衷的鳳未然。“懸壺濟世的神醫,不去拯救蒼生?”他調笑著問。
  “哼……”鳳未然有個性,只回了一個字。合上眼開始養神。
  “神醫,病人可在垂死掙扎呢……”
  的確!那一邊,已經亂作一團,高羽華身邊圍滿了人,連只蒼蠅也絕飛不進去!連他現在說話,都是用上了傳音入秘。
  “閉嘴,本來就夠吵的!”鳳未然狠狠地吼回來,皺著好看的眉,竭力忍耐。
  ……為何?為何現在就開始反噬?
  眼光冰冷而遊移,越鏡塵淡淡看向地面,深思著。故,他刻意忽略了兩道死死盯著他的探究視線。
  為何?
  這不僅是越鏡塵一個人的疑問。
  冷嵐冰近乎震驚地看著沉思中的人,甚至連掩飾都忘記了。
  他如何辦到的?
  看著這人一切都在預料之中的態度,幾乎可以確定他已出手,他是如何做到的!?
  ……
  算了,不想了……想不通,又懶得消耗腦力,越鏡塵終於放棄。
  但,與此同時……
  “……人蠱與修煉者二者契合程度決定死一後另一者存亡時間……”
  一聲幽如歎息的笑語忽然就飄進他的耳裏。眾聲嘈雜中,這不帶內力的一聲言語卻穿透一切雜音!就在他耳側!
  不知為何,有一瞬恍惚,仿佛那刻一切現實都抽離,而他,身在那白雲之巔、綠竹之中……七重天。
  放下撐在椅上的手,隨意執起一縷男子飄到他眼前的青絲,含著抹曖昧不明的笑,他只是沉默,指尖輕柔摩挲那柔軟的觸感。
  越鏡塵絲對他的出現絲毫不覺意外。
  男子亦沒有說話,如水的眸裏溫柔得深邃。
  “父親大人真是神出鬼沒,連您也不遠萬里來湊熱鬧?”越鏡塵淡淡說。他一直注意著四周那些暗衛,故,也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可是這人總哪里冒出來的他一點也不知道。
  父親大人!?一旁的鳳未然詫異地看向不何時貼在越鏡塵身後的白衣男子。
  驚訝的不只鳳未然一個。冷嵐冰與暗處的此竹交換一個深沉的視線,雙方都不意外地再對方眼裏找到同樣的驚訝與畏懼。
  憑空到來的人溫柔地笑了笑,未語。輕柔的目光飄向不遠處那些人。
  “死了!盟主死了!”
  也不知誰帶頭喊了一聲,底下“轟”地更亂了。“盟主死了!!!為盟主報仇!”
  “對!為盟主報仇!一定是魔教的人幹的!”
  “殺了大魔頭為盟主報仇!“
  “……”
  饒有興味地看著靠在自己椅背上的魔教教主,距離近得往後一靠,就會撞進他泛著檀香的衣襟中。越鏡塵懶懶道:“父親大人,您以一個‘大魔頭’的身份,這樣亂跑可是很危險的。一個不小心,可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柔柔地睨了他一眼,蕭墨隱笑道:“塵兒,這可是不得了的事……”他示意性地瞥了一眼那邊的屍體。
  “您這麼遠來隻為瞻仰遺容?”
  ……
  武林驚變,一代梟雄的死亡,拉開了一場喋血的帷幕。而,這邊,幾米開外。眾人正商討如何除去的魔教的教主與少主,自顧自地閒話起了家常。
  “真是冷漠,為父可是一直掛心你。”笑若風拂楊柳,蕭墨隱柔柔說。
  “多謝。”
  “你倒是一點也不擔心這群人亂來?”向後微仰起頭,看著上方甯淡如水的面容,越鏡塵問。
  然,這卻是一個根本不需要回答的問題。
  魔教這種東西的存在,就是為了無論發生什麼驚天動地古怪離奇的事,都可以歸咎於其。既為魔,何事不為?這裏眾人的呼聲也不過借題發揮而已。
  縱然此時剷除魔教的呼聲如此響亮,但,大部分人也不過是隨著大眾亂喊一氣,所謂盲從。真要兵刃相見,有幾人敢挑釁無所不能的魔教?
  高羽華。活著,是一代武林盟主,萬人景仰,百人追隨。死了,便只是一具普通的屍體。
  當那邊喧鬧過後,幾方聲望最高的門派便逕自聚在一起,表面和氣共商武林調和之責,實則波濤暗湧——為了下一任武林盟主!
  日光下,無人理會,孤零零橫著一具屍體。面容扭曲、七竅流血,淒慘無比。再看不出幾分鐘前的意氣風發。
  分明耀陽懸天,風拂過那具屍體時卻是冰冷蕭索的。

  第十四章

  “可惜了,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自屍體上漠然移開視線,越鏡塵隨口道。
  若這人不為自己作為心虛而去打壓魔教,可能連蕭墨隱都不會花時間注意一個叛變領主的死和這個盟主的崛起之間的聯繫。高羽華自認為神不知鬼不覺,甚至沒有耗費多大心力去保護人蠱,殊不知這一切盡被魔教頂峰的兩人收在眼底。
  “塵兒,我們走吧。”無聲默立,忽爾,蕭墨隱輕聲說。
  聽不出情緒的溫柔聲音,越鏡塵卻明顯覺察到他是厭煩了。繚亂人群為背景,長髮為風所帶起,眉目清秀寧雅。這個人,面對他,永遠是種如置飄渺仙境遠離紅塵的感覺。
  “恩。”越鏡塵果斷起身,冷冷地斜睨著未來得及收下驚懼神情的冷嵐冰,“下榻客棧?”
  薄唇微張、眼無神采地看著那冰冷強勢的人許久,直到對方臉色微沉,冷嵐冰才慌忙說:“凰祥樓,天字型大小兩間,既然公子有客我便住武林盟……”
  沒等他說完,越鏡塵已轉身欲走,空留身後冷清之人淡淡失落……
  這邊,順便伸手拍拍正用古怪驚歎目光看著蕭墨隱的鳳未然,越鏡塵好笑地看著對方失魂落魄的表情。
  反應遲鈍地看向來人,鳳未然還未完全擺脫初見的震撼,懷疑地問:“他是你父親?”
  “真金白銀生身父親。”
  輕描淡寫地解釋過後,白色衣擺一甩,飄然離去。鳳未然啞然過後,趕緊追了上去。方想開口用什麼方法擠進那堵人牆,但見那靈秀遺世的男子毫不避諱地直直走入人山人海之中……
  鳳未然再度震驚地瞪圓美目——那人每向前一步,他前方的人就象被下咒似的各退幾步,竟剛好容出一條可供一人通過的道路!他就這樣一步步毫無阻礙地向前走著,而那些人似是沒有覺察到自己的移動,目光不移定定看著臺上。
  用內力排開人群並不難。可是他如何做到用內力排開人群卻讓對方根本沒發覺?
  晃晃頭,鳳未然意圖甩掉腦中多餘的想法,趁人群還未合攏前隨著二人去了。
  如此,魔教教主、少主一行,優哉遊哉漸漸遠離快變成“鬥魔大會”的武林大會現場。
  ○ ○ ○ ○ ○
  凰祥樓,桂城第一樓。
  “唔……”
  幾乎是剛踏入房間,越鏡塵就再也耐不住,急走幾步,坐倒在桌旁,痛苦地按住胸口。一直以來用內力強行壓制下去的傷痛成倍成倍成排山倒海之勢逆襲而來,瞬間擊得他喘不過氣。
  靜謐的房間裏,只聽見他混含著痛苦的粗聲喘息,和逐漸靠近的腳步聲。
  “塵兒,你太逞強了。”柔聲說到,蕭墨隱笑得如月映幽潭般悠然。
  勉力平復快讓他昏過去的傷痛,越鏡塵趁著傷痛暫退的功夫淡淡答到:“……賞了場戲……不值麼……咳……”沒給他多少空餘的時間,疼痛象張牙舞爪的猛獸殘忍地撕扯他。
  “值得嗎……”看著那強忍疼痛的人,白衣男子輕如歎息地說。
  欲言,一開口卻又是一陣抑不住的猛咳。捂住唇的那只手,血從指縫潺潺流走。
  想說沒有關係……可是這個樣子,連越鏡塵自己都覺得沒有絲毫說服力!
  “可以……請,父親大人……出去一下嗎……”他斷斷續續說,縱然痛到極點,冰冷不改的聲音卻沒有一分示弱。偏過頭顱,淩亂的黑髮貼著臉頰,幾縷放肆地垂至眼前,卻蓋不住那雙黑玉一樣冰冷幽深的眸裏的堅決與凜冽。
  而另一人,含笑回望著他,不怒,不問。
  蕭墨隱無意轉身離去,卻一閃身坐到越鏡塵旁邊,直直地看著那雙銳利如刃的眼眸。
  眸光,從冰冷無情盈滿殺意,看著那人許久後,冷光卻終於逐漸沉澱為一池深水,斂去赤果裸的防備,歸於平靜。
  這算是默許吧……越鏡塵暗諷。
  眼前的人影迅速模糊,放鬆下心情,他瞬間抽離了所有意識。
  ……
  穩穩地接住那具驟然向自己倒來的無力軀體,將人整個攬至自己懷裏。
  難得有機會可以這樣近距離地看著這個人而不被躲開。承襲自母親的美貌糅合男子的剛硬使那張臉舉世無雙地俊美精緻,是人難以想像的魅力。
  蕭墨隱淡淡地笑,略低下頭,凝眸看去,懷裏沉睡的容顏不復清醒時的冰冷。長長的睫毛在臉上透下一片陰影,掩去那雙黑得深沉的眸張開時的譏誚嘲諷。平素冷硬的唇線柔和下來,竟有分柔美。
  這個人一貫的冷情世故,太容易讓人忽視他的實際年齡。
  低不可聞地歎了下,蕭墨隱環抱著越鏡塵,深深地看著他昏迷中還帶著絲痛苦的臉。
  “趕我走,不想再別人面前顯出這樣一面麼……塵兒……何必?”
  收緊手臂,一手扣住那只無力的手腕,將內力源源不斷地輸入那人體內,看緊皺的眉一點點鬆開。
  屋內是無言的寧靜……
  忽然,一陣急促地腳步聲快速逼近,隨即,門被砰地一聲大力踢開。
  “怎麼了!?”毫無顧忌地闖進來,鳳未然看到那昏迷的人時焦急地問。然後慢一拍地注意到兩人的姿勢。
  美麗的鳳目閃過絲不自然,他提醒自己,這是父慈子孝父慈子孝……
  但是,很怪異。是因為那個看起來過於飄逸絕世的父親?
  “他怎麼?”對重傷的人的關心讓他立刻拋掉那些無用的念頭,鳳未然再度問,快步走上前去,蹲下身探向他的脈。就是因為突然想到這人的身體狀況,才急急過來,沒想到立刻碰上這樣的狀況!
  纖長的手扶住懷中人的頭,將他的臉埋入自己胸膛,不讓對方看見那個人現在的表情。蕭墨隱溫柔道:“現在已經沒事了。”
  直到確定手上感知的脈象已趨向正常,鳳未然才松了口氣。然而,淩厲的神色立刻在那美目裏聚集起來,他猛地直起身,瞪著蕭墨隱厲聲道:“你怎麼當父親的!從來不關心自己兒子的身體!?還讓他到處跑著做些危險的事情!!!”
  笑容不改,如沐春風。
  對著這個表情,鳳未然竟一時不好再發脾氣。雖然他很生氣!
  “是我疏忽了……”清淡說到,蕭墨隱溫和地看著鳳未然,眉間聚上一絲輕愁,“若鳳公子能救吾兒,我便是傾盡所有也會報答公子恩情。”
  “啊?”沒想到對方會這麼說,也沒想到自己的身份直接被點破,鳳未然一下慌了,不知如何應對,一下撇過頭擺出副冰冷的模樣,“當然!你不這麼說我也會救他。只是這麼重的傷要回去找我父親才有把握能治……”最後一句,他說得有些不安。似是在惱怒自己的無力。
  “如此甚好,謝公子救命之恩。”
  “沒事我走了!”覺得自己無法再面對那雙溫柔如水的眸子,鳳未然拋下一句話轉身就走,順手帶上房門。那雙眸,柔是柔,只是太過沉靜。太過溫柔。仿佛能將人看透!
  也就一刻不到,房內再度沉寂下去。
  忽然,一個低沉冰冷的聲音忽然響起:“好一招一箭三雕。”
  越鏡塵不知何時已經醒過來,冷冷地看著上方,男子淡定的臉龐。
  誅滅偷用魔教秘術修習武功的高羽華,同時引發白道新一輪關於盟主之位的內鬥。若再加上一個神醫……便是一箭三雕!
  更甚,也許蕭墨隱從未想過讓他殺鳳未然,算准他看到字條必會放棄鳳未然這個大麻煩,故,名字在上面出現也不過是為了引起他的注意。
  蕭墨隱想必是在自己下山前就已知原先的佈局不能再用,冷嵐冰這人不能利用,這才重新設了個局。
  “父親大人,行路幽谷可有什麼貴重的藥是只能在這個時間采的?”只有這個原因,才能賭鳳未然是否會在那個時候“碰巧”出現在那裏。
  “五葉草……十年一發,唯行路幽谷生長,算算剛好是今年這個時候長了。”柔如春水地看著懷中之人,伸手將他額前碎發掠到耳後,蕭墨隱淡淡說到。
  “十年……父親大人不光腦子好,運氣也好。”越鏡塵諷刺一笑,眸裏譏誚不掩。
  “別想太多,塵兒,你該休息了。”蕭墨隱笑著說,起身,橫抱著人走到床邊,將他輕柔地放置在榻上。
  “可以求你一件事?”下意識用手擒住蕭墨隱俯身時落在他臉上的發,仰視著那張空靈得疏離的臉,越鏡塵平淡說。
  “要說什麼?”溫柔的回答輕得仿佛夢囈,放任親子的越矩,蕭墨隱順勢在他身旁側臥躺下,手指貼上他的後心,再度渡自己的內力過對方體內。
  “可以放過鳳未然嗎?”沒有抗拒那股柔得幾近虛無的力量,越鏡塵眸色淡淡地直視著他。
  按在背上的手有一瞬僵住。只是立刻複還溫柔。
  “那是自然,鳳公子是你的恩人,便是我的恩人。”蕭墨隱輕聲道。
  越鏡塵突然便靜下來,只是深深地望著他。
  “怎麼了?”蕭墨隱柔聲問。
  “沒……”收回視線,越鏡塵顯得有些懊惱,“只是覺得我又幹了件蠢事……”

  第十五章

  “怎麼說?”
  “這個啊……每次只要是我求你放過什麼人,他都一定死得更慘。”
  輕淺一笑,蕭墨隱不語,安撫性地拍了拍他的背。
  緊繃了許久的神經一鬆弛,倦意來襲,冰冷幽深的黑眸看著男人微笑的俊容片刻,緩緩闔上,掩去淩光。
  蕭墨隱維持著原先姿勢,縱然已停止運氣療傷的動作。手隨意地撐住身體,如瀑長發散在暗紅的被褥上,顯得詭譎妖異。他淡定地下撤目光,嘴角噙著抹無意微笑,淩駕於世俗的空靈眉目間隱約有幾分複雜難懂。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將深邃的目光自沉睡的人身上移開,閉目俯身,薄唇有意無意地輕觸上那人的額,如清風過境般若有若無無跡可循,一觸即分。他悄無聲息地翻身下榻走出房門。
  越鏡塵睡得很死。重傷復發的後遺症使他即使在接受蕭墨隱的內力後仍難以移動,一動,便是滅頂的痛楚。
  當他再度睜開眼的時候,竟然已是深夜,沒有疑問蕭墨隱為何不在,不帶絲毫感情的冷凝之眸靜靜注視著窗外。
  月早已上枝頭,以一種高貴的姿態清冷冷地俯瞰大地,望盡人生百態。風動弦急,隱行於深深夜幕。
  “冷嵐冰,既然來了,為何不出來?”默然費力地坐起身,越鏡塵淡然說到。
  一陣冷風隨著敞開的窗吹入房間。
  黑色的薄衣隨著風拂動,再一眨眼,一襲黑衣的絕世麗人已倚靠著窗櫺而立于房內。背著月光,看不清他臉上的任何表情。
  “蕭公子……”清冷如月的聲音顯得憂鬱。
  劃開一抹冰冷譏諷的弧度,越鏡塵冷笑。“這麼快就等不及了?”
  對方看不見的陰影中,冷嵐冰神色劇烈一變。
  “還是說……”難得驅散無聊的消遣讓越鏡塵瞬間減淡了疼痛,他慵懶而冰寒地笑著,“怕計畫趕不上變化?怕魔教教主礙了你們的事?”
  對方一時間沒有回答。午夜冷風接連不斷灌入胸腔,刺骨,卻讓越鏡塵的神志越發清晰了起來。
  終於,似是放棄了般,冷嵐冰歎息道:“原來蕭公子發現了……”
  他幾步走出陰影,完美出塵的臉上沒有一絲慌亂,清冷依舊。“當二樓主出言引我上山,便想來個將計就計,只是,看來我不僅低估魔教教主也看輕了蕭公子。”
  “不必在意。”越鏡塵淡淡說,笑容不斂,一句“不必在意”將嘲諷之意發揮極至。“直接說你的目的。”
  “僅僅是希望蕭公子隨我同去天隨府。”
  “呵,竟然在這裏行動,也不怕被人聽見……”越鏡塵意有所指地瞥向隔壁。
  “以蕭公子的脾氣必是不會喊人來,冷某對自己的輕功也還有些自信。”
  “你倒瞭解我。”展顏一笑,越鏡塵心裏卻肯定。如果是自己,的確不會那麼做。“呵,我到現在也想不明白你們要我有何用。”狀似疲倦地倚在床柱上,他慢聲問。
  “公子不懂?”冷嵐冰詫異地看著那人滿是諷刺的如夜眸子。
  “我來猜猜,”越鏡塵笑得幾分漫不經心幾分輕狂,調笑地說,“總不會是拿去威脅蕭墨隱吧?”
  冷嵐冰沉默。
  “真的?”巨大的諷刺感忽然籠罩了越鏡塵,他一時啼笑皆非。
  這群人在想什麼?是太高估了自己的價值還是根本沒瞭解過蕭墨隱這個人?
  “蕭教主……很關心公子。”又是沉默許久,冷嵐冰才平淡地說,“聽聞蕭教主從不曾將人留在過七重天,即使是死去的教主夫人。更無論說讓人住進淵隱閣內。”
  “消息挺靈通的。”越鏡塵冷冷評價,眸光銳利,眉間竟然已帶上了煞氣,聽到冷濫冰那幾句話,一股無名的怒火與嗜血欲忽然襲上他心頭,“只可惜你們找錯人了,就算這人還沒完全泯滅人性,也不是對我!”
  不曾變的表情顯示出對方的不信,冷嵐冰象徵性問:“那又會是誰?”還能是誰?
  “不知道,”陰冷的神色從眼中閃過,表示主人的不悅,越鏡塵的語氣卻依然是輕佻的,“不知道,也許是我的母親吧……”
  畢竟,在那三年裏,即使不欲打聽,也知道不少事。當初那男人殺死蕭棲塵也是因為那個背叛他的女人!因為替天隨府竊取機密而被殺,那個女人的兒子,蕭墨隱容不下,如若不是因為在意那個女人,他何故容不下?
  “大概是吧。”冷冷一笑,他心中卻已敲定了這個答案。
  不想再在這個無意義的話題上爭執,冷嵐冰直入主題:“所以,公子並不想隨我走?”
  回答他的是一個無聲淡笑。卻滿含挑釁與血腥。
  “那就莫怪冷某不客氣了……公子現在的身體,可是至少要修養三日才能動……”
  話音未落五隻袖鏢破空而來,速度快得似乎能劃破空氣!
  強忍著顛覆五臟六腑的痛,越鏡塵精准地閃開五隻飛鏢,只是心口驟然,動作難控地劇烈一緩……
  糟了!越鏡塵心道不好。
  “叮”,幾乎是眨眼一瞬間,一把短匕狠狠地釘住他的右手筋脈!
  悶哼一聲,下一秒再也提不起力,他頹然跪倒在地上。
  “蕭公子,見血化功的藥可聽過?”冷嵐冰清冷地說。
  劇烈地喘息著,額上佈滿冷汗,幾度嘗試提起內力,卻覺丹田空空,尤其被傷到筋脈的右手根本沒有知覺!強自忍耐,越鏡塵漫不經心地笑道:“聽到是沒聽過,這下到是見識了。”
  “蕭公子一開始就答允在下豈會出如此下策?”冷嵐冰漫聲說,一步步緩緩向越鏡塵逼進,甚至不放心地再次隔空點穴封了他的內力。
  月下,一時間,冷嵐冰的臉上居然還有幾分憐惜與真誠。“我說可以為蕭公子根治舊傷倒是真的,此番回到天隨府,在下無論如何都會治好公子!”
  他伸出手,欲扶起地上的人。電光火石間,危機感大盛,手上一頓,冷嵐冰疾速退開。待他站定,右肩已被鮮血染紅。
  那一刻,越鏡塵居然是用左手迅速拔下釘住自己右手的刀閃電般刺殺了對手!
  “蕭公子好魄力……”居然還有餘力反抗!?這個人的底限到底在哪里?
  “過獎。”越鏡塵淡淡回答,隱現灰暗的眸卻出賣了他此時的狀態。
  手上捏了幾枚毒鏢,冷嵐冰這次卻打算下狠手!三枚連續脫手,卻見對面的人又再度全部閃開。
  重重地撞上牆壁,越鏡塵痛苦地吸了口冷氣,已經所剩無幾的意識告訴他,對方再有下一個動作,他完全閃避不開!
  背抵牆壁,手按在刀柄上,兩人冷靜對峙。冷嵐冰驟然踉蹌後退幾步,身體逐漸麻木。不可思議對看著已經無力的越鏡塵,他以眼神表露著疑惑。
  “呵呵……”涼涼一笑,越鏡塵輕佻地說,“冷公子,可聽過見血麻痹的蠱?”幾分鐘前出來的話,他以類似的句式回了過去。
  魔教第一代教主本是用蠱高手!既然對精通醫藥的劍神門下用藥討不了好,何不用蠱試試?
  “聽到是沒聽過,這下到是見識了……”不可見地微微低頭,冷嵐冰聲音輕柔。越鏡塵說過的話,他竟也是記下了。
  “今夜唐突了,蕭公子,再會。”果斷地跳出窗外,冷嵐冰道。不知蠱何時會全面行效的時候,他不能再賭下去。
  ……
  越鏡塵順著牆滑倒到地面,聽見隔壁的開門、關門聲,和一人的靠近。
  “喂,你搞什麼,那麼大動靜!”帶著被吵起的不爽,鳳未然如下午一般逕自踢開門走進來。
  看見靠牆而癱軟的人,他定住了揉眼睛的動作,困意神速退下,重複了自從認識越鏡塵以來經常做的事——驚呆!
  “老天!睡個覺你都能多出那麼多傷!!!”他一把托起越鏡塵的右手,臉上頭次染了幾分驚懼,“誰做的!手筋傷了,好狠!”
  不敢再耽擱,他迅速跑回房裏拿著自己的包袱,又迅速跑回來。竟急出一身汗。
  ……剛才他只說傷了……不敢告訴那人的是,這麼狠絕的下手,手筋被挑斷,連他都沒有把握能不能續上!
  若不能,失去右手,這個驚才絕豔武藝出眾的人豈不是一生就這麼廢了?
  ……他拼盡全力也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第十六章

  胡亂地塞給越鏡塵一顆解除內力封閉的藥,鳳未然驚天動地的忙碌起來。短短幾分鐘竟就地在屋內支起一個藥爐,動作熟練地配藥加水,隨手拆了一個凳子拿來當柴,用內力逼出火,開始熬藥。
  “廢了嗎?”旁邊人忙得亂作一團時,越鏡塵無力的靠在牆上,悠閒得仿佛正在談論的不是足以影響他終身的事。
  “不會不會,小傷而已。”忙不迭回頭安慰他,鳳未然燦爛一笑,美顏放光,立刻又埋首於他那堆淩亂的器物,越是緊張焦急,手下偏是慌亂,越是找不出要用的東西。
  一點不差地捕捉到那一刻鳳未然眼裏的閃躲,越鏡塵心下了然。
  “你爹呢!?”腦中一閃,鳳未然帶著分怒意的問,“他不知道你的身體?怎麼能把你一人扔在這!”說著,他還一邊動手簡單地處理了下越鏡塵右手的傷。
  傷,並不重,血流亦不多,只是下手極准,一擊即傷到手筋,可見下手之人功力之深心意之狠。在這麼個混亂的地方,鳳未然就是想深治也沒辦法。只有等回到他家靜心為那人續脈。這麼重的傷,容不得絲毫含糊。他賭不起,他們都賭不起!
  “不知道,有事吧。”興致缺缺地應聲,越鏡塵淡淡垂下眼簾,顯得無聊地看著地板。
  “他……!”說了一個單詞,鳳未然卻氣得再也接不下去。
  “何必,一隻手而已。”何必如此在乎?越鏡塵帶著不解看著身子抑不住輕顫的人,冷冷說道。
  廢了右手,不是尚有一隻左手?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左手可以達到與右手一樣的水準。如此,只要不影響功力,失去一隻手又何妨?
  “你連腦子一起被砍了?”鳳未然怒道,頓下動作,明亮如秋水般清澈的美眸盈上不敢置信的神色,“這是你對自己身體的態度?你一點都不關心?!”
  “你又何必關心,夜深了,鳳公子請回吧。”眉心蹙著,被傷弄得身心疲憊,越鏡塵雲淡風輕地下了逐客令。幾度用力想撐起沉重的身子,卻懊惱地發現那是徒勞。數次嘗試過後,冷汗汗濕重衣,而他,幾乎虛脫。
  一時分散注意力,越鏡塵竟沒發現屋內本應吵鬧反駁的人反常的安靜,直到泛著水藍的衣服下擺出現在他的視線範圍內。
  不耐地抬頭,然而,緊接著,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然將他打偏過去。
  狠厲冰冷的眸首度不掩強烈的殺氣,越鏡塵陰冷地看著鳳未然,左手悄然按上摔在地上的短匕。
  不假思索地摔了對方一耳光,鳳未然被旺盛的怒火燒的幾乎沒有理智,驚人的容貌即使是在主人怒火中也顯得美豔逼人。抬起的手定住,他竟然絲毫不覺打一個重傷在身的人有什麼不對!
  這人,欠打!反正那人自己都不在乎自己了,他一個“外人”又何必在乎?
  “我就是喜歡關心你管得著?”大步上前,鳳未然一把扯住越鏡塵的衣領,把人提起來,惡狠狠地說,“你怎麼這麼囉嗦!”
  越鏡塵神色不定地看著那張近距離的美顏,手指幾度收緊、放開,最終卻將那把短匕扔回地上。
  囉嗦……這個詞居然有一天會被安在自己身上……越鏡塵沉默。
  罷了,這個人永遠有辦法一句話就讓他息怒……要對這樣一個人揮刀,還真是做不到。即使他是平生唯一敢打他的人。
  鳳未然吼完,氣憤地將人重重摔回地上,又回頭搗弄他的草藥,一下一下的用力揮動藥杵,似乎想將碗底磨穿。
  再度受到重擊,一瞬的刺痛過後,越鏡塵卻是微笑地看著頗有絲氣急敗壞的鳳未然,狠意一掃而空。
  該說什麼?
  除了對那位父親大人,他還真沒有真心覺得什麼人是他不能殺的。不但不能殺,也不想他死。但是這為數不多的兩人卻都有足夠的力量保護自己,不必勞煩別人。
  為什麼不能殺?……
  回首過去,奪權,暗殺,陰謀,兄弟鬩牆,越敘有目的地示好……當天地色變的一夜過後,再度醒來前塵如夢,偶爾追憶起來,精彩跌宕的一生,竟然只剩下兩個字——無聊!
  很奇異,在旁人眼裏紛亂起伏、波瀾四起的日子到最後存在腦海裏的顏色竟然還不如滄藍峰魔教淵隱閣一池死水來的鮮明!
  越鏡塵想不通。
  這時的他,根本不瞭解想起那二十餘年裏的惺風血雨時心中的缺失感是什麼。同樣是人類,能夠看到他人的情緒,可是同樣的問題換到自己身上就是沒有絲毫想法。如果說是遺憾,那又是遺憾什麼?
  想不通。於是放棄。
  他只需要知道哪些人是他不想讓其死的即可。
  涼透心扉的眸掃到一邊,果然,憑著多年來的感覺,他第一時間看到蕭墨隱立在門邊。
  “父親大人回來了?”
  聽到這聲平淡的話語,卻是鳳未然反應劇烈地轉身。如同有簇火苗在燃燒的瞳孔一眨不眨地駐紮在倚門輕笑的人身上。剛欲開口呵斥,卻聞對方搶先柔聲說道:“鳳公子,看情況我們得立刻動身去尋令尊,再拖延,恐有變動。”
  鳳未然的怒火因為這席溫和得體的話燒得更旺,卻理智地知道對方說得是正確的。“藥在鍋裏,再有一炷香好!”鳳未然生硬地說道,一陣風似地掠過蕭墨隱奪門而出。
  ……他不需要再留下來培養自己的忍耐力!
  藥,只是暫時緩住經過一翻運動他體內更深的內傷。那傷,就他看來,雖然是麻煩了點,但還是可以醫好。剩下的傷,急也急不來。
  但是……最多的情緒還是憤怒啊!看到這樣的兒子那個人居然還能把話說得那麼有禮。
  鳳未然轉身出去後,房內的空氣竟一下子冷了下來。
  蕭墨隱唇角是不變的柔情輕笑,眸內卻平靜不見絲毫情緒,如碎成片的月光一般清冷美麗。
  他這樣的眼神,是越鏡塵許久未見的。從睜開第一眼,就再也沒有見到過。
  久違了……暗暗念了句。越鏡塵微微帶起笑意,沖來人示意。
  “塵兒,何必如此。”
  蕭墨隱淡如水的聲音傳來,無波無瀾。
  “你又怎知不至如此?”越鏡塵語帶嘲諷地冷然道。蕭墨隱,你是對我太自信還是對你自己太自信?雖說他會讓人輕易傷到右手有一部分原因是欲讓對方放鬆警惕……
  輕輕走過來緩緩蹲下身跪坐于冷漠少年身旁。白衣男子輕笑的容顏在月光下仿佛幻影,除了那眸裏真實的寒意。
  蕭墨隱深深地看著表現得漫不經心的越鏡塵,一字一頓淡淡地問:“為何不動手?”
  “……不想……”後者以同樣的口氣說道。劃在冷嵐冰右肩的刀本來可以刺得更准點,比如在心臟。那一秒手卻不由自主地選了個不甚重要的地方刺下去,但為逼退對方。
  “為何不想?”蕭墨隱平靜追問。
  “……用鳳未然的話說,你也變囉嗦了……”輕諷地一笑,越鏡塵慵懶地回望他。
  其實原因很簡單。今晚沒心情。而,他偏偏是一個做事看心情的人。
  沒有再問,蕭墨隱低垂下眼眸,輕柔地將渾身乏力的人拉至懷裏,溫柔而堅決地抱住,下頦抵在他的發心。手有下一沒一下地輕撫過右手前臂,卻沒有碰觸到那駭人的傷口。
  “你三番五次超出我預料。”蕭墨隱淡然說,如寒譚一般的眸深邃不見底。
  “是我的錯。把放在別人身上成立的事情放在你身上思考,所以是我害你受傷,所以我應該留下來照顧你。”
  ……不光是因為那些總是超出預料得來的傷。這人是一個變數。所有的常理套在他身上一律行不通。
  “我的榮幸,何德何能。”何德何能讓蕭大教主算有遺漏?
  懶、且無力掙脫蕭墨隱的懷抱,既然不能掙脫,就好好享受,越鏡塵將全身所有的力氣都放開。冰涼的指尖因人體的溫度漸漸回暖,一直都未放下的警惕心消散,幾分困意捲土重來。
  淡淡地閉目,越鏡塵繼續做被冷嵐冰打擾的事——睡覺!
  月華如水,靜夜如魅。
  蕭墨隱回復了一貫溫柔的眸轉向一旁。
  鳳未然僵硬地站在房門前,甚至側過頭不去看兩人,面無表情冷硬地道:“你忘了喂他藥。”
  蕭墨隱但笑不語,笑容溫柔如風拂靜水。
  “不過似乎你的內力比我的藥來的有用。”鳳未然口氣平板,“走吧,準備好了。”
  “勞煩公子了。”柔柔說完,蕭墨隱便抱起越鏡塵隨一臉不爽的美人而去。
  客棧門口,停著一輛豪華的馬車,前後竟套著六匹駿馬。車內座位鋪著厚厚幾層軟褥。半夜三更尋了這種行頭,鳳未然顯然是花費了一番心思打理。
  蕭墨隱輕巧將越鏡塵放於褥上,隨後坐下,讓他枕在自己的腿上。
  美目掃了眼車內,確定無誤,鳳未然一揮鞭,催動車,急速出城而去。
  夜黑風高。一路疾行。
  鳳未然心知,這次不同以往,一刻耽擱不得!
  尚不說自己家離就算快馬加鞭也要趕個七天,身後還八成會跟著一隊尾巴!看那少年身上的傷就知道,這次他恐怕惹了什麼狠角色。豈能這麼容易放過他?

  第十七章

  而,鳳未然這個人,不得不說他的確是敏銳得可以,以至產生了過於烏鴉嘴的現象。
  這一路上,過了三天,行進速度不減,“能者多勞”的鳳未然卻已橫劈豎砍了數不清隊數的人馬,他身上□麻藥散功藥從來沒下得這麼快!
  “該死的,源源不斷啊!”低咒了聲,鳳未然憤憤地一鞭抽昏過去最後一個黑衣人。掏出一瓶擒香向幾匹馬散去。擒香,本是一種可以在極短時間內催發出極大潛力的刺激性藥物。
  果然,瞬間,幾匹馬嘶鳴一聲,撒開蹄子以原本幾倍的速度馳騁而去。
  “一開始不接這個爛攤子不就好?”不透光的簾幕內,飄出一個慵懶輕佻的聲音,甚至有分幸災樂禍。相識到現在,他連姓名都未告之,竟能換來鳳未然如此傾心相待。這人想必是靠那直來直去不計後果的個性惹了蕭墨隱。
  “哼,本少爺決定的事從不改!”鳳未然乾脆地把越鏡塵的話頂回去。
  “有個性……”車內橫躺著的淡漠之人漫不經心地敷衍,用單手費力地剝著一個橘子。動作卻在半途被截住,輕柔地由白衣男子接手。
  怕多餘的動作再度傷了筋脈,男子早已封了越鏡塵整個右臂的感知。換而言之,現在他的右臂等於完全廢除!
  將剝好的橘子放到對方手上,蕭墨隱的視線拂過那骨節修長形狀完美的右手,還有腕上那不深不淺卻足以致殘的傷口,凝滯許久,一時,眸竟變得比深夜更暗了幾分。
  “公子有幾分把握醫得好這傷?”以指微挑開簾子,他溫和地問前方駕車的鳳未然。
  不問還好,一聽著如湧泉般清澈柔淡的聲音,鳳未然的火氣立刻又騰上去。如果那日這個功力深不可測的人在,那少年又怎會受傷?現在才來關心有什麼用?
  “不知道!”不想回答那人的問題,他冰冷冷地斷然說道,一說完卻立刻悔得腸子都青了。
  ……另一當事人還在車上!雖然他似乎並不在乎自己的身體!
  “呃,九成把握治得好,完全沒有問題。”鳳未然心虛地補上一句。眼,在最後一個字出口時黯然幾秒——實際,最多最多也就五成!倘若那刀再深上半分……就連一成都沒有了。
  “如此甚好,叨嘮公子了。”靜靜的目光掃過鳳未然驚豔的面容,蕭墨隱輕聲說,隨即放下簾幕。
  “有那麼重要?”冷眼旁觀著兩人的對話,越鏡塵不解。連他都不在乎了,這兩人卻為何緊張成這樣?一個把相同的問句重複了無數次,另一個回答一涉及傷勢就拙劣地遮遮掩掩。
  無從回答,蕭墨隱笑著望他。忽地伸手,沿著那冰冷俊美的臉廓,輕輕地描了描。手指瞬又向下移去,延著右臂一路拂到蒼白的右手,小心地托在手心,湊到唇邊吻著那因血液不流通而冰冷的指尖。
  越鏡塵僵住。冰冷的黑眸顯露出怔然的神色,竟然忘記了反抗。
  “塵兒認為不重要嗎?”蕭墨隱輕不可聞地歎,眼波一如既往地溫柔。
  越鏡塵錯愕……也許蕭墨隱認為重要?畢竟昨夜他為這事動怒了。
  不再流淌。時空仿佛停滯冰凍住了。
  “喂,前面是柳水城了,再往後走入了山區可沒正經地方住了,要留一晚嗎?你們兩個?”鳳未然忽然在簾外高聲說道。
  “住一晚便是。”
  馬車緩緩駛進古色古香的青石城門。
  二個敏銳的人身在車內,唯一在車外的卻是一個隨性到隨便忽略一切的人。
  所以,沒人注意到。臨風而立於高高的城牆,黑衣飛揚,冷嵐冰神色冷清,淡淡看盡一切。
  明如星辰的眸竟是……
  一眨不眨地看著坐在趕車位的美豔之人。
  ◇ ◇ ◇ ◇ ◇
  算起來,這已經是冷嵐冰第二次夜探客棧。只是,要對付的人不同,用的手段也不一樣。
  故意在那人窗口晃了下,飄然離開,果不其然,一抹水色身影緊跟而至。保持著對方足以跟得上的速度,飛掠到百里之外。算算距離差不多了,他便停下腳步。
  四下是荒草長到半人高的原野,荒涼得似乎有萬鬼游離,風拂過草叢影重重。
  “鳳公子此舉甚是莽撞了,若在下想對公子不利,只怕沒人能救得了公子。”冷嵐冰回過身,漠然地注視那美得驚天動地的絕世容顏。
  “是你傷了他吧!”鳳未然厲聲道,定定看著黑衣人,眸裏首度舉上了冰寒。
  他如何不知道此舉莽撞!?只是,心中這股難受的感覺,他如何也忍不住不追出來。就算因為這一時快意而死,他也不會後悔。人若何事都瞻前顧後,活著又有何意義?
  “公子何以如此篤定?”冷嵐冰聲音清冷地問。
  鳳未然含著怒意地冷笑:“武林大會那時我便發現你在他茶裏下了散功藥!”那時候,因為不瞭解情況,他沒有挑明,只是默默替那人解了藥。
  “鳳公子醫術如神。”黑衣絕塵之人語氣平淡地贊道。
  “過獎,與其談我的醫術不如說說你誘我出來所為何事?”揚起下頜,鳳未然冷然地睨著對面沉穩得詭異的人。
  無月。漫天星光都化作冷嵐冰眼底的幽光。
  “若我說公子風華絕代冷某心中不勝嚮往,欲與公子共度良宵呢?”
  “你!”鳳未然神色劇變,前所未有的屈辱感令他頭腦一熱,一把拔出配劍向冷嵐冰狠狠攻去。
  遊刃有餘地閃躲著一下下淩厲的攻擊,冷嵐冰趁著對方又一次貼近時,輕聲附在鳳未然耳邊道:“素聞公子醫術獨到,自創療法常和以公子內力運用巧妙的刺穴方法診治,不知公子此番為‘他’耗費了多少內力?”
  一瞬驚訝之色自鳳未然眸裏出現。
  他如何會知道?自己的確是為那少年耗了近六成功力!
  沒等他想通,冷嵐冰驟然出手,將他點住。
  鳳未然冷冽地眼風掃向悠然向他踱過來的冷嵐冰,卻沒有多少不甘與驚訝。他確實忘了自己的身體狀況,怪不得別人,若在以往,這人根本不是他對手!
  冷嵐冰自袖間拿出一個小瓶,自鳳未然鼻前一晃即收回袖中。待了片刻,靜靜等待,終於看到被點住身影的人眼中開始蒙上一層霧氣,雙頰緋紅,喘息漸劇,盡態極妍。
  “你做什麼……”鳳未然死死咬住下唇,齒間迸出這樣一句話。
  冷嵐冰清冷地看著他美豔的神色,淡淡說:“冷某方才已說過了,公子風華絕代冷某心中不勝嚮往,欲與公子共度良宵。”
  他說著,手上卻做著與口中旖旎軟語毫不匹配的事。冷嵐冰粗暴地一把將鳳未然堆到在荒草之中,覆上他美好的身軀。
  “與蕭少主不同,對付百毒難侵的體質,要用絕頂藥物。而公子雖然醫術高明卻無法以身禦毒,連普通的春.藥也不能抗拒。”
  鳳未然神色陰狠地看著壓在他身上的人,藥力漸盛,理智快崩潰,他卻依然倔強地不發一言,直直將下唇咬到滲血。
  見鳳未然眼神雖然帶著濃濃的憎惡,卻沒有一分懼怕恐慌,冷嵐冰卻有些奇了:“公子不怕?”
  “……難道叫我咬舌自盡不成……”鳳未然硬是擠出這幾句話,偏過頭低低喘息,再也沒開口。他怕的是一開口就會聽見自己的呻吟!
  難道叫我為此尋死去不成……他不是女人。不,就算是女人,遇到這種事又如何?何必在乎……對於他鳳未然,這和被刺一刀根本沒什麼分別。
  “好,不愧能入得‘他’的眼。”冷嵐冰忽然讚賞一笑,清冷的美不輸他身下豔麗若火的人。
  “他……誰?”鳳未然困惑地問,稍稍轉移了身體難耐的火燒感。
  “蕭少主,你正在救治的人。”垂下眼,冷嵐冰果決地挑開鳳未然的衣襟,雙手遊走在那柔滑的肌膚上,毫不憐香惜玉地留下一串青紫。
  “你……開什麼玩笑……”鳳未然驚得瞪大雙眼,眸卻轉瞬因對方施加在身上的動作痛苦地合上。看樣子這人誤會了!該死……如果他今天能活著回去,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暴打那個被稱作“蕭少主”的人……害人不淺!
  白皙的肌膚在褪至一半的衣中若隱若現,其中那些殘暴的印記,又讓這種美麗帶上被淩虐的蠱惑。
  冷嵐冰雙眼中沒有絲毫情.欲,冷淡地打量著那足以驚豔四座的美景。但,仔細看去他眼裏似乎有團烈火在燃燒,如同墮入深淵的絕望。“便讓冷某見識一下這具身體的魅力吧,如何能讓他另眼相待。”連我都做不到的事……
  鳳未然猶自忍耐,美麗的鳳目濕潤,唇上染血,嬌豔欲滴。
  “自己咬,不如讓我幫你。”
  說罷,冷嵐冰傾身狠狠地噬咬上鳳未然的唇,不留情地肆虐。雙手麻利地褪下雙方剩餘的衣物,分開鳳未然修長的雙腿。
  “他不會來救你!”冷嵐冰淡然地說,“他身上還帶著重傷。蕭墨隱就更不可能管這些身外事!”

  第十八章

  他不會來救你。
  我無法得到,你又有什麼資格!?……縱然,是我親手斷絕了一切可能。
  冷嵐冰模糊地想起那一夜那把銀光閃閃的短匕,匕首沒入皮膚時那人劇烈一震的身體……
  如果他有選擇的話,他不會那樣做。如果他有。
  可是他沒有。鳳未然,所以鳳未然這個人必須死!絕不能讓他治好那個人。
  只是……私心並不想這麼輕易殺死這個絕豔的人……當那個人看到他重要的人飽受淩虐的殘軀,會是什麼反應?
  冷嵐冰將頭埋入鳳未然柔軟的頸項,發了狠似地啃咬,同時遮蓋住心裏瀕臨崩潰的情感。避無可避,無路可退。
  “附議兩點……”
  冷嵐冰撫在鳳未然腰上的手因這突然插進來的戲謔的聲音僵住了。
  緩緩回頭。
  古樹殘肢,冷風吹夜。
  但見一襲白衣容顏俊美卻如冰雪冷硬的人斜斜地倚在一棵枯樹上,眼神寒冷徹骨,帶著譏誚。一地死寂的荒涼為景,這人竟如同死神。
  “第一,蕭墨隱的確沒來,因為我制止了。第二……”白衣少年懶懶地直起身,向兩人逼近,冰冷的氣息不掩,身上不自覺散發的氣勢竟壓得冷嵐冰作不得絲毫反應,“我的確不會救他,躺了那麼久,你不認為我該出來散散步?兩位請便,當我沒來過。”
  夜風中,少年帶著玩味的聲音竟然讓人有刺骨之感。
  “蕭公子這麼快便可以下地了?”冷嵐冰強迫自己冷靜地面對那人,“公子認為憑你現在留得住在下?”
  “留不留得住,試試便知。”越鏡塵淡笑,笑如霜雪,迷離而冷酷,“你小看我沒什麼,不要連你身下那位神醫大人的醫術一併看輕了。”
  縱只有單手可用,他依然是如此自信,傲然如神。
  “既然蕭公子對自己如此有把握,那麼,上次冷某要求便在今天一起達成了吧。”深吸口氣,動作迅速穿好衣衫,冷嵐冰冷漠地望著越鏡塵。
  而,被他推倒在地的鳳未然,因人體離開接觸冷氣,頭腦從混沌中稍微清醒。他掙扎地翻過身,艱難地沖一襲白衣悠然而立的少年喊:“……你……快走,你身上,還有傷……”
  冷冷對望的兩人都沒有瞥他一眼。
  “有空管管你自己,”沒有忽視鳳未然衣衫不整全身青紫,白衣少年面不改色,鎖定在冷嵐冰身上的眸狠厲冷冽,對著鳳未然說話的語氣卻輕鬆戲謔,“還是說是我不識相打擾了你享受良辰?”
  “你……”鳳未然的魂差點被氣走一半,一波波湧上的熱浪和憤慨指使下,他再說不出一句話,低低地喘息。
  默不作聲將少年對他們兩人的差異看得清清楚楚,冷嵐冰拔劍,劍尖直指不七不八站著的越鏡塵。
  “蕭公子,出手吧!”
  衣袂當風,越鏡塵左手抽出袖劍,默默握於掌中。戰勢一觸即發,再沒有什麼能阻擋。
  “不~蕭公子,今日就當作一個玩笑吧,這廂有禮了~”一個輕浮的聲音驟然推翻了冷嵐冰的話,忽地,一抹紫衣從遠處掠來,帶起忽忽風聲,單手摟住黑衣清冷麗人,一眨眼,就已又不見蹤影。
  如同閃電般奔走在荒原,此竹聲音驟然提高:“嵐冰!這可超出計畫,你想好了沒!咱們只是要在蕭墨隱發覺前幹掉那個狂醫,不是要你去做些多餘的事!”
  “放開我。”冷嵐冰冰冷道,一揮手,帶著內勁的袖風逼退出對方幾步。
  “你!你可知蕭墨隱在附近!?”此竹不禁微微動怒。若是平常的蕭墨隱,的確是不會管這些雜事!但,據他們最近觀察,蕭墨隱千真萬確是會出手保那人一命的。屆時,就算他和冷嵐冰聯手,也根本不能與之抗衡!
  略低下頭,冷嵐冰靜美的臉一片漠然,完全不復片刻前的掙扎與瘋狂。
  “說!你這樣做的理由!”此竹咄咄逼人。
  冷嵐冰冷著眸,面對同伴的質問,只是淡淡吐出兩個字:“春.藥。”
  “我知道你給他下了春.藥!不就是為了□!?”紫衣人言語間帶上分不屑。
  ……不!我給他下藥並不是為了給自己用的!……冷嵐冰心中暗自反駁。
  扭過頭,平靜地看著夜色,他忽然道:“蕭墨隱會出手,即是因為他在乎蕭棲塵。而蕭墨隱這個人,原是不會在意任何人生死的……”為了扳倒這個絕對的強者,他們曾在魔教花費過極大的心血,故,對那位教主,他們也是頗有瞭解的。
  “那又如何,你別打岔!”此竹煩悶地呵責。
  “以上就是理由,若蕭墨隱不在附近,我也沒必要這樣做……還有,你真的認為我們能在蕭墨隱察覺前殺掉鳳未然?”冷嵐冰高深莫測地看著此竹,目光炯炯。
  因為在對方視覺死角處,此竹不能看到他的唇角已留下一絲血。
  方才,他飛身掠過窗前,就已隔空受人一掌負了傷!能隔著一層窗戶做到這點普天之下也數不過幾個!
  “你什麼意思?”紫衣男子一頭霧水。什麼叫蕭墨隱不在就不必去給那人下藥?
  “不知道,”拉緊衣襟,冷嵐冰自顧自地向前走去,頭也不回,又仿佛自言自語地說,“也許我只是想看看蕭墨隱看到那一幕會有什麼反應……想看看蕭棲塵在他心中的分量到底有多少……想知道,我的猜想,是不是正確的。他們,是不是有……”說及最後一句話,他眸中精光一現。
  “哪一幕?”此竹半信半疑地看著身側的黑衣人。
  “……”腦袋裏依照問題繪出了一幅畫面。不知如何、也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冷嵐冰默然。美如皎月的眸冷冷清清,卻仿佛蒙上輕紗,讓人看不透猜不透。
  蕭墨隱,我賭的是你在乎的是不是我所想。
  於是我給鳳未然下了藥,我知道蕭棲塵一定會追過來。果不其然。
  你看到即將發生的一幕會作何感想?
  ……
  只是……這個賭局……
  方才,他覆在鳳未然身上說的話……關於蕭棲塵的話,卻有一半是真的……話出口,就不受他控制,直將心中的情緒全部傾泄而出……
  越鏡塵冷眼看著兩人神速消失在他的視線範圍,沒有追擊。原因有二,第一,他的身體勉力追著冷嵐冰到這裏就已是強弩之末。第二,尚有人需要他照顧。
  忽略身體微微的不適,俐落回身向橫臥在地的鳳未然走去,越鏡塵的腳步竟比平時略急促了些。
  明豔絕麗的人無力地躺在自己水色衣衫上,半遮半掩,尤是迷人。那張臉是男女莫辨的美,美人玉色,本傾城。平日裏總是帶著倨傲與明朗的眸,此刻柔波盈淚,染血的唇嫵媚誘惑,微顫的潔白身體更如同邀請。
  只是仔細看去,他的指甲死死扣住地面而斷裂,不斷流出的暗紅,昭顯出這具美妙身體的主人竭力地忍耐……不過,藥性席捲,一波波衝擊著鳳未然殘存的理智,堯是他堅忍過人,仍逐步陷入深紅的旋渦……
  越鏡塵蹲下身,面無波瀾地為那□在外的皮膚扣上衣,盡力放柔了動作。即使眼前的絕色猶如罌粟花彌漫著令人上癮的芬芳,他的黑眸卻冰冷如昔透著近乎無情的寒光。
  手,抬起離開衣帶,剛欲起身,竟被一雙纖長玉手驀然環住腰身,身體重重一沉,沒有任何防備又身負重傷的越鏡塵一下被大力扯倒在鳳未然身上。
  鳳未然眼毫無聚焦,帶著媚意。雙臂急渴地在越鏡塵背上游走,蠻橫地撕扯著他的衣服,富有彈性的雙腿緊緊地環上他的腰。
  “放手。”捏住那尖尖的下頜,強迫他看向自己霜凍般的眸,試圖喚回對方理智,然,卻被更激烈地糾纏上來,兩具身體沒有一絲縫隙貼在一起。
  ……越鏡塵從來沒有這麼懷念過自己的右手。
  現在的他,靠著左手笨拙地扯著章魚一樣纏在他身上的人,偏偏扯開了這只手還有另一隻,另一隻也拉開了前面扯開的那只手臂又纏了回來……
  肢體的摩擦間鳳未然的喘息又劇烈了幾分,□的浪潮淹沒他,無法忍耐!
  翻身將那冰涼的身體壓下,反身欺上,一用力撕破那人的上衣,制住他的四肢,唇急切地索求著更多,從線形優美的頸骨到前胸無一放過。
  “喂,剛剛面對冷嵐冰的冷靜呢?還是說你平時就對我懷有邪念?”不悅地看著身上一副急色樣的美人,越鏡塵風清雲淡地說,夜一樣深邃的眸是閒適與無所謂。他全身沒有用上一分力,慵懶地被壓制在地,手被高高拉起扣在頭上,竟是任人予取予求的模樣。
  理智暫時歸零的人當然沒有回答他的話。沒有顧忌地繼續他的動作,一手拂過那柔韌的腰身,緩緩向下移……
  越鏡塵抬眸,淡淡地仰躺注視著星空。
  漫漫長夜,遙遠星辰如同隔世,綴著依稀如夢的光點。一眼望不到頭,黑洞般的天空。那盛放的顏色,灼痛了人的眼。
  以前,從來沒有心情觀察過宇宙萬象。
  可笑的是,現在他竟然有了這種心情。
  對方逼近雷池的手生生把他出神的思想拉回現實……見鳳未然的眼裏還是沒有一絲清明,越鏡塵長長歎了聲,終於認命。手掙脫開束縛,卻只是靜靜地搭在對方的肩上,如同抗拒,又如同接受。
  他的手按上的地方是對方的肩井穴。
  然而,這點卻只有他自己清楚。
  這個場景看來蕭墨隱眼裏,就單純是他的兒子正打算承歡別人身下……
  足輕抬,轉瞬幻步移身到兩人旁邊。白衣似真如夢,隨風浮動,人如神明靈秀飄逸,他靜靜垂手默立,不發一語,未束的青絲傾瀉,淩亂地舞,遮住那眸深處的涼意。蕭墨隱平靜地看著糾纏在地的人,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靜得斂去所有表情,如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刻。
  越鏡塵的視線裏驟然出現那張面無表情的俊容,仰面向上的俊美容顏瞬間僵住、驚呆,他急急點了身上人的穴,伸手將鳳未然推開,坐起,冰冷的臉上浮現罕見的茫然。
  “父親……大人?”他的聲音很輕,帶著幾分不確定,幾分猶豫。
  拉好殘破的衣衫,越鏡塵單手撐起身,看著那身處夜魅中絕世飄渺的男子。
  男子無聲地盯著他好一陣,忽地慢慢移開目光,看向同樣衣不蔽體的鳳未然,目光似乎又冷了分。後者依舊輕喘呻吟,即使被制住穴道也控制不住身軀顫抖。
  越鏡塵忽然覺得解釋是蒼白的。
  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雖然他只不過是因為體力透支不得不休息一下才會任人宰割,雖然依照他的性格他不必去說服蕭墨隱……
  越鏡塵二度長歎……這混亂的一夜……
  然後有些頭痛地看著白衣男子投向鳳未然的視線——已完全找不出一絲一毫的溫柔!
  猛地出手,拉住蕭墨隱纖長冰冷的手,越鏡塵淡淡地看著他,搖搖頭。“父親大人,他中了春.藥。”
  朦朧間,似乎聽見男子低笑一聲。但是,那柔美清秀的臉上卻找不出分毫痕跡。“所以你要以身為他解藥?”蕭墨隱輕聲道。
  “不……”吐出一字單音,越鏡塵竟已無話可說。直直看著蕭墨隱,試圖從他的表情中找出蛛絲馬跡,譬如不快。
  但,白衣男子的臉上無一絲表情。
  彈指掙開越鏡塵拉住他的手,蕭墨隱緩步向鳳未然走去,靜靜停步在他身前,卻沒有再一步的動作,惟有凝神仔細看著那美豔絕倫的容貌。
  掙扎起身,越鏡塵插到兩人中間,左手抓住蕭墨隱的長袖,淡漠地看向對方與自己相似的眸,“你答應過我,放過他。”
  若鳳未然因為這件事賠上一條性命,連一向冷情的越鏡塵都會覺得愧疚。
  沉默地睇凝那冰冷俊美的兒子,蕭墨隱再度拂開對方的手,淡淡地說:“你走之前也答應過我一炷香便回。”不然他何必來尋?
  聞言輕淺一笑,越鏡塵道:“起碼我做到了另一件事——沒讓自己受傷。”
  “溫香軟玉哪里來的受傷之說?”白衣人漠然道,繞過橫在他與鳳未然之間的少年,手上已凝上內力,散發幽幽寒氣。
  “放過他,父親大人。”冷淡地陳訴道,越鏡塵一閃身,又攔住蕭墨隱去路。只因動作過急,身體還不完全聽使喚,他一下撞進白衣男子的懷裏。
  蕭墨隱的身體因長年修習魔教特殊的心法總是體溫略低於常人的冰冷。身形瘦削修長,甚至給人一種荏弱的錯覺。
  少年的身體撞入他的懷中時,他的身體清楚地感覺到那右臂的無力。
  仿佛一粒石子被投入一池幽深潭水,死水一樣的黑眸閃過一縷幽光。白衣男人頓住,輕柔地伸手,按住越鏡塵的肩,阻止他離開的動作。
  清涼的眸回復平靜後再無絲毫波動,蕭墨隱面色冷淡。用力將越鏡塵的頭壓到自己肩上。
  半晌無語,一切沉寂後。惟有一股內力夾風,準確地打入鳳未然的身體。逐漸地,那雙鳳眼染上星點光亮。
  內力已逼出了藥性。

  第十九章

  蕭墨隱一手攬過越鏡塵的腰,白衣一動,頃刻消失在荒原之中。
  被擁在懷,越鏡塵漫不經心地觀察著男子的臉色。
  直覺告訴他,現在最好不要忤逆這個人。如果不想惹出一堆麻煩的話!
  ……雖然不大懂蕭墨隱為什麼生氣,但是他從未見過這個樣子的蕭墨隱倒是真的。
  臉色淡然的近似冷漠,絕對沒有他習慣性的溫柔。
  周身的景物飛速倒退,然而迎面而來的厲風在即將刮到兩人臉上時卻被一股看不見的壁障硬生生隔絕。以至於,雖然是用肉眼難以辨別的速度移動著,從身體上感覺竟如同靜止。
  “我從不知道你也會有甘願臣服於他人的時候。”蕭墨隱不看向懷裏的人,冷淡地注視著夜色深處,輕描淡寫地說道。柔麗的容線竟然因那不易覺察的冰霜氣息而帶上了冷意,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意。
  越鏡塵再度愕然……百口莫辯!
  這是他僅有的體會。
  寒冰樣的眸透著絲絲怔忡,他擔憂地看著一反常態的男子,漠然道:“你冷靜點,冷嵐冰也可能就是希望這樣的情況發生。”
  黑暗中,男子似乎聽到什麼好笑的話而淡笑一聲。“所以說,倒是我誤會了,你那是將計就計?還是說本就打算遂了他的意?”
  “……”越鏡塵啞然無語。
  “不管別人希望怎麼樣,你沒有反抗不是事實麼?”若不想,可以反抗。不反抗即是因為本身不抗拒這種行為。白衣男子低語,從平靜得接近空無的聲音裏絲毫聽不出他的悲喜。
  ——我反抗了!我也就是反抗得遲了點!
  上面那句話,越鏡塵心裏清楚說出來也等於白說。所以他便不浪費那個口舌,保持沉默。
  只是他這次卻完全錯了。
  沉默即是默認。
  越鏡塵只覺原本輕輕攬在腰上的手逐漸逐漸加上了力道,最後竟緊得嵌進肉裏。縱然不用看也知道男子正運上極至的內力,光電般縱橫飛掠。
  “父親大人?”越鏡塵喃喃喚到,黑眸不覺閃現驚異。
  不遠處出現成片成片光,燈火闌珊。他們已接近城下。
  蕭墨隱忽然猛地停下腳步,四周卷起一片風塵,衣帶飄起。長及腰的發纖細柔軟,光澤滑膩,由於慣性被甩到身前,拂過越鏡塵的臉,引起後者半點出神。
  越鏡塵很喜歡他的發。那種如水如錦緞的觸感仿佛化作實體的黑夜,涼如水。依稀似歲月流華時光荏苒一般,在指間留下絲絲縷縷溫柔的痕跡。
  “怎麼?”片刻恍惚過後,越鏡塵抬頭問。然,眼前忽然模糊。
  天旋地轉,白衣男子忽地將他拋到地上。
  “咳……”被男子的內力護住,雖沒有受傷,越鏡塵卻嗆了一下,頭腦一陣眩暈,好不容易支起上身。
  “你幹什麼?”再抬頭,冰冷如玉的黑眸難免帶上分怒色,他冷聲質問。
  男子臉色淡淡,不欲解釋。俯下身,雙手撐在越鏡塵身體兩側,美如清月柔如靜水的臉寸寸逼近。
  越鏡塵以不變應萬變,冷冷與之對視。
  “我也從沒想過……”蕭墨隱泛著琉璃潤色眼一眼望不到底,他的聲音接近呢喃的低沉,“僅僅放你下山,便可以惹出這麼多事。”
  幾乎被男子的身體罩住的人身軀一僵。
  男子低下頭,發絲如三千流水般傾瀉,在越鏡塵的臉旁形成了屏障。
  “還沒有想到,竟然會有人和我一樣,能忍受你這人。”
  “怎麼,你喜歡那個人?”
  白衣男子微微眯起了眼,輕輕一笑。
  一種類似於黑暗滅頂的感覺瞬間壓上了越鏡塵的心臟。然,他只是不在意地笑著。身體的感覺並不誠實,且往往不與主人的意志同步。
  或者,換句話說,沒有一個身體能承受這樣的壓迫,但至少有一個靈魂能承受——越鏡塵。
  更何況蕭墨隱不會把他怎麼樣。
  “原來竟是真的……”蕭墨隱垂眸。
  相反,此時另外一個人的眸卻透出幽幽光彩,竟是少見的興趣濃厚。
  勾起抹輕淺邪魅的笑容,越鏡塵輕輕附到蕭墨隱耳邊,半真半假地低低喃聲道:“難道說父親大人不覺得鳳未然是個很合適的伴……”
  “只有他不行!”
  一輪白月如霜,映的白衣男子面色亦有分幻意。
  “父親大人不想解釋一下嗎?”慵懶癱軟於大地之上,越鏡塵悠閒地問站起身的白衣男子。
  蕭墨隱不語,神色淡漠卻複雜地居高臨下俯視著越鏡塵。
  一陣風吹來,帶起點飛砂走石。越鏡塵下意識闔上眼,再凝眸,那襲絕世的白衣已無影無蹤。
  陰風冷寂。
  “呵……輕功還是一樣的好……”不在意地微笑,越鏡塵對著夜色深沉淡淡說,“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真的只是因為無力才沒有反抗。”
  沒有人回應他。
  但越鏡塵知道,以那人的功力一定聽得見。
  ……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定要解釋……
  想不通就不想。這是他的名言。就象他為什麼要解釋和鳳未然的誤會。
  嘴角拉出自嘲的弧度,一時,越鏡塵懶得起身。但,又過片刻,他還是不情不願地爬起來。淡淡的眸一掃四周,夜色裏蕭墨隱早已不見。遠望,一樣景物攝入眼簾。越鏡塵瞬間心中明瞭,冷然輕笑。
  ……還是去找他吧……
  ◇◇ ◇ ◇ ◇
  柳水城郊有一座山,名柳山。山不高,站在山巔卻可俯瞰整座城的風景。
  若放在白日,可謂車水馬龍,遊人絡繹不絕。然,到了深夜。便只有黑漆漆的幽深樹林獨立,蜿蜒向上的石階更如一條不歸路。
  此刻,冷清的山崖上坐著一個白衣似雪的男子。柔美寧淡如月的臉,乍看如霜雪,再一眼看去卻惟有無限的淡然,別無他物。
  高崖獨坐,絕世獨立。這樣的人,仿佛生來合該就超拔於漫捲紅塵。
  ……
  俯瞰柳水城,萬丈凡塵,夜深千帳燈。清風明月伴人眠。
  然,清風明月本無情。縱然千歲風流,一切良辰美景終究是身外之物。生,死,不隨,
  驀地,背後傳來空曠的足音,由遠至近。泛著冰意的眸淡淡轉過,瞳孔因驚訝而略微放大。
  衣其以夜,一個面帶淺笑的人靜靜佇立在道路的盡頭。
  “父親大人真是殘忍,我這樣的身子上山下山的可真是不容易。”調笑說到,越鏡塵一雙黑眸含著冰冷的笑意凝視著席地而坐的蕭墨隱。優遊自在的神態看不出一分疲憊,惟有額頭上覆一層薄汗肯定了他的話。
  “父親大人或許需要人陪?”淡淡道,越鏡塵不待對方回答便走過去坐到他身旁。
  並肩臨風坐著,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入夜的山上,寒氣猶如身處臘月。
  當時間過了許久,久到越鏡塵早以為他不會回答時。
  蕭墨隱忽然風清雲淡地說:“或許……”
  “呵,我以為你不會這麼說。”越鏡塵的黑眸染上分難以覺察的嘲諷與冷漠。
  “塵兒,我不是神,也是會有情緒。為什麼你以為你做什麼我都不會在乎?”緩緩側過頭,白衣男子柔美平和的面容上依舊淡到沒有任何表情。
  薄唇輕啟,吐出這樣幾個冰冷的字眼。
  若是往日,越鏡塵的性格是自然要出言譏諷的。他從來不在乎他做的事蕭墨隱在不在乎。
  但是今天……也許是那個人的語氣……讓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有些事,我不能讓你決定……”男子思索,眉頭不僅皺起,甚至開始斟酌起了字句。
  “比如?”
  “有些人,你不能愛……”
  “為什麼?”越鏡塵追問。然,卻沒了下文。
  驀地,黑暗中低低一歎。“我要是說了,你就得跑了。”
  ……
  “你想太多了,父親大人……我從來不會被嚇跑。”越鏡塵淡淡一笑,忽地便轉開話題,“最近是多事之秋?”
  從桂城出來後,這個人便一直未休息過。若單是一路上接連不斷的鼠輩倒也不值他如此,更多卻是因為魔教各分部接連不斷傳報來的消息。
  不知他在忙什麼,只知一路上不斷聽到武林人士談論一個個震驚江湖的噩耗。
  ——行路山莊上下一千多口在一夜之間被斬殺殆盡,莊內血流成河雞犬不留。
  ——天隨府許多秘密據點被連根拔除,損失巨大。
  另,于試劍樓臥底的試劍樓二樓主,也是赤天護法,被教內以辦事不利名義處決。
  ……
  然,到現在,就讓這些告一段落。
  “的確。”蕭墨隱看了他片刻,靜默綻開柔柔的輕笑,溫柔如潮水般湧回那雙淡定美麗的眸。那一刻的寧靜如蓮花次第的開落。
  重心向旁邊人倒去,白衣男子輕輕地靠到越鏡塵的肩頭。蝶翼般的睫毛扇動幾下,柔若秋水的眼漸漸攏上,竟是打算就此睡去。
  “喂,不要欺負傷患啊……”越鏡塵低笑,調侃道。肩頭上傳來酥麻的感覺,從未與人如此親密過的身體有些緊繃。越鏡塵費了點功夫才習慣了這樣的姿勢。
  到底是誰受傷了?為什麼這人可以壓著他的肩睡得這麼舒服?
  長夜無邊,星月寂寞。
  可憐越鏡塵因為那難受的姿勢一夜無語問蒼天。最終,還是沒有推開肩頭上那飄渺空靈的人。
  這位大人的思維,很難懂……
  但是不懂並不妨礙任何事不是嗎?懂或不懂,時間都是一樣過去,沒有任何不同……就象無論如何,他對待蕭墨隱都是這樣的態度。所以,沒必要勞動自己的腦子一定要弄懂。
  該怎樣對待就怎樣對待。
  ◇ ◇ ◇ ◇ ◇
  翌日。太陽高掛。
  鳳未然一臉隱忍地站在客棧門口,狠狠地看著由遠至近緩步走來的兩人,一口貝齒咬的咯吱作響。
  “你們兩個!自己看,都什麼時辰了!”他控制不住地怒吼。
  昨晚是因為誰惹出的禍才讓他半宿沒睡,好不容易渾渾噩噩逛回客棧,休憩不了片刻就起來備車,結果這兩人不知跑到哪里去,讓他站在太陽底下等了一個時辰!更可惡的是兩人居然還精神百倍!
  呃,如果忽略掉那少年那兩個明顯的黑眼圈……
  “讓公子久等了,失禮。”含笑垂眸答禮,蕭墨隱柔聲道。
  鳳未然一下泄了氣。
  又是這種腔調……難道還能沖這樣的人發脾氣不成?
  “你們要用膳麼……”他鬱悶地問。
  “不必。”越鏡塵冷冷道,一轉身坐到馬車上,他後一句話卻是轉向了蕭墨隱,“我可以坐在外面透透風嗎?”
  微笑頷首,瞭解地睨了前者一眼,白衣男子撩開車簾,彎腰進了車廂。
  鳳未然更加鬱悶了。
  我還存在嗎?
  他不禁幽怨地在心中念叨。
  然,即使鬱卒,他還是緊挨著越鏡塵坐下,手握韁繩,輕軟的一鞭抽到前方的馬背上。
  僅容一個車夫坐下的位置本就小,現在的越鏡塵,半身懸空。鳳未然一人占了大半的空間。車一動,身子一晃,若不是仗著有幾分武功在身,越鏡塵差點沒掉下去。
  偏頭打量目不斜視盯著前方的紅衣美人,只見其紅唇嘟著,琉璃色的鳳眼似乎還在冒著實質性的怒氣。
  懶懶地靠上車板,越鏡塵輕佻道:“還在氣我昨天打擾你春宵?”
  ……
  哪壺不開提哪壺!
  僵僵地扭頭,鳳未然神色陰冷殘忍,用目光淩遲著旁邊的人,唇裏幽幽飄出一句話。
  “你是在提醒我縫你的手時不要用麻藥嗎?”
  “……當我沒說過吧……”越鏡塵愉悅地笑了起來,順著鳳未然的意往下說,“赤果裸地威脅病人,有你這樣的大夫?”
  “現在不就見過了。”
  緘默淡笑,越鏡塵的目光有意無意地飄到鳳未然紅若烈火的衣襟上。
  “你要再敢說什麼‘勝似驕陽’我一定會好、好、地在縫你的手時多用一點藥。”刻意加重了幾個字,鳳未然冷聲道。
  原來,初見時越鏡塵調笑的話語他仍舊在意。
  “不敢,”被威脅的人漫不經心地說,“這裏太擠,我到裏面去了。”
  說罷,他閃身進了裏面。縱然在馳騁的馬車上,他行走轉身卻如履平地般平穩自然。
  見他進來,靜坐的蕭墨隱抬起頭,溫柔如風的眸裏帶著探詢之意。淡淡一笑,示意越鏡塵坐到他身邊。
  蕭墨隱是十分敏銳的人。然而在反應昨天那件事上,他自認自己遲鈍了。
  過了一晚,終於想通,那兩個人,本是不可能有任何交集的。身旁的人看那個美得驚人男子的眼光裏,並無愛。只是當時,沒有給他任何的分析時間。
  只是需要阻止。
  誰都可以,只有這個人不行。
  當世自己這麼想。只是後來突然發現,那句話應該是“換成誰都不行”。
  ……
  “喂,還沒有問過你的姓名。”車外明朗的聲音打破一室寂靜。
  鳳未然從不會沒事找蕭墨隱說話,所以越鏡塵便知道,那是問他的。方欲開口,卻聽一個輕柔寧淡的聲音早一步替他回答。
  “他單名一個塵字。”
  為什麼不說他叫蕭棲塵!?難道這人連他兒子的名字都記不得了?
  “姓呢?你又不是沒爹!”鳳未然不爽。等下到了家讓他怎麼跟他自己的爹介紹……這算什麼回答,明顯是推搪。
  “……我要是說了姓名,估計你就要把我就地正法了。”越鏡塵別有深意地說到。
  “算……有總比連個名都沒有得好……”鳳未然再度洩氣,“前面就可以看到我家了……”
  簾幕應聲被挑開。

  第二十章

  映在三人眼前的是一片碧藍的湖水,和一座秀雅的山。
  仁者愛山,智者樂水。
  鳳家世代行醫,可謂享譽一方的書香世家。息鳳居是鳳家幾代傳下來的古宅,依山傍水,別致清雅。
  馬車未至,遠遠便見一個眼角已帶皺紋的中年男子侯在門口。他一襲淡青儒衫,同樣笑得儒雅溫和,只是遠及不上蕭墨隱笑得那種離世飄渺。
  “是他……”蕭墨隱忽地低低說,聲音只有他身旁的越鏡塵才能聽得見。
  “認識?”百般聊懶地掃了眼那個青衣的男子,越鏡塵興致缺缺。
  “塵兒……看來這次我們要被掃地出門了……”蕭墨隱溫柔地摸了摸越鏡塵的頭,神色卻無一分擔憂,維持著淡然平和的笑容不變。
  “你早就知道是他了吧……這種事你能不事先打聽好?”越鏡塵一針見血點破。雖然他其實並不知道這個“他”指得是誰。
  蕭墨隱但笑不語。
  “爹。”鳳未然半途就跳下馬車,沖過去抱住男子的脖子,開心地喚,美目裏面竟帶上一分撒嬌的意味。
  男子悠悠回抱他,笑著說:“早就接到你的書信,料想你這時也快到了,便出來看看……”
  放開男人,後退兩步。鳳未然忽地鄭重道:“爹,我這次帶了一個人回來,要治好他的傷,可以讓他住在家裏嗎?”
  寵愛地看著他生得絕豔的養子,男子點頭認同,“自然,懸壺濟世救死扶傷本是你應該做的。不請你的客人進來嗎?”
  鳳未然幾步跑回車旁,示意猶自悠然旁觀的二人隨他過去。
  越鏡塵先一步下車。昨日的白衫被撕破,今日他著著一身黑衣。少了絲淡泊絕塵,倒多了幾分疏離孤傲與詭譎之魅。
  “是他了……呃,名塵……”鳳未然卻又暗自翻了個白眼,“另外一個就不知道怎麼稱呼了……”
  青衣男子走近,面帶微笑。卻在看清那張臉時,愕然怔住,好半天才魂不守舍地頷首。
  報以一個慵懶的笑,越鏡塵眸裏精光一閃。
  ……看到他的臉就如此驚訝,看來這人必是與那所謂的“母親”有關聯,難怪蕭墨隱會認得。
  如果說男子看到越鏡塵時笑得勉強,那麼在看到隨即步下馬車的白衣男子時,那笑就完全僵住。
  “爹?這位不知如何稱呼……你聽到了嗎?”
  蕭墨隱淡笑著走到越鏡塵身邊,溫柔如水的目光靜靜的停在男子臉上,絲毫不理會對方的手已捏得青筋暴起。
  “不……知道如何稱呼?”身軀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著,男子出口的聲音卻平靜得異常,宛如暴風雨將臨,“我告訴你吧……蕭墨隱……蕭教主!”
  男子帶著恨意的目光已收斂起先前所有的溫文儒雅,甚至有些猙獰。
  聞言輕笑,蕭墨隱柔柔道:“許久不見,鳳致先生。”
  冷笑一聲,男子咬著字,一字一頓說:“別來無恙,蕭教主。教主大人真是十年如一日,竟與十年前無一分別!”當時,這個男人是那麼絕世出塵,十年後,他風采依舊。音容笑貌一如往日,一無歲月的痕跡!
  “然兒,這兩個人,我是絕對不會讓他們進門的!”青衣男子忽然轉身冷冷地對鳳未然說,竭力克制自己緩和下語氣。
  “爹?”鳳未然皺起好看的眉,不贊同地看著驟然陌生的人。
  “然兒……”男子複雜地看著自己的養子,心中清楚,這個孩子決定的事從不會改變,“你可知你姓聞人?”
  “恩。”鳳未然不情不願應聲。若從內心來說,他十分不情願承認這是自己的姓氏。
  當年他的生父育有二子,但家族只需要一個繼承人,當時當家的祖父將體弱的他毫不猶豫地拋棄!竟然還說什麼防止兄弟鬩牆,為了給那個繼承人更好的教育,為了完全抹殺那個人心裏的親情!而他的父親完全沒有反對!
  那個未曾蒙面的兄弟,就是現任天隨府主人。
  後來是爹收養他的……雖然這其中有一半原因是爹與聞人家的一段溯源,但,若排除這個原因,爹也是一個善良的人。
  如果是他,絕對做不出棄子這等事。
  聞人這樣的姓氏,如何能不拋棄?不想與那個家族裏冷血的人相交,不想與武林顛峰之一的天隨府有關係……
  “那你可知……”男子渾身發顫,眼裏是看不見底的悲憤,“他親手殺死了你姑姑——聞人離!”
  “你的姑姑,同樣也是他的妻!”鏗鏘清晰的字句,融著哀痛憎恨。依稀仿佛往事刻骨,在眼前重現,那種心扉撕裂的痛,誰又能理解?心上本已癒合的傷,仿佛被一刀刀挑開,鮮血淋漓。
  鳳致就以那樣幽深難辨的眼神看著那個人。如那時一樣堪比擬神明的姿態……曾經以為輸給這樣高貴的人,服,應是心服口服。而他,也的確做到了這個字。以為可以安心地將離留在那座千年寂寞的高山,怎曾想到,那之後又過了十幾年,卻只收到離的死訊!
  聞人離,聞人離……那個女子,溫柔清澈,偏又剛硬聰慧、果斷淩人,沒有她看不透的世事。她本可以成為天隨府下一任的主人。這樣的離,卻死了。
  卻死了……不會再看到她巧笑倩兮,不會再看到她眼裏一閃而過的光彩果決……若不是蕭墨隱的原因,那樣堅強的人何故至死?
  聽得父親的話,鳳未然一時失卻了言語,琉璃色澤、明亮精妙得近乎虛幻的美目潤染著分毫的詫異。
  這個人……會做出那樣的事嗎……
  縱然對蕭墨隱百般厭煩,且本能地不願接近,但,那人看起來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嗎?殺妻?
  “然兒,”鳳致到底是經歷過三十餘年歲月的淘洗,再多的悲傷憤怒最終被理智掩下,“我不會救他們,甚至,如果我有那個能力,我會殺了這個人。”
  當著蕭墨隱的面不在乎地吐出這句話,他看向自己養子的眸卻多少含了些歉意——然兒,這個孩子從來也沒麻煩過他什麼,這第一次拜託他卻不得不拒絕。
  鳳未然垂下頭。
  ——那與蕭墨隱的兒子有何干係?聞人離的兒子,父親你為何能對他這麼狠心?
  他很想質問,可是,話卻堵在嘴邊出不了口。
  “可是,若這樣說來,他是姑姑的孩子,更可算是我的弟弟……”退開一步,鳳未然靜靜陳訴。琉璃色的眸中,逐步清晰的是一種執著不悔。
  聞人離,這個人縱是他的血親。那又如何?他們素未相識,比之陌生人也可!她的死,與他鳳未然自己的事有何牽連?別說只是蕭墨隱殺了她,就算是那少年殺的,只要是他願意,他一樣如今日般救人。
  怔忡半晌,鳳致終是長歎一聲,負手轉回朱色門廊,“然兒,我不會攔你。你心裏怎樣想,便怎樣做,切莫讓自己後悔……”
  鳳未然看著那離去的青色身影,忽然覺得心下湧上分悲哀。
  門,重重的撂上,驚起點點沙塵。只有四個字可以概括——掃地出門。
  “……你還真是烏鴉嘴……”越鏡塵雙手環胸仰望浮雲,悠悠道。
  白衣男子答得溫和謙遜:“過獎。”
  “……好心態。”
  ◇◇ ◇ ◇ ◇
  推開房門,一時竟然被四起的灰塵嗆得猛咳一陣。鳳未然無奈地按著額,再無奈地打量著那座草廬裏人躺在上面翻個身就會滾到地板上的小床。
  “看來……只能擠一擠了……用來煉藥的房子,將就吧。”
  這座草廬蓋在息鳳居後山,簡陋,卻非常寧靜,很是適合醫者靜心習藥理。平日,惟獨鳳未然一人住在裏面,徹夜研讀醫書、打磨藥草,也不覺得簡陋。此番一看,卻實在是難以拿出臺面……只是,這已是不得已的下下策。
  “有勞公子。”蕭墨隱柔道,抬足步入室內,衣白如雪的下擺已染上點汙黑。
  “你等一下,我先打掃……”鳳未然伸臂欲攔,卻怔然見那人已立於室內,身體如同透明穿過他的手臂!或者說,在他伸手的那一刹,那人以快得根本不能覺察的步伐一瞬閃身而過,而身形之快使他看起來如腳踏實地一步步走過。
  跟普通的大夫不同,生養於鳳家,鳳未然自小習武,甚至在這個世上能傷得了他的人屈指可數……
  “你爹他好厲害……”轉身,苦笑著望向懶散站在他身後的黑衣少年,鳳未然小聲評論。
  越鏡塵深邃如夜的眸微眯,笑出調侃慵懶,“他叫蕭墨隱。怎樣?考不考慮除魔衛道?”
  鳳未然迷茫地思索,驟然靈光一現。
  “原來是魔教教主。”
  縱使再孤落寡聞,這個名動天下的人也絕對不可能沒聽過!畢竟,人人欲除之後快……但,對於這位教主的武功深淺多有爭議,素來沒個定數……今日一見,只能說不負其名聲。
  “你連自己的姑姑嫁到哪里都不知道?”
  “呃……”
  “還真是不問世事啊……”輕笑一聲,越鏡塵跨越晾在門旁的人,徑直走向屋內一直淺笑盈盈的白衣男子,“現在後悔救我這個大魔頭的兒子還來得及。”
  鳳未然冷哼以對,當作沒聽見這句話。一轉神,淩厲明亮的眸又掃回蕭墨隱身上。不客氣的語氣絲毫不收斂:“你,跟我出來一下。”語罷,紅衣一閃,直入密林而去。
  蕭墨隱悄然跟上,白若霜雪與紅如烈火的身影消逝在葉布下的陰影之中。而,屋內唯一剩下的人,淡漠地收回視線,似乎未看到床上那層薄淡的灰,翻身仰躺,眸裏冷定的光芒仿佛黑夜燃盡成為死灰般迅速湮滅下去。
  眼,無半點光彩。越鏡塵很瞭解自己的狀況。昨晚的風波四起,傷上加傷。那男人靠著自己時似是渡了些內力過來,但……
  ……似乎,瀕臨極限……
  當身體超過了這個極限,惟有滅亡。
  腦海裏重複著一個場景。耳邊是驚濤咆哮和爆炸的聲音,冰冷而漆黑的懸崖,地上越積越多的鮮紅液體……
  同樣是瀕死。那時,對死亡卻只有一聲輕描淡寫的感歎——原來是這樣……
  原來死是這樣的,只是這樣的。
  現在,某些感觸卻悄然而變。思維裏仿佛有一處空洞,承載的滿是疑問。
  應該死嗎?
  伸手,在眼前展開修長的五指。不含情緒的眼神刹那滯凝又刹那平靜。
  平生唯一一次對生命置疑,卻不曾想過,這時候的生死已完全脫離了他的掌握,生否,他竟完全決定不了。
  活不了多久了……
  ……
  “他活不過半年了。”鳳未然篤定地說。
  “病情持續惡化,傷還不斷,更重要的是……”豔麗的容豔一貫明朗,此時竟然出現了類似於恨意的感情,“那個人傷他的武器上除了麻醉藥應該還塗了一種很厲害的毒,我竟一時看不出是什麼類型的,拖延到今天,只怕解起來很困難了……”鳳未然咬緊下唇,竟再說不下去。
  白衣男子那讓人如沐春風的笑不易覺察地頓住。“半年……?你……不能醫好?”柔軟如羽的聲音無異常,輕柔低悅。
  鳳未然煩悶地搖頭,答到:“可以是可以,但即便如此,他頂多也只能活到不惑之年……”
  “還有二十五年……”蕭墨隱綻開一個曇花一現般的微笑,鉛華洗盡宛如初生,欣慰,卻又……無奈。
  心中亂得如纏成一團的蛛絲,鳳未然完全沒有留意對方的行為,說下去:“紫蘇、枯礬、通草、天南星、藍血……卻有一味藥,我始終算不出是什麼!若配得成這藥方,這個病倒也不是什麼難事。”
  他此刻配出的藥,竟然與冷嵐冰當初所說的藥方驚人地相似,僅僅少了味“赤淚”!
  蕭墨隱沉默。任誰都不會相信那剩下的一味藥真的是赤淚,冷嵐冰只是為了引越鏡塵上天隨府才如此說。
  “一個月,給我一個月就可以配出這個藥方。”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鳳未然亦是下定了決心。賭上的不僅是對自己的信任,更是一種信念,“如若不然,我只有把他交給傷他的那人了……那人似是不想要他的命。”
  不甘心。但比起那人的生命來說,一切都是次要。
  從那晚下在自己身上的藥可以看出,那個人必同為用藥用毒高手,會下毒,便會解毒。如果連自己都無能為力,也只有他還能指望得上。
  “我不管你的立場如何,此事又與魔教何干,只要那一天我還活著,就一定會這樣做。”
  轉過身,那雙光彩流轉的眸美得驚人,也逼人。
  聞言,蕭墨隱不過淡淡淺笑,不置一詞。
  “……還有,明天我會幫他續手筋,這事拖不得……我現在去準備一下,你們早些休息。”鳳未然道,心事重重地向息鳳居而去。此時他竟然覺得,跟那具逐漸腐化的身體比起來,區區一條手筋已經完全不算事了,縱是五成把握也被比成了十成。
  鳳未然離去後,便只剩下兩人。
  潦草建起的房屋。門內的人不醒人世。門外的人停步不前。
  無論是風雨,還是蒼天或是人,都本無情。
  驀然響起一聲輕歎,如同附著穿透時間空間的魔力,悠遠綿長。
  二十五年……
  很長的時間?或是很短?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那段時光裏,是否能夠以這雙手找到……在過去的三十年,萬年不變的七重天裏,缺失的東西。

  第二十一章

  精緻素白的手方按上門板,卻又不著痕跡地收回。白衣男子含笑回眸,轉身望向一株三人合抱粗細的古樹,頷首示意。隨即,竟如來時一樣無聲無息地返回林深處。
  一身黑色緊身衣的展,從枝頭一躍而下,沉默地跟上。
  “我交代你的事可辦好了?”待身後之人跟上,蕭墨隱柔聲問到。
  “是。”展答得言簡意賅,維持著常年的面無表情。但誰又知他心中卻早已湧起滔天巨浪!只因,這次吩咐的事實在是……難以理喻,驚世駭俗。
  “結果如何?”
  “琵琶骨上發現了這個。”攤開的手心,靜靜置了一枚小巧精細的鎖扣。
  蕭墨隱隔空取物,將物什拿到手中,有意無意的把玩。“天隨府的機關果然蓋世無雙,展認為呢?”
  “異常實用……”這個鎖扣雖小,扣在人體琵琶骨上卻是只有屍骨成灰時才摘得下來!也就是說,一但戴上這個,便是終身不能動武。
  但,那具屍體上怎麼會有這種東西?那可是聞人離……名動天下的聞人離!有著僅此于魔教教主的功力!
  不得不說,看見這個銀色物體是,就算是見慣大風大浪的他也疑惑了。
  強烈的好奇感,使他暫時忘記自己身分,抬頭凝望著那高深莫測的人,欲求一個解答。卻見後者似乎正無聲地笑,眼波如清澈見底的池水。
  那種水縱然清澈到一目了然,卻讓人有永遠也踩不到底的感覺。
  展全身一寒,迅速低下頭,恭敬跪好。若教主不想說的事,便是到死也不能打聽。
  那種笑他太熟悉……恐怕……這次的事也是不能善了的。
  “展,你也認為我錯了麼?”半晌,白衣人忽地輕笑聲,語氣平淡地問到。
  “屬下不敢!”頭又壓低幾分,展心中卻清楚,那人這樣說,即給了他一個發問的權力,“只是教主……您卻有為何……要挖離夫人的墓!”
  縱然那女人再可恨仍是一代教主夫人。不但要挖,甚至要開棺驗屍!甚至這驗屍的內容也奇怪——要他找找這具屍體上是否有不自然的東西。
  “……夫妻一場,我卻何嘗忍心傷害她……”蕭墨隱柔柔地笑,答得委婉至極,恰巧避開了問題的關鍵,卻十分妥當。
  轉而,他卻幽幽歎息,“可是她竟然一下騙了我四年之久……那一晚的她,當真不象他,原來就是這個原因。”目光淡定地散在掌心死物上,久久徘徊。
  “屬下駑鈍,主上何意?”從來猜不透那人的心思!
  “罷,”白衣男子凝眸淺笑,柔和地看著單膝跪地的男子,“你只需記住……作為我妻子的聞人離,已經死了……”
  “是。”不管懂不懂,照著教主吩咐的做就是全部!故,展果斷應承。
  清風穿林葉簌簌而落,顯然是變季的時期快到了。
  蕭墨隱帶笑轉弄著手中的扣,似在思考著什麼,不再言語。大概靜了一炷香,他卻開始往回走。
  “我要離開一日,你替我照看著塵兒吧。”
  “屬下與您同行。”展望塵而拜,那人已行遠,卻仍不敢起身。
  怎能讓教主涉險!
  離開一日……距此地能一日來回的地方除了臨京沒有別的!而教主去臨京作何就是傻子也猜得出……臨京天隨府。
  “……是了,若有人去找塵兒,無論是誰,讓他進去便是……”
  用了傳音入秘,人影不見那輕柔的聲音仍清晰地傳入展的耳中。
  還能讓他這個作下屬的有何反應?惟有苦笑!那人已經開始自說自的話了,顯然是沒有轉圜餘地了……
  “屬下明白……”閉上眼睛扣頭,聲音裏滿是無奈。
  “……不過是去散散心……這不也是我下山的目的麼……”
  話音了,指上最後一個動作亦結了。
  一行清秀小字——次日歸,勿念。
  字,是淺褐色的。仔細一看,那竟是地上的細砂。竟是地上的細砂被內力生生嵌入了門裏形成了一行字。
  ……
  另一面,著緊身黑衣的男子尚在思考一句話。
  作為我妻子的聞人離,已經死了……
  作為我妻子的……
  一邊想一邊靜守著,不成想,另一句話卻先應驗了。“是了,若有人去找塵兒,無論是誰,讓他進去便是……”
  主上,確是料事如神。這才不過半個時辰而已。
  展隱於陰影中,看一個訪客風塵僕僕匆匆而來。
  ◇ ◇ ◇ ◇ ◇
  閉目調息中,卻是一陣突兀的扣門聲打破寂靜。指骨不急不緩輕輕擊打在木制門扉,聲音清脆。越鏡塵歎口氣,認命地坐起身。
  “父親?”反射性喚到。然而,這聲詢問剛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錯了。那個人,斷然不用敲門。
  聲音停下,門外卻遲遲沒有人回應。
  略一思索,越鏡塵也立刻就猜到來人。“請進,冷樓主。”
  木門輕開,一室淡金色的陽光泄入。柔光中,門邊立著一個清冷美貌之人。星眸紅唇,隱然帶著不食人間煙火之氣。
  冷嵐冰只是漠然地看著床上臉色略蒼白的人,未再往前走一步。“我方才在門上看到蕭教主給你的信兒了。”終於開口,他卻說了這個。
  越鏡塵挑挑眉,漫不經心道:“走了?至少會走六個時辰吧。”
  “一天。”
  “哦。”猜的果然沒錯。總壇裏相處那三年,這人很多習慣他都摸得一清二楚。比如,如果他要離開六個時辰,就一定會挑個生怕別人看不到的地方留個書。
  “何不進來坐坐?”越鏡塵笑得一臉愉悅,也滿眼諷刺。
  清冷的美人怔了下,終是一步步挨近那床。距離拉近,臉上竟上了分茫然與疼痛。只因精通醫術,望聞問切,單單“望”這一項,他就看出對面人的狀態……有多不好。
  “你現在……竟是連半點內力也提不起來了……”冷嵐冰喃喃自語,甚至有些失魂落魄。
  越鏡塵不以為然。若說起來,他的內力對他發揮實力並無多少影響。
  “當著矮人,別說短話。還是說你就喜歡揭別人短?”
  “我不是這個意思……”冷嵐冰急著解釋,眸中的情緒再不能用一個“清冷”的表像就能掩飾。
  “冷樓主莫急,在下沒有逼迫的意思。”越鏡塵悠悠閑閑說到。
  冷嵐冰定定地看了他許久,忽地垂眸。“蕭公子,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請教。”
  “能為樓主解惑實為在下之榮幸,請說。”話一出口,越鏡塵自己卻控制不住莞爾一笑,為了他今天奇怪的說話方式。
  “蕭公子……為何在那麼短時間內就如此信任鳳未然鳳公子……?”
  等了半天,想不到對方竟擠出這樣一句話。越鏡塵淡笑道:“難道他不值得?”
  冷嵐冰被這句話噎得無語,倒不好再問下去。“的確值……也罷,我的確是做過太多對不起公子的事了。”
  “好說,”越鏡塵冷靜地切斷對方的話,直入主題,“不如說說你的來意?”
  “若我說探望公子,你可信?”冷嵐冰負手而立,雙眸片刻不離那懶散的人。
  “無事不登三寶殿。”越鏡塵眼也不抬,淡淡說到。無趣中甚至開始以指風劈開自己的發絲來尋樂。
  話已至此,再無說下去的必要。冷嵐冰伸手探入懷中,掏出一個黑木雕花匣。“這東西,你給鳳公子看了他便知道了。”
  這個東西讓人驚歎。
  黑木匣,固然精緻。但只這一點不足以讓人驚歎。
  奇異的是,匣子裏面,似乎正有什麼東西發出幽幽紅光,從內部照亮了整個黑匣。分明尚隔很遠就可感受到滾滾熱浪,可伸上手去,那匣面卻是冰冷非凡。世間最怪哉之事,莫過於如此。
  “哦?墨殘木,赤火雲?”僅睨了眼,就猜出這東西的來處,越鏡塵挑眉。
  古來醫者稱可制藥的木材為急木。墨殘,是一種尋常的急木。赤火雲,卻是提煉自赤淚!
  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存放接觸到空氣便蒸發掉的赤淚,除了黑殘。一個是隨處可見的沙,一個卻是千金求不得的珍珠,有趣的是,這兩個東西卻是相生相剋。
  “你知道?”冷嵐冰讚歎。一邊小心翼翼地將黑匣放在床頭。
  也難怪他驚歎,這兩個東西的奧秘,便是一般醫師,也難以窺探!赤淚乃是天隨府至寶,又怎容得了凡俗之人玷污?
  “赤火雲,天下沒有它治不好的皮肉傷!哪怕便是筋脈盡斷血骨寸裂,也不在話下。”冷嵐冰逕自說下去,清冷的眼眸淡如泉水,“只是這藥火力強盛,敷在肌膚上,哪怕是毅力過人,也難以忍耐。若公子用它治療右手上的傷,可要擔待些了。”
  越鏡塵從那黑匣上移開視線,默然不語。
  冷嵐冰卻先道:“若蕭教主夠聰明,大概已能猜出個七分八分。例如府主要我們帶走你的真正原因,例如他不能真的讓你死。所以,到底都會派我來送你些藥。”
  “沒錯,”越鏡塵嘲諷地附和,“歸根究底,我不是你們府主的弟弟就是侄子吧?”天隨府,是聞人家的,魔教少主的母親姓聞人。這兩點江湖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想不到他越鏡塵竟然有一天能沾了“血親”的光?
  “情之一字,最是害人……很多事,除去了情,便也簡單多了吧?”冷嵐冰頗有感慨地歎道。
  他自己亦有情,只是情是最虛無縹緲的東西。
  若不是府主吩咐……他是決計不會多此一舉送藥的。
  這個計畫……本是要成功了……若是無情!若那個府主能再無情些許,何至出如何麻煩?此番折騰下來,再有機會不知要何年何月了。
  “想不到魔教教主也敢把賭注壓在這個字上去。”輕笑一聲,越鏡塵諷刺到。要知,蕭,聞人,這兩家的人,最是無情。
  冷嵐冰搖頭,眉宇間有分憂慮。“不,或許他猜到了更多的東西也說不定……比如府主絕對不想你死的理由。”只是這個謎底的揭曉,還為時過早。
  “不然他不會去天隨府尋劍神求證!劍神已是世間所剩不多的知道府主身份的人,早已秘密轉移到天隨府,依魔教的情報網絡,怎可能不知?”低頭看地,冷嵐冰清冷的眸中精光閃現,又轉瞬即逝。
  唇角綻開抹意味深長的冷笑,越鏡塵調侃道:“我以為你會捨不得見你師父死?”
  清冷之人淡淡看了他眼,平靜地說:“難道你以為蕭教主不去他就活得了?”知道太多的人往往活不長。
  “可歎,蕭墨隱他還是去了,明知是計。”
  口上說的事不關己,面上擺的閒事莫管。越鏡塵心中卻清楚一件事。
  ——能讓那人不惜親自動手,這件事必然是重大到難以假借他人之手。恐殺死劍神被魔教發覺,故天隨府還留著他一條命,那人賭的應該就是這一點。
  “你不想知道為什麼他如此在意這事?”冷嵐冰眸中如有星光閃爍,熠熠生輝。
  “你會說?”越鏡塵有趣地看著他,聲音裏終於染上分興味。
  “因為令慈死得蹊蹺。”
  如今的天隨府第一人,為何又扯上已死了四年的聞人離?
  越鏡塵笑出聲,眉目舒展開來。“你故意吊我胃口?”他促狹道。只可惜,不如冷嵐冰所願。他並不急,既然總會知道,何必好奇?
  後者沒有回答,寧靜間目光竟變的深遠悠長,似乎含著某種嚮往。
  “有幸見過令慈幾面,公子也長得與她七分相象……或許,世間唯一配得起蕭教主的人便是令慈了。那兩人堪比神仙眷侶。”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們……相似……”
  “可惜,這愛怎會長久不得?”
  驀然回神,茫然若失。冷嵐冰回復神智,沖著越鏡塵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潔白美麗的容顏因這一笑更添神采,宛如雪中盛放出一朵嬌豔的玫瑰花。
  可惜了對方卻是一個不解風情的人,以至並無在意,至始至終惟有冷眼旁觀。
  不正因為相似,才長久不得嗎?與蕭墨隱一樣的女人,心中排第一位的必定不會是感情。那人自是不會相信這樣的女人,又怎會長久?
  這便是越鏡塵唯一的想法。
  “說了這麼多,在下也該告辭了,蕭公子保重。”無奈地回眸,帶著分期待地看著那人,卻又帶著分失落地收回視線,“另,在下要給公子個提示,在下送來的東西……是要用兩次的……”
  “多謝,不送。”越鏡塵俐落道。複又靠回牆上歇息,顯然是未將那句話收在心底。

  第二十二章

  見他如此,冷嵐冰目光幽幽,倒也作罷,如來時一般,推門而出。
  陽光一如既往地柔和,金光滿乾坤。在昏黑裏待了許久的眸,竟一時有些不能適應……
  光迷離。同時迷離的還有心境……
  但,無論內心多麼迷茫,舉目望日月,總會有種感慨——不過是依舊如此!再多掙扎,化到輪回裏,也只有無奈。再多的血淚,時間轟然而過後,也就是那麼回事。見日月依舊,不僅道:人又何必躑躅於俗世,待百年一切皆為黃土一抔。
  此生已蹉跎太久。
  甚至蕭墨隱都不知,試劍樓在被魔教架空前便早已歸順了天隨府,在更久以前劍神就已經為天隨府邸所用……一直以來,“少樓主拜劍神門下學藝”都不過是一個幌子!一個將他送去當作人質的幌子!所以,劍神死不死又關他何事?
  沒容他多想,便已看到門外抱胸等待,一臉輕浮之笑的此竹。
  對方以口型一字一字道:嵐冰,你演了一場好戲。
  他才恍然大悟。原來竟是演得太投入,不禁將自己也迷在了戲中。
  他的目的只有一個——來告訴魔教少主,他的父親,並不值得信賴。因為他對他所有的特殊,不過是因為他與他的母親有著同一張臉孔。他那樣的人,斷然不會讓自己以替身名義活著。以天隨府自己的力量滅魔教,不如再加上一個魔教少主的力量。
  冷嵐冰的目的顯然是徹底失敗了。
  因為說者有意聽者卻無心。
  至此,這個事件暫且告一段落。
  但,卻有一些東西,從越鏡塵的“無心”之聽中流失。每一種悲劇都最少有一種方法可以去避免。某一場悲劇的避免之法,便是被他漏掉了。
  ——在下送來的東西……是要用兩次的……
  也許當初誰都不會想到,這一句話竟然重要至此。
  “你爹又失蹤了……”雙手托腮手肘撐住桌面,鳳未然悶悶地說。此刻他明豔的面容上已滿是陰霾。
  “他去天隨府了。”
  “什麼!?”鳳未然猛地站起,掀翻了身後的板凳,“他去那裏幹什麼?他是不知道魔教與天隨府的關係多緊張還一個勁往火坑裏跳!?”
  另一人的悠閒與形成極大的反差:“不知道,發現天隨府主人可能是他一個故人吧?就跑去找知情人劍神對質了。”
  鳳未然震驚道:“他怎會如此鹵莽!那故人是誰?”
  “我賭是我娘,你跟不跟?”
  “啊?”
  “關己則亂吧……”越鏡塵渾水摸魚。但,他面對著牆壁,被陰影遮蔽的臉上,卻是濃濃的深思。
  昨日曾對冷嵐冰說過一句話——歸根究底,我不是你們府主的弟弟就是侄子吧……
  但,這個關係還可以更親密……所有事件串聯在一起,卻有另一種可能!
  連魔教中人都禁足的七重天,冷嵐冰是怎樣輕車熟路地找到位置?若不是有對七重天極為熟識的人相助,如何能辦到!而在那裏真正居住過的,除了他、蕭墨隱,還曾經有過另一個人。
  既然他能想到,蕭墨隱更應該想得到。若這個假設成立,便是一場驚天動地的陰謀!這樣的事,如何勞動不了蕭墨隱親自出手?
  假如……假如聞人離真的沒有死。
  越鏡塵眼神一暗。假如那個人真的沒有死,他想他也不待見“一家三口人”在一起的場面。
  所以他會為蕭墨隱下決定。殺了她。
  “對了,”越鏡塵忽然轉過身,黑如夜幕的眸懶懶地鎖定住鳳未然,“床邊放了個匣子,是留給你的。”
  鳳未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仍是聽話地走過去。然,一看清那東西,他卻幾乎震驚到忘記呼吸!
  “我的天,難道是赤火雲?”
  手,有些顫抖地覆在匣蓋上來回撫摩。他的雙眸裏所散發的神采竟趨向於瘋狂。若說為人清淡的鳳未然還有什麼執著,那便是醫。
  但,醫術再高,也是從人為先。所以,他轉瞬將這聖藥聯想到了人身上。
  “喂,若是用這藥,你的手出不了一周就全好了!”他略帶興奮地對那仍沒什麼表情的人說,“倒是你,從哪里弄來的……”
  “熟人送的,你也認識。”越鏡塵淡淡地看他一眼,簡略回答。
  “誰?”
  “冷嵐冰。”
  鳳未然努力在腦中搜尋關於這個名字的印象,最終未果。“冷嵐冰是誰?”
  一邊辨定藥物的真偽,一邊緊張著。在確定價值後,心情更是激動如澎湃海水如燃燒烈火……
  見他如此,越鏡塵惡劣地笑了笑,俊美的容顏更添魅力,尊貴而傲然的氣息渾然天成。他悠悠道:“就是前不久請你出去花前月下的那一位。怎麼,夠熟吧,都差點成熟飯了……”
  刹那間。海水結冰碎裂,烈火熄滅成灰。
  鳳未然面無表情地僵在原地。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見那風情萬種的眸裏複又湧上更激烈的火色!
  鳳未然紅袖一揮,一下將那價值連城的東西揮出窗外,隨即動作十分不優雅地撩起袖子,摩拳擦掌。“誰知道那是赤火雲還是燒紅的煤炭?他以為沒那東西大爺我就接不上區區一條手筋是不是!”
  越鏡塵詫異地看著墨殘木匣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後從他的視野消失,惋惜地歎道:“暴殄天物啊。”
  待他回過頭,卻發現鳳未然已悄然立在他身側,眼神森冷冷的。
  “幹什麼?”
  鳳未然不語,卻快速出手,閃電般制住越鏡塵身上幾大穴,也不知從哪里就拽了個藥簍子出來,左手一把纖細短刀,明晃晃地讓人心下發寒。“幹什麼?我現在就幫你續脈!”
  “喂,人命關天啊。”越鏡塵頭疼看著他,也不禁有些無奈。
  “怕什麼,不就是切開手腕麼,失敗也不會死人,最多斷個手!”鳳未然不以為然,已開始動手用內力溫暖那冰冷的刀鋒,“再說,你不是不在乎?”
  “……那也不代表我喜歡讓人象切菜一樣切我的手,如果不在乎我早就自裁去了……”
  怎麼不在乎?生沒意義,又有誰真正想死?他只不過,沒太在乎而已……只因,不在乎才能放開手去殺戮,活於前世那水深火熱的環境之中。
  就連這只手,也是不得不傷!以病弱之軀對抗劍神門下,少不得受傷,還不如以一直手換得勝利算了。
  “少廢話……”
  內力灌入刀鋒,卻只見那冷刃忽然四分五裂變為千萬銀絲!
  “鳳家的‘珠絲’?”
  “你知道的不少啊。”
  “……你認為會有誰不知道……”
  誅絲,曾是天下排名第一的暗器。冷凝時可化作一把尋常短刀,但灌入一定的內力就會散作可殺人於無形的千縷銀絲!誅絲的可怕在於,它的攻擊並無死角,讓人無處躲避。處處非空門,處處亦空門!
  但,當這暗器落入鳳家先祖之手時,竟然被改造成了一種妙絕的醫術——珠絲針。
  “這不是用來續脈的吧?”越鏡塵好笑地看著鳳未然,後者惡狠狠地回瞪他。
  “我是大夫還是你是!”
  手一揚,縷縷絲線竟然淩空揚了起來,竟仿佛有生命般自己湧動起來。幾根已瞬間沒入床上那具軀體,刺入幾大穴道。
  珠絲的確不能續脈。說白了它只是一種針灸之術,用來治療治療身體舊疾還差不多。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越鏡塵已完全瞭解鳳未然想幹什麼。
  “你怕我的身體承受不了使用赤火雲的後果才需要先幫我健體?”
  全力操控絲線的鳳未然抽空把越鏡塵的啞穴也點了,還隨手扯了塊絲巾把那雙含著笑意的眸也給蓋住。
  他說對了!
  縱然一怒之下把赤火雲揮之千里,這藥卻也不得不用!
  全身的內力聚集在指尖,透過媒介源源不斷地送出。有一種體內被抽空的感覺……力量逐漸散失……再過一個時辰,鳳未然已經支持不住地搖了幾搖……
  何曾耗損過這樣多的內力?然,勝利已近,他如何能放棄。
  “你何必……”本應不能言語的人忽然低低說到,話語裏充滿的是感慨與不解,“何必為一個外人這麼努力……內力耗盡,沒個三五年是恢復不了的啊……”人只想著自己這個道理本是沒錯的,只是卻有一個人,一而再再二三地打破這個真理。
  越鏡塵忽然發現他永遠也懂不了鳳未然的想法。若說鳳未然傻,他平日裏又很聰明。若說他是有求於他,鳳未然又沒什麼需要他幫助。若說他們們之間感情多深摯,他們交往也不過才不到半個月!
  鳳未然正欲回答,卻聽“咻”地一聲,一道黑影呈破空之勢從窗外掠進,掌風冰冷,淩空旋了幾下,正雷電般襲向他背後!
  若說這人武功多高,不然。不過是菜鳥眼中的高手,高手眼中的菜鳥。招式好看,不見得效果也好看。鳳未然平日裏眼睛都不用睜就能躲過這種看起來很快也很玄的爛招。
  只是。鳳未然不能躲。也不能回手。
  他躲了,會有另一人暴露在攻擊之下。他回手了,就是前功盡棄!
  故,想都沒想地,鳳未然便直接受了那一掌。
  內力缺失的身體,被打得向前沖了兩步,撕心裂肺的痛,在下一秒狂湧而來。
  鳳未然卻不在意地笑了笑。
  大功告成。
  隨著最後一絲內力的離去,那身著血紅衣的身軀,直直向前倒去。
  可是,卻在半途被收入一個懷中。
  一柄袖劍,無聲無息地插入黑影的心臟,再無聲無息地抽中,瞬間便結果了那人的生命。
  “對不起……”越鏡塵俯身在鳳未然耳邊,呢喃說到。他這一生甚少道歉,這一次,卻是真心真意說一句抱歉。
  “為什麼?”強提精神,鳳未然澄澈的琉璃色眼困惑地望著他。
  越鏡塵不語,淡淡地笑。
  ——因為,他忘了告訴他,為了給天隨府和魔教之間緊繃的關係再添一筆,冷嵐冰是不會這麼容易放過他們的。因為,他其實一直都未被制住穴道。因為,他本可以出手相救。
  只是,在那一刻,他卻猶豫了。
  鳳未然會怎麼做?
  只為這一個無聊的問題,他卻沒有出手!
  “你……若有心道歉……不如幫我把外面的雜碎收拾收拾……”豔麗之人不耐地眯眼,說完後,便安心地昏迷於那人臂彎之中。
  “遵命。”
  越鏡塵說。血,順著他左手那柄劍流下。

  第二十三章

  五,右三,樹上有七個,屋頂上四個,共一十九人,算上已死的那個黑衣人,共二十人!
  “展!”對著虛空一聲輕喚,越鏡塵對早已藏身暗處的玄天護法下達命令,“一個不留。”
  隨著最後一個字消逝,只覺耳畔如有一陣清風刮過,卻是展已疾速掠出!九尺長索自腰間分開,輕巧向人的脖上纏去,比鞭子更難操控的鎖鏈,卻被應用得靈活自如!迅如閃電,利如雷劈!
  展終究一拳難敵四手,一時不慎,竟讓一人漏了進來!
  越鏡塵不動,不發一語地看著對面的蒙面之人,神色有些陰鬱。出乎意料,對方卻也沒有動手的打算。
  “冥神教?”對方開口,腔調卻是怪裏怪氣,似乎並非中土人士。
  “既然知道,也該收斂收斂。”越鏡塵倒是首次用魔教驚人的聲望來打壓人。
  蒙面人桀桀地笑了起來,依舊操著古怪的口音:“自然,任何時候,任何狀況。想來找魔教的茬,都得準備兩樣東西。”
  “恩?”不動聲色把懷裏的人拋到床上,越鏡塵小心應付著。
  “辟音。”
  “哦,傳說中可以抵抗魔教最強心法‘破紅塵’的寶物?”
  “棺材。”
  “抱著必死的決心?”越鏡塵道。
  蒙面人不回答,出手詭異,一道冷厲陰風便襲來。足下發力,越鏡塵背風疾退,竟和那風中強襲而來的尖利雙刃刀同速進退!
  “你……來自哪里?”二指抵住尖刃,越鏡塵似乎很悠閒。悠閒也力不從心。
  “天訣宮!”西域天訣宮。
  既然是江湖紛爭,便不關他越鏡塵的事了。
  ……
  “我教何曾冒犯?”聲至人未至,林中,一抹白影看似緩步而來,一個瞬間,卻已站到幾尺之外。
  披星戴月歸來的蕭墨隱竟溫文有禮地請教。顯是保持了一貫作風。
  “我宮之人,不屑那些狗屁理由!”蒙面人冷哼,猛地收手,驟然抽開的刃在越鏡塵指上留下一道血紅。
  “你們教主在哪里?”他朗聲道。
  “我。”蕭墨隱含笑點點頭,從容應答。
  “好!這個送你!”話音落下,一個包袱被拋到地上,蒙面人縱身一躍,發出一聲尖利的哨聲,殘餘的黑衣人不再戀戰,紛紛追隨而去。
  頃刻,人去樓空。展默默退回陰影中。
  兩雙眼睛凝望著地上漆黑的包袱。
  蕭墨隱率先笑道:“塵兒,你猜裏面是什麼?”
  越鏡塵斜斜看他一眼,“那倒要先問問你教裏還有幾個領主了?”
  “算你半對吧……”男子長袖一揮,輕而易舉挑開了結扣。
  一把翠綠短刀,已斷。一枚純黑的十字鏢,染血。甚至,一隻純金打造的長箭,上面挑著一顆已經開始腐爛的心臟。
  “天璿宮領主的斷玉,開陽宮領主的十字……竟然連七領主之首天樞宮領主南語的耀日箭都在其列。”越鏡塵低低歎息,“這可真是大手筆,說不定過幾天魔教上下就剩你一個教主了。”
  蕭墨隱聞言,低低調笑:“至少還有一個少主。”
  “天璿宮領主司暗殺,終年神龍見首不見尾。開陽宮常負責江湖事務。南語是教內除你外第一高手。對方此舉無非是說——無人躲得過、無人能在江湖上敵他、無人能在武功上敗他。單是小小天決宮,成不了如此氣候。除了天隨府我想不出第二個罪魁禍首。”越鏡塵分析的頭頭是道。
  “父親大人,我只想請教你一件事。”轉而,他目光閃閃看著蕭墨隱。
  “你說。”白衣男子縱容微笑。
  越鏡塵卻是一臉複雜與疑慮,甚至有些猶豫。
  “父親大人……你當年真的確定,聞人離已經死了嗎?”
  男子面色不變,柔聲音問:“何出此言?”
  “明人不說暗話。”
  普天之下,能與魔教一決高下的惟有天隨。普天之下,能與魔教教主一決高下的,曾有一個女子。
  能對魔教如此瞭若指掌,也曾有一個女子。
  十年的教主夫人生涯,很多人忘了這曾是一個怎樣的女子。只記得她的賢慧她的溫婉,卻忘了她的出身和她一手不輸於任何人的劍技。
  蕭墨隱不答,輕輕伸手,掌心放置著一個環扣。
  越鏡塵在魔教閑來無事看盡百書,卻也從未見過類似的東西。以眼神詢問,卻見對面的男子也是微微搖頭。
  眼神冷凝,蕭墨隱的目光似凝聚在咫尺,又仿佛已飄至天涯之遠。“越是想找到紕漏……便越確定她的死亡……”
  “離,她真的已經死了啊……”死得太過容易。
  陽光每每打在那枚環上,總有種詭譎的光散發出。“或者,這個東西就是關鍵也說不定。”
  很不起眼的一個東西,卻也很致命。
  “七領主死三,如此大事,父親大人是否該回教裏一趟?”
  這個意見被蕭墨隱想也未想地駁回。“何必?”
  “冥神教敗在你手上總是不好。”越鏡塵淡淡勸他。
  誰道,那人卻自顧自走到窗邊,望起西沉落日來。金輝撒下,卻不知朦朧的是日光還是他。
  “事非成敗轉頭空。”他平靜道,轉頭輕淺一笑,泯喜憂。指一指包袱裏那三件死物,“塵兒,他們會死,並不是我的責任。”
  人應該為自己的生命負責。越鏡塵頷首。
  “既然天隨府和我教必有一敗,無論敗的是誰,又有何分別?”
  仔細看去,越鏡塵試圖從對方淡定的臉上找出什麼。“那是局外人才有資格說的話。還是說你早就不想再做這個教主了?”算計來算計去,終於煩了嗎?
  “呵……”白衣男子忽然開心地笑出聲,笑聲竟如銀鈴般悅耳,“若他日我教滅亡,你可會與我一起浪跡天涯?”
  “聽起來不錯,”越鏡塵失笑,“算起來,父親大人,我十八歲以前你都有絕對的監護權……”隻身在江湖飄搖對於越鏡塵來說是想也不能想的事。他很怕麻煩,也很懶於改變。若昔日魔教少主由於懶得費手段謀生而活活餓死,絕對是百年不遇頭一笑話。
  行至那個男子身邊,抬頭看了看他。
  而這個人……他習慣有他打典一切的感覺了。
  落日熔金,殘陽如血。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心事。風雲變幻誰也說不清下一刻,若深層的東西太難考究,只遵循表面即可。
  ——若浪跡天涯,你與我同去否。
  ——好。
  “說一說而已,真正實施起來指不定到哪年……若換作別的對手半路抽身倒也沒事,只可惜,這次的對手,有可能是你的妻,我的母親。”
  只有這一個戰役我們都不能走,無論成或敗。
  浪裏浮沉早已分不清歡喜悲憂。縱然成功,痛苦也總會存在。人生浪裏輾轉許久,成敗,早已很難分得開。拿得起,放得下。其實很多人在追求的成功,不過是一個虛名、一個榮耀而已。
  ……
  “父親,可以再求你幫忙一件事嗎?”驟然想起某件被他暫時遺忘的事,越鏡塵問那顯然心情不錯的男子。
  “說?”
  “可以請父親大人用內力幫鳳公子療內傷嗎?”
  這句話,如同擲入深澗之中,絲毫沒有回應。
  蕭墨隱笑得依然溫柔,某種微妙的氣氛卻似乎在改變。
  “理由?”他輕聲道。
  越鏡塵略微思索,卻也難以定論。只是有一點可以確定——鳳未然這個人,從今以後都和他有關!他越鏡塵一生雖然是淡了點,但還沒修煉到冷血動物那種階級,別人既已出自真心用性命來庇護他,他必然可以用生命維護之。
  “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第二十四章

  蕭墨隱忽然便安靜下去,細瘦的手指緩緩由上自下捲繞那如綢般的發,溫柔淡然的眼深邃無底。他一靜下來,越鏡塵便不自覺有分不好的預感。
  以至於,當蕭墨隱坐到鳳未然床頭,將手探上他的額頭時,越鏡塵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沖上去“救駕”的衝動。
  浮光中,鳳未然沉睡的姿容美麗更甚,沉靜柔婉。
  蕭墨隱的手指順著那臉頰完美的線條一路滑到頸側。“你可還記得,我曾經對你說過什麼?”他說這句話時視線也未移過來,卻是問越鏡塵的。
  “什麼?”
  “果然是忘了……”蕭墨隱按住額,低低一歎,“我說過,你喜歡誰我都不會阻攔你,但這個人絕對不行。”
  蕭墨隱幾時會將話說得這麼露骨?但此刻,這樣的情況的確就發生了。
  “逆轉倫常還是世俗不容?”
  “……”
  白衣的男子抬頭看著笑得輕佻的人,認真道:“任何事你都可以無所謂,但這時候你切不可與我渾水摸魚。”
  越鏡塵於是正色道:“那麼,若真是愛上這樣一個不能愛的人怎麼辦,父親大人?也該放手了吧?”
  蕭墨隱臉色驟變,面上的微笑幾乎快掛不住了,覆在鳳未然頸上的手僵硬。然,越鏡塵知道他絕對不會下手——這個人的忍耐力一向超群。而,對於他來說,鳳未然的利用價值顯然還未歸零,他絕不會貿然動手。
  越鏡塵其實無意挑釁。若蕭墨隱有他一貫的冷靜就可以輕易發現,他只是在試探。
  為什麼說鳳未然不能愛?這是否代表未來將會出現某些不穩定因素?若知曉個中原因,才能更好地保護他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不是愛人。
  可是,他等到最後,卻只聞蕭墨隱幽幽一語。
  “你這話,是說給我聽的嗎?”
  “恩?”
  還沒待越鏡塵反應過來,那人竟然一下掠至面前,移動之迅速也未帶起微微一縷風。蕭墨隱一雙濃墨一樣的眸深深凝視著他,竟是欲言又止的神情。
  一掌寬的間隔。
  仿佛什麼都能收入眼底。包括某些不願意去想的情緒。
  “該放手……你這話可是說給我聽的?”
  蕭墨隱的聲音一貫溫柔,又似玉碎飛珠濺般清脆。此刻他的問話同樣也很平靜。或許說,太多的溫聲細語,他的聲音已不記得去如何表達喜怒哀樂。
  看著這樣的他,越鏡塵有些困惑。“父親大人,你指什麼?”
  卻聽對方淡笑幾聲,道:“你到現在還敢說你不知道?你不是一向敏銳?”那柔軟的聲線中,竟摻雜了淡淡的嘲諷,並且咄咄逼人。
  幾番下來,越鏡塵也煩了。“你何必拐彎抹角……”
  “你何必裝模作樣!”冰冷的話音截住了越鏡塵未完的話。“逆轉倫常、世俗不容,你何必如此問我,你不是應該早知我不在乎?”
  “罷……你要裝我便陪你裝到底……”白衣男子忽然退後幾步,白衣飄逸,白色冷寒。
  越鏡塵有些心驚,正欲辯解些什麼。一轉眼,蕭墨隱卻已站在門前。定了許久,卻終是回過頭。那笑依然是恬淡的笑,那聲音依然是平和的聲音。卻,讓人從骨子裏寒冷。
  “只是,我要你知道……”
  他的人飄渺且空靈,已然如同夢幻。真實的惟有話語以難以分辨的、那複雜的情感。
  “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也包括救他……”
  蕭墨隱的目光靜靜撒在猶在沉睡的人身上,不帶分毫悲喜好憎。聲音複一沉,有分令人震驚的淒厲:“你喜歡任何人我絕不會管……只是,從今往後你別想有任何一個人屬於你!”
  越鏡塵聽的雲裏霧裏,仿佛整一台戲都是蕭墨隱一人主演的。而他,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他何必裝?他又裝了什麼?有什麼是他應該知道的?
  蕭墨隱冷冷看著越鏡塵臉上每一瞬的表情變化。手指未動,方才一直藏於袖中的黑色木瓶被安穩擲到木桌。
  越鏡塵啞然發現,那竟然是另一瓶赤火雲!
  “劍神那麼輕鬆就對付過去了?”艱澀開口,他卻是想緩和一下這尷尬的場面。
  但,他卻犯了另一個錯誤!
  白衣男子又是諷刺地輕笑,道:“你真以為我有心去找劍神求證?”
  越鏡塵難掩驚訝——難道不是嗎?
  但,他也同樣沒必要再跑一趟天隨府專門盜藥!……不是嗎?
  他不是篤定冷嵐冰會送藥過來嗎?
  ……
  木門掩上,白衣人飄然遠去。
  “你以為如何?縱然有十分把握,我又怎敢賭……”
  聲音漸弱,人漸遠。
  ……
  有些事,是無論如何賭不起的。
  越鏡塵仍還沒反應過來,任由蕭墨隱絕塵而去。平素條理清晰的大腦,此刻思緒完全糾結。不,或許是蕭墨隱說的話根本無邏輯可言?
  在他試探他對鳳未然的感覺時,這人突然如同被針刺了一般,再無冷靜,句句話歇斯底里……這算什麼?
  該放手……他為何如此在意這句話?而,更令人迷惑的是,他這句話分明是無意而出!
  裝模作樣……這又從何說起?
  思忖間,忽聽床上傳來一聲輕咳。回頭一看,便見鳳未然眉頭緊鎖,合上的雙眸正緩緩睜開。無閒暇多想,越鏡塵快步走了過去,坐在床頭,傾身觀察起鳳未然的狀況。
  所幸下不久前那下手的蒙面人心有疑慮,這一掌並沒用上多少實力,受創不深。只是前不久內力已損耗殆盡,平白讓身體損了很深。
  不過,以此為交換。除了依然不能動的右手,越鏡塵覺得自己全身上下已沒什麼不對勁了。
  鳳未然琉璃色的眸有些暗淡,還透著迷茫,人卻已清醒了七八分。“……那些人,走了嗎……”
  “嗯。”越鏡塵淡淡地應了句,“你這裏有治內傷的藥?”
  鳳未然一聽,猛地掙扎起來,欲起身。“你又怎麼了?”他這一動,反扯痛了自己身體上的傷,又無力地飄倒在榻上。
  越鏡塵悠悠閑閑地幫他掖好被子,又道:“給你用的。”
  “我?沒事……”鳳未然松了口氣,滿不在乎地說到。用臉頰輕輕磨蹭著枕頭,借那柔軟的觸感來緩解身上的不適。
  “我竟然不知道鳳神醫醫術高絕已能無藥自我療傷?果真是我孤落寡聞了,恩?”
  “……”鳳未然無語,又被打入鬱悶的浪淘之中。
  “那邊的櫃子……第三層第五格,有一個青藍瓶,就那個。”
  越鏡塵順著他的指示,從櫃裏積得幾尺厚的灰塵中拎出那個瓶子,又親眼盯著鳳未然,看他一臉決然之色吞下幾顆藥丸。這藥也果真好用,不出片刻,人的氣色已好了許多。
  痛楚消除許多,鳳未然便不安分起來。一下掀被下床。“你,坐好。今天又動武了?我要看看情況。”
  他伸手一按,竟然就將越鏡塵成功推倒在床上。鳳未然大驚,以為他是乏力至此,趕緊把脈,卻發現這人情況並無異常。他便更疑惑了。
  這個人……以前都不會不反抗就任由人握他的脈……這還是第一次貿然碰觸他的身體卻未受到真氣反彈攻擊。
  這小子何時轉性了?
  但,鳳未然僅僅疑惑了一下,便開始盡他的本職工作。
  “喂……你什麼時候才能醫我的手?”
  “恩?”沒想到對方難得主動關心自己的傷勢……鳳未然忽然覺得自己這一天過得頗為神奇……“隨時,反正只要切開手腕,上藥,再縫上就好。”
  “那麼就現在。”這事怪不得越鏡塵急,狀況迭出,怕是容不得他悠哉下去了。
  鳳未然古怪地看了越鏡塵一眼,居然一言不發地又低頭專心診脈。
  越鏡塵看著他的發旋,笑了一笑,道:“難道動一下刀也要準備?”
  鳳未然放下他的手,抬頭,神情嚴肅,端正坐好,鄭重其事道:“你可有亂動我屋裏的藥?吃了什麼不對勁的東西嗎?”
  越鏡塵慵懶地半伏在床上,如夜般的眸裏,笑意逐漸湧上。
  “你怎麼這麼急?”鳳未然又問。
  “你只說行不行?”
  “行……”
  對方都主動要求,他還在乎什麼!鳳未然本就是個爽快之人,此番當事人授意一下來,他立刻就起身以驚人之勢準備起來。
  本來的治療方法,是靠他自己的能力用針線縫合。如今,把藥往上一澆就了事,省了不少麻煩,也增加不少把握。是一件很輕鬆的事。
  更何況,偷襲的人來過一次,今日已然不會再出現第二次偷襲,不必擔心治療中途被打斷。
  “你爹還沒有回來嗎?等下我敷藥上去會很痛,如果他在可能幫我按住你……”百忙之中,鳳未然不忘絮絮叨叨抱怨。
  “哦,他?”越鏡塵付之一笑,“可能幾天都不會回來了。”
  “誒?”美眸染上驚色,鳳未然回頭看他。卻見對方臉上竟然也是和他自己一樣的迷惑。“也不差啦,你到時候忍住就可以了……”
  ……
  鳳未然一共花了一個時辰來準備。
  此刻,床頭堆滿大大小小的用具和藥草、藥膏。還有蕭墨隱後來放到桌子上的那一瓶赤火雲。
  鳳未然手持一根銀針,竟直直紮進越鏡塵的氣海穴!
  氣海穴,乃致命三十六穴之一。越鏡塵卻連他這一個動作也未阻止。
  而事實證明他的信任也確未打個水漂,這一針,連半分危害也沒有。銀針上聚的藥物,其實是助於凝聚心神和削弱感官敏感程度之用。直入死穴,便是讓藥性浸透得更徹底。
  鳳未然又將越鏡塵的右手墊到方臺上,依然不放心有問道:“你真的可以保證不動?不用我點你麻穴?”
  點了麻穴,固然好。有利也有弊。若如此,日後恢復起來就難上幾分。
  越鏡塵含笑搖頭,以眼神鼓勵鳳未然繼續動作。後者深深呼吸幾次,仍有幾分憂慮之色。揣揣不安地把幾瓶止血救急之藥放在手邊。然後才去挑揀出幾把長度合適的刀。
  當那白皙纖美的指一觸上薄薄的刀片。鳳未然的眼神便已經完全冷定下來。
  輕易從越鏡塵手腕處找到那道深色的細長疤痕,傷不久,顏色還未淡去,在略有些蒼白的肌膚上分外明顯。
  越鏡塵空餘著的左手突然猛地收緊,死死陷進床褥中,青筋突出。
  那把刀,幾秒前驟然把那還沒癒合的傷口又劃開!若說冷嵐冰那一刀是巨痛,那麼這傷上再傷的行為就是地獄。
  片刻,那張容顏俊美的臉就已佈滿了冷汗。越鏡塵輕閉上眸,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痛呼出聲。無關顏面問題,只因越是示弱只會越膽怯!
  鳳未然下手極准,血流不多,傷的也不重。
  他眸色冷凝,動作流暢地拿起裝赤火雲的瓶子,方一開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全數塗抹在血肉模糊的傷口上。
  “唔……”
  越鏡塵的身體如遭雷擊般瞬間蜷起,幾乎痙攣。喉間再抑制不住地滲出破碎的呻吟。
  形容不出那種感覺!
  仿佛百萬伏特的電流一次又一次地通過身體,仿佛烈火一次又一次的洗禮!痛感傳來之地何止區區一條手臂!?竟如同全身都已撕裂!赤火雲真的是可以治療一切外傷的聖藥嗎?可是它仿佛要毀滅一切……
  無數思慮漫捲的意識海洋裏,惟有一絲清明,強行控制住他欲逃開的衝動!
  “好了,忍忍。”鳳未然的表情很鎮定,可是他的聲音在顫抖,仿佛此刻正承受著巨大痛苦的不是越鏡塵而是他!他穿針引線,幾乎從未將針線用得如此嫺熟。
  跟赤火雲如同烈火燒身一樣的效果來比,這小小的縫合過程又算什麼?
  “好了,好了……”雙指捏緊掐斷線頭,鳳未然疊聲道。隨著最後一個動作完成,他如虛脫一樣一下子癱到桌上,全然不顧自己砰砰把一堆藥材掃下地。之前的冷靜全部飛到九霄雲外,事情過後,才驚覺他的手甚至已僵硬到不聽使喚!
  首次懷疑幫這人上藥這個決定是否太草率……也是首次,怕得如此厲害。以往比這恐怖得多的場面看得多了,卻無一如這次驚心……
  鳳未然自己本來就還帶著傷,經過這雖短、卻驚心動魄的一戰,八成又要重新調理了。
  空氣中流轉著刺鼻的藥味,屋內的兩個男子一個比一個狼狽,都是一副去了半條命的摸樣。
  鳳未然強撐著挺起身,搖搖晃晃走到床前,一下子坐下去,看著左臂橫在前額低低喘息的少年。
  他竟還清醒著!若是一般人,只怕早就痛昏過去了……
  “你……夠強啊……”鳳未然歎息著將他的手撥開,那張臉卻未如他所料帶著痛苦。沒有痛苦,卻也說不上平靜。
  鳳未然知道,按這人以往的慣例來看,若不是痛到極至根本無法讓他露出這樣的表情。赤火雲的藥性持久度很高,現在可能沒有藥初灑上時那麼痛,亦不會好過多少。
  一波剛平,轉瞬又要開始下一波忙碌。先治了外傷,然後要換內傷。
  鳳未然整一整精神,轉向一邊的藥櫃,又忙碌了起來。還不忘數落越鏡塵:“你啊……明明只是一個小孩,那麼要強做什麼……對了,上午那群人又是你們魔教死敵?連西域人也惹上了?”
  許久沒有回應……被刻意壓制的喘息平復後,越鏡塵才勉強啟齒:“天隨府……不就是死敵?”
  “他們不是天隨府的啊!”鳳未然與他閒扯,有意拉開他的注意力。
  “……你看自己的眼睛……”越鏡塵有氣無力,再沒有開口答話。倦極痛極,想睡,卻被那疼痛死死拽住神志不能睡去。
  鳳未然疑惑。見對方無力說話,未詢問。
  鳳未然有一雙琉璃色的眼睛。若說這是美人天生麗質顯然有些牽強。明眼人一看,就知,鳳未然的血統裏並不純是中原人。而鳳未然本姓聞人,來自天隨府。
  或許天隨府主人某一任夫人來自天訣宮?又或許他們世世代代都是姻親關係?誰也說不準。
  抓好自己要的東西,鳳未然轉頭朗聲對越鏡塵說:“呐,你先休息一下,我要回去繼續配治你舊疾的藥,應該很快就能出成果了……”
  少年雙眸不睜,保持沉默。見他如此,鳳未然已知這是認了,匆匆走了。
  倒是不擔心他的安全。畢竟他那魔教教主的父親在附近吧?而且,就他自己這內力全失的狀況,真出了事也平白留下來拖人家後腿而已。
  屋內,越鏡塵自己一人靜了不少。
  困意襲來,痛楚偏偏不讓他遂了自己的意。
  過去多久?一炷香的時間還是幾個時辰?
  載沉載浮,折騰了有一段時間。好不容易,他才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十五章

  赤火雲的藥效倒真是持久不下,暫時地消退,卻也反復得快。全身皆在斷斷續續的發熱之中無力。
  這種感覺,最是難受。試想,若有一件事明明很痛苦,好不容易熬過一次,也知曉了個中滋味,再承受一次這種痛苦怎會不難上萬分?
  本欲獨自忍耐。
  哪料,卻忽然有一絲清涼自額上傳來。似幻卻非幻——因為那種溫柔冷得真實!
  這絲冷,在如此情景之下,宛如火焰山中飲一口冰水,讓他嚮往不已。
  身體無意識地向前傾了傾,憑本能欲犒勞犒勞那具疲憊的身體。
  慢慢地,那分涼,由上至下而來,拂過了大部分□在外的肌膚。然後,重力仿佛忽然消失,身體浮了起來,輕飄飄地。反倒是與那清涼接觸的面積越來越大,如同被冰雪擁抱著。
  火熱稍稍退卻,越鏡塵依然沒有力氣睜眼,也無法辨別那種感覺到底是什麼,過於複雜的思緒對於疲憊不堪的身體來說也不過是負擔。
  有人?
  那麼只可能是一個人。
  他嘶啞著嗓子輕喚道:“鳳……”
  他所依附著的物體立刻定住。
  後兩個字還沒來得及出口……一時間,從雲霄飛降地面,竟像是被人拋出一般。右肩胛骨重重抵在並不柔軟的地面。
  驟痛。越鏡塵倒抽一口冷氣,緊咬牙關,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劇痛再度浮上!
  眼皮,卻依然如施了千金墜,沉重不堪。
  然,他還可以聽。他聽見混沌中有人低低冷哼一聲。他也可以感覺。感受到一股柔和的力量迅速瓦解了內腑裏翻湧的氣血。然後,重歸於那片冰涼舒適之地。
  這次開口,聲音裏已有了分惱意:“鳳……”
  他又只吐出一個字。有人在他出聲的那一刻便毫不留情地出手點了他的啞穴。
  ——鳳未然,給點顏色就開染坊!
  但,越鏡塵已懶得憤怒,他懶得理會鳳未然對他幹了什麼。對於他來說,只要此刻這冰涼的物體不撤開,就夠。
  也許是熱度退卻好受了許多,他這次睡得很安穩。
  也許是熱度退的還不夠,他忘了一件事。例如,現在的鳳未然是沒有內力的。
  一隻骨感纖長的手,輕輕托著他的後腦,按著玉枕穴。若有若無卻源源不斷的溫柔內力由那滲入,直達四肢百匯。
  誰也說不清那雙手的主人的表情。
  只能說,他的手,平素是比鳳未然還穩的。可是此刻,他輕柔撫摩著自己腰上墨蕭的另一隻手,已經數次差點捏斷了那只蕭。
  ……
  其實,鳳未然的手已經不大穩了,甚至抖得厲害。
  其實,他也說不清自己在怕些什麼。
  不就是一間藏書閣起火了嗎?不就是那間閣裏恰巧有他所做的全部資料嗎?沒什麼了不起。什麼書籍藥方若是過了鳳未然的眼,已經和廢紙沒什麼兩樣了。全天下的藥理都在他的腦子裏。
  沒什麼事……
  可是他的手偏偏抖得厲害。那正欲焚盡天空的火卻仿佛是冰覆蓋在他身上,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鳳未然的直覺一向很准。他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只願這顫抖不過是剛才一場治療的後遺症。
  “然兒,這是怎麼回事?”
  聽見那熟悉的聲音,鳳未然回頭,但見青衣如故的鳳致負手行來,而在看見不遠處那火光沖天時,臉上浮現出明顯的驚訝之色。
  “我……不知……”鳳未然若有所思,只覺得整件事說不出的古怪,古怪在哪里更是說不出來。
  越行越近,鳳致的臉色卻也越來越差,最後,他焦急地一把抓住鳳未然的手腕,疾聲道:“然兒,是誰傷你這樣重?”
  鳳未然一手醫術全得鳳致傾力教導,鳳致只消一眼,就看得出鳳未然已然失去全身內力。同樣,他也只消一想,就通了一切。
  放開鳳未然的手,他神色明暗不定,運力捏起幾根銀針,準確地封在鳳未然幾大穴道上,只無奈痛心道:“我早該知道你會如此做,若我當日答應幫你,又怎害得你到如此地步?然兒,你可怪我?”
  早該知道,養了二十餘年的兒子是什麼個性。偏偏被恨意沖昏了頭,不曾想活著的人遠比死去的人重要上百倍。
  鳳未然方回過神,一個小廝已慌慌張張奔過來,一彎腰,道:“老爺、少爺,藏書閣已完全燒毀。”
  鳳未然不禁問:“為何會起火?”
  這件事事出蹊蹺,若不是有人故意要害那個少年,便真真是巧合罷了。
  小廝道:“回少爺,近日天氣悶熱了些,這才燒了起來。”
  鳳未然失神地點點頭,一時也從中找不出什麼漏洞。這地方卻是有這毛病,往來也不是沒有類似的狀況。藏書閣的大門平日緊鎖,連個氣也透不出,若說這就燒了起來也不是不可能。
  “然兒?然兒?”
  鳳致不知喚了多少聲,鳳未然才迷茫地抬頭。鳳致搖頭笑了笑,溫和道:“剛才那小廝說,你平日待的北閣燒得最嚴重,只怕是全沒了。若要找何書籍為父幫你想想可好?”
  聽得這話,鳳未然目光一閃,竟默然垂下頭,淡淡道:“不必了,爹。我有事,先走一步……”
  語罷,已向後山跑去。但,沒跑出多遠,鳳未然忽然回過身,輕聲道:“爹,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鳳致微笑默許。
  兩人風中對立,竟半晌無語。鳳未然終於道:“罷了,我走了。麻煩爹了。”他揮揮手,繼續往後山而去。
  小廝說的那句話,和鳳致說的那句話……電光石火間,鳳未然忽然想到了什麼。從看到大火就一直古怪的地方。然後他有一個推測。
  只是,他不願也不想去問鳳致那個問題。
  當務之急,唯有立刻上山去確定那個少年的安危,並且告訴他——有人並不想他活著!
  北閣,原本就是和主閣有一段距離,而且鳳未然自己在裏面養了許多荷花和水草。那種地方……原是不該燒得最嚴重!
  這是蓄意縱火。
  他,是為了那個少年不斷尋藥的醫師,而北閣是他所有。燒了北閣的目的還不明顯嗎?有人不想讓他為那個少年找到最後一味藥。
  鳳未然沖進門的時候。
  一個白衣似雪的男子悠悠坐在桌邊,笑得溫柔,如沐春風,雙眼看著自己指間把玩的墨蕭。
  側臥在床的俊美少年目光淡淡地看著他。很淡,卻有分詭異,有一絲探究之意。
  當鳳未然喘著粗氣,說出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時。饒是蕭墨隱,眸裏也染上分詫異之色。
  這件事看似很簡單——魔教仇家眾多,有幾個人想魔教少主死不稀奇。
  但是,這方圓幾十公里,只怕已密佈魔教眼線,更不用說鳳居附近的人手。能在這樣防守下做到這個地步,沒幾個人。這幾個人偏偏又不想魔教少主死。
  當然,又或許天隨府那個本不想他死的人,忽然又想要他死了。
  鳳未然定了定神,走到越鏡塵身邊坐下,習慣性地將手按上他的脈。臉上卻是濃濃的憂慮,與不知名的恐懼。
  越鏡塵也不知道要安慰他什麼好,只能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
  蕭墨隱本是靜靜坐在桌旁。這時竟悄然無聲地走出房門。似乎每當鳳未然來的時候,他都不喜歡待在屋子裏。
  鳳未然忽然將頭埋進自己雙手之間,顯得有些疲倦。一貫活力旺盛的他居然也會疲倦。
  越鏡塵無語,深深地看著他。他很明白他在恐懼什麼。
  其實鳳未然知道,有蕭墨隱在,任何人想上這座山都難,所以鳳未然所恐懼的並不是有人想要越鏡塵的命。
  他所恐懼的是——放那場火的人。
  會起火,有二種可能。第一,就是所謂的仇殺。然而這裏面有太多紕漏,比如那個人是怎麼通過層層防衛跑到鳳居裏面,比如那個人怎麼會知道北閣是鳳未然專用書庫。
  所有疑點都指向第二個可能——內賊。
  若是鳳居內部出了這麼一個犯人,一切都很好解釋。而,整個鳳居裏面又是誰最有理由做出這種事呢?
  希望不會是爹。
  ……鳳未然怕的便是這個答案。
  越鏡塵很聰明的沒有一語道破,卻淡淡道:“我的手有一點痛。”越鏡塵的確這麼說了,雖然他的手已經完全好了。今早試著握刀用力,已然恢復了八成上下。
  當然,作為代價,他昨天沒少受罪。
  鳳未然一躍而起,瞬間從床底下抽出一盒銀針,眨眼間已裝備完畢,又過了片刻,已在越鏡塵手腕幾大穴道上插滿了銀針。
  待完工後,他一抹汗,居然如同忘了前面所發生的一切,又回復到一臉神清氣爽的模樣。
  也許有一些人,天生就不適合憂慮。
  越鏡塵輕笑,又懶懶地躺回床上。
  “喂……你總是這樣會發黴的。偶爾也好出去走走啊。”鳳未然斜眼看著越鏡塵,低聲到。可惜後者根本就沒有理他。
  “喂……”鳳未然推一推那人。
  連續推了一盞茶的時間,越鏡塵被弄得煩了,忽然睜眼深深地望向鳳未然,直看得鳳未然心裏發毛。而後,又見那人邪邪地一笑,眼帶輕佻。
  隨即,一隻手爬上他的腰際。
  鳳未然一怔,竟忘記了掙扎。任由那只手爬上了他的背。
  越鏡塵冷笑,卻只想趁這次機會嚇嚇他而已,
  ——每當鳳未然來的時候,蕭墨隱都不喜歡待在屋子裏。但他往往出現的很是時候。
  越鏡塵敏銳地捕捉到空氣中細微的震動,憑著天生的危機感之強,他本能地伸手一夾,指尖竟觸到一個冰冷而尖銳的東西。
  那一刻不知如何形容。冰冷的劍尖離鳳未然的咽喉只有一寸的距離,激射而出的劍氣已刺破了他白皙的肌膚,鮮紅的液體緩緩地滲了出來。
  千鈞一髮之際,越鏡塵卻是在那時夾住了那把西來之劍。
  劍上的內力,在刹那就被主人收回。為了怕傷到碰觸到劍的人。兩人視線對上。一人眸中是難掩的驚訝,一人眼中是難掩的冰冷。
  蕭墨隱並沒有抽回被抓住的劍,只是默然看著越鏡塵。美麗而深邃的眼裏是種道不出說不明的感情。
  越鏡塵忽然覺得這個場景十分的眼熟……
  然而這次蕭墨隱竟然親手執劍要除鳳未然……
  “快走。”指上用力,越鏡塵死死地盯著蕭墨隱的每一個動作,急促地對鳳未然道。
  事出得太突然,鳳未然這才回過神,驚訝地看著一襲白衣氣息冷冽的男子,嘴唇微動,卻說不出什麼。
  蕭墨隱慢慢的轉過頭去,一雙冰雪般冰寒的眸冷冷地看著他,半晌,殺氣竟仿佛實體化一般,逼得鳳未然心口一窒。
  “咳……”本就沒好的內傷被這一逼,鳳未然腳下一軟,無力地靠到了越鏡塵肩上。
  蕭墨隱眼裏那絲唯一的清明正在沉澱,劍氣複又灌入,長劍一甩,抽出,又閃電般的連刺十餘劍,招招致命!
  沒有人知道蕭墨隱的劍法竟也好到這種地步。
  他從不用劍,但,只要是他手裏使出來的,什麼武功便也絕世。門門武功本就是相通的,威力又能相差多少?
  越鏡塵擋得很吃力。
  那最後一劍,格開了全部阻力。情急之下,越鏡塵竟以左肩送入劍刃下。劍,生生停下。

  第二十六章

  “走!”最後用力將鳳未然推出去,他突然反守為攻,右手閃電般扣住劍刃中間,用力一帶,劍鋒反旋,朝著蕭墨隱的頸割去。
  但聞冷笑一聲,蕭墨隱竟然避也不避,冷冷道:“為了他你竟不惜與我作對!”
  劍,終究沒有砍到他的脖子上。因為,在半途之中,那劍就已經承載不了過於多的內力,斷為數塊。
  此時鳳未然已經跑出屋子,卻不肯走,只是焦急地望著這邊的情況。
  蕭墨隱低笑,忽地解下腰間的蕭,放至唇邊。
  “父親!”越鏡塵一手按在他的手腕上,卻沒有加任何力道。
  這不帶力氣的一手,卻止住了蕭墨隱的動作。
  對付蕭墨隱這種人,還是乖乖服軟來得好。越鏡塵深諳這個道理,並且他一向識時務。真要蕭墨隱使出舉世聞名的破紅塵來,恐怕一切都沒有挽回的可能。
  鳳未然再不放心此刻也看出他的存在完全是個累贅,一轉身飛快地奔下山去。
  蕭墨隱聽見那急促、漸遠的腳步聲,忽地鬆開劍柄,不見使力,身子便輕飄飄地向林中飄去。
  再厲害的輕功也需要有落腳點。
  蕭墨隱的足剛剛點在樹枝上,竟然踩空,身體驟然下墜。他一反身,又立於另一枝幹上。
  前一根樹枝已被鋒利的刀齊齊切斷,斷面很平滑,顯然那一刀來勢極快。怎能不快?要什麼樣的速度才能在蕭墨隱第一次起落之前截斷他的去路?
  剛剛那一擊,幾乎耗完了越鏡塵的餘力。不動聲色地倚在樹旁,邊調息邊抬著頭,雙眼一眨不眨地鎖定住那隱在枝葉之中的白色身影。
  若再來一次,他也不是完全沒把握攔不下。
  可是,木葉疏條相映間,那白衣男子卻沒有再動,居高臨下,目光有些冰涼。
  越鏡塵也不知道要同他講些什麼才好。直到現在他才發現,一直以來他的解釋都等同於火上澆油,一到那人耳裏便不知又生出了什麼新意。
  可是他不能不解釋。若不讓蕭墨隱改變主意,恐怕鳳未然下半生都會過得十分“精彩”。
  “能拖住我這麼久,你也算不錯了。”更何況還帶著一身傷病。
  蕭墨隱的聲音裏已聽不出任何情緒。連怒意也沒有。
  “父親在我這個年紀時如何?”越鏡塵淡淡一笑,問到。這話到不是拖延時間,卻是真的好奇。
  ——凡是見過蕭墨隱的人,沒有辦法不承認他的驚才絕豔。
  縱然越鏡塵本身足以和他形成幾千年時光的代溝,也不能不承認。放在何處,這都註定不是一個平凡的人。
  蕭墨隱默然,未回答這個問題。
  仰頭的姿勢太過辛苦,越鏡塵又道:“父親大人,您先下來可好?”
  如一陣清風吹過,白衣男子已站定在他眼前。雙眼依舊深邃的望不到底。
  落葉簌簌而下。
  風裏夾雜著幾分涼意。
  越鏡塵看著他的眼睛,淡淡道:“其實我一直不懂,你為什麼一直想要殺他?”
  沒錯,其實他早就知道,蕭墨隱從來都是想殺鳳未然的。無論是上次冷嵐冰擄走他,還是這次。都是蕭墨隱刻意放縱的結果。
  可是鳳未然若死了,對蕭墨隱沒有半分好處。所以越鏡塵一直不懂,是什麼原因導致蕭墨隱從初見時就開始對鳳未然心懷殺機。
  他的問題又換來冷笑一聲。
  白衣男子冷冷道:“若連你都不知,這世上當真不會有人知道了。”
  越鏡塵身體又換成雙手抱胸的姿勢,道:“因為我嗎?”自對方眼底流過的詫異之色讓越鏡塵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終於不裝傻了?”冷睨他一眼,蕭墨隱又道。
  越鏡塵苦笑。“我倒寧願自己真的在裝傻,那表示起碼我還知道你在說什麼……不過我只有一句話要對你說。”
  “什麼?”
  越鏡塵頓了頓,忽地低下頭,避開了蕭墨隱的視線,然後才輕描淡寫道:“你應該學著做一個父親。”
  擲地有聲的一句話。風清雲淡的一句話。風一吹,就與落葉一起作了風前舞。
  他低著頭,所以沒有看到近在咫尺的眸瞳孔猛地一縮。
  誰也不知時間過去多久。誰也沒心情去探究時間過去多久。
  蕭墨隱依然很平靜。
  “此話何意?我做的還不夠?”他說。
  越鏡塵只有搖搖頭,黑如夜的眸裏冷到極至,疏離到極至。
  “夠多。”
  的確夠多。就是因為實在是“夠多”。
  “沒什麼,”越鏡塵半眯著眼看古木之上透下的陽光,繼續說,“只是有些事並不是一個父親應該做的。”
  蕭墨隱卻做了。
  並且他逐漸變得不象他意識裏的那個蕭墨隱了。蕭墨隱從來不會管閒事,也不會管自己的兒子到底是和誰扯不清了。
  所以說有些事在逐漸變成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越鏡塵與其說是疑惑,還不如說恐懼這“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的東西有一天說清道明瞭。
  也不能說他真的理解了什麼,只能說他的直覺並不比鳳未然差多少。他直覺這件事不會讓他好過。
  人類恐懼未知的事物,越鏡塵也一樣。
  “所以……你應該學著當一個父親。”
  白衣男子竟然笑了起來,道:“繼續說下去。”
  越鏡塵看了他一眼,逕自轉身越過他走向那間木屋。平淡道:“好自為知……父親大人。”
  又是木葉橫斜疏條交映。
  白雲遊走於天際。
  日光透在一襲白衣的男子身上。他的臉上又掛上輕淺的微笑,溫柔寧靜。稱著柔麗的容貌,宛如天外飛仙。
  這才是蕭墨隱應有的姿態。
  其實越鏡塵應該知道,“好自為知”這四個字永遠不可能被安到這個人身上。
  風雲變幻,世事難料。
  也許很多很多的情緒是別人看不到的,也許很多很多的付出只換來如劍四字。白衣男子心中作何感想,也是難料。是痛?是怒?而他又會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來?
  忍字頭上一把刀。蕭墨隱和越鏡塵卻都沒有把刀往自己頭上插的興趣。
  越鏡塵,他比誰都明白一切可能會發生的事,例如話出口的那一秒他的脖子就可能已與身體分家了。但,與其看那人現在那殷勤的態度,對於越鏡塵來說還不如象三年前一樣時時想一刀砍死他來得舒服。前者總有種詭異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
  一把劍進了劍鞘就能當它永遠不傷人嗎?
  越鏡塵不信。
  所以,那些話早講早好。縱然死,他也不會忍,他總認為沒什麼話是不能說的。就象蕭墨隱總認為什麼話都是不能說的,即便說也要拐上幾個彎。
  話語中,總是不自覺會帶上人的弱點。
  越鏡塵沒有回屋裏。他徑直從屋後的窗戶翻出去,繞著路向山下走去。
  木影,暮影。還有一個黑影,頃刻便已跪在他身前。
  展在面對兩個人的時候永遠有該有的恭敬,他現在就是低著頭,以平淡的聲音道:“少主,請勿離開此地。”
  越鏡塵問:“他的命令?”
  展的頭又低了幾分,道:“不是。”這不能怪展多管閒事,盡一切所能保護魔教未來的教主就是他職責所在。
  越鏡塵聞言冷笑,“沒有他的命令該聽誰的命令?”
  他的。便是任何一位少主,也沒有他來得風光,甚至可以指使七領主三護法。
  展用力捏緊掌心,直掐到自己掌中已流出鮮血。他只有退開。若不拿出身份來壓制他,即使是砍了他的腦袋,展也不會動一步。
  不知何時,他的權力竟然大到已可以與蕭墨隱平級而論。
  ……那人開始把畫的密密麻麻的總壇機關圖給他看。越鏡塵不喜歡看這種東西,但他更不喜歡讓他手把手一個個指給他看,所以他背了。
  ……後來換成了比機關圖更密密麻麻的人脈圖,最終到破紅塵的心法。
  ……漸漸可以自由來往於整個總壇,包括於最機密的逐風殿。任何人需象服從教主一樣服從他,不得抬頭而視。
  若越鏡塵不是越鏡塵,只怕當場就想舉兵造反了。
  但越鏡塵現在只覺得恐怖。
  他竟然已漸漸變成另一個人了,變成魔教少主。他竟然已開始習慣這個身份,這個世界,以及……那個人。潛意識裏相信他說的話,潛意識裏認同他做的事,即使不能認同的,也能轉換成勉強接受。
  只可惜這個人是不能相信的——劍鞘裏的劍就不會傷人嗎?
  和這樣的人在一切,只會時時堤防他是否又在算計自己。
  ——若他與鳳未然相似就好了,可以信任。若鳳未然與他相似就好了,值得欣賞。可是世界似乎偏偏不讓一件事完美。
  一件事不能完美……正如誰都不知道另一個人心裏究竟在想什麼。所以往往會有許多誤會與錯過。
  ◇ ◇ ◇ ◇ ◇
  若一把劍和一隻貓放在你眼前,你更願意要哪個?
  就算為了身家性命,越鏡塵寧願被貓抓幾下,也不願去抱劍。
  ……
  鳳未然其實一直徘徊在山下。若魔教有心找他,他便是躲在天涯海角也是無用。
  他顯得很焦急,從左踱到右,雙手捲繞著自己垂到胸前的頭髮。
  越鏡塵悄無聲息地飄到他背後,鳳未然轉身,眸色一暗,竟然不待看清人就一把灑下一包藥粉,縱然沒了內力,他的手法居然也快到讓人難以反應。
  饒是越鏡塵應變能力極強,驟退,也吸了一點藥進去。幸好他曾服過幾年的躑躅花,才沒被毒倒。
  “你!?”一看清人,鳳未然驚喜地沖上去,一把揪住越鏡塵的衣襟問道:“你又受傷了沒?”
  越鏡塵拍開他的手,示意無事。又淡淡道:“你呢?”
  鳳未然美目一厲,咬牙切齒,“若不是你亂開玩笑我至於被追著跑嗎!?”
  越鏡塵懶得回答這種話,又道:“我不回去了。”
  鳳未然愣了一愣,不知為何想到與父母慪氣離家出走的小孩子。雖然越鏡塵遠沒有一個小孩子來得可愛。
  “為什麼?”
  被質問的人冷著眸,顯然不打算回答。鳳未然不過自找沒趣。但他轉瞬又將思維轉到另一件事上去。
  “那你去哪里?”鳳未然疑惑,心下卻也有不安,怕那人就此一去不復返,耽誤了治療。“和我住到一起?”
  哪知越鏡塵嘲諷地一笑,冷睨他一眼,笑道:“我還真沒有想出比這個更差的選擇?你居然敢說?還嫌我爹不夠狠的?”
  “誒?”
  “如果你不想一早起來就發現自己被分成四十九塊,我倒是不介意和你一起住。”不,若是蕭墨隱出手碾成粉末搓骨揚灰的可能性更大。

  第二十七章

  鳳未然繼續鬱悶,“我到現在也搞不懂,你爹到底在生什麼氣?以前怎麼沒看他這樣,難道魔教的人都這麼亦反亦覆嗎?”
  越鏡塵繼續冷笑,“誰叫他是大魔頭……你家沒空房了?”
  最終兩人綜合出來的結果就是——鳳未然把鳳家藥樓的房梁租給了越鏡塵。
  用鳳未然的話說,他最近在研究可以治他沉屙的最後一味藥。在藥樓待的最久,這樣也更方便照顧越鏡塵。
  其實在越鏡塵的概念裏,這樣的距離已經是坦蕩到不能再坦蕩了,並且蕭墨隱不大可能會放下身段來找他。
  但是……隔日清晨,越鏡塵一睜眼,就看到一襲白衣的男子面無表情的坐在一旁。沒有表情,也是一種令人戰慄的表情。
  他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也不知道該用什麼姿態來面對他。
  “父親大人,您為什麼要來這裏……”
  蕭墨隱怒極反笑。“你既然來了我怎麼能不來?”
  越鏡塵看著他無語,眼神卻變得幾乎與蕭墨隱一樣冰冷。
  他討厭重複一件事。討厭把一件事說第二遍。然而他的話依然很含蓄:“父親,您不認為到了我這個年紀已經完全有能力獨立了嗎?您在我這個年紀不也娶妻生子……”
  “所以你也想?”蕭墨隱柔柔地笑了起來。
  越鏡塵忽然發現,自己全身的血脈已經不能正常流轉。而對方的出手,他也只捕捉到一個殘影而已。
  “父親大人,你這是做什麼?”
  “父親大人……你有將我當作過你父親嗎?”蕭墨隱一閃身,移到越鏡塵面前,淡淡問。聲音裏也聽不出他這是質問還是抱怨。
  若是幾日前的蕭墨隱,是絕不會從口中吐出這樣的話的,也不會在臉上擺出那樣的表情。
  “我聽不懂你在講什麼。”越鏡塵冷冷道。索性裝傻到底。
  蕭墨隱低低一笑,伸手撫上那略微冰冷的肌膚,欺身壓下。越鏡塵被點了穴,想動也動不能,竟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越來越近,最後覆到他的唇上。他淡淡地看著近在咫尺的美顏,眼神居然也不變。
  淺淺的一吻,然後分離。兩個人的身體系出同源,相似得緊。同樣柔軟而濕潤的唇,相依起來本應該很唯美的。
  蕭墨隱柔聲道:“你說你不知道,我信了就是,現在你知道了嗎?”
  越鏡塵的視線透過他的肩膀看向天花板,他冷冷道:“我說了不懂就是不懂。”
  蕭墨隱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眸裏的光似乎柔如春水,卻又深不見底。“沒關係,我教你便好……”
  越鏡塵只覺得他再度壓下來的動作輕柔無比,放在他腰上的手力道卻很大,仿佛想捏碎他的骨頭。
  他又不知點了哪里的穴道,身體竟然一下子軟了下去,全身哪里都使不上力。
  於是蕭墨隱的手觸到哪里,都是溫軟的觸感,沒有絲毫抵抗的柔軟。手下的身形十分完美,尤其是細瘦的腰身。
  纖長的手指靈活地挑開腰帶,再溫柔地半解下外衣……
  越鏡塵淡淡道:“父親大人,難道不考慮找個低一點的地方?如果我們掉下去,絕對會出現天下最傳奇的死法。”
  蕭墨隱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聲音低柔如同催眠。“有我在,你可以不用害怕。”他卻刻意忽略了“就是因為他在”這個因素。
  蕭墨隱幾乎從來不用劍之類的兵器,所以他的手柔軟如同他的眼眸。現在這雙手正逐步伸進裏衣去,由上至下的撫摩。他的撫摩也很輕柔,如同風拂面,帶著分癢意。
  “住手!”越鏡塵這兩個字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那手逐步移向的地方,幾乎讓他再也說不出話……他甚至可以容忍自己被上,但是他絕對無法接受自己竟然會那麼容易就對他產生反應!竟然那麼渴求……那人的身體!
  蕭墨隱淺笑旁觀著他的反應,道:“說到底,都是你的錯大一些。”
  冷汗,順著脖頸流入裏衣,越鏡塵咬牙道:“你對自己的兒子懷著這樣的心情……又、又怪到我身上?”
  事到如今,他連跟蕭墨隱渾水摸魚的必要都沒有了!認就認了,實際上,蕭墨隱的態度已讓他看出不少苗頭!
  蕭墨隱笑道:“自然是你的錯,若你有半分敬我為父,也許就不會如此。”
  越鏡塵冷笑道:“我不信!”然而對方手上驟然加快的速度又讓他閉了嘴。對他來說,這種感覺甚至比上一次赤火雲更難受數倍!
  只聽得蕭墨隱淡淡的笑聲,然而,一切都已經遠離,意識與世界仿佛隔了層看不見的膜……只能追隨著自己的身體,而不是靈魂。
  ……“你說得對,也許無論你是什麼身份、態度,我們之間到最後都只能演變成這個樣子……”
  他忽然溫柔地將他抱了起來,細細地親吻起來。綿密的吻很溫柔,與他的外表一樣的溫柔。
  越鏡塵總認為,這溫柔,全部都是假的。
  蕭墨隱這個人……他的一切仿佛都是不真實的。又或者他的性格之中也是存在許多真情,但是,已讓人不敢去相信。
  不敢……
  越鏡塵不得不承認自己一種古怪的心理——以他的性格來說,應當是任何傷害都足以承受得住,他卻惟獨不想面對蕭墨隱。
  不想被這個人傷害自己。
  是見硬就退的心理作祟?反復想了想,卻又不象。平日裏任何事,他從來沒有退讓過,反倒是蕭墨隱遷就他還多了些。
  想著想著,這種情況下,他居然竟走了神。
  蕭墨隱長袖一揮,藥樓那扇雕花大門應聲而閉。室內,一下子暗了起來。越鏡塵回過神,依舊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壓在自己身上的人。
  整件外衣,已全部被剝下。一條玄色的衣帶,緩緩從高高的房梁上飄下,悠悠然落到地上……
  衣下的平滑的皮膚已透出點點淡紅,空氣中傳來被刻意壓制下的喘息。微弱而痛苦。遇到這種事,換成任何一個男人必會忍得更痛苦。
  蕭墨隱輕柔地攬住他的腰,在他耳邊低聲呢喃:“你不舒服嗎?”
  “……”
  目光下移,那目光如春風拂過柳梢一般溫暖。
  蕭墨隱的手輕輕把越鏡塵緊摳住橫木的手拿開,又繞到自己肩上,隨即嫣然一笑,道:“你如此用力,若手傷了可怎生是好?”
  欲海沉浮,可是越鏡塵不能屈服。只因這一次屈服的意義遠不只是“一次屈服”那麼簡單。他還不想日後與這個人糾纏不清。
  如果他表現得單純像是一個被暴力逼迫的人,那麼以後他們還可以有回頭之路。
  “……放手,我是你親生兒子……”索性收緊手臂,拉近距離,讓他能聽到自己微弱的話語,不料對方獨有的氣息隨著空氣被抽入肺中,身體竟然又熱了起來。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淡淡道:“塵兒,若你是我,你怎麼回答?”
  越鏡塵身體一僵,眼裏譏誚之色更濃。他嘲笑的是自己。
  若他是蕭墨隱,沒冷笑三聲以表蔑視之意已經不錯了。而,蕭墨隱和他,兩人的某些想法本就是比較相近的。
  越鏡塵會拿“血緣”當籌碼去提醒蕭墨隱卻是犯了一個大錯。他以為任何人都會多多少少在意一點倫常之情,故一直以來他都覺得有著這一層關係蕭墨隱還不至於對他做出什麼……但……
  試問,一個曾想殺掉自己孩子的人能有多重視血緣呢?
  既然不能利用這一點,越鏡塵也就立刻忘了它。凝下心神,定定看著蕭墨隱,有片刻說不出話來。
  後者含笑看著他,伏下身,柔柔地吻著他頸側最為柔軟的肌膚。
  略微濕潤冰涼的異樣觸感……單是那麼輕柔,就已起了一層顫慄。然後吻一路移到胸前……
  對方呼出的氣息,與對方雲一樣柔軟的發……都可以使他一絲不漏地感覺到那種麻癢的快感……
  於是,那黑如深夜的眸裏便籠罩上了霧氣,朦朦朧朧再也看不真實。
  分明是不能沉淪的感情。
  “不能沉淪”是因為太想沉淪於那樣的感情。然而,越是不能沉淪,卻也越容易沉淪。
  越鏡塵不是很清楚自己的感覺。無疑,他很喜歡也很欣賞蕭墨隱,但是這種感情發展到哪個程度?他心裏不知道。
  蕭墨隱把他眼神這變化看得很清楚。靜靜地翻身坐到橫樑上,讓人坐在自己的懷裏,便開始細心地挑開他最後的衣扣。
  以為懷裏的人已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卻忽然聽見斷斷續續的低語,顯是用了最後的理智說出這句話。
  “……在這裏……會……”
  越鏡塵無力地靠在蕭墨隱的肩膀上,長長的睫毛蓋住眼瞼,眼眸半閉。
  話只有一半。然而蕭墨隱一向很是瞭解他。
  扣在腰上的纖指驟縮,越鏡塵吃痛,側過頭目光冰冷地看著蕭墨隱。然而,後者竟然比他的怒氣還大。“為什麼不可以在這裏?”
  越鏡塵以一種看怪物的眼神看著他。
  蕭墨隱又笑,笑得比春風還溫柔比春水還溫暖。“你不想被什麼人看見嗎?”
  若這時越鏡塵還有餘力,很想回他一句——難道你喜歡被人看著嗎?
  可惜他沒有。方才才說了幾句話,卻已是他全部的精力。重傷初愈,沉屙舊疾,雙點重穴,還有……被挑起的□……
  咬咬牙,耽著真氣逆轉的危險,他強自逼上一口氣,說了兩個字:“出去……”
  “我今天還非要他看著不可。”
  蕭墨隱依然淡淡地笑,笑著望進越鏡塵有些黯淡的眸,雙手上下左右來回游走,時不時輕擦過幾次那處可以令任何男人瘋狂的地帶。
  越鏡塵的喘息忽然急促了起來,被制住穴道的軀體卻仍動彈不能。越是不能動,也越是難受。這幾乎變成一種折磨。
  蕭墨隱這時才柔聲道:“許是我多慮了吧,你還好嗎?”
  那聲音是十足的關懷之切,聽者動心。越鏡塵此刻卻只有諷刺地冷笑。
  可能越鏡塵的表情實在是很值得玩味,蕭墨隱那一絲惱意頃刻便散了。他把玄色的外袍往人幾近赤果的身體上一裹,竟抱著人起身輕飄飄的縱身到樓上,再幾個起落,便出了鳳家的宅邸。
  不出一炷後,一人匆匆忙忙向著空蕩蕩的藥樓跑來,急得連翻過幾排闌幹,腳不帶沾地。
  來人一推開藥樓的門便迫不及待的大聲喊到:“你剛才有沒有……”
  然後,鳳未然停住。
  樓內空無一人。他又向內走了幾步,從地上拾起一條純黑色的帶子。
  鳳未然本就皺著的眉又緊了幾分,顯得憂心憧憧。他試探性的喚了幾聲,只確定了一件事——那個本該在的人,不見了蹤影。
  越鏡塵此時當然不在。他正被蕭墨隱抱在懷中,于叢林木葉中馳騁。
  他此時的心情不見得比鳳未然輕鬆多少。糊裏糊塗地,他甚至都不記得他自己剛才好象默許了蕭墨隱的某種行為?
  他說……不在這裏……
  那麼就是……能在別處了?
  換個地方繼續剛才的事。最後是否會演變成這個結果?

  第二十八章

  哧——
  越鏡塵吃驚地看著蕭墨隱雪白的衣裾被樹枝刮開,終於忍不住道:“你到底在急什麼?”
  他身上的火熱已被冷風吹散許多……難道那熱並沒有散失,而是傳到蕭墨隱身上了嗎?不然為何他的身形已逐漸不穩?
  越鏡塵曾看過他以絕妙的輕功躲閃從天而降的飛雪,待他從遠至近蹋入樓閣,衣依然如雪,卻沒有雪。
  可現在,他卻輕易讓樹枝刮開了衣服。甚至有幾次差點從高高的枝頭滑下去。
  但是蕭墨隱回答的語氣卻春水一般溫柔閒適,他看著越鏡塵的眼略帶笑意。“你分明與我一樣,怎麼體會不到我的感受?”
  也許他心裏很急,可是他表現出來的卻是另一套。
  越鏡塵不禁懷疑,他是否真的懂得如何表達自己的感受?一個人若連自己的感官情緒都能壓制的如此徹底,那麼他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下、怎樣的教育下長大的?
  越鏡塵控制住自己不再想下去。他不能。有些事本就這樣,對一個人的評論若夾雜了感情,只會有失公正。最終被蒙蔽的只有自己。
  正午時分,天似穹廬,白日懸空。
  清泉石上流。踩過一泉碎石,泉水的另一側有一道天塹。塹中有密室,直入百步,但見一室。室內裝璜並不奢華,卻極盡雅致舒適,四壁是精巧的雕花木欄。竟是與淵隱居七分相似。
  誰能想到離鳳居不遠的深山老林裏還藏著這樣一個隱秘之處!?
  誰有能力做出這樣一個居所?除了呼風喚雨的魔教教主又能有誰。
  誰能不佩服蕭墨隱的深謀遠慮思慮縝密?一步步的計畫定出來,沿途各地竟也已打點完畢。
  蕭墨隱轉手輕輕將越鏡塵置於收拾得十分乾淨的被褥上,脫去自己被樹枝刮破的外衣,然後側臥在越鏡塵身邊,溫柔地將他攬到自己懷中。
  紅衾暖,蠟燭淚。燭光中蕭墨隱的臉上帶著抹工異的溫柔。他一貫溫柔,但一貫不是這種溫柔。也許終其一生只能在他面上看見這一次這樣的表情。
  空氣裏是熟悉的味道。儼然是淵隱居裏長年縈繞著的檀香。神秘,醉人,蠱惑。
  也許是這個氣味太容易令越鏡塵放鬆,他的眼神又變得迷離。
  蕭墨隱輕輕一笑,單手挑開他本就亂了的衣。衣未全褪,卻是半遮半掩。手,先撫上膝,然後沿著大腿內側,緩慢地向上移動,逐漸撫過每一寸最柔軟的肌膚。
  他的手指指骨修長,手型完美。指尖一絲絲冰涼。這樣的手指,每一次輕微的碰觸分離便是痛苦與快意。
  越鏡塵壓低喘息,幾近絕望地掙扎。想要脫離那雙手,卻是徒然。
  他的撫摩永遠像是不帶任何情.欲的。如同他的人。
  越鏡塵忽然發現他此刻恨極了蕭墨隱那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即便是他,也被戴著“絕塵”面具的蕭墨隱弄得再難把持住自己。
  他單手撰著被單,一手用力抓著蕭墨隱單臂,壓抑過多,聲音裏卻仍帶著難耐的欲望。“你……住手……”
  誰知蕭墨隱不僅不退,反而傾身壓上他的唇。
  這此的吻不同上次,對方熱烈而急切地探求著他,退一步,他進得卻越多!越鏡塵死咬牙關,抗拒著舔吻他唇的舌。
  驟然,蕭墨隱的身體卻整個覆到他身上!肌膚與肌膚相接是令人為之癡狂的溫熱,他竟不知何時除去了衣物!
  “恩——”意料外的快感防不勝防,越鏡塵一下呻吟了一聲。下一秒,狂熱的吻糾纏而來猶如濤濤浪潮,一波更激烈似一波!
  唇舌被毫無空隙地壓榨,被制住穴道全身無力的他卻仿佛賭上全部地運起全身功力。越鏡塵使盡全力,把蕭墨隱推開一點。
  他墨黑的眸裏仿佛有火焰在燃燒,激烈波動起的情感是難以控制的憤怒與不敢置信!他低聲嘶吼道:“你瘋了,解開我的穴道!到底為什麼!”
  誰會知道!誰能想到蕭墨隱竟真膽敢這樣對待他!
  蕭墨隱不慍不惱,眼波如水波,極至纏綿。他雙手看似不著力,卻輕巧地卸了越鏡塵全部抵抗,將他雙手分按兩側,又吻了上來。柔聲道:“為什麼?”
  身下的人依舊頑固反抗,他的視線柔柔地撫過他全身上下,忽然又溫柔而堅定地道:“無縱詭隨,以謹繾綣。”
  ……
  仿佛彌漫了三年的霧終於散了。
  蕭墨隱卻終於把話全部攤開。
  不知名地,胸中似乎突然湧上一種情感。越鏡塵不覺猛然一震,抬頭驚異地看住蕭墨隱。然而他對上的惟有那雙如同一弘秋水的溫柔美眸,除了認真,再無他物。
  相視,發怔。
  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他眼中的光似乎漸漸碎裂,四散而去。
  蕭墨隱在這時又輕柔地吻他的頸側,手放開他的手,在腰線來回摸索,又向下走去。
  越鏡塵忽然冷冷道:“你住手,還來得及。”也許他現在表現得很冷。但,他除了這個態度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來對待。
  回應他的是落在胸腹的吻,和一句反問——“如若不然呢?”
  越鏡塵一時無語,冰冷硬朗的唇線緊抿著。半晌,輕描淡寫地說:“我以後可能會想殺了你。”
  “可能?”
  “啊,可能……”他低低咀嚼這兩個字,夢囈般地呢喃。心百年不遇的柔軟起來。
  “可能是什麼意思?”
  越鏡塵低頭睨了他一眼,一聲輕歎,淡淡道:“可能就是——如果我愛上你,我就絕不會殺你……”
  “那你現在……?”
  “可能。”
  “可能?”
  “意思是我不知道。”越鏡塵冷冷地答到,已經開始不耐。若對方再囉嗦地追問,他可能立刻就翻臉不認人了。
  蕭墨隱笑了。那一瞬間,仿佛有蓮花次第開落的聲音。
  他突然一手下移握住了越鏡塵,聽得一聲驚喘。然後他笑道:“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如有烈火,如是末日。
  如果現在越鏡塵的穴沒被點住,手上有一把天下最鋒利的刀,再把蕭墨隱五花大綁送到他面前。他大概是不會下手殺他的。而且他此刻完全想不出,若那人死了,會是怎樣光景。
  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的話,從來沒有人敢對他做的事。如果有一個人做了,要拿他怎麼辦?
  燭火明滅,將兩人重合的身影映在鏤空雕欄上。
  最初進入時的疼痛與不適隔了片刻才逐漸退去。緊繃的神經終於開始舒弛了下來。
  他幾乎不能接受,默許這種事發生的竟然是他本人!
  沒等他質疑自己的靈魂真偽,對方就開始溫柔的抽動了起來。最初的動作很慢,淺淺地進入,再抽出。
  然而,漸漸地,那人似乎無法再控制自己的身體,開始劇烈的動作起來。他攬著他的腰,仿佛永遠也滿足不料地肆動著,渴求他的身體。耳邊,可以聽到壓抑著愉悅與欲望的聲音。
  纏綿悱惻。暗紅色的錦衾皺得不成樣,被擠壓變形。
  又是痛。這痛跟他以前受過的各種各樣的傷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卻是最難忍受的。
  然而他決定的事絕對不會後悔。
  線條冷硬的唇被咬的滲出血紅。
  那人忽然間湊上來輕吻他的唇,一翻身將他推到側臥的姿勢,然而激烈的佔有卻一直不停。吻,也一直不斷。
  不痛。他卻開始覺得熱了起來。那人身上明明更熱,卻總覺得貼上去會舒服一些。
  快感似乎來自那人放在他下身的手,又似乎來自那人不停的動作。再後來,竟然演變成全身上下。
  他已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忍住迎合?開始迎合?……
  任誰都抵擋不了的快感,已經讓他屈服!
  情.欲佔據了他的全部思緒,只能隨著本能,一次次回應……

  第二十九章

  事實上,越鏡塵也不知道他後來昏睡了多久。甚至不知道他醒來的時候是什麼時刻——所處的居室在天塹內的山洞深處,長明燈高掛,不辨日月。
  身邊傳來一種溫熱感,還有人體的柔軟。讓他根本不能裝作忘了不久前發生的事。
  偏過頭去,發現那人靜靜的伏靠在他身邊,一襲淩亂的白衣鬆鬆垮垮地披在身上,正閉目沉睡。
  仔細觀望,一時唏噓。也許他只有熟睡中才會顯得這麼無害吧?清秀的容貌,柔麗的眉眼,唇薄而潤,一頭黑髮如同九天之上流瀉之下。竟然有一種純粹感,柔和而靜美。
  但,越鏡塵同樣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若那雙眼睛睜開,剛才那幾個形容詞恐怕只能變成他的反義詞。
  他睡得很沉,從頸側到前胸的皮膚略微蒼白。
  越鏡塵眼眸一黯,手指悄悄按上了他的頸側。頸動脈。
  眼下,他的手只要再下去一分,這個人就真的再不能呼吸了。越鏡塵有那個自信的資本,這個距離,只要是人,就不能躲過他的攻擊。即使是蕭墨隱也不可能。
  他的眼底卻忽然閃過絲類似於無趣的的情緒。
  越鏡塵認為自己有夠無聊。這舉動完全是出於一種試探的心態,而那人偶然的弱勢竟然讓他該死的覺得很有成就感。
  歎了聲,然後頹然靠在床邊,太陽穴隱隱抽痛。
  忽然有人柔聲笑道:“也許需要一杯酒?”
  越鏡塵凝眸,看那人竟然已著好一身白衣,手舉金樽,笑顏溫柔,眸欲滴水。
  他淡淡道:“你不知道我一杯就倒?”一杯就倒,酒力奇差。這似乎是前世那群姓越的集體缺點,結果一直傳承到現在。
  蕭墨隱展顏一笑,將酒樽塞到他手上,又以萬年不變的聲音說:“怎麼會?”
  越鏡塵閉嘴,沉默地接下,一飲而盡。酒竟然還是冰的。不論它味道如何,那種溫度順喉流下都有種舒暢感。
  隨手丟開杯子。叮地一聲,清脆的撞擊聲。然後人又懶懶地靠到床柱上,比夜更深的眸帶著分倦意與漫不經心。
  光依然很暗,暗得像是黃昏。
  穿戴整齊的白衣男子輕輕俯下身,指尖再輕如無物地沿著那優美的臉線描繪。留住,留不住,只有絲絲溫暖。移到下頜的時候,他的手被人猛地捏住。
  那人眼裏的光銳利如劍,冰冷如雪。但那人的語氣卻似乎很輕鬆。“當你的兒子,真夠倒楣。”
  “是嗎?”白衣男子輕笑著反問,絲毫不在意。
  “你對所有人都這樣嗎?”越鏡塵聲音平淡。
  男子柔柔地看住他,道:“不知道,我只有你一個兒子。”
  這句話讓越鏡塵低笑幾聲,然後他以一種嘲諷的口氣說:“這麼說我就是那光榮的第一代嘗試品了?”
  蕭墨隱笑道:“好象不是。”
  “呵……父親大人,你真是……”越鏡塵沒有把這句話說完。他猛然起身,忽地大力將對面的人扯過來,發狠地吻了下去。
  這一動作,昨夜的“後遺症”便全給逼出來了,當下,下身一片酸楚疼痛。然而,理都未理,全身只在乎那一個動作!
  越鏡塵如有冰積澱的眸直勾勾的注視著近在咫尺的人。而對方竟然神色不變,那雙眼還是暖暖的盈滿笑意。縱然嘴唇被咬得流血也未作反應。
  越鏡塵突覺煩躁,又一把推開了他。
  蕭墨隱亦眼也不眨地觀望著,眸光似乎比月光璀璨。他右手輕抬,緩緩地碰過自己的唇。“塵兒這是什麼意思?”
  “沒意思。”越鏡塵眼也不抬,冷道。
  他自己也解釋不了的東西,怎麼告訴他?而且突然這樣做,恐怕也不見得要理由。
  話音方落,他忽然發現右手一片濕潤,還附帶著一種熟悉的氣味。不用看是什麼,已心中一冷。他驟然沉下臉,問道:“你受傷了?”
  蕭墨隱一直不停的微笑,看著越鏡塵的眼光似乎是深水一般深沉而溫柔,這時才柔聲道:“皮外傷,不打緊。”
  越鏡塵動手扯開他的衣服,只見右腰上一片淺淺的瘀青,還伴著一道刀痕!這青紫看起來很淺,實是內力囤積很成,若是重的話便足以傷到內腑。
  越鏡塵手指扣入白衣,幾乎撕破那衣衫。靜默許久,他冷笑:“你竟然會被打傷。誰那麼光榮,有幸傷了魔教教主?”
  掩上衣服,蕭墨隱淡淡道:“天隨府裏總是有點厲害的。”
  越鏡塵一震,記起了他去天隨府是為了什麼。隨即冷哼了聲,逕自起身迅速正好形容,就大步往門口走去。蕭墨隱出手,快得讓人根本難作判斷,他一下就將越鏡塵攬住,輕聲在他耳邊耳語。
  “塵兒想去找鳳公子嗎?”
  “你適可而止,別那麼無聊!”翻手一劃,將對方隔外幾步遠,越鏡塵淡道,“你該知道分寸。”
  “我不知道。”蕭墨隱笑得溫柔如水,冷定如昔。人卻難以覺察的倒退兩步,倚到牆邊。
  越鏡塵看著他,神色冷淡。“你沒得選擇。藥力發作了嗎?”
  “……好象是……”蕭墨隱輕聲答到。他心思縝密,方才身體有一絲絲異樣,便已想透一切。想必剛才越鏡塵吻他之時,已下了藥。
  那抹比春風更溫柔比春水更溫暖的笑容,忽然摻了點淡淡的苦澀。
  然而越鏡塵看他的神色也更複雜。“為什麼不防我,父親大人?”
  “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防的……”白衣男子順著牆滑坐到床上,風清雲淡地笑了一笑,闔上眸,不再言語。
  越鏡塵轉身頭也不回地出了門,袖風帶上門扉。
  桌上,煙酒已冷,至冷傷身。
  在真正成功前,越鏡塵對制住蕭墨隱只抱一分希望。制住了仍馬虎不得,他迅速向回走去,不敢稍作停留。
  “少主。”
  生硬而恭敬的聲音讓他駐步。一轉身,果不其然,展單膝跪地於他身後。
  “展護法?你怎麼在這裏?”越鏡塵眉頭一擰,冷聲問。展應該是留於木屋待命,根本不可能出現於這裏。
  “久不見少主,屬下自作主張來尋。”
  “尋得真准。”越鏡塵淡淡諷刺,立刻又轉身而去,“你留在這裏等他,不要跟著我。”
  “遵命。”縱然心有疑惑,展仍不敢怠慢他的任何吩咐。
  曾經有人說,魔教若有一人真心護教護主,那麼只能是展護法。若有一人真正忠誠可信,也只能是展護法。
  現在,這位護法恭敬跪地,待他的主上走遠了,才敢起身。
  ◇◇ ◇ ◇ ◇
  鳳未然依然風風火火地滿天下尋找越鏡塵,急得幾乎連口氣也不敢歇。他剛找完鳳居,正待奔出門口,忽然見一人悠悠然拾階而上。只是似乎有些疲倦。
  鳳未然趕快沖上去,一把抓住越鏡塵衣襟。而後者懶洋洋地望著他的眼,又懶洋洋地問:“怎麼了?”
  鳳未然神色複雜,一字一頓道:“你,穿過女裝嗎?”
  越鏡塵神色不變。“沒有。”
  鳳未然的神色卻更複雜了,他以一種極低的聲音,附在越鏡塵耳邊說:“展曾和我講過,你和你母親有七分象?”
  “恩。”
  黑眸一如既往半眯著,慵懶而無害。然,聽到那最後一句話,這雙眸裏似有冷光浮現。
  “我看不然……”鳳未然放下他的衣,倒退兩步,“根本是十分象!”
  忽然一片寂靜。
  越鏡塵默默低下頭,淡淡看著大地。然後淡淡地說:“你見過她了?”
  鳳未然聽他的語氣便狠狠一驚,驟然拔高聲線,“你知道離夫人沒死?難道是真的?剛才與父親講話的人真的是她?”
  當在窗外看清楚窗內那個女子的臉時,他真的幾乎當場呆掉!如若不是眼前這個人變裝,就只可能是魔教教主夫人——聞人離!
  江湖上每個人都知道聞人離已經死了……已經死了……然而那個女子的身份又那麼好分辨!單憑那張與眼前人一模一樣的臉!
  “應該是吧。”越鏡塵漫不經心地應到。
  “你怎麼會知道?!”
  越鏡塵低頭略一沉吟,回道:“前幾日,她曾來找過我。”
  鳳未然聽得他的話,竟然眼神逐漸淩厲起來。“你知道!?你知道!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說出來,至少要告訴蕭教主!”
  “告訴他?”越鏡塵嘴角忽然又泛起嘲諷而冷酷的笑容,“告訴他他至少有一百種方法讓我走不了!”
  “你要走?”鳳未然驚道。
  越鏡塵沒來得及回答。
  一人翩翩然從門內跨出。上繡蓮花的青色衣裙,一頭青絲如飛流般,氣質淡雅高貴,巧笑倩兮。
  這樣的女子,美麗又溫柔。竟然一時讓人挪不開眼光。
  她的聲音如同水,又如同流雲。“鳳公子,吾兒自然是與吾一道而去。”
  話音方落,她蓮步輕移,走到越鏡塵身邊,愛憐地伸手欲觸他的臉。
  越鏡塵眼眸一暗,不著痕跡地躲了過去。
  聞人離的手就那樣定在空中。然而她淺笑,又道:“才分別四年,你居然與我生疏若此……連一聲‘母親’也不再肯喚了。”
  然後她的手下落,輕輕握住越鏡塵的手腕。然而僅搭了一個眨眼的瞬間,越鏡塵忽地向後一退,滑至鳳未然身邊。
  他的眼眸裏很平靜。他甚至用了很大心血才使他的眼眸平靜,不表露出絲毫厭惡與排斥。
  是的,他很排斥這個陌生的女子。如果可能,甚至根本不想靠近她三尺內。
  鳳未然驚奇地看著這一對“母子”。
  他曾聽鳳致講過,這位少主自小是由母親帶大,還是極盡寵溺的待遇。然而再說這個人,即便是對待一個陌生人,也從未露出如此強的敵意。
  他怎會如此針對他的母親?
  全部人裏似乎只有聞人離表現的正常。她忽然含笑望向鳳未然,道:“鳳公子,這些日子麻煩你照顧了。鳳公子何不來送我們一程?”
  “……去哪里?”鳳未然晚半拍才反應過來,愣愣地問。
  聞人離淡淡一笑,燦若春花柔若春水。
  她說:“自然是天隨府了。幾日前,他親口答應過我。”
  鳳未然如遭雷擊,不敢置信地側頭瞪著越鏡塵,也不管聞人離還在旁邊,竟然厲聲道:“你父親待你那麼好,你居然說走就走!”而且……一走就走到他死對頭家裏去!而且……你不是很討厭她?
  鳳未然對天隨府無一絲好感!越鏡塵的所作所為更讓他怒氣衝天。
  聞人離在旁邊微笑。越鏡塵則是近乎默認的望著大地。
  “你竟然要背叛他!……”鳳未然冷笑起來,猛地一轉身奔回宅內,“碰”地一聲重重撂上大門。
  越鏡塵冷眼看著朱紅的大門在自己面前緊閉。
  耳邊是那女人溫柔話語:“你爹想必對你不好?竟然讓人不惜一切手段來逃開?”
  見越鏡塵沒有回答,聞人離又嫣然一笑,道:“也對,當年與他在一起,實是有些讓人吃不消。”
  聽到前半句,越鏡塵終於轉頭看了她一眼。目光比劍光更冷厲。
  然後他學著她的口氣,輕而柔淡地說:“母親多慮了。人人都道父親大人與您伉儷情深,他又怎會不在乎您?”
  聞人離低頭看著自己的指甲,在陽光裏隱隱有水波一樣的光芒反射。她忽然笑道:“我給你的藥好用嗎?”
  “……自然……三天內只能使出三成內力的‘七魄散去’,又怎會不好用?”

  第三十章

  聞人離便也不再說什麼,將視線轉回寬闊而荒涼的大道上,寧靜守望,帶著笑的眸溫柔無比。
  地平線上,忽然塵埃飛揚。一輛青篷馬車延著大道絕塵而來。魔教早將這方圓百里全部封鎖,這輛馬車又是如何突破層層封鎖?
  趕車人戴著斗笠,垂下的面紗遮住他的容顏。隨著車穩穩地停在鳳居門口。車上人俐落跳下車,伸手為聞人離挑開車簾。
  聞人離卻淡淡一笑,微微搖頭,垂目柔聲說道:“我尚且有未完之事,你們先行一步可好?”
  “遵命,離夫人。”那人答道。他的聲音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雖是恭敬的話語,語氣卻是不卑不亢。
  越鏡塵只覺這聲音再耳熟不過。
  果然,那人纖長修美的手摘下斗笠,映入眼簾的赫然是那眉眼濃麗而清冷的人。
  “冷公子,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冷嵐冰恍若未聽見這句話,左手仍按著車簾,冷冷道:“請上車。”
  越鏡塵漫不經心地一笑,在走上馬車時,竟轉頭看了看那鬢髮如雲的美麗女子一眼。隔了片刻,忽然風清雲淡地低語道:“其實我一直在意,你為什麼沒有死?”
  聞人離已轉身,聽到他這句話,回眸溫柔一笑,卻答非所問。“你或許還有別的問題要問我?”
  “哈,我只是想,世界上唯一能與他匹配的人,也只有你了。”
  聞人離靜靜地聽著,臉上仍帶著淡淡的溫和笑容。話裏的諷刺,全作無用。
  冷嵐冰一直立在一旁,眼也不看兩人。這時忽然用了傳音入秘的武學對著越鏡塵低語:這算挑撥離間嗎?
  越鏡塵本想回答,聞人離卻在此時輕笑幾聲,笑問:“你知道那位女子現下在何處?”
  她複又笑意盈盈地回復了自己方才的話。“大概在魔教第七重天那座墳墓裏吧。”
  原來展從“聞人離”的墳墓裏挖出來的骸骨竟然是天隨府府主?她究竟是被何人穿環於琵琶骨廢了武功替代聞人離而死?
  “原來她竟然代你死了!”話雖如此,越鏡塵的語氣卻平淡的仿佛早已知曉此事。
  聞人離柔柔笑道:“我們本是血親,她自然比任何人都能替代我。”
  越鏡塵一聲低歎,道:“我似乎懂了。”
  聞人離頷首,便拂袖離去。
  這個女子已然是間接把兩個問題都答了。魔教裏的骸骨,還有外姓的府主。
  這樣聰敏的女子真甘居於人下?
  ……
  “冷公子,這是何意?”
  待遠得連鳳居朱紅的屋頂都模糊成一點血痕,心知聞人離絕不可能看到,冷嵐冰居然立刻急切地把住越鏡塵的脈,臉色陰晴不定。又無奈道:“果真如此,鳳家還沒找到治療你沉屙的最後一味藥。”
  “難道你找到了?”越鏡塵不以為意地挑眉。
  冷嵐冰神色冷淡,冷淡中卻有絲說不清的受傷。“我不光找到了,而且還早已提醒過你。在那種耳目眾多的場合,我不能明說。”
  “哦?”
  黑衣的清麗男子卻冷冷地將注意力轉到了馬鞭上,不再睬他。
  越鏡塵明白對方定是在上次私自找他時說過那話,再回想,卻發現那些話在腦海裏已和空氣沒什麼分別,就不再想了。
  坑坑窪窪的泥地,車行緩慢。然而這樣的速度,身後居然連一個追兵都沒有。
  死寂與蕭條。若說那些人是沒有反抗地就被全部殺死,顯然是不可能。那麼他們只能是被人調離。
  “看來教內是出了內奸……”
  越鏡塵將頭靠在車壁上,眉宇間一派悠然,懶懶散散。
  冷嵐冰不為所動,平靜道:“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你懷疑我?”越鏡塵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卻不見怒氣。
  冷嵐冰淡淡道:“我只覺得你應該不想離開蕭教主。”
  越鏡塵自嘲道:“在今天以前我甚至都未真正答應過聞人夫人的要求。”
  “哦。”冷嵐冰不知其意,卻也應了聲。
  “她還有任務派給你。”越鏡塵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二指夾了張滴蠟密封的書函給冷嵐冰。
  後者縱然嘴裏說著懷疑,竟然也不避嫌地一指刮開封蠟,取出書函。展開信件,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圖示與文字赫然是魔教總壇的地形圖!
  冷嵐冰的眉,一點一點,擰得死緊。卻全然不見欣喜與驚異。
  “難道這不正是你們希望的?”
  越鏡塵低沉的聲音傳到他耳邊,害得他又一皺眉。偏偏那個人的話沒有一句不對。天隨府本來的計畫就是趁魔教上位之人不在總壇時來個奇襲,從而一舉攻下魔教根據之地。眼下,這一切來得這般容易,他心中竟然一點也不覺得高興?
  冷嵐冰語氣有些不穩,聽在耳中卻冰冷不減。“蕭公子竟然倒戈的這樣徹底,實在是出乎於在下預料。只是蕭公子難道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什麼人?
  “離夫人雖為女子卻雄才偉略心比天高,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蕭公子此番無論向著誰都難免擋了她的路,屆時她可會念母子之情?而公子這樣的做法又豈非截了蕭教主給閣下的後路?”他一口一個“公子”,生疏至極。字字句句透漏的信息卻截然相反。
  只可惜某人依然望他的天望他的雲,完全不顧別人正在為他的卿卿性命擔憂。心裏卻淡淡笑道:冷嵐冰,實在是一個複雜的人。
  但人本為萬物靈長,如此得天獨厚的生物又豈是一言兩語可概括出來的?真要概括一個人,又豈是單單幾面就能反映得出?
  話到如此,冷嵐冰忽然也發現自己說得過多了,下面的話猶豫半晌,不知當不當說。眼前那人無所謂的態度,卻怕他這樣怠慢終究會傷了自己,只能說出下面的事作為提醒。
  最終,他說道:“你可知離夫人為何留在鳳居?”
  越鏡塵不答,神色一片淡然,也不見好奇。冷嵐冰只得繼續說下去:“你可知這世上能治好你肺腑沉屙的人只有鳳公子、鳳老爺與我三人?”
  越鏡塵接著他的話,淡淡道:“有她的吩咐你自然不會理我,蕭墨隱得罪過鳳致,再加她從中作梗……所以這世上只剩一人而已。”魔教少主,單這個稱呼,聞人離就不可能留下他一條活口。
  冷嵐冰道:“你說她是去幹什麼的。”
  越鏡塵遙望沙塵之後若隱若現的遠山,隨口道:“自然是殺鳳未然。如果沒人能治好我的病,然後我病死了,也完全不關她的事,既不會惹來非議又能達到目的。”
  冷嵐冰歎道:“其實那最後一味藥就是我用來盛赤火雲的盒子——黑殘木,若你在聞人離來前就告訴鳳未然,讓他幫你配藥,接下來發生的事就全部不會有了……難道你不管?”
  越鏡塵笑道:“已經走出這麼遠,有必要回去?”
  冷嵐冰又道:“若你想回去,我便載你回去。”
  “那不重要。”
  冷嵐冰試探道:“即使離夫人殺了蕭教主?”
  “……”
  秋風如泣,居然蓋過了那一句回答。可以肯定的是,臨京在前,鳳居在後。聞名天下的天隨府,只有一日的路程。
  方才兩人的分析十分精闢。甚至無半點虛假。
  鳳家遭劫!生死之劫!
  似乎古往今來,一個人想要毀滅一個罪證,十之八九都會想到一把火燒個乾淨。聞人離也不例外。
  其實無論鳳未然是不是天下第一名醫,只要他身體裏還流著聞人家的血,還是能與她爭奪天隨府府主位置的正統繼承人,她都不會讓他好端端活在世上。
  鳳未然自己也很明白這一點。當木樓在大火中逐漸崩塌離析,他甚至根本連動都沒有動。一個內力全無的人要在天隨府離夫人眼皮底下逃掉,那真是天大的笑話。
  眼下,唯一值得慶倖的似乎就只有……聞人離總算還念著點舊情,打昏了鳳致,命人將其帶走了。
  真的慶倖……
  心裏總是想著這些值得快樂的事,恐懼好似便淡了許多。他只能告訴自己,這“一生”其實已經很充實,人生斷在任何時刻,都不會留下遺憾。
  轟隆一聲,房梁夾雜著亂舞的火焰,砰然墜地,焦木觸地即碎,飛濺而去,竟一下將坐落在四面的書架燃著了。隨著頂梁木的坍塌,整個屋頂都開始便作簌簌塵埃,帶火而下。
  徒然更盛的火光將他的臉照得更亮。身體都能感覺到近在咫尺火焰的灼熱。
  鳳未然鎮定自若地從懷裏摸出一個玉瓶,倒出一顆血紅的藥丸。碧蠶卵,天下九毒之一。鳳未然自認被天下任何一種毒藥毒死都比燒死來得強。
  還沒來得及吞藥,一塊橫木忽地當頭砸下。一陣如死寂靜之後,鳳未然突然發現……眼前少了一塊焦木多了一個人影。
  來人語調平淡地道:“鳳公子何時成了如此想不開的人?”
  身前三尺,是一人白衣如雪,衣在火中被映成橘色。柔麗的臉神色淡淡,有種飄忽於世的飄渺。
  那個人,本不該出現在這裏!至少不該在這火海之中出現!
  鳳未然訝然道:“蕭教主,你怎麼還在這裏?”
  魔教教主有自己的責任,這種閒事,應該是能避就避才是。而且……他看起來很不好。先不說衣穿得淩亂,袖口被燒焦了一片。臉色竟然是出人意料的蒼白。
  “你不希望我在這裏?”蕭墨隱淡淡問。他的聲音,如同晨露浸過的空氣一般,清冷而柔軟。眉眼之間是淡淡的疲憊,與虛弱。
  火仍在燃燒。然而只要這個人在這裏,似乎一切危機都不是危機。
  “等等,”在一片焦味之中,鳳未然敏銳地捕捉到對方身上一種類似于桂花的香氣,神色刹時變得說不出的古怪,“我弄錯了吧?七魄散盡?”
  一絲淺淡的笑容出現在蕭墨隱的嘴角,然後他風清雲淡地說:“你沒弄錯,我的確是中了七魄散盡。”
  七魄散盡。可暫時壓制七成內力,並短時間麻痹。就是中了這樣一種厲害的藥後,他強行衝破了麻痹禁制,又損了內息。
  “……是誰?”
  “鳳公子認為是誰便是誰。”
  話音最後消失在鳳未然耳際寸許之遙。蕭墨隱輕輕抓住他的袖子。鳳未然忽然覺得身體一輕,人已經被帶向火海之盡。
  即使是沒了七成內力,蕭墨隱還是蕭墨隱。區區火焰,豈能奈何?
  “快住手!蕭教主,你不能亂動真氣!”鳳未然驚訝的喊聲逐漸自火光中消失,向著紅蓮織就的煉獄之外奔逃。
  聞人離太自傲。甚至未在一路設下嚴防,仿佛算准了自己的計畫百無缺失。蕭墨隱輕鬆帶鳳未然出了鳳居週邊,忽然猛地停了下來,撒開了手,輕輕地咳了起來。
  “蕭教主……”鳳未然趕忙前去扶他,卻被以一個漂亮地閃身躲過。無奈之下,只得從袖中抽出一盒隨身攜帶的封穴銀針,又試探地問:“可否讓我為你封穴解藥?”
  蕭墨隱淡而冷地望著他,不必言語,那眼神已是一層隔閡。
  鳳未然的太陽穴又開始抽痛,心底湧上一股深深的無力感……為什麼這一家子一個比一個難搞定,一個比一個任性……
  不,這位教主大人甚至還沒他兒子合作……
  鳳未然嘗試著曉之以理:“危機當頭,若不逼出藥性至少七日內你都恢復不了,怎能與強敵抗衡?況且……相信蕭教主略通藥理,也知我不會在針上下毒……”
  蕭墨隱淡淡道:“我相信你不會。至於其他,我自有分寸,不勞鳳公子費心。”
  面對如此言辭,還能說什麼?鳳未然一時語塞,又道:“舉手之勞,你到底為什麼一定要拒絕?”
  一陣風來。秋風蕭瑟。白色的衣,衣擺被風帶起,飄然,飄渺。
  鳳未然一直覺得,這個人今天的眼神跟秋風相去不甚遠。
  “我已說過,不勞鳳公子你費心。”蕭墨隱的語氣竟然驀地直轉而下,比春風還輕柔,比春水還溫暖。
  “……”鳳未然聽得把身體往回一縮,識相地閉上嘴。對方特意加重了“你”這個字,實在是讓人心中發寒。
  也許是因為這位教主一直不喜歡他的緣故吧?但,既然不喜歡,又為什麼要勉強自己救他?而且既然知道救治有益無害,為什麼堅決決絕他的好意?
  “其實……你就算自己不想也該為了……呃,小塵他……”鳳未然越說越小聲,蕭墨隱的臉色也越來越沉。
  鳳未然終於發現,果然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蕭墨隱一拂袖,轉身飄然遠去,只落下一管銀蕭,冷冷道:“你帶著他往東走,教裏的人若見了你自會關照。後會有期,鳳公子。”
  “……是……”鳳未然囁嚅道,捧著銀蕭大氣也不敢出。
  若平時,便是這人以何種可怖的態度對他他也是全然不懼的。只是……這個人,今日實在是讓人不忍忤逆。

  第三十一章

  “離夫人果然名不虛傳,這麼快就辦成功了麼?”越鏡塵斜靠在車窗旁,微笑著對窗外縱馬而行的白衣女子說。言語裏的諷刺之意不言而喻。
  他二人也沒行出多遠,聞人離便已策馬趕來,素美的面容上罩著一層煞氣,好不駭人。
  女子冷定也非常人能及,竟還笑得出聲。一扯韁繩貼近馬車,附在越鏡塵耳邊呢喃:“塵兒,既已確定同我走,又何必總心向於他。”
  越鏡塵刹時無語。
  聞人離見狀,眸色一黯,“跟……娘一起,難道不好嗎?”
  若外人看來,只怕她依然是那個美麗溫柔從容的聞人離。然而越鏡塵一直是半低著頭,沒有看到那鎮定自若的面容,只看得到她緊握成拳的右手,居然隱隱泛白。
  他忽覺有些迷惑。再來的便是感慨。
  有些事還真讓蕭墨隱說中了。聞人離心中,竟然還是想要回這個孩子的……哪怕說的、做的再狠。
  只可惜她和蕭墨隱實在太象,這種情緒只能以奪取來滿足,而不是爭取。
  聞人離待了許久,不見回答,心中一氣,雙腿一夾馬腹,絕塵而去。
  忽地,冷嵐冰咳了一聲,以傳音入秘道:“這次可氣大了,想必計畫失敗了。”
  “計畫?”越鏡塵卻是不管四面八方那些密探是不是能聽見,直接問出聲。
  “封死山洞,拖延計畫。”冷嵐冰邊慢悠悠地催動馬匹,邊解釋,“以千斤封墓石封死洞口,試圖暫時拖住蕭教主行動……很顯然,一點效果都沒有。”
  越鏡塵觸電般回過頭,冷冷道:“你給我說仔細,什麼山洞?”
  冷嵐冰淡淡地掃他一眼,語氣有分古怪。“如果是擔心蕭教主便罷。如果是……擔心那件事,也大可不必,離夫人早已知曉。不然會把她氣成這樣?不然你以為她會對自己的夫下此重手?”
  話音方落,冷嵐冰只覺身後的氣息刹時冷了下去,一雙眸,如利刃,如有利刃在背,冷芒穿透神經。
  然而很靜。任時間一點一滴流走,冷汗一點一滴落下,他的手不自覺橫在膝上靠近劍柄,身後的人卻沒有發難。只有那銳利而寒冷,帶著審視意味的視線,令人煎熬其中。
  不知過了多久。越鏡塵忽然嘴角一挑,向著軟墊一靠,單手支頜,慢條斯理道:“這消息傳得真快,那父親大人瞞天過海的舉動到底是在幹什麼?早知道何必跑到那種鳥不生蛋的地方,還不如在房梁上做完算了。”
  冷嵐冰聽的差點從馬車上栽下去,一貫冷淡的臉微微抽搐著。
  這句話還沒消化完,身後卻又幽幽飄來一句話。
  “既然你知道了,就別總讓我想拿刀架在你脖子上,既勞力又無聊。我的身體可到現在都不大舒服。”
  ——似乎是……沒有清洗的原因……
  可惜當事人之中,一個心有餘而力不足,一個經驗過度缺乏,竟沒人來做這事。
  “咳咳咳……”
  聽著某人因被口水嗆到而猛咳的聲音,心裏的鬱悶,忽然消失了。
  再抬頭一望,連天都比剛才藍了。
  ……聞人離有什麼好驚訝,區區一塊石頭怎困得住你……你什麼時候才到?這出戲缺了你,可是一點都不精彩。
  而你現在,心裏又在盤算著什麼損人計畫?
  ◇ ◇ ◇ ◇ ◇
  “教主,您確定把計畫提前嗎?”
  沒有回答。
  “那……”展又猶豫了一翻,繼續問,“那個人……暫任教主……真的,沒問題嗎?”
  蕭墨隱終於回過頭微笑:“先做著吧,省得日日閑得非凡,四處招惹不該招惹的人。”
  ……
  此時的鳳未然。
  “你,你們要幹什麼……”他顫抖著聲音詢問。
  順著蕭墨隱的指引,很順利的找到魔教駐地。然而……那群人一看到他手中的蕭,忽然齊刷刷地跪了一地。又整齊而洪亮地大喊:“教主!”
  性格乾脆火熱的鳳某人,當場呆了。
  趁這空擋,已被人七手八腳塞進了某個考慮周全的人早就預備好的馬車。而他,在馬車中,發出了如上驚呼。
  車外有人應著:“教主吩咐的,一但看見拿著信物的人,當以教主之禮待之,那即是能助我們抵禦外敵之人。然後,全教撤回總壇。”
  ……被人算計了……鳳未然欲哭無淚。模模糊糊地想起,越鏡塵似乎跟他提過,最近西域有個什麼組織似乎來範魔教……等等,“助我們抵禦外敵之人”是什麼意思?
  我鳳未然……好吧,我承認,我武功不如你,頭腦不如你……也沒半點理由做那勞什子“傳說中的人”。
  還有……魔教全部撤回,不就代表天隨府那邊就只有……蕭墨隱一個人?
  “你們停車!”
  他忽然劇烈地掙扎起來。然而,幫他縛住雙手的人,顯然技術不錯。
  “沒用的……教主交代過的話,辦砸了可有我們好看……公子你,自己多擔待著吧。”趕車的人回過頭,安慰著鳳未然。聲音居然……頗為憐憫?
  “他……你們教主現在危險!”
  “教主說他自有計較。”
  該馬車,與另一輛駛向天隨府的馬車,背道而馳。
  有人咬牙切齒地大喊:“蕭墨隱,別讓我看見你第二次!!!……唔……”
  然後,嘴被人慌忙堵上。
  可見“前”教主往日積威的確甚重。
  ◇ ◇ ◇ ◇ ◇
  雖然越鏡塵是很期待那人的到來。然而,事與願違。這一路,平靜的詭異。
  他本人曾背下過教內全部暗哨的分佈圖。路經這些位點時也發現,的確是一個人手都不在了。並且,顯然是主動撤離,而不是被人清除。
  頭腦裏似乎浮現個大大的問號。再來,變成感嘆號。
  ……不愧是你,的確膽子夠大。
  這似乎是,邀請聞人離一對一決戰的信號?
  夜晚。客棧。昏黃閃爍著的燭火將人的剪影貼在客棧的牆壁上,拉得狹長且巨大。
  越鏡塵坐在浴桶裏,有一下沒一下地撩起水撥在自己身上,人卻是在發呆。臂上、胸口……全身上下都留下點點紅痕,他離開蕭墨隱的時候並沒有注意,晚上終於找到時間打理自己的時候卻發現了這些印記。然而,雖然多,卻都不深,難怪那個時候……並沒有任何痛感。
  忽然響起了敲門聲,冷嵐冰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蕭少主,我幫你拿了晚膳。”
  “直接推門。”越鏡塵應到。
  然後是門吱呀一聲響。再然後是某個人低聲抽氣的聲音。
  越鏡塵輕輕一笑,在水中轉過身去,看冷嵐冰一陣兵荒馬亂地放下餐點然後尷尬地低下頭。他忽然心生好奇,然後趴在桶邊,懶洋洋地道:“是因為我太象聞人離了嗎,你們才把我當女人對待?”
  冷嵐冰拖了很久才遲鈍地回了聲:“……啊?”
  “我說我象她已經象到能讓人忽略我的性別了嗎?”越鏡塵心情不差,頭一次耐心地重複了一遍問題,沒有任何不悅。可是……蕭墨隱的行為他能理解。反正那個人做出什麼事都不算稀奇……可是,冷嵐冰這個反應就有些說不過去了吧?
  “難道你也喜歡聞人離?”
  冷嵐冰這次反應頗大,他震驚地後退幾步,美眸倏忽睜大,道:“你、你說什麼?”
  “呵……”目的達成,見到有人被嚇成這樣,他頓生愉悅。
  越鏡塵面前,黑衣美人卻低下頭,神色有些窘迫,又有些不易察覺的憤怒。“難道喜歡你的人非得都先喜歡離夫人不可嗎?”
  連越鏡塵聞言都沉默了片刻。然後他展顏笑道:“那倒也是。”
  “蕭教主……難道你認為……”
  冷嵐冰漸漸收住聲音。對面那個一直一派悠然平和的人突然漸漸冷了神色,露出了明顯的煩躁之意。
  踩中痛處了……冷嵐冰發現。
  出於某種好奇加不怕死的精神,還有那麼一點點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的複雜心情,他繼續試探:“那時候天隨府和冥神教勢力發展迅速,聯姻是很正常的……怎麼可能有人能拿你當作替代品……”最後一句話倒有幾分發自內心……怎麼可能有人拿他做替代品。那人的存在感一向很強,讓人不能忽視,更讓人不能錯認。
  越鏡塵揮揮手打斷他的話,然後手撐在浴桶兩邊,從中翻身出來。冷嵐冰果然又快速移開視線。
  “我比你瞭解他深多了。”
  嘩啦濺起的水聲,掩蓋了最後一聲低不可聞的歎息。
  “什麼?”
  “我說,當初看你鎮定自若說要找未然‘共度良宵’的時候,我還覺得你挺豪邁的人,現在怎麼又開始避諱上了?”
  越鏡塵慢條斯理地穿起衣服,這才坐到桌旁,拿起碗筷用膳。冷嵐冰沒有要走的意思,隨他一起坐在桌旁。越鏡塵不再理他,只是自顧自地想著自己方才被打斷的心事。
  蕭墨隱……
  又打算出其不意來個怎樣的計畫?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總是能帶給人驚喜,與驚訝。
  聞人離已經派了天隨府一隊人馬前往與天訣宮會和,近期共同攻打冥神教總壇。不出所料,這兩方果然早已勾結。但是……但是,魔教至今還沒有任何動靜。
  再者……再者蕭墨隱那個人還把鳳未然推出來代教主之位。
  想起此事,越鏡塵就覺得,這簡直就是蕭墨隱一石二鳥早有預謀之計。一次連魔教和鳳未然一起消滅掉,既撇掉魔教這個大包袱,又順便消除鳳未然這個眼中釘肉中刺……
  越想越覺得,依蕭墨隱的個性,不這麼做才不象他。
  冷嵐冰坐在旁邊安靜地看著越鏡塵邊吃飯邊走神,然後長長地歎息:“明天要到天隨府了……”
  今夜夜風很大,刮得窗一聲一聲響。竟然還真讓他想起了,山雨欲來風滿樓。會詐死逃離夫家的女人,還有做事風格離奇的教主,怎麼想都不會是省油的燈。
  天隨府。
  越鏡塵站在天隨府的大門口的時候,親眼印證了傳聞。在喧鬧市井中的深宅大院,完全沒有武林泰斗該有的氣派威嚴,倒像是尋常大戶人家的住宅。只有雙腳踩在了天隨府裏的土地上,再親眼看見了無數深藏不露的高手,才知道了什麼是能與魔教抗衡的力量。
  越鏡塵被安排在離聞人離很近的院落裏。即使身為魔教“叛變”過來的,也完全沒有人限制他的行動監視他的行為。
  天隨府傳說中的外姓府主一直沒有露面,聞人離一直管著一切的事。
  於是,在聞人離又一次端著棋盤,過來找越鏡塵下棋的時候,他邊落子邊問:“你已經收攏了全部權利,是嗎?”
  聞人離微攏鬢髮,斂眸淺笑,道:“其實塵兒你如果肯一直留在這裏,我給你的東西一定不會比魔教差。”
  “如果你沒在那之前殺了我的話。”越鏡塵暗諷到。這個女人,讓冷嵐冰在他身上下了那樣致命的毒藥,再說這些話又有什麼意義?
  “你的解藥我隨時可以弄到,我並不缺黑殘木。”聞人離卻笑,溫婉清淺的笑容,竟然看不出半分虛情假意。
  越鏡塵再懶得回應她這樣異想天開的設想。靜靜地落子,從此一言不發。他相信,他的確是從那個女子的臉上看到了類似於失望不甘的神情。
  天隨府的十天裏。越鏡塵就在重複不斷地聽這樣無趣而又無聊的建議裏。
  扔了東西又想撿起來。城府深沉,心狠手辣。
  蕭墨隱怎麼看上這種女人的……他不是那種會為了魔教把自己也賣了的人,所以……當初他到底是怎麼……
  越鏡塵在床上輾轉。慵懶地伏趴在被褥中。無事可做,也間接導致了每天呆在床上的時間越來越多。毒仍蟄伏在他的身體裏,剛接好不久的手腕有時仍會疼痛,所以甚至連偶爾練練武功的心情都沒有。
  昏昏欲睡中,然後……
  有人輕柔地卷起他一縷發絲。
  越鏡塵偏過身,見到那人,眉目間流轉著溫暖柔軟如春水笑意,唇邊笑意醉人。

  第三十二章

  男子趴在他的身旁,三千青絲落在兩人肩上,輕柔觸感像是羽毛。他的眼睛漆黑得像是夜色,也是不能望的深淵,只一眼就是墜落的開始。
  “父親……大人……”他喃喃道。有眨眼瞬間,微微失神。
  “塵兒?最近過得好嗎?”蕭墨隱又是溫柔一笑,輕聲問到。
  越鏡塵一時竟不知是不是該接這個問題。沉默半晌,他也只是緩緩道:“你來得比我預想的要快,怎麼?以你現在的功力不是應該躲在哪里休息?”
  越鏡塵忘了,這個所謂的功力大損,到底是拜誰所賜。而他竟然還在提這筆舊賬。
  只是越鏡塵心中一點懼意的影子也沒有。即使,即使蕭墨隱的手輕柔地撫過他的發、臉,然後已經繼續在他的頸側移動。他沉墨色的眼眸仿佛是類似冰冷的質感。越鏡塵知道這己是怒氣的象徵。
  即使知道已惹來他的怒火,他也沒有畏懼過。
  即使他是知道他的性格是下得去手,他也沒有擔心過。
  蕭墨隱無論如何也不會對他動手。其實這是他們兩個誰都默認的事實。無論是為了何種原因,無論是出於什麼心情。
  果然那撫慰只是撫慰而已,沒有演變成半路掐死他的兇器。
  掛著如春風拂柳般笑容的美顏在視野裏一點一點放大,氣息交染。他還是覺得連周圍的空氣也帶上了暖意。越鏡塵的手握緊又鬆開,終究是沒有推開那人,所能做的也只是偏過頭去,避開那讓人躁意頓生的視線。
  可是連這樣的逃避都不被允許。
  蕭墨隱落在他頸邊的手不知碰到哪里,他頓時全身一麻,而著瞬間的麻意足夠讓蕭墨隱扭過他的頭,並欺身壓上……
  被褥是厚且柔軟的。蕭墨隱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他的身上,更讓他越加向被裏陷進去。肌膚所處不是絲滑的被面就是比被面更為絲滑的肌膚,身上的重量壓得他胸口沉悶幾乎透不過氣。
  午後溫軟的氣息比不過身上的溫柔繾綣,扣人心弦。
  蕭墨隱的唇帶給他熟悉的感覺,柔軟而濕潤,這些讓他不禁想起不久前的那天。其實那並不是令人難以忍受、心存恨念的不得已為之,而是不由自主和愉悅。
  身體比頭腦更先憶起那刻的歡愉。越鏡塵自己不是自欺欺人的人,沒有多想已攬上那人的腰,狠狠向自己壓過來。觸手即是一片春水。
  越鏡塵伸手挽上那三千流水,微一用力,硬是將蕭墨隱拉開幾分。
  後者僅是若無其事微微笑著,不見惱怒。
  “父親大人……”話語隨著歎息一起溢出,便帶著歎息般的情感。
  蕭墨隱聞言笑了笑,翻過身,躺在了越鏡塵旁邊。
  越鏡塵覺得應該說些什麼。於是他問:“你……見過她了嗎?”
  “……誰?”
  “我娘。”
  此二字一出,連蕭墨隱都愣了愣。而越鏡塵在等來許久的沉默後,終於偏過頭去看了他一眼。那個人微微蹙著眉,神色是他讀不懂的。
  長長一聲歎息在屋內響起,蕭墨隱最後淡淡道:“你……真的很會撥我涼水。”
  白衣微動,轉眼已翻身下床。越鏡塵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他的衣擺。
  “你的脾氣變差了,”定定望著那背影許久,僵持不下就是不見那人回頭,越鏡塵輕描淡寫地說到,“為什麼要說我撥你涼水?”
  不是沒有見過蕭墨隱生氣,也不是不知道他的底線……但是,這次他卻完全找不出原因。
  那個人又默立片刻。忽然,只聞輕輕的笑聲。
  蕭墨隱轉過身,垂下眸的神態有一種別樣的溫柔之色,秋水一樣的情意。“塵兒,我來見你的時候提起她……你不是潑我冷水是什麼?”
  然後不出所料,他眼前那雙眼眸慢慢浮上困惑。他於是繼續低聲而笑。
  “我有的時候簡直不能忍耐你。”邊笑邊說,語句之意與聲音之柔,全然形成兩個極端。
  越鏡塵放手送開他的衣擺,又懶懶地靠回床上。心裏逐漸升起一絲不悅,他道:“沒有誰讓你忍耐我。”
  蕭墨隱笑,悠悠說到:“你說的沒錯。我自己造的孽,所以我應該認命的。你不是正常人我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沒什麼好怪你的。”
  “……你罵我?”
  蕭墨隱不置可否。“塵兒,我今天先走了。近期內……我不會行動。”
  越鏡塵覺得自己心中的悶氣依然沒有得到開解。見那人逕自一派優雅地拂平衣上褶皺,打算離開,想也不想地出手一指點中他的麻穴,然後攬住那人的腰,蕭墨隱慢慢地軟倒在他懷中。
  俯視著那張令只會為他帶來複雜心情的容顏,越鏡塵眼神深沉。
  “父親大人,既然來了為什麼還要走?”
  蕭默隱靜靜看著他,平靜如水,不發一語。
  越鏡塵轉身將他橫抱到床上。
  同樣是三千青絲。兩個角度,兩種感覺。
  被他壓在身下親吻,那樣的發絲像是鋪天蓋地的黑雲,縱然其實只是柔軟美麗,也是帶著壓迫的。然而以俯視的視角看著這個男人,三千青絲便只是溫柔無害的流水。
  枕被是雪色,他的發是墨黑。清雅秀麗的容顏,臉上是習慣性的淺笑,美麗的眸帶著玉石般的冷質。
  他嘴角輕勾,似笑非笑。
  “塵兒,你有時也真教我驚訝。”
  越鏡塵沒有回他的話。手指緩慢地在蕭墨隱的衣結上移動。“你來了一次,說了一堆廢話就走不覺得很沒有意思?”
  “那你覺得該怎麼辦?”
  蕭墨音話音未落,越鏡塵已傾身吻住他。輾轉深入,逐漸加劇。
  他的唇有水的觸感。滑潤,冰涼。觸之若無物。鬆開他略抬起頭,以極近的距離看著他。眉目如畫,攝人心魄。
  眼裏無意間泄出幾分沒有隱藏好的情感。
  越鏡塵的手指一寸寸撫摸著蕭墨隱的臉。一直沒有反應的人突然輕笑道:“塵兒,你是不是怪我上次用強所以一定要……”
  “父親大人認為我是那種人?”冷冷而笑,他打斷他的話。
  蕭墨隱有些無奈地再歎:“我說過,你是不能當作正常人看待的……我怎麼知道你怎麼想的……”
  越鏡塵冷笑。“無所不能的你也有束手無策的時候。”這個男人在諷刺他。而且是一種讓人無法反駁、不能動怒的諷刺,否則就會演變成歇斯底里的單方面爭吵。
  蕭墨隱眼中神光不定,欲言又止的樣子。
  “你還有什麼不敢說的?”
  他一說出此話,身下的男子笑了出聲。眸微微眯了起來,唇角是空前未見的愉悅笑容,這是慵懶而柔順的神情。他不由得神色微凝,俯身親吻他的頸側,左手由衣領探了進去,不怎麼溫柔地一路扯開他的衣衫。
  肌膚如水如綢緞,溫熱而柔軟。貼上去的時候,他就想……如果這個人不是蕭墨隱就好了。那麼他不會有武功,不會有心機,不會有自己不能折損的驕傲。
  蕭墨隱伸出手,輕輕搭在越鏡塵的腰上。不是阻止,也不算妥協。“呵……我不是每次都會倒在你的溫柔鄉的,下次記得要來就來狠的。”
  越鏡塵心裏是非常明白。這個人不大可能被他順順利利一指就點中穴道,就算他一時大意不慎中招,過了這麼久一段時間,穴道也早該被衝破了。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上來看,在山洞裏的那次他都是福從天降,而他現在卻是既沒有天時地利更加也沒有人和。
  一開始憑著一股不知名的衝動去點那個人的穴。那時候心中一閃而過的、非常想要做的事,已經沒有可能達成了。
  因為與他廢話,因為被他迷惑,而錯失良機。
  “怎麼,下面就不會了?”
  那個聲音帶著濃濃的笑意響起,當他猶豫著親吻他的胸膛並撫摸他的腰部之時。
  越鏡塵覺得某種程度上這是他的錯覺。分明蕭墨隱的溫柔是完美無缺的,他卻總能從中找出些也許是他的錯覺的暗諷,而這曾不止一次地挑起他的不滿。
  “……你,真的……”越鏡塵更加猶豫,也確實不舍。咫尺處溫暖而美麗的眼眸裏滿含的是鼓勵。
  他再度細緻地打量著身下壓著的美麗軀體。無論再怎麼看,也只覺得……原本要說出口的話可笑得很。想要佔有這個人的念頭更加類似於異想天開。
  “為什麼不反抗……”
  “你那時候為什麼不反抗?我記得你連沖穴都沒有試過?”蕭墨隱勾起嘴角,眼裏的神色漸漸變得深沉且不能言明。
  越鏡塵回憶片刻,才道:“你點著我的穴……而且,”頓了頓,聲音有些遲疑,“你很漂亮,我為什麼要拒絕?”
  片刻的沉默令人的心不禁開始發緊。越鏡塵隔了許久,因為身體緊貼著的人開始變得僵硬,他才遲鈍地發現身下的人神色不對。
  他的眼神是他都不想對視的複雜與冷淡。
  蕭墨隱看著他,忽然如春風般輕柔地一笑。“你也很漂亮,那我又為什麼要拒絕?”
  那個笑容……就是那個笑容。千百次只要出現在他的臉上,就會讓越鏡塵下意識警覺的笑容。
  越鏡塵靜靜地審視著那毫無破綻的表情,眉頭緩緩皺了起來。心中的古怪感已經壓倒了警覺……他不願意再聽同樣的話。
  “我這樣說你開不開心,”蕭墨隱微微笑道,眼波裏不能再壓制的冷意肆意流轉,“我和你的答案一樣,你滿意不滿意?”
  他輕輕將越鏡塵自身上推開,撐起身斜倚在床頭,淡淡地移開視線平靜地看向窗外。
  “其實你不拒絕我的原因和我不會拒絕你的原因是一樣的,為什麼你不願意承認?”
  “還是說……是我會錯了意?”
  他轉過頭來的時候,目光灼灼。
  越鏡塵只覺得啞口無言,不知是什麼感覺,他一句話也答不出。眼神也幾乎要避開去。只是,他從來不願意對這個人低頭。哪怕只是無足輕重的一件小事。
  “塵兒,”他伸出食指勾住他的下頜,眼底又有深深笑意流露,“還有,長得好看你就能接受……塵兒,你真的又讓我驚訝了。你是這樣的嗎?”
  蕭墨隱第二次理好被扯得淩亂不堪的衣衫,而這一次他的衣服再也不能恢復完好的平滑潔淨。“本來是有點正事和你說的,這樣都被你氣得忘了……”他從屋子裏掠出去的步法快得很,眨眼只覺輕風過而已。
  他前腳走,冷嵐冰後腳就進了屋。
  越鏡塵懶洋洋地掃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目光深沉如潭水,思緒紛飛。
  冷嵐冰一邊放下手裏的東西,一邊篤定地說:“你又把他氣走了。”
  “冷嵐冰,你倒來倒去的好玩嗎?今天向天隨府,明天向魔教?”
  蕭墨隱能輕鬆就翻進天隨府的深宅大院裏,自然不是他的武功真的驚為天人到了三成功力也能稱霸天下,而是,有人暗助。
  越鏡塵笑了笑。“我要是你,絕對不順魔教。我家父親是那種翻臉就不認人的那種,你得罪他也不是一次兩次,他要不報復那就不是他了。如果換成聞人離倒還可能饒你一命。”
  “我高興,多謝你的好意。”冷嵐冰頭也不回地應到,語氣裏的諷刺頗得某人真傳。
  連越鏡塵都被噎了一下。今天實在是莫名其妙的一天,他見到的每個人都和平時不一樣。冷嵐冰自顧自地倒了杯茶,在桌旁坐下,問到:“你剛剛在想什麼,很嚴肅的樣子。”
  “我說了,你能幫我?”
  “那要看是什麼事了。”冷嵐冰雙手捧杯,淺淺啜了一口。在他的概念裏,眼前這個人能煩的無非就是一種事——公事。眼下能讓他思考的,也就是天隨府和魔教那點事。所以,他可以回答他……
  “你不是喜歡男人?那你知道男人喜歡什麼?”
  噗——
  砰——
  冷嵐冰沒控制住,一口茶水噴出,隨後茶杯落地,半杯茶全灑在他的身上,燙得腿上一陣熱。“咳……咳咳,你要討誰喜歡?”
  駭然抬頭,那個人臉上掛著玩味的惡質笑容……“你存心的是不是?”任誰帶著半身水跡,口氣都好不到哪里去。

  第三十三章

  “你看我像是開玩笑?”
  冷嵐冰再看看對方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並不認為自己的判定有翻案的可能。他根本是在拿他尋開心。看他震驚,看他尷尬,他開心得很。
  床上側臥著的人突然坐了起來,手肘撐膝,單手支頤,凝眉斂眸,頗為認真地作思考狀。“以前有人跟我說,如果看上一個人第一步應該送花,送珠寶,送房子……”
  冷嵐冰僵了僵,開始有身在夢中的感覺。喚回他的理智的是對面那人眼裏的一絲詭譎。“這麼一說我還突然想看看他收到後會有什麼表情。”那人說。
  冷嵐冰終於確定越鏡塵根本是在拿他打發時間。不再浪費自己的時間,他簡明扼要說出來意:“離夫人選定五日後揮兵冥神教總壇,所有計畫一定在那之前完成。少主不妨考慮循在下的舊路,倒戈一次,你的決定……就看這幾天了。不要和養你長大的父親作對,更何況你剛才說了你喜歡他。”
  “哦?我說了是他?”越鏡塵挑眉。
  桌旁的黑衣美人清清冷冷的美眸裏閃過一絲……鄙夷。卻沒有正面回答越鏡塵的反問。
  “那就是我說了……”他又道。垂下眼,卻掩不住眼裏漸漸浮上的冷意。“你應該這麼想,我如果說喜歡他,就更應該趁他落魄之時囚他的人討我的債。”
  冷嵐冰不可控制地又僵住了。
  “真正做錯的是你。你這樣的人,怎麼會做出投靠魔教這樣的選擇?”越鏡塵眸裏有熠熠光彩。
  冷嵐冰。這個人從頭到尾做的每一件事莫不是計畫周密下手乾脆,每個選擇都是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可是他卻在關鍵的當口投了魔教。
  他曾切斷了他的右手筋脈。
  蕭墨隱每次哪怕是提到和這個人有關的事物,眼裏的冰寒都是怎麼也掩蓋不住的。縱然現在也許因利益所趨雙方結盟,事情完結,冷嵐冰一定也是死得要多慘有多慘。
  反觀天隨府,如果冷嵐冰把賭注壓在這方,更容易保自己一命。
  結果他做了最令越鏡塵不解的抉擇。
  “有空關心在下,你不如關心自己。”冷嵐冰勾起唇淺淺一笑,再斟茶,“教主會再來天隨府,少主應當多想想怎麼自訴衷情以互通心意。”
  越鏡塵眉峰微聚,緩緩道:“他一向通曉人心,怎麼可能不知道?這種事還用得著說麼。”
  黑衣美人的眼裏第二次出現鄙夷。然後他攜著手上未盡的茶,逕自出了門去。
  第二天,越鏡塵開始在天隨府裏四處尋覓。
  第三天夜裏,離人小築裏那株據說有百年樹齡的巨大榕樹上,他找到了他要找的人。遮天蔽日的樹冠裏,即便是夜晚,那襲白衣也不容易被發現。他靜靜地坐在樹上,靠在枝幹上,雙眸合著。舉手投足儘是優雅。
  越鏡塵用輕功攀到他的那裏,而那個人甚至都沒有睜開眼睛看他一眼。
  他等。直到蕭墨隱悠悠道:“我聽別人說,塵兒你花了大代價又是投毒又是叛變,原來竟是因為看上為父卻求之不得?”
  他明顯的調侃,讓越鏡塵有出現了少見的尷尬。
  “還聽說,你竟自認示愛多次,只是為父始終不解風情?”
  聽到這裏,越鏡塵忍不住諷刺性地表示自己的驚歎:“只是經過一次轉述竟然可以扭曲成這樣?”他對面的男子亦輕笑了起來,眼裏令他莫名不悅的疏離已消逝,唯有淡淡的愉悅欣然,溫柔得令人迷醉。
  然後他同樣戲謔的腔調說:“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有一句話讓我真真正正震驚。”
  “我應該看看你那時候的表情。”
  越鏡塵在他旁邊坐下。古樹枝幹粗壯,足以承擔得起兩個人的重量。透過頂端漸漸稀疏的樹冠,漫天繁星。有星無月的夜晚裏,總顯得要黑暗一些。
  “所以,你找我有事?”
  他的現身不是偶然。自然是知道有人尋找。
  越鏡塵轉過頭,夜色一般的眸裏閃過一絲絲困惑。聲音裏帶著茫然:“星夜幽處,最不應該說的不就是所謂的正事?”
  蕭墨隱聞言亦回望他,儘是意外。“原來塵兒竟是要吟詩作對互訴情意,果真是為父一直不解你心?”
  由問轉為被問,越鏡塵微微一愣,不敢置信地發現那一瞬間自己的心裏居然沒有否定這句話的想法。然而若是肯定……光是想一想就有惡寒之感。
  那麼,他想要幹什麼?
  這麼說來,他來的最初目的,到底是為了什麼?
  一無正事,二無明確的私事,卻一定要來找他……莫非他真已經閒散到這個地步了?
  視線裏雅致絕倫的容顏上已經漸漸出現了意味深長的笑意。以往對方這樣的表情總能成功地挑出越鏡塵情緒中深藏的、不容易出現惱怒、衝動。而現在的他,心裏卻平靜得很。
  他笑起來的時候微眯的眼眸裏流光溢彩,嘴角的笑痕如同漣漪。
  越鏡塵忽然長長一歎,心裏浮起巨大的挫敗感。
  事到如今……或者說從前生到今生,他都是小心翼翼步步為營,事事為自己作出最好的選擇。偶爾從事危險遊戲,最終傷的也從來在身,而無關心靈。
  事到如今,應該嘗試更危險的遊戲了。
  於是他說:“我一直告訴我自己,你這種人是我最厭惡的了。”停頓片刻,深深看了看那雙皓月明眸,似乎想從其中深藏之地挖掘出一些什麼。
  “你心機深沉、虛偽狡猾、狠毒狡詐、表裏不一……”
  蕭墨隱歎息著截住他的話:“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往下說吧。”
  “哈,不過借題發揮……”他冷嘲自己,“後來心裏說得多了,我就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是討厭你。”
  好像,真的。僅僅是好像。
  單手扶額,想將煩惱盡數驅散。心裏浮現的是不能言喻的自嘲諷刺。“難道別人說愛恨一線之間是真的?”
  “你瞭解我,你知道我不可能會和你說,”近在他咫尺處的男子煙波猶如煙波水霧,只是令他的挫敗感越來越沉重,黑眸裏漸漸越顯幽暗,“所以我一直在想如果你是女人或者你弱得可以,那樣就好了。”
  他莞爾。“我不習慣被動。”
  一直沉默著傾聽的人沒有變過姿勢,也沒有變過神色。倚在枝幹上,頭微仰起,仿佛在凝望星空。他的神情是平和且悠然的,美麗的眸清亮寧靜,無波無瀾。
  靜默半晌。他輕啟唇,淡淡道:“不懂得順從就不能夠掌握,不明白妥協就不能夠要求。塵兒,是我沒有好好教你。”
  越鏡塵別有深意地道:“你已經言傳身教了。”
  表面上是他所求這段感情,表面上是他為了他一忍再忍百般照顧,表面上是他所願不得……可正是這個他,像是在示弱的他,掌控著一切。
  “總而言之,我明白你要表達的意思。”蕭墨隱側過頭,勾了勾唇,又是笑意。
  “塵兒,我還算知子莫若父,所以我現在在想的是……你這麼又懶又怕麻煩的人,為什麼明明用三個四或者四個字就可以解決的事非要說成一段既匪夷所思又不著邊際的長篇大論?”
  “哈,你當我臉皮薄吧,”越鏡塵微笑,“你當初還用了八個字。無縱詭隨,以謹繾綣。大不了原封不動還你就是了,父親大人。”
  微風拂過樹梢,有沙沙響聲。靜好寧謐。可惜這是在天隨府。
  蜉蝣之羽楚楚兮,朝暮離世。
  月出長空皎皎兮,無望朝華。
  美好轉瞬即逝,不可挽留。相視只是一刻,視線移開輪轉仍在。
  冥神教。
  鳳未然在逐風殿負手而立。俯瞰天下,高處不勝寒沒體會出來,倒是感覺出什麼叫風蕭蕭兮易水寒。
  對於長這麼大連個善意的謊言都幾乎沒出現過的、純潔無比的人來說,要他學佈局學謀略,那簡直比當初背本草綱目時要困難得多。好比一通到底的腸子非要他拐無數個彎再繞幾個死結……那過程是驚天動地的慘痛。
  被派來輔佐“新主”的展也不見得好過。一言不發,那魔教眼看就要玩完。意見盡出,有奪權篡位之嫌。
  長長的圖卷攤開,天下之局勢盡現。密密麻麻的朱紅表示,乃是魔教部署。
  鳳未然咬筆頭。“聽說你們家少主畫了一份跟這個一樣詳盡的東西送給天隨府了,那我們還看這個做什麼?”
  展低眉順目。“少主所繪的有真有假。”
  鳳未然腦中靈光一現。“應該是小真大假吧,這樣才能瞞天過海,唔……果然還是偏爹爹的。可是聞人夫人也應該不會信才是。”
  “信,則入圈套。不信,則對我教一籌莫展。左右有利而無弊。”
  “然後圖這邊是代表那天什麼宮現在的勢力範圍……?”
  “天訣宮,”展說,“有關此事教主望您今日子時于山下南竹林一行,教主有留下指示於您。”
  鳳未然其實很想說:這些那些到底跟我有什麼關係即使有指示憑什麼要指示我啊啊啊……
  然而,他知道這不是他應該發牢騷的時候。
  “然後明天……”
  “明天我教將傾全力而出,與天隨府一戰。”
  “唔……你們教主要回來嗎?”
  “教主與離夫人皆不會在場。”

  第三十四章

  鳳未然覺得,這些事是他永遠也不會明白的,他也不希望有朝一日能明白。他所在行的只有磨藥碾藥搗藥……
  黑殘木的盒子已經輾轉又回到了他手上。材料齊,解藥可配之。而他花了一下午的時間就弄出了那神乎其神的解藥。
  展如釋重負地揮揮手,首次沒有什麼恭敬嚴重之意。“解藥既然已成,鳳公子請按教主囑咐前往南竹林赴約吧。”
  鳳未然狐疑。怎麼有種過了河要拆橋的感覺?
  子時。趕赴南竹林。林外便看見顯眼便條一張,取下閱之,忽生再度被算計之感。
  而這時,再過不久就是“明天”。
  武林之爭到底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戰爭,沒有沙場,沒有戰馬,沒有盔甲。天隨府遇上冥神教抵禦的地方處於臨京本府和魔教總壇之間。
  教主不在的情況下自然是展護法披掛上陣了。展站在樹下,心裏還算得上平靜。他知道聞人離和蕭墨隱一樣,都會將全部勢力傾注這一戰。而這邊戰場的成敗……都不是他們關心的。
  兩個人的勝負才是最終。
  不是江湖意氣,不是感情用事,只不過“天隨府”或者“冥神教”的勝利對於他們沒有意義,只不過要的不是天下。不願輸了天下不過是不願輸給你。這才是對手。
  ◇ ◇ ◇ ◇ ◇
  “所以說,你們兩個居然成親,然後還生了孩子,簡直是我聽過最不可思議的事。”
  想了想,他心裏忽然湧上古怪感。“這麼說來我就是所謂的‘愛情的結晶’?”
  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聞人離立即別過頭去,手背掩著嘴,另一隻捏著棋子的手不穩地微微顫著。“你這孩子還挺有意思,我突然很慶倖生了你……雖然那時候痛了很久,”明眸裏不知名的情緒閃過,“我還是第一次受那樣的屈辱。”
  “你覺得是屈辱嗎?”越鏡塵淡淡地問,“那時候你們相處的還不錯吧?我又不是他強.暴你生出來的,怎麼說是屈辱?”
  聞人離微微含笑。“如果換成我是男子他是女子,同樣的情況下,你問問他,他也會這麼覺得的。”
  越鏡塵掃了她一眼,然後落子。“抱歉我想像不出來。你還沒有說,為什麼要嫁過去?以你這樣的性格、才華,不會覺得可惜了?”
  “所以我回來了,”巧笑倩兮,女子眼波流轉間溫婉無限,那樣淩厲的風骨被她掩飾得非常好,不見蛛絲馬跡,“和你在一起這麼多天,怎麼就今天話多?”
  越鏡塵抬眼,眼裏絲絲漠然。
  聞人離道:“也沒什麼不能說的……當初就是想去他身邊仔細看看能和天隨府匹敵的人,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是麼?”
  越鏡塵應了聲。側耳傾聽,天隨府內靜得連蟲鳥都已絕跡,如果不是對面還坐著聞人離,他幾乎都要以為自己聾了或是死了。
  對弈的地方由室外院落石桌上,變成了聞人離屋內。偌大的房間竟然連一個窗都沒有,唯一的入口就是那厚重的石門。沒有光線,憑藉著幾顆夜明珠的照耀,甚至不能分辨出牆壁的顏色。
  聞人離從不帶人進她的房間。今天帶他來這裏也不是巧合。
  “你知道今天府裏的人都去哪里了嗎?”
  纖白的指,墨黑的棋子。她將棋子繞在指尖,漫不經心地把玩。沉穩安寧的素顏隱隱卻有不易覺察的淩意。
  越鏡塵不動聲色地瞥了眼她的神色。“那麼你不去?”
  “他不去我怎麼能去?”聞人離歎息道,“我不在乎天隨府,你懂嗎?”
  “母親大人原來是只在乎人不在乎人不在乎身外物。”越鏡塵勾了勾唇,輕輕搖頭。
  聞人離聽見這話不禁又抬頭,失笑。“塵兒,你為什麼被養得象只刺蝟?是因為不喜歡我嗎?”
  “母親大人多慮,您不是第一個說這話的人了。”
  聞人離單手支頤,眼裏有著濃濃的興味。聲音低如自語:“原來……是喜歡這個口味的……”
  “母親大人請自重。”
  “竟然……連我的兒子都不放過。”
  這一句顯然不是跟前面一樣的閒聊,她的語氣已然顯得沉重且陰沉,手指鬆開間,黑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她強調的是“我的”而不是“兒子”。越鏡塵聽出這點,這句話自然沒有多少情感,不過是自我尊崇的意識作祟。
  門外的腳步聲近了。
  他低低一歎,緊接著傳來的果然是那他熟悉的聲音:“離,你應當說他也是我的兒子才是。”
  越鏡塵回頭,果然是心中所想之人。他先是對著他微笑,然後淡淡道:“塵兒你先出去,我有事與聞人府主私談。”
  越鏡塵與聞人離同時挑眉。
  聞人離道:“出去幹什麼?十五六歲還當孩子哄,果然不能把人交給你養。”
  越鏡塵道:“出去幹什麼?你還想來兒童不宜?”
  蕭墨隱居然愣了愣。最後終是無奈。越鏡塵則從他投過來的一瞥中輕易讀出了調侃。他說:“塵兒,不開竅則如頑石冥頑不靈,一旦開竅則如流水無孔不入……你怎麼總是走極端?罷了,你要留就留,免得以後拿這個出來與我說事。”
  十分之親昵曖昧的語氣。
  越鏡塵皺眉。他本來的意圖是非常非常簡單的,雖說與蕭墨隱所說……相去不遠,但絕對沒有那麼綺麗旖旎。
  聞人離則是又捏緊了手中棋子,抬起頭時眼神陰冷得可怕。“我想不到我走之後你居然對他做出那等禽獸不如的醜事,你以為我的兒子輪得到你來動手?”
  看看左,再看看右。越鏡塵忽然對蕭墨隱道:“你說得沒錯,的確是私事,我該出去等的。我在附近,有事你就叫我。”
  蕭墨隱輕輕笑了,掩不住的促狹。“有什麼事?塵兒,你難道擔心你母親對我做什麼?”他得到了他滿意的結果——自家兒子臉上露出懊惱與怒意兩兩摻半的古怪表情。
  越鏡塵不發一語,起身就走。
  合上那道門,卻又立生要推開它的想法。
  手掌開合,掌心用力舒張幾成青白之色。他覺得自己的懊悔越來越抑制不住。
  只不過昨夜那幾句話的挑明,只不過是一個決心……他不知對自己的影響會這麼大。即使坦白,即使追求,即使得到……他本以為不會對自己有任何意義,只不過最終沒有預料到自己。
  身後有腳步聲靠近,不必回頭也聽出來來者何人。
  “在擔心?還是在妒忌?”清涼的聲音響起。越鏡塵轉過頭,卻一語不發。冷嵐冰揮揮手。“只是好奇。”
  越鏡塵自然是沒有應那個問題。
  擔心?幾不可見。妒忌……不得不承認,不是沒有。有朝一日……竟然真的有這一日。
  不願再想,只有轉移視線。
  天隨府依然死寂,沒有人息。
  “你想……兩敗俱傷是麼?”他問冷嵐冰。突然發現,無論那一方的輸贏,對於冷嵐冰來說都不是他所樂見。唯有兩敗俱傷,哪方都只能顧得上自己而管不了別人,才是可以讓試劍樓休養生息之法。
  冷嵐冰很爽快地承認。“本來沒有利益也就沒有合作。”
  “你……倒是敢作敢為,如果我今天心情好一些,一定在這裏就殺了你。”可惜這是今天。今天他覺得他的心裏只裝得下一件事。
  “你還是偏著教主的。”只是一句話的語氣,冷嵐冰便篤定,“那為什麼那時候狠得下心下藥?”
  “下藥?”他機械地重複,輕輕一笑,“那也得看我下了多少份量。”少量的砒霜,尚且有駐顏之效。少量的散功藥,無非是他心不平衡的一點懲戒。
  像是應了這句話,千斤巨石那邊突然響起渾厚低沉的轟鳴,像是奔湧暗流一觸即發……
  屋外兩人幾乎同時地飛身掠開幾丈遠,電光掠影般避開瞬間迸發的飛砂走石。

  第三十五章

  “真是恣意妄為。”忍不住抱怨。越鏡塵以為自己早有心理準備,還是險些遭受波及。
  再慢一步就要被碎石砸得遍體鱗傷。緊張是有的,但是落地時的從容不迫也是必須的。因對陣的是這兩個人,誰都不知戰圈的範圍,只得一味且退且看。
  冷嵐冰已迫不得已用內力抵擋被內力掀起的石板碎瓦。無論先出手的是誰,這兩個人竟然如此沉不住氣?不知出了什麼變故?
  半空中光電般迅疾的身影遊移不定,即觸即分,幾番交手後雙雙站定。
  聞人離已經提劍在手,劍氣激蕩,裙裾都微微揚起。
  她穿著束腰窄裾長裙,雲鬢繁複,妝容雅致,溫婉而美麗。偏偏美目波光流轉間殺氣驚人。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於其身的融合,令人炫目。
  女人不加掩飾的冰冷,男子氣定神閑的怡然,誰先出手昭然若揭。
  渾厚的內力像是將兩人遮罩在另一個空間。越鏡塵看見遙遙立在另一邊的白衣男子薄唇微動,似在說些什麼,卻一句也傳不進他的耳朵。他的表情是他看得無比眼熟的溫柔從容。然而並不是眼前的人事令他愉悅,只是這樣的神情已經是他的習以為常。
  每次看見這樣的神情越鏡塵都打心裏生出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怒意。不理智並且毫無意義。
  聞人離一定也是被他這樣的態度激怒。
  怒容漸盛,回腕收劍,劍光斂去一切光芒,劍氣卻更盛,縱身提氣,身形化光。刀光劍影,掌氣激蕩間,兩個人影快得幾乎融入風中。
  越鏡塵十分專注地看著那一招一式。
  他從未看過蕭墨隱使出全力。儘管不願承認,他拼盡招數恐怕也只能得他一半專心。這個人是天賦出眾,而他則不是。要得到一樣東西,他通常都付出了代價。
  內力形成的風圈有越刮越烈之勢,風裏夾雜著冰樣寒意……蕭墨隱的那樣絕技,終於還是用出手了麼?
  交鋒再次靜止之時,兩邊都有了損傷。聞人離嘴角掛著血絲,面露痛苦隱忍之色,顯是掌風波及受了內傷。而另一邊……男子右邊肩膀那片白色,竟然慢慢滲上一片鮮紅色。血流不多,卻不見停止。
  也許再來交匯,便能分出勝負。
  越鏡塵冷冷一笑。今日一定是沒有那個眼福了。
  激戰正酣,不遠處卻有雜亂的腳步聲響起。兩人同為當代高手,即使對決之中不忘周圍動靜,立即又默契收手。
  聞人離目光夾恨,眸色幾乎染成血紅。“好……蕭墨隱,算我估錯,以為你還是當年的你……竟然留此後招。”
  被死死盯住的白衣男子卻沒有看向她。蕭墨隱微微側過頭,看了看越鏡塵。眉頭微蹙,竟然帶著分困惑不解。
  看兩人如此,冷嵐冰刹那已猜著一切,不由得大吃一驚。“少主你……”
  “我叫了人過來,沒錯。”越鏡塵點了點頭,已承認了一切。“你說過我可以隨意調動你的下屬,這並不算壞你的事。”這一句話卻是說給蕭墨隱聽。
  然後不欲再理會仍舊難得地顯得茫然的男人,凝視著仍舊眼帶戾氣站在一旁的聞人離,冷冷說道:“教中人很快便到,你再不走就不會有機會了。”
  女子眯起眼,眸中冷光乍現。“好、好……既然你不識抬舉,我又何必留情。你既然自己願意待在他身邊,我為何要為你……”怒氣已經侵佔了理智,未加思索,舉掌,強勁的內力不由控制地向那個眼神冷漠譏誚的人擊去。
  不出乎意料地,那個孩子以極快的身法躲閃開去,用的輕功顯是……冥神教功法。
  聞人離反而輕輕笑了起來。“學得足有七分象……好,你有情他有意,我管什麼閒事。下次再見的話……”終是沒有把話說絕,女人輕飄飄地向後退去,無聲無息離去。
  冷嵐冰早在有人來時已悄然退走。
  院落裏終只剩下兩人。
  縱然心裏止不住的困惑與不悅,男子的表情依然是從來未曾變過的溫柔繾綣。“塵兒,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越鏡塵目光閃了閃。果然是徹底激怒了。最近一段時間,這個人對他說話之時多是正常語調。而當他擺出這樣刻意的溫柔時,多半是真的被激怒了。
  這其實並不是一個脾氣很好的男人。
  “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會在乎?”男人笑了笑,顯得無奈。
  “父親大人接下去是不是還要說些什麼‘仗著我的寵愛你就以為可以騎在我頭上’‘你以為我愛你你就為所欲為’……嗯?我揣摩得可對?”越鏡塵挑了挑眉。以十足恭順的語調說著十足諷刺的話語。
  聽見這不怎麼會令人高興的話,蕭墨隱本來已經漸漸冷下去的眼神居然略略回暖,墨色的漂亮眸子裏如有流水波光。“真是好久沒看見你這一身刺的彆扭模樣……怎麼?我又做了什麼事讓你反感?”
  越鏡塵懶得再廢話,繞過攔在面前的人就要逕自走開。結果被人一把握住手腕,力道還不小,不由分說不由躲避。他皺眉,也開始不耐煩,這樣不依不饒簡直不像是蕭墨隱會幹的事了!
  “今天我不給你答案你是不是就不走?”終於連那點諷刺也懶得擺出來。猛然發難,劈手就扣向那死死拽著他的手臂。蕭墨隱反射性地鬆手,退開一丈遠。落地時,動作一頓,然後微不可見地曲了曲身。
  越鏡塵沒有放過這細微的變化。“你若再不走,右手可能會廢掉。還是說我走過的路父親大人也想親身體會一遍?”
  那女人果然是狠角色,劍刺下去之時硬是猶豫都沒有,直接傷及肩上筋脈,甚至塗毒的劍鋒讓傷口連癒合都不能。而那男人……若不是為了在近距離擊出那足以震碎人肺腑的一掌,是不會受傷的。
  原來他和自己一樣都是取捨之間毫不留情的人。
  血紅的顏色刺目。
  這個人,為了那個女人竟然可以做到這個地步……思及此,目光閃爍,神色難辨。
  “你阻我殺她。”也許是太久沒回話,讓那個人擅自認定了什麼。男子篤定了結論。莫名其妙地橫空阻攔,沒有理由,不是不想她死是什麼?只是……原因到底是什麼?
  教中人馬已經聚集在院落門邊,堂主為首,竟然頗多人馬。
  本來的默契是真正與天隨府一決高下,雙方都不再施什麼伎倆手段,可是這樣一來……竟然闖了天隨府的空門。
  把某個自視甚高的教主安排的一切盡數打亂。
  越鏡塵不由產生些惡劣的快意。“回去總壇再說。”
  兩個人在一眾下屬面前吵得天翻地覆,確實有損顏面。
  久違的淵隱閣,越鏡塵站在窗邊,閒雜人等魚貫退出後他才走到了蕭墨隱床邊。後者正頗為費力地用單手給自己的肩膀塗抹傷藥——讓旁人近身實是這人忌諱。
  肌膚玉色,光潔瑰麗。早已有了更為親密的關係,他也不在乎直勾勾地盯著看。
  又站了許久,男人神色早已恢復溫柔平靜,卻仍然不怎麼說話。
  越鏡塵只猶豫了那麼一瞬間,最終直接將想了許多天的問題拋了出來:“你現在還喜歡著她麼?”
  蕭墨隱塗藥的手停了停,難得地呆了呆,素來清亮的眸子染上困惑。然後低低的笑聲響起。“我還以為我們之間已經明白了,結果又兜回原地了?塵兒,你真的是故意耍我玩的吧?”

  第三十六章

  “你還在乎她,為什麼自欺欺人?不然你為什麼要去赴她的約,寧肯親自出手與她決勝負?”越鏡塵蹙著眉,冷冷道。
  蕭墨隱的確說過,聞人離是當世難得的對手。可是在他看來,即使是對手,誰略勝一籌是明擺著的事。既然知道結果,還要去比試,不是因為在乎她想見她又是因為什麼?
  而他……不會讓他如願。
  他冷淡的聲音不像是開玩笑,蕭墨隱漸漸斂了笑容。“塵兒,在那之前先告訴我,你的‘在乎’……到底以何為圭臬?”他輕輕歎息著,溫言輕語。對待像是這樣的確不可以常理推斷的人,應是耐心十足才可應對。
  “為何你覺得……我對你還不是在乎呢?”
  那人神色冰冷,淡淡別過頭,怎麼看都是幼稚了許多,然而就因如此才難能可貴。
  男子笑得越來越意味深長。越鏡塵終於道:“無論如何我是不會讓你動手,你會留她一命。”
  “哦?”
  拖長音調的調笑,讓人不爽。“還有件事我要問你……鳳未然到底被你弄到哪里去了?”倒不是擔心某人陰險之下已毀屍滅跡,只是鳳未然的確幫他良多,就這麼讓他被人算計到不見蹤影,實在說不過去。
  “塵兒,鳳公子不是小孩子了,他去哪里不是我或你可以左右的,你為什麼要費那個心思?”
  某人說得語重心長誠心懇切,一雙漂亮的眼睛清澈溫柔得像是一眼望底的清泉。越鏡塵看得差點臉變色。基本上某人無懈可擊的辯白在他眼裏已經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果然是被挾持了麼?
  只有等這邊處理完了再想辦法讓蕭墨隱吐出人的下落了。雖然可想而知,那將是一個多麼曲折而麻煩的過程,從他嚴得蚌殼一樣的嘴裏撬出東西。
  轉頭看看,男子眼神清亮,竟然還顯得幾分無辜……實在是棘手異常。
  後者見越鏡塵放棄追問,又倚回軟榻,繼續在臂傷處塗抹。“這次的機會錯過了我不是很在意,下次你可記得不要再胡來了。”
  越鏡塵走過去拿起一旁的繃帶,接過這項工作。俯下身貼近,熟悉的香氣迎面而來。他的動作實在算不得溫柔,卻也較之對待自己或其他人客氣了許多。玉白的肌膚上這樣猙獰的傷口分外扎眼。
  尤其前提還是,出自別人之手。
  “不可能。”越鏡塵說。
  手下的身軀微不可覺地一僵。若不是他的手還放在他的肩膀上,可能根本覺察不到。
  “你想都不用想,也不必和我講什麼道理了。”兩個人本質上都是一樣的任性固執,決定了一件事便不會受人左右。
  停下包紮的動作,直起身子。即使是居高臨下地望著這個漂亮的男人也不會讓人產生多少優勢感。不能掌握的人不是會讓他安心的存在。
  蕭墨隱終是壓下別的情緒,僅是一笑置之。“別的都先不說,聞人離的武功高強,我怎麼能讓你置身危險。”
  越鏡塵冷漠地看著男子,不為所動。這人是強壓著自己的脾氣,若放在別人這樣對他,場面早不知變成什麼樣了。可是只是這樣,他口中的愛還是太虛無縹緲。
  若想得到,必須得自己爭取。
  “你一掌重傷了她,我也下了毒。”
  “毒不一定有用。”
  越鏡塵眼神閃了閃。其實蕭墨隱說這句話純粹是陳訴事實,可是聽在他耳裏偏偏有些刺耳,內心執拗地認為他這話是向著聞人離。
  妒忌。花了一段時間才為這種異樣的心情歸類。這樣的情緒於他實在太陌生。
  但……也新奇有趣。至少讓自己的內心不再是空虛的平靜。
  “如果是我請未然出手特製的毒藥……即使是你,可能也要中招的。”
  “你什麼時候?”
  “本來是打算留著備用。以我和未然的關係,你覺得他會不給我嗎?”鳳未然對他有著出發點十分詭異的護犢情結,其實他也不明白,自己這幅不怎麼招人喜歡的樣子到底讓他看出哪點幼崽特徵。
  蕭墨隱不說話。偏過頭靜靜思考著什麼。十分無害的模樣。
  越鏡塵於是繼續彎下腰纏著繃帶。“我還從來沒有過聽天由命的時候。”他對他說。
  要得到的要自己爭取,眼中釘要自己剷除。即使被愛與否不是自己能決定的,也要先做好一切能做的努力再說。
  男子竟然像是聽明白這無頭無腦的話。“所以即使我攔你還是要去了?”
  越鏡塵挑眉,不置可否。“你不是自詡瞭解我,我像是那種會做沒有把握事的人麼?”
  男子雙眸定定鎖在他身上,忽地展顏一笑。“你喜歡掌握,自然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倒是更象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嗯,”在繃帶末俐落打了一個結,收手之時卻忽然頓了頓,然後屈指卷起手邊一縷黑髮,“所謂的實力或者武功,其實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是結果。”
  所謂結果,自然是得到目前最想要的東西。眼睛直直望進那一汪碧水一樣的黑眸,深邃美麗。
  “怎樣,父親大人,□發作了麼?”
  男子已全身軟在榻上,表面上卻沒顯示出任何驚異。
  “不是什麼嚴重的藥,只是不想你去給我添亂。”他不怎麼誠意地安慰,“說起來,每次你都這樣毫無防範的樣子,會讓我很過意不去。”
  “第一次你的大意……”皺了皺眉,回想起那不怎麼愉快的回憶,“情有可原,這次又大意可不是你的作風。”
  “不管怎麼說,我很快會回來的。”轉身提起桌上的劍就要出門,然後衣擺被輕輕拉住。
  手的主人有著顯而易見的虛弱,力氣輕軟如無物。
  他回頭,發現沒有預料中的憤怒失望等等情緒,那個人依然掛著笑容。還說著不相干的話。“塵兒,方才你為我包紮的時候,我以為你想要弄斷我的手呢。”男子勾了勾唇,十分欣悅地笑了。
  “為什麼?”語氣裏的驚訝不完全是因為這異想天開的年頭,竟然還有……這個人竟然這樣明銳。只是在腦海裏盤旋刹那的念頭竟然就這樣被別人捕捉。
  (接未完)“因為塵兒你,好像十分喜歡我對你束手無策的樣子。”男子不以為忤地笑著,絲毫不在意自己說的話對於他的處境是多麼多麼危險。
  如果是件危險品,只要毀掉就行了,讓他對自己再沒有威脅。將之羽翼減掉,細心收藏,變為無害的籠中之鳥。
  光是想想,就覺得誘惑無窮。是午夜夢回多少次,心底深處最黑暗最真實的欲望。
  越鏡塵微微低頭。“那麼父親大人失望了,我好像還沒有迷戀你到變成瘋子也要想盡辦法得到你的地步。”
  再度轉身走,沒走出幾步,後面的男人又不緊不慢地說了:“我們商量下吧,如果我把鳳公子請回來,你不要走好嗎?”
  “承蒙父親大人教誨,我明白鳳公子不是小孩子,萬事可以自己打典了。”
  男人不氣餒,又道:“那既然你要去,就答應我以後再也不找鳳公子回來吧。”
  還真是不肯吃一點虧,怎麼招都要劃回點好處。只是這斤斤計較放在這個場合,怎麼看都讓人幾欲發瘋。越鏡塵額角青筋狠狠抽了兩下,盛怒之下反而十分愉快地笑了起來,幾步又折了回去。“父親大人今日怎麼掉進‘鳳’字眼了?你該不是想和我渾水摸魚一直拖下去吧?”
  男人已找不出一絲一毫不久前的憤怒之意,斜斜臥在錦衾軟褥上,漫不經心地淡淡笑著,眼眸裏如有煙水流轉的美麗。
  怎麼看都像是要示好再加示弱的表現。珍貴又難得。
  越鏡塵用手背輕輕碰了碰他的臉頰,不太尊重,甚至可以說帶著點調戲意味。手指下滑,輕輕挑起男人的下頜。“我為什麼要答應你的條件?”難得占一次壓倒性優勢,不大放異彩一把實在對不起自己。越鏡塵頗為幼稚地想。
  手下的觸感異常令人滿足。雖然那人的眼神開始並不怎麼令人舒服。
  心情一好,不自覺多說幾句:“我在外間留了些東西給你吃。雖說這藥能讓人三日才勉強能行走,但是想必不能把父親大人和那些凡夫俗子比較。”
  這次再沒人中途打擾,他十分順暢地一路走下總壇。偶路遇幾人,莫不伏低施禮。最後碰見展護法。這位刻板嚴謹的護法正正經經行了個跪禮。“少主,敢問主上……”
  “傷勢已穩,父親大人吩咐,七日內如有人擅擾,自刎謝罪。”
  “……是。”此番鎩羽而歸,行動的目的可說一個都沒達成,那位大人會有如此嚴令也是可以理解。更何況……
  是少主親口轉達的。
  少主竟然好似微微露出點笑意,然後繞過他往山下走了。至於他的去向……自是不能過問。
  不一會兒就走到那處覆著白雪的石碑。越鏡塵伸手掬了一把雪,掌心立即一片沁心的冰涼。上一次由這條道路下山,是那個人親自相送的。僅僅過去不到多久,關係與心境竟然都相繼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雖然,那個人一貫深藏不露難以捉摸,甚至直至今日也猜不透他是否真心實意,又為什麼會突然說傾心於他……只不過,既然確定了自己的心情,就沒有什麼好猶豫的了。無論另一方出於什麼目的,是拉攏,是一時興起,還是對前夫人的移情。
  運上輕功,電光般迅疾地向山下飛去。
  聞人離受了內傷,必然走不了離天隨府太遠的地方,甚至有可能還留在天隨府的某個角落。雖然他是猜不出她躲在哪里,但是不見得有人會不知道。
  冷嵐冰。這個從始至終身份百變且目的不明的人,瞭解天隨府。
  快馬加鞭十五日後——
  天隨府。如今的天隨府暫時被教內佔據,只不過天隨府本就只是據點一樣的存在,並沒有讓他們收穫多少。府內的高手還有府主,仍舊不知去向。
  “少主,你向在下詢問離夫人的下落?這話切莫被旁人聽去,以免給在下安上心生兩意之罪名。”如今表面上皈了冥神教的冷嵐冰說道。“更何況,你們當初匆匆趕回總壇……教主大人的傷勢不輕吧?”
  “你的條件,說吧。”這個人只有在有求之時才百轉千回拐彎抹角,而他的條件,他也猜得幾分。
  黑衣的冷美人回過頭,神色複雜而意味深長。“我記得上次,我對你並沒有手下留情。你的手如今好了嗎?”
  越鏡塵動了動掩在衣袖下的右手,五指伸縮間會感到一種如針刺的疼痛,雖然不劇烈,但絕對不會讓人好受就是了。這個仇……
  跟更為重要的事情比起來,不報就不報。反正也是自己不留神得來的。

  第三十七章

  “我答應你。只要你這次告訴我我想要的,以後我們便兩不相欠。”
  聽見越鏡塵的承諾,冷嵐冰卻一絲喜色也沒有。“少主說笑了,就算你能放過在下,教主大人又豈肯甘休?”他相信,他曾數次在與那位大人商談時,看見他眼底掩也掩不住的冰冷。
  那位大人一向工于心計擅於隱藏,唯有那個時候,因為某個人而起的憤怒讓他一貫的偽裝再無作用。若不是留著他的命尚有大用,想必他現在就算已死了千百回都不誇張。
  “我發誓我不會讓他動你,這樣可以了吧。”越鏡塵略有些不悅,但仍是耐心重訴保證。
  從來沒有那一次象這次這樣讓他清楚地看到這次的內心。
  一直相信,沒有欲望的人才是沒有弱點,可自得於世間。他發現他自己原來做不到。相比那給了他無數自由與包容、理解的父親,他卻是自私而狹隘的。他不會給他自由,不會給他離開的後路。這才是聞人離必須得死的理由。
  父親大人,他既然千方百計騙得他表白心跡,就要預料到後果。
  也許是他的堅定終於說服了對方,冷嵐冰鬆口道:“城南醉竹林。”
  越鏡塵點點頭。“還有一事我要問你。”
  “少主請說。”
  “未然他是不是被天訣宮的人帶走了?”
  冷嵐冰不由得略顯驚訝。這個人對於鳳未然的在意程度遠遠超乎於他的估計,這個時候竟然也不忘順便打探他的情況。“若是你擔心他的安危,大可不必如此。”
  正待將某些隱秘內幕道與他聽,卻聽對方已了然道:“我想也是,我曾經不懂你為什麼在此時倒戈向我教。後來可算想明白了一點……天隨府和天訣宮本是姻親關係吧?”
  越鏡塵多少為此事感到不快,這事蕭墨隱一定是知道的,可是他竟然一直瞞著他到現在。天隨府如今掛名的府主想必正其實是天訣宮的人,而鳳未然留著天隨府人的血,自然有可能也是天訣宮傳人。
  天訣宮久居塞外亦無欲問鼎天下,會乾脆地幫助天隨府必有所圖——未然。血脈傳承至今稀薄又稀薄的天訣宮,唯一能修習那種奇特武功的傳人畢竟也只有這麼一個了。
  而天訣宮得到其想要的,自然無意於那鞭長莫及的中原江湖。屆時,天隨府勢單力薄,若說想與魔教抗衡可謂癡人說夢。冷嵐冰有怎麼會甘心附依於這樣一個必將傾頹的勢力?
  蕭墨隱將鳳未然當作個包袱丟給天訣宮,是決定性的好棋。
  他當與他來日算這筆帳。騎馬奔往目的地的途中,越鏡塵想。
  初見時他便想要他的命,算計他時更是心機狠辣毫不容情。再後來同住的那三年,也是漠不關心再來諸多限制。就算後來那個人心裏對他的感覺有了變化,表面上竟然也是無絲毫不同。
  所以,父親大人。如今不論我怎樣對待你,最多不過算是償還當年的債。
  城南醉竹林。
  縱然這土地之廣讓人無從下手找起,越鏡塵卻並沒有花費多少時間就找到了他的目標。
  聞人離像是早知他的意圖,已久候多時。一生掌握大權、殺伐決斷的女子自知身中奇毒,躲是躲不過,正面一搏反而尚有生機。
  竹林放眼皆是生機勃勃的翠色,而她紅衣如火,霧鬢風鬟,皓齒明眸。僅僅是一個遙遠的側影也足以引人想入非非。只有他知道她現在大概已是站立不穩,雖然她的背脊卻扔挺得筆直,那是已經入了骨髓的驕傲。
  也正是他想摧毀的那種驕傲。
  “母親大人。”他停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並不急著上前。就算是瀕死的毒蛇也會突然撲上來反咬一口,只因它們天性如此。儘管那女子溫柔慈愛的表情並沒有絲毫破綻。
  “我以前從未想過我會以這種方式收場,”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髮,雖然談論這諸如此類的話題,字裏行間卻並沒有多少憤怒不甘,“只因我怎麼也沒有料到你對他……竟然這般依戀。”
  “只不過因為是他,所以有足以讓任何人駐足的能力,是不是?”聞人離緩緩轉過身,此時那嫺靜優雅的面容上,竟然掛著一絲讓人背脊發寒的笑容。然後她果真低低笑了起來,仿佛真是遇見難得的喜事,那笑聲竟越來越大,張狂而放肆。
  只是一貫從容閒雅的聞人府主的失態並沒有讓越鏡塵感到絲毫驚異。他只是聽著,垂手靜靜站在一旁,雙眸裏是波瀾不驚的深邃。
  仿佛對著蕭墨隱信誓旦旦地說要殺了聞人離、徹底斷了他的過去的人不是他。
  “也不問我笑什麼。”收斂了本來姿態的女子無奈地輕歎,巧笑倩兮。“我只是在想,你和我,和他,果真都是一樣的人。都是有著掠奪本性的人,從來不會給予。你為了得到他而要除去我,卻不管他會不會願意,會不會不舍……”
  越鏡塵一動不動,任由緩緩靠近的女子十分溫柔地將頭靠在了他的肩上。一顰一笑,像是誘人墮入深淵的魔。
  “他強大得讓人只能追隨。骨子裏從來不服輸的你一定內心裏很是欣賞他,欣賞到……想不擇手段超越他。但是這麼個人偏偏對你好,讓人受寵若驚的好……所以,他說出口的時候你一定很迷茫是不是?”
  “……所以,你的喜愛是真的嗎?”
  而他,平靜無波的黑眸刹時銳利。
  他一向不是會被對手蠱惑的人,一向不是。
  只是那一個午後,那一個瞬間,他一直記了很多很多年。
  策馬連夜趕路之時,連續好幾天心情激蕩的難以平復。越鏡塵不是善於內省的人,或者說他根本認為他沒有矯正自己內在不足的必要。所以長久的時間以來,他覺得,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沒有什麼好磨蹭的。
  直到突然有人告訴他,不喜歡也可以是喜歡的。
  假如是以前。就算是真的沒有喜愛,想要的也一定要要到。但是這個人不同,他是蕭墨隱。
  但凡其所能給的,都給了最好的。
  他推開房門的時候,屋內的光線暗淡,虛弱的陽光透過木格在那個人臉上投下一片明暗。他像是自他走後就從來沒有動過,同樣的姿勢,同樣的笑容。
  只是越鏡塵不說話,他也什麼都不說。
  “父親大人可要傳膳?”有一日,他竟然也尷尬得要沒話找話說。
  男人搖搖頭,輕輕一笑。“我可是做足準備想你一回來就要扔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在我面前,這麼一想還讓我吃得下什麼飯?”
  越鏡塵目光一閃,淡淡說到:“我沒下手。”
  蕭墨隱終於來了興致。“為什麼?”總不至於是突然來了母子之情,更不至於是突然顧惜了父子之情,惟我獨尊,隨心所欲,才是他知道的那個人。
  越鏡塵略略低下頭,終於開始覺得空手而去空手而歸成了個笑話。“因為她說的話……真的讓我困惑了很久。”
  男人似笑非笑。“塵兒,你莫不是在和我說……她給你灌了兩句迷魂湯,你就稀裏糊塗乖乖回來了?”
  “我只是覺得,她說的很對。”迎上那雙令他真正被困惑迷惑蠱惑的漂亮雙眸,越鏡塵眼神突然複雜起來。”
  終於,男人開始敏銳地覺出什麼。“她說了什麼?”
  “她說其實我也不一定愛你。”越鏡塵風輕雲淡,像是完全沒有留意到那個比聞人離還從容閒雅數倍的人的眼裏,瞬間出現的罕見的愕然。他只是繼續說:“如果我對你只是特殊一點我父子之情,我完全沒有非要殺她的理由不是嗎?”
  “我想了想她的確有理,你對我一直挺好,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上心,我會誤認自己也喜歡你是很正常的。”
  “除了你我也的確沒有接觸過其他人。”
  “母親大人還給了我建議,您想聽麼?”
  越鏡塵純墨色的眼眸專注而認真。“未然他對我比起您不遑多讓,我應該見他一面,比較兩者感覺差異。”
  “父親大人的確是在我身上下了工夫,我自然不能給您似是而非的答案糊弄您。”
  ……
  許久許久。男人抬起頭,展顏。“塵兒,你前幾天可是說錯了句話。”
  “什麼?”
  “你說我不會對她下殺手……”蕭墨隱眼底的溫柔,和煦如同輕風,“可我現在,是真的想殺了她。”
  “嗯,我是您的話也能有這樣的心情。簡直是想讓人沒事瞎折騰。”
  “所以你沒有信那妖言?”顯然是聽出了越鏡塵前不久的話實是沒什麼誠意,男人複又慵慵懶懶躺了回去。笑容裏,是顯而易見的送了口氣。“你也不是沒有瞎折騰的先例,我是真的不想再試一次。”
  越鏡塵危險地眯了眯眼。“父親大人,當你還藥性未解受制於我,最好不要挑釁我。”
  順應內心,走過去在床沿坐下。青絲如瀑,挽在手中涼滑得像是水。這個男人微微笑著的表情永遠是他最大的毒藥,只消一眼便可身不由己。
  起初,不,應該說很久以前他便知道他並不確定自己的真心。人心是最莫測、最容易被誤導的東西。直到他終於發現,自己絞盡腦汁剖析自己的真心之時,已經是將某個人放到了高於自己的位置。

  第三十八章

  不願意讓他受到傷害。
  腦海裏突然浮現出這麼幾個噁心得能讓人渾身幾顫的字,越鏡塵恨不能恨揍自己一頓。把平生唯一那麼點少得可憐的憐香惜玉情懷給了最不應該憐香惜玉的人算什麼事?
  越鏡塵攥著青絲的手微微收緊,直到終於扯痛了榻上的人。
  男人柔和平靜的眼眸裏刹時多了些深沉的顏色。
  這的確是一個隻會掌控的,慣于高高在上的男人。這短暫的虛弱怕是已經讓他不習慣了吧?那麼,他會是不安?還是煩躁?還是懼怕?越鏡塵滿懷興味與興奮地揣測。無論答案是任何一個,都足夠讓他開心上一陣。
  隨手拉下床頭勾著的厚重簾幕,隔去外界的一切。
  黑影降下的一瞬間,他不假思索便將身體向蕭墨隱傾了過去,半強迫地將他緊緊地壓在榻上。也許是藥力未退,身下的身體顯得較之平常更為溫軟,胸膛微微起伏間,暗香盈袖。他優美的頸部皮膚白皙。他如畫的容顏攝人心魄。他的唇角……那似彎非彎的弧度像是一個引人入迷的陷阱。
  上一次有這樣將他壓在身下的機會,被白白浪費。再來一次若還不珍惜,真的應該懸樑自盡。
  將想法化為行動,越鏡塵伸手,手指沿著唇角開始順著臉廓一路緩緩撫摸。男人合上眼,微微歎息。似是舒服到了極點,又似無奈到了極點。
  “塵兒,你總是趁我不備來些陰險招數,”男人輕輕而笑,不見任何不快之色,“其實,如果你肯好好跟我說,你想做什麼我又怎麼會不答應你?”
  他清越而溫柔的聲音如魔障一般,只是偶然一次駐足便讓人萬劫不復。
  越鏡塵卻失笑,眼底露出譏諷之色。“父親大人,你不覺得這話由你說出來簡直是笑話麼。”真信了這個男人的,現在多半下場都不怎麼好。如果聽了他的教唆開口直接索求,不知得被他怎麼折騰。
  手指從衣襟處探了進去,肌膚冰涼,讓人只想要更多。不多時,身下人的衣服已被越鏡塵扯得淩亂,露出大半個身體。只有腰部以下仍是整整齊齊。只不過越是這樣,才越引人渴求。
  他以為自己可以冷靜自持,以為自己可以很好的控制欲望,可以理智地、按部就班地在對方的身體上討回自己想要的債。
  他卻從來沒有想過,只有他一個人控制不住自己。而對方還淡然自若有一下沒一下撫摸著他的發。好像他真的只是他不服管教的兒子,只需好好勸服便可聽話。
  心裏一股無名火突然竄起。想也不想,湊過去,一吻印在男人頸邊。牙齒溫柔地撕咬,輾轉反側。
  撩開下擺,當他的手指隔著衣料滑入對方雙腿之間來回摩挲時,男人終於輕歎著出聲:“難道你只有藥倒我的時候才敢這樣?我這樣喜愛你,只要你開口跟我要什麼我會捨不得給你?莫非連和我多說一句話你都覺多餘……”
  “你想我求你?”越鏡塵抬起頭漫不經心地打斷,直直望進那雙有著醉人美麗的眼眸。的確是直銷一眼就可以酣暢淋漓之醉。
  “不……”蕭墨隱方欲說寫什麼,卻又一次被無禮地拒絕。對方的手指插在他的發間,微微用力,便是唇舌纏綿。從未有過的抵死纏綿。
  越鏡塵覺得那觸感難以用語言形容。更難以形容的是他的心情。
  以為只有那個人暗藏了心情許久。但其實一隻困獸卻早已住入了他自己的心底,悄無聲息韜光養晦,卻隨時尋找著機會躍出樊籠。
  不知是什麼時候,或許是第一次見到他,就已經陷入了這樣絕望的困獸之鬥。想得到,而得不到。一旦給了他得到的機會,便會不顧後果的放縱。
  不然為什麼要千里迢迢去殺一個毫不相干的聞人離?這舉動想想就幼稚可笑得很。
  “我不是要你求我,只是……讓你承認你想要我,這麼困難?”親吻的間隙,男人又似是而非地惋惜。
  越鏡塵冷冷看了他一眼。
  “給我解藥好麼?”他眼眸柔柔如含水。
  越鏡塵不說話。已經不可能回頭,這麼想要的東西現在就擺在自己唾手可得的地方,不可能放手。甚至不介意用藥,用毒,或者更卑鄙的手段去得到。
  被人漠視地對待,被人壓在身下的人卻彎了彎唇角。“那真是太可惜,塵兒喜歡強迫。”他又是笑了笑,眼底卻有幽光隱現,“偏偏……我不喜歡。”
  ……
  在那個喜歡方從那雙弧線優美的薄唇中悠悠飄出,越鏡塵像是早有準備,閃電般單手借力于榻邊欄杆翻身後退,同時另一隻手勾住指尖觸摸到的腰帶……
  幾乎與此同時,那呈跋山倒海之勢擊向他前胸的內勁微微一滯,隨後偃旗息鼓。
  後退時他順手抽走了蕭墨隱的腰帶,於是那本欲起身追擊的人立刻又收了攻勢。意料之中,這個男人絕對不可能幹出在衣衫半解時打鬥的那種有損形象的事。
  穩穩落在離床榻不遠的地方,越鏡塵眼裏沒有一絲慌亂,反而學著蕭墨隱方才高深莫測的模樣也是一笑。“父親大人果然一開始便沒有著道,難得您能容忍不孝子以下犯上至今。”這一句話說的是抑揚頓挫,活生生要氣死人不償命。
  索性另外一邊也是處變不驚,氣定神閑慢悠悠道:“若想要塵兒你主動,我不依你的意又能如何呢?”所有的虛弱無非是騙你入甕的誘餌,“真正難為的是塵兒你早知為父有力反抗卻勇往直前、奮不顧身,甚有萬夫不當之勇 。”言下之意,知法犯法、頂風作案更罪該萬死。
  越鏡塵的眼神挑釁。這男人因為委屈求愛關係這些日子可服帖得不象他自己了,也鮮少用上這幅溫柔得簡直能擰出水的可怕表情,如今難得再見,把他“知法犯法、頂風作案”的叛逆回憶盡數勾了出來。“父親大人出手如此狠辣,若真打中我可要傷上好一段時間。”
  對面的男人眼神含著迷人的誘惑感。“別人傷你我捨不得,但我自己下手可不會心疼。”
  越鏡塵略略低頭,掩蓋住滿眼壓都壓不下去的諷刺——可算是原形畢露現出真身了。再這麼溫和又深情下去他可要懷疑當初死心眼迷上的是另外一個人了。瘋狂地想把一件東西永遠據為己有的感覺。因為以前沒有,他以為以後也一直不會有。而能讓他這樣動容的人,從來不會改變。
  但雖說如此,不代表他要以身試試對方出神入化的身手。既然欣賞夠那個人氣得發瘋的樣子,還是……儘早收手。
  越鏡塵於是拙劣的轉移話題:“父親大人知道我為何能看出您沒有中我的藥麼?”
  “哦?”男人微微挑眉,雖說沒有立即要“自己下手”的意思,那十足危險的表情卻仍舊沒有換下去。
  “那您知道我那日何時給您下的藥麼?”
  男人的眼裏露出一閃而過的深思,隨即略顯困惑。
  “父親大人想不出那日自己有任何破綻是麼?那是自然,”越鏡塵繼續高深莫測,“因為一開始便沒有什麼迷藥。”蕭教主的演技怎麼可能有破綻?那日他漸漸失去力氣的身體和隱含不信的眼神,還有今日氣力不濟的虛弱以及略微蒼白的臉色……那是完美無缺、一絲不苟。
  所以,當知道他根本沒有中所謂的迷藥的越鏡塵看見這一切,就更開心了。
  所以,即便是將世事玩弄於鼓掌之間的蕭教主,也不由得微微怔然。
  越鏡塵嘴角的弧度帶著輕嘲,更多的則是不懷好意滿足。“看著父親大人將計就計給我演了出好戲,就算是欺騙您也是值得了。”不自覺,看見那個人的一顰一笑,連想都未多想出口就是再一次挑釁。他開始覺得自己總有一日會因此而死的。
  然而沒有越鏡塵預料中可能會有的驚訝或者憤怒,蕭墨隱竟然靠在軟枕上笑得雙肩都微微顫動了起來。
  站得遠遠的人不由自主便走了過去,再度坐在床邊。“笑什麼?”莫不是真氣瘋了?
  黑眸寒光幽幽。若是氣瘋了,正是時機鎖起來,不再見外人。
  男人微微收斂了笑意。“我笑我這輩子活回去了。”
  越鏡塵不動聲色。
  “你看,連別人到底有沒有給我下藥我都不知道,甚至別人說下了我就當真下了,不是活回去了是什麼?”雖然語氣的無奈又惋惜,他的眼眸卻美得似是三千秋水。
  越鏡塵知道,這時他是真的開懷。
  “塵兒,你竟……真不愧是我的孩子了。”
  這樣惡劣的遊戲以前只屬於眼前的這個男人……而他,他什麼時候竟然變得越來越接近這個人了?
  果然,男人又說:“這事從來只有我對別人做過。”

  第三十九章

  他接著又說:“所以就更應該管教管教你了。”
  白袖如霧氣,遮天蓋地掠來。這麼近的距離,沒有防備,再加上出手的人手法獨到刁鑽,越鏡塵連還手都來不及便被猛然拽到在床上、扣住雙腕壓在身體兩側。
  “塵兒,你知道自己錯在哪里麼?”
  男人披散在肩上的黑髮滑落,輕輕掃過他的臉頰,突然間令人不能忍受的躁動感便迅速在肌膚上蔓延開去。“錯在哪里?”微微一閃神之間,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板滯地重複著對方的話。
  “我有沒有教導過你……”
  他柔軟的唇溫柔地貼上他的,輾轉片刻,牙齒輕輕便在上面一咬。“……被敵人誘惑,是一定會輸的。”
  他們不是不曾親近,但這樣細膩的動作卻是第一次。
  越鏡塵難免驚詫之餘又犯了一次錯——被敵人誘惑。唇上那溫暖的餘韻離開時,更是下意識追尋上去,流連忘返。又是繾綣糾纏許久,他才平復了動盪不已的內心,聲音沙啞著低低說到:“父親大人若存心‘誘惑’,那自是無人能抵擋。只是……你是我的敵人麼?”
  以極其親昵的姿勢趴在他身上的挑眉。“你明明知道我現在多想好好管教你,你還非要給我更多的藉口來做這樣的事?”
  越鏡塵沉默。他今天絕對是徹底的惹怒他了。
  蕭大教主任性自我得無人能及。只許他強迫別人強迫得開心,為所欲為,恣意索取。反過來別人對他這樣……立刻就炸毛了。最妙的是心裏氣得咬牙就算了,嘴上還能說出“只要你開口跟我要什麼我會捨不得給你”這種簡直能讓人吐血三升的驚世奇言。
  而且但凡惹惱了他後,那些明裏暗裏的報復手段層出不窮,的確讓人應接不暇。現在他竟然還能打著“管教”的名義明目張膽行齷齪之實。
  所以憑心而論,這個人不適合做情人。更不適合做父親。
  所以當他這兩個身份都對越鏡塵適用時,越鏡塵覺得他什麼都說不出來。
  而他,在縱容著對方身上以前的他最不能忍受的唯我獨尊。
  也許是他走神走得太久,終於惹來不滿。按在他雙腕上的手漸漸加重了力道。縱然被那絕然而冷硬的動作弄得生疼,越鏡塵今天也打定主意漠然以待。畢竟他若是越給出反應,那個性情惡劣的人就玩得越高興。
  那令人渾身酥軟的氣息遠遠落在了臉頰上。
  蕭墨隱俯身傾近,再次無比纏綿地覆上了身下忽然間稍稍僵硬的軀體。力道控制的剛剛好,不會讓對方感到難受,只會感覺到人體的溫熱與絕對的存在感。於是理所當然,他幾乎立刻就聽見了那人驟然變得急促的喘息。
  可惜,沒有呻吟出聲。
  欲.火本來就未退,此刻稍加撩撥即成燎原。男人的眼眸深邃不可捉摸,一瞬間就定了主意。
  手指輕巧挑開衣帶,然後重複著對方不久之前對他做的動作。手掌緊貼著腹部光滑的皮膚不疾不徐的挑逗、摩挲,然後順勢不帶猶豫地一路下移。
  “父親大人,住手……”義正嚴詞的拒絕因他的喘息而染上些曖昧而親密的意味。這次對方的愛撫是帶著報復意味的,竟然讓他感到微微的羞辱之意。
  出乎他預料,那個人竟然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越鏡塵艱難地壓制著粗重的呼吸聲,抬頭。立即便對上了那雙攝人心魄的美麗雙眸。然後,那男人微微勾起唇角,眼裏便水波流轉。
  他的頭慢慢靠了過來,先是在頰邊蹭了蹭,隨後埋首於他的頸窩。
  唇舌溫熱濡濕。
  像是有電流驟然通過全身,越鏡塵不由渾身一顫,死咬著牙才讓自己沒有掙扎起來。否則,就太丟臉了……
  饒是忍耐如此,也換來那人喉間低低的一陣笑聲。“為什麼每次想與你再親密一些,你都一副我在對你動刑的樣子?”
  越鏡塵眼眸一沉,不置可否——你以為你那不冷不熱的玩弄不是動刑?
  煽情地挑動別人不上不下,卻不予紓解,一點一點溫柔而殘忍地折磨。
  當他終於忍無可忍時,對方正以膝不緊不慢地頂開他的雙腿,那樣的緩慢可以讓人清楚地感受到身體乃至心靈的一步步屈服。他幾乎是冰冷地看著得寸進尺,然後,趁陷於情.欲的男人手上力道鬆懈,雙手掙脫束縛反手就朝對方的後頸劈下去。
  那人眼神刹那間一冷。隨後的一擋一點幾乎是人的速度不能達到的。
  (接上)越鏡塵感到手腕上忽地劇痛,然後再也使不上力。疼痛感退去後他稍微動了動,確定對方的力道並沒有真正傷到他的經脈。
  蕭墨隱附在他耳邊緩聲道:“我不是說過,如果是我自己出手,你傷成怎麼樣我都不會心疼。”
  不料痛得臉色發白的人笑容譏誚,冷嘲熱諷:“那麼父親大人拿出來能讓我受傷的手段來看看,免得我以後還心存逆反不合您心意。”
  肩膀又是一痛,越鏡塵毫不退縮在迎上對方視線。你是紙老虎的事實,還怕別人說麼?
  蕭墨隱不怒反笑,黑眸裏幽光暗沉。
  “塵兒……這個時候你讓我弄傷你,你等下要吃虧的……”
  越鏡塵後知後覺地怔了怔。
  ◇◇ ◇ ◇ ◇
  自從教主大人對他的容忍度越來越大,他很少再吃到這樣的苦頭了。
  教主大人可以捨不得弄傷他,也可以捨不得弄疼他。但在眼下這個時候,絕對是兩者都很捨得。
  所以當他的手被反扭在背後,而對方正以慢的能讓人瘋狂的速度進入時……他終於有種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之感。
  “父親、大人……”嘴邊喃喃逸出這四個字。他卻不知道是想對方停下,還是再快一些。順著額角流下的薄汗模糊了視線,難耐之下,不由再度掙扎起來。不料這舉動換來沉溺於情.事中的人一聲輕吟,接著瞬間盡數頂了進來。
  越鏡塵身體緊繃,痛感遲了片刻才順著尾椎逐步蔓延到全身,那一刻的強烈不適讓他不由顫抖起來。張口,沖著嘴邊的肩膀狠狠咬了下去。
  嘴邊是絲滑的布料。是的,兩人都未退盡全身衣物。壓在他身上一臉情.動之人,仍披著那襲白衣,順著微淩亂的領口看去,最多只能看見修長白皙的頸項和形狀優美性感的鎖骨。
  看著看著,嘴下的力道微松,變成幾近挑逗的吮吻。
  越鏡塵不甘地暗歎。一輩子善於揣摩他人想法的父親大人,終於連他的弱點也摸准了。
  大概不會有幾個人,面對心裏想念的人這樣的……這樣的色.誘能無動於衷。沒錯,他在赤.裸裸地誘惑他。他的眼神,他的觸摸,他的聲音。對方這樣誘人的一刀刺下來,讓他無法躲避。
  男人輕笑,腰上動作著,湊近他耳邊極盡纏綿地問:“這樣受傷,你以後還會心存逆反麼?”
  而他,眼神迷蒙,斷斷續續回到:“我也、說過……父親大人要拿點認真的手段才有用……”不想聽到回答,抬頭覆上男子薄唇。
  往後的一夜是再無顧忌的熱情。雖然對方的主動和配合,讓教主大人覺得難得的受寵若驚……和警覺。
  激.中他低頭吻著身下的軀體,垂眸掩去滿眼深思——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若兩者都不是……蕭墨隱合上眸,全然沉浸於此時的滿足。
  若都不是,莫非又在想那些出牆之事?

  第四十章

  (要彆扭,必須的~要意識流也必須的~)
  越鏡塵睡的心滿意足才悠悠醒轉。而蕭墨隱正側臥在他旁邊,單手撐著頭凝視著他,眼神深沉得令人心驚。乍然醒轉再立即看見這樣的情景,連越鏡塵都不由得背脊發涼。
  “父親大人……?您還未歇息?”心中雖驚疑不定,面上卻仍是悠悠帶笑。
  不好對付,這次真的不好對付過去。教主大人不是事事揪著不放的人,但真到較真的時候絕對不好糊弄。尤其還是事關……那方面的事。
  蕭墨隱似笑非笑。“有個問題困擾了我很久,故夜不能寐。”
  被他蛇一樣的眼神盯住的人暗自警惕。“您想讓我為您分憂?”
  話音方落,那人忽然在湊近他的臉,那樣近,連對方唇上的溫度都似乎能傳了過來。“塵兒,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昨晚……你求的又是什麼呢?”
  越鏡塵鎮定自若:“您認為呢?”
  “若是前者,為父欣然。若是後者,不合情理。”
  這時候再聽不出來對方是在逼供的話就白在這個人身邊待了那麼多年。“父親大人覺得我會為了得到什麼而用身體向您討取?”這招斷章取義、扭曲是非,也是這個人教的。現在原封不對還給他。
  “自然不會。”被擺了一道,蕭墨隱並無不悅。
  “那麼您就更應該相信我,”越鏡塵神情專注,“我說過心裏的人只有您,甘願伺奉枕席自然是因為喜歡您。”
  逼供而來的男人終於因為一個“伺奉枕席”而笑了出來。積累了半個晚上的戾氣也險些消弭於無形,險些而已。自家逆子越來越懂得在自己對他出什麼招的時候應該用什麼手段對付,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但是……還是不能讓他四兩撥千斤蒙混過關。
  一手輕輕順著手下觸感溫潤的腰線遊走,雙眼緊緊鎖著對方的每一個表情。“塵兒你果然好算計,還想著人色兼收。”色代表著什麼兩人心照不宣,這個“人”卻實在值得玩味。
  越鏡塵心中敲響警鐘,應對之間越發謹慎小心。這個人鐵定是想通了什麼,不然不會在一夜風流的第二天就滿眼隱怒地旁敲側擊,興師問罪。能讓這位大人氣得幾乎失態,那一個不小心可會釀成災難。
  既然決定要娶這尊神回家,那麼他必須要有解決各種麻煩的能力。
  越鏡塵低頭,避過上方的視線。
  後面再來果然就是發難。
  “塵兒,”那人笑顏如水,無論什麼時候看來,都無一例外令人為之魂牽,“你說你昨天只為了一個‘你是真心的嗎’就跑回來見我,思索良久,我不禁滿心生疑。除了這些事,你當真沒有其他事與聞人府主相商?”
  一句就問到死穴了。越鏡塵繼續低頭。“父親大人懷疑我投敵叛教?”話音方落,耳邊傳來低低幾聲笑。笑聲裏也不見得有什麼特殊意味,此時卻尤為令人心冷。
  “我怎麼捨得懷疑你。”男人聲音溫和,意外地十分痛快地放開了這點。
  “可是,我仍舊需要你為我解惑。”
  越鏡塵微不可聞地輕輕歎了口氣,緩緩起身披上外衣,走到窗邊的圈椅旁坐了下去。而巋然不動的另一人也不急於追問,仍逕自舒服地臥在榻上。
  越鏡塵給自己上了杯茶。特意拉開距離倒不是怕等下那人一氣之下掐死他洩憤,而是他打心眼裏覺得……兩個人姿勢曖昧地相擁在被褥中談論可能會吵崩的話題,不正常。不正常到只有教主大人才能受得住。
  悠悠然蒸騰起的茶煙中,他風輕雲淡道:“父親大人請問吧,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薄煙朦朧了對面的人的臉,只隱約可見那熟悉的輪廓。
  “我以前……就覺得塵兒你對我與聞人府主的態度委實可疑,現在,告訴我,你真的曾經有一絲一毫覺得我仍舊……與她藕斷絲連不清不楚?”
  “父親大人姿容、才華皆是人中翹楚,我自然心有不安,以至後來行事荒唐。”
  “我今天不想聽你在這漫天閒扯,跟我你還有什麼不能說的?”男人輕笑。罕見地單刀直入。
  “……”
  “怎麼?除了閒話你不想說別的?”
  越鏡塵只知道這樣咄咄逼人的他不僅不好對付,更是沒辦法騙過。對方臉上的表情越是柔和,他心裏越是猶豫不決。
  怎麼能實話實說?
  是的,他從來不在意他的任何過去。慢說這個男人絕對是驕傲的連自己的過去都不屑回視,就是他本人,也對自己有著絕對的自信。他不需要通過抹殺掉另一個人才能在那顆心上劃下自己的痕跡。再者,過往的許多人都曾經證實了,愛是強求不來的。強求的他也不會要。
  所以,他一直以來裝作對聞人離耿耿於懷……好吧,的確是另有所圖。
  未再逼問,那個人繼續說到:“你給她下毒,然後讓我和她都以為你只是想去殺了她,現在你不能和我說你出了什麼條件放她一命?”
  仿佛料定他又會虛與委蛇,緊接著又是擲地有聲的一句——“你再騙我,我現在就命人殺了‘他’。”
  越鏡塵抬起頭,神色回復以往的冷淡漠然。
  “我和她說,只要她能告訴我天訣宮在哪里我可以不殺她。”
  天訣宮。鳳未然被帶往的地方。
  越鏡塵不動聲色地觀望著身旁人的眼神,也不意外地捕捉到他一閃而逝的冷意。
  他對蕭墨隱日復一日地瞭解,知他如凝視自己掌心的紋路。不光瞭解他手中掌握的情報,更瞭解他的想法。所以當他很久以前通過魔教的密探知曉鳳未然的身份時,他就已經開始猜測蕭墨隱將決定怎麼對待他——他會怎樣毫不留情地利用他來打擊天隨府。
  通常他認為別人的事與他無關,更犯不著為了別人與蕭墨隱卯上。但這個別人總不該包括鳳未然。他是有血有肉的人,別人對他真心的好,自然應該全心回報。
  於是他從那時候就開始想,等到了這個他不能放任不管的人被他唯一動了心的、不好惹的父親大人賣到了不知地處何方的天訣宮,他該如何做?總不能直接問蕭墨隱天訣宮到底在哪里,不光後者不會回答,更可能的是還要對鳳未然動了殺意。
  所以,沒錯,他為止阻止了那個人殺死她。騙過他的父親,再威脅聞人離。一切的出發點,並不是嫉妒。唯一與他的想像有出入的是,那時他竟然尋不到機會脫身,以至於回到魔教後不得不驚動了蕭墨隱。
  若無法補救現在的情景,則全盤皆輸。
  世界寂靜如死。他不知道兩個人都沒有言語的時間已經過去多久。
  對面低著頭一直微微出神著,神色尚且平靜淡然。他更不知道這是好還是不好。
  “……如果你想要鳳公子陪在你身邊,為什麼不和我說?”
  越鏡塵合眸掩去諷色——想讓他陪在我身邊?還得和你說?
  “這麼說你很久以前就在這事上埋下伏筆,誘我入局?”
  他說不清這背叛帶來的是失望還是憤怒多一些。“我現在只後悔……不該只為試探你就放你下山。現在想想,你在不在乎我又有什麼所謂?只要我在乎你就足夠了。”
  他這一個個“在乎”竟然一個比一個更意味深長。
  “你更不應該為了圓謊再度回來,當直奔塞外,”男人一貫醉人的笑容竟然漠然而無情,“現在,你已經錯過你最後的機會了。”
  越鏡塵竟似全然聽不出這句話裏的暗藏殺機,自顧自飲盡茶水。
  “我回來自然不是為了圓謊,父親大人聰慧絕倫,您以為我指望瞞著您多久呢?”
  “我自然只是因為想見父親大人而來。”

  終章

  男人愉悅地眯起了眼,含笑點點頭。“還有什麼我喜歡聽的都再說說,我開心了,說不定就讓你隨便去哪里都行。”
  越鏡塵對眼下的情況很是沒轍,對方不接受說理,也不接受好言哄勸,兩人吵起來更是解決不了問題。重申,既然決定要娶回家,包容和理解他都能夠做到,必要的時候讓他把眼前氣得快要冒煙的老虎當成貓咪哄也不是不可以。
  只不過現在,他無奈了。“……父親大人,您說我能看上他哪一點?”只要你說的出來,大不了我想辦法全部給他抹殺了就是。
  殷殷盼望一個回答,結果對面的人眼神漠然,反倒不言不語。不由走過去輕輕順著那頭流泉長髮。被這般冒犯的人沒有表現出反感或是欣然,一雙黑眸深的不辨喜怒。
  ——如斯美人,理應用盡一切手段留住。
  情人眼裏出西施。此時要是換個人在這裏指不定早嚇得站立不穩了,而自己眼裏卻只看得見美人。
  “如果沒有父親大人您,也許我就陪著他逍遙江湖去了。”難得可見教主大人喝醋的盛況,逮到機會自然要使勁、拼命、努力地灌。
  其實話裏的情景不是沒有設想過。他視為手足的那個人心地單純善良,同樣也視他為兄弟,能一起渡過往後的時光是個絕好的選擇。再者那時候蕭墨隱雖說已逐漸表現出極盡溫柔的一面,但是誰敢相信那尊神心裏有幾分真情幾分實意?
  與其被動了心的人算計一輩子,趁早抽身眼不見為淨才是他的風格。
  那時從不曾想過能有機會象現在這樣親近這位難以取悅的人,也不曾想過可以象現在這樣不擔心對方反復無常陰晴不定的脾性而對他為所欲為。
  於是現在連“想過要和別人逍遙江湖”這種混賬話都敢毫不擔心地脫口而出,而不用擔心那位被忤逆了的人一掌擊過來。
  “你自己都不否認有過那種想法,那麼能說我草木皆兵麼?”
  男人的表情其實平靜得十足可怕。
  越鏡塵不屑再糾纏於這個扯不清楚的爛賬。眼下光陰美好,理應不負如此時機。
  他的手悄悄順著對方的鎖骨輕輕滑至腹部。手腕已經沒入錦被之中,指下的風景非雙眼所及,觸覺反而敏感不少。手上溫潤光潔的的觸感象一個夢,只要被捲入了,就能令他寧願沉睡不醒的夢。
  手腕被不輕不重地按住,剛聚起的內力眨眼被卸去。又一次暗襲宣告失敗。
  近在咫尺的那個人輕顰,眼底卻含著淡淡笑意。“我說過,如果你想,就直接對我說,這種事難道有什麼難開口的?以後別再讓我捉住這些下作手段。”
  “父親大人教訓的是。”以後在用,必須得有一擊即中的把握,否則應韜光養晦,尋覓良機。
  可是,等到他有能力算計倒這人的時候是幾年後?五年?十年?二十年?
  眼神逐漸又浮現出那已深深潛匿在他靈魂中的叛逆、嘲諷。“父親大人,請不要讓我等那天太久。”就算再怎麼迷戀你,我畢竟也沒興趣欺負位老人家,那得多麼饑不擇食?
  ◇ ◇ ◇ ◇ ◇
  許久許久之後——
  沙漠之中綠洲上。
  鳳未然在天訣宮遇見了故交,養好了身體的對方身手較之以前更為驚豔,一直潛入天訣內宮竟然一路未被發覺。
  他很想撲到他身上擰把淚。血緣上,這個人算是他的遠方表弟還是堂弟。實際上……對方好像一直把他當作若有若無的空氣看待。所以現在這麼個人突然出現要帶他出逃,實是令人百感交集,感動為上。
  “他們讓我當試練武功的工具。”一向堅強的人也終於忍不住抱怨。
  “練成了?”來人挑挑眉,眼神不以為然。
  好吧,他對武功沒有什麼天賦已經不是秘密了。“沒……”
  “那把書也一起帶走。”
  “……”不知是不是錯覺,那一瞬間突然讓他想起了某位其實不算熟識的教主大人。
  偷偷摸摸翻出天訣宮,兩人騎在駱駝上的時候,他終於記起來一事,於是問:“後來你們教真和天隨府打起來了?哪邊人死了?”
  “被攪了,現在還在打。”
  “那、那你的父親……你、你們……”勾搭一起了嗎。
  他越說越想乾脆自己找個樹枝吊上去算了,就這麼一句話有必要舌頭打那麼多次結嗎?
  旁邊的人點點頭,很乾脆地承認。
  “那……現在、或者以後你不願意了,我一定去帶你逃。”
  ……
  越鏡塵微微別過頭,拉低遮擋風沙的兜帽蓋住大半張臉。
  果然不怪蕭墨隱處心積慮不想這個人好過,挖空心思不想這個人出現在他們面前。
  其實他明白他的不確定。
  一直以來他們之間的關係都是由那人一個人之力推動著的。對方在所難免會認為他的感情可能夾雜著妥協、勉強或者無奈。
  而他可以確定,這將是那個人一生唯一看不透的事。
  也許渴望一開始便被壓制得太深,漸漸地便以為自己本沒有動心。可事實並不如他所願……也許早在很久很久,連那個人都未曾起過這種心思之前,他就已經對對方起了反常想念。
  那個男人不可否認地有著他厭惡的一切特點,卻又不可抑止地對他有著致命的吸引。
  如若不然,為什麼在重生之後什麼執念都沒有之時,也要拼盡全力留在這個世界?讓他承認他,讓他留著他的命,讓他……最終注意到他。
  越鏡塵瞥了眼旁邊的身影。男子有著美麗堪稱絕色的面容,絳紅色的衣衫一如他內心的熱忱。無論怎麼看,這都是伴侶的絕佳人選。但是他偏偏放著輕鬆的平路不走,非要使盡渾身解數往旁邊峭壁上扒著……某種程度上,他覺得自己不是正常人。
  一進入教內勢力範圍,他就與鳳未然分頭而行了。執著的醫者堅定著自己的探尋,而他則堅定著回去的路。
  推開房門,臨窗站著的人回過身來。黑髮如瀑,眸若秋水。無論再看多少次,都只有四個字能形容——攝人心神。
  初見時,殺伐決斷、冷酷無情的那個人。
  再後來,徘徊于動容與理智中的那個人。
  一直到現在這個時刻——
  鬼使神差,下面的話自然而然就說出口了。“你還記得你曾經說過,只要我和你要求,沒有什麼是你不能給的是麼?”
  男人似笑非笑。
  他於是走過去傾身試探性地吻上那修長的頸項。“那麼……如果您能夠准許我以下犯上,那將是我莫大榮寵。”
  算了,不就是想要得想瘋了麼,有什麼不能承認的。
  【可算完了】(發生啥,或者被發生啥,請盡情的腦補=A=小塵你狗膽包天妄圖反攻……萬一美人當天心情不好你就是個茶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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