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淩雲
受:淩思遠(玉玦)
1
天下第一莊"淩莊",享譽江湖近百年,代有能人出。
屋舍如雲,回廊曲折。既有氣勢恢弘的宮殿式建築,又有小巧精緻的江南式園林,是歷代不斷擴建的結果--即使如此,它也只是中等規模,不比莫家水月山莊、安氏雙刀門那樣占地廣大、人丁興旺,勢力無所不在--但是,淩莊依然是第一山莊。

不是因為勢力,不是因為財富,淩莊以其武學獨步天下。當代莊主淩雲更是從其十六歲初出江湖起,長劍揮處,所向披靡。
淩雲年近三十,容貌不凡,冷峻高傲,再加上劍術獨步天下,本是十全十美,但是他在眾人眼中,還是有個缺憾:他至今未婚,膝下獨子體質極弱,無法習武,雖然收養了一個天資出色的侄子,但終究不是自己的血脈。

"淩伯,大少爺的藥買來了,你過來拿吧。"一個面白長須的文雅中年對者從旁邊經過的一個老人叫道。
"好的,白先生,就過來。"老僕顯然腿腳有些不靈便,走路有點蹣跚。
"大少爺的身體好些了嗎?"白先生把一大包藥拿給淩伯,程式化地問了句。這山莊中誰不知道大少爺的身體虛弱,根本不得莊主的喜愛?這句問候,也就是客套一下而已,好歹大少爺的為人還算可親。

"還是老樣子......"大少爺自從五歲喪母以來,這十年一直都是由淩伯帶大的,自然待他猶如親孫,為了他那身子,不知花了多少心血。
拿了藥,淩伯就匆匆離去了。旁白內的僕役看他那匆匆忙忙的樣子,又說開了。
"這大少爺的身體啊......哎,要不是拿那麼多的珍貴藥材吊著命的話......"
"就是啊,這吃藥吃得比飯還多可怎麼行呢?那二少爺不說武功,就是身子也比大少爺好啊。"
"可是大少爺的人真的很好呢!"一個丫鬟插嘴道,"上次他還為我畫了一幅畫呢!我說呀,就論文才,即使是朝中的狀元爺也比不上大少爺。"
"大少爺那麼親切,對我們這些下人等候從來不說重話,哪像二少爺那麼驕傲一不順心就打人。"
"要不是那個出身啊,大少爺可是繼承的好人選啊。"雖然沒有武功,可這服眾,他可是做得很好的,相比之下,二少爺淩絢的人緣可說是要多差有多差。
"哪個出生?"新來不久的下人朱搖影問道。
"就是大少爺的的娘親啊......是青樓出身,因為有了莊主的血脈才被接到莊中的,可始終也沒有一個名分......"關於大少爺和二少爺誰會繼承這個山莊,這可是關係到他們切身利益的、時常被提起的話題。

下人們關於大少爺和二少爺的爭論還在繼續著。直到淩府的總管淩原催促他們:"還在這裏幹什麼?老爺和二少爺馬上就要到山莊門口了,快準備迎接去!"眾人這才四散。

到處一片混亂,大家都往山莊大門而去,只有大少爺所居的"抱玉軒"一片寂靜,連個人影也沒有。不必去迎接莊主回來,這也許是不被重視的大少爺所唯一擁有的特權了。

進得莊來,在大廳上坐定後,微微抿了一口茶,淩雲開口問道:"我不在這幾天,莊裏有什麼大事沒?"
"稟莊主,什麼事也沒有。"站在一邊的淩原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那麼,‘大哥'他還活著啊?"淩絢惡意地問道。那"大哥"兩個字從他口裏吐出時更是讓人厭惡。
"早知二少爺把大少爺當仇人一樣看,還不少次主動挑釁,要不是大少爺忍著,早鬧出事了。"眾人不約而同這麼想,"莊主怎麼不好好管教他的?涵養這麼差。"但是這些人中,只有跟隨了淩雲二十幾年的淩原才知道這其中的原因。

之 所以不管教,和之所以不關心的原因其實是一樣的。人都以為淩雲只是內斂,哪知他根本就是冷漠。世上他重視的的事物真的很少,非常少--他兩個兒子就不包括在內。老大是他血脈,可以傳宗接代,老二學他武功,可以得他衣缽,僅此而已。冷漠,這也可以說是這個家族的特色了吧。
除此之外,淩家的人向來都"傲"。淩雲的是高傲,或者說是冷傲,那是天生的傲骨傲氣;而淩絢的就只是驕傲,目中無人的傲慢,本身出色的天賦和沒有旗鼓相當的競爭對手的事實造就了他的性格。

夜已深。淩莊中庭的大花園裏隱隱有人影晃動。
天 水亭。建于高處,倚天望水,是名"天水"。左右亭柱上各寫道:"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正是那文才出眾的大少爺五歲時的親筆。看那輕靈飄
逸的行書,秀美而不失風骨,狂放卻不流於抑鬱,端的有大家風範。這十四個字,隱約透著歷盡滄桑後最終歸於平靜的那種看透和瀟灑。很難相信一個沒有多少人生
經歷的孩子筆下,會有如此意境。
石桌上酒菜已上。酒是上好竹葉青,菜是簡單的下酒小菜。
夜風吹過,幾縷發絲輕揚。
反正明天就要離開了,今天就先輕鬆下,不梳髮髻了。享受著風中帶來的花草香,少年輕輕地笑著。
"看來我們的小師弟心情很好嘛。"黑暗中悄無聲息地走出兩個人,一個溫文爾雅,一個冷若冰霜。慢慢地踱了過來。
少年起身相迎。"璜,珩,你們出去了三年都沒個消息,今天倒是記得回來啊?"
"當然了,馬上就是玦出道的日子了,我們們當然要來你一起走了啊。"二師兄珩靠近他,仔細打量了一番,道,"你長高了不少啊,以後說不定比那冰山還要高呢。"說著,瞟了一眼被稱為"冰山"的那個人,大師兄璜。

"不太會再長了。現在的身高是師傅用藥力提升了骨骼的生長的結果。"他笑了,以前師兄們在他眼裏是那麼的高,現在他也快趕上珩了。
"什麼?你又讓那老傢伙那你當實驗品了?"珩又為這種事生氣了,連璜都皺了下眉。可是,他喜歡這樣看他們傷腦筋。
"沒有,是我自願的!"玦笑得很天真,"因為我想長高嘛~~~"軟軟的童聲,讓人愛也不是,恨也不是。
歎了口氣,珩重新回到重點上來,"那你準備什麼時候離開?"
"明天一早。你們可要準時去接我喔!"
"可是你......"
珩剛想開口就被玦打斷了,"還有,師傅說,既然我們三個都出師了,他也該出道考試題目給我們了。"
"什麼?"珩叫道。不是他們害怕難題,而是他們師傅的考試向來很古怪,搞不好會讓人哭笑不得。當年他拜師時的考題就是讓他一個人去青樓喝花酒,還要調戲那個花魁--一個六歲的小孩!這個慘痛的記憶一直陪伴他直到現在!

旁邊的璜也不禁動搖了。
於是,很成功地,兩個師兄的注意力都被轉移了。
"呵呵,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仿佛看穿了他們的憂慮一樣,玦笑著,"他只是要我們去趟三個月後的武林大會,替他辦件事而已~~~"
"殺人?盜寶?"璜難得地開口問道,這些事對他而言,是"正常"。
"差不多,師傅要我們殺一些人,盜一樣寶。"
懷疑地看著那個笑得開心的男孩--即使借助了藥物,他也還是比同齡人稍矮了一點。兩人不約而同地搖搖頭:這個小師弟從小古靈精怪,和他們的師傅有著某種極其相似的世界觀,他說的"正常"並不一定可信。

"坐啊,冰鎮過的上好竹葉青,入口冷洌,回味略帶高傲的的竹葉清香。是我現在最喜歡的。"玦說著,坐了下來,為自己倒了一杯,八分滿,在月光下細細地看著那微綠色的酒液。

璜和珩互看了一眼,也在旁邊坐了下來,開始談論江湖事。相處沒有十年也有七八年了,他們從來沒有明白過這個師傅最喜歡的小師弟在想什麼,就像他們從來不明白師傅在想什麼一樣,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疼愛他。

一夜,星如雨,風如絲,天地如歌。
這是我第一次寫的武俠類型的,大家請多多關照啊~~~
"千面千辯"中的"千面"是指"一人千面","千辯"指的是"辯才無礙"。"訣"是口訣的"訣",總而言之,這題目的意思可以解釋為"千面千辯的要訣"。
02
"您說什麼?"饒是教養甚好,淩原也不禁叫了出來。
"我說,我想要出去走走。"玦早就猜到會有這樣的反應了,所以也就很好心地再說了一遍。
"可是,少爺您的身體......"淩原還在遲疑。
玦不再看他,轉過頭,看著坐在堂上,至今也沒有說過一個字的父親:"淩家祖訓,男子滿十六即應獨遊江湖。兒雖不才,也是淩家血脈,理應在江湖上闖出番名號,方不辱沒了歷代英名。"

"你要出莊,那倒是應該,可是你那些個藥罐子可沒法帶走喔!"淩絢惡意地笑著,對父親說,"就讓他去歷練歷練好了,否則他好以為江湖是什麼好玩的地方呢!"言下之意,就是玦平時被保護過度了。

看著那種明顯的惡意,玦暗自歎道:"至少我比你清楚什麼是真正的地獄!"那種仿佛被無數的手拖著,不停地往下墜落時,心裏的黑暗和絕望......還有憐憫......(為什麼會有憐憫呢?等我的番外吧~~)

想歸想,他的本能早就先意識一步地把那種鄙夷抹去了,只是微微躬身道:"請父親成全。"
上面那個人用似乎可以看透人心的眼神看著他。"呵呵,從小到大,我只進過這個大廳兩次(一次是剛來到這個山莊時,還有就是現在了),每次都被這種評價與玩味的眼神看個夠。不過既然當初我就沒有畏懼過,現在就更不可能了。"玦在心裏已經笑開了。

堂 上,淩雲細細打量著這個自己在非本意的情況下生出的孩子。七月初七,他已經十六歲了啊......有多久沒這麼好好地看他了?他也記不清了。記得十一年前,他第一次看見這個孩子時,就覺得他聰穎非凡,很是討他喜歡,所以才留下了他們娘兒倆。而自從自己的父母和他娘先後過世後,這個孩子就一病不起,後來病雖稍愈,身子卻始終不見健壯,也漸漸變得平庸起來了,於是不知不覺間和他疏遠了。
他細看著,想從現在的玦身上找到當年那個孩子的身影。可是,他只看到了一個穿白衣、略略帶著病容的俊秀少年,右邊眼角下有一道雖淺卻長的傷痕,溫文謙和,舉止恭謹--除此之外,其他的都近乎虛幻得無法觸摸,無法看出他的心,即使是在淩絢故意挑釁的時候。

這時候,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了。那時他還只有十九歲多,兒子才五歲。他在園中練劍,兒子坐在欄杆上晃蕩著腳丫子看。
一套劍法舞畢,他問道:"兒以為此劍法如何?"
本是隨口一問,但他那沒有習過武的兒子卻答道:"劍風霍霍,劍氣犀利,雖是絕佳,卻非絕頂。"
"喔?何謂絕頂?"雖不認為五歲小童能識得劍中精髓,仍是問了下去。
得到的回答並非正面的:"欲成就名劍利器者,必先斂其鋒芒。"
心下不禁愕然。劍法練到如此地步,始終再難有寸進,一直苦思不得其法,今日卻被一語點破。
再低頭看時,兒子已經拉著他的袖子,軟軟地撒著嬌,說要吃涼粉了。
現在對面站的那個少年,也隱隱讓他有一種"收斂了鋒芒的寶劍"的感覺。"莫非這十年,我都被他的表面所欺騙了?"心裏開始有這樣的預感。
不過,淩雲還是答道:"好吧。回頭你去帳房周先生那裏拿一萬兩銀票,路上備用吧。"
"是,父親。"行禮,道謝。玦知道上面那個男人心裏的疑惑。因為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掩飾什麼,所以看出了什麼也是正常。
淩雲對平庸的人沒興趣,他早就知道。可是,在那個時候,在其他的親人都不在了的時候,他還是希望父親能夠真正地疼愛他,不是因為他的才能,而只是因為他是他的兒子......十年了,時間告訴我,他是多麼天真!

他 曾經以十年為期,和師傅打了一個賭,賭的就是父親是不是愛他。他贏了,師傅答應他任何一個條件;師傅贏了,他就成為他正式的關門弟子--雖然前提是不管誰贏,他都跟師傅學習。但事實上,他叫他"師傅"已經很久了,因為玦早在第二年的時候知道,這個賭,他輸了。儘管如此,他和師傅都沒有說出來,所以,以後的這些年,他一直在眾人面前偽裝自己,這也是他學習的一部分,他也越來越習慣、甚至於喜歡那樣的自己。
現在,他就快自由了,即使因為習慣而做著以往的自己會做的事,神采也不一樣了。他無意隱藏它。
玦笑了,從容、自信而且有節制(他相信"節制"是"完美"極其重要的一部分)。他知道這流光溢彩的瞬間會讓多少人失神,可他高興如此。
不出所料,連淩絢都愣了一下。好可愛,都讓玦想作弄他了。他還從來沒作弄過他呢!當然,假裝多病溫和、總被他欺負的大公子,讓他在僕人中惡評如潮這件事不算。

"這次出門,你有何打算?"正想著,父親發問了。
" 孩兒想先去劍門武林大會看看打聽些消息後再做下一步計畫。"知道父親一定會收到邀請函,但玦並不在乎。反正不管他去不去,到時他都會知道的。這該叫什麼呢?"十年磨劍無人聽,一朝成名天下知",還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反正不管怎樣,他可是很期待到時大家的反應呢~~~"還有,孩兒此行想送娘親的骨灰回鄉,完成娘的遺願。"
父親似乎還滿意這個答案。玦告退後下得堂來,問淩伯拿了早就準備好的包袱,又去帳房支了那一萬兩的銀票,就坐了莊裏的馬車,一路讓他們送玦到了驛站,上了驛車。

那驛車上只有兩個人,一個穿黑衣,身材高大,五官有著一種雕刻般深邃而陽剛的美感,充滿了冷峻寡言的威嚴;另一個著青衣,面如冠玉,眉目如畫,笑容更是如春風般溫暖親切。完全不同的兩種氣質,出現在同一地點,卻有著一種奇妙的理所當然。

"璜,珩!"玦歡笑著撲過去。投入璜的懷裏,看著珩的笑臉。他最喜歡璜的懷抱了,璜的體溫不高也不低,讓人覺得溫暖卻無過度熱情會帶來的不安;他也同樣喜歡珩的笑容,珩的眼睛裏有著寵溺卻不放縱的關切。

"玦,小心點!"珩總是一付擔心過度的樣子,不過......他喜歡!還沒來得及再說些什麼,眼前已經開始發黑了。幸好動作夠快,否則還不一定到得了這裏呢!"我撐不住了,要睡了。"我模糊不清地說著,閉上了眼睛。

臨睡前只聽到珩的歎息:"我們不該讓師傅為你用藥的......"璜涼涼的手指沿著右頰上的傷痕劃過,像是淚滴劃過的觸感。
(這和師傅有什麼關係?這是我自己同意的,在知道一切的情況下--璜和珩當時倒是什麼都不知道才不加反對。現在的症狀只是停止用藥後,身體為了調適而出現的暫時沉睡而已。說是"沉睡",還不如說是"冬眠"。過一段時間他就會醒一次,吃點東西再睡。)

玦還是小孩子麼,很喜歡惡作劇的~~大家是不是覺得他很任性?可是他很有任性的資本喔~~至於是什麼樣的資本,我現在可不會說的~~只能透露一點:玦很特別,非常特別。

03
因 為武林大會在大半月後才開始,而玦又大部分時間都在睡眠中,所以一行三人走得很慢;另一方面,淩雲收到劍門的邀請函後,居然破天荒地決定參加這次的大會,這對於一向高傲的他而言,可是很難得的心血來潮。最終的結果是......這兩批人馬,居然在雍州地界的"日遠樓"相遇了。
日遠樓不甚大,背靠長江,以鱸魚和暮色雙絕聞名。黃昏日落時坐於樓上,看紅日徐墜江水漸瑟,聽漁舟唱晚倦鳥清唳,實是雍州一處勝景。
" 想不到這對父子還是真有默契,雍州這麼多酒樓,居然選了同一家。"珩輕輕地替玦理好被晚風吹亂的發絲。口中雖說著抱怨的話,但動作卻是無比溫柔。璜抱著小師弟坐著,看著二師弟替玦理頭髮,擦臉,一向冷峻的臉上也不禁泛起了笑意。"我們搞不好總有一天要把玦給寵壞。"雖然這麼說,笑容是半分未減。
這廂人滿副注意力都在那個只顧垂著腦袋睡覺的玦身上,完全沒有再去在意淩雲和他那三個隨從,雖然他們一進來就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普通人是看他們的容貌氣度,江湖人士嘛,當然是看他們關心的東西嘍。

從 他們上樓開始,坐在樓梯旁角落裏的兩男一女就一直在看他們。那三人啊,可真是怪異的組合。先說那兩個男的,一個又高又胖,一臉橫肉,使一對輕巧的短槍,一個又矮又瘦,面目猥瑣,偏偏使一副大板斧。而那個女子,卻是眉若煙山遠黛,目如秋水含恨,櫻桃小嘴如紅梅,香腮玉頰似雪白。
不消多說,這三人,這是最近江湖上名聲大振的"吳氏三怪":吳欣、吳甘和吳菲,又稱"無心"、"無肝"、"無肺"。他們兄妹混跡江湖也有些年了,武功不低,名氣也不小,但最近聲名遠揚卻是因為某些不太光彩的事:小妹吳菲在煙雨閣中的眾英雄前,連接向"聽雨樓"的二樓主、三樓主求婚,而且先後被拒。
這吳菲雖然
平時性情古怪,但卻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美人,哪能忍受這種主動求婚被拒絕的尷尬,從此矢志報復,今天就是打聽到消息才出現在這兒的。可是那兩位樓主一向不以真面目示人,如何認得出?她本欲拍案而起,開口挑釁,引出他們,卻被兩位兄長一左一右按住她雙肩,順他們目光一看,只見被稱為"江湖第一劍"的淩雲帶和三個隨從,不急不徐地上樓來。
四周一片寂靜,只有璜和珩還在幹自己的事。
且說淩雲早在樓外就感覺到了這裏不少武林中人,而且還不乏高手,所以為了避免麻煩,他進來就以無形的氣勢震懾住了眾人。但上得樓來,還是有兩個青年不為所動,看來是有數的高手了,只是面孔卻生得很。而且看他們對自己興趣缺缺的樣子看來,應該不會像那些初出茅廬的小鬼頭那樣或挑戰或攀附,麻煩到死。
於是就在他們旁桌坐下,點了幾個菜,邊喝茶邊等上菜。只聽那青衣的年輕人輕輕地喚著:"玦,玦,起來吃飯了。有你想吃的鱸魚喔!"心裏一驚:那桌明明只有兩個人,那個"玦"是什麼時候出來的?

凝神看去,只見那黑衣人懷裏果真睡著個白衣少年,只是他臉埋在別人懷裏,身子又被那黑色的袖子給遮了一大半,不仔細看是不會看見的。可淩雲吃驚的並不是這個,而是以他的深厚功力和敏銳耳力卻依然發現不了咫尺之內,還有一個這樣的少年存在!

只聽那少年嚶嚀了一下,動了動,露出半邊臉。不看還好,一看之下,不止淩雲,連他的三個隨從都吃了一驚。那眉那眼,分明就是那離家不久的淩家大少爺!如果只看見半邊的臉會認錯,那麼右邊臉頰上的傷痕可不會騙人。可是,印象中的他雖然親切,也不會和別人這麼親近,看他迷迷糊糊的樣子,莫不是被下了藥了?三人不約而同地看了淩雲一眼,見他沒什麼表示,也不便妄動,只是各自暗暗把兵刃抓在了手裏,隨時準備動手救人。
玦很是艱難地睜開了眼睛,稍稍動了下身子,環顧了下四周。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好象隔了層曖昧不明的紗。他不得不應很大的意志力才能抵擋住再次進入夢鄉的誘惑。

"你說想吃的,日遠樓的鱸魚。"珩的聲音很舒服,他又想睡了。
勉力提起精神,向香氣傳來的方向看了一眼,什麼都看不清。於是就張開嘴:"啊~~"他相信他們懂他意思的。
果然,傳來了珩好氣又好笑的聲音:"你啊......"
璜也無聲地笑了。
(你問我為什麼知道,因為我就靠在他身上啊!震動胸腔時那種無聲的笑聲,我可是聽得很清楚的。)
果然,很快地,一筷子鱸魚就送到了嘴邊。"動作真快,不愧是武林高手啊......"
玦邊吃邊模模糊糊地想著。也只有他能讓他們把那種屬於高手的敏捷和判斷力用在剔魚骨上。
耳邊有人在吵鬧,沒去注意在具體吵什麼,只知道叫了兩個字,以很威嚴的聲音,雖然不大,但直直刺入耳鼓。本來想向璜和珩抱怨的,但想想這裏是酒樓,不是自家院子,禁止別人說話有點過不去,也就作了罷。但最後人影一晃,那人就出現在了玦面前。

可玦吃飽喝足了之後哪有精神繼續支持?只來得及看清來者是誰,就又再次睡去了。
是 淩雲。究竟是什麼原因,使得那個多年也不曾參加武林大會的人也在這條路上?反正是因為什麼都不重要,該發生的事就是會發生。也不怕他事先得到消息要妨礙他們,畢竟那事就只有他和兩個師兄知道。更何況,普天之下,沒有人能夠在他們三人聚集的時候竊聽。(呵呵,父親,你就等著吃驚好了~~)
淩雲到面前的時候,璜和珩都不禁贊一聲:"好俊的身手!"再看他雖無什麼表示,但面色似已不善,都歎了一口氣。再看那個造成這局面的罪魁禍首,早就和周公約會去了。心想:"又接了一個燙手山芋......"

"我兒子為什麼和你們在一起?"這種說話方式是淩雲一向的習慣。幸虧璜和珩在淩莊待了不下十年,才知道淩雲其實並非像其他這樣說話的人一樣已在爆發邊緣。
而淩雲也不是傻子,雖然對自己的親生兒子近乎不聞不問的態度持續了十年,也知道他其實並不怎麼喜歡和別人親近。現在看他們的態度,完全不像是剛認識沒幾天。可是,十年不曾離莊,他到底在哪里認識了如此高手?

"玦和我們是師兄弟。"開口的是璜,以沒有抑揚頓挫的聲調陳述了一個事實。
"沒錯,淩家的大少爺早就不存在了。他捨棄了那個姓名,成為了‘玦'。他只是玦,除此之外,誰都不是。"珩說。
玦?他真的已經捨棄淩家大少爺的身份了嗎?所以連名字也改了?一瞬間,出現在淩雲眼前的,是剛進門沒多久的兒子用軟軟的童聲叫著"爹爹",向他撒嬌或者是小小地耍賴的讓人拿他沒轍的可愛表情。

"什麼時候的事?"能和這樣的高手成為師兄弟,玦的功夫想必也不差。記憶中的他總是病懨懨的,有種帶著藥香的蒼白。
"師傅除了內功,並沒有傳什麼武功給玦。"珩聽出他簡單的言辭後隱藏的不悅,解釋道。畢竟以淩雲的高傲,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兒子不是向他,而是向別人學武功。
"那你們打算和他一起去劍門嗎?"還算滿意這個答案,淩雲後也就沒有再追究下去。
"是的。"璜和珩的涵養都很好,如果換了其他年輕人有他們這樣的武功在身,肯定會因為淩雲的說話態度而滋事。
"那我們以後同路而行吧。"不盛氣淩人--雖然年輕時會如此,只是如今因為歲月的浸淫而越加內斂--但也不謙遜,這就是淩雲的風格。
"也好,路上就請多多關照了。尤其是玦,他被我們師徒慣壞了,有時會有些任性。"最後的話專是針對淩雲說的。
淩雲目光一閃,卻沒什麼表示。
另一方面,吳菲已經在發厥詞,對聽雨樓的兩位當家大肆抨擊了,尖銳的聲音讓聽到的人都不禁搖頭:一個漂亮如斯的大姑娘,怎麼多像個駡街的潑婦般氣質全無?
連玦也被吵到了,窩在璜的懷裏,咕噥了一句,扭動了下,尋找了一個更舒適的位置,才繼續睡。
與此同時,吳菲的聲音也忽然消失了,她驚慌失措地抓住自己的脖子,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吳欣和吳甘連忙問道:"出什麼事了?"見吳菲半點聲音俱無,只能指著自己嗓子,這兩個老江湖心下都明白了:著了人的道了!可到底是誰呢?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抓起身邊的兵器,開始攻擊樓上所有的雙人結伴的人士,不管對方是否像江湖人。但是在他們觸及第一個目標前,就停止了一切動作--當然是非本意的。

淩雲皺起了眉頭。看那兩人的雙目大睜動彈不得的樣子,好像是被點了穴,可是剛剛明明就沒有暗器破空之聲,還是那人的武功已經遠遠在己之上?只是自己的武功已經算是武林頂尖,如若有人遠勝於己,那該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武功?

仲愣間,璜和珩也已經吃完,抱著玦問他:"不知前輩今晚投宿何方?我們今晚包了整個後院,如蒙不棄,何不共用滿園月色?"
淩雲見這二人說話倒也風雅有禮,心下想:這也無不可。他也想看看自己所不認識的玦,那個孩子的真實,到底是何般。
璜抱著玦,往後院走,珩和父親在旁邊走著,夏、秋、冬三人跟在後面。
(我好喜歡現在這樣的情景,讓我舒服得像冬天裏曬太陽的貓。)
璜知道玦醒著,玦知道他知道。所以他說話了,他知道他會聽到。
"是你幹的。"肯定的語氣,他早就知道了,玦也沒想瞞。
"是啊,誰叫他們那麼吵,害我睡不好。"用臉頰蹭著他的胸口,回答道。
(真是很舒服,如果我真的是貓的話就一定要喵喵叫幾聲才行。)
"又用了什麼藥?"(珩也很瞭解我呢,呵呵。)
"新藥~~~"繼續得意中。
"你啊,還沒有改掉這喜歡拿人試藥的習慣。有人就拿人試,沒人就拿自己試......"他還想說下去,玦一看勢頭不妙,忙截斷道:"現在就不用擔心了啊,反正江湖上什麼沒有,人最多。"說著還伸出爪子揪住他的衣袖撒嬌。

"那以前呢?"珩很明顯地,要開始算老賬了。
"以前身邊的人不多嘛~~"
"那也不能拿自己試藥啊!"
"可是,我絕對不會拿重要的人試藥。"這一句話是很認真地說的,半點玩笑色彩也無。
"你啊......"珩已經沒話好說了,雖然他真的很感動。這個小師弟雖然任性,但是確實是非常重視他和璜的。(看他一副拿我沒辦法的樣子,真是好滿足耶~~)

"你什麼時候下藥的?"一直不說話的淩雲忽然插了進來。(他知道是我做的之後就對我有興趣了?)
"呵呵,在上樓時,我就對每個人都下了不同的藥,如果我不去催發那藥力,只要離開我身邊一段時間藥力自然就會衰減。"玦說得很輕鬆,完全不介意對所有人下藥這件事是否不合倫理或什麼。

"--除了璜和珩,還有你們四個~~"玦轉向淩雲,笑嘻嘻地說,"很感動吧?"對自己的親生父親放鬆防備,這對他而言似乎是一件很難得的事件一樣。但是淩雲自知兩人關係素來冷淡,所以也沒說什麼,只是心裏仍然有些不快。

安頓好玦之後,淩雲終於皺眉問道:"他怎麼如此嗜睡?"
"用藥的關係。"璜以他一貫的簡潔答道。
淩雲的眉頭又皺了一成,開口想說什麼,卻給珩給接下了。
" 這個說來話長。你還記得那一年玦被人點破了氣海穴,從此不能再習武嗎?"看見淩雲略有動搖的神情,心知他已想起,於是繼續道,"雖然如此,可他的天資聰穎絕倫,讓師傅大為欣賞,於是就在徵求了玦他自己的意見後,著手為他治療。可這談何容易,不僅要將全身已斷的經脈盡數接上,還須一一打通。若是有十幾二十年功力倒也可能,可他偏偏是個半點根基也無的孩童,後來是玦自己提出了解決的方法,讓師傅嘆服之余,立誓必要傾其所有,造一代奇才。"
"什麼解決方法?"比起他們師傅的心路歷程,淩雲似乎更關心的是氣海穴被點破之後恢復經脈的方法。
"......你有關心過玦嗎?"璜忽然插了一句不相干的話。
淩雲一愣,不知該說什麼。
珩看了他一眼,繼續道:"藥毒之法。以藥毒反復浸泡身體,使藥力毒性蔓延全身,以藥退毒,以毒攻藥,藥亦是毒,毒也是藥。兩者聚於斷脈,無可迴圈,必奔湧澎湃以尋出路,假以時日,經脈必可恢復。只是其中苦楚,不足為外人道也。雖然現在他終於可以停止用藥了,這停藥症狀還會持續一陣子。"
說完之後,和璜二人拂袖而走,只留下淩雲一個人。
(那時候,自己在幹什麼呢?忙著從宗室裏挑選天賦好的孩子。他想必受了很多苦吧?連唯一的親人也因為他的受傷棄他而去。)
原本平靜無波的心裏,漸漸開始同情起那個總是被他忽視的削瘦的少年來。
隨後的幾天過得也很平靜,一行人繼續不緊不慢地走著。大家的話都很少,而能夠成為他們共同話題的玦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中。看著他那麼甜美地睡在一個冰山的懷裏,淩雲總是覺得有點礙眼。

但 是,印象深刻的事也不是沒有。當他偶然在言語間流露出同情之色時,那一直乖巧可人的玦傲然道:"你不需要同情我。同情是強者給弱者的,而我們之間不存在這樣的立場。"這一刻,淩雲真切地感到這個孩子確實是自己的血脈!那神態,活脫脫一個淩家人。驕傲自信,而且氣勢逼人。
(確實,能夠熬過那樣的困境,不要說是孩子,即使是個大人,也是個意志堅定的強者。)
淩雲習武時日已久,期間也有過幾次險些走火入魔的經驗,那種內力四處肆虐無可宣洩的痛苦,也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那個瘦小的孩子是如何熬過的。
第一部出場人物很少的,其中大部分是在一年不到的時間內發生的事,只是為了簡單交代下玦的大致性格和出身背景,只是一個楔子而已。第二部才是我心中的重頭戲哪,大家儘量期待啊~~~

還有,括弧裏是人物的心理活動,不是作者內心的聲音~~
04
這一路下來,等到了劍門時,玦雖然還是很嗜睡,但是時間已經少了很多。有他在,一行人的氣氛總算是比較和睦的了,雖然還不至於談笑風生--主要是因為他的父親淩雲不僅高傲,而且不苟言笑。

而淩雲這時也極矛盾,雖然想和玦好好相處,補償下兒子在過去受的委屈,但是卻不知該如何是好。少年時的他,曾經驕傲地宣言:"我不需要虛偽的朋友。",而他又眼界甚高不屑於與凡夫俗子來往,所以時至今日,他仍然沒有什麼朋友,更不知道該如何向別人表示自己的好意。

"這‘天下第一門派'幾個字寫得比玦差多了。"璜看著那門上鬥大的幾個金字,輕聲說。
"你以為蕭斂汶的字有玦那麼好嗎?不要太強求了。"珩不痛不癢地說。
聽聞此言,身邊經過的同路人表情奇怪地看著他們,連劍門教養甚佳的迎賓弟子也不例外。不僅是不相信,甚至還有一種對井底之蛙的憐憫,好象在說:"這些人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會這樣想也是自然的。須知這蕭斂汶是辛未科狀元,劍門掌門的岳父,當年曾被御賜"天下第一才子"的匾額,才華橫溢,書法更是不容小覷。這"天下第一門派"幾個字相傳是他二十多年前醉後所書,酒醒後卻再也寫不出可以與之比肩的,遂引為平生得意之作。現在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竟然看不起它,是不是腦子壞了?
淩雲也依稀想起當年玦還是六七歲時,字就寫得相當地好,甚至有鴻儒大家上門求字,只是不知現在如何了。
玦眨了眨眼,努力把殘留的睡意趕走,從璜的保護下走了出來。剛剛他一直都是靠在璜身上邊打瞌睡邊走路--這是新近練成的絕技之一,"現在"的他不會說什麼誰的字不如誰的話。

"現在"?沒錯,現在。現在他不該是一隻粘人、愛撒嬌的貓兒,而應當是一塊溫潤、內斂的白玉。
入口處,淩雲一個眼神下,夏就把燙金的請柬遞給了門口劍門弟子。那弟子明顯很是吃了一驚。這燙金請柬可是掌門親自書寫,只發給少數幾個武林泰斗的。不過好歹他也是見過些世面的,馬上就鎮定下來,氣聚丹田,一聲長嘯,道:"淩莊主到!"聲音遠遠傳了過去,通知其他人貴客駕臨。很快,裏面也傳來同樣的嘯聲。
那長得如同白面書生樣的弟子,這才放下心,問道:"淩莊主隨從就這幾個人?"敢情是見慣了其他掌門帶著大群弟子,浩浩蕩蕩的樣子了。
淩雲眉毛一挑:"怎麼?我們淩莊的事,什麼時候輪到外人管了?"雖非故意為難,但一代宗師的威勢不容他人質疑他的任何決定。
"你莫非以為我們淩莊的江湖地位是靠人數多寡來建立的?"冬冷冷地開口道。
那一刻,玦也不禁迷醉了。不愧是淩莊!連父親的一個隨從都高傲如斯!那曾經是他年幼時的憧憬的身影,現在又如此鮮明。
雖然被認為是淩雲的隨從,三個人都沒有反駁,而淩雲也懶得解釋,於是就住在了專為淩雲一行辟出的院落裏。
想必他們也知道淩雲不喜吵鬧。院子不大,但很清淨,四周植以翠竹,月色下尤其的美。
現在淩雲就和璜、珩還有玦坐在院子裏。
上好的竹葉青,冰鎮過。
沒有對話,只是靜靜地喝酒。
空氣中有種沉重的壓抑。每個人都在想該說什麼,卻都最終沒有開口的時機。
忽然,夜空中傳來的禽類振翅的聲音打破了沉默。一隻信鴿落到了珩的手臂上,帶著腳上的紙條。
"玦,我們那邊有點事,要暫時離開一兩天。"看過那紙條,珩稍作考慮,說道。
"好。要準時回來啊。那事雖然我一個人幹也不是不行,但意義可就不一樣了。要是你們來不及的話,師傅那裏可是很難交代的。"玦此時一反往日的態度,冷靜而且精明。

"後天日落之前,一定回來。"珩拉起璜就走,身影迅速地消失了。直到到了十裏開外,才停下來。
"就讓他們父子倆單獨相處一下吧。雖然玦他沒說,可我知道他還是念著他父親的。這孩子的固執,即使是十年也不一定能削減。"珩歎息道。
璜也無言。他們都是看見當年的事的,看著玦逐漸絕望。可他們也知道,童年坎坷而早熟的玦的執念是多麼的強,沉寂的心,只要稍有希望,還是會蘇醒的。
只是,這次給他們一個機會,是不是還是會出現相同的結果呢?這樣到底是對是錯,兩人誰也沒底。
很靜,只有風吹過竹葉的沙沙聲,淩雲和玦對坐著。
從剛才璜和珩離開起,玦就像一個喪失了所有感情的玩偶一樣,不說、不笑,也不動。而淩雲也只是默默地看著。驀然,玦目光一閃,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不消再說隻字,已各自明白對方所想。

玦慢慢地從衣袖裏取出一支洞簫。很普通的竹簫,唯一的特別就數簫身是湘妃竹的。那班駁如淚痕的印記,帶著稀疏的蒼涼。墜子是兩顆用透明絲線分別系著的菱形水晶,一長一短。尾端刻了出自前朝大師李青蓮的《遠別離》的兩行字:"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道出深深烙在這湘妃竹中刻骨銘心的纏綿。
"父親,聞說淩莊寒星劍法聞名天下,今願以簫相和,能否請他們三位為在下舞一曲?"
淩雲知他是想向暗中窺視之人示威,當下允之。於是夏、秋、冬三人拔劍,分別面向三個方位,揮劍。
這"寒星劍法"並非絕世神功,大部分淩莊弟子都會,但是它卻是相當注重根基的劍法,修習者的修為越高,威力越強,在絕頂高手劍下使將出來則絕妙不可言說。確實是示威的好方法。

三人武功修為相近,心性愛好各不相同,起手勢剛過,就顯出不同來。同樣的招式,動作的快慢,吞吐的氣度,乃至內勁的運用,俱有千秋,銀光流瀉間,隱有五行八卦太極無窮之象。

玦 見他們開始了,也把那簫湊到唇邊,低低地吹了起來。只聽那初時如兩小無猜的青澀懵懂,再如生死相許的纏綿繾綣,再如橫掃千軍的豪氣幹雲,再後來,如禦風而行的瀟灑自如,最後在越來越悠遠的聲音中結束。隱隱讓人聯想到《莊子•逍遙遊》中的:"列子禦風而行,泠然善也,旬又五日而後反......若夫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
那三人武功乃淩雲親自調教,皆可躋身一流高手之列,舉手投足間也有大家風範,可三人同舞的劍法,還是讓人覺得稍遜簫聲一籌。
"出來吧。"玦輕聲道,像是自言自語般。
夏、秋、冬相互對望了一眼,敢情他們還是沒發現窺視者的存在。
這時只見人影一閃,一個人已經出現了。
"不愧是大少爺,今天在下有幸聞此佳音,甘心拜服。"淡灰色長袍,腰懸美玉--自古君子佩玉,不看他半夜高來高去的事實,他長得確實有君子氣度。
"為何而來?"淩雲已有不豫之色。雖然因眼前這人之故,聽了首天上有,地下無的曲子,但也是這個人讓他那些沒開口的話徹底胎死腹中,心裏始終不快。因此連對方姓誰名誰也不問,就直接問來意,暗中就下了逐客令。

那人笑著,"啪"地一聲打開摺扇,曼聲吟道:"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這一下,所有人都清楚了:天下只有一種人會以一闋蔣捷的《虞美人•聽雨》表明自己的身份。
"你是聽雨樓的人!"秋冒冒失失地叫道。
"是‘聽雨'的‘西風'啊......"玦安靜地笑著,"既然是‘西風',那你應該知道這‘聽雨'二字是從何而來的吧。"沒有疑問,仿佛看透一切。
絕大部分武林中人口中的"聽雨樓",只有少數人會稱之為"聽雨"。其實原本就只是"聽雨",一些好事之人為了順口,才加了個"樓"字。但是,十年未離家門的玦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是。"神色一凜,回答時,竟有十分的恭敬。
玦見對方似乎還有話,衣袖一揮道:"你今天可以看的已經都看到了,至於其他,我自然會證明的。"不容質疑的態度,讓所有人心中一凜。
那文士嘴角上揚起一個愉悅的弧度:"不愧是大少爺,今天在下就先行告辭。"
人影一晃,那人就不知去向,看這手功夫,似乎還在夏、秋、冬之上。
對方一消失,玦就起身向淩雲施禮道:"在下今日略感疲憊,先下去歇息了。"仿佛完全不知道其他人心裏的疑問。
居高臨下,淩雲借著月光,看見了那人雪白纖細的後頸。如同玉雕一般的風情。不禁想起那個因為他十四歲一時輕狂而生下玦的女子。她的樣子早在那一夜之後再也記不清,只是記得她每次在他面前都微微低著頭,只看見一段頸子。她很少笑,身子也很不好。玦自從經脈被廢後,也是一直病,和他娘一樣......
忽然間,有種不知名的感情湧上。
衣袂微卷,人已晃到那個因為睡魔的侵蝕而步履不穩的孩子身後,輕輕抱起他,說:"我送你回去吧。"不待回答,把玦的臉壓向自己胸前。
(也許,是我不想聽到你禮貌然而卻疏遠的拒絕吧?)
玦微愕,卻沒有說什麼,只是靜靜地靠在淩雲身上。
(父親的體溫,隔了這麼久再次重溫,竟然有種想流淚的酸楚。)
伸出手,緊緊抓住他胸口的衣服,仿佛一放手就會失去般,很久不曾拜訪的恐懼再次襲來。
夏秋冬三人遠遠看著這對父子。"不知莊主有沒有注意到,剛才他說話的語氣是從來沒有過的溫柔。看來莊主和大少爺還是有希望和好的。"他們想道。這也難怪,十年來父子相敬如賓的情況他們也是看在眼裏的,尤其是大少爺為人實在也是不錯的。

規律的腳步,玦慢慢合上眼,開始放鬆手中的力量。曾經以為不會再出現的場景再次出現,心裏的感覺完全不是預料中的喜悅。
走 到玦的房間前,淩雲揚起手,準備以掌風打開房門,可是僅僅是這麼個微小的動作,玦已經醒了。毫無預兆地猛然睜開眼睛。作為一個頂尖高手,淩雲知道這一瞬間懷中少年完成了從沉睡到絕對清醒的完美轉變。是的,絕對的清醒,玦的身體雖然並不僵硬,但是他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塊肌肉都在戒備中,瞬間就可以以最顛峰的狀態出擊。
自己的兒子擁有這樣出色的反射神經,淩雲本該高興的,但是為什麼一直病弱的玦會這樣?這種敏銳,只屬於那些在刀口上舐血生存的人!這十年,究竟發生了什麼?原本那個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的孩子在不知不覺間去了哪里?忽然感到有點悲哀。

銳利的眼神瞬間掃視過周圍的一切,判斷出狀況後,玦才再次閉上眼。依然是均勻的呼吸,任淩雲把他放在床上,任他替自己脫去外衣蓋上被子。又沉入夢中。他一直覺得,睡覺時的感覺就像在下沉,漸漸喪失一切感官,慢慢地沉入某種沼澤中。

猛然間睜眼。看見淩雲也解了自己外衣,正準備上床。看見他又醒了,說:"我們父子好久沒有一起睡了,今兒個就睡一起吧。"說著就在玦身邊躺下,輕輕地擁住他,道:"你長大好多了。思遠。"

玦聽到這個名字不由全身一震,良久才幽幽地說:"思遠已然不在。淩家大少也不在了,剩下的,就只有玦。"
"為什麼?"淩雲直視著玦的眼睛,想從中找出兒子捨棄淩家的理由。淩家族人素以姓氏為傲,那是他們從小就形成的根深蒂固堅不可摧的自豪,為什麼同樣也接受了那樣的教育的玦會成為一個異類?

這次玦沒有回答,他只是閉上眼,遮住了那深深的眼神。那眼神,饒是淩雲閱人無數也無法看出裏面藏了什麼。
聽著枕邊少年輕淺的呼吸,他發現自己根本就不瞭解這個本該是一張白紙的孩子。
早上醒來,看見仍然睡在自己臂彎中的人,心裏不知怎的充滿了滿足感:這就是做爹爹的感覺麼?在一旁看著自己的孩子慢慢長大,看著他一天比一天出色,那樣的滿足......

此後的幾天,淩雲一直堅持父子倆同床睡,其他人也樂見其成,畢竟大家都不是很喜歡淩絢,壓根不想讓他繼承淩莊。而玦也漸漸習慣了在生活中有淩雲的存在,現在即使察覺到淩雲接近也不會防備了,璜和珩還是沒有回來的現在,他也習慣於用淩雲的懷抱代替璜的了,只是始終少了在兩個師兄面前那種貓兒般的慵懶和愛嬌。
武林大會繼續在開,玦除了第一天有去,而且睡了絕大部分時間之外,都在自己的房間裏,靜靜地,不是睡覺就是在發呆--就像現在這樣:把玩一把白玉扇骨的扇子,靠在貴妃椅上,看著天上飄過的白雲。

那是一把很漂亮的扇子,除了通體晶瑩的扇骨外,白緞扇面和那用兩條透明絲線分別系著的一長一短兩個菱形水晶墜子,簡單到了極致,但也雅致到了極致。
"明天就是最後一天了......"武林大會雖然向來以冗長而聞名,但始終還是有結束的時候的。
"你在等他們?"淩雲問道。
"是啊,明天對我們來說是很重要的日子。他們不管有什麼事都會來的。"摘下一朵花,在鼻前輕輕晃著。
"那到底是什麼事?"雖然這些天來瞭解到玦並不對這個被大多數初涉江湖的認為是成名捷徑的大會感興趣,那他為什麼還在一開始就決定來參加這種無聊的事?淩家人都不會在意這種徒有其表的東西的,高傲的本質使他們傲視世間一切俗事。

"呵呵,你到時就知道了。"不像平時的玦,現在的他,眼中的精光讓人聯想到正在捕食獵物的猛獸。
05
八月十三,離開淩莊將近一個月的時候,重終迎來了枯燥的武林大會的最後一天,但實是沒有時間讓人回去過中秋--這一點也是一些有家有室的老前輩謝絕此次大會的原因之一。只能說主事者不會安排的緣故。

上午玦仍然在睡覺,只是沒了真正有那種"下沉"的感覺。他明白,這幾天來已經適應得差不多了,過多的睡眠已經不再需要,但是想想將要發生的事情,還是多休息下比較保險。作為完美主義者的他,無論做什麼事都要求萬無一失,即使是已經有了絕對信心的情況下。一絲瑕疵都不能有。當然,另一方面是因為實在睡得多,少睡反是不習慣了。
下午時,玦出現在專為淩莊而設的看臺上,無聊地看著下麵的擂臺。
看臺很大,因為要配合淩莊的身份;看臺上的人很少,因為淩莊只來了四個人,包括玦也只有五個;但是沒有人敢對空蕩蕩的看臺發表意見,因為淩莊就是淩莊,它的一舉一動皆不允許有任何異議。

擂臺也很大,上面有兩個年輕人在比試:沒有什麼比在一群前輩高手面前展示自己武功更好的成名方式了,若能得到青睞,想一舉成名也不是什麼難事。
下午的太陽斜斜曬在身上,舒服極了,不覺又開始犯困,雖然並非出於藥力。"又想睡了?你這幾天睡得太多了,也要適當活動一下才行。"珩溫柔的聲音在耳邊低低地響起。

抬起頭,不出意外地看見了璜和珩同樣溫柔的眼神。"你們回來了,我就可以好好活動下了。"
璜的手伸進了玦的發間,輕輕撥弄著,像在撫摩著貓兒。"我們為你帶了件禮物,去看吧?"
"好!"帶著期待的快速回答,有著孩子般的天真。
於是當玦再次出現的時候,已然換上了那件作為禮物的衣服。
白底長衫,繡以紅梅一樹,不羈地伸展著虯曲的莖幹,傲然綻放數枝殷紅。
料是好料,天下聞名的江東織造府貢品--純白的素銀錦,這世間唯一能夠完美詮釋白色的清雅高傲和錦緞的豪華富貴的織物,由南海孤島上珍稀赤炎蠶之絲織就,可禦刀槍不畏寒暑,縱願以數十倍之黃金以求也是可遇不可得。

這繡工也是上乘。僅有發絲十分之一粗細的絲線,同是赤炎蠶之絲,數十年的印染方著以豔色。綿綿密密的針腳,卻是南疆著名的疊花繡法。這一樹梅花,耗盡繡娘數年工。

原本看起來安靜斯文,甚至因為臉頰的傷而顯得有點憂鬱的玦穿上這身衣服後,竟完全沒有不協調的感覺,反是奇異地平添了一分冷淡高傲。
(這樣才像是我們淩家的人啊!)
能夠為師弟準備這樣價值連城的禮物,想必璜和珩的背景相當的不一般。
明月初升的時候,作為大會壓軸的比武也已經完結。"時候到了,開始吧。"平淡的語調,玦在陳述著平淡的事實。
淩雲知道有事要發生了,但他並沒有阻止的意思,只是興味盎然地想看看到底會發生些什麼。
璜、珩還有玦,三個人在話音剛落的時候出現在擂臺上,快得讓人無法分辨他們到底是用了何種身法。正準備彙報最終比武結果的劍門弟子回過神來的時候,他自己已經在台下了,而且完全沒有感覺到有人接近過他。

挑釁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原本已經各生去意的眾人看見這一幕,不禁都愣了一下:"本次武林大會,連淩家之主都來參加了,到底是何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再仔細一看,是三個個性迥異的年輕人。之所以說是年輕人,是因為他們中最年長的看起來也不過二十五,最小的大概才十四五。

" 這次武林大會也實是無聊之極,諸位想必也已不耐煩了吧?吾等倒有個提議使之活躍些。"開場白是珩的專屬工作,他在道出"無聊"這個所有人都知道卻不說的事實之後,進入了主題。"今日我們師兄弟難得齊聚於此,欲與天下門派一較高下,若有幸勝出,望能得劍門牌坊上‘天下第一門派'之匾為彩。"言下之意,就是想
所有門派挑戰,爭奪"天下第一門派"的稱號。
此言一出,眾皆譁然。須知劍門這"天下第一門派"的稱號並不是在比武中贏得的,而是因為其歷史悠久且聲勢浩大,高手眾多,背後再加上朝廷的支持而得到大多人默認的,難免許多門派心裏不服氣卻沒有機會發難。現在不是就有一個大好機會可以光明正大地搶奪
天下第一的名號?許多人心裏都癢癢的。
"這位少俠出此言究竟意欲為何?"劍門的現任掌門劉清言雖然措辭還算禮貌,但心裏已經相當不悅。劍門創始至今已經有上百年,這期間不斷發展,近十年來已經鮮有人質疑其權威了。

"就是說,我們想要你們門口的那塊牌子。"璜抬起眼睛,冷淡地說。平靜的目光掃過,帶著對一切人、一切事的漠視。
"呵呵......"隱在璜的手臂之後,玦笑著。聽著就知道,璜根本不在乎那塊牌子,只是迫于師命而已。看到這樣做著唯心的事的他,極大地滿足了他潛藏的惡作劇因數。

輕輕掙脫那雙手臂,站出來,襝衽向臺上台下作了個四方揖,方才開口道:"我們師兄弟初出茅廬,不太懂得這江湖規矩,得罪之處還要請各位前輩多多諒解。在下雖知道實力實在相差懸殊,然師門有命不可違,今日之事實是不能免,還請各位傾力一戰,我等也好有個交代。"

少年特有的清朗的聲音,文質彬彬的談吐舉止,立即為他贏來了不少好感,當下就有人在下面就這事私語了起來。
"你啊......我們這出激將,倒讓你成了事又得了美名。"雖說是抱怨的話,珩的聲音裏可聽不出一點不滿。
玦只是無辜地看著珩,他在他們面前永遠都是那麼輕鬆,會裝傻也會撒嬌,這點讓兩個傻師兄高興還來不及,又如何會怪他?
"你們說完了沒有?既然沒有人上,我們黑虎幫就上了!"下面一個彪形大漢叫道。
黑虎幫,本來只是一夥地痞流氓之眾,數年前仗著橫行之勢從他人手中奪了長江入海口附近的私鹽生意,攢下大筆金錢,此後便一直急於改善自身的江湖地位。今日即便沒這機會,他們以後也一定會找出什麼事來的吧?

"二師兄你上吧?"
"好。"珩應道,又對那人說道:"你們也不必保留實力,儘量把所有高手都派上來吧,一個一個解決實在麻煩。"
那大漢也算是黑虎幫四大香主之一,勃然大怒道:"他奶奶的,小子竟然敢看不起人!"說著就飛身上前,半路上就擺開架式想要搶攻。
珩聽得如此言語卻是眉頭一皺,自小在師傅身邊長大,雖然不是像師傅一樣有著近乎變態的執念,卻也無法容忍這等粗魯無狀之人。當下揮手帶起勁風一片,隨即那人就硬生生跌倒在地上,連擂臺的邊都沒有沾到。

這 一手看得長內的許多人都莫名其妙:雖說那看似隨意的一揮勁道也不弱,但也不至於強到讓那漢子動彈不得的地步,只有少數修為相當深的高手前輩才看出,其實真正克敵的,不是勁風,而是珩那和勁風一起發出的隔空點穴的一縷氣勁。只是如此距離之下仍能夠克制住那一身橫練鐵布衫功夫,不談其認穴精准,光這份功力可不容小覷。
台下數人臉色一變,把那人迅速地拖走了,然後一下就上了整整六七個,正副幫主和四大香主裏剩下的三個都到了。看來他們也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再拖下去恐怕只會有變。

珩也不是什麼泛泛之輩,待那些人上得前來,各自輕輕給他們一掌,讓他們摔下去。本來以他的性子是不會特地手下留情的,但看今天小師弟的態度,他就知道他不想大開殺戒,雖然他們都不是那種會在乎什麼風評的人,但畢竟,天下第一門派還是有一點點"仁德之心"的。

珩出手極快,眾人俱只看見人影一晃,那幾個人就在下面了。
這廂裏,珩正在做著不能稱之為熱身的熱身,那廂裏,璜輕輕擊了三下掌,在一片嘈雜中,本不是十分清晰,但還未等眾人疑惑這是威嚇時,已有兩個人悄無聲息地出現了。

一人明顯是下僕服飾,手中抱著一幅精美的波斯地毯,並將其鋪上擂臺一角。而另一人則是一白面書生,手中是一把古琴。只見他恭恭敬敬的把那琴雙手遞上,然後,衣袂翩躚間,二人俱已無蹤。這手功夫,讓那些本存了小覷之心的人一驚:"連區區下僕都有如此實力!"原是礙於面子不好出盡門派中高手的,現下也要硬上了:
若這天下武林折于三個黃口小兒之手,那才是笑話!
淩雲認出那書生就是上次夜探小院的"西風",心下對璜和珩的身份已是了然。只是淩莊一向不以正道自居也不與邪派為伍,自是沒有那必要點破他們身份。他感興趣的是自家兒子十年不出門,如何識得那兩人。

璜這時已是除下琴套,取出一張似深褐又似深紅的琴,琴身上隨意地雕著幾縷流雲,古拙而獨具風雅。
"雲隱!"老一輩中曾友人親見此琴,聞其天音,印象可謂入骨入髓,此時一眼已然認出。
"是那張號稱絕世無雙,連春秋時俞伯牙的焦尾琴也遜色三分的‘雲隱'?"年輕一輩中也有些見多識廣之士。
名琴"雲隱",千年凝紅木所制,色深紅,曆久彌深,天祈三十三年出於名匠李元巧之手。琴成之日李正值四十一歲壯年,然鬚髮皆白,當是時,紅光千道,餘音三日
不絕。後李有感于平生造器千件,卻無法再有傑作堪與之比肩,遂盡毀其所有,終生再不制工巧之物。天祈三十七年,贈此琴予瑰玥公子。
瑰者,奇珍也;玥者,上古之神珠也。斯人才貌風華可見一斑。
盤膝坐下,置琴於膝頭,而玦也像只粘人的貓兒般,枕著璜的大腿躺下,任那人為自己再蓋上一件斗篷。
而那邊,已是十幾二十幾的人圍攻珩了。
璜抬起頭,和珩交換了下眼神。兩人的動作忽然同時停止,然後又在同一時間開始動作。隨著悠悠的琴聲,舞開長長的水袖......一個眼神,一個舞步,都和樂音相隨。

美麗如斯的舞蹈,即使是以前的天下首屈一指的舞者洛水姬也不會有的隨心所欲以及那自然而然的、柔韌剛毅的純粹屬於男性的魅力。
美麗如斯的琴音。須知古琴七弦,自古就有"古琴七弦五音寒,此物自古知音難"一說。天下能窮箏瑟之音者雖少,百年也有四五人,但擅琴者,只一人。琴聲如水,淡泊無味卻意境悠遠。

兩人的配合可稱天衣無縫。
06
側著身子枕著璜的大腿,玦伸手到"雲隱"上。沒有任何預示地,開始加入演奏的行列。
隨意的撥動,飄出了三兩個音符。加入了那曲子中,暫態多了一種不同味道。一種甚為博大深沉的溫柔,如春雨般不著痕跡地浸潤著。僅只加入寥寥數音,讓人在已是至高的境界中又看到上一乘的風景。這琴藝,或者已經出神入化。

"璜啊,你的聲音還是和以前一樣......你總是把溫柔藏得太深......"輕歎著。
(你就是這樣,把自己的溫柔藏的很深......那麼深的溫柔,那樣的溫柔,不可用言語名說,而是在極細微的地方一點點滲進心裏......有時真是會有種"長兄如父"的感覺啊......)

也許,沒有這種宛若無形卻無處不在的溫柔,今天的自己也許又會是另一種樣子了吧?
"你們和瑰玥公子有和關係?"不是疑問,而是肯定。武當山的玉虛子向以一手鐵箏為傲,耳力過人的他自信不會判斷失誤。這九州四夷之地,百年來才出了一個古琴聖手瑰玥公子,除了那位才絕世間的公子,有誰能教出兩個如此琴藝之人?

"師傅曾經有三個為江湖各路所知的稱號,"璜沒有正面回答,"我們三人各得其一。"下面的話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玉虛子已經替他說了出來:"琴劍雙絕,長袖善舞,千面千辯......"

瑰 玥公子,十二歲踏足江湖,師承不明,性多變,視世俗禮法為無物,活人殺人全在一念之間。早年以"琴劍雙絕"名動天下;十九歲棄劍,以一雙水袖擊退太湖三十六路水寨,為友人戲稱"長袖善舞";二十二歲學大成,舉凡詩書琴畫、星象醫蔔、奇門遁甲、農田水利乃至治國平天下,無一不精,號"千面千辯";二十五歲震懾四方再無敵手,雖萬千高手不得困。
這下滿座皆驚。那些原本打點了十分的精神的人,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對敵;而另一些因為面子不好參與圍攻的大門派也開始蠢蠢欲動。連淩雲亦為之動容。上一位淩莊的莊主,他的父親,就曾敗在那雙水袖之下,一直引以為平生最大污點。

場上又換了一批人,這是不在是什麼二流門派了,而是袁家堡的數十高手。
大門派也終於坐不下去了。
"人多了。"玦輕輕地說。
璜明白他的意思,放下手中的琴,揉身閃入劍影中。"今日之事,當屬門派之爭,眼下我加入,想必各位不會在意吧?"說完,也不等對方回答,劍花一挽,直指那領頭之人一十八處大穴!

那邊打得勝負漸分,眾人屏息等待最後結果時,這裏就有人來混水摸魚。
一個瘦小的身影悄悄地接近,然後猛然向玦撒出一蓬銀針的同時撲向那張被放在一邊的"雲隱"!
就在那只手要接觸到琴身的一瞬間,他的動作忽然一滯,然後跌倒在地,一臉痛苦地抽搐著。
玦施施然地走過去,在那人臉上一摸,立時揭下薄薄一張人皮面具。
面具下的臉是稚氣可愛的,猶如畫中的金童。
"是‘金童盜'辛隆!"江湖中人總是一驚一乍的。
這辛隆仗著自己年幼長得可愛,輕功又高,在江湖上連連偷盜物品,有時是秘笈,有時是寶劍,有時是書信,還作弄過不少人。在場的大多數門派都吃過他的暗虧,現在看他這狼狽樣,頗感快慰。

"你、你對我做了什麼?"
"沒什麼,只是一點點藥而已。" 玦笑得很溫柔,讓辛隆覺得這個人其實並不會傷害他。即使身體痛苦得想萬千螞蟻在啃噬經脈般,半點動彈的力氣也無。
"哪......你是什麼時候下的?"
"不是很久,就在你開始向這邊移動的時候。"
(開始向這邊移動?那可是一柱香以前的事了!)
發現眼前這個笑得無害的少年其實比想像中要可怕時,辛隆隱隱覺得有點後悔了。
"寶物總是被數不清的人覬覦,可愛的小偷,你說,我該怎麼辦才好呢?"走到那已經開始冒冷汗的孩子身邊,抬起他的臉,看進他的眼睛中。"選擇一,挑斷你的手筋腳筋,然後放了你;選擇二,放了你,讓你每天這麼痛上兩個時辰。你想要哪個呢?"笑容依然無害。

看著那個溫文爾雅的少年說出這樣殘忍的選擇題,大家不約而同地想:"那‘千面千辯'肯定就是他了。"事實也是如此。只是這變臉的功夫完全是無師自通的,當初師傅還以為這"千面千辯"之名無人繼承呢。

"都不選,可不可以?"以最可憐的眼神看著對方,自以為能感動對方,辛隆說出了也許會讓他後悔一生的話。
"真是個貪心的孩子。"玦笑著摸摸他的頭,"那就選三吧,看你特別可愛才給你喔!三,長你十年功力,毀你一生心志。"說完,食指閃電般點中辛隆眉心。
痙攣停止了,孩子靜靜地睡在那裏。
"阿彌陀佛!施主既制服此人,又何苦下此毒手?"少林寺的靜明和尚開口了。
"因為他貪求他不應得的東西。"
"阿彌陀佛!那何謂應得何謂不應得?"
"我做事,標準尺度自然在我心。"理所當然地說一愣。
這一刻,淩雲又瞭解到兒子的另一種本質:如果說玦向親密的人任性撒像只貓的話,那麼他的自我中心更像貓。
這時璜和珩的對手已經換了五六批,但凡有些名氣的門派都挑戰過了。那些失敗了的,一臉鐵青,揮袖就走:雖說對手是才曾有"天下第一人"之稱的瑰玥公子之徒,但傾滿門高手之力圍攻兩個人,還是不敵,哪里還有面子繼續留下徒惹人笑話!

人,越來越少。時間快到了。玦不由自主地伸出舌頭輕舔了下嘴唇。不熟悉他的人僅只以為那是個迫不及待想表現番的舉動。只有璜和珩才知道,那是一種極度嗜血的表情。兩人俱不由打了突:玦該不會要失控了吧?雖然把所有人都幹掉並不是什麼難事,但以後被白道無休止地追殺卻極麻煩--如夏日的蚊蟲般不具威脅的麻煩。
然而,玦是他們僅見的不可用常理判斷的人,他身上有著絕對的理智,但同時也有極度瘋狂的因數。他的性格永遠不可捉摸,他有許多不同的性格,而他們永不會知道他在什麼情況下,又為了什麼而切換不同的面孔。

空氣中傳來了雜亂卻十分輕微的波動。
來了。
這次玦眼中的光芒相當明顯,連身上散發的氣息也全然不同了。任何看見他表情之人都無法阻止他,那是一種單純的殺氣,強烈,純粹,偏偏又帶著近乎狂熱的光彩。
"最後的,是我的獵物。"從袖中摸出那支洞簫,手指已經開始興奮得顫抖。面對強敵時的感覺,讓他全身都處於興奮狀態。
確是強敵。從腳步聲聽來,至少有百人,且功力不弱。
剩下的觀禮嘉賓和與會者也驚覺有變,私語聲開始如潮水般流過會場。
07
四百人左右,清一色的劍門弟子。
殘陽漸落,皓月初升。各式劍鋒閃著猩紅之色。
觀 禮臺上眾人各各一驚:這劍門怕是出盡了所有可堪一戰之人,怕是連迎賓弟子也派上了!雖說大家已將此戰定為門派之爭,也默認了多對多的群戰方式,但是以百人之眾圍攻這三人,無論于情理或道義,皆是難以接受。知劉清言非奸險之人,只是奇好面子之事,今日恐是不能善了。可贏了之後呢?江湖上,劍門的名譽怕是一落千丈。
各人俱存了此心,再看劉清言。只見他手撫長髯,面有得色,哪想是拼盡全力一搏之人?
"阿彌陀佛,施主還請得饒人處且饒人。"靜明和尚低宣一聲佛號道。嵩山少林在江湖上素是以主持公道而聞名,今日自是不能袖手。
劉清言卻恍若未聞般,向眾門徒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們不必留情!
眾人皆驚。
璜和珩各自戒備,準備迎擊。
"我說過了,最後的,是我的獵物。"輕輕的聲音,帶著那麼一點半嗔半怨的味道。
半充溺半無可奈何地看了玦一眼,什麼話也沒說,靜靜地退了下來,站到了他的身後。這樣的默契,和全然的信賴。
看著那些人如狼似虎般撲過來,玦笑著想:"不知是水捕獵誰呢。"
十丈、九丈,八丈......一陣強勁的晚風吹過,在這中間地兩邊高的"盆地"中造就了一個小小的龍卷。
就是現在。
手掌一翻,一小搓淡黃色的粉末撒向風中,並隨著風力彌漫四周。等許多人閉氣時,俱已或多或少地吸入了一些。這一下,立馬讓人數降到了原來的五分之一。
這一招使得極精妙,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條件不可謂不苛刻,可能擺下這佈局,算出這時機,只能稱之為天人。
"倒下的諸位不必掙扎了,這藥力你們是解不開的。"連四川唐門,苗疆巫蠱山也不行。"要怪,只能怪你們學藝不精了,若是有個四十年功力,你們就可以毫髮無傷了。"一臉遺憾地說著。

唐門的代表唐鴻翎心下豔羨不已:何等化功散,只要小小一搓就有如此功效?刻意聞了聞順風送來的一絲殘餘的味道。
是雄黃。就只是雄黃,其他什麼也沒有。可是雄黃何來化功之效?苦思不得其解。
從此,這位唐門的年輕才俊不幸罹患失眠症。
四十年功力,在任何門牌中都可以成為中流砥柱,甚至是元老級的人物。劍門實力雖強,但也不至於到此地步,即使是,以劉清言的個性,必是威風八面四處誇耀。
剩下的,有八十幾,將近九十人。
這武林大會的最後一天,事事透著詭異。
"能現在還站著,表示你們已有資格和我過招。"
輕輕地撫過簫身上的斑斑淚痕,微微眯起眼睛。
(可不要以為我會像璜和珩一樣給你們一個公平的決鬥,我的字典裏可沒有這兩個字。)
腳踏八卦,輕輕吹起《梅花落》,遊走在刀光劍影間。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在所有人都迷醉在那帶著絲絲傷感的樂聲中時,所有的人都已經解決了。安靜得像初冬的第一片雪花飄落。不知用什麼手法,只知道那些人帶著滿足的眼神閉上眼。呼吸平穩,沒有死,但是也不清醒到可以幹些什麼。

如此簡單。
如此輕描淡寫。
意料中的激戰完全沒有出現。看來也不可能出現了。
"還有人想上嗎?"微笑著看著。
所有的人不是已經敗了,就是沒有戰意了。看著劉清言那鐵青的臉色,就知道那塊匾已是與劍門無緣了。而這並不是失了"天下第一門派"的名聲,連許多原本不應該失去的,也搭了進去。

這次原本是例行的武林大會到此也該拉上幕布了。進行到這個地步已沒有人去追究這三人在最後發難是不是對白道武林大會權威的質疑了。雖然理想中的最高潮還是沒有出現,但最後出現的插曲仍極大地滿足了江湖人士的好事之心,以後幾個月是不怕沒有談資的了。

"雖然來意並非如此,但我想與閣下切磋一番,不知意下如何?"遠遠地傳出了一個清朗的聲音。
"不勝榮幸。"每個人總有自己的一套判斷對方實力的方法,而那聲音的主人顯然是能夠達到那個標準的。
話音未落,對方已經出現。一身青衣的他,約莫有二十的樣子,有著一雙犀利的眼睛。像一把出鞘的寶劍般讓人覺得銳利的人。
滿意地揚起嘴角。
"那麼,能否讓我看看閣下真正的實力?"
答案是肯定的,不僅因為來人的實力,也是因為他很滿意這個人。
手一揮,竹簫平平地送入珩的手裏,再另外從袖中取出一把白玉摺扇。躬身一禮:"玦。"
那人也亮出軟劍,捏了個劍訣,道:"霜心。"
(呵呵,邪道翹楚--黃昏林新任座主麼?果真沒看錯人。終於有點意料之外的有趣事了。一切盡如所料實非快事。)
08
初時的幾招,兩人顯是未盡出全力,僅止試探而已。沒有一招的招式使老,俱是一沾即退。
在場的都是何許人也?僅是這幾次分合,已是讓他們看到了不少東西--當然除了勝負--霜心的軟劍角度詭異,招招淩厲,氣勢咄咄逼人;玦的摺扇在劍光籠罩中游走,見縫即入,不兇猛亦不急於求成,溫溫的像水流過。

何人能夠把軟劍使到如此境界?意在劍尖,以氣禦劍,指南打北,揮灑自如,那遊移的銀色竟似活物般,時時窺伺著,準備給以致命一噬。
又有何人能以一摺扇使出如此出人意料的招數?合起時是尋常點穴兵器,打開時卻似藏傳佛教中喇嘛的金鈸,切、削、送、轉,竟是有過而不無及。
只是淩雲見了,心中暗怒。有種自己的領域被入侵的感覺。
(不是說沒有向他師傅學武功嗎?怎麼現在武功如此出眾?)
淩家的人就當學淩家的武學。這究竟是一種自尊、自信或是自傲?許是都有吧。
銀光乍現又收。二人分立兩邊,心下都已明瞭:試探已然結束,二人的差距甚微,說是過招,實是纏鬥,稍有不慎恐將有性命之虞。
一招"一劍定江山",注入八成內力,劍身刹時剛挺,帶以萬鈞之力,直刺對方面門!
"啪"地一聲展開扇子,向前送出。用的卻是至柔之力。
劍身刺入扇面之下,扇骨之間的空間。
就在這一瞬。
只見玦又是"啪"地一聲合上扇子。那軟劍立刻被夾在扇骨之間!玦伸出左手,持起玉扇的另一端,運起內力那麼一絞!
這一絞,險些讓霜心的軟劍脫手。幸虧他反應不慢,猛地後退,這才堪堪收回兵刃。
"果然不凡。敢問這一套武學如何稱呼?"數次勢均力敵的較量之後,饒是冷情尖銳如霜心,也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沒有稱呼,因它全然是隨興所至,不成體系。"玦也是相當欣賞眼前人。"有名字就會有所束縛。武學本應是無限深遠。"
"自創的?"聽出一絲端倪,不由得想確認。
笑笑,沒有回答。"你也沒有盡全力吧?下面我們何不各出平生絕學,一較短長?"
霜心眼神一閃:"你果然看出了。"
"彼此。"
夜已深,月光雖不甚亮,也算正好。除去敗走者,場中之人無一離去用餐。即使是送到他們面前,他們也會惟恐錯過什麼而把晚膳擱在一邊的吧?
一聲長嘯,左手撫過劍身。眨眼間,已是多了一把通體透明的軟劍出來。
須知軟劍本就難以運用自如,而雙手軟劍的使用者,即便是見多識廣的幾位老前輩也未曾見過。
了然地笑。指間玩弄著那兩個菱形的水晶扇墜。
劍光暴漲了一倍有餘,雖只出了七成功力,卻已把玦全身都罩了進去。
危殆!
然,璜和珩卻全然無動於衷。
(能被如此地信任著,實在是讓人欣喜呢。)
揚起眉毛。玦終於開始動了。
幾乎聽不見的極輕微的"叮""叮"兩聲之後,劍光稍滯。
但這個稍縱既逝的機會已經足以讓玦脫身了。
人影一閃,玦已退至一丈開外。只是那究竟是何物撞擊了來勢兇猛的雙劍?
月光中,流光稍縱既逝。難辨其形。
"妙極。如一寶藏般,每次挖掘都有新的驚喜。"霜心愉悅地笑著。過招數十回合,自是已判斷出眼前少年,單論武功確實稍遜於他。但是面對他時,竟比挑戰自己的師父--前任黃昏林座主還要興奮。

"這招也沒有名字?"
"是。"
"那你還有些什麼沒有施展開來的?"
笑了,狡黠,自信,也有快意。"很多。"
兩人就如經年故友般聊著。沒有很多的話,淡淡的。連空氣的流動也帶著一點慵懶的味道。警戒心仿佛降到最低般。
有些人等的就是這一刻。
刀光一閃,一條紅影撲上。"還我大師兄命來!"紅鸞刀直直向著玦而來。
可臺上那二人是何等高手?怎會讓她近身?
話音剛落,軟劍已經纏上了她的脖子。
纏緊,卻不奪她性命。那人的動作也隨之停止。
"你覺得該如何處置這擾了我等興致之人?"淡淡地徵求著本是敵人的玦的意見。
"殺無赦。"平靜地吐出殘忍的話語。
"你們不能殺我,我是劍門劉清言的女兒!"女子的眼神嬌縱而得意。
劍門中向以劍為尊,二流弟子只能使其他兵刃。看這女子,也是其中一人吧?嬌縱成性,不知審時度度,連武藝也難差強人意......
"你以為如何?"霜心明顯是在看好戲,雖然他眼中的冷意明白昭示了他的決意。
沒有說話。只是打開扇子,拋向空中。在它隨風悠悠落下之時,躍起,右手中食二指夾住了那兩條映著清冷月光的墜子。一甩。
玉扇劃了個奇異的弧線,落在了左手中。右手的墜子卻不知去了何處。
右手一揚,微光閃過,扇墜又在指間了。只是那墜子和扇尾的間距未免有些怪異。
粉色的唇輕輕落在水晶墜上。雙手同時一揚,扇和扇墜各各映著妖異的冷光飛了出去,間中數度以奇妙的角度迴旋後,再度回到了手中。只是這次是右手執扇,左手持墜。

這一系列的動作在瞬間完成,優美得像是跳了段舞般。
沒有殺氣,甚至連鬥氣也全無。除了優雅還是優雅。江湖中雖也有高貴不凡之人,可何嘗有過半分此等風采!
連劉清言那原本要救女兒的說話也在一時之間給忘了。
場中也不乏能人異士,見此光景,俱在心裏猜道:"好個奇門兵器!用法如此怪異,莫非那扇墜也是武器的一部分?"
玦沒有回答,他只是慢慢開始動作,展開身形,在風中舞動。十指變化萬端,如蘭花,如菩提;白衣翩翩,好似在風中盛開的狂花。
只 聽得輕微的"嗤"的一聲,血肉橫飛。雖是血腥之極,可哪怕是再膽怯良善之輩也無法移開眼。那是何等的美豔驚人!那是妖豔的、淒迷的、甚至是壯烈的。宛若一朵嬌豔的紅花,傾盡了一生的美貌,只求這一次毫無保留地綻放!過了今夜,就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一朵花,這樣的綻開。那是一種類似於愛情的感覺。刹那芳華。
空中血色的細線一閃即逝,同樣帶著迷醉的紅色。
少年立在無可著力的空中,狂風中,衣袖飛卷。雪地裏的一樹紅梅,盛開著。上好的繡工,現在看來,同樣是驚心動魄的美麗。
09
任是何等高強之人,也不能在那無處借力的空中飄著,但他做得到。這個人到底要給他人多少驚喜呢?
以後的江湖,可能會有好一陣熱鬧了。許多閑極無聊之被已經開始期待了。
"很美。"長久寂靜後,先說話的是霜心。
"呵呵,這招是有名字的,號曰‘月下美人'。"
"‘月下美人'?果然有著優曇一現的風華。"月下美人乃是曇花的別名,只是少有人知,霜心外表雖看他不出,料也是個博學之人。
白衣少年笑著,在空中,低垂著眼睛。那笑容是安靜的,平和的,似是看透事間一切,卻無物能打動。
那笑容,淩駕於一切之上。只可遠觀,無力接近。
金剛怒目,菩薩低眉。那是兩種完全不同級的威嚴。前者威懾,而後者透徹。
前朝武曌所開龍門石窟中,那釋迦牟尼的笑容安詳沉穩,帶著莫大包容與悲憫。世之高僧徹悟至此者寥寥,然少年身染血腥卻不為所惑。
"舍利子,不生不滅,不垢不淨。阿彌陀佛。"靜明和尚除了口宣佛號外,竟是無法直視。
就是這一瞬間。淩雲的心裏產生了某種變化。仿佛心臟被揪緊了,只能望著那人,卻什麼也做不了。
站在高山之巔俯視蒼生雖快意之極,然則孤寂空虛之感始終揮之不去。而現在,他終於找到了,找到一個可以與之煮酒論劍、平起平坐的人。他可以站在他身邊。
許多事,在這瞬間,就已經註定了。
"我們已經沒必要較量下去了。"玦輕聲說。場中武功堪稱天下第一的淩雲也看出了。
"是啊......"霜心慢慢收起軟劍,"勝負已經很明顯了......"
"啊?"這下,那些個等著看好戲的大俠們不約而同地想道,"不會吧?又是一個沒有高潮的?"
霜心和玦卻俱是不會回應他們內心要求的。
只聽得霜心以他特有的、略高的聲線,不急不徐地說:"倘是比武,我是必勝的了;但若是死鬥,生還者只能是你。"
一片譁然。
"同意。"玦現在是徹底欣賞霜心了。這眼力,這判斷力,還有這份坦然。
"過招時最強的人,未必是光明正大的比武中最後獲勝的人,而比武中獲勝的人,未必是生死搏鬥中最後生存的人。而你,是那最後的生還者。"
只因比武時比過招要求更多的勇氣,在敵人劍尖前再前進數分的勇氣;而死鬥中,則需要強烈的求生執念,以及不擇手段的理念--若是想著不光明的手法不能用,又何來將勝己數倍的對手一擊斃命的本事?

若是玦願意,他早已將霜心殺死。憑他方才顯露的身手。
"看來,你還真是看清了我的本質啊。"玦笑著從空中走下來,踏上地面。真的是一步一步地走下來的,如同下階梯。
霜心自得地揚唇:"當然。"好像兩人是多年的朋友。
"既是如此,我們何不在此結為八拜之交?"
"喔?"驚訝地挑起眉毛,"你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黃昏林的新任座主。"
"知道還想結拜?"
"我們結拜和我們的身份何來干係?"直接而清澈的眼神,不為世俗的一切所困。
"不怕被武林白道唾棄?"知道答案會是什麼,但是仍想親耳聞之。
"那又如何?"少年傲然無懼,"你若有難自可來找我求助,雖與天下為敵亦不棄你;而我有事,自然也會託付於你。"。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今天,玦和霜心將會成為朋友。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一生的知己,相交即是平淡簡單若水。

"好、好、好!"仰天狂笑。雖是料得玦的回答,卻也不知他會在天下群雄之前許下如此承諾。也就是說,玦雖然不會幫他奪取什麼,但有難之時,卻可以把背後交給他。他認同的,不是黃昏林的座主,而只是霜心;而他不是以任何其他的身份幫助於他,僅僅以他霜心朋友的身份。

一生得一友如此,夫複何求?
"今時今日,玦願與霜心結為兄弟,以此弦月為證。月子彎彎,盈虧不定,朔望有時;然則萬變歸一,如影隨形。"言下之意,雖世事人心變化,情誼不變。
饒是霜心行走江湖多年,也不禁動容。
"只是不知他是否瞭解玦更深一層的暗示呢?"璜和珩暗暗想道。當年他們也是很久才明白玦向他們承諾時給的那類似的暗示,而如果不能明白的話,任何感情都會蕩然無存--玦就是這樣決絕得容不得一絲瑕疵的人。

霜心當然不會知道他們心裏想的話,只是和玦相視一笑,二人雙雙攜手而去。遠遠地,仍然聽得到他那高亢的笑聲。
獨自踏月而來,而攜友乘月而歸。
怕是任誰也想不到吧?向來獨來獨往他,今日得到了一個相交一生之人。
許是嘗透了孤獨的滋味,如今堅強得終能孤獨的玦,對孤獨的人有著一種獨特吸引力。那是一種如同在昧昧暗夜中獨自挺立的堅強,不是不痛,也不是麻木,而是把痛當作砥礪磨練,為著終有一日的昇華。

二人連袂而去。淩雲沒有阻止,他只是臉色極差地把手中的紅木扶手抓成了細細的粉末。
僅此而已。
10
繁華過後,只餘無邊淒清。
孤獨是跗骨的痛,孤單一人時,始最見其傷。若有解脫之法,想是無人不願勉力一試吧?
--即使有那麼多顯而易見的障礙,也必定嘗盡患得患失之味,甚至彷徨無助之苦,甚至最終也還是只能落得心碎神傷,在再次面對時,也抑不住胸中渴望吧?
午夜夢回之際,滿腹心事欲與人言說,卻終究只能徘徊斗室,對月獨酌,如此光景時時重演,恁是權傾天下富比陶朱,又如何?
淩雲在等玦,等他回來。如今他才知曉,原來自己對那個孩子的瞭解是多麼少。不知道他會去哪里,也不知道他是否回來,如若不回來,又該去哪兒找他。看著那連眉梢都寫滿"我就知道"寵溺的兩師兄弟,無力感蜂擁而上。多少年沒有如此不安的心情了?怕是自己也不知道了。

少年有著安定人心之力,他想要。想要的,絕不放過。寧可得到後扔一邊,也不放棄。淩家的人向來如此。
既已知道想要什麼,那接下來就要看看自己手中有何籌碼了。
首先考慮的是親情。但是這種東西真的能夠束縛住玦嗎?幼時的玦,經常跟在身後,確實對己有極深的依戀,而十年沒有交集的現在,再深的依戀也會斷了吧?--尤其是那樣的傷害後。

友情?不可能。莫說兩人之間更本就沒有右傾存在,即使有,那也滿足不了他的獨佔欲。
那麼,剩下的,就是唯一的選擇了......愛情。縱是至親血緣又如何?--須知血緣雖是最強力的紐帶,卻最不可靠。而這本只應存在於男女間的感情,可以滿足他所有的需要。如此足矣。

長河落,曉星沉。
玦在快要破曉的五更方回。帶著唇角的笑意和些微的酒味。
人已微醺。
"你去哪兒了,怎麼現在才回來?"喝著早已冰涼的茶,淩雲這才察覺原來多年來自己的涵養已不同當初少年時。
"去喝酒了。月濕如露,浮萍聚散間,這良辰美景自是不容錯過。"
美麗的辭藻堆砌的,是一水相隔的距離。
"......"明明心理已有了計較,卻不知該如何行動。一個人之所以會愛上另一個人,到底是因為什麼?生死相許,不離不棄的契機到底是什麼?......什麼才是愛情?

見他不說話,玦自顧自地走到床邊,脫掉鞋子,跪在床沿上開始鋪被子。雖說酒量不錯,但今日興致一高,還真是喝多了。心不在焉地拉扯著被子,一個中心不穩,上身晃了下,就要摔倒了。

實在是懶得掙扎,閉上眼睛等著栽倒的一刻。
只是沒有想到淩雲會在此時伸手扶了一把。兩人結結實實地靠在了一起。
(為什麼?為什麼要在我已經決定忘了你的現在才對我這麼好?尤其是最近,有時甚至會讓我以為那些事根本就未曾發生過......明明只要你同以前一樣,我就可以徹底離開你了......可是為什麼......)

心中的酸楚難以名狀。
淩雲當然不會明白玦心中的想法,他只看見那個千變萬化,令人無法捉摸的少年,用淒惻的眼神看著他,在薄薄的晨光中。
忽然心痛。在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情緒中,拇指劃過那雙水色的薄唇。輕輕地,慢慢地,好似在試探著什麼。
少年全身一震,卻沒有推開之意。眸中波光瀲灩,無從辨識,然,這只是一瞬間,就合上了眼。那一刻,淩雲幾乎以為他會流下淚來,順著那條長長的傷痕滑下。這傷痕,宛若當日他沒有流出的淚水。

仿佛被鼓惑了般,他低下頭,輕輕地吻上了這個孩子。
柔軟而冰涼的感覺從唇上傳來,少年安靜地承受了這個本不應該的吻。
從小就是看著父親背影成長,對玦而言,父親依然是他的憧憬,是有一天渴望超越的目標。即使發生了那麼多事,初見時的印象依然留在了心裏。就像小獸對初次見到的活物有著天然的印隨心理,父親高大可靠的背影曾經是他的信仰--到頭來真正的信仰卻只有自己的力量。

(過了這麼久還是忘不掉啊......難怪璜和珩都說我固執......)
執念真的是一種可怕的東西,對面不應該的事情,不應該的人,還是沉溺了下去。
之所以不反抗,是因為一旦拒絕,就沒有留在他身邊的理由了嗎?也許吧。然而有一件事是清楚的,他想要那在童年時就渴求的事物,即便早已知道終究會是鏡花水月一場。

心是騙不了自己的。
11
少年的氣息出乎意料的清新甜美。讓他錯愕了一下。
掌下的身軀也預料外的清瘦,帶著少年特有的骨感和纖細。
真的應該麼?答案是無解。然而已經無法停下來了,既已不由自主地給出了一個不應該的吻,那就無法當作一切皆未曾發生過。停止的話,只怕連些微的親情友情都不剩下。選擇一條路的同時,就失去了作其他選擇的權利。

接下來的事,必須去做。冷靜地想道。
堅定的手指伸向少年的腰帶。握住,緩緩拉開。
一件件衣服棄於床下,玦只是安靜地靠在淩雲懷裏,默許著那人做的一切。
究竟是出於對父親的順從,還是對偶像的尊敬,又抑或是對對心愛之人的寵溺?
沒有答案。只是永遠無法反抗這人。即使是擁有與之相比毫不遜色的力量的現在。
光裸的肌膚接觸到床上的竹簟,不禁為那舒適的觸感顫了下。微涼的竹簟,近於人類肌膚般絲滑。
抬起眼。那人眼中沒有情欲的狂亂,僅見一片清明,或者,還有一些佔有欲。單單只沒有愛情......
(你始終不是因為愛我才想要我啊......你眼中到底所見何物?)
少年的身軀是冰涼的。他安靜地看著自己。美麗的眼眸中映著自己的身影。這感覺太過美妙,讓他甚至有一瞬間的失神。
他不喜歡璜和珩,也不喜歡霜心,甚至不喜歡玦那未曾見面的師傅。但現在,玦的眼裏只有他。
內心某個地方叫囂著,渴望著被填補,卻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麼。
要留住他,這是唯一確定的事,他身上定有那渴望的事物。
手掌撫上那單薄的胸膛,引來那人不適地想縮起身子。當然不會給他這個機會,微微用力地壓上他,滿意地看見他如他所願地努力打開身子,用那雙涼涼的手抱住了自己。

(留下來,為我留下來,思遠。)
(這是最後了,父親。這是最後的機會。如果你再次背叛,我再不會見你。)
隨著撕裂的疼痛而來的是絲絲滲入的安心之感。沒有淚,因為沒有悲痛和狂喜。心跳正常,惟有四肢微微發熱。即使要付出那麼多才能得到些微的溫暖,也還是願意呵......

初次的擁抱,沒有狂熱的激情。一切如若理所當然般平靜。二人俱是極冷靜的人,"失控"二字必不見於他們身上。不是為了愛情,也無欲望,只是想從對方身上汲取一點點溫暖,讓自己可以度過寒冷的長夜。

初次的擁抱,兩人懷著不同的心思,過程中,除了喘息,沒有交流過一句。相互聯繫的身體,和無法交流的心思。在過早的時候結合了身體,這對他們而言,到底是是喜是憂?只是,現下此二人都沒有想到這一點。

情事過後,兩具汗濕的身體靠在一起,聽著對方的心跳聲,二人俱生出了以前未有的親近感。
"接下來你準備何往?我陪你同去。"淩雲替玦整理著淩亂的發絲,他現在愛上這種感覺很親密的小動作了。恰才的餘韻仍在,滿足感充盈著,那一絲不安早已被已遺忘。

渾身無力地趴在淩雲胸前,任他擺弄自己的頭髮。"我要去安葬娘親。"
皺了下眉頭。"她生前有表示過希望葬於何處嗎?"
不意外父母的感情疏遠,身上若是沒有淩家直系的胎記,連玦自己都懷疑二人的關係。"沒有。但是她不說我也知道。我會用自己的方式為她達成。"
男人低下頭,看見玦眼中閃過一抹厲色。
"還有,別再叫我‘思遠',我不再是淩家大少了,我,只是玉玦。"低低的聲音,聽不出感情,倒像是在陳述簡單的事實。
知道這個問題多談無益,淩雲沒有再說下去。反正,他不在意玦是否屬於淩家,只要他屬於自己就夠了。
"快點睡吧,天都大亮了。"輕輕在少年的額頭上印下一個吻,溫聲說。
"嗯。"玦其實並不是很喜歡方才的激烈運動,倒是情事前後那些溫柔的觸摸和淡淡的親吻讓他迷戀不已。
被寵愛著的感覺。
把頭埋在那寬闊的胸膛裏,展開了一個滿足的笑容。
12
玦睡得很沉,這也許是他一生--包括以後的歲月裏,睡得最沉的一次了。
再次醒來時,已經過午了。身上早已清洗乾淨,被子也換過了。淩雲坐在窗邊看書,見他已經醒來,說道:"你終於醒啦?想吃寫什麼?"話語中,有著即使是以前也不見的溫柔。也許身體的交流真能拉近兩人間的距離。

"不想吃~還想睡~"翻了個身,繼續。
"別睡了,你還沒吃什麼東西。"說話間,淩雲已經行至床前,作勢要揭他被子。
玦自然是不肯的,二人就這麼打鬧了起來。結果玦竟然把被子都卷在自己身上,硬是把自己裹成了一條春捲。
只見那少年因為剛才的攻防戰而離開了枕頭,現下就只露出一雙晶亮的眼睛,得意地看著他,隨後開始像臃腫的青蟲一樣,向枕頭蠕動。一旦到達了目的地,就馬上把眼睛也藏了起來。淩雲看著玦從來沒有的孩子氣之舉,心裏覺得說不出的安穩。

坐在床沿上,隔著被子摸摸他的頭,"現在還疼嗎?"倘是以前,是打死淩雲他也不會相信自己口裏會出如此柔情的話語的。
"早就不痛了。"悶悶的聲音從被子中傳來。帶著些須甜蜜的味道。
"喔?"雖無經驗,但江湖經驗多了,也聽人傳說第一次會讓人疼痛不已的。
"別把我和一般人比。這些年,為續起經脈,用過了不計其數的藥毒之物,倒是意外地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藥人。"本應怨忿的,但玦竟是完全沒往心裏去的樣子。
"藥人?"故老的口耳相傳中,確實有過這件事物。傳說是有些泯滅天良的煉丹師,為了製造極品藥材而......
" 正如你想像的。我現在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是極品藥材,無論入藥煉毒,都是藥師們可遇不可求的珍品。"清澈眼睛的注視下,淩雲只是張張嘴,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出口。還能說什麼呢?一切都已經發生,傷害也早已存在。道歉本就無用,況以淩雲的性子,也不會把那三兩個字說出口的。所謂的"年少輕狂"不能成為理由。
(雖說表面上努力裝作不在意,可他心裏終究是怨著我的吧?否則也不會總提起那些事。)
淩雲沒有注意到,他如是想著之時,抱著怎樣的寵溺和少少的無奈。同樣,他也未注意到,無意識中他用了"怨"這個字,而不是"恨"。如果他現在就注意到的話,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吧?

--只是所謂"命運",就是指那些必然性的"偶然"。世界上,是沒有什麼偶然的,那些人說的偶然,都是有其必然性的。
見他不說話,玦探出腦袋,伸出舌頭,然後......舔了舔淩雲的手背!淩雲一驚,連忙縮手,卻見玦在那嬌憨地笑著,像只心滿意足的貓兒在撒嬌著說:"跟我玩,跟我玩~"

"別鬧了,繼續睡。"不知要如何應對,最終只說出了這樣的話。
"喔~"扁扁嘴,委委屈屈地把頭縮了回去。
於是玦繼續去補眠。畢竟只睡得一二個時辰,想不疲憊也難。
淩雲只是看著他,直到夏在外面輕輕出聲道:"莊主,莊主!"
"什麼事?"刻意壓低了聲音。
"劍門掌門求見。"
本不想見的,但轉念一想,還是去看看吧。反正玦還在睡,無聊得很。現在都快要記不起以前是怎麼打發時間的了。明明是一個月不到的以前。
毫不客氣地在主座上坐下,不緊不慢地抿了口茶水,這才開口道:"劉掌門如此氣勢洶洶,不知所為何來?"
那劉清言雖是氣急,卻也不好發作,拱拱手道:"淩莊主,書不相瞞,劉某此次前來,是想請教一下,那住在你們院中的三個人與莊主到底是何關係。"這話說得忒不夠圓滑,倒好像是興師問罪來的。在劍門勢力雖不變但威信大減的現在,實在愚蠢。

淩雲在上首細細地看了劉清言,只見他滿眼血絲,微現疲色,神情卻顯是悲憤。知道他恐是剛剛處理了女兒的後事,就過來了。即使如此,他也沒有半點同情之意。
"莫說玦是我兒子,即便不是,這淩莊範圍之內的人,可不是你想要如何就如何的。"最看不慣沒有實力的人強出頭。
臉色一變,劉清言正要說話,卻見堂外飛來一件事物,所到之處還帶著勁風。連忙望旁邊一閃,左手穩穩接住了那樣東西。
淩雲看了,便暗想:果然是劍門的掌門,雖然人品低劣,武功卻是不賴。
另一邊,劉清言展開手心,只見一隻精緻的玉唅蟬安靜地躺在那裏。
玉唅蟬,乃是置於亡者口中之物,唯一的功用就是陪葬品,雖不多見,但也絕不少見。而看見玉唅蟬的劉清言又為何大吃一驚呢?這其中就另有緣故了。
今天進度神速,主要原因是因為一邊玩遊戲一邊打,每次掛掉就寫一點,然後......很可恥地,我掛了N多次......
更正:古琴有七弦,不是十四弦......當時邊吃東西邊打字,一時不察終成大錯......今天回過頭審文時才發現......大家原諒我罷~~
13
玉唅蟬,玉唅蟬,取蟬冬眠後再次復蘇之意。本是王公貴族、富貴人家的陪葬之物,若是幾年之前,江湖草莽之輩怕是沒有多少知道世上原來還有這一物的。只是近三年來崛起的聽雨樓把它當作了一種象徵。

淩雲記得當時初次聽說時,還在心裏想:不知那聽雨樓的主事者竟如此風雅,料想應是個極精彩的人物。
玉 唅蟬,是聽雨樓最高級別的索命符!姑現身次數雖少,卻已名動天下。此物一出,聽雨樓大小殺手蜂擁而至,江湖中賞金獵人而聞風而動。但這不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些殺手並不全然是要取你性命,他們只是在享受狩獵的樂趣,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把獵物逼入死角,看著他們痛苦哀號。
究竟是誰,向堂堂劍門之主作此等挑釁?
向外看去時,來人早已不見蹤影,只聽得衣裳帶風之聲獵獵,遠遠聽得一女子嬌聲道:"家主素不喜貴門行事,今又有隙,故特命屬下奉上白玉唅蟬一隻,以告天命。"

倘若真是聲若其人,此女必是一千嬌百媚之人。噥噥軟語,聞者欲酥。
只是劉清言雖然愛虛榮但平時也知節制,鮮少與其他勢力結怨,不知他此次何處得罪了聽雨樓。
而劉清言心裏也是有苦難言:這次為了面子,動用了不到非常時期不得動用的力量,不料卻偷雞不成反蝕把米,連帶著讓劍門險喪號令武林的地位。想到接下來的後果,只覺得一股寒氣不禁順著脊樑爬上......

這廂劉清言還沒告辭,那廂秋由來稟報:"安睨斐來訪。"堂堂安氏雙刀門之主,在淩莊一個下僕口中,依然只有被只呼其名的資格。要不是因為劉清言是此處的主人,他也只有這種資格。

通報的聲音剛落,安睨斐已經出現在門口,"劉兄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吧?門中有那麼多高手也不知會兄弟一聲。"粗獷豪邁的聲音,連這種不等通報就自己闖進來的個性也十分的粗線條,可是若真的以為安睨斐只是個頭腦簡單的莽夫,那就是真的錯了。大大咧咧僅是一種表像,心機深沉才是真的。
劉清言的表情青了又黑,這才說道:"所謂‘財不可露白',實力也是如此。倘是露出全部實力,江湖中的勢力均衡勢必會被打破,在下身為劍門之首,自是有義務維持這種平衡。"
一番話說得漂亮無比,若不是臉色難看,還真會有涉世不深之人信以為真了。可惜在座哪個不是老江湖?俱清楚這僅是場面話,連敷衍欺瞞都做不到。
"原來如此,劉兄還真是心系天下蒼生啊!"安睨斐撫掌大笑。
劉清言臉色又黑了一分。
安 睨斐心裏不舒服也屬正常,原本安氏雙刀門的實力僅僅稍遜於劍門,但還是有機會一較高下的,眼下眼見對方藏了那麼大的實力,怎能不心驚?所以在見到劉清言往淩雲住處去時,就跟在了後頭。別的時候也許不行,但在淩莊的地方,料他即便是惱羞成怒也不會有什麼武力出手。至於獨佔魁首的三個師兄弟,在知道他們是淩莊的人(因為三人住在淩莊之人的小院裏,所以被誤認了)後,也不那麼"激動"了。畢竟,敗給淩莊並不是什麼可恥的事,而敗給無名小卒倒是極其可恥,所以即使他們與淩莊並沒有關係也會給扯出關係來。另外,由於淩莊平時極少干預江湖中事,所以其力量的增長比之劍門,少了那一分切膚之痛。
淩雲看那兩人在底下暗濤洶湧,權當是看了一出免費的戲,只作不知安睨斐狐假虎威之舉。但若是以前,他會很有耐心地看著這些人為了那些虛無的事物營營汲汲,現在卻是失去了耐心。

不知道他有沒有醒,不知道他想吃些什麼?諸如此類的想法在腦中盤旋不去。
第一次發現,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有一個在等待自己的人,這樣的感覺實在是很好。第一步已經邁出了,下面要做的,就是成為他的"唯一""不可替代"。
面上表情不變,心思卻已千轉百回。
好在安睨斐倒也知道見好即收,沒有太過在言語上刁難劉清言,只又說了幾句就匆匆告辭了。而那劉清言本是來興師問罪的,如今卻被這安睨斐一番明槍暗箭,心知在這裏討不到什麼好處,也就面色不善地走了。

淩雲回房時,玦還在睡。看他那麼安靜甜美的樣子,實在想不到昨晚在擂臺上睥睨萬物悲憫眾生的姿態,當然也聯想不到半點血腥。那一樹怒放的紅梅的風采,想是只能待下次了。但是只要有他在身邊,終有一日會再見。

輕輕握住他伸出被外的手,軟軟的觸感。不知是做夢還是什麼,玦也抓住淩雲的手不放,還拼命望自個懷裏拖,直到淩雲整條手臂都抱在懷裏才滿足地蹭了蹭,繼續睡。淩雲被他弄得只能半趴在床上,哭笑不得。這讓他想起多年的事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年紀漸張而漸漸開始喜歡回憶。(其實淩雲才二十九,接近三十,但江湖多年,心態早不在。)
剛到淩莊的他,矮矮的,有些瘦小,不想其他同齡的孩子那麼活躍,每晚都在做噩夢。作為人父,他曾經陪他睡過一陣子。那時的玦,怯怯地問他要他的手。好奇他要做什麼,就伸出了手。然後孩子緊緊抓著那只手,這才安靜的睡去。後來漸漸發展到抱著他的手臂不肯放。到底是什麼時候不再一起睡的呢?
14
"你這是準備幹什麼?"看著從銅鏡上轉過臉,以一種全然陌生的姿態面對自己的玦,淩雲問道。以玦之能,漠視輿論之姿,做任何事都是沒有必要易容的。
"易容呀~"轉眼間,那種陌生的眼神氣質又已消失不見,眼前之人,仍是那個粘人愛撒嬌的貓咪--雖然這人皮面具做得巧奪天工,他也還認得出來。
"我是問你為什麼要易容。"知道玦是故意答非所問--畢竟,以他的七竅玲瓏心,又有誰人的心思猜測不著?--看著玦賊賊的笑臉,他卻並無不快。這算什麼?撒嬌?捉弄?不管是什麼,他都知道玦只會對很親近的人這麼做。這就夠了。

"你不覺得,被不知名的敵人所圍困、逼迫,再一點點地絕望,是件很有趣的事嗎?"尤其是那種危險無處不在,惶惶不可終日的恐懼......
皺了皺眉,"你到底所為何事?"他可不想這個散發著清爽氣息的少年變得瘋狂而陰沉。
"呵呵~先賣個關子~"少年單純地笑著,但下一瞬卻換了一付表情,"此行你必定會見到一些你所不願見的,所以,若無絕不動搖的信心,還是不去為好。"
"動搖?我?"淩雲不由覺得好笑。
玦卻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這句話,我記住了。"
三十年來第一次易容,可能真的如淩雲般,什麼都不會,完全要靠別人。從人皮面具的粘貼到細部的修正。完成後看到的是一個冷峻的青年,容貌雖截然不同,氣質卻是難以自棄。

反觀玦,卻是活脫脫一個涉世不深的讀書人,有著缺日曬而蒼白的臉色,少運動所以單薄的身子,博覽萬卷因此睿智清澈的眼神。其中有些特質是玦原就有的,而另外一些,似乎不是屬於玦,而是屬於另一個人的。

"如何?"站起身來,轉了個圈,玦問道。
"文弱的讀書人。"特地把"文弱"二字說的很重。
"如此就好。"淡淡地從嘴角漾出一絲笑意。
原以為他會得意地向自己要求誇獎的淩雲一愣--以他們這幾日來的相處模式而言,那樣方是正常。
說話間璜和珩從外面走了進來,道:"你真的要去?"
"嗯。"玦點頭道,"常言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欲治頑疾,還是得下狠心才行。"
二人對望了一眼,點點頭。於是璜開口道:"玦,我們出去走走吧,我有話想單獨對你說。"
雖有些意外一向寡言的大師兄會特地交代什麼,玦還是卸了二人易容後隨他出去了,不過在看到珩還留在房間時,他心裏頓地明白了:不是想對單獨他說什麼,而是想單獨和淩雲談。至於他們欲談何事,不用猜都明白了。

從背後抱住璜,用力把臉埋在他肩,悶悶地說了一聲:"謝謝......"謝謝你們的支持,謝謝你們的關懷,謝謝你們一路陪我走來......看似輕描淡寫的兩個字中,包含了太多連當事人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情。

璜停下了腳步,輕輕說了句:"傻孩子......"似埋怨,又似憐惜。埋怨著他對自己的見外,憐惜著他對淩雲過度的執著。在璜和珩看來,淩雲是根本配不上玦的--如果沒有玦固執的心。

"有事,就回來。我們永遠都在。"
沒有回答,只是那雙抱著自己的手默默加重了力道。
淩雲打量著眼前的青年:中等身材,微瘦,相貌略顯陰柔,氣質卻儒雅無比,一身極簡單樸素的青衣,穿在他身上也多了幾分貴氣。
"你們特意讓玦離開,到底所為何事?"
"只是有些話要單獨談談。"珩無視於淩雲帶著巨大壓迫感的眼神,說道,"你以後可能要和玦相處很長一段時間。對於他,我們必須好好談談。"
"談什麼?"非常不喜歡這兩個師兄弟自命為玦的保護者的姿態。
"你也知道,玦從小就聰慧無比吧?"
"我還知道你們的師傅就是瑰玥公子!"恨恨地說。
"那你自然也知道師傅當年號稱‘學究天人'吧?"
雖不知珩為何扯到這上面,但還是點點頭。瑰玥公子當年風采,連先代淩莊莊主也為之折服,這麼多年以後,仍然為人所津津樂道。
珩看著他,緩緩說道:"可是,師傅終也還是遇上了一個連他也不得不嘆服的人......"
瞬間想到了以前和他們的那段對話。"是玦。"
幽幽歎了口氣,神色間卻又有那麼一點掩飾不住的自豪:"是啊......他很聰明,非常的聰明,才十幾歲他的學識就達到了師傅二十余歲的境界。若世間有十分才華,倒有九分在他身。可是他太聰明了......"

"什麼意思?"不覺皺眉。
"天不假二物於人。他得到了聰慧的頭腦,可是,作為代價,他的這裏......"珩指著自己的心口,"就像以拙劣手法復原的瓷器一樣......"
心中頓生不悅:"你在暗示什麼?"
"什麼也沒有。你只要記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玦極其殘缺。"
依然沒有懂他的意思,而繼續讓他說下去的原因則是因為想從他身上得到更多資訊。儘管不願承認,他們確實瞭解玦勝過自己。
"玦極細膩敏感。他視你為重要的人,就意味著給你可以輕易傷害他的力量。如果你不想,就注意你的言行吧。無意間的一個眼神,不甚準確的用詞,都可能會在你看不見的地方留下傷痕。"而漸漸積累的傷,總有一天會成為刻骨的痛。--只是這話並沒有說出來。

"還有,絕對不要有欺騙或者隱瞞--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再會撒嬌的貓兒,也還是貓,他從骨子裏就是驕傲的。
在璜和珩看來,淩雲重視玦的程度和玦重視淩雲的程度是全然不相等的,即使有一天發生什麼事,那也不是不可能。然而,沒有開始就沒有結束......如果永遠保留著那份缺憾,淩雲將成為玦生命裏不可抹銷的印記。所以,他們只有做自己能做的。

"記得玦對霜心發的誓麼?"
冷笑道:"怎麼不記得?‘月子彎彎,盈虧不定,朔望有時;然則萬變歸一,如影隨形'。"
"希望,你能瞭解這句話背後的意思......"
希望,玦不要受太大的傷害......
要麼鴛鴦交頸,要麼勞燕分飛。
此行,到底是喜是憂?
15
帶著那壇骨灰,二人目的地是京城。玦說要賣個關子,淩雲也就沒問。雖然一切盡在掌握的個中滋味堪稱絕佳,但偶爾以第三人的身份參與也別有趣味。
一對遊學的兄弟出現在繁華的京師。哥哥高大而沉默,弟弟病弱卻博學。
聽說哥哥叫洛晴颺,弟弟叫洛晴旭。
聽說二人祖籍青州,薄有資產,雙親歿後一路遊歷至此。
聽說哥哥少年即外出拜師學武,一身功夫也不弱;而弟弟幼時不幸染病,從此半身不遂,但文采卻是頂好的。
聽說哥哥疼愛弟弟已極,整天寸步不離;聽說弟弟文壇領袖拜訪過,還得了極好的評價。
聽說......
P.S:以下為了表現玦和洛晴旭的不同之處,在玦以洛的性格出現時,一律用"洛晴旭"稱呼。而淩雲和洛晴颺這兩個名字之所以不特別區分,是因為兩者除了面貌的差異外,個性上沒有太大出入。

短短十天工夫,洛家兄弟蜚聲京城周邊方圓百里,成了無數少女的夢中情人。連淩雲也不得不佩服玦製造輿論的功力。而玦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所謂輿論,也就出於那麼幾個人之口,只要能以有效的方式影響到他們就可以了。"說雖如此,但每個見到玦的人都如同被洗腦般,共口一辭地讚不絕口,這也太奇怪了吧?不是常說"眾口難調"嗎?尤其是迂腐窮酸的讀書人。
這不,這天又有兩個說是翰林院學士的人過來,正和洛晴旭,也就是玦,探討某些"學術問題"。淩雲其實是極不想聽的,但是又想看看玦不同的另一面,便還是留了下來。

"......是以前朝李青蓮作‘黃河西來絕昆侖'一句......"學士甲總結道。
"非也非也。黃河並非出昆侖,數年後青蓮居士再次寫道‘黃河之水天上來',其中也有更正前次失誤之意。"學士乙爭論道。
洛晴旭聽他們各自說完,才開口道;"黃河之本源為何,在下並不清楚,但魏晉南北時期,番邦吐谷渾屢犯我境,雙方交戰多次,從他們口中聽聞黃河之緣可溯至星宿海。"

聽得此言,而學士俱是激動不已,連聲問道:"載於何處?"
淩雲想:"真不愧是書呆子,不去親自求證,考據之事倒是竭盡全力。也只能在翰林院這種地方待待了。無怪乎先人曰‘盡信書不如無書'。"
"《河源志》。書中說星宿海‘小泉萬曆,歷歷如星'(注:小nar認為,‘曆'可能是通假字,通‘粒'),是以名之。"(注:《河源志》為元人都志一路行至星宿海的詳細記錄,相傳為其親弟所撰。)

"說起河源,長江源頭倒是早有定論了。"學士甲感慨道。
"是啊。夫子有才,《尚書•禹貢》(注:《尚書•禹貢》相傳為大禹治水經驗所得,極具權威性。)即已指明岷江為源,解去後人多少疑惑。"學士乙隨後跟進。
"可是......"洛晴旭欲言又止。
"公子(雖然洛晴旭一再婉拒,但已然心生敬佩的二人始終堅持如此稱呼)有何高見?"一談到學術,大部分讀書人都會如他倆一般雙眼發亮的。
"在下認為,‘岷山導江'一說已有千年,自然是有其正確性的,然千年之間,滄海桑田,變數也是難免。"
"公子的意思是......"
" 在下數年前曾巧獲一孤版圖書,名曰《江源考》(注:《江源考》為徐霞客所作,全文兩萬數千字,傳世千餘。此書並非是《徐霞客遊記》的別名。),作者曾遊歷
岷江繩水(注:繩水,今金沙江。)一帶,乃作此書。卷佚早已破損不堪,尚可辨認的有千餘字。其中說繩水流長,聲勢浩大勝於岷江。(注:長度及流量是從古至今判斷河源的準繩。)"
二人又是一驚:"洛晴旭雖年幼,見識卻如此廣博!"再看旁邊面無表情,實際上鬱悶之極的洛晴颺,暗暗搖頭:有弟如此,資質相比也不差,可以荒廢了啊。
文人鄙視武人有勇無謀,武人鄙視文人手無縛雞之力。千古如此。
"雖說那人認為繩水為長江之源,但繩水由出自哪里呢?"洛晴旭輕輕地說著,似乎在自言自語。
是啊,不管長江之源是岷江或繩水,這二者又是從何而來?兩個學士平日飽讀詩書滿腹經綸,卻從未考慮"從何而來"這個問題。但,看洛晴旭的樣子,想必他心裏已經有了些想法了吧?

"不知二位有未聽說過通天河?"
此言一出,學士甲和學士乙俱暗道:果然!洛晴旭啊洛晴旭,今日你到底要給我們多少驚喜啊!本以為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子,料不到卻真正個稀世奇才!不僅詩書了得,連各種珍本典籍都熟讀於心!

"自然聽過。前朝文成公主入吐蕃,送親之人回來時,就曾說起此河。不知公子何出此言?"
沒有說話,只是蘸了水,在桌子左上方畫了條彎彎曲曲的線:"這是通天河。"有在稍下的位置畫了條更長的線:"這是繩水。"
那二人也也玲瓏之人,當下就明白了:"公子的意思是這兩條河流一脈相承?"
"地理位置如此特殊,也不怪我會如此猜想。"也就是說,這未經證實。
又另行蘸水,畫上延綿起伏的山脈。淩雲從一邊看去,只見那寫山川河流竟個與山河社稷圖一般無二。"雖無法考證,但以這山川大勢來看,黃河當發於昆侖之北,長江發于昆侖之南。"

兩人驚了半晌,方作揖道:"公子真乃當世之奇才也!"
待得送走二人,已是華燈初上之時。
"整日這般,也不覺無趣?"用餐時,淩雲忽然說道。他可不是會守"食不語"那種迂禮之人。
"不啊,一切都在進行中,要慢慢地享受其中樂趣。"抬起頭來的玦,眼中有著陰沉得近乎瘋狂的光。
淩雲忽然覺得眼前這人如此陌生。這幾天來,他一直在觀察這個"洛晴旭",他覺得,洛晴旭身上正表現出了某些玦一直壓抑的東西。他不是不知道玦一直以來都在偽裝自己,但他始終相信,自己是可以突破它的。只是,那種極端的情緒,真的是屬於那個風淡雲清的玦的嗎?

P.S:終於把這章寫完了,改了N遍,手都抽筋了。為了這裏的高談闊論,我可是找了許多資料的~~不瞞大家說,那裏的學士甲乙的原型就是本人--一個考據狂。雖然過程是非人的,但成就感與之成正比......

16
洛晴旭是個幼時落下病根,行走不便之人。玦一直以來就沒有自己走過一步路,欲往何處,都是由淩雲抱著去的,而他獨初時行動艱難的樣子,真真似個殘疾之人。
待得在淩雲幫助下洗漱完,時間已經不早了。略略讀得一會兒書,便熄了燈,並肩躺在床上。開始絮絮叨叨說些沒頭沒腦的話,然後不知不覺地睡去。
說 實話,每天上床好到起床前這段時間是淩雲和玦最享受的--原因無他,玦在這段時間特別愛撒嬌,也最無防備心。淩雲最愛他抱著自己手臂,側臉貼在自己胸膛上
說話,癢癢的,很窩心的溫暖。玦則是異常喜歡讓淩雲時不時地親親自己的臉,有時也會伸手摸摸對方--不含任何情色意味的。二人俱非是沉溺肉欲之人,相互擁抱在他們而言的意義不在肉體上,而在精神上。
"摸摸~"
看著伸過來的一雙小手,淩雲不禁想:"真的有這麼好摸嗎?"自己皮膚的觸感自己最清楚--堅硬的男性軀體,雖說有些彈性但那也是因為肌肉的緣故,絲毫勾不起綺念的。就不知這個小傢伙怎麼越摸越上癮,每天都來這麼一出。

任由他東摸西蹭地尋找手感最好的地方,心裏也不覺為自己對玦的程度感到奇怪:按說想他這樣武功高強之人,尋常是不會讓他人近身的,連長年跟隨自己的春夏秋冬,還有繼子淩絢,都是如此。像這樣被別人上下其手,在以前的他是不可想像的。

"好好摸~再摸一下~"尚未變聲的清爽聲音說著與之極度不相稱的話語。看到淩雲低頭目光炯炯地看著他,便可憐兮兮地說:"就一下......"嘴上在說,手上已經行動了。

這情狀,讓淩雲哭笑不得:怎麼感覺就像被調戲的樣子?說不出的怪異感。
" 真好......"玦邊摸邊想,"真的很溫暖,很安心啊......要是能長高,我也能成為這樣的男人吧......"轉念想到自己因為常年浸泡藥材而成了長不出肌肉時,心裏就存了不平:"觸感這麼好,不知道口感怎麼樣呢......很想咬一口......好想咬~好想咬~"一番天人鬥爭後,還是敗給了想試試口感的欲望。
悄悄露出牙,嘗試性的咬了一下,不敢太用力。果然連口感都很棒!不軟不硬,彈性正好,還有一點微微的鹹味。
玦是占了便宜,像個沒事人一樣,盤算著下次什麼時候再來一次。淩雲可是被他咬得一激靈!寡欲可不是代表他不是男人,他只是自製力比較好而已。
察覺到淩雲的異常,抬頭看時,只覺得像被那雙黑眸給吸了進去般!
......被蠱惑了......
"自己挑起的,就要自己負責任......"低啞的聲音說著,吻上了玦的額頭,然後一路向下,直到水色的雙唇,再到脖子......
還報復似的咬了好幾口,當然是以並不很兇猛卻讓人心癢的咬法。惹得玦像貓般輕輕地哼著。
微微眯著眼睛,放任那人的行為。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方才舉動會引來這樣的結果,但是還是做了。也許,潛意識裏,是期待著的吧?期待著用肉體的結合來維持彼此間的紐帶--在已經無法再次回到單純父子關係的現在。

"準備好了?"居高臨下地看著舒適得眯起水眸的少年,問道。
"嗯。"紅著臉移開目光。
許是因為先前有過數次的經驗之故吧,玦也漸漸開始體會到快感了,反應不像第一次那麼生澀,二人自然有更多取悅彼此的空間了。
租來的小院裏,只有月光的房間裏,彼此喘息交融著,帶著甜蜜的味道。
仿佛是食髓知味般,淩雲是一次比一次熱情,眼裏再也沒有了第一次時的絕對冷靜,而玦也回應似的投入其中。
"去洗澡?"稍事休息後,淩雲湊在耳邊問玦,熱氣弄得玦咯咯直笑。
"唔......"哼了一聲算是答應,就逕自抱著淩雲手臂去見周公了。
平素看多了他在人前的防備,對現在的玦尤其得覺得可愛。"這麼累啊?"邊讓他浸入熱水中,邊說道,"那明日的詩會去是不去?"
"去。明日出席的還有當朝太傅唐橈,結識他可是大大有利。"
皺眉道:"你要入朝?"武林中人最忌諱的就是入朝為官,大部分入朝的武林人士都是那少數幾個大門派的--畢竟樹大招風,與朝廷關係自是要打點的。朝廷與江湖向來是自成體系各自為政,雖則時有摩擦,也無擴大的趨勢,但現在......

"你以為江湖勢力漸大,朝廷會坐視?禍亂之源早已埋下。"仿佛看穿淩雲的心事,玦閉著眼靠在浴桶邊道,"這危險的平衡就快維持不住了。況我並非以江湖中人的身份,而是以青州洛晴旭的身份入朝。"

雖早已知道朝廷與江湖間的關係搖搖欲墜,但此時聽到玦這麼講,頓時多了份真實感。不過即使雙方絲破臉,那也無所謂,反正以淩莊的超然地位,料他們也不敢動,退一萬步講,即使淩莊不在了,也沒什麼。

當下親親玦的後頸,道:"你高興就好。"
"呵呵,你放心好了。我們的身份是沒人能查出的。戶籍在青州戶籍簿上寫著,‘街坊鄰居'甚至記得我們小時侯的趣事,連鄉志中也提到過我們家族的。"
"今日之事你早就計畫好了?"這些事,沒有相當的時間是做不到的。
"當然。每個細節我都力求完美。"
說完話,澡也洗完了。玦一沾枕頭就睡著了,淩雲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光看著熟睡的少年:深謀遠慮心思縝密,也許,他生了個了不得的孩子,只是一直沒有發現到而已。

17
詩會是在卯時二刻,用完早點稍事休息,淩雲就外出雇了兩頂小轎,二人一前一後,慢悠悠地出發。過慣了江湖生涯,這種悠閒日子又另是一番滋味。
柳綿坊不甚大,但主人一向好風雅之事,故佈局擺設皆古拙可愛,連跑堂的小二也會不時冒出兩句雖嫌粗糙卻也頗有新意的打油詩。是故成為京中一處有名的所在,大多文人宴請聚會都會選在這裏。

洛晴旭到得不算早也不算晚,只略等得片刻人便到齊了。參加者不少,偌大一個流月廳坐得滿滿,大半作文士打扮,只有二人作武生裝束。其中一人自是淩雲不用提,另一人卻面生得緊,饒是洛晴旭至抵京以來,結識的各色人等不在少數,也對此人全無印象。

身材高大,看上去約是四十餘歲,面上風霜之色卻甚重,為本是面白長須的書生臉平添數分肅殺之色。--此人到底是誰?
直覺告訴他,這人絕非泛泛之輩!他的出現究竟會帶來什麼變數?心裏開始設想每一種可能的情況,並且分別作出對策,最終把結果導向自己希望的方向。
看他跟坐在旁邊的唐橈過從甚密來看,定也是顯赫之人。
在洛晴旭打量別人的時候,別人也在打量他和淩雲。竊竊私語的聲音雖小,可也瞞不了淩雲的耳朵。
"那就是最近蜚聲百里的洛晴旭?好小啊......"
"就是他!你沒看見剛剛他是由哥哥洛晴颺抱著進來的?"
"聽說他腿腳不便啊......"
"可憐啊,年紀輕輕的......"
......
若不是玦不想表露真實身份,淩雲真有中衝動想讓這些人為他們說的話後悔一輩子!這些虛偽同情的話,對高傲的玦而言,是徹底的侮辱!然而低頭看時,卻只見到洛晴旭安靜地笑著,毫無不悅之色。

(難道你要做的事可以讓你放下你的驕傲嗎?)
記得自己曾在眼神中表現出了一點點同情的痕跡,就被這個少年驕傲地拒絕了。
陌生人也在看著洛晴旭和洛晴颺兄弟倆。
不可否認,一個高大孤傲的玄衣男子抱著一個像娃娃般嬌弱易碎的黃衫少年,這場面確實很是引人注目。
而他視線的焦點並非像一般人那樣在洛晴旭身上,而是在哥哥洛晴颺身上。那毫不掩飾的估量,讓淩雲十分不悅:自十六歲闖蕩江湖以來,誰人敢用此種無禮眼神看他?同時,他也清楚,這個男人,不是普通人!雖然內斂得很,但是他身上那濃重的殺伐之氣,是瞞不了自己這個老江湖的。

看人已到得差不多,詩會的發起人之一的胡照賢公子就開口道:"今日詩會,賽詩只是目的之一,另一個目的就是向諸位介紹近日初到京城的才子洛晴旭。"
洛晴旭並未站起,而是坐在原處向大家拱手致意,眾人知他不方便,倒也不以為仵。
於是,一時間各各都過來向這位少年才子寒暄,雖虛偽空洞之極,洛晴旭也還好好地應酬著。淩雲也開始奇怪為何一向任性自我的玦,現在竟這麼自然地與這些在官場混了大半輩子的奸猾之人--委以虛蛇。

待得喧鬧之聲稍歇,便聞得一人說道:"賽詩亦如比武,自是當有些彩頭方是。在下有一御賜錦帕,願以贈今日詩詞第一人。"聲音朗朗,卻不像是有深厚內力。
淩雲循聲望去,正是先前看著他那人。
玦 也聽到了,雖然他看起來對這話並不感興趣。雖是簡單一句話,其中有太多有用的資訊了--至少知道了兩點:一、要麼這人曾受皇帝封賞,與受賞之人關係極為密切--否則無從得到它;二、這御賜之物對他而言,雖不是尋常之物,卻也不難得到--否則不會輕易將它作了一次詩會的彩頭。那麼,答案就呼之欲出了:是誰離權利中心如此之近?是誰不那麼重視皇帝至高無上的權威?是誰有如此相貌氣勢?是誰最近才回京?符合條件的人只有一個。
只見那人自袖中取出一方色彩斑斕的錦帕四周織以細小的花鳥魚蟲,圖案雖細巧卻歷歷分明,色彩雖多卻不繁雜。內側是一首魏晉時的回文詩,一邊各一句,把帕子正中的圖案包裹在內。那中央的圖案卻是:垂蓮蓬,雙飛蝶,白頭鴛,連理枝。

這下原本不甚相信的人也信了。蜀錦雖不是稀罕之物,但工巧至此,也只有貢品了。再看那些歷任高官者的神色,心中邊已有了定論。
世人戲稱讀書人為"腐儒",也是有其道理的。除了固執己見外,他們對權威的狂熱追隨也是原因之一。在他們親見御賜之物後,這種狂熱便表現無遺了。當下或冥思苦想,或奮筆疾書;或抓耳撓腮,或志得意滿,一如人間萬象。

洛晴旭並沒有忙著作詩,而是笑吟吟地看著。胡照賢寫完自己的詩作,見他悠哉遊哉便道:"洛公子何以不為哉?"
心中暗笑這人年紀不大,用詞遣字倒迂腐得緊。"小子初來乍,恐怕有失規矩,還是見見世面再論吧。"
"不可不可,今日乃是我等一展文才公平比試之際,公子焉可推辭?"
稍一忖度,道:"如此,在下便仿《毛詩》(注:即《詩經》,又因為整部《詩經》以《國風》為最高,是以提及《詩經》便大半是指《國風》這一部分),作一詩以作抛磚引玉之用罷。"於是提筆蘸墨。

待得寫完,評詩已近尾聲。向來豪放大方,待洛晴旭也不錯的宮邡延一把把紙搶了過去,道:"來來來,讓我看看我們的小洛到底寫了寫什麼?"於是大聲讀了出來:
一張機,采桑陌上試春衣。風情日暖慵無力。桃花枝上,啼鶯言語,不肯放人歸。
兩張機,行人立馬意遲遲。深心未忍輕分付。回頭一笑,花間歸去,只恐被花知。
三張機,吳蠶已老燕雛飛。東風宴罷長洲苑。輕綃催趁,館娃宮女,要換舞時衣。
四張機,咿啞聲裏暗顰眉。回梭織朵垂蓮子。盤花易綰,愁心難整,脈脈亂如絲。
五張機,橫紋織就沈郎詩。中心一句無人會。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憑寄相思。
六張機,行行都是耍花兒。花間更有雙蝴蝶。停梭一晌,閑窗影裏,獨自看多時。
七張機,鴛鴦織就又遲疑。只恐被人輕裁剪。分飛兩處,一場離恨,何計再相隨?
八張機,回文知是阿誰詩?織成一片淒涼意。行行讀遍,懨懨無語,不忍更尋思。
九張機,雙花雙葉又雙枝。薄情自古多離別。從頭到尾,將心縈系,穿過一條絲。
(為了下文方便,小nar特地寫了一些注解,大家就看看,當作是高中古文課的延續吧:
1、行人:即將遠行之人
2、深心:深深的愛戀之心
3、長洲苑:春秋時期吳王的花園
4、館娃宮:吳王夫差為美人西施所建的宮殿
5、垂蓮子:向下垂的蓮蓬。為雙關語,即"垂憐子",意即"愛你"
6、耍花兒:有趣的花兒
7、輕裁剪:輕率地裁剪
8、心:字面上是指花的"花心",其實是指雙方的"人心",也是雙關的用法
這裏用了長洲苑和館娃宮這兩個春秋時吳國的典故,主要是因為洛晴旭是仿《詩經•國風》而作的《九張機》,自然要用而春秋時的典故。而選擇吳國的典故則是因為而春秋時吳國的織錦業相當發達。)

還未讀完,流月廳中已再無言語,讀完後,若不是宮邡延大聲叫好,想必還會有好一會兒的沉寂。
太傅唐橈歎道:"江山輩有人才出,老夫已經老了啊!此詩雖熱情卻又婉約,頗得先秦遺風,乃是上上之作。今日魁首,當非洛公子莫屬。"說罷,接過錦帕,遞與洛晴旭。

玦在接過時,狀似不經意地看了淩雲一眼,迅速得除了對方以外沒人看見。而唯一看見的淩雲在那一刻,覺得自己的心跳比平時至少快了一倍。
那是怎樣的眼神啊,似笑非笑,似嗔非嗔,望之欲醉。
(這詩......是送給我的嗎?)
原本覺得太過於兒女情長的詩,現在看來,竟別有一番纏綿意。
18
眾人把那《九張機》細細咀嚼,只覺粗看時用詞只是古樸,未見十分出彩,而如今品來,竟是字字珠璣,端得是精妙無比,每次深思都感到更深的涵義潛藏其中。帕面上的圖案一一被嵌入詩中,巧妙地描繪出了女子送別情人後,在織錦時又不停思念的纏綿悱惻。

於是皆服。
一人歎道:"今日即便是文大人在此,也不得不折服吧?"
"我看文大人的‘第一才子'之名,不日就要讓賢了。"說話之人雖然有種酸溜溜的味道,但也有幾分幸災樂禍、惟恐天下不亂之意。
一時之間,附和聲不絕。有人是真心的,比如說宮邡延,當然更多的虛偽--因為事不關己,所以才隨大流。
洛晴旭安靜地笑著,看著,卻不說什麼。
那 唐橈本是極愛才之人,今日既傾於洛晴旭之文采,自是對他青眼有加。細細地問了些律法稅則之類,只見洛晴旭一一對答如流,雖有些須理想主義,但真正是些個深思熟慮之言。唐橈見他如此年少有才,見解精闢,此時不由大起惺惺之意,於是道:"洛公子才華橫溢,不能為朝廷效力實是一大憾事,老夫自當向陛下引薦。"
旁邊那人頓時面色一懍,正待說話,洛晴旭卻在他前頭道:"那晚生先謝過唐先生了,只是那‘第一才子'之名實在是愧不敢當。"巧妙地把先前關於"第一才子"的話題再提出來,讓唐橈以為他年少氣傲,讓眾人覺得他在暗諷他們好事。

果然唐橈以為他自負詩才堪比當朝左相文梓旒,便說道:"這個當然須由聖斷。"一下子把事情推的乾乾淨淨,但也暗示了"會"由聖上決斷。
目的既然已經達到,那麼也無須多留,當下洛晴旭拱拱手道:"日已正中,今日的詩會也該散了,諸位還是不要讓嬌妻愛子多等吧--有人在家等著你們回去,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比之傷春悲秋更多的繾綣......"說完,就伸出雙手,示意淩雲抱他起來。而他內心清楚這看似真情流露的話,將會為他帶來大把的同情--不是作為玦,而是作為不良於行的洛晴旭。
看著洛晴旭洛晴颺兩兄弟離開,唐橈對身邊那人說道:"你剛才想對我說什麼?"卻見那人微怔,似乎沒有聽見的樣子,於是再說了一遍。那人這才回過神來,道:"沒什麼,我已經忘了。"

"真少見,你也會有如此糊塗的時候。"
要問他為什麼會"少見"地糊塗,那時因為玦離去前悄悄地望他袖子裏塞了個紙團,上面寫道:"在下知道李大人欲尋何人,還請過府一敘。"
李胤允--也就是那位不合時宜的李大人,初看時愕然不已:自己明明沒有報出身份,這洛晴旭竟能從種種蛛絲馬跡中猜出自己的身份!原以為只是個書呆子,想不到卻對政治如此敏感!可惜--雙腿殘了。

" 看來這次我們所行不虛啊!"
唐橈猶自在感歎。即使拋開公事不談,他個人也是相當欣賞洛晴旭的--在他身上,他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外表謙和,骨子裏卻自負文才天下無雙;明知自己的想法過於理想化,卻固執地認為只要努力,總有一天必定實現。除此之外,這個少年竟然能在堅持己見時保持相當的柔軟性--他唯一欠缺的,就是時間的歷練。
曾為王朝發掘了無數人才的唐橈,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清楚地感覺到:他將為帝國培養出一代名相!
19
"你到底想如何?"回到住處,淩雲再也忍不住了。做事方式如此迂回隱晦--玦不應該是這樣的。淩家的人並非俱是大俠豪傑,卻個個都是快意恩仇之人,也曾有過為一句侮辱之言而滅人滿門的,但從來沒有如此......

陌生,真的好陌生。但另一方面,他也開始同情玦要對付的人了。只是不知為何玦說這是他娘的心願?在他記憶裏,那是一個安靜忍耐的女子,從不和人爭執什麼,更別說結怨了。

"不是說是在狩獵了嗎?欲使之滅亡,必先使其瘋狂。我會慢慢地、確實地剝奪他所有重視的東西,但又不讓他徹底絕望--這樣他才能好好品嘗這其中滋味啊!"說完,少年狂笑了起來。

要不是清楚玦最近練功一直很順利,淩雲一定會懷疑他是不是練了邪功,走火入魔了。
"那你約見李胤允也是為了這個目的?"不想再見他如此模樣,淩雲換了一個話題。
" 不全是。李胤允此次抵禦戎狄(注:戎和狄都是古人對邊疆少數民族的稱呼,即東夷、南蠻,西戎,北狄),藍田河口一役戰況慘烈,雖橫掃四百餘裏,但也損失了幾員大將。按說邊疆不可長久無帥,他卻在封賞過後依然在京中盤桓不去,鎮日出入于文人武將聚集之所,其用意自是明瞭了。"玦的狂笑來得忽然,去得也忽然。
"難道......"聽他一說,淩雲也隱隱有些明白了。
"他想為西北邊防再挑選些合適的人才!可惜,我只怕是暫時不能讓他如願了。"仿佛看出淩雲的疑問,玦接著說道:"我現在對朝中的勢力分佈很滿意,若是讓他在裏面攪和一下,那就難說了。"

戍守西北邊防,苦雖苦矣,卻是手握重兵,獨佔一方,勢力不可謂不大。即便是不在廟堂之上,也無人膽敢忽視於他。此次李胤允就是遴選偏將數名,也會對局勢影響甚大。不消說,那些人選必為各派爭奪。偏那人又是個忠心耿耿剛正不阿之人......

"我的目的也不在阻礙他,只是將他的注意力從朝堂之上引開。畢竟也是一代豪傑之士,祖孫三代,戰死者無數......"
淩雲心下覺得奇怪:玦今天怎麼這麼有同情心了?根據他這些日子以來的觀察,他確信玦在心情好的時候對所有人都很親切,但是只要需要,他可以在下一個瞬間就毫不留情地對付他們--只除了極個別的例外。怎麼今天......

而玦想的卻是在不影響已有條件的情況下,最大限度地利用李胤允的出現。
"我會結識他,和他建立良好的關係。"略一思索,就決定好了怎麼面對李胤允了。
淩雲看著少年,良久才說道:"我一直覺得你可說是‘算無遺策'。"
玦忽然笑了,饒是淩雲長他十幾歲,也無法看清那複雜的笑容裏包含了什麼樣的情緒。
"世上是沒有什麼‘算無遺策'的,我們所做的,只是留意周圍發生的一切,並把所有不在意料中的事導向自己希望的方向罷了。"
--即使如此,也屬不易。世間形勢萬變,光是分析這些變化就足夠讓人徹底混亂了。
一連兩天,李胤允都沒有出現,玦也不急。因為知他是查洛晴旭兄弟的來歷去了。不愧是邊關名將,警戒心實在高。只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任何可疑之處的。
等到第三天上,那人終於來了。
"你想怎樣?"見面第一句話就是這個。洛晴旭不禁啞然失笑。在邊關待得太久了,反而失去了身在官場所必須的保護色。對政治的敏感遠遠低於對軍事的敏感,這是大多數在外多年的將領的通病。

像現在,只是點破李胤允的身份和他來京的目的,就惹來他這麼大的反應。
"我不想怎樣。"洛晴旭道,"只是不希望朝廷失去你這個棟樑而已。"
李胤允皺眉,道:"什麼意思?"
(果然是遲鈍了啊......)
"你不該選在現在這個時候進京,更不該想要在朝廷中挑選人才。"
這下終於是有點懂了:"你是說......"
下面的話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洛晴旭已經知道了他的意思。"沒錯。近日朝廷將有大變。若不想捲入其中,還是早日離開為好。"
外臣和內臣相勾連,本就是大忌。現在回京,就已經引起了各方勢力的蠢動,如若在選將一事上處理不當,殺身之禍怕是難免。到時候,即便是他李胤允忠心可謂天下表率,也為陛下信任,還是不得不殺。

當下,李胤允臉色大變。略一沉吟,厲聲叫道:"這消息你是從何得知的!"看樣子若得不到滿意的答案,今日便要濺血此處!
"陛下登基已兩年有餘,這兩年內羽翼漸豐,各大臣的輔政之權,也到了收回的時候了。最近陛下總在敲打吏部侍郎黃河賑災一事,卻絕口不提吏部尚書黃屹生,大人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
"陛下是想借賑災之事,敲打所有朝中官員啊......忠心於己者留、結党擅權者殺!如無意外,這場風波,將從吏部開始!"
殘疾的少年坐在桌前,仿佛一切盡在掌握般,預言著將來。
雖然有些失落,但是李胤允不得不承認:這個人,確實如唐橈所說,有著成為一代名相的資質!
"這個,給你吧。"洛晴旭拋出一物。
李胤允接過一看,是個蝴蝶形的玉墜,正不解時,洛晴旭又說道:"城外西山,有我一好友,他可以輔佐你,接你的班。你若有意,我可讓颺領你過去。憑此信物,定可讓他出山。"

20
暫且不提玦那邊發生的事,且先說說李胤允。
雖然並沒有在洛晴旭、洛晴颺兩兄弟身上查到任何破綻,但是身為軍人的直覺告訴他:這二人的來歷絕對不簡單。
不過--洛晴旭對時局的分析到底是不是可信?這才是重點。
不是他李胤允貪生怕死,而是踏平胡虜這三代的夢想,還是得活著才能完成的。他們這些身為先帝三大托孤大臣之人,都有這一共識:除非必要,否則絕對不介入派系爭鬥。

雖然覺得洛晴旭得出結果所依託的論據太過簡單,而且也太少--但是,同樣的,他的直覺也告訴他:這很有可能才是被掩蓋的真相。
不過,不管是不是可靠,這種事情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稍一思索,李胤允就決定把它當作確有其事來處理。他手中握著邊關百萬雄兵,本就是君王永遠放不下的,稍有不慎,三代忠君之名,必然毀於一旦!
一旦決定,馬上就付諸行動。若局勢真的如洛晴旭所言,那麼那此次在這種時候進京想必已經引起了君王的猜忌了。雖然自己曾為帝師,教導過陛下武術,但是君王無情--這是誰都知道的。

早朝過後,李胤允單獨求見。
年輕的君王在禦書房接見了他。
數年不見,那個年輕氣盛的少年變得深沉多了。身為帝王的他,斂去了輕狂,顯出了霸氣。
"臣下想向陛下請求一事。此次藍田河口一役,我軍痛失數員大將,臣請陛下再行指派數人以填補空缺。"說著,眼角偷偷向上瞄了一眼。他自忖此言既解釋了自己進京的理由,也在要求皇上派遣親信的時候,顯示了自己問心無愧的忠誠。

然而那人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繼續看自己的奏摺。
這下跪在下面的李胤允心裏開始不安了。雖然自己並沒有做什麼虧心事,但朝堂之上的事,哪是那麼容易就就算的?
威壓之感越來越重,連大氣也不敢出。
就在李胤允以為等待漫長得永遠也不會結束的時候,終於等到一句"朕知道了。卿就從御林軍中挑選合適的人才吧。"
李胤允這才敢站起來謝恩。出門後,才發現汗已經浸濕了重衫了。
君王回答李胤允的話極有藝術性。既給了他一定的自主權,不過分緊逼;但也限制了他選擇的範圍。
世人皆知御林軍是皇帝的嫡系部隊,而他手下的御林軍,更是他從太子時起,親自訓練出來的,忠心程度自是不言而喻。
簡短的一句話,就顯示出了君王對李胤允的信任,以及與之相反的,對他權力的限制。可謂是恩威並施的典範了。
天空是透明純粹的藍色。玦的心情很好。
他喜歡這樣的秋日。
仿佛可以忘記一切般愜意。
玦知道李胤允會相信他,也知道他會拿著那個玉墜去找人。
畢竟,想在朝廷中有一席之地,自己的勢力是不能不鞏固的。知遇之恩是最牢固的枷鎖。
只要讓玦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你的一舉一動就都會在他的掌握中。
世 界上的事,雖然說是有無數的可能性,但是真正到發生的時候,卻就只有一種。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從一開始就註定的。什麼樣的人,就有什麼樣的命運。那是必然的。所以,玦從不相信"如果可以重來,我一定不會"如此這般的說辭。只要那人還是那人,不管重新來過幾多次,結果仍然一樣。
李胤允做事確是雷厲風行,他並沒有讓玦多等,很快就找了上來。
淩雲早把玦給的地圖記於胸中了,也不急,就那麼不緊不慢地踱出城,慢慢悠悠地上西山。他其實是很不想來做這種既無難度也沒意義的事,他倒是甚想知道玦現在在家裏趕幹什麼--不會又在院子曬太陽曬著曬著就睡著吧?不過,想到答應為自己吹笛子,再多的牢騷也沒了。

(也許,已經開始沉溺於有他陪伴的舒適了吧?即使自己變得不再像自己......)
一路無話。非李胤允不願也,乃被忽視也。
原本李胤允就是打算找武將的,看見一身武功的淩雲自然心喜。但是稍微相處下來就知道,他除了自己那"幼弟"外,根本不曾重視過任何人。武藝再好,若無駕禦他人之能及服從命令之意也是枉然。畢竟,要的是統帥萬眾的"武將",而非獨來獨往的"武者"。

踏著並不荒涼的山路上了半山腰村子,要找的人就在一間稍稍靠週邊的茅屋中。
問他為什麼知道那人就住在此處?那茅屋分明和其他的房子沒有太大的區別,都是門前用細竹條稀稀拉拉地圍成籬笆,護著內側的菜畦。
但淩雲的觀察力在這麼多年的江湖生涯中已是練得相當敏銳了。只消一眼就斷定了。那依據其實很明顯,但卻也很少有人注意到:這茅屋門前栽著數株榆樹,屋後則是一棵垂柳。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桃李羅堂前,榆柳蔭後簷"。自東晉五柳先生以來,文人墨客總是秋菊自比高潔,卻惟真隱士方鍾情于這近乎反璞歸真的大拙之物。
李胤允見他在屋外站定,心知已經到了。於是上得前去,輕輕叩門道:"主人在嗎?在下李胤允有事拜訪。"敲得數聲,也不見有人應門。一路過的樵夫見了,道:"先生今日上半山飄零亭了。"

李胤允倒也有耐性,便細細地問了那處所在,和淩雲一起去了。
淩雲礙於玦"務必與李胤允同去同回"的請求而不得不繼續跟著。他心裏不知幾番猜測了李胤允和玦的關係,只覺玦出乎意料地重視這個鎮國將軍,不覺心裏微微有些妒意。

出了村,稍往上走一段,在一地藏菩薩處轉南,再行一柱香光景,就到了。
遠遠地,只見那亭淩于一處山泉之上,四周層翠欲滴,景致倒也不錯。亭前立一石碑,上書"半山飄零"四個大字。
一白衣青年正在亭中舞劍。
21
白衣如雪,綸巾束發,說不出的風流倜儻。劍自然也是極其瀟灑的--當然這僅就一般人而言。在稍有些武功造詣之人看來,美則美矣,卻是進不能攻,退不可守,僅能強身健體娛人自娛的"劍舞"罷了。便是若公孫大娘般,到了"來若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之境又能如何?

同樣的景象看在李胤允卻是另一番心思:自古儒家便有"六藝"之說,騎射乃是必學之技,然宋以後,文人習武之風日漸式微,及至今時今日,文人竟以"手無縛雞之力"為榮。今日猛見了這因襲了盛唐遺風之人,怎地叫他不心喜?

那人似乎也察覺到有人在側,停下來往這邊看過來。
那是個謫仙般的人物。容貌服飾雖不出眾,卻自然有一段瀟灑高傲的風骨。舉手投足間,皆是隨性不羈,卻非粗魯。
李胤允當下就起了結交之心。取出那玉蝴蝶遞與他,問道:"在下李胤允,得聞先生賢名,特來拜訪。"雖說無論年齡或地位,他皆高於那人,但李胤允心知大半隱士性情孤傲,難得青眼。

那人接過,看了一眼,便把收進懷中。道:"學生穆環。今日大人來意我已知曉。不如一起小酌一杯,慢慢商談?"
李胤允大喜道:"正合我意。"
於是便坐下。
酒是好酒。名曰"銀濤"。原料雖是易得,調製卻難。入口清冽,回味卻悠長,後勁極烈。倒是很適合這樣的人。
本不貪杯,淩雲也無甚興趣加入到他們的談話中。只是在一邊聽著,不說話。而李胤允也早認定他是個除非必要決不開口的人,也沒想要讓他加入。於是席間便只有兩人說話的聲音。

"以先生之意,這北防,又當如何?"酒過三旬,很多話也就慢慢說開了。"這北防,始終是我朝一大隱患。胡人居無定所,時時劫掠,我等雖手握重兵,卻無處佈防。邊境漫長,何從防起啊!"

"胡人不事農耕,災年自是除搶掠外無以為生。然我軍行動遲緩也是一大弊病。大人何不仿先人築城朔方之故例?"漢武帝為禦匈奴以築朔方,徙十萬人。而朔方也終成後世邊防重鎮,大將郭子儀就曾任朔方節度使。

"我也有此意,然這築城一事,曠日持久,耗費甚巨,始終是下不了決心啊。邊關軍餉本就吃緊,朝廷近些年雖有餘錢,卻也是要防著戰事再起,不便動用......"自古忠臣多憂,李胤允四十有餘,鬢角卻早已在十年前斑白了。酒勁上來,饒是邊關戎馬,多飲烈酒,也是醉了。酒後真言,吐出的卻是滿腹老臣心。自從軍以來,時時小心,在爾虞我詐中生存,又要坐直行正,這其中也不是不酸楚。
穆環開始時只是靜靜地聽著,後來已是動容了。"世人皆言大人忠正,今日始見風采。學生不才,願肝腦塗地,以為先生分憂。"說著長揖及地。
也難怪他動容,這份憂國憂民之心,連一旁似聽非聽的淩雲,都一改先前對他的印象,感動不已。
穆環本就有七分醉意,此時借酒勁而起,道:"今日得遇大人,實乃平生一大幸事也!"於是拔劍而舞。朗聲吟道:"雪洗虜塵靜,風約楚雲留。何人為寫悲壯,吹角古城樓。湖海聲豪氣,關塞如今風景,剪燭看吳鉤。剩喜然犀處,駭浪與天浮。 憶當年,周與謝,富春秋。小喬初嫁,香囊未解。勳業故優遊。赤壁磯頭照落,肥水橋邊衰草,渺渺唉人愁。我欲乘風歸去,擊楫誓中流。"
歌畢,仰天長笑,笑完,竟是放聲大哭。人道"狂歌當哭",而穆環便是此輩狂生。
一闋《水調歌頭》,盡顯平生豪情壯志、無窮抱負。當下李胤允叫道:"好一個‘剪燭看吳鉤,擊楫誓中流'!再敬先生一杯!"
二人你來我往,各個引為平生知己。
淩雲則是在極度無聊的情況下,開始繼續想他自己的事了。
淩莊每一任莊主,都會自創一種武功留與後人,這是他們一生所學的精華,是他們引以為傲的巔峰。第四代莊主淩辟創了聞名天下的"寒星劍法",簡單卻又孕著無窮變化;第七任莊主淩鶴彰創了上乘內功心法"度劫心經",......很多人從幾十年前就開始醞釀那要留給後人的紀念,他們的一生,也許就是為了這一刻的創造。那種狂喜。
那些武學,會和他們的名字一起,刻在淩莊的首要禁地--"淩家祠堂"中。數面石壁全是。那是天下第一莊淩莊的靈魂,淩家子孫的榮耀。
而淩雲覺得,他已經有了某些既模糊又清晰的東西了。現在只需要時間,慢慢地思索,表達,完善。
等到李胤允和穆環都已大醉,前者晃悠悠地起來告辭時,淩雲才想起來: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走神了。這對一個常年在江湖中的人來說,是不可思議的,有時也是致命的。他以前只有在玦和別人委以虛蛇時才會這樣的。難道說,這個瀟灑狂放的讀書人身上,有著什麼和玦極其相似的特質嗎?

而稍後的時間中,他沒有時間再去思考這個問題。因為把兩個醉鬼送回去是很傷人腦筋的,即使那兩人都沒什麼高深武藝。他終於知道為什麼玦要求他必須和李胤允一起回城了,他就是想讓自己送李胤允回去,且知道自己不會扔他的朋友穆環在一邊。

(不知不覺中,自己似乎變得愛管閒事了呢。)
好不容易回到住處,一進門就看見玦笑吟吟地看著他。
"你是故意的,對不對?"
"呵呵,別生氣嘛~"玦拉著淩雲的衣袖。他現在是"腿腳不便"的,不能站起來,自然比淩雲矮了許多。"我有謝禮給你的呦!"
"喔?那就要看是什麼東西了。"故意這麼說著,心裏卻是很高興的。
玦不緊不慢地拿出一柄劍。看那劍鞘的式樣,似乎是年代久遠的了。淩雲本是使劍之人,自然深諳此道,心知必是上古神物了,只是不知淩雲本是使劍之人,自然深諳此道,從哪里弄來這可遇不可求之物。

抽出一看,劍氣森森,不甚迫人,卻隱隱有王者至尊之勢。再看那鑄法。竟是春秋時的遺物!只是不知出於哪位大家之手了。
再細看,只見兩面劍脊上各刻著一個小篆--"上邪"。看上去不是原有的,而是最近才刻上的。
玦看出他的疑問道:"那兩個字是我刻上的。這劍歷史久遠,原名早已不可考證,就以‘上邪'為名吧。以後,見它就像見我一樣了。"
淩雲細細撫摩著那兩個字,頓覺心中波瀾。
玦見他如此,知是喜愛之極,便道:"渾渾如水溢於塘,岩岩如瑣石,渙渙如冰釋,巍巍翼翼,如流水之波,文若流水不絕。(注:引自《越絕書》對春秋青銅劍的描述)我就知道你會喜歡的。"

淩雲笑道:"當然喜歡,寶劍得自佳人。"卻明顯有調笑意味。親密已極。
本是良辰美景。
淩雲抬眼看見桌上明黃色的卷軸,皺眉道:"這是什麼?"
玦漫不經心地答道:"聖旨。召我們明天進宮。"
"為什麼還有我?"
"自然是因為我‘不良於行',需要有人照顧啊~"
淩雲發誓,他看到了玦惡魔般的笑容。
又愛又恨。
22
對於一個沒有功名的人而言,被皇帝召見也許是一生最大的榮耀之一。因為這意味著掌權對他的肯定。但是,這些人中肯定不包括玦和淩雲。他們還是如往常一樣,四更起生,洗漱後就前往皇城。

門口有宮裏派來的馬車,檢查過聖旨--上次賜下的--後就可以上車,直到宮門前方下車入內。歷來規矩就是無功名在身之人不得坐車入內,宮中人士外出例外。
隨意伸手讓淩雲抱起自己來,然後就這麼站在百官佇列之末,等著上朝。萬幸的是,很快就響起了太監尖厲的聲音:"皇上駕到--"
雖然禮法上是應當跪下接駕的,但淩雲只是彎了下腰做個樣子而已。
玦看他不情不願,心知這個高傲的男人已經讓步到了他所能接受的底限了。......現在他舒服了,呆會可是會麻煩的啊......但是卻並不是很在意這事,他知道,這人已是為他做了最大的努力了。

朝議開始很久後,才聽得殿上之人一聲聲傳來:"傳洛晴颺、洛晴旭兄弟--"
(再等一會的話,恐怕他就要拂袖而去了吧?)
看出淩雲已經不耐,玦卻是無意就此離開。
(開什麼玩笑?以前那麼多的事,就是為了現今這一刻,如何可以放棄?)
貓兒是任性自我的,即使會因此失去愛情。
洛晴旭被淩雲抱上殿來。遠遠只見一青年端坐龍椅之上,用極銳利的眼神看著他。這就是當今的皇帝,禦名鴻,表字鴻馭。
(不錯,可惜還太嫩了點,不知何謂深沉。不過親政一年就有集權之心,能力卻也不容小覷--也罷,就幫你這麼一次吧。)
"大膽!覲見禦容竟敢不跪!"司禮太監的聲音尖得讓人心煩。淩雲眉頭一動,正想封他幾處大穴略施懲戒,卻被洛晴旭不動聲色地按住了手。
"陛下,小民失禮了。實是因為在下行動不便,身體又弱,下不得地,家兄才有此舉。望陛下開恩。"雖是說著"求饒"之意,卻未見絲毫膽怯。
鴻馭帝面色不豫,未語。
淩雲只是更加抱緊洛晴旭,什麼話也沒說。即便如此,那種保護姿態也非常明顯了。明顯到任何人只要一眼就能瞭解他的決心。
然而洛晴旭卻是很緊張,抓哥哥手臂的手無意識地顫抖著。
"小民父母早故,族內枝葉凋零,只有一兄相依為命。小民自幼體弱,家兄為此荒廢武藝,遍訪名醫,幾多婉轉回護......小民苟活至今,拖累甚多。陛下若欲治家兄之罪,小民願替家兄受罰。"說完,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淩雲--也就是洛晴颺。

蒼白著臉但無比堅決地說出此話的洛晴旭,讓一干朝臣暗自深為感動。
這番兄友弟恭之情,如何不催人淚下?許多大臣甚至在盤算,等待會皇上降罪時,為這兄弟倆求情了。
如果說,鴻馭帝的冷靜自持、精於計算利弊,使他得到了今天的地位,成為朝堂上有著決定性意義的人,那麼洛晴旭的表現則完全相反。他是一個弱者,但卻是一個有著不同一般魅力的"弱者"。讓人無意識地對他產生認同感,甘願為他做幾乎是任何事。

(所以說,你還太年輕。不懂得除了權力之外讓他們服從的方法。)
鴻馭帝自小在宮中長大,察言觀色自是輕而易舉。此時往丹曦之下一看,便明白了大部分官員的想法。他如今權勢雖不同往日,但籠絡人心之事再多也是應當,不如就做個順水人情,放著兄弟一馬。何況......這洛晴旭在寥寥數語間便打動百官,看來也是可用之人......

"原來如此。卿兄弟之情,感人至深,特赦無罪。卿日後覲見,皆可免跪禮。"
"免跪"可是只有皇帝身邊親信重臣才有的特權,此言一出,已在不少人心裏種下了嫉恨。
可用不可用是一回事,能不能通過這個考驗又是一回事。在朝為官,光有治國之能還是不足夠的。這一手,既是給了考驗,又是報復了洛晴旭先前之事。
"謝陛下。"洛晴旭平靜地回答道。
總之這一場小風波已經過去了,終於要開始進入正題了。看著上頭那人已經恢復常態,洛晴旭心裏也有了結論。論察言觀色,即使是從小就慣於明爭暗鬥的鴻馭帝,也不急他。

"聽太傅唐橈說,你文采無雙,連左相文濂也難望項背啊?"鴻馭帝似乎對此很感興趣。
"是唐大人錯愛。文大人以‘天下第一才子'之名著稱,是臣難望項背才是。"嘴上雖是謙虛,但晶亮的眼神卻是騙不了人的。
鴻馭帝也是少年人,這般心思如何不懂?於是便道:"卿何不在這金殿上為一文,若卿果真才華出眾,朕必賜卿‘第一才子'之名。"
此言一出,立于文臣前列的文濂立時臉色遽變。世人皆知文左相才華過人,他也一直以為傲,現今遭人質疑,面子上自然過不去。
洛晴旭也不十分推辭,當下討了筆紙,不假思索就開始書寫。姿態隨意之極。寫完也不再看,徑直交由司禮太監交上去。
鴻馭帝起初並不十分認真,隨意接過那文,瞟了一眼,卻不由臉色微變,急急往下看去。看完後也不說話,想了一下,又再從頭開始看起。如此數次。方放下那紙,吐了口氣,道:"果然好文才!這王朝之內,定是再無人能勝過了。來人,擬詔!朕欲封洛卿為第一才子!"

話音未落,便聽一人出班道:"陛下!文大人文冠天下,名動四夷,豈能因一黃口小兒奪了大人名聲!"這人正是御史大夫李興圖。
"你的意思是朕識人不清?朕這天下文人無數,朝上文官數百,為何偏沒這般能人?"把那卷紙往丹曦下一拋,怒道:"你們好好看看!朕白白養了你們這些人!"說完,不再看那些人,"朕今日命洛晴旭為戶部侍郎,領尚方寶劍,徹查前任侍郎貪污黃河賑災款之事!"

沒有等百官再說什麼,年輕的皇帝逕自離開了。只剩下文濂面色掙扎地看著那卷東西,手不停地逗,最後只留一片慘然。
這一日的朝議就此結束。
回到住處,玦忽然問道:"你覺得這個皇帝怎麼樣?"
淩雲奇怪地說:"你怎麼想起問這個?"
"呵呵,沒什麼。只是覺得他實在是很有心計啊~想拿我當棋子。也罷,反正我的目的暫時和他也有部分重疊的,就幫了這麼一次吧。"
(不過,我可是要收報酬的~)
23
鴻馭帝雖年輕,但城府卻不是假的。就說這淩雲當殿不跪之事,不是因為他心胸寬廣,也不是因為玦成功地拉攏重臣使他權衡之下放棄了降罪的念頭,而是他在洛晴旭身上看到了"價值",可以利用的價值。

洛晴旭的手腕,可以成為他的力量--只要好好利用。
給了他吏部侍郎的身份,讓他查處黃河賑災案,名義上是委以重任,實際上其中的兇險已然讓眾臣推託了許久。
這是一個測試,不僅測試洛晴旭的才能,也測試他的忠心。畢竟......接下去的事更加兇險,如若不成功,就只能一生做一個傀儡,或是--死。他需要忠誠。
(朕給你表現自己的舞臺,你就向朕展現自己吧。)
黃河賑災案,並不複雜,整個案情連街上賣燒餅的都知道。不就是鎮南王爺一派的人假公濟私中飽私囊麼?但是其中卻涉及了眾多位高權重的厲害關係者,上有皇室成員、下有地方官員,若是一個不小心,恐怕連葬身之地也沒有。

也難怪玦會讓李胤允早早抽身而退。
但 是在鴻馭帝的一紙任命之下,站在那風口浪尖的,就是洛晴旭了。不得不佩服對手還是有些腦子的--只是,要對付的人不是他,否則可是會有極大的樂趣的。玦一
向在計畫好一切之後絕不會因為一時衝動而毀了計畫,畢竟在事先策劃好一切之後,要讓世事發展盡如所料是容不得一點差錯的。但是,玦也是不會放棄和鴻馭帝較
量的機會的--只不過不是在現在。
愉快地眯著眼,他已經開始計畫很久以後的事了。
以後幾天一直在看各處送來的資料,倒把淩雲冷落在一邊。那淩雲是習慣了玦平時三不五時的撒嬌的,這下可是不悅得緊。於是報復就是夜夜笙歌了。玦倒也精神,第二天依然早起辦事。

而那朝中的各方勢力而不斷地派人來"探望",明的暗的都有,不過都被淩雲一一打發了,連玦的面都沒見到。
第四天上,終於有一個特別的人來了。雖然這早就在玦的計畫之中。
這個人是在禁街之後來訪的。坐著京城中很常見的馬車,戴著面紗穿這斗篷,連一點皮膚都沒露在外頭。但就是這麼個怎麼看都覺得怪異的人,成為了整個查案過程中唯一見到玦的人。

至於那人是怎麼進來的,那很簡單--因為大門全部開著。
小院裏,洛晴旭坐在樹影下,旁邊是淩雲。
"呵呵,郡主今天真有空啊。"悠然地看著走進來的人。
不用懷疑,皇上禦封的當今郡主只有一個--"天嘉郡主"。她出身皇室旁系,夫婿楊墨痕早逝,如今守寡也有六七年了。按說這樣的身世,本該默默無聞一世的。但她卻頗有些莫說普通婦人、便是男人也未必有的手段,硬是在朝廷中建立了自己的一派勢力,只是尚未正式浮出水面罷了。

"洛公子果真是聰明人,想是一早就料到奴家會來吧?"聲音軟軟的,帶著成熟女子特有的風情。
"哪里,只是若要我是你,就絕對不會放過這個取而代之的機會。"
天嘉郡主心中不由一驚--到底這個少年知道了多少?關於自己的勢力,還有自己的計畫?
像是看穿她心中的想法一樣,洛晴旭笑道:"郡主不必緊張。畢竟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那位大人想必也是知道你的一些動作的--"說著,暗示性地往皇宮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只是默許你們。"

--是的,是默許,因為那是有利的。
饒是見慣明爭暗鬥的奇女子,天嘉郡主還是不由顫抖了下。
洛晴旭也不打算安慰她--身在權力中心,隨時保持自省對她是有好處的。要是那麼容易就被解決了,就意味著他以後會少很多樂趣。
"郡主此行的目的在下已經知道了,只是不知道郡主打算以什麼代價來換呢?"
天嘉郡主的目的很明顯就是鎮南王爺一派的勢力,而找他的理由,就是這起可以扳倒對方的案件。但是,如實把案情報上去,下場必然淒慘。光是對方勢力沒有連根拔起前的報復就會讓人萬劫不復。

眼神一動,天嘉郡主想:"看來也不是沒有希望。"於是道,"公子想要什麼?"希望不要太難才好,可是不難洛晴旭也不必提出了--畢竟幫助她的代價可謂"慘重"。

(只要是能做到的,一定滿足你;不能做到的,也要騙你說能做到。)
"我要的,其實很簡單。"洛晴旭笑得人畜無害,"我要文濂萬劫不復!"
24
天 嘉郡主奇道:"文濂?你和他有仇?"甚至到了寧願自己死也要報復的地步?文濂為人向來謹慎,鮮少與人結仇,即使在朝堂上也盡力秉持中庸之道--雖說家派系
而言,他是屬於鎮南王爺一派的--就連這次的案件,他也只是"無辜"被牽連的。怎麼這個看似第一次離開家門的少年會和他有什麼血海深仇?
洛晴旭只是笑了一下,道:"這是......秘密!"
忽然間覺得這個笑容異常邪氣,完全不像是個普通讀書人。
雖然沒有得到確切的答案,但是天嘉郡主還是決定答應下來。畢竟,這筆交易從任何方面來看,自己都是穩賺不賠的--連被出賣的憂慮也沒有--因為這樣的出賣根本就沒有任何價值。天下人都知道鎮南王爺一派快要出事了,剩下的僅僅是時間問題。

"好,成交了。"頗為豪氣地伸出手掌,和洛晴旭擊了三下。
而後,就披上來時的斗篷,消失了。
夜風很涼。
玦始終沒有回去的意思。
等得就是這一天。從開始所有的佈置都是為了這一天。
故意打擊劍門的勢力,引起江湖和朝廷的微妙平衡失控;以年少才子的身份出現在京城,奪走他"天下第一才子"的美名;故意讓他牽連在黃河賑災案中,毀他一身清譽;最後,指使天嘉郡主奪他左相之權--一點點地蠶食他所有重要的東西,直到那人萬劫不復。

眼下,還有一樣事物是他著緊的,那就從今天開始慢慢抹殺吧。
文濂的妻兒!
捨棄了娘,也要保住的名譽、權利、地位、財富等等所有的一些,都要一一剝奪。即使,這並不是娘的心願--但是,只有失去了這一切,他才是只屬於娘的。
雖然那只是一個極其老套的故事,但是娘付出了一個女人能夠付出的一切,現在是討還的時候了。
玦的娘,姓葉閨名弄清,父親是教坊中有名的樂師。幼時便與文濂定了親,兩人是青梅竹馬。只因文濂家貧,葉家欲把女兒另行許配,二人誓死不從,於是一路私奔到了青州。

時值大比之年,文濂少有才名,便動了科舉的念頭,只是二人此時早已拮据不堪,又何來盤纏進京?
葉弄清自小也是有幾分膽識的,咬咬牙,把自己賣到了青樓,憑著無比的美麗和精湛的音律,賣得了四百兩白銀,全部給了情郎。
本是約定不管中與不中,考完便回來,但是轉眼五年已過,又是開科之年,那人還是沒有回來。
雖是當初約好賣藝不賣身,但是這煙花之地,又哪來不染污泥之人?在老鴇的藥和護院的鞭子下,終是失了身,懷了孩子。連孩子都已一歲多了。
終是沒能忍住,已是頭牌的她,為自己贖了身,去了京城。總是希望著知道那人的消息,不管是好與不好。
結果也很老套。
積攢的銀子大半在贖身時花去,不過終是在數月後到了京城。一打聽之下,才知道,那科的狀元便是叫--文濂。
他高中之後,被時任左相看中,三日後就做了東床快婿,如今孩子也有了三個了。
她去找他,但自然是被趕了出來,那前世的冤家,只是遠遠地看著她,話也不說。
後來麼,也很老套。
被趕走的青梅竹馬的未婚妻生活困苦,幸好遇見了淩家的人,他們在見到玦身上的胎記後就認定玦是淩家的血脈,於是,她和兒子住進了淩家,只是再也沒有笑過,直到病故。

許是從小相依為命的緣故,玦對他娘是極好的,所以,即使她沒有說,他也會替她完成這個未了的心願--生不同衾死同穴。
"雲,帶上劍陪我出去一趟吧。"輕輕地歎息後開口道。
淩雲自然是同意的。
於是兩人也不換夜行衣,便往文濂的府邸去了。
玦曾經說過,要慢慢地把敵人逼到絕境,讓他細細品味絕望的滋味,如今他便是這麼做的。
深夜的左相府,非常的安靜。安靜得帶著死亡的味道。
雖然讓淩雲帶了劍,玦並沒有讓他也動手的意思--那只是為了不時之需罷了,自己的事情始終要自己動手的。
開始的目標僅是相府打雜的下人,然後會漸漸變成各部門管事的,接著是總管,在然後是個小姐公子夫人老爺的貼身僕役,最後是那人最親近的人。
當然也不是見到就殺,而是看不順眼就殺。在玦的心裏,是沒有所謂的善惡的--應該說,在善惡觀念形成的年齡裏,它就被扼殺了。
現場自然很可怕,但是完成那一瞬間卻很美。
雖然和武林大會時那"月下美人"的傷痕不同,但那一刻的絕美同樣連淩雲都不禁癡迷--這孩子,莫不是練了什麼古怪功夫,心性才變得如此吧?
整個房間全部開滿了紅花,他卻未沾一星半點。那個原本還在口出惡語的人,早已不見了。
其實依他的性子,很想留下些讓文濂看到後會想起葉弄清的事物的,但,那不是就少了許多樂趣了嗎?
不知來自何方,也不知目的為何的敵人才最恐怖。
25
"你不是說要一個一個慢慢殺掉的嗎?"第二個夜晚,淩雲再次和玦來到那座大宅院。而玦沒有像上一次那樣直接殺人見血,只是下了毒。淡淡的清香,帶著一種熏衣用的香料的味道。

"那只是一時衝動而已嘛,我又不是什麼嗜血成性的魔頭。"玦笑著,完全無法讓人聯想到他昨晚的暴戾,仿佛那只是一場夢。而淩雲也漸漸瞭解了他這種反復無常的性格--可是,心裏的不安卻也漸漸滋生:是不是有一天,他也會變得不再在乎我呢?然而,即使不安,以他的驕傲,又如何會坦言?
驕傲的人,沒有發現,已經有東西開始崩壞......
"那你又為什麼那麼‘衝動'?"這句話背後不想說的意思,自然就是"想要知道你的喜好"這句潛臺詞。
"因為他打他妻子。"冷冷地吐出這句話的少年,臉上又失去了所有的表情。
"那麼今天你用了什麼呢?"察覺到繼續這個話題,玦難保不會再次和昨天一樣,淩雲立即換了一個話題。自然而然地,完全沒有想過淩莊之主竟然會對一個孩子察言觀色。

"是新藥,名字叫‘曇夢'。"玦得意地笑著,像是期待著誇獎一樣。
"‘曇夢'?"知道這個孩子性喜煉丹制藥,也不奇怪他又出新品,只是--"曇夢",實在難以從它的名字上猜到什麼有關的資訊。"跟曇花有關?"
"沒有。"回答斬釘截鐵。
--就知如此。淩雲有些頭疼地想。玦的個性在平時就夠出格的了,不要說在其他時候。他見過一次玦煉藥的情景。一臉詭異至極的笑容,不停地自言自語,還有低沉的笑聲。他甚至以為自己再看幾次就要發瘋了。

"一般藥物皆以其性狀、成分乃至效用命名,我偏要反其道行之。"這樣,即使別人知道毒藥的名字,也無法知道其中的成分、效用。這才是最重要的。
--那你分得清什麼藥有什麼用嗎?江湖上之所以盛行這種方法主要是因為名字容易記。不過,淩雲這句話沒有說出來。因為這對於玦而言,毫無意義。聰慧如他,如何會忘記?

"那它到底有何效用?"看著眼前睡死的男子,淩雲想,那該不會僅僅是催眠的吧?
"一覺睡到死。"玦出人意料地用了用了俚語,"在那之前,任何事都不會讓他醒過來--即便是死,也不能。他會有個好夢,於夢中離開。"
這到底是殘忍還是悲憫?在一無所知之中死亡,是幸哉?不幸哉?至少,可以少一些痛苦吧?也許,這是一種憐憫?
這一夜之後,長睡不醒之人將有十一個。
"今日之事已經完成了。晚上回去要睡個好覺,明天還是有事要進宮一趟呢。"回到住處,玦打個呵欠道。
"既然要早睡,那你還纏在我身上?"好笑地說。
"天冷了嘛~"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若是其他人,說不定還會他扯下去,但淩雲不屬於其中。"你冷?我看不是吧?"說著,手就撫上了玦的頸子。他最喜歡摸的,就是這裏。在劍門,他就是在看到那段白玉也似的頸子時,開始察覺到這個孩子對自己的意義的。

玦被他弄得癢癢的,一徑咯咯地笑。任淩雲越來越用力地啃著,全然不在乎明天還要覲見之事。
情事不僅僅是因為欲望,也是為了互相確認。為了維繫那原本就已經脆弱不堪的關係。......
原本一個小小侍郎的求見是不會這麼快就得到允許的,但看來對方也是在等著他。
"參見陛下。"單獨前來的洛晴旭作禮道。因為行動不便,得到"免跪"特許的他,現在毫不客氣地動用了這項權力。
走進來的鴻馭帝道:"你倒是很有膽子嘛!雖說至今為止得到‘免跪'特許的人也不在少數,但有膽子真的不跪的,卻只有你一個。"
洛晴旭笑著說:"臣時日已經不多,不乘機用一下的話,此生也沒什麼可以為後人稱道的了。"
鴻馭帝臉色一變,想說什麼卻沒有開口。
"陛下放心,臣該做的事,絕對會完成的。"洛晴旭收斂了笑容,正色道,"臣此次前來,只是為了說幾句話。臣明日之後,怕是凶多吉少,但陛下不必以臣為念,如有必要,請行棄卒保車之著。"

鴻馭帝喉頭一動,終於說出了話:"洛卿......"
"臣半生飄零,能有助益此生已是無憾,惟願陛下得盞宏圖以謀天下。"年輕的帝王啊,這一生怕是無人能夠如此待他吧?既然"洛晴旭"此人要消失,那就為他留下一點記憶吧,在這位帝王的心中。

話,有時不必全部說出,因為彼此都是聰明人。
(不錯的才能,只是還是不太果斷啊。忠誠和才能,這二選一的題目前,他猶豫了呢。不過,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了,不是嗎?雖然是我促成的。犧牲一個人,就能得到巨大的利益,重要的是,可以保全自己。但是,你永遠也不會忘記洛晴旭的,因為,是你自己把對你最"忠誠"的人送進了死亡。沒有這種痛,你永遠也不會成長到足夠強大的。就像漢景帝在被迫處死自己的老師晁錯後,才變得有足夠的擔當一樣。成長吧。然後,我們會再見面的。)
26
沒有讓鴻馭帝久等,玦第二天早朝的時候就提起了上奏。本是可以私下呈上的,可那樣怎麼也少了一點震撼,所以還是用了這種做法。其實區別不是很大,只是會讓自己的狀況更危怠而已,但是他就是要此等效果--即使是鴻馭帝也不能救他的狀況。

奏摺一上,朝野頓時譁然。無人料到經歷如此多的威逼利誘,這小小侍郎還是敢一絲不苟地辦案。莫說遺漏,連一些連本人都已經忘記的瑣事都被一一查出--僅僅是些蠅頭小利。

"這也做得太絕了吧?"許多人都這麼想。畢竟朝堂之上的人,誰沒有做過一兩件虧心事?唯一不同的僅是自願或不自願。
這麼一來,連原本支持洛晴旭的一些人也開始改變立場了。誰想讓自己也被他這麼查一下?
御座上的那人一直都把底下眾人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頓時覺得一片蒼涼。
身為皇子之時,雖然早就習慣了這樣冷酷的環境,可是那時好歹還有一些狐朋狗友可以一起私混,現在卻是什麼動力也沒了。
"難怪父王架崩之時,不像是在痛苦,反而像是解脫。"
再看那各種仇視、防備的眼神的中心,瘦弱的少年跪坐著,眼神卻是一片坦然。沒有痛苦也沒有孤獨。也許,他只是認定了自己該做的事,至於究竟是否為人所理解卻根本不在意;也許他所求的,僅是千百年後史書後人的評說?還是他連這個都不在意。

一個王朝的穩固,其實是無數暗中犧牲的殉道者的血肉堆積,而這些人註定生活在陰暗中,永不為人知。
父王犧牲了自己最愛的女子,而他,將要犧牲唯一可能懂得他的人。--如果是他,一定會懂他的。因為他有一雙看穿一切,卻依然溫柔的眼睛......
"真的不給自己留下生路嗎?"心裏有些傷感,以目光這麼詢問道。
"是的。"回視的,是堅持的眼神。
這一次的早朝,可能是最漫長的一次了。一直到午後才結束。基本上所有的官員都被點到了。反對派得到的是嚴厲的斥責,支持者得到的則是警鐘。
夜晚很快就到了。大理寺卿這一晚壓根就沒合眼--當然,這僅僅是一個開始而已。嚴刑拷打、嚴詞逼供才剛剛開始。
第二天的早朝,少了一半的人。有些已經因罪獲獄,有些是稱病在家。這一天同樣漫長,朝中極有影響力、甚至可說是德高望重的大臣們聯名彈劾洛晴旭。罪名是--禍亂朝綱。

這罪名可輕可重。可以重如妲己之流、也可以輕如喜好流言之輩。但是,他們的心裏,已是不打算讓洛晴旭此人再出現了。
奏摺一上,無一人願保洛晴旭。倒是奏請從重處罰之人不少。
在這些人彈劾之初,還以為鴻馭帝會力保洛晴旭--畢竟雖然時日尚短,洛晴旭也算是鴻馭帝的嫡系勢力,別的不談,光就忠心,他們自認無一人能比。可是事實上,他們並沒有從鴻馭帝感到太大的阻力,很輕易地就得到了默許--輕易得他們一直以為其中有什麼陰謀。

鴻馭帝只是下旨將洛晴旭收入天牢,好生對待,也不問甚口供,只說十日後問斬。
而洛晴旭,一直安分地待在天牢裏。只是那些他查出的案子,依然在進行中,而且是由鴻馭帝親自過問。這下那些原本以為參倒洛晴旭就可以高枕無憂的人各各自危,心裏暗罵他害人不淺,都要死了還要害人。

這朝中是表面上安靜了,可朝堂之下卻不那麼平靜。
許多文人仕子已經對這午門斬首之事議論紛紛,雖說嚴禁讀書人妄議國事,可這天下人之口又豈能堵得住?更有甚者,那些在黃河賑災案中受害地區的文人已經開始準備聯名上萬言書,--只是這些上書卻在各方勢力的干預下沒有及時到皇城。

另一方面,這時候本該在天牢的玦,這時正恢復了本來的容貌,和淩雲二人裝作剛到京城一般,落腳在城南客棧。每天不是遊山玩水就是吟詩作對,間或陪淩雲處理一下淩莊的事務--雖然莊主的泰半雜事都可以由人代理,但真正的大事還是要本人敲定的。

當然,對文家的行動仍在繼續。文濂的三個兒女都已經"睡"了。
這文家,也是最近除了黃河賑災案以外最頻繁地被提及的話題了。
首先是一個廚子不明不白地血濺五步,然後是府中大大小小開始一睡不醒,鬧得沒人敢進門。那文府往日本是不勝繁華之地,隔三岔五詩會不絕,今日卻是人跡罕至,蕭條不堪。

文濂也想盡了一切方法,法事不知做了幾次,世上名醫更是不知延請了多少,可始終沒有半點好消息。原本保養得很好的人,如今竟白了大半頭髮。尤其是到了昨日,竟連兩個小公子也出了事,你教他是如何是好?夫人每每哭個不停,連自己都有種想要發作的衝動--可是不行啊,這夫人雖不是天朝貴渭,但也稱得上是金枝玉葉......
這一睡不醒的病,竟是連號稱江湖第一名醫的冥螟在不眠不休地研究三日後,也是不得要領,只是說於人無害,卻也無方可解。
數日不曾入朝,但文濂也是對朝中近來的狀況有所耳聞,究竟是官場十數載,沒有桃李滿天下,門生故吏也不在少數了,總有一兩個可靠一些的。知道聲勢不同往日,他也是深居簡出,甚少出頭。

轉眼十日已到。玦和淩雲去了午門,看那個冒牌的"洛晴旭"的行刑。這人倒也本是一介死囚,被他從京城附近的牢獄中劫來,由玦易了容,用攝魂大法移了心志,現在怕是嚴刑拷打,他也會認為自己就是洛晴旭吧?

在下麵看他一身正氣,凜然高潔狀,怕是誰也想像不到那原本只是一個地痞流氓吧?
真真是厲害的法門呢,能夠改變一個人的內心到這種地步。
真正讓淩雲哭笑不得的是,居然還有一些百姓對著那個假冒的傢伙痛哭流涕,而那人也大義凜然狀。最後還有一些鄉里人湊錢贖了那人屍首把二者合在一處,尋了一方水土不錯的所在給葬了。

隨後的幾天裏,越來越多的人推出菜市口斬首,當然,這些人是不會得到什麼同情的,最多也就是冷冷的一瞥而已。
文濂雖然小心謹慎,但也漸漸感到了壓力......
27
"洛晴旭"雖然已是不在,但其影響卻遠未消失。不談他如流星般短暫的人生在他人心中所留下的印記,光是在現實中,就不得不談他。甚而連街頭巷尾的說書先生都在描繪著那人短暫而耀眼的一生。

原因無他,由他查辦的黃河賑災案抽絲剝繭之後牽扯到的那些大小官員,上至皇親國戚,下書吏門童,無一偏袒。朝中的各派系也面臨著大洗牌的命運。各派都損失慘重,若說真有得利者,也只有那御座之上的人了。

"現在......外面的情況怎麼樣了?"文濂坐在床邊,看著相伴十幾年的妻子在睡夢中平靜地呼吸。這幾天,他已經很累了,疲憊得幾乎也想像她一樣,就這樣睡下去,再也不醒來。黃河賑災一事,他並沒有介入其中,但是卻也沒有阻止--是為同犯。不是不想,而是實在無法違抗那人,他的岳父,從開始的背誓另娶到現在的......也許他真的是個懦弱的人,只是被看著,就失去了維護愛人的勇氣。
"很多大人都被入獄了。陛下還把大理寺卿換成了姚賁,下旨徹查。"姚賁在官場中的知名度相當的高--跟他的職位完全不成比例地高。這是有原因的。姚賁天性精明冷酷,在朝野內外都是以酷吏之名廣為人知的。他不僅在拷打、問訊、斷案上極有一手,其冷面無情也為很多百姓所稱道。
"看來,陛下這次是不打算放過任何一人了。"那人補充說。
文濂無語。無論是否自願,他既已被捲入其中,就註定無法全身而退。可......那又如何呢?多年來營營汲汲,所得的一切已經全部不在了。猛然回首間,才發現一切就如雲煙般虛無飄渺。

這一生,到底留下了什麼呢?自己也不知道。明明心中有萬言,卻一字也不能吐。不由感慨。
知道自己現在處境危殆,卻是連審時忖度的心力也無。終日就這般渾渾噩噩。
不多日,聖旨下,被貶為平民。比之若干人等是好得太多,卻事有蹊蹺。以姚賁為人,若是認定他有牽連,是斷不會如此輕易地放過他的,少說也得在大理寺待個數天。君子甯死不辱,若是如了那處所在,焉能不自絕以示清白?

發了半日呆,才想起該打點行裝,離開這府邸了。心愛之物其實無多,只幾櫃古書而已。只是......若是妻子兒女尚在,那物件可就翻了百倍不止。不知他們是醒也不醒?若是不醒,怕是要散盡家財,自己一介文弱書生,可如何護他們周全?

正想著,經過一處連廊,只聽得一少年在唱詞:"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家中何時有這麼一個人了?如精靈一般的少年。少年身後還有一青衣男子,帶著保護者之姿。
"經營多年,你可曾想過,那些你所求的盡皆雲煙過眼風過耳?"有些蒼涼,又有些飄渺的聲音說。
"我方才已明白了。"
"那你可曾悔過?"
"不曾。"(若不是那些付出,我不會占著天朝第一才子之名近十年;若不是那些付出,我不會讓後世史官在書寫我朝歷史時,寫下"文濂"二字;若不是那些付出,我不會得到所有這些。)

那少年笑了一下,又問:"那你還記得此物否?"說話間,已從背後的布囊中取出一把二胡。
二胡在唐宋時由西域流入,但其聲悲切,京中風雅之士好此者絕少,酒肆歌樓操其者無。文濂的記憶中,只有一人善二胡,那人曾說她註定是要演奏二胡的。
"弄清......"怎麼會忘了她?即使在最困苦的時候,也沒有離開他的女子。"她還好嗎?"
"娘早在十多年前就過世了。"平淡得聽不清其中感情。
"你就是當年那個孩子!"顫抖著,非是恐懼,而是憤怒。"為什麼?為什麼要有你?沒有你的話,我就可以讓弄清作我的妾了!"
話音剛落,聽得"啪"地一聲,右臉劇痛。一摸,全是血。
"不要讓我再聽見這樣的話!"那青衣男子,冷冷地開口。那般氣勢並不輸於那御座之上的人。
"為什麼要有我?你怎麼不問自己為什麼沒有一中科舉就去接娘?那個時候去的話,就不會有我了。"少年似乎根本就未被他剛才的話傷到。
好辛辣的問題?為何不立時就去接她呢?納一個妾的話,岳父和她應該不會在乎的吧?為何不去呢?是因為自覺另娶難以面對她,難以面對那個對自己情深義重的女子。

正想著,那少年忽然逼近他,以呼吸也可察覺的距離低聲問道:"所以寧可拋她在火坑?"
"我沒有!我只是......"
少年"嗤"地笑出聲道:"你只是在她來尋你時,趕她離開而已,不是嗎?"
"......"
少年忽然欺近,用連情人都嫌近的距離面對他。輕聲道:"可是,你為何要默許她把娘和我趕到傺城?"傺城,這個小城即使過了十年,也不會被輕易遺忘,雖然它十年前就在天朝的版圖上消失了。因為--瘟疫,大規模的瘟疫。為了阻止疫病擴散,軍隊將所有染病者驅往疫情最嚴重的傺城,然後--縱火焚城。大火持續了三天三夜,悲泣呼喊之聲不絕於耳。三天后,世上就再也沒了這地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文濂瘋狂地搖著頭。
"真的是不知道嗎?"少年溫熱的氣息吐在頸側,恍惚間,竟仿佛當年那個女子偎在身旁。
文濂覺得,眼前的少年仿佛是地獄裏來的妖魔,輕易地看穿每個人潛意識中的秘密。當年是真的不知情,還是假作不知情?連自己都模糊了。只記得,妻子那狠戾的目光。

正迷茫間,只覺左肩劇痛。回神時只見少年溫柔地笑著說:"仔細回憶吧,慢慢痛苦吧。今日你要失去一切,名利如煙喪,妻兒也不復醒。你不會死,也不會瘋狂,你會一直清醒地活著。"笑厴神似當年的她,可話語卻無情至極。

"今天以後,你不會再見到我。今日就為你獻一曲吧。"少年坐在廊下,青衣男子依舊在他身後,用嚴肅卻有些溫柔的眼神看著他。
不同於其他樂器,二胡註定是屬於流浪者的低泣和無奈。如同高山流水歸於俞伯牙之焦尾,潯陽月色屬於白居易的琵琶,二胡是江南雨巷的哀愁,一種悲苦和困頓。
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少年手中的二胡,不知是講著綿綿不絕的癡怨還是割捨不下的愛戀。悲悲切切,卻又纏綿入骨。
以至於在生活困頓、內心煎熬的很多年以後,他想起幾天,也只是憶起那於夕陽中,操著琴弓的少年。優美的回音繚繞,浸透了他的身體。忽然明白了那些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愛情和幽怨--弄清在最後留給他的話。

那一天之後,京中再也沒有人見到過文濂。
後世史書上,用了寥寥十數位記載了洛晴旭此人,曰:身殘而剛正無比,眾嫉,獲罪於鬧市。文濂則是數十字,占了一頁不到。後人讀史,有幾人留意到這些細枝末節之處?

某條離京的道路上,一個少年和一個青年並肩走著。
"你最後怎麼想起給他奏那麼一曲?"青年淡淡問道。
少年轉頭看了他一眼,賊笑道:"你嫉妒了?怪我平時總是不替你彈琴?"
青年的臉色變了變:"沒有。"
少年看他臉色不善,知道他臉皮薄,於是說道:"在奪走他所有希望的同時,不給他一點慰藉的話,他怎麼熬過以後漫長的時間?總要活著才能慢慢享受其中的痛苦的吧?"

青年愣了一愣,歎氣道:"以後誰惹了你,可比死還慘......"
人影,就這麼慢慢消失了。
"接下來去哪里呢?"
"去師兄那裏看看吧?難得出來一次,總要好好見識一下這個江湖的吧?"

番外1
  千面千辯玦番外心事浩茫連廣宇BY narrissis
  我知道自己和他人不同,從出生時就知道。別人的孩子從七八歲開始記事,而我,從一生下來就開始了。在這期間,看的書學的技,任何一個人說的話做的事,我都記得。
  我是個不足月的孩子。我記得出生的時候,替我接生的是一個已經徐娘半老卻猶有三分風韻的女子。她把我抱在懷裡,嘆了口氣,說:“如果你不出生,以後興許就不用受苦了。”當時自然是不懂得其中的意思的,只是記下了她說話的聲音,直到有一天懂得其中的意義。
  接著,她把我洗乾淨,包在襁褓裡,放在一個年輕年女子手裡。這是個臉色發白,流著汗的女子。她就是娘了。娘摸了摸我的臉,也是嘆息:“你為什麼要生下來呢……”她臉上不僅有疲憊,還有悲傷。。
  雖然嘴上說著那樣的話,但最終,還是把我抱在了懷裡。整整一夜。
  後來的日子,我見到了很多事,很多人。
  我知道這裡是青樓,我也知道娘是這裡的頭牌。娘是為了心愛的男人賣身到此,本只願做個清倌,卻終究被破了身。就那麼一次,卻懷了我。本是要打掉的,卻在準備喝墮胎藥時,感覺到了胎動,娘終究是心軟把我留下了,更是以頭牌的身份逼老鴇不再對我下手。
  我躺在搖籃裡,聽著外面迎來送往的聲音,喝酒喧鬧聲,還有其他不適合在我這個年紀聽的聲音。正聽著的時候,紅袖來了。
  紅袖是娘的貼身俾女,平時在娘沒空的時候照顧我,是個才十五歲的活潑女孩——饒是如此,她也是接過客的了,。這就是閣中的規矩,想要更好的待遇,就要付出代價。只是一個單純的俾女的話,是不會吃飽飯,也不會有新衣禦寒的。所以她現在是娘的俾女,有時在忙的時候,也會去外面幫幫手。
  。
  “思思啊,姐姐來了,有沒有想姐姐?”她笑著捏了一下我的臉,我也配合地“啊啊”叫了幾聲。然後她開始替我換尿布,用小勺餵我喝奶。她說,娘是閣裡的頭牌,生子之事不能張揚,所以就沒辦法給我請奶媽,只能在娘有空的時候餵我一下——其餘時候就由紅袖用小勺餵羊奶給我——要我原諒娘的苦處,云云。。
  忘了說了,我姓葉,和娘姓——娘可能知道我親生父親是誰,但是卻不願說——名字叫思遠,意思就是“姓葉的人思念在遠方的人”。
  
  因為是頭牌,又以音律聞名,娘大多時候都只是陪客人說說話,彈彈琴,難得有幾個想夜渡的,也被婉拒,所以午夜過後娘總是在我身邊。雖然我出生時日尚短,她卻是把我當了一個傾訴對象般,平日里有了什麼喜事或者是受了委屈,都找我來說。她說的最多的,就是那個去考科舉,卻到現在還沒有回來的人,一徑地擔心著他是不是在路上出了事,或者沒有考取不敢回來。雖然強顏歡笑,但始終是忐忑不安的。
  只是,娘想必不知道罷?她每次在月圓之夜喝醉酒後低低的哭泣聲,我都是聽到的。有時她會醉眼朦朧地看著我,絮絮地說了些平日孤苦,早年歡躍之事。又說,那人為什麼還不來,為什麼還不來…… 。
  她有時會用很悲傷的眼神看著我,卻什麼也不說;又有時候她會把我抱在懷裡,邊餵我奶邊說,她其實是不想賣身的,只是老鴇給她強灌了藥,她也沒辦法。她說,她其實不恨我沒見過的爹,她說他長得很英俊,是被他朋友拉來的,只是老鴇看他們出手闊綽,就動了心思,他也是事後才知道的。她恨的是那個老鴇,明明就說好不賣身的……她說,那時她真的很痛苦,想到自己已經沒有資格再等那人回來,就難過得要死,好幾次欲尋短見都被拉了回來,後來有了我。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的時候,就不由地充滿了期待,想看看自己的孩子。再後來我出生了。小小的,軟軟的,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她。那時她就決定以後要和我相依為命,即使再也不能回到愛人的身邊。可是她又擔心自己的身份低下,怕我將來會過得不好,會受欺負,會怪她…… 。
  我很早就會說話了,其中也是有娘的原因的罷。
  
  別的孩子在百日的時候會抓周,但我沒有。也沒有慶祝。畢竟,在這種地方出生的孩子,是沒有什麼值得慶祝的。如果說有什麼與往日不同的話,就是娘給了一個小小的金鎖——用她賣身前身上唯一的一件首飾打造的。娘把它掛在脖子上,對我說:“平安。”
  也許是看見我出生以後一直身體不是很好吧,娘特地給了我這個。我用手去抓,涼涼的。娘捏著我的手指,不讓我拉。“把脖子勒出印子怎麼辦?”
  
  娘是愛我的,很愛很愛我。這我知道。但是,我完全完全無法以同樣的感情回報這種愛。
  也許是作為超出其他正常人的代價,我失去了一些極基本的東西。
  我有判斷是非的能力,卻完全沒有罪惡感。比如說,我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但是我內心卻完全不抵製做那些其他所有人都認為不對的事。
  我知道該怎麼為人處世,怎樣哭怎樣笑,卻完全感受不到那樣的情緒波動。我只是在模仿別人的一舉一動,然後判斷在什麼時候,“應該”有什麼反應
  所興我現在還年幼。若是成年人的話,是不會有機會這樣觀察別人的;若是成人的話,也根本不可能瞞住眾人這個事實——他們是在人群中生存發一個無論對什麼事都沒有什麼反應的成人,將是個被眾人排斥異類。。
  這些事,娘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她的孩子並不只是一般程度的“聰明”,而是聰明到喪失了感情——至少是強烈的感情。不可否認,我是很重視娘,但是我完全不知道這是出於“愛”,還是出於理智的判斷。這些疑問,在以後的日子裡也一直伴隨著我。我想,我是永遠都不會知道答案了,到死也不能。。
  我從紅袖和奶媽那裡知道了同齡的孩子該怎麼樣,我也那樣做。我想讓自己看起來普通,出色的人總是不會有好運氣的。比如說,蘭芝——經常來看我的那個女子——口中的兩條街外的酒肆老闆的女兒,聽說她就是長得很漂亮,結果就被城裡的惡霸強了去做了第九房小妾;比如說,樓下說書人口中的張良——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賢臣良將。。
  孟子——不要懷疑,這種風月之所,本就是文人墨客所好之處,時間長了,我自然也會耳瀆目染——說: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我倒是很喜歡後一句。不管怎樣,我都不會張揚自己的。許是經常在角落裡聽到別人說是非,耍 心計,嘆際遇,談國事的緣故,我很喜歡那種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洞察一切的感覺。。
  時間就這麼過去了,我也漸漸長大了,開始走路,說話。我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人生有百年,以後的日子那麼漫長……現在還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當務之急是我“應該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這是個重要的問題,我必須想好,才能決定以後做什麼,說什麼。


  02 。
  娘沒有為我請先生。因為我才一歲。即使生在帝王家,也沒有從一歲起請先生的道理。但是我卻識字。原因很簡單,花樓本是好舞文弄墨的讀書人聚集的地方,而他們也似乎很喜歡我的樣子,經常讓我在一旁看他們吟詩作對、繪畫題詞。久而久之,就認識字了。
  剛開始時只是把讀音和字形記下來。後來我發現許多字由不同的人讀,會發不同音,他們說這是方言口音。那我該把誰認做典範呢?在經常出入這裡的人中,通判左牧嚴出身世族,素有才名,左遷至此前曾做過十幾年京官。所以,就是他了。娘雖然經常在身邊,可以隨時向她學,但是她始終是個女子,沒有像左牧嚴那樣從小就受極好的教育,連日常說話也帶著三分文采。
  我經常在別人說話的時候仔細聽,然後想著該怎麼把這些話寫下來,這樣的練習可以讓我記住每個字的寫法和用法——雖然我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但是從零到有還是要花些工夫的。
我也記下了那些讀書人所作的詩詞歌賦以及他們口中的先人的佳作。仔細揣摩後發現,其實這些東西都是有某些規律在其中的,只要掌握了這些規律,所有的一切都會以他們原本的面貌呈現在我面前。而我,就是主宰。。那是特別的一天。那一天,我第一次發現“規則”這種東西。我看到了最本質的事物。從那以後,無論我學什麼,無論是星相醫卜、農田水利還是其他的一切,我都會試著去尋找其本質。我不需要知道太多,只要了解一些基本的東西,就可以根據“規則”來操縱一切。
世界,在眼前清晰起來。猶如一個盲人忽然睜開眼的一瞬間,所有的色彩撲面而來。  但是,另一方面,那些沒有規則或者是規則很不明確的,就成為了我所無法理解的東西了。那樣的東西雖然少,但還是有的。
我無法理解為什麼有人前一刻還海誓山盟,下一刻就冷若冰霜。這樣的場景這裡發生得多了,所以連廚房打雜的燒火丫頭也不會相信有不變的感情。——看著這一切,卻依然固守著自己的真心的娘,是不是屬於特例呢?我有時也會這麼想看。慣了風花雪月,卻不一定能適應它。娘也許就是這樣的吧?又或者,她已經明知那人這麼就還不回來的原因,只是不願相信罷了——若是相信的話,就會可悲地失去了繼續等待的意義了。。  我喜歡在讀書人身邊轉悠,尤其是在周圍沒有人照顧我的時候。因為那裡最安全。而姑娘們也樂意我去活躍一下氣氛。。是魚龍混雜之地,雖說不一定會碰到人伢子——林姑娘的兒子就是在樓裡被拐走的,她直到現在還沒有從悲傷裡恢復過來——但是會惡意欺負小孩子的人也是有的。讀書人的教養通常比較好,不會故意捉弄我,有些人甚至會買些零食給我。我也會像模像樣的學著磨墨——用一樣扁平的物體和一樣長方的物體,來逗他們一笑。這是各取所需。 
 那天,我像往常一樣看他們寫字,外面忽然傳來了一些騷動。我仗著自己人小,誰也不會在意,便跑了出去——在陪酒的姑娘就沒這麼自由了,即使再有好奇心,也得忍著——這也就是後來在我“應當”會說話以後,成為樓里八卦新聞來源的原因之一。“那個客人又來了!”花顏厭惡地說。“就是!”眉兒接口道,“真想不通媽媽為什麼還是讓他來。他每次找姑娘都會把人往死裡折騰,害得人至少有一旬沒法起身。” 許多姑娘附和。。我透過闌干往樓下看去。騷動的中心是一個醉酒的年輕人,不是很高,卻很瘦,原本應該是相當蒼白的膚色異常地紅著。明明穿著相當豪華,但神色間卻有種頹唐的味道。他大聲叫著:“叫你們這裡最漂亮的姑娘出來!少爺我有得就是錢!” 。1595
老鴇在旁邊陪笑著,猶豫著是不是該請他去別家,卻在那人拋出一張銀票的時候化作了諂媚:“公子稍等,我這就叫傾情下來。”傾情是娘的花名。
如果他碰了娘……轉瞬之間,我就考慮過無數的可能性,從最好的——娘病一個月到最壞的——娘和我無法再留下來。最好的是娘吃一個月的苦,最壞的是我和娘顛沛流離。無論哪種結果都是比現在還糟。但是若不順從他,離了這裡,以娘的容貌怕是很難安生。
其實……順了他也未嘗不好。我看了一眼那人。看得出他本非跋扈之人,只是現下有事鬱結於胸罷了,待得他平靜下來,定是要懊悔的,若能跟了他,即使是做個妾室,也算是得了半生衣食無憂,總勝過在這風塵之地賣笑。。,那人已是等不及了,自己就要踉踉蹌蹌地上樓來。雖然他連路也走不穩,卻無人願意為他引路,就怕招惹了這個煞星。連原本倚著扶欄張望的婢女也回到各自房裡,鎖上門。  
到底該不該讓他見娘呢?我心裡想著,看著他走過來。忽然浮現娘每次提到那人時的甜蜜笑容。。7f24《》 @ Copyright of
哎,算了吧。她既然心裡還念著那個人,就讓她繼續做這個夢吧。雖然連我都知道,那隻是一個夢而已。。
四周沒有人,我把他引到了紅袖那兒。爛醉的人不會有什麼分辨能力,而我賭他根本不在乎由什麼人陪。。我不是輕率地做這個決定的。實在是因為不知道他來的人不多,至少我知道的除了娘以外,就只有她了。,不要怪我。因為我是個沒有感情的人。無論從什麼方面——利益或者是常理,娘都應該比你重要。所以我選擇了保護娘而傷害你。
第二天午後,當那人離開房間時,我只看見了一身是血的紅袖,彷若壞了娃娃一樣躺在斑斑的床上。。晉江原創網@我看見了,但是沒有任何感覺。同情、傷心、愧疚……完全都沒有。我是個沒有任何罪惡感的人。。天與地、黑與白、是與非……這些對我而言都是一樣的。構成八卦圖的陰陽魚,象徵了陰陽的分離,陽為清乃是天,陰為濁乃是地,但是它們的另一重含義是陰陽融合的混沌。  但是,我知道這個時候我該哭。誕生於世的一年半的時間裡,我積累了大量關於他人行為的信息,正是這些信息,使我在明明沒有任何感情的時候表現得像一個正常的孩子。。
紅袖傷得很重,甚至到了快死的地步,每日里湯藥不斷。好在那人給了不少錢,老鴇也不會捨不得。要是平時,怕是任她自生自滅了吧?。晉江樓裡的姑娘都是心有戚戚,常去看望她。其實我知道她們都是鬆了口氣的:雖然錢不少,但再怎麼也不會願意用這樣的方式得到吧?雖然已是風塵中人,但是沒人願意吃這種苦頭。娘也對紅袖特別的好,因為原本應該是她受傷的,現在卻由紅袖代了。老鴇對紅袖好估計也有這一部分因素在裡面吧?好歹用一個丫頭的代價保住了紅牌——雖然那人給的錢足夠買娘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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